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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弋江儿女》上

发布时间:2018-06-15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许祚禄

青弋江儿女

一、

凌晨的大地还冰冻在一片无垠的冰雪中,刚刚发亮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正是漫漫长夜结束前最寒冷的时刻。

江南的冬天很少能遇到这么冷的天气。青弋江的河谷和堤岸,以及两边无边无际的田野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大地仿佛都连成了白皑皑的一片。只有河流中间的没有封冻的河水,还在急速地流淌着。两边沙滩上那无数的柳树的树干和树枝,都被冰雪包裹着,一排排矗立在雪地上,就像是晶莹透底的玉树琼花。这完全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在青弋江中游一个古老的清凉渡口。摆渡的曹老头,披着厚厚的棉大衣,似睡非睡地靠在渡船上,已经熬过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夜,脚下的那个小火炉里的木炭早已烧完了。

这是个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的老渡口了。历史上这里到长江沿岸都是低洼的沼泽地带,沟河湖泊众多。从有人开始居住时,先辈们开始筑坝建圩,从小圩口逐步连片成为大圩口。从那时起,也就有了这个清凉渡口。它不只是对岸这两个圩口的渡口,还有在河西陶辛圩后边的好几个圩口的几万人,要过青弋江到河东的十三连圩去,都要从这个渡口经过。

曹老头已经这样在这个渡口守候了一辈子,从没有想到离开过。因为他知道这里是上下十几里最重要的一个渡口,连接着青弋江两岸的十几万人口,一夜到天亮随时都有人要过河。虽然枯水的冬季河面已经很小,有时他把渡船横隔在河面,就能把两边连接起来。可是这青弋江的水势变幻不定,随时就可能把渡船冲走。所以,不管天气有多么冷,他从来都不敢离开。

曹老头靠在船上,一边等待着天亮,等待着太阳出来,一边在无聊地回想着这夜从船上走过的人。由于在这里守了一辈子的渡口,经常来往的人,他基本都是有些面熟,特别是夜里经过的人。这一夜大雪封路,几乎没有人过河。特别是日本鬼子来了后,虽然他们住在很远的据点里,但是人人都在躲鬼怪一样地躲着他们,已经很少有人敢出来走夜路了。就是这样,他仍然在坚守职责,没有离开过半步。因为他知道,不管天气多么冷,鬼子多么可怕,这条路是不能断的,它连结着两岸十几万人的烟火,只要有一个人过河,他都要坚守。

曹老头想来想去,这一夜只从这里过去了两个人。他们都是陶辛圩陶村的,是为他们村的陶寡妇到柳树湾去买一个童养媳。

天亮时分,一阵阵男孩凄凉的哭叫声把他从半睡半醒中惊醒。他首先担心地张望着想到,是不是日本鬼子又出来了?这两年日本鬼子已经没有刚来时的气势了,他们早已经像是秋后的蚂蚱了。许多躲在外面的人又都偷偷地回来了,而且共产党游击队已经活动得很厉害。特别是到了晚上,那些日本鬼子都是躲在据点里不敢出来的。

曹老头很快就看见从河东的沙滩上走过来几个人,有两个小孩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边跑着,一边凄惨地哭叫着:“我们要金梅姐姐,我们要金梅姐姐。”

曹老头刚才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果然不是日本鬼子下来了。

等他们到了河边,曹老头才看清了来人正是夜里过去的那两个陶村人,和来自不远处柳树湾的柳四宝和他的大女儿金梅。

柳四宝要趁今天的这个好日子,将自己的大女儿金梅卖到陶辛圩陶村的陶寡妇家去做童养媳。他们就要在这个渡口处交接了,跟在他们后面追着哭叫着的是他的两个才十多岁的儿子金水和银水。两个小家伙不时地在雪地上栽着跟头,早已经滚成了两个小雪人,他们仍在跌跌撞撞地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跑着哭着。在这寒冷的晨风里,他们那孩童的嘶哑的哭喊声,更使人感到一种特别锥心的酸痛。

曹老头听着这男孩的哭声,内心就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哀叹,但他只能在心里稍稍同情了一下子。等陶村人带着金梅上了船,立即就把船从岸边撑开。因为他一年到头,在这里遇到这样卖儿卖女,骨肉分离的场面实在是太多了,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还是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地骂道:柳四宝,你真是作孽啊。再怎么困难,也不能把这么大的女儿卖给陶寡妇家呀。那个小结巴,以后怎么跟她相配呀?

柳四宝是河东不远处柳树湾最有名的困难户。这些年家运一直没有好转,但他老婆的肚皮却很管用,在这样的穷苦战乱之年,却接连给他家生了一大串的孩子,而且还接连生了两胎龙凤胎。他把生下的几个女孩,都先后卖给了人家,其实他也是不想卖,都是养了几年,后来实在养不活了,才卖掉的。每一次卖女儿时,他这个堂堂的男子汉,都会伤心地痛哭好多天,让所有听到他那浑厚悲惨痛哭声的人们,都会同时感到内心的一种凄凉。

这个金梅是他的最大的女儿,他一直心痛舍不得卖,才养到了十五岁,早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且金梅从小就是最听话,最孝顺,知道爱护家照顾人。几岁的时候就能帮家里干活,就会自己起早摸晚捡柴拾粪,还特别会照顾只比她小了两岁和三岁的弟弟金水和银水。就是带他们到河边摸螺蛳河蚌,都是自己往深水里去探路,不给他们一点危险,在家里她早就像是个小大人似的。金水银水也是从小离不开她,一天到晚都是不停地跟着她叫着“金梅姐姐,金梅姐姐”,和她形影不离。他们也是从小最听金梅的话,她给他们使一个眼神,他们都知道该去干什么了。金梅年纪虽小,却早已经是他家里的主心骨了。

如果不是看中了陶寡妇家的那份还不错的家业,柳四宝是绝不会把这么大的女儿金梅卖去做童养媳,他已经不知拒绝了多少人家的上门求亲。他一直就想着能把这个最大的最心疼的女儿养大了,将来风风光光地找一个上门女婿。

当陶寡妇派人找上门来,说这全是天意。她找了几个算命先生算了,都说金梅天生就是她陶家的人,女大三抱金砖呀。不然,哪有这么合的生辰八字呀。

柳四宝接到陶家送来的双方的生辰八字和礼金,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他不是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他也不知道那个比金梅还小三岁的陶家小子陶庆生是个啥妖怪,他只是看中了陶家的那份家业。虽然陶家也是家门不幸,突遭横祸,已经衰落了,但他们家过去毕竟还是陶村的头号大户。他这样决定,其实就是要为金梅能找到一个好人家。这个丫头,落到这个家,从小已经吃过不少苦了。自己不能再耽搁她的前程了,自己再舍不得,过几年,也是人家人啊。

柳四宝决定后,却一直不敢告诉她,他怕自己看到她哭,就会下不了决心。他望着熟睡中的金梅和金水银水,独自流了一夜的泪。直到陶家来接人的人快到家门口了,他才最后痛下了决心。

当他去叫醒金梅,告知她时,金梅首先哭了。但她是个极其孝顺的姑娘,从小对于父亲的话从来不敢回一个不字。她只是自己咬着牙,不停地痛苦地哭着,直到哭红了眼,也只说了一句话:“以后谁来照顾金水和银水两个弟弟?”

柳四宝也只是一直低下头,不敢抬头看她,最后小声地说:“你安心地走吧,先不要告诉他们。他们已经长大了,他们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金梅又哭道:“他们就是喜欢到河边玩水,我每次都是提心吊胆的。我能不能把两个弟弟带去,再照顾他们几年?”

柳四宝连忙摇头说:“那怎么行呢,你不要再管家里的事了,你是去做童养媳的,你要去照顾别人了。”

十五岁的金梅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知道父亲都已决定,就不敢再说话。因为父亲的话对于她都是不可置疑的。她只能把对于两个弟弟的挂念深藏在心里了。只是当她父亲带她悄悄离开时,她忍不住又要去看一眼金水和银水,不想又惊动了他俩。他俩睁开眼,看不到他们的金梅姐姐了,就一路哭喊着追了过来。

柳四宝把金梅和来接她的人,都送到了渡船上,含着泪朝他们挥挥手说:“你们快走吧,不要管他们,我带他们回去。”

金水和银水追到河边时,曹老头已经把船撑到河中间。他们仍在不停地哭叫着:“不准带走金梅姐姐,不准带走金梅姐姐。”

金梅站在船头,也控制不住地哭喊道:“金水、银水,你们不要再叫了,跟爸爸回家去吧,以后一定要听爸爸的话呀,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柳四宝一手抓住一个,硬要带他们回去,没想到他们一个比一个凶狠。他们一起和柳四宝打闹起来,一边大声哭叫着:“我们不跟你回家。我们要跟金梅姐姐回家。我们不准把金梅姐姐送人。”

金水和银水挣脱不开,就一起发狠似的咬着柳四宝的手。痛得柳四宝只能松手了。

两个小孩立即就像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地跑到河边,直接扑到冰冷的河水里,冲着渡船就游了过来,一边不停地哭叫着:“金梅姐姐,我们不要你走,我们要你回家。”

在他们入水的一刹那间,金梅也从船头跳入了水中,直冲到他们身边,一把抓住他们,把他们一起带回到岸边。他们三人顾不得河水的寒冷,又是一起抱头痛哭。

所有的人都被他们的行动惊呆了,也被他们的这份真情感动了,一时不知怎么去把他们姐弟分开。只有曹老头在船上急得大叫着:“快送他们回家换衣服呀。他们几个身上都在结冰了。多冷的天啊!真是滴水成冰呀。这几个孩子都不要命了,还不冻出病来。”

曹老头虽在这个渡口过了一辈子了,见惯了各种婚嫁迎娶和生死离别,也见过无数次这样的亲人分离的伤心场景。但他还是从来没有看到这样不要命的小孩,直接往冰冷的河水里扑去的情景,这使他的心里也不由得颤抖了起来。这也使他不由地想起这个大姑娘将被卖去的那个陶寡妇家。想起几年前,陶寡妇带着她的儿子陶庆生和他们家小长工陶水生一起被陶家赶走时的凄惨情景。

那也是个寒冬腊月的早晨,也是在这个渡口。

那时的陶寡妇还不是个寡妇。她还是陶辛圩陶村最富有最有名望的头面人家陶老爷的大太太。陶老爷一共娶了五房姨太太。陶寡妇是头房,其中有三房姨太太都是进门不到两年都被陶寡妇逼得一个上吊死了,一个跳水沟里淹死了,一个吃毒药死了。最后一个姨太太也被逼得要寻死觅活的时候,陶老爷终于忍无可忍地发怒了。他发狠地把陶寡妇和她的从小结巴的儿子陶庆生一起赶出了家门。跟他们一起被赶出陶家的,还有他们家的小长工陶水生。

陶水生一家几代都是陶家的长工。从小就是出生在陶家,是和陶庆生一起长大的,情同亲兄弟。他爹看到陶庆生虽然是个结巴,从小不受陶老爷喜欢。但他毕竟是陶老爷的长子,身上流着陶家高贵的血统,也就让陶水生陪着他们孤儿寡母,一起被赶到外地去了。却不想从此救了陶寡妇和她的结巴儿子陶庆生,也同时救了自己的儿子陶水生。

那天,陶寡妇带着陶庆生和陶水生两个孩子,被送到渡口时,哭天号地,满地打滚,死活也不肯上渡船,引来了无数过渡的人们一起围来看热闹。

陶寡妇早已在地上滚得披头散发,一身泥土,喉咙已经有些嘶哑了。但她仍是怨气难消,坐在地上,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指天大骂:“天上的各路菩萨各路神仙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呀。他们陶家进了活妖精了啊!他们陶家人都被鬼蒙了狗眼啊!要赶我们出陶家。老娘是明媒正娶的陶家大奶奶呀!他们这是以下欺上,天理不容啊!他们还要赶我儿子庆生出陶家,这是造孽啊!陶庆生是陶家的长子啊,是陶家传宗接代的根啊!天上的雷公电婆,你们快来主持公道呀!快来打雷,炸死陶家的妖精。把他们那一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一起给我劈死呀!”

陶寡妇一直在渡口边哭闹边诅咒了半天,直到闹到筋疲力尽,才被陶家几个狠心的叔伯侄子们强行拖上渡船,强行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陶寡妇一路被强行赶走,一路的恶毒的咒骂声就没有停止过。

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怨妇的毒咒是最灵的。果然不到一年,日本鬼子来了。陶老爷带着一家人逃跑,跑得慢了。全家一船人十几口,全被日本人的一颗炮弹炸死了。

于是,青弋江两岸到处在传,陶老爷的一家人都是被陶寡妇咒死的。特别是后来,陶寡妇又投靠了日本人,给日本人带路,给日本人烧饭,还请日本人去陶家房子住。她还利用日本人的势力,把那时赶她出门的陶家叔伯侄子们一个个整得灰脸土面大气不敢出一声。他们个个都在背后骂寡妇不是人,是毒心巫婆,是千年祸害,是活妖精,是真扫把星。现在许多人更是谈之色变,见到她都要远远地避开绕行,生怕惹祸上身。

曹老头眼看着柳四宝一家人的这种难舍难分的凄惨样,心里又不免感到一丝惋惜和怜悯:你这个柳四宝呀,家里再难,也不能把这么好的闺女卖给陶寡妇家做童养媳呀,那就是把闺女往虎口里往火坑里送啊!

二、

金梅被人带着翻过圩堤进入陶辛圩,再乘小船划行近一个时辰,就到了陶辛圩最著名的古村落陶村。陶村所有的房子几乎都是建在水沟旁。每家的门口都有一条石板路通到水沟边,在沟边又搭起了木制的或竹制的跳板给人洗衣淘米。

金梅坐着小船一路过来,沿途都能看到有无数的女人在挥舞着木棒槌捶打衣服。她们的说话声和捶打衣服发出的一阵阵噼噼啪啪声此起彼伏。她们不时地停下来,看着载着金梅他们的小船从眼前划过,一边用手中的木棒槌指画着,一边大声相传着:“这是陶寡妇家买的童养媳,她家终于买到童养媳了。”

“这是哪家的姑娘呀?这么大了,怎么还卖给陶寡妇家做童养媳呀?这姑娘要吃大苦,受大罪了,这辈子算倒霉,倒到苦海里了,没有出头日子了。”

“方圆百里谁还不知道陶寡妇的厉害?她找了多少人家,都没有人家同意。这是谁家一定是没米下锅,急得卖女儿了。这就是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啊!哪个做父母的,怎么这么狠心,给她找了这么个恶婆婆。”

金梅坐在小船上,一点也听不到那些女人们在说什么。从小在青弋江边长大的她,还是第一次到陶辛圩里坐小船,也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人家都是住在水沟边。这窄窄的细长的水沟,弯弯曲曲,和数不清的水沟相连,四通八达,都是永远看不到尽头,能把多少人家连在一起啊。这时,她心里首先想到的还是两个弟弟金水和银水。如果自己家里也在这个地方该多好啊,她心里就不怕他们到大河里去玩水了。这狭窄的小沟,他们一个猛子要扎几个来回。

这个陶辛圩里的人,据说都是陶渊明的后代。他们的祖先原是北宋年间,陶渊明的后裔——人称“活鲁班”的陶木匠。陶木匠精通五行八卦阵,秉承先志“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江西山区,举家迁居到这片水泽丰饶的江南宝地。

陶木匠不但有一手好木匠活,还深懂天文地理。他来到陶辛圩这里安家落户,看到这里水系发达,渠渠相同,沟沟相连。特别是圩中间葫芦岛那里,更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遮天蔽日。水道密如蜘蛛网,就又以那里为中心设计改造,形成了后来的通向四面八方的陶辛圩独特的水网系统。外人一旦驾船进入这个水网,就会像是进入迷宫,常常会迷失方向。而且他还在坝外建有很长的缓坡,堤上种上杨柳,堤下种芦苇,起着加固堤防的作用。所以,千百年来,不管青弋江发生过多少次多么大的洪水,它从来没有漫破过。这个在青弋江边不大的,只有几万亩良田的陶辛圩,却从此成为青弋江两岸最著名的铁圩,成为人人称赞的榜样。

陶村就处于陶辛圩的正中央,离那片神秘的葫芦岛也不远。它是陶辛圩最大的一个村子,也是各条水网的交汇处,从这里出发,顺着水路可以到达陶辛圩的每一个角落。

陶寡妇家有着一座陶村最宏伟最高大的正八间,这也是陶村最富有的象征,还是从祖上相传下来的。她的丈夫陶老爷的祖上几代,原本就是陶村最有名望的人。

陶老爷把陶寡妇母子赶出陶辛圩不到一年,日本鬼子就打过来了。陶老爷没有见过日本人。他还不知道日本人的厉害。别人都逃跑避战走了,就是他还是稳坐钓鱼台,迟迟不愿动身。他一是舍不得离开这个祖传的正八间,这里还从来没有被外人占据过;二是还迷信着老祖宗留下的水网。他想:就是你小日本真的来了,我带你到陶辛圩里面的葫芦岛那里一转,还能被你抓住了?

直到日本人真的进村了,看到四处冒起了浓烟,他才慌忙带着全家人上船逃难。日本人也划着小船跟在他们后面追,一直追进了陶辛圩里面葫芦岛的那片芦苇荡。在那片密集的水道里面,日本人就好像是进了迷宫一样,追了好长时间,就是追不上,被他们转悠了半天,就是看不到他们的人影。于是,日本人就气急败坏地架起小钢炮,朝他们逃跑的方向一阵乱轰。

陶老爷正在心中得意:你小日本再厉害,还能在我们老祖宗的水网迷道里追到我?你们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也不行!

陶老爷没想到,他的船划得再快,也快不过炮弹。一发炮弹呼啸着从天而降,就把他们一家十几口连同小船一下炸了个粉碎。

陶老爷一死,他的那些同门兄弟们和叔侄们就趁机把他家的田产房产和祖传的正八间一起瓜分了,还因分配不公,相互之间大打出手。

陶寡妇得到消息,不管日本人还没走,就一个人跑回了陶村。她到处宣扬说:“他们这一家都是被那个小妖精害死的。这就是报应啊!所有跟老娘过不去的人,都该死。陶家的房产田产和祖传的正八间,都是我儿子庆生的。你们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给老娘吐出来。”

陶寡妇那时不得陶老爷的喜,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生的儿子陶庆生,小时得了脑膜炎,会说话时就不利索了,越急越说不出话来。陶老爷一个接一个地娶姨太太,就是想多生几个儿子。他没想到最后一家都被日本人一炮炸完了。

陶寡妇心里是真的感激日本人。因为不是日本人来了,这个家已经不属于她了。日本人来后,一直占着陶家的正八间做据点。陶寡妇无依无靠一个人,她只能投靠了日本人。她知道日本人早晚会走,她真正的敌人还是那些陶家同门叔伯侄子们。她也从不说日本人的坏话,还一天到晚地帮日本人干活,说是日本人救了她和陶家。她还带着日本人去捕鱼。这陶辛圩最盛产的就是各种鲜美肥胖的大鱼。她每天都能帮日本人烧出一大锅鲜鱼,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每天把日本人吃得高兴,个个朝她竖起大拇指称赞她。

陶寡妇也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大大地出了心里的一口恶气,也趁机把那些陶老爷死后,被陶家同门叔伯侄子们占去的土地房产全都要了回来。更是借机把他们一个个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了。他们虽然心里都憋足了气,又只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让他们的婆娘们到处散布她的坏话,使得她臭名远扬。所有人都在说她是陶家门风不兴,招回来的扫把星、恶婆娘;还是个投靠日本人的女汉奸,丢光了陶氏一族的脸。

陶寡妇也知道靠着日本人的势力不能长久。而且日本人已经从她家搬走很久了,自己孤儿寡母的,早晚还会被那些陶家同门叔伯和侄子们算计。她和他们都已成为死敌了。他们绝不会死心,他们惦记的都是陶家的那份家产,而这些东西都是陶家老祖宗留给她儿子陶庆生的。她必须要帮他保住这些家产。陶庆生又不争气,见人就说不出话来,早晚还要被他们欺负。于是,她日思夜想,找过许多瞎子算命,才决定给他找个大一些的童养媳。将来既能伺候他,又能帮他守住这份家产。而且,自己还要尽快把她培养成一个厉害角色,才能去对付那些如狼似虎的陶家同门叔伯和侄子们。

陶寡妇很快就打听到了柳树湾柳四宝家的金梅来。这个丫头虽然大了点,但是从小就特别会关心照顾人,还特别孝顺。方圆十几里,提起她个个翘手称赞,从没有人说过她一句坏话。这个正好适合了她的心意。于是她就不惜出了当地十倍的价格硬把她买了回来做童养媳。

三、

陶家的正八间就坐落在长水沟的岸边,明显地比旁边的房子又高又大,气势不凡。就是他家门前的水跳板都要比别人家的结实气派,一条很宽的石级直通到水沟里去。门前还有一块很大的用青石铺成的晒场,都是用青砖围墙围住了,和四周分开,成了一个独立的院子。

陶家现在唯一的长工陶水生,一直举着一个挂着鞭炮的大竹篙,站在水木跳板上朝前张望着。他还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孩子,脸上还洋溢着一种没有完全褪去的孩童的幼稚,身材却也高大得像一个小伙子了。虽然还有些清瘦,却很结实,处处透露出一种精明能干的气息。站在他身旁的陶庆生明显比他矮小瘦弱许多,还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他有点焦急地不时地问着:“水、水生哥,船、船,来、来了吗?快、快放爆竹。”

水生以一贯的大人的口吻回答道:“你不要急。我已经看到船了。在近一点,等船靠岸了,我就点爆竹。”

庆生听了,立即双手捂住耳朵,躲在一旁。庆生从小就是这么跟着水生后面长大的,一直就是最听他的话。水生在他面前也总是显出一种超出他这个年龄的成熟和稳重,像个大人一样处处关心爱护他。

水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陶家忠实的老长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祖姓是什么了。他和他父亲都是从小随了陶姓,名字都是陶家给起的。水生的母亲也是陶家给他父亲安排的。在他出生的那天清晨,他母亲还在水边为陶家洗衣服,都没来得及回家,就把他生在了水跳板上,自己就掉到水里淹死了。

这使陶老爷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他觉得陶家欠着他们父子一条人命,就给他起了个名字陶水生,还吩咐要把他当成亲儿子养大。他父亲更是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一辈子。在陶老爷发怒,将陶寡妇和庆生赶出去时,还是他父亲最了解陶老爷的心事,也让水生跟着庆生一起出去了。因为他父亲知道,陶老爷可以不要大老婆,绝对不会不要大儿子庆生的。陶水生也就跟着他们母子一起逃了一条命,而他父亲却因为给陶家划船,也就随着他们一家永远地去了。

陶庆生从小就是把水生当成了亲哥哥,对他的依赖性很强。而水生除了把他当成亲弟弟外,还有一种上辈遗传下来的效忠的心理。水生比庆生大五岁,他也就从小养成了把庆生当成宝宝一样照顾着的习惯,把他的命看得比自己都重要。陶老爷出事后,水生就是陶家最能干的男子汉了,他也就自觉地把陶家的所有责任,都承担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成了陶家里里外外的一把能手,也深得陶寡妇的喜爱和信任,把他当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水生看到那条接金梅的小船快到陶家水跳板了,心情也是越来越激动,他抓住挂着鞭炮的竹篙的双手,都有些不由自主地发抖了。他终于第一次看见了金梅。她站在船头,寒风吹动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她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明显的泪痕;眼睛里带着一种难言的忧伤和痛苦,还有一点不安和羞涩。但这姑娘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人人喜爱的亲切温顺的好人,就是个非常能干非常能吃苦的好姑娘。

水生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他心里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安慰,他心里也是比谁都要高兴。他感到陶家终于转运了,终于买了一个好童养媳。陶家终于又添人进口,又要兴旺发达了。

这串鞭炮还是水生提议要买的。陶寡妇开始还不同意,她说:“不就是买了个童养媳嘛,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丫头,还放什么爆竹。”

水生劝道:“陶姨,就是买个丫头,也是家里添人进口的大喜事呀。怎么能不放爆竹。”

庆生也跟着他后面叫道:“我、我要放、放爆竹。我、我要放、放爆竹。”

陶寡妇听了水生的话,心里很高兴。她就是从小喜欢水生,人不大,讲话做事都是有条有理的。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早啊。庆生要有他一半的精明,我也就不用为他担心了。于是,她就大声地答应道:“好,水生,听你的,要放就给我买个一万响的,还有冲天炮。我就是要让他们四周的人都听到。我们陶家又要添人进口了,我们陶家彻底转运了。谁也别想再打我们陶家的主意了。”

水生看到载着金梅的小船已经到了陶家的水跳板,赶紧点着了鞭炮。一长串鞭炮立即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庆生也在一旁欢蹦乱跳地叫起来:“放、放爆竹了,放、放爆竹了。”

水生把挂着正在燃放着鞭炮的长竹篙交到庆生手里,又急着去点摆在地上的冲天炮。

陶家这边鞭炮放得热闹,却没有能吸引住四周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是紧闭着门,充耳不闻。现在他们也都对陶寡妇家的任何事都感到了仇恨,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往这边跑来看热闹。

金梅就是在那一片噼噼啪啪的炮竹声,和水生放的那几声冲天炮的炸响中,走进了陶家大门。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陶寡妇。

陶寡妇高坐在前客厅的太师椅上,眼里透出一种逼人的威严。她虽然穿戴有些老旧,盘着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根很旧的拐杖,显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能看出她还不老,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脸上眼角还没有任何皱纹。在后脑上打着结的头发,也看不到一根是白色的。

金梅被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只用眼悄悄地瞥了她一眼,就双膝跪在了地上,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她一进门,小小的心里就已对她的眼神和气势感到害怕。

陶寡妇仔细地看了看跪在眼前的这个丫头。她明显地比同龄人要长得粗壮结实,胳膊和腿看着就是很有力气的样子。她也很懂事懂规矩,一进门就自己给她跪下了。看来中间人介绍的不错,没有说假话。

陶寡妇用威严的目光看了她很久,才严厉地教训道:“金梅,听说你一大早就跳到河里去了?你是我付了钱买来的。你的命就是我们陶家的了。你进了陶家门,以后就是陶家人了,就要忘记你过去的家了。以后不要再想那个家。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陶寡妇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暗暗高兴。这个小丫头真的是会照顾人啊。她只是希望她能早点把这份心用到庆生身上。而且她看上去就比同年的小姑娘懂事能干。只要自己管教得好,将来一定会更加地能干。

金梅低着头一直不敢说话。这时,水生给她端来三杯热茶说道:“进门要先敬婆婆三杯茶。”

金梅这才直起身,端起一杯茶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婆婆喝茶。”

陶寡妇接过茶杯,一杯接一杯地喝完。她本想多请些人来,办桌酒席的,毕竟是陶家添人进口的大事呀。但想到正和那些陶家叔伯和侄儿们闹得不快活,都成死敌了,也就不想请他们了。也就减免了所有的程序。这也还有她在心里不愿一开始就把这个童养媳看得很重的意思,她知道心里越是看得重的,表面上越是要表现得不在乎。

陶寡妇放下手里的茶杯,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道:“从现在起,你就是陶家的人了,就要开始学陶家的规矩。以后凡事都要按规矩办。陶家的规矩多得很,你都要慢慢跟着水生学。水生,先带她去敬祖宗吧。”

水生就又带着金梅到后堂屋去拜各位祖宗。庆生一直紧跟在水生后面看热闹。他还不清楚,这个刚进门的,比他大许多的大姐姐,就是他未来的媳妇了。

陶家的后堂屋,供着陶家列代祖宗的灵位。金梅在水生的带领下,朝一个又一个灵位跪拜进香。

金梅这才感到这个陶家确实不同凡响。这个高大宽敞的正八间,不只是陶村最大最好的房子。就是在她家所在的柳树湾,也是最高最大的房子。而且这后堂里的祖宗灵位也是她见过的最多的一家,还一年到头地供奉着。她在家里时,只有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给祖宗们磕头的。这又使她对于陶家增添了许多敬畏之心。她同时也感到,这么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太空荡了一些。如果能够把金水银水一起带来,该多好啊。

四、

金梅还不清楚自己到陶家的未来和地位。她只觉得是自己家里困难,她父亲才会把她卖给人家。自己就是来做丫头的,自己家里拿了人家钱,自己就没有说话的权利,自己就该好好地给人家干活。对于父亲的这个决定,她没有丝毫的怨言,只能一切按照父亲的嘱咐去做,绝不能给父亲丢脸。只要自己家里好,只要能让金水银水能过上好日子,让自己来干什么都行。

金梅进门的当天就把陶家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陶寡妇看到这个小姑娘确实很勤快,啥事都不用吩咐就知道找着去做,心里暗暗高兴。但她仍是板着脸,不说一句好话,只是吹毛求疵地严厉指责她做事毛糙,连桌子都没有擦干净。金梅不敢说话,就像是做错了事似的,低着头又去小心翼翼地擦桌子。接着又跪在后堂屋把各个祖宗牌位仔细擦了一遍。

她就这样干了一天的活,也没听到陶寡妇说一声好,也没看到她脸上露出一点儿笑容。她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还是惶恐不安地久久不敢入睡,生怕哪里做错了。她这才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孤单,她开始想家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自己的家虽然很破,可是有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弟弟。总会使她感到那才是自己的家,总会使她感到一种家的温暖。可是这里的房子虽大虽漂亮,只是给她一种不安和冷漠,一种恐惧和空荡。特别是陶寡妇那张总是冷漠严峻的脸,使她心底里感到了一些可怕。还有那个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水生后面的小结巴,怎么看都是很可恶的样子。整个家里只有水生还是不错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懂那么多事,陶家里里外外的事几乎都是靠他去做。金梅的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他这么聪明能干,怎么也和我一样是个苦命人呢?这么小就给陶家做长工,他这些年又是如何活过来的呢?

金梅想着想着,就想起了过去在家带着金水银水一起玩乐时的幸福时光。直到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她的脑海里还都是金水和银水。

第二天一大早,在全家人都还在熟睡时,金梅就已经起床了。她先煮熟了一锅稀饭,就拿着大家换洗的衣服用热水和米浆浆泡后,拿到水沟边去洗。

早晨的天气依然很冷,水面上都结成了厚厚的冰块。金梅用木棒费了好大的力,才在水跳板旁砸出一个冰洞来。她把衣服放到冰洞里清洗,一双小手很快就冻成了两个红萝卜。她并不感到冷,她从小就是这么干活的。

在她一件件衣服清洗干净,回去晾晒时,陶寡妇已经起床了。她一点没有对金梅的这个表现感到满意,她首先严厉地训斥道:“谁叫你把稀饭煮得那么稀呀?是喂猪的呀?”

金梅立即像做了错事一样,站在一旁不敢作声。她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在下水煮稀饭的时候,她是想先问一下要放多少水。但是,看到陶寡妇正睡得香,就不敢打搅她,才自作主张的,就按照在自己家里时的习惯多加了水。

陶寡妇接着又把一个大澡盆放到她面前,对她瞪着眼说:“别傻站着了,给我拎几桶水来。”

金梅赶紧又接连到沟边拎了几桶清水,把那个大澡盆装满了。

陶寡妇这才说:“当着我的面,再把这些衣服给我清洗一遍。”

金梅赶紧又把衣服放到澡盆里清洗。还没洗两下,陶寡妇已经拿了个竹鞭过来,狠狠地抽了她几鞭,一边骂道:“你这个没有用的死丫头,洗个衣服都洗不干净!你家还问我要了那么多钱。我出的钱可以买十个比你有用的丫头了!给我再拿到水边去洗三遍,再洗不干净,就给我钻到水里去!”

金梅只得忍着痛,一声不敢出地又到水边去清洗衣服。到了水边,她委屈的泪水才敢一颗颗掉到冰洞里。但她只是在心里狠狠地埋怨自己:怎么这么笨呢,连个衣服都洗不干净,活该讨打。

金梅不知道,她挨打不是自己稀饭水加多了,衣服没有洗干净,而是陶寡妇故意找碴,就是要借口先把她痛打一顿。一来就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长长记性,让她从一开始就怕她,竖起自己的威严。这是她一贯教育人的方法。其实,她一早看到金梅干的那些事,心里正在暗暗高兴。这笔钱花的值,终于买了一个有用的好丫头。

金梅一遍又一遍地不知洗了多少遍了,也不敢起来,直到她的一双小手冻僵了,还跪在水跳板上不停地洗着。

水生和庆生都起来吃早饭了,才想起金梅,才一起到水边叫她。水生帮她端起装衣服的木盆说:“这衣服早洗干净了。看你冻成啥样了,赶快回家烤烤火。再洗下去,就快冻死了。”

这是金梅来到陶家后,听到的第一句关心的话。她跟在水生后面,望着他比自己高出一头的高大身影,心里顿时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温暖,眼里也充满了一种无比感激的泪水。

金梅回到家里,顾不得自己冻僵的双手。她首先跑去给陶寡妇盛了一碗稀饭递过去。由于她的手僵硬得太久了,那碗稀饭端不住。还没到陶寡妇面前,就连碗带粥一起掉到了地上。把碗摔得粉碎,稀饭溅了一地。

陶寡妇直接冲过来,当着水生和庆生的面,就又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你真是个没有用的死丫头。连碗都端不住了,一进门就给我家破财。你真是个小灾星小扫把星!”

金梅吓得连哭都不敢了。她只能低下身去打扫泼洒的稀饭。这时,水生走过来说:“陶姨,这不能怪她。这么早就去洗衣服。你看她手冻得都起包了,是冻坏了。我来打扫。”

水生说着把金梅拉到一旁,又给她盛来一碗稀饭说:“赶紧趁热捂捂手,暖暖身子,不要冻坏了。”

金梅接过热气腾腾的稀饭,立即感到一股从没有过的暖流从手心传遍了全身。可是,她捧着粥碗,站在一旁不敢吃。她只是忍不住又掉下来一颗颗眼泪。她也从此记住了,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和她一样地位的关心他的长工。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水生的亲密。

陶寡妇听了水生的话,这才缓和了口气说:“水生,你吃完饭到田里去看看。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她是我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她还没有还我的债呢。我是不会饿死她的。”

水生喝完稀饭,就到田里干活去了。庆生也赶紧跟着他后面跑了出来。一离开他妈,他的心里也放松了许多。在他妈面前,他一直感到很害怕、很拘束。因为他妈一直教育他,在水生面前一定要保持主人的样子。水生再好,还是下人,是家里的长工。你才是家里的主人。可是,他总是做不到,总是把水生当成大哥哥看待。他常常为此背地里受到他妈的责骂。

庆生跟在水生后面又蹦又跳地叫道:“水、水生哥,我妈、我妈为啥又买、买了丫、丫鬟?”

水生回答道:“金梅不是丫鬟。她是你的童养媳。你要对她好。她将来要做你的老婆。”

庆生立即叫道:“我不要她做老婆。我只要你做哥哥。”

水生笑道:“这事由不得你做主,有你妈定。金梅昨天进屋起,就已经是你的媳妇了。你看她多会干活。你还不要她做老婆?”

庆生怯怯地说:“我、我怕她。我妈打她。她、她以后也会打我。”

水生又笑道:“你这么小,就怕媳妇了?”

庆生又说:“水生哥,我、我就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你还、还没有老婆,我、我也不要老婆。”

水生摇摇头说:“我们长大了,都要娶媳妇的。以后都是要和媳妇过日子的。”

水生带着庆生到他家的田里去了。陶家现在还有十几亩上好的水田。这都是陶寡妇通过日本人从陶家叔伯们手里要回来的。

各家各户都在靠近水沟的田埂上种了许多蔬菜。水沟两旁的沟埂上几乎都是菜地,现在也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

水生带着庆生来到他家的田埂上,扒开冰雪,掏出一些大白菜、白萝卜、菠菜。他还很有兴趣地跑到田中央,扒开雪地,像个老庄稼人似的查看压在冰雪下的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苗。他心里很高兴,这么好的麦苗和油菜苗,到春天一定会有好收成。

庆生却没有他的好兴趣。外面到处都结了这么厚的冰雪,使他没有了出去玩的快乐。他还是喜欢夏天,能每天跟着水生去捕鱼扒泥鳅捉黄鳝。但他在雪地里跑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乐趣。他对着水生惊叫道:“水、水生哥,黄、黄鼠狼。你带我抓、抓黄鼠狼。”

水生看到他指着的那一排雪地上的脚印,摇着头说:“那不是黄鼠狼的脚印,那是野狗的脚印。这么冷的天,黄鼠狼都躲在洞里,不出来了。”

庆生仍不想放弃,他又叫道:“那、那我们就、就去找、找黄鼠狼的洞。”他说着就跑到沟渠旁,很快找到一个洞,又叫道:“水、水生哥,这、这里面一定有黄鼠狼。”

水生跑过来又说:“这是老鼠洞,老鼠洞很深的。我们挖不到底。”

不时地有村人们过来,笑话庆生:“小结巴,你昨天娶媳妇了吧。你那媳妇长得怎样啊?”

庆生不知世务地抬起头说:“我、我不要她做老婆,我、我要他给、给水生哥做、做老婆。”

大家都笑话道:“这小结巴,还是个小傻瓜。哪有把老婆送给别人的。”

“他还那么小,他晓得什么?至少还要过两年才能同房。”

“还是小结巴有福气呀,这么小就娶了一个俊俏的大媳妇。”

“你看水生没老子没娘的,就是可怜啊。他比小结巴大这么多,就是没人管没人问。他从小就是一天到晚给陶寡妇干活,陶寡妇也不管他。应该先给水生找个媳妇呀。”

“陶寡妇会管他?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婆娘。水生作孽啊!这辈子是卖给她家了,一辈子也不会出头了。”

“那个昨天进她家门的小丫头更作孽呀,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呢。一大早,我就看见她一个人跪在水跳板上洗衣服呢,手都冻僵了。这么冷的天啊,陶寡妇还这么能这样折磨人呢。”

水生听到大家都在说陶寡妇的坏话,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拉着庆生的手说:“我们回家去。”

庆生还在跟在他后面叫着:“水、水生哥。就、就是老鼠洞,我们也把它、它抓出来。我不想回家。我怕、怕见我妈。”

他们回到家里,在门外就看见陶寡妇又在严厉地教训着金梅。金梅又像做错了事的小丫鬟跪在她面前的搓衣板上,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水生和庆生看到陶寡妇一脸怒气的样子,不知道金梅又做错了什么。陶寡妇真生气发火了,连他们也感到害怕。他们一起待在外面也不敢进门去了。

五、

陶寡妇知道金梅比庆生大许多,她心里担心将来庆生制不住她。为了从一开始就彻底顺服金梅,她的办法就是一打二骂三罚。

她罚金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一大堆旧衣服旧被单,叫她全部拆洗干净。金梅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跪在凛冽的寒风中,整整洗了三天才洗完。她的双手早也因冻疮冻坏了,像脱了皮的烂肉,血水和脓水不停地流着,到后来连衣服都拿不住了。她也只能忍着痛和泪水,不敢说一声。在她的心里,她是被卖给了陶家。这全是因为自己家里穷,收了人家钱,自己就是冻死了,也是应该的。自己这条命就是拿来还债的。

水生看见了,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他看不到她做错了什么。可是陶寡妇的性格他又清楚,她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越劝越差。水生觉得一定是因为这次买她,花了很多钱,她这就是有意在惩罚金梅。他也就只能偷偷地给了金梅一些治冻疮的药,给她晚上去抹在手上。有时看到她的双手冻得实在拧不干衣服了,就过去帮她把水拧干晾晒。

金梅常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才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能得到他的热心帮助。这使她感到,这世上到哪里都还是有好人。因为她从小所受的磨难太多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所以,水生一点点小小的关怀都要使她感动半天。

金梅按照陶寡妇的安排,把那些破衣服破布破被单,都洗净晒干了。又熬了一大锅面糊,开始把那些破布在门板上,一块块地贴到一起,贴成厚厚的一面布板,放到太阳底下去晒。

金梅做这些早就轻车熟路,不用陶寡妇教。她从小就会做,她知道这是做布鞋用的。只是陶寡妇的要求更严格一些,她不敢自作主张。每贴一面布,都要请陶寡妇检查一遍,直到她完全满意为止。

这几年,自她妈病逝后,她父亲和金水银水穿的鞋都是她做的了。她每年都要给他们做几双新鞋的。所以,这些活,她做得很内行。陶寡妇也没有再挑到毛病,就叫金梅先给庆生做十双鞋。她这样做的目的,也是希望金梅能够一针一线地把庆生记在心里。

金梅开始每日每夜地纳鞋底、做布鞋,双手都被勒出了无数道血痕。她也不敢停下来。因为这使她又找到了有家的感觉了。这也是她最喜欢干的活。她在家时,就喜欢看到金水银水看着她纳鞋底、做布鞋,跟着她叫唤:“金梅姐姐、金梅姐姐,给我做新鞋。”然后看到他们穿着新鞋在地上又蹦又跳的样子,整个家里都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金梅一口气就给庆生做了冬天厚棉的春秋单层的十双布鞋,接着又给陶寡妇做了一双。她看到还有许多布脚料,就马不停蹄地又给金水银水各做了一双。最后,她又老是想起水生在偷偷给她治冻疮的药时,穿的鞋很破了。她想到他也是一个家里的人,也就又偷偷地给水生做了一双新鞋。

水生的这双鞋,她花费了最多的心思。她不好意思去量他的脚板,只好偷偷地在水生走过的脚印上拿手去量,默记住了水生双脚的尺寸。在做这一双鞋时,她的脑海里总是出现水生的影子。还几次出神地扎破了手指,流出了好多血,使鞋底和鞋帮子里都沾上了一些血迹。但她的心里始终充满了甜蜜。因为她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了被人关心和爱护的感觉。过去都是她在关心比自己小的弟弟和妹妹。而且每次陶寡妇要打骂她时,他都会想方设法地帮助她。这份情谊,她只能用这双鞋来报答他了。一定要把这双鞋做好。

这天深夜,金梅做完这些鞋,好容易松了一口气,正在美美地做着美梦。梦见大家都穿上了她做的鞋,都在夸奖着她,喜迎新年时,就被陶寡妇的一顿鞭子抽醒了。

陶寡妇把她拖到地上又打又骂道:“你个死丫头。你才来几天,就偷我家东西给别人做鞋。给我说,你是给谁做的?”

金梅不敢撒谎地说:“是给我家兄弟金水银水做的。你交待的我都做好了。”

陶寡妇恶狠狠地骂道:“你个死丫头,进了我家的门,还在想着你家里。你还想着你的兄弟,你把我们家算什么了?我叫你把你那个家里的人都忘了。你还敢给我记着啊!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啊!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金梅一边捂住脸哭,一边说道:“我记着你的话。我也想把他们忘记。可是他们都是我从小带大的亲弟弟。我忘记不了。”

陶寡妇气急败坏地一边用鞭子抽她,一边骂道:“你就是不长记性。你就能忘了打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心里只能记着庆生,不能记着其他人。我只叫你给庆生做鞋,谁叫你给别人做鞋了?你才来几天,就敢私自做主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陶寡妇又看到那双特别大的鞋,立即像眼里进了刺似的跳了起来,严厉地逼问道:“这双大鞋又是给谁做的?”

金梅只能如实回答道:“我给你们家里人人都做了新鞋。这双是给水生做的。”

陶寡妇听了她的话,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她想到金梅进门后,外面人都在说,怎么给庆生找来个这么大的童养媳,金梅配水生才合适。

陶寡妇立即叫来水生,把那双鞋拿给他。水生一试,不大不小,正好合脚。

陶寡妇顿时心里一惊。自己怎么千算万算,就没有算到水生正好比金梅大两岁,他们正合适呢?这还了得,这才几天,她给他做的鞋就是一丝不差了。而且看上去,也是这双鞋做得最好最细致,针针线线密密麻麻,横成行竖成对斜成线。这说明这段时间,金梅的小心思都用在水生身上了。这要久了,庆生还怎么能对付得了他们。这还不要出大事啊!

陶寡妇一时气急,又不好明说,只能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死丫头,你算老几?我家里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我两天不打你。你就要上天了!”

陶寡妇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她直接叫水生和庆生,把金梅吊了起来一顿毒打:“我叫你不长记性,我叫你自作主张。这个家还有我在,永远轮不到你做主。”

金梅被打得眼泪直掉,可她就是咬着牙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自己不就是多做了几双鞋吗?要我忘记我的两个弟弟,打死我也不行。他们都是我的亲弟弟,要我死可以,要我忘记他们不行!不管陶寡妇如何地抽打她。金梅都是紧咬着嘴,一个求饶的字都不说。

水生和庆生不知道陶寡妇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这样发狠地毒打金梅。水生在一旁急得不敢说话,只是不停地给庆生使眼色,想叫他去劝住他妈。可是庆生看到他妈气成那样,也不敢跟他妈说话。

陶寡妇直到打累了,她又把鞭子交到庆生手里,严厉地命令道:“你给我接着打,给我往死里打。这个死丫头不打够了,将来不知还有多大的胆子。”

庆生不敢打,他拿着鞭子的手在不停地发抖。他胆怯地问:“妈、妈,她、她做错了什么?为、为啥要、要打、打她?”

陶寡妇继续怒吼道:“都是为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个死丫头,有野心,就该狠狠地打!她进了我家的门,心里还想着她的家,心里还想着别人的事。她对我们家不忠,你给我好好教训她!她是你的媳妇。我现在就教你怎么教训自己的媳妇。”

陶寡妇说着,就抓住庆生的手一起死劲地抽着金梅。庆生想跑,可是被他妈抓住手不放。他只能用求援的目光看着水生。

水生看到金梅被吊打得太可怜了,她早已被打得遍体鳞伤,鲜血在顺着脚跟一滴滴滴到地上,就过来抓住他们的鞭子说:“你们不能再打了。这样会打死她的。”

水生没想到,一向对他和蔼可亲的陶寡妇,突然异常暴怒地对着他怒吼道:“你给我滚出去!我在教庆生教训他的媳妇。以后,庆生教训媳妇时,不许你插嘴。这里没有你待的地方。”

水生被陶寡妇骂得只好退了出去。陶寡妇仍在带着庆生继续不停地抽打着金梅。

陶寡妇一边抓住庆生的手抽打金梅,一边教训道:“她是你的媳妇。以后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要听任何人的。你给我记住。你的媳妇就是要打要骂,才能安心做你的媳妇,才能永远是你的人。”

这是庆生第一次被逼着跟着他妈打金梅。虽然心里不情愿,可是几鞭子打完,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从一开始就对她怀有的敬畏心理也消退了许多。

水生走到外面,心里还一直没搞清楚。陶寡妇怎么发了疯似的毒打金梅。这个可怜的丫头进门这些日子,做事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哪里犯过什么错啊!现在外面人都在说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了。

水生更没想到,陶寡妇不但把金梅恶狠狠地毒打了一顿,还是一夜没有睡着觉,而且还做出了一个令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惊人决定。

天一亮,陶寡妇就把水生叫到面前,拿出那双金梅给他做的新鞋,让他穿上。他感到正合适,穿着很舒服。他还以为是陶寡妇叫金梅给他做的。正想说感谢的话时,陶寡妇却先说了:“水生,这些年,你在我们家辛苦了。我特意叫金梅给你做了一双新鞋,送你路上穿。你从今天起,就要穿新鞋走新路了。”

水生还没有明白过来。陶寡妇又冷冰冰地说:“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家对于我们陶家忠心。我们陶家对于你家也不错,也把你养这么大了。我也想把你留下来。可是,现在这年头啊,我们孤儿寡母的也是自身难保呀。我怕耽误了你的好前程啊。你还是早点儿出去找出路吧。”

水生这才听清楚了,陶寡妇是要辞退他了。他感到很突然,头脑顿时嗡嗡作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被东家辞退,陶家会不要他了。一种巨大的羞耻和惶惑感袭击着他的心,使他一时六神无主,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还想问问她为啥突然就不要自己了,想求她给自己一个改正的机会。

陶寡妇还没等他说出口,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起来:“水生啊,我也知道人是老的好。可是,我们家运不幸啊。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已经没有福气再请你了。你走了,将来不管混得怎么样,可不要怪我们。你到底吃过我们陶家十几年的白米饭呀!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尽量满足你的。我只希望你一路走好。你可不要怪我心狠呀!我也是不想你走啊!可是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孤儿寡母的哪能请得起你呀!我买这个童养媳,已经把家底花光了。现在陶家什么都没有了啊!真是没法留你了啊!”

陶寡妇话都也说到这个份上了。水生知道,她已经是下定决心要赶自己走了。他知道自己再说任何话,都是无用的了。不管怎么说,陶家都是对自己有恩的,自己是在陶家长到这么大的。陶家不要自己了,都是自己的错,自己还能说什么呢?他当时还不知道陶寡妇的心事。她突然这么无情果断地要赶他走,就是不想让他再和金梅有任何接触的机会。她就是要将一切可能扼杀在萌芽之中。

陶寡妇知道,该狠心的时候必须狠心。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绝不能让任何不利于庆生的可能发生。庆生就是自己的命,为了他,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水生确实是好,是比亲儿子还好。可他怎么能和庆生比呢?为了庆生,她只能这么做了。

水生也没有任何东西,他把几件破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就偷偷地出了陶家的大门。他觉得被老东家莫名其妙地辞退了,就是件很丢脸的事。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一路小跑着出了陶村,跑了很远他才回头望了望陶村。他觉得他再也没有脸回到这个村子了。但他心里没有一点对陶家的怨恨,他仍觉得陶寡妇的决定都是对的。陶家已经买回了童养媳,有人干活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养着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了。家里多一张嘴就是一份负担啊,自己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时的水生,才感到一片迷茫。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徘徊了许久,他不知道他该往何处去,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开陶家该如何去活。他现在只是个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孤儿了。只有脚下的那双新鞋,才使他显得有一些精神。这是陶家送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水生是在好久以后,才知道陶寡妇突然辞退他,就是因为这双新鞋。而金梅被吊打半夜,也是为了这双新鞋。这就使他后来一直感到对金梅有了一种永远的歉意和感激。

六、

金水和银水这两个小孩,在金梅被送走后,就像丢了魂似的,整天哭着叫着要金梅姐姐。他们从小没有了母亲,就是跟在金梅后面长大,一天也不曾离开过。金梅就是他们这辈子最亲的亲人。

柳四宝看不住他们,只得把他们关在房间里。两个小孩在房间里又打又闹了好多天。他们那断断续续的凄惨绝望的呼叫声,从尖锐到嘶哑,震撼着柳树湾每一个人的心。一些好心的人觉得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了,就把他们放了出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骗着他们。金梅姐姐因为有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过几天就会回来看他们。

两个可怜的小孩每天都要沿着青弋江岸边跑很远很远去找他们的金梅姐姐,有时就来到清凉渡去等金梅姐姐。

曹老头每天看到这两个小男孩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等着他们的金梅姐姐,怎么劝也劝不回去。他亲眼看到过他俩跳到冰冷的河水里的情景,知道他俩都是个倔孩子。他担心他们出事,也就一直不许他们过河。

曹老头最终被他俩这种一如既往苦等的精神感动了。他知道他们这样下去是等不到他们姐姐的。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这天,他允许了他们过河。并告诉他们,翻过圩埂顺着那条最长的沟埂一直往前走,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到陶村。就能找到他们的金梅姐姐了。

两个小孩立即翻过圩埂,一边问着人,一边一路小跑着往陶村而来。

到了陶村,他们向在沟边洗衣服的妇女们问路。那些妇女们都恨透了陶寡妇的恶行,个个都在添油加醋地说着:“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快回去叫你爸把金梅接回去。不然她早晚要被他们母子两个打死了。他们天天都在打她,打得好可怜啊!”

金水和银水听了她们的话,立即火烧火燎地来到陶家。陶家院子的大门锁着,他们也不会叫门。金水往地上一蹲,银水往他肩上一站。金水再一起身,银水就翻到了院墙上。他又弯腰把金水拉了上来。

庆生正在家里朝金梅发脾气。水生突然离去后,庆生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主心骨,一连几天都是打不起精神。他把这个原因都记恨在了金梅的身上,心里对她充满了怨恨。他想如果不是她来了,水生绝不会走的。更何况这些天,他妈每天都在教他如何管教金梅。告诉他,金梅就是他未来的媳妇。自己的媳妇就该自己管,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现在管不住她,将来就更管不住了。

陶寡妇有事出去了,把他们反锁在家里,让庆生看着金梅。庆生又不能出去玩。他气恼地拿着竹鞭不停地抽打着桌子,朝金梅叫道:“都、都怪你。谁叫你来、来我家的?你、你早点滚回去。我、我不要你。我、我不要你做媳妇。我、我要去找水生。”

陶寡妇不在场,他再有胆子也不敢把鞭子抽在金梅身上。金梅比他高比他大,也比他结实。他心底里还是有些怕她,他心里又急,越急越说不出话来。脸上憋得通红,样子看上去很凶。

金梅在一旁低着头,只顾干自己的活,不理他。她心里已经越来越讨厌这个小结巴。就知道仗着他妈的势欺负她,还敢帮着他妈打她。

金梅看到庆生在那乱发火,就转过身背对着他,一点也不理他。同时心里充满了蔑视:哼,如果不是我家里缺钱,把我卖给了你家。就你这个小结巴,我一个巴掌就能把你抽倒。你还敢打我?

庆生突然看到金水和银水,一起翻院墙进来,惊慌地叫了起来:“小、小偷,两、两个小偷。”

金梅还没抬头看清楚。金水已经扑上来,用胳膊肘锁住了庆生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地上。银水跳到他身上一顿拳打脚踢。

他俩边打边骂道:“你这个小结巴,敢打我们金梅姐姐。我们就捶死你。”

金梅看清是金水和银水时,慌忙过来拉住他们:“金水银水,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庆生已经被他俩打得鼻青脸肿了。他躺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骂道:“金、金梅,你坏,你坏,你叫人打我。我、我不要你做媳妇。我、我不要你在、在我家。”

金水和银水看到金梅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又是气愤填膺地冲过来猛打庆生,金梅急得拉都拉不住。

庆生被揍得抱着头大叫:“她、她不是我打的,是、是我妈打的。”

金梅急得泪都出来了。她只能一手拉住一个,大声喝道:“金水银水,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谁叫你们打人了?再不听话,我不喜欢你们了。”

金水和银水这才停住手,气汹汹地对庆生说:“小结巴,你以后敢打金梅姐姐一下。我们就打你一百下。”

这时,陶寡妇回来了。她一看到庆生被打成这样,立即抄着竹扫把冲过来,她一边大骂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小野种,敢打我儿子。”

金梅一把抓住她的竹扫把,朝她跪下哀求道:“都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他们都是我弟弟。你可以打我,不能打我弟弟。”

金水和银水一使眼色,立即冲上来,一人抱住陶寡妇的一条腿,把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继而扑在她的身上,对她边打边撕咬着。

陶寡妇被摔得太狠了,头脑混沌得还没有清醒过来,双臂就已经被他们咬出许多的牙齿印了。她被他们压着身子,一时翻不过身来,她只能号啕大叫起来:“金梅,你这个死丫头。你才进门几天呀。你就要翻天了,就叫人来打我。”

金梅也是越急越没有力气,好容易才把金水银水拉开。陶寡妇又爬起来,蹦着跳着要打他们。

金梅只能夹在中间,一把抱住陶寡妇,一边哀求着:“求你不要打我弟弟。”

陶寡妇见打不到金水和银水,只能气恼地不停捶打着抱着她的金梅。

金水和银水一见她又打他们姐姐,又冲上来撕咬着她。庆生一看他们三个一起打他妈,也冲了上来。于是,他们全都哭着叫着揪打在一起,顿时就把陶家闹翻了天。

外面闻声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整个陶村都轰动了。大家纷纷涌来看热闹,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去拉架。大家都是心里怨恨陶寡妇,都是想看她家的笑话,就是想看到她被两个小孩撕咬着开心,还有人不怀好意地在一旁继续鼓动着。

陶寡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还给日本人做过事,她的头脑很快冷静下来。她知道他们家最大的敌人就是这些虎视眈眈的陶家同门叔伯侄子们,他们巴不得她家打出人命来。

陶寡妇立即放开他们,转身去面对那些围观的众人。她一边怒气冲冲地拍打着屁股,一边大声朝他们骂道:“你们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哪家不吵嘴不打架的?他们小孩子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想看老娘的笑话,你们永远都看不到。你们以后谁也别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我们家庆生将来有帮手了。他们两个将来就是他的小舅子!”

金梅趁着陶寡妇去骂围观的人,赶紧把金水和银水一起抱在怀里,护着他们要送他们回家。却被陶寡妇叫住了:“金梅,你不要带他们走。他们人小,也是贵客。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这就叫不打不热闹,越打越亲热嘛。”

金梅立即感激地给陶寡妇当众跪下,无比激动地说:“多谢婆婆,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计较我两个弟弟的过失。我以后一定加倍报答你。”

陶寡妇故作大气地说:“都是误会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以后不要再给别人看笑话了。你起来吧,给我去把那只大公鹅杀了,好好招待你的两个弟弟。”

庆生在一旁一听,不干了,他大叫起来:“我、我不干,他、他们打我,还、还杀鹅给、给他们吃?”

陶寡妇对他厉声道:“你知道什么?他们都是你的小舅子,以后都是你最亲的亲戚!”

村里赶来看热闹的人,看到陶寡妇突然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全都感到无趣地离去了。

金梅知道陶寡妇这些话都是对着村里人说的。她吃了这么大的亏,心里的气一定难消。她没有去追杀那只大公鹅,而是立即带着金水银水出了陶村,送他们回去。

他们出了陶村很远的地方,金梅才从怀里拿出两双新鞋,一边给他俩换上,一边满眼含泪地嘱咐道:“你们以后在外面千万不要再打架了。你们还小,会吃亏的。以后也不要到陶村来找我了,要有事找我,就到清凉渡找曹老头带个信。我一定回去看你们。”

金水和银水又一起哭了。他们一人一只手地拉住金梅说:“金梅姐姐,你跟我们回家。我们要你回家。他们以后还会打你的。”

金梅又抱住他们一起痛哭了一番说:“我已经被卖了。我不能回家了。我送你们回家。听姐的话,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在家要听爸爸的话,我会经常回去看你们的。”

金梅一手一个地牵着他们的手,一直把他们送到清凉渡的渡船上,看着他们到了对岸,才抹着泪,转身回去。

金梅回到陶家,就自己拿来搓衣板,来到陶寡妇面前跪下,双手递上竹鞭说:“今天都是我的错,是我的两个弟弟不懂事,冒犯了你。谢谢你放过他们。我替我的弟弟认错,你想打想罚,我都认了。”

金梅主动讨打,陶寡妇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了。

这时,还在气头上的庆生冲上来,夺过竹鞭狠狠地抽了她一鞭,他嘴里还不停地骂道:“你、你也滚。我、我们家不要你。我、我不要你做媳妇。我、我恨你!你、你赶走了水生,还、还叫人来打我。”

这是他打过的最用力的一鞭,他举起鞭子还想抽。没想到陶寡妇却夺过了他手里的鞭子,朝他瞪着眼说:“你现在还逞什么狠劲!都是一家人,闹点误会,过去也就算了。你以后要多去和他们往来,你以后还要多靠他们帮衬呢。”

七、

水生离开陶村后,一直不知道到哪里去。他从小到大只知道在陶家干活,还没出过陶辛圩。他根本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样,也就不敢出去。他绕着陶村四周的村子,转了几天,想能再找个人家打长工。可是,又觉得都是离陶村太近了,他被东家辞退的事,一定会传过来。

水生没有了主意,就朝陶辛圩中间的葫芦岛而去。这是整个陶辛圩最中间,也是最神秘的一块地。有着许多鬼吃人的传说,平时大人们都不敢进去。特别是深夜,那里就能传出吓人的鬼叫声。如果哪家小孩闹哭了,只要说一声,葫芦岛的鬼来了,立即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陶辛圩和青弋江两岸许多大小圩口一样,自古都是河谷沙滩和沼泽,到处生长着许多芦苇、野篙和其他各种野生植物。自先人筑堤建圩时,才开始逐步改造成一片片盛产水稻和小麦油菜的良田,成为江南富饶的鱼米之乡。一年三季,两季水稻,冬季赶种一季小麦和油菜,旱涝保收。

葫芦岛那片地还是一片没有开发的处女地,保持着原始的模样。成片的芦苇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密不透风。人一进去就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一千多年了,没有人敢轻易去触动这块神地。是因为据说,陶渊明的后人当时在建筑陶辛圩时,就认定了这是一块不能乱动的宝地,这里就是一幅天然八卦图中的活水眼。这里的水路密集,四通八达,可以通往整个陶辛圩的各个角落。后有人又说,这里是龙潭,里面藏着巨龙,好多人都亲眼看到过巨龙从这里升天,也有人看到天上的龙到这里来喝水。再后来又有人说,这里住着陶辛圩的保护神,保护了“铁圩”陶辛圩千年不破。

水生从小听说了许许多多关于葫芦岛的传说。可是他既没有看到过神,也没有遇到过鬼。他只是对这个充满神奇的小岛充满了好奇。他只进来过一次。

那还是一年多前,葫芦岛里出了个大英雄,大家都叫他陶大胆。他不但胆子大得敢住在葫芦岛,还在那里组织起了游击队,还敢带着人跟日本人干仗。他们还到城里把日本小队长杀了,炸了他们的据点。

那天,来了好多日本人,嗷嗷地叫着,要把陶大胆他们全部抓出来。他们让陶寡妇带队,一起进了葫芦岛。水生也被陶寡妇叫来帮着划船。

水生和陶寡妇在前面帮着日本人划船带路,后面几条小船一起紧跟着进了葫芦岛,很快就迷了路。四周到处都是密密的芦苇,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一丈外藏着什么。就是水面上也长满了厚厚的水葫芦、狗尾巴草、菱角、铜钱草、水蜡烛、美人蕉、莲藕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野草,把所有的水道都堵住了。往哪里去,小船都划不动。而且那些芦苇滩和水面上又起了好大的雾,使四周变得更加神秘缥缈。许多水鸟在水面上惊叫着飞来飞去,一条条水蛇在水面上游过,快速地钻到芦苇滩里去了。

日本人来得再多也没有了办法。他们只是气得呱呱地大叫着,举着枪向芦苇滩里一阵阵扫射,只惊起更多的水鸟飞向天空。日本人最后只能一无所获地撤了出来,后来也就没敢再来了,连陶寡妇家的房子都不敢住了。

水生从此就永远记住了陶大胆这个大英雄,他就想着能见这个大英雄一面。只有他心里知道陶寡妇帮日本人,也不是真心的。也是因为没有办法的事。不然,她孤儿寡母的又怎么能去对付陶家的那些叔伯侄子们呢?又怎么能把那些陶家的田产和房产收回来呢?日本人一炮干死她家十几口,她实际上在心里还是恨着日本人的。他心里一直佩服陶寡妇是个有本事的人,一个女人就能利用日本人把陶家的田产和地产都要了回来,又把陶家的门面支撑了起来,还能续起陶家的烟火,这哪一样都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做成的事情。他心里也一直感到很庆幸,那天没有找到陶大胆和他的游击队,是因为他和陶寡妇都是嘴上不说,心里清楚。他们都不想成为罪人,都不是真心要带日本人去找游击队,所以他们走的都是岔道和死路。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能帮助日本人去杀中国人呀。

水生独自走向葫芦岛深处。这里现在完全是一个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的世界,许多枯萎的芦苇芦笋都是成片地被冰雪压倒,显得更加空旷。只有那些无数的粗壮的芦秆还在寒风中屹立着,被沾上的冰雪冷冻着,变得更加地坚硬和锋利。所有的浅滩和沟渠都被冰雪覆盖着,成了一个整体,像个天然滑冰场一样,可以畅通无阻了。

水生在这些厚冰上或跑或滑,不到一天,就把整个葫芦岛四周都跑了一遍。可是,他没有发现任何人。但他心里还是充满了快乐,因为在人们传说中,神奇无比的葫芦岛,也不过如此。就是被许多沟渠分割成了许多的芦苇滩。而且,他还在一片芦苇滩的深处,惊喜地发现了几间低矮的芦苇茅草搭盖的小屋,还收藏着一些生活用品,分明在不久前还有人住过。它们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光秃秃的冬天进来,从外面是无法看见的。

水生心里暗暗高兴,无家可去的他终于找到了家。他可以先住下来,再慢慢去找大英雄陶大胆。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了,这个陶大胆是不是也和传说中的神话一样,根本不存在了。

江南的冬天就是和北方不一样。早上的冰冻得再厚,到下午,在太阳的照射下,许多地方就已经解冻了。特别是水深水面大的地方,这里本来结的冰就不厚,太阳一照,早就化了。

水生来到一面很大的沟塘边。这里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块水面,比他见过的青弋江面还要宽。他已经决定就在这里住下不走了。他得先解决吃的问题。他知道这四面的沟塘里藏着许多宝贝,够他一辈子也吃不完。

水生脱光了衣服,就走进了寒冷刺骨的冰水中,开始去摸鱼。他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后,完全蹲到水里时,才开始感到原来水下面比上面还要暖和一些。他开始顺着沟塘边往前摸去。他知道那些怕冷的鱼儿这时都是躲在沟塘边的草丛中、泥土里,他的双手一摸一个准,一条也不跑。特别是他摸到那些大鲫鱼时,它们都乖乖的一动不动,有的还是自己往他手里钻。他越摸越兴奋,这葫芦岛的鱼就是不一样。这些大鲫鱼,都是一斤多重一条,浑身还泛着一种淡黄色的光,这就是最珍贵的黄鲫啊!他在一片草丛中,一下就摸到了十几条这样的大鲫鱼。

他没有停止,兴趣更高。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寒冷,他继续往前,又在一片草丛中首先摸到了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黑鱼。这条大黑鱼正躲在草丛中,一半身子钻在泥土里睡觉。被他轻托着出了水面,才清醒过来,大尾巴搅动着水面,打了水生一脸的水。但是,它已经清醒得太迟了,水生已经双臂用力地把它抛到了岸上。它在岸上疯狂地蹦跳了好久,才平静下来。

水生知道,这样的大黑鱼往往都是带着一群小黑鱼的。他又小心地一条接一条地摸到十几条两三斤重的黑鱼。他看到岸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那些鱼,他知道这些鱼就够他吃一个冬天了。但他兴趣更浓,他又到水深的地方去摸蛤蚌。他想这里好多年没人来过,这里的蛤蚌一定会又大又肥。他摸到一人深的地方,只留一个头浮在水面上,双脚在下面泥土里扫着。他在夏天的时候,最喜欢带着庆生一起摸蛤蚌,总是要摸到一澡盆,才会停止。陶寡妇家的水跳板旁的水里整年都有用网兜养着的蛤蚌,从来就没有吃完过。

水生知道,最大最肥的蛤蚌,都是长在淤泥最多的地方。他很快就在那淤泥中踩到了两个大蛤蚌。这两个大蛤蚌并排长在一起,他用脚都踩不出它们的大小,但他感觉到,这都是他见过的最大的蛤蚌。他一连扎了几个猛子下去,才把它们从泥土里扒了出来。他借着水的浮力,才能一手托着一个,游到岸边,把它们搬到岸上,果然每个都要比脸盆还大。

水生上了岸,才感到了冷。他的浑身都也冻紫了。他还想继续下去,可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他点着早就准备好的芦苇草,一边烤着火,一边穿上衣服。又拿起两条鲜活的大鱼,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就半生半熟地吞到肚子里。他知道只要吃饱了,他的浑身就会恢复热气了。他吃饱喝足后,就收拾起所有鱼和蛤蚌回到了那个茅草屋里。他在外面挖了一个雪洞,把鱼和蛤蚌都用冰雪覆盖住,才回屋睡觉。

水生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上午。他又出来,去找了一条很浅的沟塘。这里的冰结得厚,到了下午,太阳晒着都没有化。水生砸开一块冰块,又赤身跳到冰水里。这里的水不深,不到大腿那里。水生的大半个身体露在寒风里,比浑身没在水里更冷。

水生并不怕,他来时炖了一锅黑鱼汤喝了,只要浑身活动开,就不会感到冷,他首先在烂泥里打了几个滚,让厚厚的泥巴把自己包了一层,这样也可抵挡一些寒风。

水生到这里砸冰下来,是他从冰面下看到这里有野生的莲藕。果然,他的脚一踩到深泥里,就踩到了一串莲藕。可是要把这些莲藕,从一米多深的烂泥里淘出来,也不是简单的事。

水生弯下腰,用脚勾住莲藕的一头,用手抓住,然后小心地用力,边拉边拽,双脚在下面不断用力推着淤泥。这样不久,一整串的莲藕,就被他从烂泥中拽了出来。他就这样一连拽出了十几串莲藕,没有一串在中间断过。

水生没有把这片沟塘里的莲藕掏尽,他上来了换一个地方。他知道一个地方不能掏的太多,要留下种子,明年又会长起来。水生一连几天找了几个地方,掏来许多莲藕。他知道这就是他的主食,这个冬天是吃不完了。他后来又去挖来许多他喜欢吃的红丝根和其他野菜。

水生晚上一个人睡觉时,他就会想到庆生,想到那个给他做新鞋挨打的金梅。他好想能够回到陶家去,送一些大鱼和莲藕给他们吃。可是一想到陶寡妇的那张脸,他就不敢回去了。他慢慢地已经有些明白了。陶寡妇突然把他赶出来,就是不想让他再进陶家,不想再让他和庆生、金梅见面,不想让他对他们有任何影响。可是,他又怎么能忘记他们,忘记陶家。他从小在陶家长大,一直就把陶家当成自己的家呀。

水生有时越是不想陶家,就越是想得厉害,搞得他没有了一点的睡意。于是,他就不睡了,就趁着黑去芦苇丛里捉老鼠,捉黄鼠狼。对于这些爱夜里出来活动的小东西,他的经验很足。可是连抓了几夜,也就没有了兴趣了。因为这时,他满脑子想的还是庆生,过去都是带着他去抓的。他已经习惯庆生一天到晚跟在他后面,不停地叫着:“水、水生哥,水、水生哥。”

现在没有了庆生跟在后面叫他,使他感到了特别的孤独和不适。他也就对那些老鼠和黄鼠狼都失去了兴趣,只有回去蒙头大睡。

水生就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吃了睡,睡了吃,梦里想着恋着陶家,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一直盼望着春天能够早点到来。到了春天开耕了,他就能出去找活干了。直到那天他在深更半夜被惊醒。

八、

那一夜,水生做了好多美梦。他特别地梦见了金梅给他做鞋子的情景。因为这是他一生穿的第一双新鞋,而且还是他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世上还有人专门为他做了一双新鞋,这使他的心里始终感到暖暖的。于是,他又梦见自己手里拎着那条最大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大黑鱼,肩上扛着几大串莲藕,回到陶家,大家围在一起炖着莲藕,喝着大黑鱼汤时的情景。他愉快地笑了,他闻到的四处都是鱼香味。

水生做着梦,流了一口的口水,他是抹口水时才醒的。他首先就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鱼香味,接着就听到草屋外面有许多人在吃饭的声音。他立即吓得缩着身子,不敢出声。他想起人们传说的鬼吃食的样子。那些一定是葫芦岛的鬼在抢食了。

水生好久都装睡着,缩着身子,不敢醒来。直到后来,他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我们今天真是有口福了,这条大黑鱼的味道就是香啊。”

这时,水生的胆子才大了起来。他想到鬼是不会讲话的。再说天都快亮了,远处已经传来老公鸡的叫声,什么鬼也都要跑了。一定是这草屋的主人回来了。水生这才起来,走出草屋外。他看到有七八个人,正围在一起喝着他的那条大黑鱼汤,炖吃着他的莲藕,而且一个个都带着枪。

他们其中一个高个子,身材魁梧,脸庞黝黑,腰间别着一把手枪。他首先看见水生,高声对他说:“小鬼,你怎么跑到我们家里来了?你是干什么的?你别害怕,我们饿了。我们吃了你的鱼和莲藕。我们将来会还给你的。”

水生连忙说:“不,不,没事的,你们尽管吃。我有好多鱼和莲藕。我占了你们的家,用了你们的材料,大家都很公平了。”

突然,他们之中的一个小伙子站起来说:“陶队长,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他。他就是陶寡妇家的小长工陶水生。去年,就是他和陶寡妇给日本人带路来找我们的。他也是小汉奸。”

水生听他声音一看,心里立即慌了。这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却比他矮半个头的小伙子,就是陶村后面那个村臭名远扬的陶根子。这小子可不是个好人,他长得精瘦,一脸贼眉鼠眼的样子。他从小就是偷鸡摸狗的干尽坏事,是陶辛圩出了名的小贼。他还几次夜里爬到陶家偷东西,都被水生当场抓住了。水生当时看到他每次都是可怜巴巴地跪地求饶,教训了他几顿,就把他给放了,还在外面给他瞒着。

这时,水生在想。跟这小子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是好人,一定是土匪。自己真要倒大霉,遇见土匪了。

立即有几个人走到他身边,拿枪对着他,严厉地问道:“你真的就是陶寡妇家的小长工水生?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是不是陶寡妇叫你来的?是来给日本人探路的?”

水生忙摇头说:“我是水生,我不是陶寡妇叫来的。她不要我了,把我赶出来了。我是没地方去,才逃到这里来的。”

那个高大个子立即叫住他们说:“你们别吓着这个孩子。看他一个人大半夜里睡在这里,也不像是个坏人。”

陶根子又接着说:“报告陶队长,他从小就是坏人。他一家几代都是帮着地主剥削穷人的帮凶。他过去还打过我呢。”

这时,陶队长走过来问道:“陶寡妇为啥不要你了?日本人是不是又到她家来了?”

水生忙摇头道:“日本人一年多没来过了。陶姨也不是真心帮日本人的。我最知道她,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她只能去找日本人帮忙。”

陶根子又在一旁说:“她都不要你了,把你赶出来了,你还帮她说话。你真是个贱骨头啊。陶寡妇就是我们整个陶辛圩最恶毒最可恨的地主婆。你的觉悟真是太低了,你应该去找她报仇啊。我听说了,陶寡妇家买了个大童养媳,一定是怕被你勾引了,才把你赶了出来。”

其余人也都在跟着说:“这个地主婆,就不是好东西。你一家几代给她家做长工,你父亲还是因为他家被日本人炸死的,怎么能在这寒冬腊月里,把你一个人赶出来。这样的地主婆,个个都是背信弃义的狗东西。我们早就该把她们都革命了。”

水生听不了他们说陶寡妇的坏话,就大声地辩驳道:“不是的,陶家就是最好的东家。世界上没有比他家好的东家了。做人要有良心,是她家养大了我,对我有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是不会对恩人记仇的。”

那个陶队长开始对水生感兴趣了,他又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陶寡妇的好话。既然她那么好,为啥要把你赶出来呢?总该有个理由吧。”

水生黯然地低下了头。他也不知道陶寡妇为啥突然要赶他走的。他只是红着脸喃喃地说:“是、是我没做好。是、是她家也有困难。是多一张嘴多一个负担。”

陶根子看到他那个语不达意的窘迫样,立即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声叫道:“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是陶寡妇买了一个大童养媳。水生一定是看上人家的童养媳了,才被赶出来的。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就是出来也该把陶家的童养媳一起带出来呀。她陶家就应该先给你娶媳妇,那个小结巴才多大呀,真是糟蹋人啊。”

他还没有说完,他的话已经触动了水生内心深处的痛。水生就感到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他顿时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不顾一切地朝陶根子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把陶根子摔倒在地上。然后扑在他的身上,猛揍着他。

陶根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趴在地上大叫:“水生,你还敢打我。我现在是游击队队员了。”

水生一边揍他一边骂道:“你就是个贼,专门到陶家偷东西的贼。我过去不打你,是看你小子可怜。”

陶根子嘴上也不服软:“你才是真正的贼。你,你偷陶家的人,偷陶家的童养媳。”

其他人没想到,水生有这么大的勇气,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动手就动手。大家惊愕了片刻,才去把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拉开。

陶根子吃了大亏,爬起来,仍然不依不饶地说:“报告陶队长,陶水生也是陶家顽固不化的家奴。也应该立即和陶寡妇一起消灭掉,不能留下祸根。”

陶队长没有理他,反而面向水生问道:“你在这里住几天了?下一步准备去哪里?”

水生站直身体说:“我来了好多天了,我在等陶大胆,我要去参加他的队伍。”

陶队长立即问道:“噢,你也知道陶大胆?你为啥要参加他的队伍?”

水生马上挺直了腰杆说:“我们陶村的人个个都知道陶大胆。他是个打鬼子的大英雄,他有三头六臂,他能飞檐走壁,他还会水里钻土里藏。我到这里来,就是想找陶大胆,就是想参加他的队伍。你们连陶大胆都不知道,那你们是什么人?”

陶队长听了他的话,突然爽朗地大笑了起来:“谁把我说得这么神乎了。我就是陶大胆,我只杀过几个鬼子,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些本事啊。”

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说:“水生,算你有福气,让你遇到了。我们陶队长就是陶大胆。”

水生仍然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们就是共产党游击队?你们在骗我,我不相信。共产党游击队里的都是好人,不会有坏人。”

他这样问,是心里还没有搞明白,共产党游击队,陶大胆的手下,怎么还会有陶根子这样的小偷呢?

陶根子立即气呼呼地骂他道:“你真是狗眼不识泰山。不是共产党游击队,他们这么多人能看着你打我?我们现在给你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也是给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给我们带路,去消灭陶寡妇这个罪大恶极的女汉奸,抄了这个地主老窝。”

到了这时,水生才知道,这次陶大胆带着游击队回来,首要任务就是要清除陶寡妇这个女汉奸。他立即惊慌地朝陶大胆恳求道:“陶大胆,你是杀鬼子的大英雄啊!你怎么能对她们孤儿寡母下手呢,她们能有什么罪过呀?他们一家全被鬼子炸死了,就他们两个活下来,容易吗?你们怎么能搞错了对象呢?你们要杀鬼子,我带你们去。我对鬼子那里比去陶家还要熟。”

陶根子又在一旁大声地教训他:“你要参加革命队伍,就要提高革命意识,与敌人划清界限。我们现在就要去革了陶寡妇的命。她就是我们整个陶辛圩最恶毒最可恨的地主婆,她就是给日本人做事的女汉奸。你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一家都把命卖给了她家,她说不要就一脚把你踢出来了。”

水生还不知道革命是什么意思,他急切地对大家说:“不是这样的,她没有外面人说的那么坏。那都是陶村人为了夺她家的田产,故意败坏她的名声。她也就是为了陶家好,为了庆生好,她做妈的为了自己儿子好,有什么不对的?”

陶队长仔细地瞧了瞧他说:“好,你说得很好,没想到你这个小鬼还这么有情有义。你说说陶寡妇做过什么好事。”

水生又急切地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是去年她和我给小鬼子带路,到葫芦岛追你们。她都悄悄跟我说了,专往水草多的地方划,这样小鬼子的船就划不动,就追不上陶大胆了。她是想小鬼子和陶大胆都不得罪。她一个孤儿寡母的,又被日本人拿枪逼着,能做到这样容易吗?”

陶大胆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哦,我终于明白了。为啥那次小鬼子的船都是往死水道去的呢,我原来还以为是小鬼子不认识路呢。原来是你们有意带他们去的。”

水生越说越激动:“就是,我们当时就知道你们躲在那些芦苇荡里。我们真要带鬼子找你们,你们一个也跑不了。陶姨还悄悄地跟我说过,陶大胆是真正的大英雄啊!如果我们中国人都像陶大胆一样,日本人就不敢到我们家里来了。”

陶大胆听了他的话,立即有所醒悟地说:“幸亏我们有幸遇到了你。要不,我真要犯个原则性的大错误了,错把陶寡妇当成了敌人啊。”

水生又接着继续对大家说:“你们都是听了别人的谣言。不是所有的地主婆都是坏人。她也是个苦出身的人,被陶老爷赶出家门时,吃过好多苦啊。都是陶家的那些叔伯侄子们,惦记她家的田地和正八间,到处造她的谣。”

陶大胆已经从心里喜欢上了水生。这个小子不但有胆有识有点子,有能力搞来这么多的莲藕黑鱼和大黄鲫,还这么有情义。而我们共产党游击队就需要这样的小伙子。他开始向他仔细了解陶寡妇家和陶村的其他情况。水生的这些话已经改变了他此行的目的。他这次带队伍过来,就是听信了陶根子和社会上的那些传言,本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去把陶寡妇这个十恶不赦的地主婆和罪恶的狗汉奸惩处了。

水生这时才明白。陶大胆的这支游击队一直在青弋江两岸的各个大小圩口打游击,葫芦岛只是他们的一个流动据点。他们有时经过陶辛圩的时候才来这里。他们这次来,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给新四军大部队筹集一船粮食。

水生赶紧说:“我知道,你们共产党的队伍,不能偷不能抢,更不能逼老百姓去交粮。你们不能为了粮食去打劫陶家。他们孤儿寡母的,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陶大胆说:“你别急,我们只打恶霸地主,不会去打他们孤儿寡母的。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恶霸地主?”

水生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哪个是恶霸地主,他说:“我们陶辛圩没有恶霸地主。他们都是老实的庄稼人,靠种地收租子,对下人都很好。”

陶根子一听就跳了起来:“陶队长,他一家几代给人打长工,都是奴仆思想。他的觉悟跟不上革命的需要。这里到处都是恶霸地主,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没有恶霸地主,我们去打谁?怎么去完成任务?”

陶大胆立即打断他的话说:“你也是刚参加队伍不久,你的觉悟也要提高。我们游击队不是为了粮食,才去打击恶霸地主的。”

水生想了想,又说道:“陶队长,你们不就是要搞一船粮食吗?我能帮你们搞到。”

陶大胆惊讶地望着他:“你到哪里去搞一船粮食?”

陶根子跟着说道:“陶队长,你放心,他说能搞到,就一定能搞到。陶寡妇家粮食藏在哪里,他最清楚。他带我们去就行了。水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搞到粮食,你就立大功了,就算是你加入我们队伍的见面礼了。”

陶大胆严肃地说道:“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不需要什么见面礼。我们也是有纪律的,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不能逼百姓做任何不情愿的事情。”

水生看了看大家,认真地说:“只要你们都听我的,我保证你们一天就能搞到一船粮食。”

陶大胆拍了拍他的肩膀,兴奋地说:“小鬼,我就听你一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能给我变出一船粮食来。”

陶大胆立即叫大家从芦苇滩里挖出两条他们埋在那里的小船。水生这才知道,他们把船都沉在了水里,上面又种上芦苇,怪不得小日本来了找不到他们。他来了这么多天,也没有发现呀。

到了第二天下午,水生就带着他们出发了。他又带着他们来到那些浅浅的沟塘,打碎冰块,就首先跳了下去,他还大声地对他们说:“在我们这鱼米之乡,只要肯动手,还能饿死?”

他不一会儿就从水底拽出一大串莲藕,扔到船上说:“只要你们一起下来摸,很快就能搞到一船。”

陶大胆首先在心里笑了:这个小鬼,你能把这莲藕当成粮食吃。可我们部队不能拿他当粮食吃呀。

不过这也是额外的收获,先搞一船野生莲藕给部队送去,也很好啊。陶大胆立即带领大家一起下到水里去摸莲藕,只有陶根子一个人怕冷,不敢下去,说他不会水。

水生在水里嘲笑道:你是孬种,青弋江两岸长大的人,有几个人不会水的?

水生趁机抓起一把把烂泥,朝陶根子身上砸去,很快就把他砸成了一个泥人。陶根子在岸上被砸得无处可逃,乱奔乱跳,气得大叫:“水生,你刚参加队伍,就敢砸我。我比你资格老。”

大家全都笑道:“我们革命队伍不分前后,不摆资格,你也下来摸莲藕吧,这也是一场战斗。”

他们由于大家齐心合力,很快就摸了一整船莲藕。陶大胆连夜派人往部队送去。

接下来的一天,水生又带领他们去摸了半船的蛤蚌,还抓了几十条鱼。他觉得陶大胆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没想到一回到住地,陶根子首先向陶大胆提出了意见:“陶队长,我们不能再跟着水生后面瞎摸了。他这就是怕我们去陶寡妇家要粮食,故意带着我们瞎转。我们的任务是要搞一船大米。跟他后面是一粒大米也搞不到。没有大米吃,部队还怎么打仗?”

陶大胆显然心里也着急。他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他已经听信了水生的话,他不会下令去惩处陶寡妇了。可是除了她家,他也不知道怎么去搞一船粮食。

水生看到大家晚上都闷闷不乐的着急样子。他心里也着急,也睡不着觉。他不是怕任务完不成。他心里是怕陶根子,完不成任务,偷偷地带几个人就去把陶寡妇家抢劫了。因为,他知道陶根子从小就是一肚子的贼心,专门惦记人家的好东西,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于是,水生想了一夜,早上起来就对陶大胆说:“陶队长,我今天去搞大米。我保证给你搞来一船大米。”

陶大胆又吃惊地望着他:“你到哪里去搞大米?”

陶根子也在一旁嘲笑他道:“你不会又带我们到冰块下面去摸吧,大米又不长在水里。”

水生极其认真地说:“陶队长,你放心,我今天一定会给你搞一船大米来。但我有一个条件,以后谁也不能再动陶家的主意了。我保证,我今天一个人出去,一定能给你搞一船粮食。”

陶根子立即跳到他面前:“你一个人去,你是想溜吧。你还没有参加队伍,就想当逃兵了。”

水生略带嘲讽地说:“那你就跟我去划船。你不敢下水,不就是会划船吗?”

陶根子立即退到一旁说:“我一个人跟你去,不合纪律。我要带两个人一起去看着你。你要敢跑,你要敢骗我们,我就先毙了你。”

陶大胆紧盯着他问道:“我相信你。你要告诉我,你能去哪里搞一船大米?”

水生顿了顿说:“是陶家,我知道她家有一船粮食,是我帮她收割的。”

陶根子又跳了回来,来到他身边说:“你的思想总算跟上了。你早就该想开了。快告诉我们,她家粮食藏在哪里?我们去拿,就不要你跑这一趟了。”

水生不理他,他神情认真地对陶大胆说:“陶队长,我知道队伍上有困难。可是陶家粮食都是血汗换来的,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我去搞粮食可以,但你还要答应我的一个条件。”

陶大胆问道:“什么条件?你快说。”

水生抬起头来,坚定地说:“你要给她家打一个借条,盖上你们共产党的大印。你们以后一定要还给她。你们共产党将来不能赖账,不能亏待了他们孤儿寡母。”

陶大胆立即大声地回答道:“行,你的这些要求,我都答应。只要她借了粮食给我们,就是对革命有功的人。我们共产党绝不会忘本,一定会加倍报答她们。可是,你要我们盖共产党的大章,我们现在还没有呀。我们所有的共产党员都给她签字画押,盖上血手印,这就比什么章都管用。”

陶大胆立即写好借条,让大家一起签字画押,刺破手指,加上手印,交给了水生。水生这时才知道,原来陶大胆的真名叫陶大民。

水生收好借条,看到陶根子又在一旁鼠眉贼眼地看着他,就主动对陶大胆说:“陶队长,你还是派两个人跟我去划船搬粮吧。但是他们不能进陶家,只能我一个人进去。”

陶大胆说:“都根据你的需要,要带他们,也都要听你指挥。”

水生和陶根生带着一个游击队员,一起上了小船,往陶村划去。沟面上还有许多冰没有化,只是中间的冰很薄。

水生在船头敲着冰指路。陶根生不时凑到他面前,拍着腰间的手枪威胁他说:“水生,现在陶队长不在了,我就是你的领导。如果你不听我的,胆敢玩花样,我就一枪毙了你。”

水生十分鄙夷地小声对他说:“小根子,你吓唬谁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底。如果你以后总是想坏主意,害陶家的孤儿寡母,我就把你过去几次到陶家偷东西被抓的事,告诉陶队长和大家,让你以后没脸混了。”

陶根子慌忙地说:“好,好,我都听你的。只要你能把这船米借到,你以后就是爷了。我们都要听你的。”

陶根子说完,就退到后面去划船。水生猛力地敲打着船前的冰块,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越来越恐慌。他只是怕陶家出事,才想出来借粮的。其实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他知道陶寡妇历来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的人。她怎么可能答应借一船粮食呢?

九、

水生离家后,金梅在家里的任务就更重了。她除了在家里做家务,田里的活也要去照应。她每天还要到沟埂上去挖菜。她很喜欢在外面,一出来就不想回去。何况陶家的田地很多,她东跑跑西望望,一天时间都不够。她怕回家去面对陶寡妇的那张脸,她心里已经对她害怕极了。

金水和银水来打闹过一次后,陶寡妇对金梅的脸色还是没变。但是动手打她的次数明显少了,也没有过去狠了。只是经常朝她拍拍桌子打打板凳的吓唬她。她其实心里已经喜欢上这个姑娘,她感觉到了这个姑娘内心的善良和温顺。不但会做事,还特别地会照顾人。她开始有意多让她和庆生在一起,每天让庆生带着她到陶家的各块田地里去转。她是想要他们从小就把陶家的这些田地都记在心里,这都是她拼了命夺回来的。

庆生心里一直怨恨金梅来了,赶走了水生。所以就一直不愿理她,不愿跟她说话。

金梅心里也不喜欢他。这么大的孩子了,一天到晚什么事不会干,还经常仗着他妈妈的势子打她,跟金水银水没法比,完全就是一个废物。再怎么装少爷,也是个结巴。

所以,他们一出村子,离开了陶寡妇的眼,就是各走各的。不管是谁走在前面,后面的那个人都要拉得远远的。他们两个人从来不说话。村子里有人遇到了,故意拿庆生取笑:“庆生,又带着你媳妇下地了。”

庆生总是扭着脖子,涨红着脸说:“我、我只要水、水生哥。我、我不要她做媳妇。她,她只是我、我家买的丫头。”

金梅在后面听了,心里也鼓满了怨气:你这个小结巴。我做一辈子丫鬟,也不嫁给你。我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做你的媳妇。

金梅一到地里,就完全不顾庆生了。她总是有着干不完的活,因为她从小就喜欢带着金水银水在地里干活。冬天雪地里的农活不多,她有时没事干了,就在沟埂上的菜地里把覆盖着的冰雪扒掉。

这时,庆生就会走过来,双手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对她说:“这、这大白菜,大、大萝卜,都、都是水、水生哥种的。你、你不能动。水生哥说了,有雪盖着,就、就像盖着被子,捂、捂着了,就不会冻死了。”

金梅不听他的,他越说不能扒雪,她越是要扒。她在心里嘲笑道:你个小结巴,你还来教我。这些大白菜,我也要让它们出来晒太阳。

金梅硬是把那些大白菜一颗颗地从冰雪里扒出来,看到她们一颗颗亭亭玉立地站在雪地里,心里开心地笑了。她没想到这个水生真会种菜,把这大白菜种得又高又白。自己从来就没有种出这么漂亮的大白菜,真不知道他是下的什么肥料哇。这时,她就会不停地想起水生,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内疚和怜悯。她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原因,是自己来了,抢了水生的饭碗,才让他被辞退了。这么冷的天,他无亲无故的一个人,又能去哪里呢?还不要冻死啊。

庆生见金梅不理他,就又赌气似的自个去找老鼠洞了。金梅干完活,站起身就朝沟面上望去。她就是在这条沟里坐船来的,她每次到了这里,就会想起自己的弟弟金水和银水。她不知道他们在家里,会不会记得自己的话。

金梅抬眼望去时,突然眼前一亮。她首先看到了水生正带着两个人划着小船,朝她这边而来。她的心里不免一阵激动。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啊!刚才还在为他担心呢,现在他就好好地回来了。好人总会有好报,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他。

水生站在船头上,也是习惯地在朝陶家田埂上张望。他也是首先看见了金梅正独自站在雪地里在朝他望着,心里也是自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同情之心。这个童养媳的命真是比自己还苦啊!自己不在了,陶家的活都该由她干了。这还不要把她累死呀,而且她夜里还要挨打。如果自己在陶家,还能帮她一下。

水生很快就看到了在远处找老鼠洞的庆生。他无比激动地扯开了喉咙大声喊道:“庆生,庆生。”

庆生听到他的叫声,起身看见了他,立即跳着朝他挥手跑着喊道:“水、水生哥。”

水生和庆生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沟埂上,相互挥着手,不停地叫喊着,一起来到陶家的水跳板上。水生还没有等船靠稳,就已经跳了下来,和庆生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金梅也跟在庆生后面回来了。

水生又回到船上拿起他带回来的那些鱼蛤蚌和莲藕,对金梅说:“金梅,麻烦你帮我洗洗去烧,让我们大家好好地吃一顿。”

庆生又大叫道:“水、水生哥,你、你在哪里,摸、摸来这么多?你、你怎么不、不带我一起去呀?”

金梅没有说话。她按照水生的吩咐去洗鱼烧饭。她看到跟在水生后面的两个人个个腰里别着手枪,心里暗暗替水生高兴。觉得他一出陶家,就变得有出息了。

只有陶寡妇心里上下不安,怦怦乱跳,她做梦也没想到水生才出去这几天,就带着两个带家伙的人回来了。他这是来者不善,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他是回来找我算账的?

陶寡妇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虽然内心恐慌,但是还是稳坐在太师椅上一丝不动,等水生请了安,才慢慢问道:“水生,你这些天出去干啥了?我想找你都没找到。怎么说,我也该送你一些工钱呀。你后面那两个人是干啥的?”

水生忙说道:“陶姨,我出去就在葫芦岛住着。这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

陶寡妇斜眼看着陶根子和后面那个游击队员,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没干什么?那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你不会出去当了土匪吧。”

陶根子一听,就气得冲她怒吼道:“陶寡妇,你说谁是土匪?你不要不识抬举。”

陶寡妇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你不就是后村的那个小贼陶根子嘛。你别以为你腰里别着个家伙,我就不认得你了。你吓唬谁呢?我日本人的枪口见得多了,哪能怕你这个小贼。”

陶根子被陶寡妇揭了老底,立即恼羞成怒地把手枪拔出来,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陶寡妇,你这个女汉奸、恶婆子。我们今天就是来找你算账的。”

水生一把夺过他的手枪,严厉地说道:“这是在我家。你显什么威风呢?”

另一个游击队员立即把陶根子抱住,把他推了出去。

陶寡妇这才语气软和地说:“水生,你要回来算账可以,干吗去找土匪来呀。”

水生说道:“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是陶大胆的队伍。”

陶寡妇心里更加地紧张起来:“你别唬我。陶大胆会收这样的人?那个人从小做贼就像是个土匪。”

水生说:“他早就改邪归正了,参加了革命队伍,就是好同志了。你以后不要再说他小时的事了。谁小时不做错事呢?”

陶寡妇恶狠狠地吐出一口吐沫说:“我看他就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种。水生,你要回来算账,可以呀。干吗还带他们回来?我们家几代都对你家不错呀。虽然你家只剩下你一个,可是谁家能没有个灾祸的。我们家不也就剩下水生一个了?你自己凭良心说,我家还欠你多少工钱?只要你跟我们陶家彻底两清了,以后不上我家门了,要多少我都给你。”

庆生在一旁插嘴道:“水、水生哥,你、你还是回家吧。他、他们都不是好人。”

陶寡妇朝庆生一瞪眼:“你个小孩,知道什么,给我出去玩去。”

庆生不知道陶寡妇是要把他支走,他抓住水生的手说:“我、我哪里也、也不去。我、我要跟水生哥,永、永远在一起。”

水生说道:“陶姨,我不是回来算账的。是我欠着你们家的,是你们家把我养大的,这个情我一辈子也还不了。”

陶寡妇不明白地问道:“那你带他们这些人回来干什么?”

这时,金梅烧好了一锅鲜鱼端上来。水生连忙盛了一碗鱼递到她手里说:“陶姨,你先尝尝这鱼,这都是我在葫芦岛摸到的。我是特意送回来孝敬你的。”

陶寡妇接过鱼碗,连着吃了几口,才赞道:“难得你心里还有这份心。其实啊,只要你心里不恨我,我也就安心了。”

水生等陶寡妇把一碗鱼吃完了,才吞吞吐吐地说:“陶姨,我回来是想求你一件事,想向你借一些大米。”

陶寡妇连着点头说:“你就别客气了,还借什么?你没得吃,就扛些回去。”

水生又说:“不是我借,我是帮共产党游击队,帮陶大胆向你借粮,我这里有他们的借条。”

陶寡妇立即变了脸问道:“他们要借粮,他们要多少?”

水生说道:“一船,只要借一小船,我知道你家里粮食够吃,多的不只一小船。”

陶寡妇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把手里的碗朝他砸来,接着就把桌上掀了个底朝天。金梅刚端上来的菜肴都被撒了一地。

陶寡妇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水生破口大骂:“我就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哪有借一船粮食的?这就是打劫呀!你还拿借条来唬我。他们共产党游击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到哪里去找他们还?他陶大胆哪天被人打死了,我去找谁要啊?水生啊,你看着老实,其实就是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东西,一肚子的坏水。我终于看清你了。你就是变着法在害我们陶家,你想报仇就朝老娘来。”

陶根子听到陶寡妇在里面咆哮起来了,立即冲了进去,拔出手枪对准她说道:“我就说过对于这样的恶婆子、女汉奸,就应该一枪毙了,为民除害。还跟她啰唆什么?我们本来的任务,就是要来彻底消灭她,没收她家的粮食的。就是你异想天开,多此一举。”

水生立即挡住他的枪口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你给我出去。你要开枪先打我。我说过只能来借粮,不能来抢粮。”

陶寡妇看到他们人多,索性往地上一躺,一边打着滚一边号啕大哭起来:“你们所有人都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陶家的叔侄们欺负我们。日本人欺负我们。你们共产党游击队也欺负我们。水生你也跟着欺负我们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你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我现在就剩一条老命了,我不活了。你们要粮没有,要命一条。”

水生看到她闹成这样,只得悻悻地准备离去,他对陶根子说:“陶队长说了,我们必须要守纪律,我们回去吧。要惩罚就惩罚我,是我没有完成任务。”

没想到金梅突然跑出来,挡住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共产党游击队。你们是我们穷人的队伍。这个粮食,我们借给你们。你们要多少,我们就借多少。”

陶寡妇一听,立即跳了起来,冲着金梅吼叫道:“你个死丫头,你算什么东西?我家哪里轮到你做主了?”

这时,庆生也一把抱住陶寡妇的大腿,哭道:“妈、妈,我、我也借。水、水生哥,要多少,我都借。我、我只要水、水生哥。我、我不要粮食。”

金梅来到陶寡妇面前跪下说:“婆婆,你要打要骂,以后再打再骂吧。我看出来了,水生哥是在帮我们。他是不想你被当成女汉奸给枪毙了呀。我们家那边的汉奸都被游击队枪毙了。你的命比粮食重要啊。粮食没有了,明年还可以种。你的命没了,你让庆生以后怎么办?”

陶寡妇听了金梅的话,才突然清醒了过来。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害怕被游击队把她当汉奸给枪毙了,还会伤及到庆生的。她立即趁机改变了态度,她又爬起来对水生说:“好吧,水生,我看在你面子上,就相信陶大胆一回。你回去告诉陶大胆,他写了字据在这里。他以后不要想赖不还。他就是进了阎王殿,老娘也要跟他去要这船粮食。”

水生立即喜出望外地说:“陶姨,你放心。陶大胆和所有的共产党员都签了字画了押。共产党讲话算数,绝不会赖账。”

陶寡妇又说:“他们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你也给我签字画押,我只认得你。”

水生说:“我还不是共产党,我签字没有用。”

陶寡妇说:“我就要你签。等你当了共产党,想赖都不行了。”

陶寡妇等水生签完字画完押,就让他们去搬粮。他们很快就把那个小船装满了。

庆生也跟着忙得一头大汗,他总是跟在水生后面不停地说:“水、水生哥,你们、你们再多装一些。”

水生说道:“船都装不下了,你们还要留足口粮和种子粮。你叫你妈放心。我明年春天一定回来帮你们收割小麦,种早稻,多收粮食。”

庆生又说:“你们、你们要去哪里?我、我也要跟你去。你、你不在家,我、我活着没劲。”

水生安慰道:“你还小,还不能跟我走,陶家也离不开你。”

水生看到金梅一直在和他们一样地扛着米袋,心里很过意不去,就走过去说:“金梅,你扛不动了,你先歇歇吧。”

金梅不理他,只顾继续扛着米袋,每次都走在了陶根子的前面。她还不时地说着:“我从小累惯了,不干活就浑身不舒服。不像有的男子汉,只长了个空架子,干活还不如女人。”

陶根子知道金梅是说自己。他也不生气,他还偷偷地对水生说:“水生,没想到陶家买的这个媳妇,人长得漂亮,还这么能干活。如果我是你,打死我也不离开陶家。”

水生立即骂道:“你有时间说这些废话,就不能多去扛几袋稻米?”

水生他们装完稻米离去时,金梅过来问他:“你们游击队有多少人?我来给他们每人做一双鞋。”

水生回道:“你家务事多。我们队伍上人多,就不麻烦你了。”

水生他们划船离去时,金梅和庆生一起站在水跳板远远望着,水生离开很远了,还在向他们挥手叫道:“你们放心,明年春上,我一定回来帮你们种地。”

水生满载而归,陶大胆心里非常高兴。他特别地表扬了水生的功劳,说他改变了他们原来的计划。我们共产党游击队就是要和广大的人民群众建立起一种鱼水之情,团结包括陶寡妇这样有过问题的所有的人。还说水生做出了很好表率。我们共产党人一定要说话算数,借的米一定要还,欠的债也一定要还。

水生随即正式参加了他们的队伍,跟着他们马不停蹄地转战到各地去了。

十、

水生他们走后,陶寡妇越想越后怕,原来他们是要来除奸的。她心里越来越喜欢金梅。这个小丫头不但会干活能吃苦,而且关键时刻,还很有主见,不怯场。如果不是她及时站出来,自己也许已经被陶根子这样的人枪毙了。从那以后,她对金梅的要求虽然很严,但是打骂已经明显地减少了,她开始改变对金梅的看法,开始教导她。自己对她严全是为了她好,是她的心眼太好了,好人在这个世上是没有饭吃的。因为这世上的坏人太多了,就像是陶家的那些叔伯侄子们,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对于他们就应该心狠,好心只能对自己家里的人。

陶寡妇开始感到,将来有金梅帮着庆生,就不会太吃亏了。但是她也开始感到不安,她看到金梅和庆生一直好不起来。他们不只是在外走路不在一起,而且在家里从来也不说一句话。她感到这样下去,庆生就永远吃不住金梅了。

陶寡妇又开始开导金梅说:“庆生比你小,你不能这样待他。你要处处关心他爱护他,你要像对待你两个弟弟一样照顾他。”

可是,不管她怎么说,金梅都是低着头不讲话,她就是无法和庆生亲近起来。陶寡妇感到这个小丫头其实内心很倔,只得改变办法,开始暖暖她的心说:“我知道你喜欢你那两个弟弟。你要真想他们,就去把他们接过来玩几天。”

金梅显然有些感动了,但她却说:“他们要在家照顾我爸。”

陶寡妇拿出一些新布料给她说:“我给你买了一些布料。你给你爸和两个弟弟每人做一件衣服,给他们送回去。你也回去看看他们,你一定要把庆生带上。他们都是亲戚,将来都要相互照顾的。”

金梅立即感动地给她跪下:“婆婆,你对我的好,对我家的好,我永远记住。我会一辈子报答你的。”

金梅利用陶寡妇给的布料,日夜不停地给他爸和金水银水每人各做了一件新衣服。正是快要过年了,她心里正在担心他们没有新衣服穿呢。她为此感动了好几天,她开始感到陶寡妇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她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好,为了教育自己。自己所受的打和骂,那都是自己做得不好,是该打该骂的。

金梅做好了衣服,开始主动和庆生说话:“庆生,我今天带你去柳树湾玩,我们家那里有好多的柳树,真的好漂亮。”

庆生却不理她:“我、我不去你家。我、我不喜欢金水和银水。”

金梅心里也不想带他去。可是她怕不带他,陶寡妇就不会让她回家,就又求他说:“你放心,他们不会再打你了。我会叫他们带你到柳树林里去玩,那里有好多黄鼠狼。还有大河里比这里的水沟好玩,还能抓到脸盆大的大河鳖。”

庆生这才有了兴趣,他反问道:“真有、有脸盆这么大的大河鳖?”

金梅肯定地说:“嗯,冬天,这些大河鳖都爬到沙滩上做窝了,还有很多河鳖蛋和小鳖,一抓一大堆。”

庆生这才高兴地说:“那、那好,那、那我就陪你去。我、我就去捉鳖。”

金梅带着庆生,喜滋滋地回娘家。这还是她被卖后第一次回家,满心的高兴都挂在脸上。在清凉渡过河的时候,一船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还有人在不停地说着陶寡妇的坏话。

金梅听不下去了,她直对着他们说:“她没有你们说得坏。她是个好人。她还买新布让我给家里人做新衣服。”

众人都在笑话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陶寡妇也能变好人?陶寡妇就是作孽啊!买了这么大的童媳妇。这两个人相差这么多,以后怎么能够配成一对呀。”

金梅听了他们的话,感到心里不舒服,脸上红红的。船一靠岸,她就不顾庆生,一个人跳到了岸上,自顾往前走了,又把庆生丢了很远。

庆生跟在后面追不上,就叫道:“金、金梅,是、是你叫我来的。你、你不带我。我、我就回去了。”

金梅听到庆生的叫声,才不情愿地停下等他。

青弋江在清凉渡这里拐了一个特大的弯,就在拐弯处留下了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大沙滩。河谷也变得特别得宽,看不到两岸的圩堤。在这连绵几十里的沙滩上,到处都长满了一颗颗高大的柳树。那一棵棵古老的柳树已经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一颗颗枝丫密集。虽然是冬天,还没有一片树叶,但是都被冰雪冻结着,矗立在雪地里,就好像是一棵棵玉树琼花,晶莹透底。

庆生一下子就被这一片神奇的景色迷住了。他跟在金梅后面,在这片柳树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柳树林中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就是金梅从小长大的柳树湾。站在围堤之上,就能看清这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庄的全貌。它很特别,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柳树林。房子有的建在圩堤上,有的建在圩堤的里面,还有的就建在围堤之外。他们各家各户之间都有一点距离。他们每家的四周也都栽了许多柳树,虽然都是些低矮的茅草房,但是到处都是炊烟袅袅,老水牛大白羊在悠哉地走着,鸡鹅鸭成群结队。它们还不时地仰起脖子,发出几声清脆的叫声,到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金梅家就住在圩堤之上,面对的就是一片最广阔的沙滩和密密的柳树林。金梅一走上圩堤,正在门口玩耍着的金水和银水,就看见了,他们一起欢叫着:“金梅姐姐回家了,金梅姐姐回家了。”一边蹦跳着跑过来,一起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家里,没人在意跟在后面的庆生。

金梅回到家里,看到家里乱得不成样子了,就一头钻到家里,忙着整理了。金水和银水也忙着帮助到后面的池塘里去拎水。

柳四宝看到他们全部忙得不亦乐乎,都把庆生一个人晾在旁边,没人管,就把银水拉到水生面前说:“就让金水一个人去拎水。你去陪庆生玩。”

银水却瞪着眼说:“他坏,他打我们的金梅姐姐,我们恨他,没人跟他玩。”

柳四宝骂道:“不要胡说,他是你姐夫。你们以后都要对他和金梅姐姐一样好。”

银水一下子挣开柳四宝的手,指着庆生的鼻尖骂道:“小结巴,我们不干,我们不要你做姐夫。你滚回去。你要敢再欺负我们金梅姐姐。我们长大了一定会找你报仇!”

金水听到银水的叫声,也跑了过来,凶狠狠地对着庆生说:“小结巴,你后来有没有欺负金梅姐姐?你妈有没有打金梅姐姐了?你回去告诉你妈。以后再敢打金梅姐姐,我们一定要去找她算总账。”

庆生一下子就被他们的这种凶样子吓哭了,他抹着眼泪说:“你、你们欺、欺负人。我、我不敢打金梅。我、我心里怕她。是、是她叫我来的。”

金梅听到他们在外面闹起来了,就出来说道:“金水、银水,庆生是来做客的。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客人。你们带他到沙滩上去玩,去捉大河鳖。”

金水银水这才不敢说话了,但他们都说:“金梅姐姐,我们只想陪你,不陪这个小财主玩。”

金梅也没法子了。她烧好饭,和大家一起吃完饭,看到他们都穿上了新衣服,才安心地带着庆生离去。

金水和银水一直把她送到清凉渡口,还恋恋不舍地不想离去。金梅说:“你们回去,好好听爸的话,我过了年再来看你们。”

庆生过了河,跟在金梅后面好久,才敢说话:“金、金梅,我、我以后不敢来你家里,我、我怕他们。他、他们欺负人。你、你也骗我。他、他们不带我玩。”

金梅说道:“你怕他们什么?他们又没有打你,回去不要告诉你妈。他们以后会对你好的。”

庆生仍在怯怯地说:“我、我不会说。他、他们为啥都对你好?怎么就、就没有人对、对我好?”

金梅听了他的话,沉默了半天,才突然说:“谁说没人对你好?水生不就是从小对你好。是你们把他赶走了。”

庆生黯然地低下头说:“不、不是我,是、是我妈要他走的。他走了,这、这世上就没人对我好了。我、我以后一定要去找他。”

金梅一直走到陶家,都没有再和庆生说一句话了。但是,她的心里却是感到无比的幸福。她爸和金水银水终于穿上了新衣服,她也可以安心地等过年了。这时,她又莫名地想起水生来。大家都有新衣服过年了,他一个人在外面又怎么过年呢?

江南的冬天越冷,往往春天就来得越早。春节过后,就已经是春暖雪融了。所有被冰雪压了一个冬天的麦苗和油菜苗,全都茁壮地生长起来了。所有的田野到处都是呈现出绿油油的一片绿色。

大年初六,金梅就已经一个人到麦田里去拔草了。她知道陶家的田地多,水生走了,家里又没有长工。等到杂草和麦苗一起长起来,麦苗就长不过杂草了,只能先去拔一遍。

柳四宝知道了,也就带着金水和银水一起来帮助拔草。陶寡妇自然高兴,这样她就不急于找长工了。她对于长工的要求很苛刻,找不到比水生好的,宁愿不要。可是比水生好的长工,又能到哪里去找呢?

金梅每天趴在田地里拔草,心里都要想起水生。感到他就是从小和自己一样的命苦,就是会做事,把陶家的田地都修整得整整齐齐,连每一条田埂和水沟都是修得笔直漂亮。于是,她就盼着这些麦苗能早点儿长大,能早点儿成熟,这样水生就会回来帮忙了。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庆生看到金水和银水经常来他家拔草,也就渐渐和他们玩熟了。但是他们心里还总是有阴影没过去。

十一、

水生跟着陶大民的游击队在青弋江两岸打了几个月游击,跑了许多地方,但他心里还是一直挂念着陶家。到了春天麦子成熟的季节,他特地去向陶大民要请几天假。说他去年答应了陶家,要回去帮他们收麦子种水稻。

陶大民立即答应道:“我们还欠着她家一船稻米呢。你应该回去帮忙的。我们就是要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成为一家人,这也是一场战斗。你现在已经是游击队员了。小鬼子是没几天蹦跶了,也要警惕他们会下乡来捣乱。你就多带几个人去,要多防备,快点干完就回来。”

陶根子跟着就叫道:“水生,陶寡妇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干了十几年,她什么没给你,就把你赶了出来。你还真是死了血,这样惦记她家,你是在惦记陶家的童养媳吧?她配你正合适。你干脆就把她带回来吧。我们正缺少一个烧饭的。”

水生立即跟他翻脸道:“你这张臭嘴,以后少说屁话。她一进门就是陶家的少奶奶,是庆生的媳妇。”

陶根子又叫道:“还少奶奶呢,你参加游击队这么久了,手里都有枪了,怎么还改不了一身的贱骨头?”

水生说道:“即使参加了游击队,手里有了枪也不能忘本。我的命就是陶家养大的,这辈子绝不能做任何对不起陶家的事情。”

陶根子又凑过来说:“水生,你要是不敢要,就把她介绍给我。她太大了,不适合庆生。我保证以后会给庆生再娶一门媳妇。”

没想到水生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凶狠地说道:“我再次警告你。以后不要打陶家的任何主意!不然我就是被枪毙,也要先毙了你。”

水生说完,就把他猛地摔倒在地上,带着几个游击队员,朝陶村去了。

陶根子爬起来悻悻地说:“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干吗这么急,干吗这么凶呀?你还说你心里没有人家童养媳,你骗谁呀?”

水生是夜里带着游击队员回到陶村的。他没有打搅他们,而是先到了陶家的田里。他看到他去年种的小麦都长得很好。每一个麦穗都很饱满,沉甸甸地弯着头。他剥了几粒放在嘴里嚼,非常香甜,早已熟透了。旁边人家的田里已经开镰收割。陶家明显的是人手不够,才割了一点点。

水生心里高兴,知道自己回来的正是时候,就顾不得休息,趁着早晨的光亮就开始带着大家割麦。

陶家每天都是金梅起得最早。她也是想趁早去割一垄麦子,再回来吃早饭。她远远地就看见陶家田里有几个人在割麦,心里一阵暗喜。她感到一定是水生回来了。她快步跑到田头一看,果然是水生带着的人。

她高兴地大叫道:“水生哥,是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讲话算数。”

水生直起腰说:“金梅,你起得这么早啊!我们路过这里,就来帮你几天忙。”

金梅又说:“你们都割这么多了,一定都累了。你们先停下休息一会。我回家去烧水。”

金梅说着又一路小跑着回到陶家,欣喜地叫着:“婆婆,婆婆,水生回来了。他带回好几个人在给我们割麦子。”

陶寡妇听到她的叫声,也立即从房间里出来,一边欢喜地说着:“水生还真是讲良心啊。”一边朝田里去了。

庆生也听到了,也跟着从房间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叫着:“水、水生哥回来了,水、水生哥回来了。”

金梅已经同时点着了灶上的两口大锅,一口烧开水,一口煮稀饭,还忙着抹桌子摆板凳,摆放咸菜。她很快就把家里能吃的东西一起找出来了。

在她把一大锅稀饭煮好时,陶寡妇已经领着水生和游击队员一起回家来了。

陶寡妇还在大声地说着:“水生呀,你还真把这话记在心里了,还特意跑这么多路回来帮忙。”

水生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还欠你一船稻米呢。你们有困难,我们应该帮助。”

金梅已经给他们把一碗碗稀饭端到了桌子上,说道:“大家快喝稀饭吧,一定都累了吧。”

“是呀、是呀,你的稀饭煮得真好。”游击队员们个个称赞道。

金梅看到水生带着大家喝稀饭时,发出了带哨子的响声,心里开心极了。

水生他们吃完早饭,就说:“陶姨,我们时间紧,还是去干活吧。”

陶寡妇忙说:“不急,人又不是牛,干了这么多活,就该歇歇了。”

水生说:“我们有纪律,要快一点干完,还要防备日本人。”

陶寡妇忙说:“我去给你们站岗。要是日本人来了,你们不要管我,就往葫芦岛跑。他们再敢追你们,我就用砖头砸死他们。”

庆生也跟着说:“水、水生哥,我、我也去站岗。”

金梅说道:“你就别去捣蛋了。我带他们去割麦子。你就在家里给我们烧水送水。我杀两只鸭子。你给我把毛拔干净了。我回家来烧。”

水生连忙点着头说:“我、我一定拔、拔得一根毛不剩。你、你再杀一只大白鹅。”

陶寡妇也说:“对,再杀一只大白鹅。大家流了这么多汗,一定要让他们吃好。”

金梅跟在水生他们后面一起去割麦子。她干活从来没有输给过别人。她憋了劲要跟水生比一回,紧跟在后面追着他不放。水生没想到这个丫头干活不输他们男子汉,每一垄麦子都和他割得一样整整齐齐。他有时看到她实在累了,就故意放慢节奏,等着她。到后来,干脆说:“金梅,你还是先回去烧饭吧。多烧几个好菜,让我和同志们好好享享口福。我知道你的菜烧得好吃。”

金梅仍不依不饶地说:“烧饭的时间还早呢。”

别的游击队员都笑着说:“水生,你看她跟在你后面,一点都没有比你少割。我们在后面都跟不上了。”

水生被大家笑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又弯下腰去割。有时在前面就故意连她这垄的麦子也带割一些。

金梅跟在后面知道他这是有意在照顾自己,心里感到很甜蜜,她不服输是不行的,割麦子她就是跟不上水生。

由于大家都是抢着干,不到三天,陶家十几亩地里的小麦都收到了晒场上。接着,水生又架起了水车。陶家的水车是只有两个人踩的小水车。水生让大家分班踩水。自己牵着老牛去耕田。

金梅也和游击队员搭帮踩水。她最喜欢趴在水车上,一边看着水随着吱吱呀呀的水车声流到稻田里,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水生耕田,做着美梦。原来这就是她一直向往的美好生活啊。

水生不管干到多晚,都要严格执行纪律,带着几个游击队员到葫芦岛野外去住。这一是为了防止日本鬼子偷袭,二是不想给陶家增加任何麻烦。

庆生看到水生他们去住葫芦岛,吵着闹着也要去。水生只好带上他一起去。到了葫芦岛,庆生一下子就被那成片的芦苇滩惊呆了。那无数的密密麻麻的芦苇秆,经过一个冬天的煎熬,正在争先恐后地吐出新叶,黄绿相杂。所有的水路全部畅通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水鸟在水里不停地钻来钻去。特别是早晨,还要发出各种悦耳的啼叫声。

庆生进去的第一夜,就好奇得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又睡得很死。到了早上被水生叫醒,才看到浑身也不知被什么虫子咬出许多的血孔。他又吓得要哭了。

水生把他带回家里,先帮他用热姜水把浑身泡洗了一遍,又帮他擦了一些膏药。

金梅知道了,第二天晚上就拆下自己的蚊帐给水生带上。水生不愿带,就说:“你不用蚊帐,你怎么睡得着?我们常住在野外,早就习惯了。”

金梅硬塞在他手里说:“你们就不是人,就不怕虫子咬?你们是客人,客随主便,一定要带上。”

水生又带着大家起早摸黑地干了几天,帮陶家所有的稻田插上了稻苗,就要离去了。

陶家人个个恋恋不舍地送他。庆生一刻不肯放开他的手说:“水、水生哥,我、我也要跟你去参加游击队。”

水生劝道:“你还小,队伍不能收你。”

金梅问道:“你、你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水生回答道:“早稻成熟的时候,我一定回来帮你们干双抢。”

水生最后对陶寡妇说:“陶姨,你放心,我们欠你的一船稻米,一定会还你。我们绝不赖账!我们来帮你干活,就算是先付的利息。”

陶寡妇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这孩子,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怎么老提那船稻米?我们现在不缺吃的。那船稻米我们不要了,算是支援你们革命了!”

水生依然认真地说:“桥归桥,路归路,借就是借,有借就要还。”

到了早稻成熟的时候,水生果然又带着那几个游击队员回来了,帮他们抢收抢种。只是这次时间很紧,他们就是在水车旁搭了个草棚,就睡到了田头上。

在他们回来后,金梅也就不想回家了,整天跟着他们干活。到了夜里,她就趴在水车上不停地踩水,别人休息了,她也要一个人趴在水车上踩水。水生只好又过来帮她。他们两个并排趴在水车上,一起步调一致地和谐地踩着水,吱吱呀呀地一直踩到深夜,就是不知道停下来。

那夜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明净,微风徐徐,熏得人醉。

他们开始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最后还是金梅先说了:“再有两天,你们又要走了?”

水生点头说:“是的,队伍上有任务,这几天假是陶队长特批的。”

金梅又说:“你们部队有女兵吗?”

水生说:“我们游击队没有女的,大部队有。”

金梅突然说:“你跟陶大胆说,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也要参加你们的队伍。”

水生立即说:“你不能走,你不够条件。”

金梅把水车踩得哗哗响:“我为啥不够条件?我除了打仗,我什么事都能干。”

水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已经是陶家的媳妇。你就是陶家的少奶奶。你不能离开陶家。我不能带你走。我们都不能做任何对不起陶家的事。”

金梅更是发狠地猛踩着水,有些愤怒地说:“我人卖给陶家了,命没有卖给陶家。你不带我走。我就去死。”

金梅踩得太猛。水生跟不上她的脚步,双脚不停地被下面的踩水板砸着。他被砸得再痛,也不敢叫一声。他也不敢看她,只是目光凝望着远方的夜空,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也不能死。你必须好好活下去。因为你还欠着陶家,你还没有还清陶家的债。陶家现在只剩下庆生一根独苗了,你有责任把陶家的香火续下去。我也是欠着陶家的。我们都要讲良心,我们都不能做任何对不起陶家的事情。”

水生越说,金梅越是发疯似的踩着水车,一刻也不停下来。水生不敢说下去了,也不敢叫她停下。他只能趴在水车上,呆呆地望着水车里被抽上来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入稻田里。

直到其他的游击队员来换他们,才硬把金梅从水车上拽下来。金梅一下水车,就累得昏迷了过去,水生赶紧背着她去找医生。

两天后,水生带人离开时,金梅才完全清醒过来。她跟在后面跑过来,追上水生,把十几双新鞋一起扔到他怀里,气势汹汹地说:“水生,你记住,你给我们家帮忙种地,我帮你们做鞋,我们两清了。你借走的一船稻米,必须尽快还回来。你给我早点儿回来还!”

所有人都被她的举动震惊了,只有水生抱紧那些鞋,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们放心,我绝不赖账。所有的账我都会还。”

金梅没有想到,这次水生失约了。他这一去,好几年就没有回来了,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十二、

水生离开的那一年,日本人投降了。金梅在家里可怜巴巴地等着。她想日本人走了,水生不用打游击,该回来了。水生到年底也没再回来,到了第二年,国共又开始打内战了,知道国民党部队也在找他,金梅开始担心水生,不再祈求他回来。到了第三年,水生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金梅开始在心里后悔,水生一定不会回来了,都怪自己当着大家的面要他还稻米。可是自己当时说的都是气话呀,自己只是想他能早点回来。自己做的那些鞋,怎么能抵得了他们流的那些汗水?

金梅没有等来水生,却等来了国民党官府的人。他们把陶寡妇抓去,要公审枪毙,说她是女汉奸,还是通共分子。

金梅知道这都是陶家的那些族人心里恨陶寡妇,跑去告发的。她先是跑到那些陶族的长辈们家去挨个地磕头求饶。说不管怎么说,陶寡妇也是进了陶家的人,庆生更是你们姓陶的人。你们怎么能叫外人来害自家人?这不是给陶家祖宗丢脸吗?你们不就是恨她要回了陶家的田产?只要你们能把人救回来,你们想要的田产给你们。人比田产重要啊。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话,他们就是想借机清除了陶寡妇,不给祖宗们丢脸。一些尖刻的老婆子小媳妇还当面骂她道:“你真是和水生一样,是个贱骨头,没有血性。她那样对待你折磨你,那时没有把你打死,你还要帮她说话。她就是天下最恶毒的坏婆婆。她死了,你才能出头啊。”

金梅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庆生一起到县衙门去撞钟喊冤,可是也告不通。

在公审陶寡妇的现场,金梅不顾阻挡地跳上台,说要当众揭发陶寡妇的罪行。这样子,主审官才让她登台讲话。

金梅当众撸起衣服袖口,露出胳膊和腿上的许多伤疤,情急之下,她声泪俱下地哭诉道:“父老乡亲们,我就是她买回家的童养媳。因为我家穷,我十五岁了,还被卖给她家做童养媳。我是受过她打骂最多的人。她那时对我是一天三顿打,跪着打,吊着打。你们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伤疤。我应该就是这世上最恨她的人啊!可是老天在上,天地良心,你们做什么事,都要讲道理。她没有做过的事,你们怎么能栽她呢?她不是女汉奸,这都是污蔑啊!她一家被日本鬼子一炮炸死了十几个人,她怎么会做汉奸?日本鬼子是住过她家,可是她不愿意,她是没有办法呀,她一个孤儿寡母的在日本鬼子面前活下来,容易吗?那日本鬼子在县里住了这么多年,你们有多少人都是在日本鬼子的面前活下来的。你们就都是汉奸了?你们这些大男人老爷们,日本人来了,你们都跑了,不能保护她们这样的孤儿寡母。日本人走了,你们还要把她当汉奸杀了立功。你们这是在帮日本人杀他们没有杀完的人啊!你们还有男子汉的脸面吗?老天爷也不会答应啊!你们还要说她通共,更是胡说。她都不知道共产党在哪里,她怎么通共啊?那船粮食与她无关,不是她借的,她磕头打滚的根本不同意呀。那是我借的,是我借给水生的。水生在她家从小打长工,出去时什么都没有。做人要讲良心啊,我也是苦人家的孩子,我看到他可怜,我就借给了他一船粮食。他那时不是共产党,现在他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我们还不知道呢。你们谁知道水生在哪里?带我去找他。如果他真的入了共产党,那也是我通共啊!你们就这样要枪毙她,天上有雷公啊。”

金梅的一番话说得下面的人群鸦雀无声。最后主审官只好说陶寡妇的罪行还要调查,把她押了下去。同台的几个汉奸和通共分子全部被当场枪毙。

不久,陶寡妇就因罪名不实,被放回家里。陶寡妇回到家里,一头抱住金梅痛哭:“我对你那么差。你为啥还要救我呀?我这条老命就是你救回来的,以后这个家里的事就都由你做主了。”

陶寡妇大难不死,却受了很大的惊吓。她回来后就开始考虑庆生已经不小了,应该给他和金梅圆房了,她特意把她亲家柳四宝请来商量。

柳四宝不由分说地说道:“金梅早就是庆生的媳妇了,是该同房了,也不需要办什么仪式了。今天趁我在,就让他们圆房。”

陶寡妇立即叫来金梅,自己先躲了出去。柳四宝直截了当地说:“金梅,你从过门时就是庆生的媳妇。现在你们都是老大不小了。我做主,今晚就圆房吧。”

金梅一听,顿时脸色煞白,她只慢慢地说出一句话:“你要我死可以,要我和他同房不行。”

柳四宝大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你早就是过了门的媳妇,早晚都要圆房。”

金梅又说道:“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让我嫁给他。我这辈子只能把他当成弟弟。”

柳四宝一听就更火了。他擂着桌子,吼了起来:“你反了,你早就是庆生的媳妇了。你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不愿意也要愿意。这是几年前都定下了的事,你还想怎么样?”

金梅站起来,气呼呼地对柳四宝说:“爸,我最后叫你一声爸。你欠的债,我都帮你还清了。你不欠陶家什么了,你可以回家去了。你们谁也逼不了我了。”

金梅说完,就打开门一个人跑了出去。柳四宝急得手足无措地对陶寡妇说:“这丫头,这丫头,怎么一长大,就不听话了呢?你放心,这事不能由着她。她愿意要同房,不愿意也要同房。”

这时,外面已经传来了惊叫声:“金梅跳水沟了,金梅跳水沟了。”

柳四宝慌忙跑了出来,只见在外面的水沟中间,庆生正在水里拉着托着金梅。金梅已经呛了许多水,还在水中挣扎,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让我去死,我人卖给你家,命没有卖给你家。”

庆生也呛了不少水,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两个人正在往水下沉。

柳四宝惊慌失措,一头扎到水里去救他们。

陶寡妇哭天号地地给前来的村人们磕头求救:“求你们快救救他们。你们恨我,不能恨他们两个孩子呀。是我对不起你们,不是他们对不起你们。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该死的是我。”

在赶来的村人们的合力解救下,终于把他们三人一起救上了岸。

金梅和水生都因为水喝得太多,肚子都涨得圆鼓鼓的了。大家赶紧给他们挤压出许多水来。

庆生最先醒来,他一醒来就大哭道:“你、你们不、不要逼金梅。她、她死了,我、我也不活了。”

陶寡妇跪在金梅身边不停地号哭着:“金梅呀,你这个丫头,你怎么就想不开呀。要死也该让我去死,你不能死呀。你死了,陶家怎么办?陶家不能没有你呀。”

柳四宝心里也是害怕极了,他赶紧叫人带信把金水银水叫来,日夜看护着金梅。

金水银水一到,就以为又是庆生欺负了她,就又要打他。庆生只是低着头不停地说:“不是我、我跟着她,她、她死了,还、还没人知道。我、我一直在、在水下托她。她、她是那么重。”

金梅是过了好久才醒来,她木然地看着大家,喃喃地说:“你们为啥不让我死?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吗?”

柳四宝跪在她的面前,不停地当着她的面,猛抽着自己的耳光,把脸打得啪啪地响:“金梅,都怪我无能啊,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把你卖了呀。你不能死。你死了,金水银水怎么办呀?你死了,我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呀?你的命是属于陶家的呀,你要恨就恨我吧。”

金水和银水也一起拉住她的手说:“金梅姐姐,你不能死呀。我们不能没有你。你跟我们回家。”

金梅没有再说任何话,她紧闭上双眼,只是泪水不停地流着。

金水和银水一直在陶家日夜不停地守护着金梅,生怕离开一步,她就不见了。

十几天过后,金梅的精神终于好了许多。她对金水和银水说:“你们回家去吧,不要看着我了。你们回去告诉爸,不要为我担心了。我都想通了,今晚就和庆生圆房。”

陶寡妇一时不知所措地说:“金梅,你自己想好了,我们没有谁再逼你了。我们家的事现在都由你自己做主。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金梅态度坚决地说:“婆婆,我都想通了,你今天就去把陶家的长辈们请来喝顿酒,告诉他们,我和庆生今晚圆房。这都是老天给我安排的。”

陶寡妇赶紧按照她的话去安排。到了晚上,庆生进了金梅的屋,站立不安地说:“金、金梅,我、我也不想逼你,我、我都听你的。”

金梅十分生硬地说:“那你现在就上床睡觉。”

庆生又说:“我、我不敢和你睡觉,我好怕。”

金梅反问道:“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这几年,我吃过谁了?”

庆生又胆怯地说:“我、我是怕你死。你、你不能死。你、你死了。我、我们怎么办?”

金梅又骤然落泪道:“我不会死了。我前世欠了许多债,还没有还完,阎王还不收我。我的命还要用来还债啊。”

庆生又说:“金、金梅,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其实,我、我心里一直想的就、就是去找水生,跟、跟他去参加队伍。”

金梅突然生气地大声说道:“你以后不要再说他。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成了野鬼了。”

金梅说着,一把抱住庆生,把他摔到床上说:“你这个小冤家。我就是前世欠了你家的债,这辈子特意来还的。”

陶寡妇终于如愿以偿地抱起了孙子。这时的她,已经把金梅当成神一样对待了,走在村里,也是趾高气扬的。她感到她终于为陶家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光宗耀祖的伟业。在这样战乱灾难的年月,是她保证了陶家的香火不断。

当金梅生下第二个女儿不到一年的时候,青弋江两岸终于解放了。青弋江两岸的人民欢天喜地迎接新时代新生活。

水生也跟着打过长江的解放军后面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就比金梅的儿子金生大不了多少。

水生已经成为一名解放军的连长。当他一身戎装地来到陶家,看望大家时,金梅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你这个死鬼,良心都被狗吃了,还没有死在外面,还有脸回来?”然后就到灶台下去烧饭了,不愿再和他说一句话。

庆生反复看着他的几颗军功章,激动难忍地说:“水、水生哥,你、你是大英雄啊。我、我也要当大英雄。我、我也要军功章。”

陶寡妇更是把家里那只老白鹅追得满村子的转,就是抓不到。大白鹅高昂着脖子呱呱地不停大叫,她也就比大白鹅叫得更响:“我家水生回来了,我家水生回来了,他是个大英雄了,他是解放军的大军官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到了一起。水生激动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也一直想回来看你们。后来随部队到江北去了,一直打仗,没有时间回来。现在我们胜利了,我们的新中国就要成立了。我也不会走了,我会经常来看你们了。”

庆生急切地问道:“水、水生哥,新中国是个什么样子呀?”

水生神采飞扬地说道:“新中国就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将是一个完全平等,人民当家做主,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世界。这正是我们经过多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得来的伟大胜利。”

这时,金梅突然气呼呼地插了一句:“你们胜利了又怎样?欠我家一船稻米还没还呢。”

陶寡妇忙说:“水生,你别在意,金梅只是说气话。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是最关心你挂念你的,她是比谁都盼着你早点儿回来呀。”

水生接着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放心,我们是不会赖账的。我们一定会加倍还给你们的。陶大胆也回来了。他回来当县委书记,将要带领我们一起建设新中国。”

陶寡妇高兴地大叫道:“那还要还什么,就当我们是支援你们革命了。如果不是金梅,就为那船稻米,我都被当成通共分子枪毙了,还我也没命吃呀。”

这时,陶寡妇特意夹了一碗鹅心鹅肝给水生带来的小男孩吃。金梅的儿子金生看到了,也伸出小手来抓,嘴里还嚷嚷着:“奶奶、奶奶,我也要吃。”

金梅立即朝他一瞪眼:“金生,你不许叫!你凭啥跟他争?人家是军官的儿子,是贵种!”

水生知道她这是在冲自己发火,就说道:“他叫刘新生,是我战友刘解放的儿子。他的爸妈都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爸还是为了救我牺牲的。我把他带来,希望你们能帮我把他养大。他是烈士的后代呀。当时,他爸妈给他起名字叫新生,就是为了迎接新中国的诞生。”

陶寡妇惊讶地问道:“他不是你儿子?你还没有成家?”

水生笑道:“这些年,年年南征北战的,哪还顾得上这个事?我和许多战友一样,都在为迎接新中国而奋斗。”

这时,金梅再也吃不下去了。她立即抱起新生,牵着金生一起出去,偷偷地到一旁流泪去了。

陶寡妇忙说:“你把新生放在这里,尽管放心。金梅和我一样,就是儿女心太重,绝不会看轻了他。”

等到水生出来找他们,金梅正给着他俩一人一口地喂着饭。新生已经和金生玩到一块儿去了,已经不分彼此。水生没有惊动他们,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从后门走了。

过了几天,水生又去看望新生。新生仰着小脑袋说:“你不去打仗,又来干什么?我不跟你走了,我要跟金梅妈妈,跟金生玩。”

金梅想请他给刚会走路的女儿起名字。水生想了想说:“现在已经是祖国河山一片红,就叫她国红。”

大家都跟着一片叫好。金水和银水也都来了。他们也都长大了,他们全都跟在水生后面要去当兵。水生却说:“我们国家打了这么多年仗,应该歇歇了。我也要和许多战友一起转业搞建设了。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都是去建设我们的新中国,所有建设新中国的地方,都是我们的新战场。”

十三、

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水生在县里忙得一个人当成几个用,他一方面要带领队伍到皖南山区配合剿匪,一方面要帮助陶大民成立各种新组织。他已经是这位新县委书记的得力助手。但他坚持每个月要回陶家一次,看望新生和他们全家。每次回来都能带来许多激动人心的好消息。

水生对金梅说:“我们刚成立了妇女联合会,要开办冬季妇女训练班,我给你报了名,你要去参加培训。”

金梅笑道:“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还去参加什么培训呀。我就在家带孩子。外面事是你们男人的事。”

水生劝说道:“不,在我们新中国,妇女要顶半边天。我们开办妇女培训班,就是要帮助广大妇女在精神上彻底解放,帮助教育妇女,培养女干部。你一定要带头去学习,带头做一个新中国的新妇女。”

陶寡妇立即鼓励道:“好事,好事呀,真是新中国、新社会、新气象。自古以来,哪有给妇女办学习班的?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呀。金梅,你一定要好好去学。将来当个女干部,给我们妇女争光。这几个孩子交给我带,你尽管放心去吧。”

庆生也跟在水生后面吵着:“水、水生哥,我、我也要参加培、培训班。我、我也要做新中国的新人。”

水生说:“我们也组织了青年军训班。你和金水银水都可以去学习,一边生产,一边学习军事技术。你们都要记住,我们的新中国来之不易,还有许多敌特坏分子在捣乱破坏。你们都要掌握过硬的军事本领,当国家需要时,就能上战场。”

庆生兴奋地说:“好、好,我、我去告诉他们,我、我们一定好好学。谁、谁来破坏新中国,我、我们就都上战场去。”

庆生说着,就头也不回地朝柳树湾跑去叫金水和银水。水生还没有回去,金水和银水就跟庆生一起又跑来了。金水和银水都已长成大小伙子了,都是满脸红光,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金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水生哥,我还要跟你去打土匪。我爸说了,新中国好,新中国让我们贫苦人家都翻了身。我们都要保护新中国。谁敢来破坏,我家里有我先上,我没了银水上,我们都没了,他就自己上。你放心。我们都不怕死的,我们不会给你丢脸。”

水生听着笑了:“我知道你们不怕死,可是我们不要你们去送死。我们还要你们建设新中国呢。为了建设新中国,你们就必须学会过硬的军事本领,才能消灭敌人,保护祖国。”

金梅在大家的一致鼓励下,还是去了县里的妇女培训班。来自全县的几十个妇女都是她这个年龄的小媳妇大姑娘,没有几个识字的,也没有什么修养。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来,连金梅在一旁听着都感到脸红。

当她们听说水生要来负责指导她们学习时,全都哄堂大笑:“他还来教我们,他自己也没念过书。他还是小公鸡,是个童男子,还没碰过女人,还不知道女人长得啥样。他还能给我们上课呀,他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只会打仗,哪会管我们女人。让我们管他还差不多。”

“听说他很会打仗,年纪不大,确是个老革命,大英雄了。他打过游击,进过大别山,上过淮海战场,参加过渡江大战。他就是怕女人,遇到女人就害怕,就躲得远远的,不敢说话。所以一直找不到女人。”

“其实呀,像他这样在公开场合不敢和女人说话的男人,就是会在暗地里想女人。说不定心里早就装着哪个女人,夜夜做梦呢,这就叫闷骚。”

金梅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按捺不住地站起来说:“有你们这样背后说人的吗?水生从小就是我家的长工,人老实能干,现在又是大英雄。你们真要关心他,就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

妇女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还是她家长工呢,都是新中国新社会了,她还是老思想呢。”

“她就是陶家的少奶奶,水生当初就是因为她才被赶出去的,说不定他们早就是相好的。她还说水生老实,也许水生心里一直装着的那个人就是她呢。”

金梅听了她们的话,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痛,还要说话。这时,水生带着一个干部进来了,他是长得明显要比水生壮实魁梧,只是皮肤粗糙黝黑,没有水生秀气。

水生首先鼓掌说:“妇女同志们,这位就是我们青弋江县的县委书记陶大民同志,也就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英雄陶大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陶书记讲话。”

妇女们一起鼓起了掌。这还是金梅第一次看见陶大胆,原来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神奇伟大。可是他的嗓门却是特别的粗特别的高,一开口就能震撼人的耳朵。他站在讲台上,激动地挥着双手,张开大嘴说道:“妇女同志们好,我首先代表我们青弋江县委代表新政府欢迎你们来参加妇女培训班。这是我县办的第一个妇女培训班,以后还要经常办。我要特别的祝贺你们妇女同志们。新中国的成立,你们妇女也就彻底解放了。现在你们和男人一样平等了。他妈的,那万恶的旧社会就是坏呀!怎么能给你们妇女制定那么多条条框框,戴上那么多的锁链啊?怎么能够欺压你们妇女呢?什么人不都是你们女人生的?男人再有本事也不会生孩子。他妈的,那、那个恶毒的旧社会就是要打倒,那、那些欺压你们的男人都该打倒,再踩上一万只脚!”

水生知道陶大民也没有什么文化,打游击多年,也就前面能说几句话,越到后来也就是越粗,再说下去就更难听了,这都是他在游击队养成的习惯。

水生赶紧在一旁高举右手高呼口号:“打倒万恶旧社会,彻底解放妇女,誓死保卫新中国!”

那些妇女们也跟着水生高呼口号:“打倒万恶旧社会,彻底解放妇女,誓死保卫新中国!”

陶大民也跟着她们一起高呼口号,然后就说:“我的话说完了。我现在宣布,你们正式开学了!”

陶大民说完后,就叫大家每人说说感想,主要就是忆苦思甜,说说在旧社会所受的苦。所有的妇女都开始控诉在旧社会所受的压迫和苦难,许多人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的痛哭流泪,说到后来都是在无比感激新政府,在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陶大民和水生也被她们的情绪感染了,也跟着她们开始流泪。说到最后,陶大民又激动地拍起了桌子:“他妈的,这个旧社会就是不把你们妇女当人啊,有多少穷苦人家被逼的卖儿卖女啊,被逼出了多少个白毛女啊。你们班上就有一个童养媳。那个陶家的童养媳,怎么没有发言啊?你也起来说几句话呀,你也是受过不少苦的呀。”

金梅一直躲在后面,没有说话。听到陶大民叫她,才站起来发言。没想到她开口却当众责怪陶大民:“我没有要诉苦的。我在陶家吃的苦都是应该的。我婆婆打骂我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陶家好呀。陶大胆,我心里最恨的人是你。你借了我家一船稻米,就跑了几年不回来。你还把我们家水生带跑了几年。你为啥不早几年来解放我们?那样我就不会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了。现在来解放我有什么用啊。我早就做了陶家媳妇,成了陶家人了。”

陶大民一时被她说得无言以答。只好望着水生说:“我没有跑呀。我们是转战到江北去了。我们到外面转战,就是为了解放无数像你一样受苦受难的穷苦人,就是为了解放无数像你一样受压迫受欺负的妇女。你们现在都已经解放了。新中国不会再有童养媳,不会再有人压迫欺负你们了。”

金梅听了他的话,不由地泪水汪汪地说:“可是我已经被卖了,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我还怎么解放呀?”

水生接过她的话说:“金梅,让你来学习,就是要提高你的思想觉悟呀。你已经是新中国新人了,要能跟得上新中国的步伐。你已经解放了,你现在能够接受学习教育了,就是最大的幸福呀。我们不是解放了一两个人,我们是解放了全中国千千万万的妇女。我们也不是为了一两个人活着,我们是在为全中国受苦受难的人活着。”

金梅听完他的话,觉得这几年水生的变化确实很大。他已经不是过去的水生了,说话一套一套的。金梅越听鼻尖越发酸,她知道水生一直都是只为别人着想,从来就不为自己着想。

开学典礼后,水生送陶大民回去。陶大民一边走一边说:“水生,你以后请我来讲话,给我写好讲话稿。对这些小妇女,不能讲粗话了,不能被她们笑话。我们以后都必须要加强学习,每天晚上必须读一篇马恩列斯毛的文章才能睡觉。”

水生紧跟着说:“是,陶书记,我一直在按照你的指示加强学习。陶书记,你还是让我去青年军训队吧。我还是教他们打仗行,教这些妇女不行。”

陶大民立即朝他吼道:“你休想!才解放几天,你就敢不听老子的命令了?她们是我们培养的第一批女干部,责任重大。你必须给我把她们带好了,她们没走,你哪儿也别想去。”

“是,坚决服从命令!”水生立即向他立正行礼。

陶大民又对着他说:“我还有一个命令,你要尽快在她们中间找一个媳妇。这也是我安排你到她们这里来的一个目的。你不要心里老惦记着陶家的那个童养媳。”

水生站得笔直,羞红着脸说:“报告领导,我没有惦记。”

陶大民紧盯着他说道:“你没有惦记,你脸红什么?你小子肚子里有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还想唬我?我这也是为你好。陶家童养媳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你不能犯生活作风的问题。我们共产党干部对生活作风问题一向抓得严。你小子要犯错误。我一定严肃处理你。”

水生立即响亮地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牢记教诲,绝不犯生活作风的错误!”

陶大民最后语重心长地对水生嘱咐道:“水生,新中国成立了,我们的任务更重了。我们的目标不是打天下坐江山,而是为了要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好。我们的文化都不高,我现在每天都在加强学习呀,一天不学习,就跟不上新形势。你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学习,努力进步。我们都不能在新中国落伍。我对你还有很大的期望。”

陶大民走后,水生才回到妇女培训班。他又带来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教她们开始识字。她们的培训班就是从识字开始的。

又有一些妇女按捺不住性子,在悄悄地传说着:“这个小杨教师是不是水生相好的?她配水生正合适,他俩越看越像一对儿。”

金梅听了,心里又是酸酸的,一直心神不宁的,别人的名字都学会写了,她还写不出自己的名字。

水生看见了,就走过来教着她一笔一画地写着“金梅”两个字,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一起惊叹道:“水生,你也没有念过书,你怎么这两个字写得这么漂亮?”

水生被她们说得满脸通红,脸上不停地冒着冷汗,忙着解释道:“我也是在识字班学的。这两个字重要,老师教得多,一个是金子的金,一个是红梅的梅。”

“还教的多呢,老师就不教你别的字呀。”妇女们又一起哄笑道,“水生,你心里是不是早有相好的。不然我们给你介绍一个?”

金梅立即打断她们的话说:“你们都不要只说不做呀,有合适的赶紧给他介绍一个。我帮他娶回家。”

水生脸更红了:“上课时间,你们不要乱说话了,要把杨老师教的字学会。你们要做新中国的新人,首先就要学会识字。”

金梅性子急,她听大家都说小杨老师适合水生,她也越看越般配。没过几天,她就等不及了,她在路上堵住了杨老师,直接就说:“杨老师,大家都说你最适合水生。你就嫁给他吧。他真的是个好人,他的心里总是为别人着想。你跟了他,绝不会吃亏。”

杨老师却微微笑道:“她们说的人是你吧?我早就嫁人了。”

妇女们在一起,就是七嘴八舌的。几天的时间,关于水生过去在陶家的一点一滴都给挖了出来。她们不再对识字读书感兴趣,整天都在说着水生和金梅之间的事。都说水生几年没有回来,都是因为怕控制不住自己,要把金梅带走了,对不住陶家。

妇女们每次看到水生来,总是爱拿他开玩笑,常常把他搞得满脸通红下不了台。有人当面问他:“水生,你是大英雄,很会打仗,抓了许多俘虏,为啥就抓不住一个女人的心呢?”

“水生,你现在可是香饽饽了。你到底是想娶个什么样的女人?在我们班上有没有你看上的呀?”

“你是不是心里早装着个人了,忘记不了啊?所以才不要我们介绍。”

水生有时被她们逼急了,就说:“我们新中国刚成立,事情多任务重。我还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我要先考虑国家的事情。”

妇女们全笑了:“你没时间考虑,我们帮你考虑呀。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是不是就要像金梅一样的呀?”

金梅听了着急,就朝她们大叫:“你们是来学习的,还是来嚼舌根的?这个妇女培训班就不该办,我们妇女就应该在家带孩子烧饭,跑来能学什么呀?”

妇女们又都笑她:“金梅,就你最应该来学习,你的思想太保守了呀。如果你过去思想开放一些,胆子大一些,你不是早就和水生一样是老革命了呀?”

不管她们说什么,金梅都没有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跟水生走。她当时那么决定,最后认命了,其实就是听了水生的话,人不能只为了自己活着,还要为大家活着。她和水生都不能做任何对不起陶家的事,她和水生都要做有良心的人。她知道做人是一辈子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水生为她背负任何不好的坏名声。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做的对,现在看到陶家和自己娘家,都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和睦,自己还有什么后悔的呢?自己就是为了这两家人活下来的。

只是现在每天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每次看到水生,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些隐隐作痛。她有时就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着水生:都是你这个家伙,不该走的时候你走了,不该回来的时候又回来了。

金梅听不得任何人说水生的一句坏话,又怕自己影响了水生的前途。他现在已经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干部了,前途远大。自己绝对不能对他有任何不好的影响。而自己在这里一天,她和水生就都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特别已经有人在说水生就是因为挂念她,才把她带到妇女培训班的。

最后,她前思后想,忍受不了这种内心的煎熬,没等培训班结束,就借口回家看孩子,提前回到陶家,再也不愿回去。不过她心里还是很感谢水生,这段时间不长的妇女培训班的学习,对金梅的影响很大。她仿佛感到自己的腰杆一下子硬了,她终于可以像人一样去活了,她也终于知道了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去生活。

水生特意回去请她,要她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她说啥也不肯:“那些个妇女,个个都是毒嘴毒舌,我一天也不愿见到她们。”

金梅嘴上这么说,其实都是假话。她其实最想见最不想见的人都是水生。她是见不着想见,见了心里又要忍受一种煎熬。她现在仿佛又理解了水生为啥一去几年没回来,因为有一种见面比不见面更加使人难受,远离才是最好的办法。

十四、

水生终于送走了这群首期妇女培训班的妇女。他如释重负,立即赶往青年军训营。这才是他最擅长的地方。

青年军训营就设在柳树湾。因为这里有青弋江最广阔的沙滩和柳树林。来自青弋江两岸的几百名青年都聚在这片柳树林里。他们都是早出晚归,中午吃的干粮都是从自家带来。他们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情绪高涨,整天在柳树林练习跑步、匍匐、劈刺、瞄准、投弹、挖战壕、下河潜渡等战术动作。他们没有枪,就砍下柳树枝做出许多的木枪和手榴弹。还每一个人都用柳树枝叶做了一顶绿帽子,整天戴着,成了柳树林中的又一道靓丽的风景。

庆生、金水和银水都在他们里面。可是他们并不和睦,因为大家都整天叫着庆生是小地主,不愿跟他在一起训练。他也练不过人家,就想跟在金水、银水后面。

金水、银水也受大家影响,越来越不喜欢他,觉得他给自己丢脸了,总是有意要丢下他。他只能跟在后面结结巴巴地叫道:“我、我是你们姐夫,你、你们不能丢下我。”

金水和银水一起说:“金梅姐姐是在旧社会卖给你家的。我们不喜欢你这个姐夫。你不要跟在我们后面,拖我们的后腿。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以后要对金梅姐姐不好,我们就把她接回家。”

庆生不敢再跟在他们后面了,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在一旁训练着。这种状况直到水生来了,才有了改变。

水生一到,大家的气氛也就变得更加的热烈了。庆生也就像小时一样,整天跟在他的后面,再也没有人小看他了。

他们除了农忙季节外,几乎每天都来训练,风雨无阻。水生还特意组织他们之中的尖子,到皖南山区去野战训练,参加剿匪实战。就是农忙季节,也要组织大家组成突击队,去帮助有困难的人家。

水生的能力出众,各项工作都开展得轰轰烈烈,心里最高兴的还是陶大民。他正在向上级推荐重用水生时,震惊中外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

中华大地再次进入了支援抗美援朝的热潮中。青弋江两岸的人民也当仁不让地投入到抗美援朝的宣传中。水生训练的青年团更是踊跃参军,热情空前高涨。

水生开始受命负责志愿军的招收工作。由于要求参军的人很多,水生出于全县工作的统筹考虑,自己制定了三个土政策:一是家里只有一个儿子的不能去,二是家里只有两个儿子的只能去一个,三是结了婚有孩子的不能去。

许多人整天围住他吵闹:“水生哥,帝国主义打到家门口了,为啥不愿让我们上战场?保家卫国,人人有责,我们都要跟你去前线杀敌!”

“水生哥,我们好容易成立了新中国。这些豺狼都来了,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们建设自己的国家,让我们都到前线去消灭他们!保护我们的胜利果实。”

水生一天到晚都要耐心地和大家做工作:“你们都上前线去打仗,我们家里谁来搞建设?我们新中国刚成立,还是百废待兴,许多事都要有人去做,搞好新中国的建设,才是最重要的大事。你们放心,只要前线需要,我一定把你们都带去。我们绝不会让一个帝国主义侵略者跨过鸭绿江,破坏我们新中国的建设。”

金水、银水和庆生都要跟他一起参加志愿军,整天都跟在他的后面吵闹不休。

按照水生的规定,金水和银水也只能去一个了。他俩也就闹得最凶,一刻也不让水生清闲,日夜跟着他:“水生哥,你就给我们开开后门,让我们都去吧,打仗亲兄弟,我们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呀。我们去一个不放心。”

水生毫不松口地说:“不行,这是硬规定。你们都走了,你们家里谁来负责?谁来建设我们的家乡?谁来建设我们的新中国?我们抗美援朝的目的,不是想去打仗,而是要把侵略者打回去,全心全意地建设我们的新中国。”

金水见说不通了,就说:“那我们就按大小来,我是老大,就该我去。”

银水也毫不退让地说:“哥,我从小都听你的,可是每次打架,都是我先上的。打仗的事应该我去,家里事由你做主。”

水生一个也劝不住,只好说:“这事你们两个谁也做不了主,把你们爸叫来,我和他定。”

柳四宝被叫了来,他眼里含着泪说:“说实话,我这两个儿子,我都不想他们去。可是豺狼打上门了,他们就必须去上战场。我们国家被日本人糟蹋了这么多年,不能再被别人糟蹋了。你们要我选,我手背手心都是肉啊。我能选谁呢?让他俩抽阄吧。”

水生只好写了两个字条,让他俩去抽。最后,是银水抽到了去。父子三人立即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银水异常激动地说:“你们都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们丢脸,我一定会成为大英雄的。”

庆生也要去,他从一开始就被水生排除在了名单之外。他整天闷闷不乐的,他晚上回到家里对金梅说:“金、金梅,我、我想请你帮、帮我去跟水生说,我、我也要去参加志愿军。”

金梅不解地问:“你为啥要去参加志愿军?是我们家里对你不好?让你不想留在家里?”

庆生连忙摇头说:“不、不是的。水、水生到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没有,他、他都要去上战场。我、我有两个孩子了。我、我们不能总叫他去保、保护我们。”

金梅直望着他说道:“水生又要去打仗了?他为啥要去?他做事都是自己做主。我帮你说话,他不会听的。”

庆生接着又说:“其、其实,我去参加志愿军,不、不只是为了跟着水生,现在是新中国、新社会了。他、他们还都说,我、我是地主的儿子。我、我不能让金生和国红,也成、成为地主的孙子。我、我要做英雄。我、我要让他们和、和新生一样,成、成为英雄的后代。我、我是为了金生和国红,才、才要去打仗的。”

金梅突然用十分敬佩的目光看着庆生,连声称赞道:“好,好,庆生,你终于长大了,你终于做了一件男子汉该做的事情,说了一句父亲该说的话。我支持你去。我们一大家人,为啥总要水生他们去保护我们?你尽管去打仗,家里的事你放心。”

庆生又涨红着脸说:“金、金梅,你、你放心。我、我不会再给你丢脸了。我、我一定会为金生和国红,拿、拿一张大奖状回、回来。我、我一定会让他们也成、成为新、新中国的新、新人,不、不受别人欺、欺负。”

金梅有些痛惜地望着他说:“你不但要给他们拿大奖状回来,还要给他们好好活着回来。”

庆生高兴的有些不知所措地说:“谢、谢金、金梅,我、我去参军,绝不是为、为了自、自己立功。我、我是家里的男、男子汉,我、我要担起责任了。你、你赶快帮我,去、去找水生吧。只、只要他、他点头,就、就行了。他、他最听你的话。”

金梅摇头说:“水生不让你参军,我去说也没用的。他自己定的规矩,他不会自己违反。你就去找管他的陶大胆,你就去跟他说。只要能让你参加志愿军,他欠我们家的一船稻米,我们不要了!”

庆生又怯怯地说:“那、那你陪、陪我去,我、我怕他。”

于是,金梅就陪着庆生到县里去找陶大胆。正遇到芜湖几十万各界民众上街大游行,他们高举抗美援朝和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旗帜,高呼口号。金梅和庆生也自动加入其中,他们跟着大家一起高呼口号,情绪更加的高涨。

在县委大门口被哨兵挡住了不让进,金梅对着大门就大喊起来:“陶大胆、陶大胆,我们找你要债来了。你不要躲啊,你不要赖账。”

陶大民听到她的叫声,马上叫人把他们请了进去。陶大民紧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别急,我马上安排他们还你们稻米。我们欠你家的稻米,欠所有人的债都要归还。”

金梅扑哧地笑了:“陶大胆,我们家那船稻米支援革命多少年了,你得算多少利息呀。算了,我们都不要了,就算是支援抗美援朝了。我们这次是来向你告水生状的。”

陶大民立即警觉地问道:“水生在你家犯啥错误了?我一定严肃处理他。我就知道这小子,早晚会犯错误。”

金梅学着在妇女培训班学的知识说:“就是呀,他这次犯了大错误了。他制定的那三条土规定都是错误的。什么家里只有一个儿子的不准去,家里只有两个儿子的只能去一个,结了婚有孩子的不准去。都打仗了,美国鬼子都到家门口了,还能有这样的规矩,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规矩?最不该去的,就是他水生呀,他家就剩他一个独苗了,他不能去。我们家一家五口啊,怎么也该有一个参军的数字呀。”

陶大民终于听明白了,他笑道:“金梅同志,这不是他一个人决定的,是我们大家统筹考虑决定的。水生不同,他是党的干部,也是军队的干部,他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军队需要他去指挥战斗。”

金梅立马接着说:“那不就是他有参军的特权吗?既然能有特别的考虑,那也就给我们家一个特别的数字。”

庆生赶紧站起来说:“报、报告,我、我也要参加志愿军!”

陶大民严肃地问道:“你为啥要参加志愿军?你以为上战场打仗是像过去一样,跟在水生后面去好玩吗?”

庆生认真地高举右手说:“报、报告领导,我、我要参加志愿军,我、我不是去玩,我、我要洗心革面,做、做新中国新人,不、不做地主的儿子。”

金梅也站起来,跟着说:“请你给我们家一个参加志愿军的名额。我们全家五口,不能只让水生这样的独苗去保护。要是庆生不合条件,那就我去,我知道你们在收女兵。”

陶大民彻底被他们感动了,他站起来,激动地说:“你们说得好,我们革命队伍的光荣传统就是,母亲送儿上战场,妻子送郎上前线。国家有难,人人有责,谁说他有老婆孩子不能参军了?我批准了!庆生,你从现在开始,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了!你不再是地主的儿子,你和他们所有的志愿军战士一样,都是我们的英雄了!”

庆生顿时激动得泪如雨下:“谢、谢领导,我、我绝不会给你、给志愿军丢脸!”

青弋江两岸首批入朝参战的志愿军战士,就达到了八百五十六名。他们出发时,个个胸戴大红花,整齐立队。两岸数万民众,闻讯涌来,夹道相送。

金梅和陶寡妇也带着几个孩子都赶来了为他们送行。新生、金生和国红一起拍着小手叫道:“我爸爸参军了,我爸爸是英雄了!”

庆生站在队伍里,不停地朝他们招手,眼里灌满了泪水。只有这时,他才感到他已经真正和大家融为一体了。

金梅看到庆生一身戎装、精神换发的样子,也是心头一热,一种从没有过的暖流传遍全身。她对着庆生大声喊道:“庆生,你记住了,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和你妈,和金生、国红都等着你打胜仗回来!”

站在庆生身旁的银水也朝金梅喊道:“金梅姐姐,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好姐夫。”

柳四宝和金水都参加了鼓乐队,他们在奋力地猛敲着锣鼓,震天动地。

陶大民在欢送大会上,撕破了喉咙地大声说道:“同志们,战友们,我们的中国经过一百多年的浴血苦战,好不容易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可是那些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他们不让我们好好的建设我们的国家,又打到了我们的家门口来了。我们决不能再让任何侵略者踏入新中国的大门,一定会坚决地把他们打回去!这是我们新中国的第一战,也是新中国的立国之战,一定要打出我们中国人的气势!

今天我们青弋江县首批八百五十六名志愿军战士就要奔赴前线了。你们都是我们青弋江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儿女,是我们的骄傲!我们还有几十万的青弋江的父老乡亲,我们将永远支持你们,如果需要,我们还会前赴后继,分批上战场。任何针对我们新中国的阴谋都会失败,因为我们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我们决不会再受任何欺负!”

金梅在下面听着陶大民讲话,也感到了热血沸腾,她也感觉到这个陶大胆也是在天天进步,水平提高得快,不用讲话稿,也再不说粗话了。随着陶大民的讲话,数万人民和所有志愿军战士一起振臂高呼:“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为了新中国,前进、前进!”

所有新入伍的志愿军战士,高唱着嘹亮的歌曲列队远去。水生走在最后面,陶大民紧抓住他的手说:“水生,这些都是我们青弋江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儿女,我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他们都给我带回来。”

水生激动地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他们!不管打到哪里,我们决不会给青弋江的父老乡亲们丢脸!”

十五、

水生他们奔赴朝鲜战场不久,陶根子就带着工作组回到陶村搞土改。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在抓土改的试点工作,他对这项工作很热心,干得很卖力,也得到很多表扬。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现在土改工作已经全面推广了。

陶根子到了陶村,首先就来到陶家,他对着陶家的正八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有人跟他说:“陶队长,这是军属的房子,里面住的都是军属,是不能分配的。”

陶根子朝他翻着白眼道:“这我还不知道。水生跟我打了几年游击,我的资格比他老多了。他还是我的老部下,他早就和这陶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是被赶出去的小长工。庆生是参加了志愿军,那是他耍的滑头,想钻政策的空子。他到底还是地主的儿子,这房子也是地主的财产,也要按政策分配。”

自从水生进了游击队后的这几年,水生处处抢了陶根子的风头,特别是陶大民还公开地认了水生做干儿子,什么事都要听水生的。这就使陶根子又吃醋又生气,这口气已经憋在心里太久了,一直无处去发。现在水生去了朝鲜,那里战火纷飞,枪林弹雨,美国飞机天天在“下蛋”,水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两回事了。现在整个陶村以及整个陶辛圩都归他管了,他正可以扬眉吐气,好好抖抖威风了。

陶根子来到陶家门口,双手叉腰,高昂着头大声叫道:“陶寡妇、陶寡妇、陶寡妇,你给我出来!”

陶根子连叫了几声,也不见开门。他脸上挂不住了,他恼怒地对身边人大叫道:“这个地主婆,女汉奸,还敢公开对抗工作组,给我把门撞开!”

旁边人刚要撞门,门却开了。金梅首先走了出来,她对着陶根子,也不客气地说道:“原来是你陶根子呀,我还以为是哪个野狗在叫号呢。”

陶根子看到是金梅,连忙满脸堆笑地说:“是金梅呀,你好。我们是来谈工作的。我叫了几声,陶寡妇怎么不开门?”

金梅十分鄙夷地说:“小根子,你参加游击队这么多年,怎么秉性一点没有改啊,满嘴乱喷。我婆婆不叫陶寡妇,她叫陶玉翠。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早就平等了。”

陶根子知道金梅参加过妇女培训班,见过世面,不敢跟她对嘴,只好改口说:“对、对,现在应该叫她陶玉翠。我就是来找陶玉翠的。”

金梅又打断他的话说:“你还不知道,我家的事,早就由我做主了,不用找我婆婆了。”

陶根子连忙说:“你和她不一样,她是正宗的地主婆,你是她买来的童养媳。你也和我们一样是穷苦出身。”

金梅不理他这一套:“我进陶家几年了,孩子都生了两个,早就是陶家做主的人了。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不要找我婆婆。她年纪大了,耳朵听不见了。”

陶根子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是来找陶玉翠谈她家土改问题的。”

金梅不屑地说:“你是土改队的队长,这个你还不知道呀?水生一回来,就把我们家的田地都分了,早就没有了啊,还能等到你来分呀。”

金梅接着又取笑道:“小根子,你参加革命比水生早,怎么就是老不进步呢?水生都带兵打到朝鲜去了,你怎么就喜欢在家分地主的财产?怎么大家都说你对地主家的田地不感兴趣,只对地主家的小老婆感兴趣?我们陶村可没有地主的小老婆呀!”

陶根子一听,就急红了脸:“金、金梅,你不要听人胡说,那都是造、造谣,那都是诬、诬蔑,是对我们革命干部的恶毒攻击!我一定要彻底查清,对他们实行专政!”

陶根子在陶家讨了个无趣,只得悻悻地离去。不过,他心里还是感到暗暗高兴。几年不见,这个金梅长得更有风韵了,正浑身透出一种少妇特有的成熟的迷人魅力。他确实对金梅迷恋得已经很久了。

又过了几天,陶根子又回来了,他一脸讨好地说:“金梅,你是到妇女训练班学习过的,我们现在正缺少女干部,你到我们工作组当女干部吧。”

金梅一口否决道:“不用你陶队长挂心了。陶大胆早就要我去当女干部,都被我推辞了。我家有三个男人都到朝鲜打仗去了,一大家人要靠我照顾,特别是这三个孩子,丢给婆婆我不放心。”

陶根子十分惋惜地说:“那你可就太亏了!有机会当干部,你不干,非要在家带孩子。当干部才能出人头地,有出息,有脸面,那才是光明大道。现在谁不想出去当干部呀?你怎么这么傻呀?有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都想不到呀!你却不想干。”

金梅继续毫不在乎地嘲笑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就想混个乌纱帽。在我心里,带好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会比我更有出息。”

陶根子这一招不行,就又去想别的办法。他看到陶家的叔伯侄子们一直对陶玉翠有意见,就在后面鼓动他们。说陶家的田地是地主财产,现在分了,陶家的正八间也是地主财产,也要充公,作为新的村委会。

陶家的那些叔伯侄子们听了他的鼓动,一起哄闹起来,围着陶家,逼他们一家让屋。

陶玉翠死活不肯让,又倒在地上满地打滚:“你们都是姓陶的,都是本家兄弟,为啥都要欺负我们?我家的田地都分给你们了,我们家就剩下这座房子了,这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一些叔侄们都面红耳赤地争吵道:“既然是老祖宗的家产,为啥就要传给你们,大家就应该挨个住。”

陶玉翠仍然不服,她又爬起来,抓起一条扁担面对着他们大骂道:“这就是我家的房子,你们不服就去问老祖宗呀!你们杀了我可以,要我让房子不行!我唯一的儿子都拎着脑袋到战场上去打仗了。我们家一起有三个上了前线打仗,你们还要把我们赶出去,这是什么道理呀?”

这时,陶根子看到大家闹得差不多了,才看准时机出现了,他对着陶玉翠威胁道:“陶玉翠,你别忘了,你就是真正的地主婆。你作威作福惯了,好日子享受得太久了,是该吃吃苦、受受教育了。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如敢继续对抗组织,我们就立即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金梅过来抢下陶玉翠手中的扁担,劝说道:“婆婆,他们不让住,我们就不住。人还能被逼死?我们一家人只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

陶玉翠满眼流泪地说:“金梅,是我害了你,害你跟着受牵连了。我老了,无所谓了。你带着三个孩子怎么办呀?还有这个新生,他可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呀。我不服,我要去找陶大胆。他还欠着我们家一船稻米,他不能不管我们家。我要去问他把水生、庆生和银水一起要回来,看看还有谁敢欺负我们家。”

金梅拉住她说:“婆婆,他管着全县那么多的事,那么忙,哪能管到我们一家的事呀?你也是气糊涂了,你这个时候去问他要人,他到哪里去找人?再说,他们在前面打仗,我们不能让他们为家里这点小事分心啊。”

陶根子听到陶玉翠要去找陶大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就说:“你们家的房子今天就充公了。考虑到具体情况,可以留两间给金梅和孩子们住。陶玉翠这个地主婆,还是个漏网的女汉奸,必须立即滚出去。她在这个房子里已经住得太久了,不能再让她住在这里享福了!”

陶玉翠听了陶根子的话,立即满口说道:“行,行。只要你们不让金梅和孩子出去,我马上滚,我马上滚出去。你们要我滚出去爬出去都行。”

金梅又一把拉住她说:“婆婆,你为啥要滚出去爬出去?要死我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要走我们就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我们一家人永远也不能分开。”

金生、新生和国红三个孩子一起拉住金梅的手说:“妈、妈,我们自己家的房子,他们为啥不让我们住啊?”

金梅抱住他们说:“你们都给我记住,任何朝代都会有豺狼。我们不向豺狼求情,我们一起走。我们让他们按政策办,我们现在是革命军属,人都能去上战场了,这个房子还舍不得嘛?我们也带头执行政策。”

于是,金梅和陶玉翠带着孩子们搬出了陶家正八间,到了陶家原来的三间破旧的杂草屋。

陶玉翠一天到晚痛哭不止:“金梅呀,这房子怎么住人啊,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呀,我怎么就不死呀,你就让我去死吧!”

金梅突然厉声说道:“孩子们在家,你能不能少哭几声。这个房子怎么不能住人啊?水生、庆生、银水,他们在战场上还能有这样的房子住啊?他们连命都不要了,我们还要房子?这个事,我们就认了,不要再传出去了。传到他们那里,他们还怎么打仗呀?我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他们都能早点好好地回来。”

陶玉翠听了金梅的话,从此再也不敢哭一声了。她也只能天天在家里盼着水生他们能够早点回来,给她报仇了。

陶根子仍然不甘心,不愿放过金梅。这天,他突然来叫金梅去村委会,说有水生他们在前线的消息。金梅立即跟他来到村委会,也就是她原来的家,陶家的正八间。

到了村委会,陶根子仍然不告诉金梅什么消息,而是十分谄媚地说道:“金梅,你就是脾气倔。我们是针对陶玉翠这个地主婆,不是针对你的。你要想通了,你还是可以和孩子们搬回来住,就不用在外面吃苦受罪了。”

金梅也不放过奚落他的机会:“我知道,你小时进来偷东西的时候,就开始惦记着陶家的正八间了。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来了。我是不会跟从小就有贼心的人住在一起的。”

陶根子涨红了脸,严厉地叫道:“金梅同志,我现在是革命干部,你不能诬蔑革命干部!”

金梅也不示弱地说:“革命干部,我见过的多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家革命干部都是带头流血流汗。你就是带头吃好的,住好的,晚上还要去找地主的小老婆!”

陶根子这时已经以军事机密为由,把人都支了出去,他关上门回来说:“你说什么,我都不生你气。我知道你们寡妇们都是脾气大,缺乏调理。”

金梅愤怒了,朝他扑过来:“你说谁是寡妇?你嘴上没德,我就要抽你!”

陶根子一边躲着,一边说:“我说的就是真的,这房子里就是寡妇气味重。陶寡妇守了多少年寡了。庆生也走了一年多了,你不也是在守活寡。你怎么就能守得住呢?”

金梅已经气得脸色苍白,追着陶根子就要打他:“我今天就要打烂你这张臭嘴!我家庆生在前方打仗,你在后方咒他死。我今天跟你没完!”

金梅终于抓住陶根子,举手就要抽他耳光,没成想,一下子被陶根子反扑到地上。陶根子压在她身上,一面胡乱地乱吻乱摸着她,一边央求道:“金梅,你就早点从了我,我就能好好照顾你了。庆生都上了战场了,那个小结巴,他还能有命活着回来?你为他守活寡不值得的。”

金梅被压在地上爬不起来。她一边用双手把陶根子的脸抓成了大花脸,一边高呼救命,外面人听到她的呼叫声,才破门而入。金梅爬起来,对着陶根子大吼:“你这个小贼,满肚子都是贼心。你偷了陶家的房子,还想偷陶家的女人。我跟你拼了!”

陶根子捂住一脸的血,恼羞成怒地倒打一耙:“给我把这个泼妇抓起来批斗!她这就是对革命干部的打击报复,恶毒攻击,公然对抗新社会!她一直就是个破鞋。她在妇女学习班时,就因为和水生乱搞男女关系,才被提前开除的。”

金梅怒不可遏地骂道:“你放屁!你才是从小贼心不死,你才是无赖流氓。我的屁股都要比你的脸干净!”

可是,金梅已经被人摁住,被捆绑了起来,嘴上被堵住毛巾。她被人推到外面的晒场上。陶根子立即召集全村的人,要现场开她的批斗会。

陶玉翠闻声赶来,她冲过去大叫道:“你们要批斗,就批斗我。都不关金梅的事,都是我不服,才叫她去打人的。”

陶根子摸着脸上还在流着的血说:“这就是她们反攻倒算,攻击革命干部的罪证,给我把这个老寡妇、老地主婆、女汉奸,一起捆起来批斗, 一定要把她们彻底批倒批臭。如果不是水生包庇,她早就被我们镇压了。我们镇压了多少像她这样的老地主、大汉奸。”

金生、新生和国红三个小孩一起跑来,大声哭叫着。在一片喧嚣中,对金梅和陶玉翠的批斗会坚持了很久,直到金梅在台上完全昏倒。

等金梅醒来后,一连几天,她都是浑身无力。关于金梅和水生在妇女培训班偷情的事也被大家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金生、新生和国红三个小孩每天都在外受尽欺负。他们每天都在为此被村里小孩打得鼻青脸肿的,回到家里都是哭哭啼啼的不停。

只有陶玉翠不信,她知道这都是陶根子故意散发的谣言,可是她已经不能出门了,到哪里都会被人指着骂。她只能不停地劝金梅赶快到县里去找陶大胆告状。

金梅摇摇头说:“这种事找他有何用?他又管不了大家的嘴。恶人终会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金梅抱住三个被打得浑身是伤的孩子说:“你们不要再打架了。陶村不喜欢我们,不让我们住,我就带你们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三个孩子一起仰着脸问道:“妈,我们的家在哪里?”

金梅欣慰地笑道:“我们的家就在柳树湾,就在青弋江的岸边,就在那长着许多柳树的地方。”

三个孩子又一起叫道:“我们喜欢柳树,我们喜欢到青弋江的岸边去玩。”

金梅下定决心带孩子们回柳树湾时,对陶玉翠说:“婆婆,你留在这里也过不好,你也和我们一起去柳树湾吧。”

陶玉翠抽泣着说:“我都老了,早该死了,怎么还能去给你们添麻烦。我过去对你们家那样,我哪有脸去你家呀?”

金梅劝道:“婆婆,过去的事都不要去想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

第二天,金梅就带着陶玉翠和三个孩子离开陶村,一起去了柳树湾。

十六、

金水已经长大了。他没有能参加志愿军后,就当上了柳树湾的民兵营长。他年轻气盛,工作积极性高昂,每天带领民兵白天训练,夜里巡逻,使柳树湾变得路不拾遗,平稳安定。

柳树湾不同于陶村,历史也没有陶村悠久。大都是姓柳,一百多户人家几乎都是祖上几兄弟发枝下来的,大都还没有出五福,少有的几户外姓人家,也是柳家姑娘招女婿招进门的,远近都是亲戚,相处得都还和气。更主要的就是,柳树湾因为太穷,一直没有出过大地主,称为富农的人家也不算富,这也就少了一些激烈的矛盾和斗争。

金梅带着一家老小回到柳树湾,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金梅对金水笑道:“金水,你长大了,越来越有出息了。我们全家现在投靠你来了。”

金水开心地笑道:“金梅姐姐,你就不应该走啊。我们都不喜欢你走,你就应该在柳树湾过一辈子。”

金梅也十分感慨地说道:“我也不想离开家。柳树湾再穷,也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们一大家就相依为命了,再穷也不分开了。一家人能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

当金水听说了金梅被陶根子批斗的事,立即怒不可遏地要带领柳树湾民兵,去找陶根子算账:“最该批斗的就是陶根子,他才是小偷、恶棍!我决不能轻饶了他!他们陶村人还能不知道他的底细,怎么也能这样对待你们?我要去找陶村的人去说道理。”

金梅拦住他说:“你柳树湾的民兵,还能去管陶村的事呀?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好好的没事了,这就比什么都好。他现在是土改干部,不要去给他找到我们仇视土改干部的借口。我们可以恨他,但是不能恨土改干部呀。”

金水仍不服:“那他们也不能把你们赶出来呀,哪有庆生在前方打战,他们在后方,把他老妈、儿女、老婆一起赶出家门的。你怎么不早点带信给我?我去帮你们把房子要回来?”

金梅又劝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也是不想这事传出去,最后传到水生、庆生、银水他们的耳朵里,让他们在外打战分心啊。我现在就是盼他们能早点平平安安地回来。那个房子算什么?惦记那房子的,不只是陶根子一个,还有陶家一班子人。就给他们去吧,他们也就没得惦记了。再说这确实也是过去地主的房子,我们这也算是和旧社会彻底划清界限了。你帮我们搭几间草棚,我带孩子们住着,心里更踏实。”

金水听了金梅的话,不敢反驳她的意思,只好低下头说:“那和陶根子的账,就以后再慢慢找他算。金梅姐,你放心,你回家了,就是我们都没地方住,也不会让你们没得住。”

金梅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保密,我们在陶村的事不要让人说出去。你就说我是想你和爸了,特意回来,好相互照应,传出去不好。现在是新中国新社会,哪里都是我们的家。我们这也算是带头执行政策。”

“金梅姐,你放心,我都知道了。”金水应着声,就带人到柳树林里砍了许多柳树,在自家旁边又搭建了三间土墙茅草屋。金梅全家就又正式在柳树湾安家了。金梅一直觉得还是柳树湾好,这里人情味浓,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后来就一直不愿回陶村去了。

没过几个月,金梅全家被批斗被赶出陶村的事还是传到了县里。陶大民知道了勃然大怒,还能有这样恶劣对待志愿军军属的行为。他立即命人把陶根子抓起来审查,一些人也趁机去告发他利用土改为名,专门勾引地主的小老婆,影响十分恶劣。陶大民当即成立调查组下来调查核实,要求严查严办陶根子。

陶玉翠得到消息,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告诉金梅,要她一起去揭发陶根子:“真是太开心了,老天终于开眼了啊!陶大胆就要给我们报仇了。他们都说只要查实了,这个小贼就要被枪毙了。陶大胆最信你的话,只要你去揭发,这个小贼想赖都赖不掉。我们就等着看他是怎么吃枪子的。”

金梅却冷冷地说:“该死的又不是他一个,真枪毙了他又有什么用呢?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陶根子出来的。”

陶玉翠又说:“那我们也应该回去把房子要回来,找陶村人报仇去啊,他们都也受到批评,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军属。上面还派来人要处理他们了。”

金梅却说:“他们想那房子想了好多年,就给他们去吧,别人帮我们要回来的不香。我们不要为了房子,和整个陶村人记仇一辈子了,活在一群仇人中间,睡觉都不踏实呀。家里人都到朝鲜打仗去了,我们在家受点委屈,就算了,不要再去闹事了。”

陶玉翠心里仍不服地说:“金梅,你不去,我去!我们不能吃了这么大亏就算了。你不能对任何人都心好呀,那以后还怎么活呀。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那房子给了陶村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金梅又劝道:“婆婆,你也别去,让他们闹去吧。我们刚来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就不要去搅和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去和他们争了。他们毕竟也是姓陶啊,都是一棵树上下来的。我现在只希望几个孩子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婆婆,你要相信,好人总会有好报的。我现在呀,天天都做梦希望有好报应,能把好报应报到庆生、水生和银水的身上,让他们都能早点打完胜仗回来。哪还有心事去要那房子?”

陶玉翠看到金梅说着说着,就不停地流泪,知道她心里关心的不是房子,而是在前线打仗的人。也就不再坚持去陶村要房子了,而是找了一个泥菩萨像,天天偷着去跪拜,祈求菩萨能保佑在前方打仗的他们。

后来陶大民派的调查组特意来找金梅调查情况,要落实陶根子的罪行。金梅却说:“陶根子在外面干过什么坏事,我不知道,不能乱说。他对我说了许多诬蔑的话,往我和水生身上泼脏水,被我一巴掌就打倒在地上。他是从小干过许多坏事,可是也不够枪毙呀。我不要你们枪毙他,我只要他来赔礼道歉,还我的清白。”

调查组把金梅的话记录下带回了县里,陶大民果然命令把陶根子押回柳树湾和陶村批斗。在柳树湾的批斗大会上,大家个个群情激愤,纷纷上台指责陶根子的种种罪行,特别是他对金梅一家的恶毒行为,天理难容。

陶根子不停地朝金梅磕头求饶,不停地自扇耳光,承认自己诬蔑了金梅和水生,就是出于嫉妒,怨恨水生。因为水生太优秀了,他一到游击队,就处处抢了他的功劳,又抢了他到朝鲜前线的机会。他还说出,是水生心里一直想念金梅。但他更记着陶家的恩情,是陶家养大了他,他再想也不会动陶家的媳妇。

陶玉翠看了陶根子在台上的一系列表演,不停地对金梅说:“这个小偷还是本性不改。他小时到我家偷东西,每次被水生抓住了,都是这样磕头求饶的。可他不长记性,一过去就忘了。你不能心软,这回轻饶了他,那就是放虎归山啊。”

金梅对她说:“婆婆,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认错了,也就算了。他在外面干的坏事,自有人管,我们没有看见,总不能栽他吧。我们不能因为他对我们有仇,就落井下石,要求枪毙了他呀。”

由于金梅的大度,没有追求陶根子的责任。其他去告陶根子的人家,也都没有确切的证据,全都改口了。最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都是证据不足,就把陶根子放回陶村。过了一段时间,又官复原职。

陶根子记住了教训,心里还有些害怕,知道了金梅一家是不能得罪的,更怕将来水生他们回来要找他算账。他又特意来到柳树湾,要接金梅一家回陶村去,并要把陶家的正八间还给她们。

他没想到,金梅一点也不领情,冷冷地回绝道:“我平白无故地被你们把名声坏到那个地步,我哪还有脸在陶村活呀?我在这里住惯了,不想回去了。房子已经被你们占了,再要回来也不香了。就给你们做村委会吧,就算我们陶家给陶村的贡献吧。现在我们一家也算是和地主彻底划清界限了,我们和旧社会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陶根子回去后,心里仍不安,赶紧叫陶村人凑了钱送来,说这本来就是你们家的房子,送给陶村做村部,也不能白送啊,就算是我们出钱买的吧。

金梅看到那些钱,一夜没睡。天一亮,她就带着陶玉翠和金水一起,来到县里的志愿军捐助站,一起捐了出去,她知道现在全县人民都在捐款,朝鲜战场比她们更需要钱。

她捐完钱后问道:“我们这些钱够不够买一门大炮了呀?”

受捐人员称赞道:“早够了,至少购买两座大炮了。都要像你们这样捐款,什么样的鬼子都能打跑。”

他们的负责人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搞来了这么多钱,特意过来问道:“你们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钱呀?”

金梅如实说道:“我们家过去是地主,现在地都分了,看到大家都在捐款,我们就把家里老房子卖了,我们也要做新中国的新人。我们现在算是彻底和地主划清界线了吧。”

那个领导忙说:“你们早就是新时代的人了,你们一家有三个上了前线。我们应该多照顾你们,这钱你们还是留一些回去用吧。”

金梅立即回道:“我们家里主要的人都上前线打仗了,我们还要房子要钱干什么?有多少都要捐,人比钱重要啊!我们只希望他们能早点打胜仗回家。”

那个领导特意向陶大民做了汇报。陶大民得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他紧握着金梅的手说:“我代表县委和全县人民谢谢你们全家,过去你们家给我们捐了一船大米,今天又捐了整个房子,你们永远都是我们的表率啊!我们全县人民都要向你,向你们全家学习呀。”

金梅说道:“我们先要感谢你呀,不是你的关心,我们这个房子也要不回来了,也就没有钱来捐款了。你放心,只要国家需要,只要能把美国鬼子打回去,我们家要人捐人,要钱捐钱。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们家那几个人在朝鲜仗打得怎样?”

陶大民响亮地说道:“你们都放心,他们都是我们青弋江养育的最优秀的儿子。他们现在天天在打胜仗,已经把美帝国主义的嚣张气势打下去了。”

最后,陶大民一定要留下他们吃饭。他很抱歉地说:“你们家在陶村所受的委屈,我都知道了。我要代表陶根子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啊。我已经严厉地批评了陶根子。这个陶根子,我也知道,他跟我打过几年游击,就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就是不知道进步。以后你们受到任何委屈都可以直接来找我。你们一家三个上了前线,是军属,是模范之家呀,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金梅摇摇头说道:“这些事都过去了,我们也不会记在心上了。人活一辈子,谁不会遇到一点委屈呀。你管着全县几十万人口的大事,我哪能为了我们一家的小事来找你呀?”

金梅说完,怎么也不愿意留下吃饭,就和陶玉翠、金水一起回去了,她如释重负地说道:“现在好了,我们家和地主没有任何牵连了。”

金水跟在后面不停地称赞道:“金梅姐,陶书记现在进步真大呀,说话走路和神态,都越来越像大干部了。”

陶玉翠赶紧说道:“他现在是县委书记,那还了得呀?管着几十万的人口,就是过去的县太爷呀。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了。”

金梅听了他们的话,却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怎么这么替他吹呢?我怎么现在看他就像个老百姓,衣服上还有好几个补丁,哪里像个大干部呀?还没有过去带枪的时候威风呢。”

金水马上又说道:“金梅姐,现在许多共产党干部穿得都像老百姓。你不能看到陶书记穿得像老百姓,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就说他是老百姓呀。可是他的眼神一看就是个大干部,身上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十七、

水生带着的青弋江两岸参加志愿军的战士,是坐了三天三夜的闷罐子火车,才到达鸭绿江边的。

在火车厢里,庆生一直都紧跟在水生的后面,一有时间就对他说:“水、水生哥,我、我从小跟着你。到、到了战场上,你、你教我打、打仗,你、你不要丢下我。”

水生点着头说:“你就跟在我后面。你放心,到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的。”

银水把他拉到一旁说:“都说你不该来,你非要来。你跟着水生哥,他还要照顾你,他就不指挥打仗了?你给他当警卫员都不合格。你就跟着我吧,我来照顾你。”

庆生连忙拍着胸脯说道:“我、我是你姐夫,应、应该我照顾你。”

银水不值一笑地说:“你还能照顾我?跑步、冲刺、匍匐、投弹、打靶、拼刺刀,你哪样能比得过我?你别给我拖后腿就行了。”

庆生心里很不服气地说道:“银、银水,你、你放心,到了战场上,有、有子弹来、来了,我、我一定挡在你前面,先、先死的一定是我。我、我不会怕死,我、我死,也要死、死得光荣。”

银水不耐烦地说:“谁叫你挡子弹?谁叫你先死?我们能上战场上的人,谁会怕死?我们是去杀敌人的,不是去送死。你死了,我金梅姐和金生、国红怎么办?”

庆生又说道:“我、我死了,我、我就成了英雄。金、金梅和孩子们,也、也就解脱了,就没、没有人给他们扣地、地主帽子了。”

水生打断他们的话说:“你不要老说这些没用的话,你也不要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回去。我们是来打胜仗的,我们还要回家建设新中国呢。”

他们到了鸭绿江边,又经过短暂的整编,就被补充到前线部队参加战斗。水生成了一名主战团的突击营的营长,他的部下大都是由他带过来的那些青弋江儿女。

他们趁着黑夜,过了鸭绿江,连夜急行军,直奔朝鲜东岸的长津湖而去。

庆生不理解地拉住银水问道:“银、银水,我、我们为啥白、白天不走,要、要晚上才走呢?我、我们都来了,还、还能怕、怕他们?”

银水指了指天上,小声地对他说:“我们哪会怕他们?我们就是要去消灭他们!我们是在躲敌人的飞机。”

庆生朝天上望了望不时飞过的敌人飞机,狠狠地骂道:“这、这些狗、狗日的孬种,有、有本事下来,我、我们跟你们拼刺刀。”

银水也用枪瞄准敌人的飞机说:“我要有翅膀,我就飞上天去消灭他们。”

水生看到他俩在不停地比画着,就过来说道:“你们要注意隐蔽,我们现在打不到天上的敌人,就去打地上的敌人。你们放心,我们新中国虽然还很穷,我们只能用步枪和刺刀去打开飞机的敌人。但是,将来我们国家一定会有自己的飞机,到天上去消灭他们。”

银水心里不甘地收起枪来说道:“水生哥,我们现在只能用枪打他们的飞机,将来我们的儿子一定会能开飞机去打他们。”

庆生仍在恨恨地说:“打、打这些龟、龟孙子,有、有我们就够了,哪、哪还需要等、等到我们儿、儿子来打?见、见到他们,就、就把他们打、打服了,看、看他们以后,谁、谁还敢来?”

水生带领部队趁着夜色,秘密潜伏到长津湖畔。这群在南方长大的战士,从没经历过这么严寒的天气,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中,静悄悄地卧伏在冰天雪地里,等待着战斗打响。

这个战斗的黎明到来的特别的迟,天气更是接近了零下四十度,许多年轻的战士趴在雪地里,冻得一点不能动弹了。水生不停地在战士们之间爬动,提醒战士们要相互靠着保温,千万不要睡着了,一睡着就会冻僵了。

庆生早也冻得缩成了一团,手脚都不听使唤了。银水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帮他活动着手脚,一边说道:“你是小地主,小时候没有吃过苦,就不该来战场。”

庆生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就、就要冻、冻死了,我、我不甘心,我、我还没、没有打敌人,我、我还没有立、立功。”

银水捂住他的嘴说:“你要不想冻死,就要少说话,少出气。”

庆生冻得实在受不了了:“银、银水,你、你不要管我了。你、你保住体、体力。”

银水不停地帮他摇晃着身体说:“不要这样想,你就多想想我金梅姐,想想金生和国红,就能挺过去的,天很快就要亮了。”

庆生听了银水的话,又睁开眼,眼里放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说道:“对、对,我、我不能死,我、我还要为、为他们立功。”

当拂晓终于来临,战斗就要打响时,水生带去的战士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经完全冻僵在雪地里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一枪,就已经把自己年轻的生命融化在了这片异国的雪地里。

水生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虽然他们有过准备,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天气会冷到这个地步。他们所穿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严寒。他满含泪水地去一个个地搬动着他们僵硬的身体,可是怎么也叫不醒他们了。他也来不及和他们做一次最后的告别,战斗的号角就已经吹响了。他立即组织所有还能活动的战士一边自救,一边投入了战斗。这时又发现,许多战士的枪已经冻得拉不开了。他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一起端着枪,挺着刺刀向敌人的阵地冲去。

兄弟部队对长津湖敌人的总攻都已经开始,这是参战的这批志愿军部队入朝后的第一大战役。数万将士同仇敌忾,不顾严寒前赴后继,从各个方向向敌人发起了猛攻,对敌人的包围圈越收越小。绝望的敌人疯狂突围四处逃窜。

虽然所有的志愿军参战部队都是初来乍到,战士们又冷又饿,非战斗减员严重。但是,这支久经考验的英勇部队,经过几天的激烈战斗,就获得了巨大胜利。一战就打出了中国人的气势和威风,消灭了包括美军精锐“北极熊”团在内的大批敌人。最后只有少数美军在来自空中的猛烈火力支援下,如漏网之鱼,侥幸南逃。

水生又接到命令,追击这股逃跑的敌人,一定要全歼这股逃跑美军,给入朝第一战画上圆满的句号。他立即命令教导员带领冻伤和受伤的战士退出战场,他亲自带领少数精兵去追击这一小股敌人。由于他们的一路堵截,使敌人逃往柳潭里的计划破灭,他们都被水生逼进了白雪皑皑的深山老林里。

正被胜利的喜悦激励着的水生,心里暗暗高兴。这些依仗着飞机大炮坦克的美国鬼子,进入了深山老林里,跟我们打游击,那不是徒弟遇到了老师傅,看我怎么像抓大白兔一样,一个个地去抓了你们。

水生就带着少数人钻进了深山老林里,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路追去,一路又抓到十几个掉队的美军俘虏。水生不断地派人押送回去。

庆生本来在水生安排的第一批撤退的冻伤战士中,当他看到水生和银水都不回去,自己又由于枪栓冻住了,还一枪没开,更没有打倒一个敌人,就要下战场了。他怎么也不愿意,就又跟了上来。要他押送俘虏回去,他也不干,他还跟水生叫嚷着:“我、我也要抓、抓俘虏,让我、我多抓、抓几个美国大白兔。”

银水也跟水生说道:“他就是想和我们在一起,就带着他一起吧。”

水生也就不再要求他回去了,他对庆生说:“你就跟我们把那几个美军一起抓了再回去。你要跟着银水,听他指挥,不能独自行动。”

这一小股美军最后被他们追着抓得只剩下十几个了,躲在一个山崖后面,已经无路可逃了。

水生他们早已经是粮尽弹绝,他们每天都是在啃着白雪,找着野菜,在追着敌人。他已经从一个俘虏口中得知,带领最后十几个人不投降的就是他们的美军营长史密斯少校。

水生心里清楚,他们双方都已经是没有多少战斗力,现在比的就是战斗意志,谁能坚持住,谁就能最后胜利。这时,水生才得到消息,他们已经被增援的敌人包围了,上级命令他们立即撤出战斗。

水生心里不愿放弃彻底消灭这股敌人的好机会,已经追了好几天,他们已经是插翅难逃,就要束手待擒了。他一直都在想着要把这些白鬼子一个个活逮了,他不愿放弃这个好机会。但是,他知道他必须服从撤退的命令。

水生只好心有不甘地命令所有战士秘密撤退,等他们撤过了一个山头的时候,水生在清点人数和俘虏时,突然发现庆生不见了,他一着急,就冲着银水怒吼道:“我叫你看着庆生,你怎么把他给丢了?”

银水也很懊恼地说:“我刚才还看见他在这里呢。我叫他看管俘虏,他说他也要抓几个俘虏,他一定是立功心切,又去追俘虏了,我去找他。”

水生厉声命令道:“你给我站住,我命令你立即随部队押送俘虏回去。”

银水十分不安地说:“那庆生呢,就少他一个了,我不能丢下他,他是我姐夫。”

水生厉声命令道:“我去找他。他从小都是我带大的,我知道他会在哪里。”

银水连忙叫道:“不行,水生哥,你是营长,你不能留下找他。我去找他。”

水生又大声命令道:“银水,服从命令,立即撤离,我是营长,我不能丢下任何一个兵,这是我的职责。而且我的战斗经验比你丰富,我会很快找到他回来。”

水生下完命令,就立即转身,带着两个战士回头去找庆生。

庆生确实在跟着几个美军后面追,根本没有听到撤退的命令。经过这几天的战斗,他的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他看到水生带着战士们抓俘虏太容易了。这些个美国鬼子,看着人高马大,像一个个大白兔,其实个个怕死,只要往高处一站,枪一举,大喊一声:“缴枪不杀”,他们立即放下枪,就做了俘虏。不过,他还是没有亲手抓到过一个,他感到脸上无光,就一心想着一定要趁机去抓几个俘虏。他看到有几个美国鬼子正在往山上跑,也就不顾一切地追了上来,就和部队跑散了。

庆生抄小路爬到了那几个鬼子的前方,突然冲了出来,端着枪对着他们大喊:“缴、缴、缴、枪、枪、枪……”,由于他太紧张,半天也没能把“缴枪不杀”四个字说完。那几个美军,先是惊愕了片刻,看到只有他一个人,立即叫着朝他包围过来。

庆生赶紧扣动扳机,想朝他们开枪,可是这时怎么也扣不动扳机了,眼看着敌人就要到眼前了。正在这时,水生带着两个战士,及时在后面出现了,他对着敌人一声断喝:“缴枪不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们优待俘虏。”

那几个美军回头看到水生,才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个会说中国话的美军,高举起双手说:“他是共军长官,我们投降。”

庆生借机冲过去缴了他们的枪。水生走到那个会说中国话的美军面前问道:“你会说中国话,很好,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那美军回答道:“报告长官,我们是史密斯少校的部队。”

水生又说:“我们追了你们几天了,你们都跑不掉了,你们史密斯少校在哪里?”

那美军回答道:“史密斯少校就在前面的山头上。”

水生听了他的话,心里不由得一动。这个史密斯少校,他已经追了几天了,现在就在眼前。他不愿放弃这个良好的机会,他立即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志愿军优待俘虏,你带我去劝史密斯少校投降,劝他们不要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

那美军有些狐疑地望着他问道:“就你自己去?他们那里还有十几个人呢。”

水生斩钉截铁地说:“他们都已经被重重包围了,周围都是我们的部队。他们已经是插翅难逃,我是去和他们谈判的。”

水生说完,就命令庆生和他带来的一个战士,先押着那几个俘虏回去。庆生欣然受命,当时他还不知道。水生这样做,也是他知道周围敌情复杂,到处都是敌人,他主要就是想先稳定住这几个俘虏,自己留在后面一是为了迷惑敌人,给他们断后,保护庆生他们先撤。还有就是他的心里还有些不甘,还想去把史密斯少校和最后几个美军一起俘虏了,为这一战画上更完美的句号。他知道这股敌人已经被他追得走投无路,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战斗力,就是在那束手待擒,他不愿放过这个绝好的良机。

水生是在望着庆生和那个战士押着几个俘虏,走了一段路,到了安全地带,才和自己的警卫员押着那个美军俘虏,朝史密斯少校藏身的那片茫茫林海雪原中走去。

庆生兴高采烈地押着几个俘虏往回走,刚走过一道山峦,迎面就遇到银水和几个前来接应的战士。庆生高兴地大叫道:“银、银水,我、我也抓了几个俘虏。”

银水不安地问道:“水生哥呢?”

庆生朝后一指说:“水、水生哥又去抓、抓俘虏去了。”

银水和几个战士正要往前去接应水生,突然路边就出现了许多韩军,一起在朝他们开枪,他们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银水他们又经过一场激战,在后面赶来接应的战友们支援下,才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他这时才对着庆生大吼起来:“都怪你,不听命令,水生哥是为了救你。如果水生哥回不来了,我拿你是问。”

庆生这时才反应过来,水生留在后面是为了保护他们。他立即发疯似地大叫道:“我、我不回去,我、我要去找水生。”

银水一把拉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上:“你还想违抗命令。现在到处都是敌人,你到哪里去找?”

庆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我、们不能把、把水生,一、一个人留、留在后面。我、我死也、也要和、和他死、死在一起。”

银水一边拉着他往后撤,一边说:“你现在哭还有什么用?赶快跟我们冲出去,看住这几个俘虏,不要让他们跑了。水生哥有经验,他一定能对付那些美国鬼子的,把他们全部抓回来。”

庆生和银水跟战士们押着俘虏回到志愿军驻地,大家都受到了热烈的表扬。可是他们就是没有再看到水生回来。部队首长还狠狠地批评了水生。作为一个部队的指挥员,怎么能有个人英雄主义,怎么能丢下部队?独自去劝降呢?

部队没有来得及休整,很快就对敌人展开了新的总攻,把前来支援的敌军全部打了回去。庆生和银水随着战士们,在水生前去的地方遍地寻找了几天,也没有再获得水生的任何消息,他和他的警卫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庆生和银水这才知道,水生已经回不来了,他已经被部队列为战场失踪人员。他们俩一起抱头痛哭,但是他们还来不及悲伤,新的更残酷的战斗还在等着他们。

特别是庆生,痛不欲生。他这时才知道,没有水生回去找他,他早就成了敌人的俘虏了,水生自己去劝降,也是为了掩护自己。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水生处处关心爱护他了,他必须像一个坚强的战士去迎接新的战斗。他的心里燃烧起了熊熊的怒火,发誓要去为水生报仇。

十八、

金梅在家,一连几天夜里都能梦见水生、庆生和银水时而在一片雪地里爬行,时而在一片血水中冒出头来朝她微笑。她常常半夜被惊醒,就爬起来一直坐到天亮,再也不能入睡。可是每天早晨,她都要笑着和大家说她又梦见水生、银水和庆生他们在朝鲜打了大胜仗,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

金水也是每天都在听广播,他每天都要跑来告诉金梅好消息。他说志愿军又在朝鲜打了大胜仗,已经把敌人都赶回了三八线,很快就要把侵略者全部赶到海里去了。

为了支援前线的抗美援朝战斗,柳树湾在金水的带领下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热潮。金水一时成了柳树湾村里的生产标兵和积极分子。他白天带领大家互帮互助参加劳动,夜里带领民兵保村卫民,防范敌特的破坏。有几次,他还带领民兵去皖南山区配合清缴残余的土匪。他同时还成为了村里兼职的宣传员,他非常珍惜这个宝贵机会,经常喜气洋洋地到各地去宣传,他的工作能力和说话水平天天在提高。他也把陶大民作为了自己的学习榜样,整天把他的那句话挂在嘴上:“新中国把我们穷人都解放了,我们从此都是国家的主人了。我们穷人家再也不用卖儿卖女了。我们都要做新中国的新人,保卫新中国,建设新中国。”

金梅看着金水终于长大了,每天都在进步,心里非常高兴。她开始考虑要尽快地为他找个媳妇了,村子里像他这个年龄的青年大多都已成家了。

金梅去问他有没有心里喜欢的姑娘,没想到他却红着脸说:“金梅姐,我不急,现在建设新中国重要。水生都还没有结婚呢。我要等银水回来了,我要和他们一起娶媳妇。”

金梅笑道:“娶媳妇哪有等的,你等到水生和银水都从部队带个媳妇回来了,那你怎么办?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脸红,你的媳妇我去帮你找。”

金梅在家里想了好多天,就是没有想到合适的女孩。她一直在心里想,金水现在是个一心向上追求进步的新中国新青年,一定要给他选一个新中国的女青年,而自己认识的人又太少了。她最后终于想起自己参加妇女培训班时的那些人,其中有个和金水年龄合适的姑娘,是来自方村圩的方卫红。她原名叫方小红,是在妇女培训班改的名字,她那时腼腆着脸对大家说:“我以后就叫方卫红了,我要永远保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政权,做建设新中国的标兵”。

那姑娘那时年龄虽然最小,讲话做事却是落落大方,为人和和气气,是当时人人都喜欢的小人精,各方面的表现也都是最积极的一个。

金梅心里是越想越喜欢,高兴得夜里都睡不着觉了。早上一起来,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一个人迫不及待地出了柳树湾,顺着青弋江大堤朝方村圩走去。

方村圩和陶辛圩一样,都是在青弋江的西岸,和十三连圩隔着一条青弋江。只是中间有一条叫荆山河的岔河把它们分开成立两个独立的圩口。

金梅顺着青弋江东岸的政和大堤一路走来,宽阔的河谷里绵延几十里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滩。虽然沙滩上的柳树林越来越稀疏。没有柳树湾那里的密集,但是从上游一路流来的青弋江水,仍是那么的清澈明亮。一艘艘小渔船划行在江面上,就像是行驶在一幅江南的水墨画里。

金梅一直走到荆山河入口处的对岸,才下到河边。这里是到方村圩的第一个渡口,也叫三岔口,是十三连圩、陶辛圩、方村圩三圩交界的地方。从河东渡过河到达河西,翻过大堤就是千年古镇方村了。这里是离柳树湾最近的一座古镇,金梅从小时就经常到方村镇来上街,家里卖什么买什么,都是来这里,自然早就熟悉无比了。

水生带队伍回来,刚解放的时候,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个青弋江县政府还是在这里驻留了几个月,后来就移到青弋江的入江口芜湖市那里去了。

方村镇不大,街中间只有一条青石板路。这些青石板路经过一千多年的踩踏,变得光滑油亮,散发出一种古老的清辉。街道的两旁挤满了各种大小不同的店铺。有经营铁、木、竹的,有理发、做衣、皮匠、修理、肉铺、做小吃的,还有些小店铺变化不定,数不胜数,经营布匹、五金、糖、烟、酒、杂货、饭店、茶庄的,比较有名的大店铺就有十几家。

方村镇自古就在青弋江两岸闻名。大家都传说,他们的祖先原是东吴的大将,奉命守卫青弋江两岸,招募万名民工围沼泽建行春圩,也就是后来的方村圩,发展生产,增收粮食,以备军需。他们在原行春圩圩堤筑涵闸,遇涝则泄,兴建道路桥梁,在这块一万八千多亩肥沃土地上,圩田种水稻,高处种桑麻麦菽,低处蓄水养鱼虾、莲藕、鹅鸭,历经千百年来繁衍生息,烟火逐渐旺盛。这里的人们忙时种田,闲时捕鱼,过着“饭香羹鱼”的定居生活。宋代著名诗人杨万里路过此处,留下了“桑畴入眼郁金香,麦陇千机绿绵芳。诗卷且留灯下读,轿中只看好春光”这样的赞赏。

后又有精明的商人看到商机,在方村这块原先静谧的荒地上,占地结庐,开起了鸡毛小店。农户偎圩堤建房,渔民在这里搭盖暂居,两岸炊烟缕缕,鸡犬相闻,渔歌互答,扁舟穿梭。白天酒旗飘动,肉旗标高悬,夜晚灯火相映,成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购物易物的集散地。

方村能在一千多年前就得到这样的发展,完全是得益于母亲河青弋江的哺育。在古代陆上的交通不发达,水上运输成本低,运输量大,适合传统经商相对较慢的节奏。船由这里上可直达皖南山区;下可入芜湖弋江出口处直达长江,顺江可去武汉、南京、上海等地;东入水阳江可达当涂及江苏境内;西入漳河可南上余杭。过去的这里,每日都是“百舸争流帆点点,扁舟竞渡欲乃声”。春、秋季木排漂移,山区的竹、木、炭、茶叶、桐油在这里畅销,来自圩区的粮食,鱼虾、禽蛋、莲藕等农副产品,换取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用品,多余被商家收购畅销各地。从这里往返芜湖只需一日,地位优势明显。所以这里不仅是具有江南典型水乡特色,极为适合渔业发展,更是发展商业的好地方。

金梅来的次数多,开小店的许多人都见过面脸熟。她一路问去,很快就打听到方卫红家就住在离镇子不远的方家园。她穿过方村街道,走了不到两里,就到了著名的方家园。这里住着的数百户人家都是姓方的,和陶辛圩的陶村一样,是方姓聚集最集中的一个大村。但是,他们和陶村不同,他们的祖先并不姓方。

古时,方村还没有起名的时候,有许多泾县放木排的人经过方村。他们一路辛苦,餐风夜露,当他们第一次发现这里居然有不少住户,生机勃勃,忙高呼同伴,缓——撑、缓——撑!声音高亢,在河岸上空久久回荡。他们停下木排,系好缆子,在这里买酒买菜,见这里农产品丰厚,人居兴旺,觉得是一个好地方。自此,放木排者每次离这里几里许,就要高呼:缓——撑、 缓——撑。由于方言的原因,他们的发音听上去就像是:方——村、方——村。

经过这里的那位东吴将军,听到他们在青弋江里高声呼喊这里叫方村,认为这就是河神赐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很好听,叫着响亮。从此就把这里叫方村。后来又为了躲避战乱,他们那一门族人也就改姓为方。

方家园和陶村相同之处,就是所有的人家几乎也都是依水沟和水塘而建,水沟和水塘面积越大的地方,居住的人家也就越多。只是这些水沟的水塘大多是被水坝和沟埂隔开了,相互比较独立,虽有水涵相通,却无法使木船自由畅行。

金梅到达方家园时,还没用找就首先远远地看到了方卫红。她正赤着脚,卷起裤腿,穿着短袖衫,带着草帽,在炎炎烈日下,站在一块抽干了水的泥塘里,带领大家清除钉螺。

金梅看了心里就暗暗高兴。这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亭亭玉立地站在泥塘里,还是这么吃苦能干。这么大热的天,她也不怕苦不怕晒,工作积极性还这么高涨。

在水塘旁的岸上,被清理上来的许多钉螺,全被大太阳晒死了,堆得像小山一样,被架着火在烧。

方卫红听到有人叫她,说有人来找她。她抬头就看见金梅正站在泥塘旁,在朝她招手。她立即跑上岸来,惊奇地叫道:“哎呀,金梅姐,你真是贵客呀,你怎么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金梅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你?你找我有事?”

方卫红满脸汗水,爽朗地笑道:“金梅姐,我在妇女培训班时,就有好多事想问你,没想到你说走就走了,后来就没有来了。”

金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脑子笨,又不识字。我不想拖你们的后腿。”

方卫红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笑道:“哪里呀,金梅姐,水生那时一直说你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说你身上从小就有着一种难得的责任和担当;说你身上还有一种我们中国人忍辱负重勤劳善良的传统美德;说你小时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的罪,却从来不记仇不记恨,只知道以德报怨。我们大家也都知道,你从小就有一颗善良的菩萨心肠。你后来没去,我们好多人都在想你呢,我们都应该好好向你学习呀。”

金梅听了她的话,先红了脸说:“你别听他胡说。他总是喜欢说别人的好话,他才是个心肠好的会报恩的人呢。我哪有他说的那么好呀。”

方卫红急切地问道:“金梅姐,你知道水生现在的情况吗?他们仗打得怎样啊?我们妇女培训班的好多人也都在想着他呢。”

金梅摇着头回答道:“他在朝鲜打仗的事,我也不知道呀。你们真的还有许多人在关心他,怎么后来就不给她介绍个好姑娘呢?”

方卫红有点失望地岔开话题说:“金梅姐,我们回家再慢慢说。我们这里不同于你们那里,就是田多,水面少,容易水涝干旱,到处都在长这个钉螺,祸害庄稼,还传染血吸虫。过去这些水塘都是各家各户的,分了好多块,没法清除。现在好了,我们是新中国新社会,大家都可以团结起来,统一行动干大事。我们现在就是要一个水塘一个水塘地把它们全消灭,打它一个歼灭战。”

金梅问道:“这么多钉螺,怎么能够找得完啊?这个坏东西,我们家田里也有,它祸害我们多少年了,就是除不了根啊。”

方卫红十分自信地笑道:“我们现在不怕它们了,它们再厉害,还能比朝鲜战场上的侵略者厉害?这几天的太阳真厉害,我们现在排涝变旱,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就是要利用这个大太阳晒死它们,用石灰水浇灌它们,再用火烧光它们。经过这一个夏天,就一定能把它们基本消灭。”

金梅看到她说得神采飞舞,也深受感染。她记得当时在妇女培训班,方卫红刚去的时候还是个非常胆小的姑娘,开始时连话都不敢说。才一年多的时间,她就变得这么出色能干了。看来水生那时说,妇女培训班就是能培养人教育人,都是真的,可惜自己没有学完就跑了,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金梅跟着方卫红进了她家,还没坐下,就开始不停地说起金水的好来:“卫红妹子,我家兄弟金水,也和你一样,一进新社会呀,整个人都变了,一天到晚在外,忙的不停,样样都是先进了,还能进山打土匪呢。”

方卫红说道:“现在我们大家都是一样,新中国新气象呀,每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为国家做贡献。我们穷人翻身做了主人,就要有主人翁的精神,把国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去做。我以后一定去向你家金水学习。”

金梅接着试探着问道:“你忙国家的事,也要关心自己个人的事呀。你现在订了人家了吗?新国家新社会,大姑娘也是要嫁人的呀。”

方卫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自从进了妇女培训班起,就已经把自己嫁给了新中国了。”

金梅放心地笑了:“现在话是这么说,你是个姑娘家,早晚还是要嫁人的。我这次特意来找你,就是要来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方卫红有些脸红地说道:“你是为这事来找我呀,你也看过小二黑结婚呀。现在进入新中国,我们都喜欢自由恋爱了。”

金梅立即急不可待地抓住她的手说:“我只是来给你介绍呀,就是自由恋爱,也要有个对象呀。我家兄弟金水跟你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啊。你们又都是建设新中国的积极分子,我就是来介绍你们认识的呀。要不,我哪天把金水带来让你们见个面,你们就像小二黑一样自由恋爱吧?”

方卫红低下了头说:“我知道你们家的人都很好。可是,我现在就是想嫁给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

金梅忙说:“我家兄弟金水,也是个大英雄啊。他还带着民兵到山里劝回了几个土匪,立了大功呢。家里发了好多奖状呢,不然你哪天去看看?”

方卫红见金梅说的心急,只好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像那些在朝鲜战场上打仗的大英雄啊。国家解放了,全国人民都在家建设新中国,就是他们还在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才是最值得我爱的人。”

金梅似乎有些感悟了:“你,你是说要像水生那样的?”

方卫红这才抬起头,仰起红扑扑的脸说:“金梅姐,你知道水生他们在前线战场的消息吗?我正想等打完消灭钉螺这一仗,就去找你问问他的情况。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啊!我现在天天都能梦见他,想起他在妇女学习班的样子,就是想知道他的情况。”

看到方卫红这种急切娇羞窘迫的神态,金梅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心里早就有了水生。这也是天大的好事呀,水生是早该有个媳妇了。自己那时还一心要为他找个媳妇,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小方卫红呢。

金梅顿时高兴地笑了起来,她拉住方卫红的手说:“这就是缘分啊,怪不得这些天,我总是梦见你呢。原来你早就注定是我们家的人啊!你喜欢水生,怎么不早说呢?我早知道,就该帮他把你娶进门,再让他去朝鲜啊。”

方卫红的脸更红了:“金梅姐,我不是只跟你问问吗?人家是大英雄呀,喜欢他的姑娘,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金梅立即说:“我知道,到现在只有你一个。水生样样好,就是一点没出息,见了女人,不敢说话。”

方卫红又追问道:“那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金梅摇头说:“战场上的事,我哪里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我带你去问他,也一定要早点让水生知道你喜欢他,让他好安安心心地打仗,平平安安地回家成亲。”

方卫红赶紧问道:“谁呀?你帮我去问问呀。”

金梅一拍大腿:“陶大胆呀,他还能不知道水生的消息?我带你去找他。”

方卫红显然也很激动,但她却说:“这几天不行,正是消灭钉螺的关键时期,等些天,我就去找你。”

金梅感到心里有些复杂,她是来给金水找媳妇的,没想到竟给水生找了一个媳妇。她是一直希望水生能早日找个媳妇,可是真的有了一个喜欢他的姑娘,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了。她甚至在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是一直在关心水生,怎么就对他的婚事没有尽心尽力呢?自己怎么就想着金水的婚事,就没有去想水生呢?

金梅在方卫红家吃了午饭,就开始往回走。方卫红一直把她送到方村河西渡口。这里是方村的主渡口,来往的人很多。方卫红一直站在渡口看着金梅到河东上了岸,还在不停地朝她挥手。

河东很小,和河西没法比了,只有十几户人家和商铺。金梅很快就穿过了,她又急匆匆地走在政和大堤上,脑子里不停地想起水生来,一路不停地掉着不知是啥滋味的眼泪。她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一想起水生,自己就控制不住地要哭。快到柳树湾的时候,她又特意下到青弋江边,用清清的河水,把满脸的泪痕洗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金梅回到家里时,她的心里已经非常坦然安静。这夜,她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觉,还做了一个美美的梦。她梦见水生、银水、庆生一起凯旋而回了,他们和金水一起,都娶了媳妇生了一大堆孩子,过上了美美的日子。

金梅是一直脸上带着笑梦到天亮,才笑醒的。到了早上,新生抬起小脸望着她说道:“金梅妈妈,你夜里又哭了。”

十九、

初秋时节,正是青弋江两岸数万亩稻田里的水稻旺盛生长的季节,从大堤上望去,各个圩口里的平坦无垠的稻田都是绿油油一片,就像是一片片绿色的海洋。

方卫红终于等来难得的清闲日子,她一大早就从方村渡口过河,从政和大堤朝柳树湾走去。她等待这个日子已经等不及了,她的心里萌动着的都是爱的喜悦和冲动。她从在妇女培训班见到水生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他那身穿军装的英姿勃发的身影就已经深刻在她的心里了。她总是在暗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特别留意别人对他的每一句议论,她们说他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了心里。但那时,她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还只能按住内心澎湃的心跳,还不敢有任何表露爱意的勇气,甚至都不敢去向金梅多打听一点他更多的情况。当她终于鼓足勇气,控制不住内心越来越热烈的感情,想向他有所表露的时候,他已经到朝鲜抗美援朝去了。她又只能默默地在家里等待他的消息。

方卫红也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是解放军来了,给她家分了几亩田,才使她有了一种彻底翻身的感觉。妇女培训班短暂的学习,又使她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使她从内心对新中国充满了热爱。她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彻底的新中国新人。她回到家里,一直就是在想方设法要有所表现,要为新中国建设多做贡献。现在,她终于有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她终于为新中国建设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在她的带动和号召下,经过一整个炎热夏天的辛苦奋战,一直祸害了多少年的钉螺终于被他们消灭了。上面还特意派人来检查验收,表扬了他们取得的突出成就,赞扬了他们的这一伟大创举。将尽快把他们的成功经验向全流域推广,争取尽快在整个青弋江流域彻底消灭祸害了无数年的血吸虫病。

方卫红受到这么大的表扬,心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水生。因为她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还是因为水生的鼓励和教导。在她们妇女培训班结束的时候,水生对她们说过:“你们已经是解放了的新中国新妇女。你们回去一定要做新中国新人,要带头破除旧思想,带头开展爱国卫生活动,要把祸害我们数百年的血吸虫病彻底消灭。绝不能让血吸虫病,再在我们新中国泛滥成灾。”

方卫红是永远记住了水生的这些话,他的话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首先就想起要彻底消灭钉螺。现在她走在这条政和大堤上,心里的喜悦之情,自是不自言表。她仿佛就是在走向自己心中的爱人一样。

她感到这条政和大堤修得特别高特别宽。这只是政和圩的一段靠近青弋江的外大堤。政和圩和其他的十三个圩口一样,它们一起合并成了十三连圩以后,原来的那些圩堤就都成了内圩堤。这些内圩堤条条相连,把各个圩口连接了起来,成了交通要道。许多人家和村庄也就居高而建,建在了内圩堤两旁,就形成了一条条长长的人烟长廊。这些长廊房屋连接,绿树成荫,永无尽头,就又形成了一道十三连圩特有的不同于其他任何圩口的独特景色。这段政和大堤又使方卫红感到特别的亲密,因为她很喜欢政和这个名字,那就是她所向往的政通人和啊。

方卫红一边心情愉快地观赏着圩堤内的迷人景色,不知不觉就看到了那堤内堤外无边无际的柳树林。她的心灵再次被震撼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柳树林。远远望去,堤内堤外都连成了一片,就像是一片广阔无边的绿色海洋。而清澈明亮的青弋江就像是从这片绿色海洋中飘逸而出的一条玉带。

金水正从柳树湾出来,他也正处于工作热情特别高涨的时期。他家土改时分的几亩地根本就不够种,现在又是晚稻生产的季节,田里事由他父亲柳四宝照料就足够了。他感到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力量,就带着几个年轻人组成了最早的互作组,去帮助那些有困难的群众。一边宣传新中国的政策,一边带领大家开展轰轰烈烈的爱国卫生活动。

金水迎面就遇到了方卫红,他不由得驻足凝望着她。他在柳树湾还从没遇到过这么靓丽的姑娘。一件红色的上衣特别的显眼,好像浑身都充满了无限的活力。脸上红润润的,一双大眼睛不停地闪动着光芒,透出一种精神焕发的神气。

方卫红看到这个小伙子很远就在盯着她看,走到他身边,也忍不住好好看了他一眼,正好两双眼睛对碰在一起。方卫红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她首先问道:“同志,请问这里就是柳树湾吗?”

金水立即点头道:“对,这里就是我们柳树湾,你是来走亲戚的?”

方卫红笑道:“我家哪有亲戚在这里。我是来找金梅的,她家在哪里?”

金水立马惊喜道:“你找我金梅姐,我带你去!”

方卫红也惊喜地叫道:“你就是她的兄弟金水呀,真是巧啊,一来就遇到你。我知道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好青年。金梅姐到哪里都是夸你呢。”

金水被她说红了脸:“我哪里能比得上你呀。金梅姐从你家回来,一直都在要我向你学习。那么大的毒太阳,你还带着大家找钉螺,硬是把它们全都消灭了。”

方卫红也不好意思地说:“金梅姐就是到处夸人。我有什么好夸的。新中国就是我们大家的家,无论事大事小,我们都要当成自家的事去干。我只是做了我们应该做的,应该夸的是水生他们在前线保家卫国的人。”

金水也忙说:“就是,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能去朝鲜战场。能像他们一样,在战场上为新中国冲锋陷阵,该多带劲啊!”

方卫红劝道:“你也不要后悔,我们大家不能都去前线,后方的事也要有人去做,建设新中国也是个新战场,我们也是可以多做贡献的。”

金水和方卫红一起并肩走进柳树湾,一边像久违的熟人,不停地交谈着。

许多柳树湾的人,一起跑出家门,争先恐后地张望着他们。因为大家都知道,金梅一直在为金水找媳妇,还逼他出去见过几次面,都没有谈成。这次,有个姑娘自己找来了,都误认为一定是金水已经谈成的媳妇了。还不时有人对面遇到他们说:“金水,你终于找到媳妇了,你金梅姐这下放心了。”

金水和方卫红都被大家说得不好意思了。他们不再说话,全都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路。直到进了金梅家,还有许多人跟在后面在看。

金水把方卫红送进金梅家,就立即出来,急着去鱼塘里捕鱼。他这才对大家说:“你们不要乱说呀。金梅姐说了,她是水生的媳妇。”

方卫红的到来,让金梅高兴得四处忙活,很快就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方卫红不好意思地说:“金梅姐,看你忙得这样,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再来了。”

金梅说:“一家人别说外话,你以后就把这里当成水生家。我们都是他的亲人,你想来就来。”

方卫红更不好意思了:“金梅姐,你可千万不要在外说呀。到现在还不知道水生在外面咋样呢,也许他早就在外面找了对象了。”

金梅急忙摇头说:“他的心思我最清楚,他心里是最恋家乡的。他到哪里也不会安心,总会回来的。所以,你放心,他不会在外面找对象,他安不下那份心呀。他心里还一直挂念着新生呢。”

方卫红又说:“金梅姐,我们还是先去问问他的情况吧。”

金梅立即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们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找陶大胆,让他把话带给水生去。就说我已经在家给他找好了媳妇,不要在外分心,早点打完仗,回家来成亲。”

方卫红听了她的话,低下头不停地帮她给灶里添火。火光把她的脸照得更红了,就像是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吃饭的时候,金梅把陶玉翠和柳四宝一起都叫来了。金水更是从鱼塘里捕上来一条十几斤重的大胖头鱼,烧了一大锅。

金梅首先把鱼头和鱼尾和最好的一部分盛了一大碗,递给方卫红。这时,新生、金生和国红三个在外玩的小孩一起回来了,国红又和金生吵了起来:“妈妈,金生又把鱼泡都抢了,我和新生也要吃鱼泡。”

金梅立即说:“你不要急,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吃鱼泡。新生的我早就给他留着了。”

金生又不高兴地噘起小嘴说:“妈,你给新生留的比我多。你对他比我好。”

金水抱过金生说:“一条鱼只有一个鱼泡啊,你不要和新生抢了,我下次再捕条更大的。”

新生在一旁说:“等我水生爸爸回来,你想吃多少鱼泡就有多少鱼泡。我水生爸爸最会抓鱼。”

方卫红看到这三个小孩可爱,也就把自己碗里的分给他们。金梅忙说:“你吃你的,你别管他们小孩。他们在一起是一天吵到晚,又是一会儿也分不开的。”

国红仰起小脸问道:“大姐姐,你是来给新生当妈妈的吗?”

新生一听,就放下碗哭了:“我不要妈妈,我只要金梅妈妈,我只要水生爸爸。”

金生也叫了起来:“金梅是我妈妈,不是你妈妈。”

金梅立即抱起新生说道:“不准乱说,我也是新生的妈妈。你们都好好在家玩,我和你们卫红姐姐到县里买糖回来给你们吃。”

吃完饭,金梅急着带方卫红去县里找陶大胆。她还没忘金水的事,她临走时,把金水拉到一旁说:“我上次给你找的那个政和圩的沈家姑娘怎么样,人家在等回信呢?”

金水在她面前紧低着头,又是一言不发。金梅又急了:“我怎么一跟你提这事,你就是闷罐子呀?你见过几个了,怎么都是不满意的?你不要以为我们穷人家翻身了,你的眼光就变高了,就挑肥拣瘦的了。我们到底还是穷人家呀!要不是解放了,你到哪里去娶媳妇呀?我就觉得这个沈姑娘不错,人家是在五大港边长大的。那个五大港可是我们十三连圩的风水宝地呀,那里有仙气,自古生龙出凤。那里的小姑娘个个长得水灵,又能干又通水性,以后就是你的好帮手啊。你要决定不了,我就去帮你订下这门亲事吧。”

金水立即红着脸说:“金梅姐,你别为我的事担心了。你以后要为我找,就找个像方卫红这样的新中国进步姑娘,别的就不要找了。”

金梅一下子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说:“金水,你的眼光真是变高了啊,怪不得好几个你都看不上了。方卫红是好,可是我到哪里给你变出第二个方卫红来?”

方卫红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走了过来说:“金梅姐,你们是不是还有事呀,要不就改天吧,今天时间也来不及了。”

金水立即插嘴说:“要不我划小船送你们去。你们顺着河水下去,不到半天就能到长江边了,你们就不用走路了。”

金梅一把拉住方卫红的手就走,连头都不回地对金水说:“我们不要你送,你顺水下去快,回来逆水,要划多长时间啊。”

方卫红不好意思地回头,对金水笑了笑说:“我和金梅姐今晚可能回不来了,家里多麻烦你了。”

金梅拉住她的手,快步走着说:“没事。陶大胆就是当了县委书记,他还欠着我们家一船稻米呢,我还怕他不给我们管吃管住?”

金梅嘴上这么说,其实是心里着急。她已经从金水的眼睛里看到他是真的对方卫红动心了,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这个眼神。此时,金梅的心里慌乱急了,金水的这种眼神使她感到害怕。金水确实是她从小最亲最疼的亲弟弟,自己一直都在忙着给他找媳妇,也想给他找个最好的姑娘,可是这方卫红是水生的媳妇呀。水生那么命苦,好容易遇到一个好姑娘,又在前线打仗,她绝不能再给金水和方卫红任何接触的机会。虽然,她也感到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金水狠了点,可是她只能这样做。

金水跟在她们后面走了几步,没有追上,只好怅然若失地望着方卫红跟着金梅离去。他确实是看上了方卫红,这就是个使他一见钟情的姑娘,这就是个他夜夜做梦想见的充满新中国新气象的姑娘。可是,他知道她是水生的媳妇,他开始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二十、

金梅带着方卫红步行十几里,穿行在十三连圩的数万亩稻田里,就好像走在了一片碧波万顷的绿色海洋中。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正在生长的水稻,一条条沟渠,像一根根发亮的丝带穿行在稻田里。一个个大面积的鱼塘,就像一面面镜子镶嵌在稻田里,既是蓄水池又是聚宝盆。无数的人家和村庄点缀在这绿色海洋中,冒出缕缕炊烟,飘向蔚蓝的天空,形成了一幅无比静谧的江南水乡田园风景画。

这个十三连圩,是青弋江下游最大的一个圩口,拥有十多万亩的良田和数万亩的水面,以及数万人口。自古就有“稻黍千层浪、鱼虾堆满舱”的美誉。近代更是声名远扬人人向往的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人丁兴旺,号称青弋江边最大的粮仓。许多外地姑娘都以能嫁入十三连圩为荣。

这十三个圩口的形成,已经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是有十三个不同的圩口合并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圩口。最早的咸保圩,始建于东吴赤乌二年,后来又逐步围起其他十二个圩口,其中数个万亩以上的大圩口。后经过历代各界乡绅的共同努力,逐步连结成片,最终形成统一的十三连圩。但在旧社会,由于各种社会矛盾没有解决,没有建立起完整统一的领导机构,各个圩口依然各自为政,各行其是,十三连圩的优势没有更好地发挥出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十三连圩的优势开始逐步发挥出来了。十多万亩良田得到重新整治,正到处显露出勃勃的生机。

金梅和方卫红通过青弋江两岸唯一的一条公路芜屯公路,朝芜湖市走去,青弋江县政府经过几个临时住点,现在已经落在了长江边的芜湖南岸。这条公路从芜湖而来,穿过十三连圩,直接通向皖南山区深处,是皖南地区最重要的一条陆上通道,来往的车辆很多。她们顺着芜屯公路走了一段,就搭上了去芜湖的便车。

当她们到达青弋江县委大院时,陶大民不在。他接到电话,就让下面的人把她们安排到招待所住下。

新中国刚成立两年多,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陶大民整天都带着人在下面指导工作,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待在县委办公室。他仍然保持着过去打游击时的习惯,穿着一件破大衣,背着一个军用水壶,坐着一辆旧吉普车,自带着一包干粮,到全县的每一个村庄去转。两年多来,他几乎跑遍了全县的每一个角落。下面的许多地方都还没有车路,都要丢下车,跋山涉水,常常一天要走几十里乡下小路。他常风趣地对身边人说:“我们过去打游击时,都是夜里走的小路,现在条件好多了,都是白天走在大路上了。我们的道路一定会越走越宽广,越走越亮堂。我们就是要保持过去打游击时的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尽快把县里的各项工作搞上去。我们不仅要解放人民,还要为人民谋福利,让人民早日过上好日子。”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每次跟陶书记下乡,都是最苦的差事,没完没了地跑着不说,有时还要饿着肚子,每次都被大家说成是一次艰苦的小长征。于是,有人就故意劝他道:“陶书记,你当县委书记都几年了。你还是整天穿着这个破大衣,上面的补丁我们都数不清了。我们县里再穷,也不会少你一件大衣呀。到了老百姓家里,他们会笑话我们的。一个县委书记,管着几十万的人口,都没有一件像样的好衣服,穿戴的比一些老百姓还差,还怎么能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呀!”

陶大民立即抖了抖身上的旧大衣,非常骄傲地说道:“这是我从国民党手里夺过来的战利品,有着特别的意义呀,一辈子都不能丢掉。我们共产党人,从国民党手里夺取政权,不是为了当官老爷,讲排场、摆派头,而是要把老百姓装在心里,为老百姓谋福利。现在我们刚从旧社会解放过来,全县的人民生活多苦啊!还有多少人民生活艰难,缺衣少粮,流离失所,肚子都吃不饱呀。就是这样,他们还在支援我们新中国的建设,支援抗美援朝。我穿件旧大衣,又有什么奇怪的?在人民没有过上好日子之前,我们共产党领导干部决不能带头改善生活,带头享受。”

他身边的人听了他的话,再也没有人敢说了。他们只能不约而同地跑到县委大食堂,悄悄把食堂里的锅巴都包了下来。每次跟陶大民下乡,都要带上几大包锅巴和几个军用水壶。因为他们知道,陶大民下乡从来不在老百姓家吃饭。如果有老百姓非要请他们吃饭了,他们的工资拿去交伙食费都不够。

陶大民也喜欢和他们一起啃锅巴,他每次都会把锅巴放在嘴里,咂得嘣蹦响,还要大声称赞道:“我们食堂师傅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这锅巴炕得又厚又脆,做梦都能闻到它的香味,吃了都不知道饱啊。”

大家心里感到再苦,也不敢跟他说了,还都要附和着他说:“就是呀,陶书记,我们现在每天一个水壶,一把锅巴地下乡,是比过去井冈山的革命老前辈们的红米饭、南瓜汤好多了。”

陶大民也就不忘趁机教育大家:“你们说的好啊。我们共产党干部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本,都要把人民群众装在心里。只要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就会感到无比幸福。”

陶大民是在天黑时赶回来的,他一回来就直接赶到招待所看望金梅。

陶大民一见到金梅,就热情地紧握住她的双手,爽朗地笑道:“我一听说是你金梅来了,我就立即赶回来了。你是个对新中国有特殊贡献的人,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还欠你家一船稻米。”

金梅也不客气地说:“陶书记,我们不是来问你要米的。我是来问你要人。你把我们家三个人送去朝鲜打仗,一年多了,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消息?”

陶大民揺着头说:“经过我手送去的人多着呢,我也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呀。特别是水生那小子,他还是我的干儿子呢。他上了战场这么久了,也不给我这个干爸来一个消息,寄一封信。”

方卫红在一旁担心地问道:“他们在战场上会不会出现什么情况?不能这么久没有消息呀?”

陶大民安慰她们道:“你们在家不用急,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就是好消息啊。我只能告诉你们,他们又在朝鲜打了几个大胜仗,已经把美国侵略者赶回三八线,快把他们赶到海里去了。”

方卫红立即高兴地叫了起来:“他们快胜利了,他们就快回来了!”

陶大民这才注意到方卫红,他指着她问金梅:“这丫头不是你家的吧?你家好像没有这么大的丫头。”

金梅忙笑道:“我就是来给你报喜的,她就是水生的媳妇。”

陶大民不解地问道:“水生的媳妇?这小子什么时候找的媳妇,他怎么没有向我汇报?”

方卫红又羞红着脸说:“都是金梅姐在瞎说。我不是水生的媳妇,我哪配得上他那样的大英雄啊。”

金梅这才解释道:“她呀,早就在妇女培训班就恋着水生了。水生去打仗了,她在家着急,我就带她来了解水生的情况。你帮着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水生去,让他安心打仗,家里有好媳妇等着他呢,等他打完仗,就回来成亲。”

陶大民立即大声叫好道:“这小子,我那时让他去妇女培训班,他还不愿意呢。现在不是有结果了,现在看来,我让他去妇女培训班就是对了。”

方卫红的脸更红了:“人家大英雄,还不一定能看上我呢,部队有那么多好的姑娘。”

陶大民高兴地一拍桌子道:“这你放心,他的事由我做主。他还没有向我汇报,他怎么敢找女朋友?再说,现在前线战斗打得激烈,他哪里还有这个心事呀?你们怎么不早说呀,我早知道,就该先给他把婚事办了,让他上战场前,先给我们留下一个革命后代。”

金梅在一旁急着说:“那你就赶快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水生啊。”

陶大民又紧握着金梅的手,激动地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想法把这个消息尽快传给水生。我还要特别地感谢你们家呀,你们不仅为革命捐了一船稻米,还把陶家的房子卖了,全捐给了抗美援朝。我要代表所有在前线的战士感谢你们!正是因为在后方有无数像你们这样的人民的无私支持,他们才能在前方不断地打胜仗。”

金梅受到陶大民的表扬,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话,就说道:“你放心,只要国家有难,我们家仍然是要人出人,要粮出粮,绝不会再让小日本那样的外国人打到家里来了。”

陶大民十分感慨地说道:“是呀,这些侵略者已经欺负我们一百多年了,他们还以为我们是那个可以随便欺负的旧中国呀。我们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我们的新中国已经是战无不胜的!我们就是要把他们全部打回去,打出一个太平盛世来,打出一个建设新中国的新时期来!”

金梅和方卫红没有在陶大民那里得到任何关于他们在前线的消息,但是她们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芜湖市各界人民组成了大型慰问团,就要代表全市人民前往朝鲜慰问在前线战斗的志愿军战士。陶大民说金梅是支前模范,应该跟慰问团去参加慰问。

金梅心里也确实想去,可是她想起家里的孩子和老人,特别是看到方卫红那可怜巴巴急切渴望的眼神,就把这个光荣的使命让给了方卫红。

由于陶大民的直接安排,方卫红非常荣幸地成了芜湖慰问团的一员,带领着青弋江两岸人民的问候,随全国慰问团到达朝鲜。他们一到朝鲜,就整天冒着敌人从空中的狂轰滥炸,深入到各个部队去慰问。

方卫红沿途所见所闻,都是被敌人炸毁的焦土,都是志愿军战士英勇奋战的感人故事,无不令她感到热血沸腾。这使她的内心更加充满了英雄情结,也使她对这些前线作战的英雄更加地崇拜和爱恋。他们就是她心中最可爱的人!

所有慰问团的同志,都目睹了我们年轻的战士,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拿着落后的武器,在用血肉之躯与装备精良的强大敌人英勇作战。他们的内心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和冲击,他们全都含着热泪激情洋溢地表示,一定要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去,尽快把新中国的各项工作搞上去,一定要尽快造出先进的飞机、大炮和坦克,来支援我们年轻的战士。

方卫红一到前线就在到处打听水生的下落,她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追寻他,为了向他表达自己内心这种越来越炽烈的爱意和崇敬。她终于见到了一些和水生同来前线的青弋江两岸的战士,才打听到水生已经在抓捕俘虏的战斗中失踪了。他没有立功受奖,也没有留下任何英雄的事迹,他早已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她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的内心充满焦虑和失望,她只能满眼含泪对着朝鲜的群山,在内心呼号:水生,你到底在哪里?你那么勇敢、那么会打战,你怎么就会失踪了呢?

方卫红最终没有再获得找到水生的任何消息,也没有能见到庆生和银水,他们正在最前线,参加激烈的上甘岭战斗。方卫红最后只能带着满心的遗憾和不安,恋恋不舍地离开朝鲜,回到家里。

当她去向金梅说起水生失踪的事时,金梅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好久之后,她才醒悟过来。她六神无主、目光无神,只是反复不停地说着一句话:“水生一定会回来的,他的命大得很,他就是在水里生、水里长的,只要有水的地方,他就会活下去。他就像我们柳树湾的柳枝,插到哪里都能成活。你一定要等他,他一定会回来。”

方卫红也坚定地说道:“我也相信他不会死,他就是我心里的大英雄,不管他是伤是残了,我都会等他回来。”

方卫红回去的时候,金水一路跟在后面,不停地安慰她说:“你心里不要太难过呀,我们青弋江边的儿女没有怕死的。就是我上了战场,也会像他们一样英勇。”

方卫红还在一路低着头掉泪。金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了,只是默默地把她送到方村渡口,把她送上了渡船,才说:“我金梅姐和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你。你以后常来玩啊。”

方卫红只是点了点头,仍没说话。她低着头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她只感到自己内心的泪水,就像是这青弋江的河水,永远也流不尽了。

二十一、

庆生和银水经过一年多的战斗,已经逐步成长为勇敢的战士。庆生就好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水生的突然失踪,使他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他从小跟在水生后面,凡事都听他的,几乎没有过自己的主见。现在没有水生,他感到他也应该像水生照顾他一样照顾银水。每次战斗,他都想着要冲在银水的前面,心里也一直想着:我是他姐夫,有子弹也要先为他挡住。-

在接下来的下碣隅里的战斗中,心里怀着为水生报仇心愿的庆生和银水,一起参加了突击敢死队。

在冲向敌人的碉堡时,前面去炸碉堡的战士一个个中弹倒了下去。庆生看着这一个个战友牺牲在眼前,又想起离他而去水生,心里顿时产生了巨大的勇气,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抱起炸药包就要往前冲。

银水突然冲过来,一下扑倒他,夺过他手中的炸药包说:“姐夫,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下去。”

庆生拉住他不放:“银、银水,让、让我去炸死他们,为、为水生报仇。我、我是你姐夫,让、让我、我先上。”

银水一把推开他说:“姐夫,你还要回家去照顾好金梅姐姐,你不要计较我们小时打过你,那时我们小,不懂事。”

银水说完,就已经冲了上去。庆生立即开枪给他掩护,他看到银水一直冒着敌人的炮火,匍匐前进,一直爬到敌人的碉堡下,突然跃起,把炸药包塞进了敌人的碉堡。随着一声巨响,敌人的碉堡就被炸飞到天上。

庆生立即跟着战友们高呼着:“为、为了新、新中国,前、前进!”一起挺身跃起,冲了上去。

庆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一把抱住银水,上下仔细地看着他说:“银、银水,你、你吃子弹了吧?你、你以后不准抢、抢我的炸药包!”

银水拍拍身上的灰土,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笑道:“姐夫,我没事,我又不是第一次炸敌人的碉堡。我比你跑得快,敌人的子弹打不到我。以后炸碉堡的事都归我,我就喜欢抱炸药包炸碉堡。”

庆生激动地抱住他说道:“不、不行,我、我是你姐夫,我、我比你大,你、你在、在外面,要、要听我的话,就、就是听你金梅姐的话。你、你以后打仗,都、都要跟在我后面。”

银水很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从小最听金梅姐的话。现在我长大了,我就是要做战斗英雄,决不给金梅姐丢脸。”

庆生见他不听自己的,只好又说道:“我、我就是来、来战场立功的。你、你不要老、老是抢了我的功劳。”

银水朝他龇着牙笑道:“姐夫,以后我立的功劳都给你吧。我为了金梅姐,也要保护好你,你家就你一个。你要活着回去,还有金梅姐和金生国红,都在家等着你。我家还有金水呢。”

庆生急得脸通红:“不、不,你不能这样想。我、我比你有、有福气,我、我都有儿女了。你、你还小,你、你还没、没有结婚生子呢。”

银水却倔强地说道:“我不比你小,金梅姐的孩子,就是和我的孩子一样的,我是他们的舅舅,舅舅比天大。”

水生失踪后,庆生开始总是在银水面前装大,所以银水说啥,他都尽量依着他,只是对于他总冲在自己前面不满。他觉得自己虽然和他年纪差不多大,但是是他姐夫,就应该像水生照顾自己一样地照顾他。而银水认为他是小地主,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吃过苦,干啥事都不如自己,应该是自己多照顾他才行。他们两个常常为这个事争执起来没完没了。连战友们都开始嫉妒他们,说他们就是一对欢喜冤家,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又是一时都离不开的。

一些战友知道了他们的往事,在战斗的间隙,就开始拿他们打趣:“银水,你过去都要追着打他,现在怎么就反过来处处照顾他了?”

银水毫不顾忌地回答道:“我们过去打的是小地主,现在我们是战友。”

庆生也赶紧补充道:“我、我们不只是战、战友,我、我们还、还是亲戚。我、我是他姐夫。”

经过连续几战下来,庆生和银水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了。他们的战斗经验已经越来越丰富,几乎每次战斗都能立功受奖。

银水更是成为了战斗标兵,他就像是一个勇敢的灵猴,穿行在战场上,几乎无处不在。每一次的冲锋,银水都是冲在了最前面。庆生时时都想着要保护他,可是每一次都落在了他的后面,就是追不上他。

庆生每次跟在后面,看着银水和战友们争先恐后地越过战壕,穿过战火和硝烟,把鲜艳的红旗,插到敌人的阵地上,高高飘扬,都会为银水感到由衷的骄傲。他为银水的不断进步高兴和骄傲,也为他身边许多像银水一样勇敢的战士感到高兴和骄傲。身处在这样一支视死如归,勇往直前,战无不胜的伟大部队,也使他时刻都感到热血沸腾,豪情万丈。每一次看到他们的这些英勇壮举,庆生的心灵都会感到一次震荡。他也跟着他们不断地坚强起来,战斗经验也变得越来越丰富。他每次都在努力地跟上他们,不想总是被他们落下。

他们跟随大部队一路追击南下,一举把美军和所有侵略者赶回三八线,占领了汉城。接着就开始参加了防御敌人反击的阻击战,抵御着敌人的反复攻击。

庆生后来一生最难忘最骄傲的,就是他和银水一起,作为后续支援部队,进入上甘岭,参加了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

这是他们参加的最后一场战斗,也是最残酷的战斗。当他们到达上甘岭,进入坑道时,附近的山头已经被敌人无数遍的炮火炸去了几米,不再能见到任何草木。到处都是充满了血腥味的焦土,空气中也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只有坚守在坑道里的志愿军战士们,个个都在死守阵地,用意志和生命在狙击敌人。

庆生和银水也不知道他们是第几批补充上来的战士了,连续的作战,已经使他们目睹了无数志愿军战士,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情景。此时的他们,心中早已忘记了自己,他们和所有的战士一样,心里充满着的都是保家卫国的豪情和为战友们报仇的怒火。

敌人的飞机大炮,不断地对阵地进行疯狂的轰炸,然后就在坦克的掩护下,进行轮番进攻。庆生、银水和所有坚守的志愿军战士,隐蔽在狭长的坑道里,躲避着敌人如雨的炮火,然后利用敌人炮火的间隙,冲出坑道,狙击敌人。在他们的英勇反击下,敌人只能在他们面前丢下一具具尸体,又仓皇地退了回去,始终无法攻占他们的阵地。但是,在一次次反击,一次次的反冲锋中,他们的战友也在一个个的倒下。最后和他们一起补充上来的战士已经只剩下几个人了,他们已到了无粮无水,缺少弹药的绝境,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后退。这时,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眼泪,已经没有恐惧,剩下的只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当敌人又一次在坦克的掩护下,冲上阵地时,早已打红了眼的庆生结结巴巴地只说了一句话:“银、银水,你、你最小。你、你要活着回去,告、告诉金梅和孩子,我、我没有给他们丢脸。”然后就抱起炸药包朝敌人的坦克冲去。

银水又猛扑了上来,抢过他的炸药包说:“姐夫,我去炸坦克。你不能去,你还有我金梅姐和孩子,你要活着回去照顾他们。”

庆水推开他说:“你、你炸、炸碉堡行,炸、炸坦克,不、不如我。”

银水还是硬抢过炸药包说:“姐夫,炸碉堡你不如我,炸坦克你也不如我,我比坦克跑得快。”然后,银水就抱着炸药包连续几个翻滚,滚下了战壕。敌人发现了他,密集的子弹一起向他射过来。

庆生眼望着银水身中数弹倒了下去,他惊叫着:“银、银水。”他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过去救他,却被身边的战友死死地按住。他仍在大叫着:“我、我是他姐夫,先、先死的应该是我。我、我要去救他。”

银水先举起手朝庆生挥了挥,表示自己没有事。接着他就假装中弹牺牲了,躺在战壕里,利用战壕的掩护,等待着敌人的坦克轰隆隆地驶过来。等到敌人的坦克压过他的头顶时,他毅然地拉响了炸药包。他最后拼着全身的力气,对着庆生他们高喊道:“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前进!”

在他高昂的呼喊声中,随着一声巨响,敌人的坦克就被炸瘫在那里。

庆生和战友们趁机一起冲过去,打退了后面的敌人。庆生来到被炸毁的敌人坦克旁边时,再也找不到银水的影子了。他只能不停地胡乱抓着地上炸得血肉模糊的焦土。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已经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只能一边爬着,一边不停地哭号着:“银、银水,我、我是你姐夫,我、我要带你回家。”

庆生最后是被赶来支援的战友们抬下战场的,后续的战斗还在更加激烈地进行着。经过这一次残酷的战斗,他的耳朵已经被炸聋了,他的脑海里一直都停留在银水和坦克一起爆炸时的情景。

庆生和银水都被授予了战斗英雄。庆生后来又要求上战场,要去为水生和银水报仇。他一直觉得,他们一起来的,他们都牺牲了,自己一个人哪还有脸活着回去。

上级考虑到他受伤很重,他的耳朵被炸得难以辨别声音了,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就批准他提前转业回家。

庆生回家后,受到英雄般的热烈欢迎。

陶大民亲自代表县委县政府到柳树湾召开表彰大会,表彰银水的英雄事迹和迎接庆生凯旋。他亲手给庆生带上大红花,颁发了奖状。

庆生举着挂满胸口的军功章,满眼泪水不停地说着:“这、这不、不是我一个人的。水、水生和银、银水的军、军功章都、都在这里。我,我都帮、帮他们收藏着。”

陶大民将光荣烈士的牌匾亲手送到柳四宝的手里。柳四宝接过牌匾,紧贴在胸前,痛哭不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金水在旁扶住父亲,整个人也像虚脱了似的。

银水舍身炸坦克的英雄事迹早也在青弋江两岸广泛流传,成为了柳树湾最大的骄傲。全村人都轰动了,欢呼柳树湾出来个全国闻名的抗美援朝的大英雄。

只有金梅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她的双眼早已哭得通红,声音已经哭哑了,她悲痛欲绝地对陶大民不停地比画着说:“我们要这个光荣牌匾有什么用啊,我们要人啊。我们一家上去三个,只回来了一个。还有水生呀,你们怎么能忘了他?”

陶大民已经听不清金梅的声音,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双手搀扶着她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水生的情况。他被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在朝鲜战场上失踪的人太多了,还一时查不清啊。我一定会继续派人去查,一有他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们。”

金梅几乎是撕破喉咙地哀号着:“水生命大,他不会死的!他一定还会活着,你们一定要找到他,你们不能忘记他呀。”

二十二、

银水的牺牲,给金水的心里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他特意到柳树湾的沙滩上给银水堆起了一座坟墓,里面只安葬了他过去用过的几样衣物。

金水很长一段时间,都像丢了魂似的。一有时间,他就跑来陪着他,有时深更半夜里跑来,就靠在他的坟头上睡着了。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的心里充满了内疚,他一直在痛恨自己。自己是他哥,就应该是自己先上战场的,要死也应该是自己先去死啊,怎么能让他先去了呢。

这天晚上,他又想起银水了,他就来到了银水的坟头,靠在那里躺了很久,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梦里一直都在梦着和银水一起在柳树湾的柳林里玩耍的情景,他终于开心地笑了,直到梦见银水趴在他怀里在给他抓痒,使他感到浑身痒,才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就看见有一只大螃蟹正在他的身边爬着,他伸手就把它抓住了,看着这只又胖又大的河蟹,足有七八两重。他这才想起,现在正是河蟹上岸的季节。过去的这个时候,他都是带着银水,彻夜在河滩上去找河蟹,抓到了,就在天亮的时候到方村河西去卖了买酱油和盐。于是,他就一边想着银水,一边趁着清凉的月光,顺着青弋江的河水,一路去寻找着河蟹。等找到方村河东时,他已经抓住了十几只大河蟹。来到方村渡口时,就有许多人在问他买,他都揺着头说不卖。

因为,一到方村,他就自然地想起了方卫红。虽然金梅姐一直都在警告他,不许他去找方卫红,说她就是水生的媳妇,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变。他也是从小最听金梅姐的话。可是方卫红就是他见一眼就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他已经无法控制对方卫红的迷恋和向往,他的内心时刻都在忍受着这种煎熬。他为此还对从小最崇敬的金梅姐有了不少的埋怨。那个水生哪里就比我好了?他现在失踪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都不知是死是活了,你还要为他霸着方卫红。他再好也不能跟我比呀,我才是你的亲弟弟呀。

金水心里再有怨气,也不敢在金梅面前表露,只是对于她热心给自己找的姑娘是越来越看不上了。有时都不想去见面了,急得金梅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他早已瞒着金梅把方卫红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每次得到方卫红的一点消息,他都会怦然心动,心里要激动很长时间。

现在,因为银水的牺牲,金梅和他们全家人都是伤心过度,这段时间没再逼他去相亲了,他也没有考虑过方卫红。可是,他一路走到方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这些河蟹送给方卫红去。现在不管什么理由,都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了。

金水一路进了方家园,到了方卫红家门口,才感到了一些拘束和不安,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心里感到一些忐忑不安,他想放下河蟹,就悄悄地离去。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他渴望着能看到方卫红一眼,而且这种愿望是那么的强烈,也使他毫无顾忌了。于是,他就在她家门前的石墩上坐了下来,一直等到天亮,太阳出来。

方卫红家的大门还关着,一家人都还在睡觉。是村里一些早起的人看见了他,一起帮他大声叫道:“小红呀,你家来客人了。”

方卫红听到叫声,才起来开门,发现是金水,才吃惊地问道:“金水,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金水心里忐忑不安,脸上有些发烧地说:“是、是我金梅姐,让我把这些河蟹送给你。”

方卫红忙把他请进屋里说:“你们家真是光荣啊。出了银水这么个大英雄,这也是我们所有青弋江儿女的光荣啊。上次在你们村开表彰大会,我也去了。我正准备过几天再去看望金梅姐呢。”

金水进了她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只好无话找话地说:“其实,水生也是个大英雄。庆生回来都跟我们说了,水生带领他们一共抓了十几个美军俘虏。可惜他回不来了,也没有被评为烈士。”

方卫红听了他的话就说:“我经常晚上梦见他,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金水立即着急地说:“大家都说梦都是假的。梦里说他要回来,其实就是回不来了。你总不能就这样空等他一辈子吧。”

方卫红吃惊地望着他,突然无语了,停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在心里早已经嫁给他了。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会等到他的消息。金梅姐说了,水生就是在水里生水里长大的,他就像柳树湾的柳树,命大的很,插到哪里都会活下去。”

金水听她这么说,也就低下头不好再说下去了。方卫红没有再跟她说话,而是去厨房给他烧了一碗面条,煎了三个荷包蛋。金生一直把面碗捧在手里,凝望着那两面黄的荷包蛋,发呆似的舍不得吃。

这反倒是方卫红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小声地说:“你快吃呀,都快凉了,我知道我没有金梅姐烧的好吃。”

金水连忙咬了一口,顾不得满嘴在流着蛋黄就说:“你烧得比我金梅姐烧的好吃。”

金水立即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面条和三个鸡蛋吃到了肚子里,喝得一点儿汤汁都不剩。他说的不是假话,他一直就觉得他金梅姐煎的荷包蛋,煮的面条,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现在他才知道,这方卫红烧的才是最好吃的。

在方卫红家吃了早饭,金水还是舍不得走。方卫红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好直接催他走,就说:“你今天有时间,你能陪我一起去找找庆生吗?我想去问问他战场上的事。我一直就想着去找他了解一些战场的情况。”

金水忙说:“好,好,我现在就陪你去找他。他今天一定就在河东粮站。”

金水立即带着方卫红,出了方家园来到方村河西,又从渡口过渡后,来到河东,朝河东粮站而来。一路上都有许多人在看着他们,还有一些人在他们后面指指点点的。

方卫红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了,就匆匆地走在前面,总想和金水拉开一点儿距离。金水看到她走得快,也只好紧走几步跟上她,总是和她一步不离。于是,他们就像是赶集似的,越走越快了。

金水太向往这样的情景了。他这时是多么希望就能这样永远跟着方卫红一直走下去啊。方卫红走在前面,初升的太阳温和耀眼,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金环,使她的全身都散发着一种特别吸引人的清香。

方村河东粮站还是一个新政府刚刚建立起来的新粮站。处在青弋江大堤之外,一面靠着青弋江大堤,一面面对着青弋江,水陆交通都很方便,已经是十三连圩一个重要的粮食集散地。它中间的晒场很大,对面就是两排新建的高大的粮食仓库,还有几间低矮的小草屋,就是粮站工作人员办公和生活的地方。

庆生光荣退伍后,由于他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战斗英雄,县里安排了好几个岗位给他选。他一时不好做主,就回家要金梅定。金梅就说:“你是上战场上打了两年仗,可是你和那些把命丢了的人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有命活着就是天大的造化了,你还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你本来就说话结巴,现在耳朵也被炸得听不清东西了,你还怎么去当干部?你就去河东粮站看粮食吧,离家也近。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啊。你家在旧社会是地主,就是收粮食。现在在新社会,你还是去收粮食。”

庆生也就接连点着头说:“我、我不挑,只、只要能照顾你们,离、离家近,我、我干什么都行。”

庆生到了粮站上班,每天都要把粮食仓库里的粮食搬出来晒干,然后收起来入仓,再把大晒场扫得干干净净,绝不落下一粒粮食。他一点也不摆战斗英雄的资格。如果人们不去打听,就没人会看出,这个一天到晚只会扫地晒粮食的耳朵有些聋又结巴的人,会是上过战场的大英雄。

庆生现在的敌人,又变成了那些无处不在的老鼠。这里靠近河滩,所以老鼠特别的多。这里的老鼠不但会游泳,而且还特别的会打洞。可是对付这些喜欢地里钻的小家伙,庆生从小就跟着水生学会了不少本领,再狡猾的老鼠,遇到他就算倒大霉了。

庆生刚去的几天,就对那些老鼠打起了歼灭战,每天都能消灭一大批。他一个也没有浪费,都把它们剥了皮,油炸了下酒。他还每天指着越积越多的老鼠皮,骄傲地对前去参观的人说:“老、老子在上、上甘岭,消、消灭的美国鬼、鬼子比、比它们还多。这、这些龟、龟孙子,还、还想跟、跟我打、打游击。老、老子,不、不管它、它们从天、天上飞、飞过来,还、还是从、从地里钻、钻过来,都、都要活、活捉了它们,剥、剥皮,油、油炸,下、下酒。”

庆生回来一些日子后,终于从别人处搞清楚了。原来他妈和金梅以及孩子们,都是被陶根子抓去批斗,被他逼出陶村的。而他家的正八间已经变成了陶根子办公住家的场所。

庆生也就心里越想越生气,他愤愤不平地想道:老子拎着脑袋在前线流血打仗。这个从小做贼的小偷,还在家里欺负我妈和老婆,还霸占了我家的房子。

最使他生气的还是,在划定成分的时候,陶根子又把他一家划定成了地主,这使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到朝鲜战场去,拎着脑袋打仗,不就想让自己的儿女不再成为地主的孙子,怎么到后来还是一样的呀?这个狗日的陶根子真是比朝鲜战场上的敌人还要坏呀。

庆生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了。他就瞒着金梅,穿上一身旧军装,胸前挂满军功章,带着一根大木棍,一个人出了粮站,跑到陶村去找陶根子算账。他这口气已经憋得太久了,再也不能放过陶根子了,他要豁出这条命跟他去拼了。

金水和方卫红到了方村河东粮站,没有找到庆生,才知道庆生一个人到陶村去了。他知道不好,担心出事,立即又带着方卫红一起急匆匆地朝陶村赶去。

庆生到了陶村,乌黑着脸,谁也不搭话,直奔自己的老家。那座依然是全村最漂亮的正八间。这座正八间前面三间现在成了村委会,后面三间成了陶根子的家。

庆生进了前屋,就擂着桌子大叫:“陶、陶根子,你、你给老子出、出来!”

陶根子听到叫声,连忙从后屋出来,看到庆生的一脸凶样,连忙堆笑地说道:“原来是大英雄庆生回来了,快请坐。”

庆生一见到他大模大样地住在自己的家里,更是火冒三丈。他大声责问道:“你、你凭啥住、住在我家里?”

陶根子知道理亏,而且他现在又是战斗英雄,正在走红,不敢跟他吵,赶忙给他倒了一杯茶,满脸堆笑地说:“庆生,你还不了解情况呀。你家这房子,是金梅不要了,非要卖给我们村里。我们是出钱买下的。你不信,回去问金梅呀。”

庆生更加气愤地责问道:“就、就是村里出、出钱买的,你、你有什么资格住、住在这里?”

陶根子忙说:“我这也是为了工作。新中国刚成立那时,事情多呀,我现在是不分昼夜地为政府工作,为人民服务呀。我正在做新房子,我很快就要搬走了。”

庆生开始责问道:“我、我上战场,把命都差点儿丢了。我、我家房子、田地都、都没有了。你、你为啥还要把我、我家定成地主?”

陶根子立即昂起头说:“我们这都是按上面政策定的。你爷爷是地主,你爸是地主。你不是地主,你是谁的儿子?”

庆生一听就控制不住了:“我、我是地主的儿子?我、我一家人都被日本人炸、炸死了。我家金生和国红都还没、没有出、出生,他们怎、怎么也成、成了地主?”

陶根子见他急成这样,话都说不出来了,更是毫无顾忌地说:“你是地主,他们是你的儿女,他们不是地主是什么?你家子子孙孙都是地主。”

庆生气得脸色苍白,再也说不出话来,抓起茶杯就猛朝陶根子砸去,接着抡起木棒,拼了命地就朝他打来。

陶根子一看不好,立即吓得跑到外面,一边跑一边大叫:“贫下中农同志们,这个地主的儿子反攻倒算来了。”

庆生一边追打着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这个小贼,你、你家子子孙孙,才、才是贼。老子是、是战斗英雄,老、老子有枪就、就毙、毙了你这、这个贼。”

庆生发了疯似的跟在陶根子后面满村子追着打。陶村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看热闹。大家心里都在暗暗高兴,暗地叫好,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助陶根子。

这段时间,大家早就对陶根子霸道的工作作风感到厌恶了。他们过去是和陶寡妇有意见闹矛盾,但毕竟都是陶姓一棵树上下来,拳头朝外打,胳膊往里伸。他们也都觉得陶根子对陶家做得太过分,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在,庆生回来追着打他,也算是帮他们出了心里的一口恶气。

陶根子被庆生追着抱头鼠窜,连挨了好几下木棍,才敢回身抢过木棍,和庆生抱摔在一起。但是他心里一直在发虚,不敢真还手。一是庆生确实是从战场回来的真正的战斗英雄,比他功劳大了;二是在看热闹的都是他同门的叔侄们。自己要是把庆生打吃亏了,最后吃大亏的只能是自己。

陶根子只能死抱着木棍不放,虚张声势地大叫:“庆生,你不要以为你上了朝鲜战场,就了不起。我比你参加革命早,我资格比你老,我才是老革命。你不要凭资格攻击革命干部。”

庆生仍不肯饶他:“你、你是做贼早。我、我要为民除害,打、打死你这个贼。我、我连美国鬼子都不怕,还怕你这个贼。”

陶根子是心里服软嘴上不肯服软,就开始用话气他:“你算是什么战斗英雄?你就会回家逞英雄。跟你一起去朝鲜的人,有多少人都战死了,怎么就你活着回来了?因为你就是地主的儿子,从小就怕死,就会逃跑。所以人家都死了,就你不死。你就是个怕死的逃兵。”

庆生气得急火攻心,一时没有力气追打他了,只能急红着脸跺着脚骂道:“放、放你娘的狗屁,上、上了朝鲜战场的人,就、就没有孬种。只、只有你这样的小贼,才怕死,只、只会躲在家里害人。”

斗起嘴来,陶根子就开始占上风了:“庆生,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定你家地主,那是上面的政策。不是我不想帮你们,连陶大胆都帮不了你。你攻击我,就是攻击新中国,攻击我们无产阶级专政。”

庆生气得更说不清楚了:“你、你、就、就是放、放屁。我、我、保、保护新、新中国,上、上过战、战场。大、大家心里都、都清楚。”

就在他们争持不下的时候,金水和方卫红及时赶到了。这才把他们分开。庆生仍不愿饶他,跑到他家里,把陶根子家的东西一边往外扔,一边继续指着他骂道:“我、我家房子,是、是卖给村、村里了。你、你有什么资、资格住、住在这里?你就是在占、占村里便宜,你给我滚、滚出去。”

陶根子看到庆生不把他赶走,是绝不会罢休。更主要的,他看到陶村没有一个人出面帮他,知道他们都是在暗地里帮庆生。他也不敢再把事情闹大,只得忍气搬出了陶家的房子。但他仍然嘴硬地说道:“不是我要住在这里的,是大家要求我住在这里的。这地主的老房子,我住着都感到晦气。”

庆生直到气势汹汹地把陶根子一家赶了出去,才在金水和方卫红的劝说下,回到了柳树湾。

陶玉翠听说庆生去把陶根子打了,高兴得眼里都流出了泪水。她感到她的这个没出息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连人人都怕的陶根子都敢打了。从此,她的腰杆也就硬朗了许多,回陶村去的次数也变得多了,有时还要特意回去住几天。她也敢公开跟着别人去指责陶根子的不是了。

只有金梅仍然不高兴,她指责庆生说:“你仗着自己有战功,就跑去把他打一顿,就算出气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只能使他心里的仇气更大,更会变着法子来报复我们。你知道他是小人,为啥还要跟小人一般见识?”

金水接过话说:“金梅姐,陶根子这样的人,以为自己参加了几年游击队,是陶大胆的老部下,就到处整人。大家都对他有意见,早就该打了。你不要怕他,他再有能耐,还敢到柳树湾来报复你们。”

庆生仍不服地说道:“我、我还要去、去找陶大胆。为、为啥还给我家定地主?他、他为啥不管?”

金梅立即打断他道:“你不要有事就去找他。他是管你一家的事,还是管全县的事呀?为这事,我已经找过他几次了。他也没有办法,人家都是按上面政策定的,没有错呀。你家解放前本来就是地主,他也不能为你开后门呀。”

庆生气得泪都流出来了:“这、这不公平,我、我都上战场了,还、还把我儿子女儿,都、都定为地主了。”

金梅说道:“都是你们陶村定的,定就定了呗,反正在我们柳树湾没人把他们当地主看待。金生和国红和大家一样都长得好好的,没有任何人欺负他们。”

金水也跟着劝道:“姐夫,你们也不要再计较这个事了。他们陶村定你家地主,就让他们说去吧。在柳树湾,金生和国红都是我的外甥,他们就跟着我们家走。我们家可是祖宗几代的贫农,他们也就是贫农的后代。”

作者简介:

许祚禄,安徽芜湖人,已经在国家级文学期刊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群山》、《子孙满堂》、《小县城》,《在迷茫中追寻》四部,中篇小说《信访局长》、《做官》、《遥远的柳树湾》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