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安徽作家网  |  设为首页
安徽作家网

安徽省作协主办

当前位置: 首页  >   长篇  >   《农民的眼睛》下

《农民的眼睛》下

发布时间:2018-02-2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苗秀侠

23.八脚拴根绳把自己送水里

自从夏天停电那晚八脚让农点子唱过一次大鼓后,再停电时,他又让农点子唱大鼓了。后来一到限电的晚上停电,农点子就主动找八脚,问他想听啥。那段停电的日子,大农庄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我不知道你可在没电的地方待过。没电,就好像整个地球都变哑了似的,一个一个的黑庄子,静静地蹲在野地里,连狗都不叫一声,只有树上的鸟,扑棱一下,估计睡梦里醒了,怕自己掉下树摔着。除了远处的高速路上跑过的汽车带来一阵响动和灯光,满天满地都是停电带来的寂静。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大农庄还没通电,一个庄的人该咋热闹还是咋热闹,月亮地里小孩子在玩大练兵,妇女们就着月亮在院子里纺花,劳力就在车屋里说闲话,说故事,庄子上不时有脚步声咚咚咚跑过来,又咚咚咚跑过去,狗也叫得欢,跟在跑的人身后,汪汪汪,就像助威一样。虽然庄子里没有电灯点,却有广播听,从地里往家走时,就听到大广播里在播放刘兰芳的评书:“上回书说到,岳飞岳鹏举……”整个大地上都滚动着这种声音,就算一天一地都是黑古隆冬的,但人不显得冷清。现在咋就这样不同呢,一停电,庄子就死了,哑了,更没人气了。幸亏农点子会唱,他的鼓锤在鼓上那么一敲,就把庄子敲醒了,不然,大农庄真的太哑了。

夏天限电的时候,连镇上都停电了。附近庄上的老头老奶们,听见农点子敲鼓了,就拎着马扎子过来听。都是前农庄后农庄和小农庄的,离大农庄也不远。老木锨就跟来听大鼓的老头老奶开玩笑:“不是说人老耳背吗?农点子的大鼓敲得也不响,咋就把你们敲过来了?”

那些老头老奶笑呵呵地说:“谁让庄子都这么冷清呢,一个庄就剩我们这一帮棺材瓤子了,农点子敲第一声鼓就跑到我们耳朵眼跟前了。”

农点子还是唱小书,有的他都唱过了,又捡起来再唱。那些小书吧,一晚上就结束了,是又好玩又完整的故事。都是老旧的故事,前朝的事。新故事农点子一个也不会唱。他确实没学过。大家最喜欢听他唱的几个小书,一个是《两个大姐拾棉》,一个是《小女婿》,还有一个是《小寡女上坟》,每回都笑得老头老奶张开没牙的嘴大半天。

八脚见外庄的也来听大鼓书,就从家里拎个茶瓶出来,拿两只碗,叫谁渴了自己倒着喝。八脚跟别庄上的人也显得特别亲,他的辈份长,没想到来的一个老头,小农庄的,比他辈还长,他得叫爷。八脚叫爷的人,我得叫老老祖宗了。

我一直担心着八脚的身体。八脚不像老木锨,老木锨身上的孬疙瘩只是跟老木锨较着劲,还没乱跑。八脚身上的孬疙瘩,太活跃了,跑到别处玩了。第一次化疗半个月后,门鼻从滨洲城里回来,陪着八脚去县中医院,再找我老师刘大勇做个检查。我也陪着去了。我老师刘大勇把我拉到一边说:“没想到这么凶,转移了,淋巴上也有了。”

我说:“不是化过疗了吗?咋转移了?”

我老师好大一会才叹息道:“你该知道,我心里是最排斥放疗和化疗的。癌这个东西,七分养,三分治,这治呢,最好是温和的中药,而不是真枪真刀的化疗。可是,来找我的病人,我又不能这样说。中医是个慢工夫,得病的人,哪个有这份慢工夫去等?就数你庄上的老木锨经治,他就吃中药,就不化疗。”

我心里也跟我老师一个观点,但现在医术这么发达,你放着快的疗法不用,去吃中药,如果出了啥事,病人要找事的。化疗是个双韧剑,这谁都知道。你对癌细胞直接开炮,它也要还击,身体就是个战场了。八脚的身上刚刚开战一回,就敌强我弱了。

要不要再给他化疗呢?我悄悄跟我老师刘大勇商量的时候,八脚自己坐电梯下到楼下了,门鼻从医院的大院子里找他到,带着哭腔让八脚别走,再住院吊吊水消消炎。八脚死活不同意,说,他不喜欢被关在医院里,家里现成的医生,要吊水,就叫小民子吊。

我内心里也不想他留下来再化疗了,我宁愿他回到大农庄,就像庄上我的那些老病号一样,接受我的中药治疗,时不时吊吊水,熬点中药吃,说不定,还能稳定下来呢。

我老师刘大勇也是这个意思,他说:“治不治作用不大了,在家养着,过点安静的随心所欲的日子,人生的终点也算美丽。人,到末了,不都得这样?”

八脚真没住院,回大农庄了。一进庄,别人问起他的病时,他笑呵呵地说:“没事了,全好了。”

我在想,八脚到底可知道他自己的病呢?他也不问问我,他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怀疑他身上有孬疙瘩。他不问,我更不会跟他说。别看他现在显得开朗多了,以他的脾气,怕是知道了,真的会想不开。我给他病的定位还是炎症,要消炎。

“那你就帮我吊水,给我吃中药。”八脚用直直的目光辣辣地看着我,“你看咱庄的老头老奶,不都是叫你治的吗?个个治得精精神神的,连身上有孬疙瘩的老木锨,都叫你治得想死都死不了。你干吗把我关在医院里,就照老木锨那样的治法给我治,我也心甘情愿的。”

不用说,门鼻也被八脚撵去了滨洲城里。他说,真到他老得不能动了,他会打电话让门鼻回来。现在待家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就是没病,也急出病来了。

门鼻临走时到我家里说了会儿话。我叮嘱门鼻:“老祖宗的病,我会时时关照,他自己又不知道真实病情,我会一直瞒着他,这样的话,说不定还能拖一年两年的。他不用受化疗的罪,反而是件好事。”

门鼻就放心地上班去了。

这之后,大农庄的农大花就回来了。农大花回到庄上,庄子里显得热闹了起来。这热闹,跟农伟的折腾有关。农伟是个大忙人,多少年不回庄子上,突然回来,把老宅子修得光光鲜鲜,把院墙重新砌了,还粉得白白亮亮的,又拉回来几大车的家具家电,一看就是待着不走长期居住的样。农伟甚至还带回来一套发电设备,哪怕停电了,他家院里院外也是亮堂堂的。等后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农伟在哄他娘农大花高兴,都是让农大花的最后时光过得开心,过得随心所欲时,我心里对老祖宗八脚,一下感到难过了。同样是度过生命最后时光的人,看农大花过的是什么日子,八脚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农大花都把老财迷养的鸡快吃光了,把付郢子养鱼的付贵家的鱼,少说也买回千把斤了。更别说谁家菜园子里的时新菜,都让农大花尝个遍了。那是因为,农伟有钱,有钱就能买到一切。每回给八脚吊水,我都安慰他,让他有空就去我院子里玩。我在不在家,我院子门一直敞开着的,除了锁住药房的门。我敞着院子门,是因为院子里有水泥垒的桌子、凳子,那些喜欢玩的老头们,随便啥时候都可以去我院子里玩。八脚去玩的次数多了,也爱说话了。不再是那个八脚剁不出个响屁来的人了。特别是八脚在停电的时候,“日摆”出来农点子唱大鼓,我觉得,八脚已经融进庄上一帮老头们的热闹里了。

进入冬天的时候,农点子又唱了一回大鼓。这回唱大鼓不是因为停电,冬天停电的次数少多了,最多也就停三两个小时。这回农点子唱大鼓,是农伟请他唱的,而且还有出场费。农点子听说有出场费,脸都气红了,说农伟是看不起他,他虽然穷,也没穷到卖唱的地步。农点子说的“卖唱”刚落音,农伟嘎嘎嘎笑了起来,笑过还拍了几下手。农伟给农点子解释说:“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每一个人的劳动都得受到相应的尊重,这尊重,并不是光口头上感谢一下就行的,还得给予经济上的肯定,全中国都这样。你忘了,你以前唱大鼓,不都产生经济效益吗?”

听着农伟的解释,农点子一下子开窍了。农点子后来逢人便说:“我红的哪门子脸呢,其实几十年前我就走经济的路了,几十年前我就懂经济就有经济效益了,不然,我咋娶得起媳妇呀。”

这回,农点子不能光唱书帽和小书了,他得开个大书来唱。因为农伟把农点子唱大鼓的事弄得排场太大了。怎么个排场?我来说给你听。

不是冬天了嘛。冬天的农村是个啥样子,你没在农村待过,体味不到。虽然上面有送戏下乡送什么下乡的事,但大农庄太偏了,除了二三十年前有公社放映队来放过电影,唱大鼓玩猴子和唱木偶戏的来过外,大农庄真的没有啥大剧团来唱过戏。以前的农村,冬天没事时,大家可以串串门,晚上摸个小牌,白天男的在下细粉房里下细粉,女的在家里纺花织布,热闹得很。现在的农村,屋子不少,人却少,除了过年那半个月人烟旺盛,平常庄上走动的,就一些歪歪跩跩的老头老奶了。老头老奶冬天不想出屋,太冷,庄子里除了狗呼哧呼哧在跑动,就没啥动静了。

农伟家里不缺热闹,农伟的几个妗子,拿着农伟发的工资,边做家务边陪农大花聊天,真是尽职尽责,眉开眼笑。农大花喜欢忆旧,她们就忆旧。已经忆过了纺花织布,农大花还趁势纺了花织了布,那些布做成单子铺在农大花的床上了,农大花还自己缝了一件粗布褂子穿。忆过纺花织布,就忆到冬天来庄上唱木偶戏的事了。

我们西淝河湾这一片,把木偶戏叫做“矬梨子”。以我的理解,这个“矬”,就是小了,“梨”呢,就是唱戏的。“矬梨子”不就是指唱木偶戏的嘛。那一年,庄子上来了一个矬梨子剧团,唱了三天的戏。说是剧团,就三个人,一副挑子。其中一个是女的,很年轻,看着不像那两个男的哪个的媳妇,又不像那两个人的闺女。这女的长得真不错,细皮嫩肉的,她就钻进布罩里举着木偶唱做念打。一个年纪偏大的男人,在外面负责敲锣,另一个年纪略小点的,负责拉弦子。敲锣的男的,戏里唱到牛头马面这样的场面,他负责吆喝。没想到那女的,不但会唱女声,还能唱男声。按标准的话说,生、旦两角,她都唱得好。

正好是农闲的时候,天热,地里的庄稼热得耷拉着脸,庄上的人,除了老财迷不始闲地拾粪外,都在家歇暑了,正好围着“矬梨子”的舞台看戏。矬梨子戏和别的木偶戏又不一样,有的木偶戏是人站在高处,提着线演,矬梨子是人钻到布帷子里,手举着小木偶来演。人物怎么动,要唱什么,说什么,打斗什么,都是那个钻在布帷子里的人的双手和嘴巴完成的。那个女的好生了得,她把小木偶玩得活灵活现,无论唱生还是唱旦,声音都好听得很。特别是一出老虎吃人的戏,被她演得见鼻子见眼的。那个大老虎,咔吃一口,就把一个大男人吃下肚去了。然后一个小媳妇,出来哭男人,哭得那个天惊地炸的难过啊,真把人哭出眼泪来了。那三天的戏里,有铡美案、吕布戏貂婵,都是小片段,演出效果跟看大舞台上戏差不多,就因为那女的唱得好。如果是布帷子外那俩男的唱,效果就难说了。庄上人最兴奋的是看那女的在戏演结束后,从布帷子里出来时的样子。那女的面似桃花,双眼水旺旺的,见大家都瞅着她看,就笑模笑样地收拾着演出道具。那几个被她套在手指头上玩来玩去的木偶,没有她的手把举着,就死气沉沉毫无样子了。

等矬梨子剧团离开庄子时,庄上的农水渠有点神经了,他抓住人家的挑子,问他们可收徒弟。那个年纪大点的男的,看样子像个当家的,他没挑挑子,只背着一只口袋,他笑里带威地拂去了农水渠抓着挑子的手说:“我们是要饭的,哪有资格收徒弟?你这么年轻,学点啥也比跟着我们强。”又冲着庄上的人抱抱拳,才离开。

农水渠跟在后面撵到庄头,看到人家走远了,还喊:“再来啊!

回到家,农水渠就被他爹的烟袋锅朝头砸了一顿,骂他丢人现眼。农水渠挨了打,没事就往庄头上站着,看着很远的田地,嘴里自言自语:“小娘子哪里去了,小娘子哪里去了……”

这正是在戏里那个女的念白,农水渠把它记住了。庄上人说,农水渠迷上了那个唱矬梨子戏的女的,魂被她勾走了。果然,农水渠变得有些神神叨叨,没事时就拿着一只面口袋,套上自己的头,在里面咿咿呀呀地乱唱,或者拽出来他娘的蒙头手巾,捂在头上唱戏文。那时候农水渠有十七八岁了,正是怀春的年纪,那个唱矬梨子戏的女的,看不出多大年纪,二十出头肯定有了,农水渠长得不算孬,白白净净的,身条子也排场,但年纪那样小,又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那女的对他半个钱的缘分也不会有的。农水渠被庄上的人说笑了一阵,有的人,还恶作剧地让农水渠套上面布袋子唱戏。后来他娘沿着庄子骂了几圈子,就没人敢拿农水渠说笑了。等到二十岁以后,农水渠才算正常起来。不过,他犯花痴的事,还是影响了他说媳妇,一直到二十五六岁了,才在很远的淝河东外县的庄子上,说了一个黑脸的媳妇。那个黑脸媳妇真能干活,土地到户的时候,拉粪都一个人朝地里拱,也不叫农水渠在粪车后面帮着使劲。农水渠已经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了,有人仗着胆子说道起他犯花痴病的事,他笑得直点头:“你说的是我吗?真是我吗?我听着怎么不像我,像个二杆子呢?”根本不把当年的事,放心上了。看来,人犯花痴是有年龄段的呀。

因为农大花忆到矬梨子戏这个事,就顺道把农水渠犯花痴的事捊了一遍,几个妗子笑得嘴像张开的裤腰。农水渠如今也是做爷爷的人了,怎么说笑他都不要紧了。农大花的眼圈里含着泪水,汪汪的,反复说还是农村好,城里有啥好,看着洋派,其实没根没梢的。不像农村,农村哪样东西都能找到根子。

农伟听得真切,他娘农大花又在矬梨子戏里找到根的感觉了。农伟带他娘回大农庄住,不就是找归宿感的吗?可是现找矬梨子戏,那还真难。虽说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钱也不是万能的。农伟再有钱,要找到唱矬梨子戏的人,真是难。整个茨河县是没有木偶剧团的,外地肯定有,但也不是唱的淝河湾里的那个调,听都听不懂的。农伟一拍脑袋,有了,让农点子唱大鼓,也会给他娘带来归根的效果啊。

就找着农点子了。

其实停电的时候,农点子就在庄子里唱过大鼓了,只不过那会子农伟还没带农大花回到大农庄来。后来回来了,农伟知道用电高峰期要限电,就买了发电机,一停电,就轰隆隆把机器开开,把电发出来了,让整个大院都亮堂堂的,农伟还在自家大门口挂了只一百支光的灯泡,离多远,都能看见他家的灯。因为农伟家的发电机,整个大农庄就显得热闹了,腿脚灵便的老头老奶就拎着马扎子,去农伟的家里看电视。农伟带回来两台电视机,一台小一点的,放他娘农大花的卧室里,一台大的,放客厅里。两台电视机都是液晶显示屏,又薄又清楚。见庄上的老头老奶拎着马扎过来看电视,农伟就把客厅里的大电视机挪到院子里,就挂在那棵冬青树上,农大花也坐到院子里,跟庄上的人一起看电视。是个电视剧,叫《老大的幸福》,庄上的老头老奶看上了瘾,一停电,电视瘾把人磨得心里难受,就不顾礼不礼貎了,就提着马扎子到农伟家来了。

农伟对到他家来看电视的老头老奶,很亲热,该叫啥就叫啥,姥姥妗子大舅二舅表哥表嫂叫得亲热着呢。还发冰糕给他们吃。老年人吃不惯这个,就摆着手不要,农伟又给他们矿泉水喝。老头老奶喝过后品咂半天,说怪甜的,快赶上以前能喝的塘水了。

农伟在大农庄折腾到冬天的时候,听到农大花说道矬梨子戏,就想到农点子身上了。就叫农点子唱大鼓了。

农点子有点紧张起来。

农点子背着手,在我的医疗室门前打着圈走来走去,老木锨喊把他的头转晕了。农点子也不停下来,他嘴里唠唠叨叨的,他说他在温习三侠五义这部书呢。这都多少年不唱了,大概故事能记住,但那些大段大段的唱词,一时就顺不清连不上了。老木锨喊:“你瞎唱又咋样,农伟又不懂唱大鼓。”

农点子犯愁说:“瞎唱也得跟上拍子呀,忘词就唱不顺溜了。”仍旧嘀嘀咕咕在那里温习着。

农伟居然也找我说农点子唱大鼓的事。这事跟我没啥关系的,可是农伟说:“要庄上的人全来听大鼓,五个队的人全来,晚上唱,你看咋样?我也不好叫,就有劳大舅你了。你帮我喊喊他们?”

这农伟,估计是把当年庄上唱大鼓的热闹再铺排一遍了。难为这个孝顺孩子,他为着他娘,把生意都扔下了,就想着法子哄他娘开心。

“行,我去找找他们。”我满口答应了。

“大舅,谁来听,我就摆茶上烟地招待他们啊。”农伟见我转身走,在后面追加了一句。

“知道啦。我跟他们说就是。”我应答了。

我这样跟你说吧,我们大农庄,在2010的人口是两千三百多,可是,待在家里的人不过三百多口。这三百多口人里面,有三种人组成,一是留守在家里的小孩,一是留守在家里的老头老奶,还有是部分妇女。妇女占一小部分,有能力的妇女,也到城里打工去了。

冬天不像农忙的时候,庄上的人还多些。冬天的庄子里,是一年当中人口最少的。小孩子都在学校里念书,老头老奶蹲在老人房跟前晒太阳,或提着马扎子这里走走,那里坐坐。一起说话的人也都是老头老奶。身体不好的老人,在冬天更不愿出屋了,就躺在床上,能吃就吃上一口,不想吃就喝点稀饭暖暖肚子。有人照顾的老人,吃用上还算好些,没人照顾的,锅灶一天到晚都是冷的。

我找谁来听农点子唱大鼓呢?当然得腿脚方便身子硬朗的。我在大农庄从东走到西,能串的门子都串了。家里没老人孩娃的,就一把大锁挂门前,一年四季不见人影,这样的人家没法串了。家里有老人的,也是一把大锁挂门上,老人住在自己的趴趴屋里,这样的人家,我只能去趴趴屋里找了。我对大农庄的人,老辈人住哪里,晚辈人住哪里,可以说了如指掌。谁让我是个村医呢?村医就是走庄串户,庄上哪个人家我都去过,庄上哪户人家都来过我的医疗室。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个小病的。我忙到晚上的时候,总算把整 个庄子五个队的地方走了一遍。

八脚在院子里提着黑白菜,他说菜太稠,长得瘦了,他要提稀一点,让菜长得壮些。我说:“老祖宗,你可去农伟家听大鼓书啊?今晚是农伟包农点子的场子,全庄人都去听。农点子要开唱大书呢。”

八脚有点吃力地站起身,说:“我肯定去听了,农点子的大书,我还没听过呢。他尽唱小书帽了。我去听。我家门鼻你爷爷还得依仗农伟关照呢。”

老木锨、耙齿、篾匠农家安、骟匠农家乐,还有弹匠农社会,七七八八加一起,整个大农庄,去听大鼓书的,有二三十个人了。连二杆子农田也嚷着要去。农田是庄子上最年轻的男人了,四十旺岁,是电灯和以前的妇女主任张爱菊的小儿子,电灯和张爱菊去世后,把一个长院子和三间砖脚屋留给了他,他两个哥哥都盖了新屋单过,人却不在庄上,都去城里打工了。家里就二杆子一个人。农大田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他,人前人后大家都叫他二杆子,连他的爹娘也是这样叫。二杆子的傻,表现得很可爱。他从不乱说乱动,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就会说一句话:“吃了吗?”然后就吃吃地笑了。农田干活也是把好手,可以和老财迷相媲比。他还会给自己做饭,柴火也是自己拾的。农田是我们大农庄唯一的傻子,也是大农庄最可爱的人。

那晚的大鼓书场,真算热闹。一院子黑压压的人,围着大方桌子坐着,就像电视里放的唱堂会那样,大方桌子上摆着瓜子点心和茶水,点心都很酥,是农伟让人从滨洲城里买回来的,一看就适合老年人吃。大方桌子是屋角在庄上借的,五六张桌子,把农伟家的大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灯泡很亮,照得见农点子脸上的麻子。农点子梆梆梆敲了一阵子鼓,打着铜板先唱开了一个书帽:

有一个大姐本姓王,

寻了个女婿肯尿床。

一更天尿湿红绫被,

二更天尿湿象牙床,

三更天尿得床前发大水,

四更天尿得小鱼闹嚷嚷,

五更天尿得东庄西庄来逮鱼,

逮了个鲫鱼梳子大,

逮了个鲤鱼红尾巴叉,

还有个老鳖没逮住哪,

跑去了白鸡庙开染坊……

把听大鼓的老人都唱笑了。这个书帽是大家最熟悉的,如果唱大鼓的人在西淝河湾唱,就把没逮住的老鳖唱到白鸡庙去开染坊,如果是在白鸡庙唱,不用说,那只老鳖就跑到西淝河开染坊了。

笑了一阵子,农点子进入正题,唱大书《三侠五义》了。这部书很长,农点子挑出最精彩的《狸猫换太子》唱起。

我忘了跟你说了,农点子是不识字的,他学唱大鼓,是师傅口口相传下来的,师傅教他咋说咋唱,他就咋说咋唱,不过,真走上江湖唱大鼓,他就会自己兑水了。所以,口口相传的大鼓书,大骨架子的故事不变,但一些细节和唱词,都根据唱大鼓书的口才和脑瓜子,有所改变了。

只听农点子唱道:

天上下雨地下滑,

姑娘大了要出嫁。

没人说媒心里急,

双眉紧锁怨她妈。

这几句还是书帽,是为着把《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引出来的。果然,农点子鼓锤一顿,马上进入正题了:

朗朗乾坤正气兴,

各路忠烈保朝廷。

宋真宗天子治国强,

深得众臣俯首听。

宋天子别的事情不发愁,

只愁后嗣无续把社稷倾。

话说那国母李氏身怀孕,

生产就在眼前头。

眼见得李国母喜期到,

急得刘妃像站热鏊,

讨来圣旨亲操劳,

把天罗地网布下了。

唱到这里,鼓锤一敲,说开了:“这狠刘妃,嫉宠争权行奸狡,与奸臣郭槐定下了毒计一条,单等那李国母生下了小皇子,却将这落生的小主换成了狸猫……”

农点子唱了三晚上的大鼓书,才把《狸猫换太子》唱完。那三个晚上,农伟家的院子里听众满座,灯火通明,笑声一片。每个听众,有吃有喝,还有烟抽,个个都像上等宾客,凡来听大鼓书的,临走时还被屋角塞上一袋香瓜子,会抽烟的就塞盒黄山烟。农大花穿着羽绒袄,脚边放着取暖器,看着众人陪她听大鼓书,笑意满脸,神采奕奕。

我也听了三晚上的书。我担心着那几个老病号。八脚是新病号,我更担心他。八脚听得津津有味的,时不时地喝上一会儿茶。不过,他自个端了杯子来的,他把农伟家的茶水倒自带的杯子里。

然后,天就进入腊月了。太阳被云遮了几天,天空灰蒙蒙雾嘟嘟的,一看就是想下雪的样子。我怕下雪,老病号们也怕下雪。下雪我不好出门巡诊,但我会背着药箱,穿着深筒胶鞋去病号家的。

唱了三场大鼓书后,农大花不再像往常那样,陪着人说话,或叫农伟借辆架车子,拉着她在南地北地看庄庄稼地。南地北地的地很宽很多,但路窄巴,只能走架车子。农大花看了庄南庄北的南大塘、灰角寺、北老洼、北沟沿的地,听了陪她说话的人忆旧,又叫了农点子唱大鼓,然后,她就不出屋了。

腊月初三的夜里,雪悄悄地落下来。我早起一打开门,发现院子里被雪厚厚盖了一层,压水井也被雪糊上了。

今天,照例是我让老病号来喝汤的日子。我得了一个民间药方,用牛膀、香菇、白萝卜和萝卜缨子煮汤,喝了能防癌。进入冬天后,我就按这个方子煮汤了。在煤球炉子上文火煨了一夜,早起正能喝。这些也费了几个钱,集上杀牛的靳三,一直都给我留着牛膀的。昨晚,我才拿回来。

厨房里有香气飘出来,我打开沙锅看了一会,用筷子扎扎牛膀,煮得透烂了。盖上盖,我把红芋放地锅里,塞一块厚劈柴在灶底,慢慢烧着,就去庄上的老病号家。

第一个去的是八脚家。八脚家离得不算近,就因为不算近,我才先去。庄子里还没人走动,雪地上除了狗的蹄印子,没别的脚印。看来,庄上的人怕冷,起得晚了。

八脚家的院门半敞着,老祖宗先起来了?进到院子里,我喊声“老祖宗”,他没有应答。我再喊一声,还没应答。我心里一咯噔。按往常,我一进院子,他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我来了,就打招呼叫小民子。这回,他睡得太死了?不对呀,院门半敞着,不像睡着了呀。

心里七想八想,几步上前一推堂屋门,没插,一推就开了。八脚平常就睡在中间的厅里,看厅里的床,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昨晚肯定没打开睡。我又往东间西间里看了看,东间里是放粮食的地方,根本没床,西间是门鼻睡觉的地方,床上光光的,更没人。

八脚不在屋里。

我一时慌了,不知给谁打电话好。八脚没有手机,门鼻给他安的是座机电话。我先打了老木锨的手机。老木锨说:“汤熬好了?我这就去你家喝,小民子,你真是我们老头老奶的贴心人哪。”

我说:“我在八脚家。八脚不在他屋里。你说,他能去哪里?”

“八脚会有啥事?听大鼓的时候,他还清朗朗的一脸笑呢。你别急,我给扑棱打电话,叫他派人找找。”

扑棱是大农庄村民组组长。以前扑棱当过大农庄行政村的村长,后来大农庄、小农庄、前农庄、后农庄四个庄,合并成一个行政村,小农庄的改革就竞选当上了行政村村长,村部和村医疗室都在小农庄南头建着,扑棱担任了村民组组长,专管大农庄。

庄上的人没有喊组长的习惯,还是喊他村长。我也是这样叫。扑棱比我小多了,却长我一辈,我得喊叔。喊叔觉得别扭,喊村长很顺溜。

“村长,我是农民,我在八脚的家里。八脚不见了。”

扑棱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语气有点含糊:“你说啥?”

“八脚不在他屋。这大下雪的天,他能去哪里?你可要派人找找?”

“你在他家等我,我现在过去。”扑棱不愧是当领导的,他立刻做出了决定。不一会儿,扑棱就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过来了。跟我一样,他东屋西屋查看了一遍,然后问我:“他的病咋样?可是送老的病?”

我们这一片,把得了治不好的病,称为“送老的病”,就是等死。庄上我的那些老病号,哪个不是送老的病?这会子我不能再隐瞒八脚的病,我点点头。

扑棱给村长农改革打电话,说了八脚的情况,要他速派几个年轻人到大农庄来,一起找八脚。“就是俺庄的农大年。他得了送老的病,这会不在屋里,我怕他想不开。”

不年不节的,庄上哪有年轻人?扑棱急得四处打电话,庄上几个腿脚好点的老头,拄着棍子过来了。我赶紧回家,把锅屋里的柴掏出来埋灰窝里,把煤球炉关严,锁了医疗室的门,跟着扑棱一起找八脚。

一时不知去哪里找。庄上的雪被来来回回的脚踩成一串一串的脚印,通向庄外的路,除了有几只狗蹄子印,没人的脚印。就是说,八脚没有走出庄子。

“去车屋后面看看。”我提醒大家。

车屋早就没有了,只是大家还习惯把那一片地方称做车屋。车屋的后面,是个老水洼,栽着一片孬脖子枣树。庄上有人想不开,在那里上过吊。

几个人过去一看,枣树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又一起在庄子里乱走一通,把那些僻静的地方都查了一遍,哪棵树上也不见八脚。

农改革把镇里派出所的人也呼了过来。车子没法开,两个警察走过来的。虽然雪下得不大,两位警察还是一头一身都白乎乎的。

先问了我八脚的情况。我把实情说了。“不过,八脚可能不知道他的病,他一直乐呵呵的,没啥想不开的举动。”

“乐呵呵就是最反常的事,他的脾气前后反差太大,估计他知道他的病了。”其中一位较年长的警察说罢,又带着大家沿着河边找。河里结着冰,铺着雪,什么痕象都没有。

这时候,门鼻带着一身一脸的雪泥,扑回庄上了。

门鼻一见大家,就哭了。

“俺爷肯定不在了,他走了。”门鼻在屋里哭了一会儿,立刻带着大家,去庄北的北老洼去找他爷。

北老洼是离西淝河最近的一片洼地,水却不深。以前是常年有水的,后来乡镇企业办的小造纸厂,把这里所有的河汊都污染了,北老洼就成了一片黑臭水洼。再后来小造纸虽然关停了,但这一片的河汊全部受到重创,一时难以返醒过来。现在的北老洼,再也没有鱼和虾,就是一片混黄的死水。

门鼻一路哭,一路把他爷昨晚打电话的事说了。

八脚昨晚给门鼻打了电话。往常都是门鼻打给他,门鼻两天打一次家里的电话,问问情况。八脚都是报喜不报忧。昨晚八脚给门鼻打电话了。八脚跟门鼻说了好大一会儿的话,让门鼻好好挣钱,将来盖个楼房,娶个媳妇。做爷的没本事,只能靠孙子自己了。

“俺爷说,如果哪天找不见他,就去北老洼找。也不要到水里找,见哪棵树上拴着一根绳,就能找见他了。”门鼻哭得两眼通红,“俺爷说,这大冷的天,他不能让庄上的人下到水里找他,也不能让孙子下水里找他。”

一行人咯吱咯吱踩着雪,围着北老洼四周走。北老洼就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咔吃一口把雪花无声地吞下去,咽下去。长在北老洼四周的大杨树大柳树,枯枝上挂着冰凌子,树身上涂着雪粒子,就像大农庄的老农民,一副自生自灭的样子。走了大半圈,一棵大杨树的脚脖那里,粗了一周,像是束着一圈棉絮带子,派出所年纪大些的那位警察,蹲下身子,用手一捋,捋掉两大团雪,一根粗麻绳露了出来。“俺哩爷!”门鼻哭叫着,朝麻绳那里扑过去,几个人一把拽住他。警察把绳子从雪堆里提起来,就看清了绳子的走向是直奔北老洼水里去的。大家一起动手,把绳子提出水面来,绳子下面正是八脚。八脚塞了一棉袄的砖,棉袄的扣子扣得铁紧,又在袄下面扎了两根带子,生怕砖头掉出来,然后再用粗麻绳子拴住自己,在下雪前的上半夜里,走到水里面,把自己生生溺死了。


24.2010年的冬天

这一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老辈人说许多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都说全球变暖了,可是,西淝河湾里的冬天,就像南极一样,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

这个冬天,不但八脚没有熬过去,粪筢、铁棍和门吊,都没能熬过去。粪筢是把自己吊死的,他不能吃喝,咳得气喘不过来了,瘦到皮包骨时,一根绳挂在自家窗棂上了。正好他儿子、孙子都从南京拾破烂回来了。他儿子还给他做了半锅面叶子,想哄着他吃点。他真吃了一片面叶下去,跟他儿子说了半夜的话,咳得不行了才住了嘴。儿孙们住的是楼房,他住的趴趴屋,他吊死在趴趴屋里,不妨碍儿孙的。粪筢得的是肺癌。铁棍是腰子上的病,到合肥的大医院治过。医生说要活命可以换肾,得几十万块,他二话没说就回大      农庄了,回来就跟人说,得了送老的病了,就等着见地下的爹娘了。要花几十万活命,那可不行,他的命不值那么多钱。死时他肚子鼓得好大,惨不忍睹。门吊也是自杀的。门吊中风了,他一直住在自己的趴趴屋里,两个儿子都在合肥打工,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只能做小工,大儿子给人看大门,二儿子给人看工地。孙子孙女们有在上海的,有在宁波的。家里就两个儿媳妇在。两个儿媳妇分了工,一家送一天的饭。大儿媳妇厚道些,送的饭好吃些,二儿媳妇强霸些,送的饭难吃些。门吊都忍住了。但他想多喝点水啥的,两个儿媳妇都达成一致,不给他端水喝,因为喝多了水,要尿在床上。冬天哪有那么多被子换。瘫在床上的门吊,一次也没找我看过病,但我时不时去看看他,给他翻翻身。屋里味道太大,不能闻。两个媳妇,你推我我推你,都不帮他换被子,他就睡在尿湿的被子里。我买过尿不湿给他用,只能救了一时。我自告奋勇想跟他的两个儿媳妇谈一谈,说话不清朗的门吊手摇得像扇子,我听明白了,如果找他儿媳妇谈的话,说不定连饭也吃不上了。下雪的那几天,门吊的被窝里也是冰渣渣,他不知哪来的本事,挪到床边,把脖子套在裤腰带里,裤腰带拴床头,人就嘟噜在地下了,就结果自己了。

还有个人,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是农大花了。

农大花过世的时候,八脚、粪筢和门吊,都先后过世了。第一场雪下过后,就没见农大花出过门,那几个陪她说话的妗子,也不跟她说话了。农大花嫌吵得慌,不叫她们再说话。我还是每天去给她吊一瓶营养液,隔几天给她吊一瓶白蛋白。农大花一直在吃吗啡止疼,吃得昏昏沉沉的,到后来,茶水不进了,只能靠注射杜冷丁。这些药我开不来的,都是农伟自己找人弄来的。吊最后一瓶白蛋白的时候,农大花已经不太认得我了,我招呼她一声,她只唔了一句,眼都没睁。农大花早不像往常,在客厅里吊水了,她睡在西间的卧室里,床已经挪到了窗子边,窗帘却拉得严严的。我把农大花的吊针扎上后,农伟把我叫到外面客厅里,小声问我他娘的情形是不是就这几天了?他好做些准备。我如实相告,恐怕就个把礼拜的光景了。我又加了一句:“就不要再吊白蛋白了,没用的,瞎花钱。”说过我就后悔了。农伟不缺钱,不需要我这样劝。

农伟神色暗淡,说:“钱不钱的事放一边,就是尽到心,只要能吊下去,只要俺娘还有口气,我就不会停她的药。我真希望她老人家能过了这个年再走。”

农大花并没如农伟的愿,挨到过年后再走,她在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门坎上走了。农伟家里再一次掀起了热闹的高潮,大操大办地把农大花下葬了。

农伟的大操大办,也让整个大农庄人开了眼。那会子,外出打工的人都陆续回到了庄上,人手也够农伟支使的,只要他肯花钱。农伟请了一台戏,在庄子上唱了三天。这一下,不用我去叫谁来听戏了,没人喊,大人孩娃都过来了。这是大农庄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台下不再是老一色的老头老奶,更多的是闺女媳妇和半拉橛子。几个半拉橛子把头发朝天上梳着,染成了红黄两种颜色,还有戴耳环的。听说这几个小子都在城里的美发店里干活,美发店里的半拉橛子就是这副模样。几个小闺女,穿着皮短裤,戴着大耳环,画着黑眼圈子,像熊猫的眼一样,说是城里流行的。这几个小闺女,年纪都很小,在城里唱歌的地方当公主,给人端茶送水和点歌,明显是侍候人的差使,咋能叫公主呢?庄上的人都老土,听不懂,我也不懂。那几个黄红头发的半拉橛子懂,却不跟庄上人解释,只歪嘴一笑,骂一声老土。

农伟请来的剧团,不是当年那种光唱戏的剧团,他们什么都能唱,劲舞也跳得好。整个剧团吹拉弹唱的加一起,就五六个人,说是个家庭剧团,最老的那个男的,拉头把弦,另一个老女人负责打击乐,脚上绑着锤,手和脚都能派上用场。如果是唱戏文,两个老人就忙得不亦乐乎,如果是唱歌,他们就闲着了,唱歌放的是伴奏带。音响很强劲,震得人耳朵根发麻。两个老人是家长,但不是两口子,说是亲家。庄上的人说,这两个亲家以前在草台班子唱过戏,是老相好,但两人各自有家庭,又不能再结婚了,就做了干亲家,做干亲家也不过瘾,就做了真亲家,一家的女儿嫁给了另一家的儿子,这叫亲上加亲。现在台上表演的,就是亲上加亲的这一家三代人了。儿子女儿也有些年纪了,四十多岁了,专唱戏文,第三代就跳舞。那个女孩子,不过十七八岁,长得有模有样,什么舞都能跳,什么歌都会唱,还能反串男声唱歌。这一家人,还说小品。把中国最红的小品演员的小品搬过来演,稍加改动,再加进去西淝河湾里的土话,把听众看得笑弯了腰。唱的戏是折子戏,都是乡村草台班子剧团自己编的剧本,或者是婆媳不和,或者是夫妻反目这样的戏,就好像是发生在身边的事,庄上的人都爱看,晚上唱到深夜,也没人愿意先回家睡觉。

殡人也在唱戏?我跟你讲啊,在俺们农村,无论办喜事丧事,有钱的人都兴请戏来唱的。喜事当然唱的都是喜剧,丧事也不能光唱悲惨的,跳舞唱歌小品都可以演的。请戏的目的不是为着哭丧,是为着热闹。就说农伟家吧,他请戏,就是让全庄人都热热闹闹在他家门前听戏,让他娘死了死了,还有人陪着热闹。人去世肯定是悲惨的,人死过后,办丧事了,就不仅仅是给死人看了,也是给活人看的。农伟请剧团,就是给活人看的。

庄上的人都在嘀咕,农大花去世,农伟会不会给她买火化证?会不会偷偷埋掉?八脚、粪筢、铁棍和门吊,不用说,都是火葬后再拉家土葬的。因为没有人,也不敢违法,就老老实实多花那一道子火化钱了。农伟就不同了,农伟是大农庄的富人,经多见广,人缘子也多,他为着他娘,已经在大农庄折腾了秋冬两季子了,他娘去世,他还不得想着法子留他娘个全活身子?

事实让大农庄的人无话可说了。农伟把他娘火化了。

农大花去世后,农伟请来家族中有威望的老人,给农大花净身穿衣敬面后,就用白被子把他娘给盖严实了,放在堂屋冲门的地方,点着天灯守灵。又请来阴阳先生给他娘看殡葬的时辰。一切定好后,才打电话给火葬场。火葬场的车是中午到的,车上下来两个人,抬出来一个担架,就把农大花连同她身上盖的白被子,一起抬走了。农伟和农伟的媳妇、姐姐们,一起扶着农大花裹着白被子的身体,哭着朝车上送。不知是被子太短,还是死人穿的送老的衣服太多,农大花的两只脚居然从白被子里露了出来,那两只脚也穿着送老的鞋,是绣花的黑鞋。庄上的一个老人看到了,上前拉拉被子,把农大花的脚盖住了。

火葬场的车天快黑时才把农大花的骨灰送回来,穿着孝衣的农伟从火葬场的车里走下来,双手捧着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把他娘放在棺材里。棺材里也铺着红布,骨灰盒就放在棺材的正中央。

农大花的亲生儿女又守了一天一夜的灵,到腊月二十六农大花才下葬。抬棺的人说,没想到人烧成灰了,棺材还那样重。有人马上接话,人家农伟买的是啥木头的棺材,柏木的,能不重吗?

农大花下葬这天,农伟专门请来了小农庄的殡葬公司来送葬。是啊,现在的农村跟以往不同了,农村人脑子也是挺灵的,有需要就有供给,殡葬公司也就兴起了。送葬是个大活,以前吧,家里的人多,会哭的人也多,亲闺女亲儿媳妇,亲侄儿亲侄媳妇,这都是送葬的送哭大军,现在不行了,现在人少不说,会哭的人更少。哭是要诉说的,边说边哭,才算热闹。现在最多就是哭几声,没人会诉说了。农伟的两个姐姐只是嘤嘤地哭,不诉说她娘生前的一件事,哪像新闺女哭娘的样?农伟媳妇是城里人,只会红眼圈,哭声都没有,更别说又哭又说了。按理,农伟的媳妇可是送葬的主力呢。亲近门的那几个妗子,就算会哭诉两句,也不能作为主力去哭诉。如果没有惊天动地的哭诉,农大花的葬礼,就显得冷清了。

农小林给农伟提供了有殡葬公司服务的消息。小农庄的这个公司,是三妯娌组成的,名字取得响亮,叫“感天动地”公司。不需要啥成本,就三个女人,三套白衣白帽白腰带,腰带很长,能拖身后一大截。论时间收钱,一小时三百块。从起棺前到棺材进地里埋好,两个小时就够了。农伟给三个女人一千块钱,三个女人接过钱,立刻跪到农伟家大门口,哭成一团。那会子,农大花的棺木还没有起动呢。三个女人从迎宾的那一刻哭起了。那会子,前来送葬的农伟老家高小寨的人来了,农伟家和农大花家的远房亲戚也来了,来一拨人,感天动地公司的三个女人就跪迎着哭诉一番,一下把大农庄哭得热闹起来。

送农大花下葬时,三个女人跟着农伟的媳妇和姐姐身后,朝地里去。她们专业的哭诉,把所有的哭声都盖了下去。论辈份,这三个妯娌,要喊农大花姑姑,她们就直接哭姑姑了。虽说这三个女人嫁过来时,农大花已经离开了大农庄,她们根本不认识农大花,更别说有啥感情了,可是,她们哭得那个敬业,那个感天动地,把大农庄许多人的眼泪都哭下来了。

“姑啊,你走得早了啊,你的好日子才开始啊。姑啊,你是咱农家人的骄傲啊,你教子有方,农家才出了大人物;你教子有功,农家才过得兴旺发达啊。姑啊,路上走着,别误了时辰,天堂有你的位置,在那里吃喝不愁,在那里保佑着咱姓农的人,家家都平安,年年都富裕,老的没病,少的没灾,年轻的事业顺,年老的身体旺。姑啊,你在天堂,保佑咱姓农的,地里有收成,家里有安康,外出有钱赚。姑啊,你在天堂,保佑咱姓农的,出门飞机飞得高,火车轮子转得快,汽车轮子咣当响!姑啊,你在天堂,保佑咱姓农的,男的娶上好媳妇,女的嫁个好夫婿,家家都生男娃女娃,人人都能心想事成!姑啊,你在天堂……”

这三个妯娌,肯定是现编的词。以往她们送葬,哭的可不是这样的内容,她们哭男的,就说他在庄上咋个会种庄稼,会扬场,会耙地,会挣钱,又威武又能干;哭女的,就说她咋个心灵心巧,上孝公婆,下疼儿孙,一庄都是人缘子,还得加上她吃的苦,受的罪,就像一个总结报告一样。哭农大花不能这样哭,农大花年轻时也受过罪,农伟爹去世后,她拉扯着三个儿女咋过的日子,庄上人都清楚,特别是农伟一铁棍打跑了那个梨贩子,庄上的老辈人哪个不知啊。到后来农大花离开庄子,又回到庄上,这一切都不能哭诉的,一哭诉,庄上知根知底的老人,就该想起那些对农伟来说并不光彩的往事了。所以,就只能换个哭法。这三个妯娌不愧是办公司的,灵机一动,就把农大花哭成了天上的神仙了,从此以后保佑着姓农的所有人,幸福平安。

农大花的葬礼,超过了大农庄过年的热闹。等一切安定下来,年跟前也到了。虽然戏散了,热闹没有了,但年跟前新的热闹来临了。庄上的人,有一大半都回来过年了。还有一小半,是挪到城里住了,过年就在城里过,成了城里的人,不回庄上了。不回庄上的人,家里都没有老人在了,就好像根也不在大农庄了。

回家来过年的人,跟亲人有年把时间没见面,见面时的喜庆就可想而知了。留守的老头老奶扯着孩子,站庄头等,见有人扛着大包小包进庄了,走到近前一看,不是自己家里的人,也照样欢喜地打着招呼,想着自家的人马上就能回来了,心里情不自禁地欢喜。等着等着,自家的人真就回来了。

小孩子见着大人了,并不显得多惊喜,马上拆开大人带回来的花塑料纸袋子,吃里面的好东西。老人才显得高兴,老人笑得嘴合不到一起去,看着归来的儿女媳妇们,眼珠都不错一下。归来的人却不咋看老人,反盯着小孩子在看,大声喝斥:“慢一点抢,别摔倒了,包里还有呢。”

整个大农庄,出现了一年当中最旺的人气,似乎,整个庄子,都活了。我的医疗室也忙开了。小孩子着凉拉肚子,大人喝多了酒摔倒地上把头碰烂了,男人来牌输红了眼打起来受伤了,都要到医疗室来找我。

还有打架的,打架的是年轻的两口子,刚刚回到家里就打架。男的在广东建筑工地上干活,女的在上海美发店里给人洗头,平常一年见不着面,过年了才回到家,才能团圆,结果说着说着打起来了。然后,整个庄上的人都知道打架的原因了。是男的打女的,说女的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冒充没结过婚的人。“那,这小孩是谁的?树杈子上掉下来的?”男的拉着小孩的胳膊,气哼哼地质问女的。小孩是个男孩,跟爷爷奶奶在庄上过,只有一两岁,吓得哇哇大哭。小孩爷爷奶奶也哭了,抱着孙子骂着儿子:“我两个老东西做牛做马带孙子种庄稼,图的啥?还不是图着你们在外面挣钱,把家里的日子朝好里过?你们倒好,回到家,三句话不说,就是打打打。不如先把老的打死,小的打死算了。”

老人一说上话,做儿子的就不好再打了,就提着女的头发,拎到屋里去,然后把门关上。两个人在屋里扑腾了半天,又哭又骂还有茶瓶砸地的声音,过了好大会儿,等拉架的人快要散去了,两口子又出来了。女的穿戴整整齐齐,男的光鲜漂亮,两个人手拉着手,笑模笑样,和好如初,就像刚才揪头发吐口水的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农村人呀,就是这样,夫妻打烂头,却不记仇,天大的事,床前打过了,床后就好了。

庄上打架的事,平常是没有的。平常都是老头老奶在庄上,打啥架呢,该打的架年轻的时候都打完了。只有过年的时候,庄上才有打架的事发生。玩牌玩输了,女的一骂,男的就打人了。喝酒不着家,东家西家找到了,女的把男的打一顿,拎着男的耳朵回家了。这是女的打人。打打闹闹过新年,真是喜庆呀。

我跟你讲啊,就连打架,在大农庄,也是一件稀罕事了。不是过年了,哪有这么多人回庄上打架啊。

说真的,我最喜欢大农庄过年前的这段日子了。因为这段日子,总让人想到以前庄上的热闹事。我也是老人了,老人都忆旧对吧?


25.挪孝

农伟一直没有回城里,他的老婆孩娃回滨洲了,农伟的两个姐姐也回了各自的家,人家也是一大家子人,也得过年。屋角还在农伟家帮着做事,院里院外忙活个不停,请过去陪农大花的几个妗子,除了一个年轻些的还在帮农伟家做饭,其他几个都回家了。家里外出的人都回来了,自己的家也需要收拾了。那个留平头的保镖,开着车回城几趟,每回都从车上抬下一箱箱的东西,估计都是给农伟吃用的。农伟不回去是对的,他得给他娘守七。不满头七,亲生儿子哪里也不能去,串门都不行。因为他身上带着孝呢,得有人帮他挪了孝,他才能出门。

挪孝你没听说过吧?就是家里有老人去世满头七了,庄上亲近门的人,请老人的儿子们吃个饭,就算挪孝了。只有挪了孝,孝子们才能把头上戴的白孝布拿下来,才能穿袜子穿鞋,才能出门赶集,才能串门子说事。以前吧,去世的老人不满头七时,孝子是不能穿鞋的,夏天还好过,冬天可真冷啊。我小的时候,就见过孝子冬天不穿鞋,在雪窝里走路的。正好他娘刚刚殡过,天下了雪,他要在庄上一家家磕头,表达对庄上人的感谢,叫谢孝。遇着啥天是啥天,他就得赤着脚在雪窝子里走路磕头谢孝。后来人学精明了,不叫穿鞋就穿芦花编的鞋,我们西淝河湾里人叫这种鞋是芦窝子,这一片的人,谁冬天没穿过芦花编的芦窝子鞋呢?

当然现在芦窝子也没有人穿了。虽然西淝河湾里还年年长芦苇开芦花,但没人去采芦花编芦窝子了,现在的好鞋太多了。现在的规矩也没那么严了。报丧的时候夏天可以光着脚,冬天就管穿鞋子了,啥鞋都行,只要在脚脖子上拴根麻绳子,在鞋头上蒙一块白布就行了。谢孝的时候,也可以这样。有一样,脚上不能穿袜子。不穿袜子,也算保留的最后一点规矩吧。

农伟向庄上人报丧的时候,正好一场雪刚化,地上都是泥,他穿着皮鞋,皮鞋头上蒙块白布,裤脚上和腰里都拴根麻绳子,也算穿全孝了。农伟谢孝的时候,天已经晴了,地上冻冻化化的,还是湿的,他没有穿皮鞋,而是穿了双白孝鞋。这也是他给他娘办丧事时一直穿着的鞋,胶底子,帆布帮,是在西淝河集上买的。农伟家买了几箱子这样的鞋,各种码子的都有,亲戚们来奔丧的时候,进门都要换上这种鞋的。

农大花满头七正好是腊月二十九,全庄人都在忙过年的时辰。庄上的年轻女人,除了没出门子的闺女穿得洋乎,做了媳妇的,在外面打工是一个穿戴,在家里又是一个穿戴,在家里就得有居家过日子的样子,所以,穿着平常衣裳,束着大围裙,忙活着过年的事。但仔细看,现在的农村媳妇跟当年的可不一样了,有纹了眉的,头发也烫得卷卷的,耳朵上、手指上,都穿金戴银的。看着低眉顺眼的,其实骨子里都洋气着呢。

骨子里洋气,并不代表着不做事。这些媳妇,前头有婆婆调教,就跟在婆婆后面,又蒸又炸,蒸的是过年的圆蒸馍,馍中间放颗红枣,添喜庆的。还得剁馅子,各种馅子,细粉的,肉的,白菜的,萝卜馓子的,羊肉干菜的,看谁家的人手巧,谁家的馅子就不一样。忙活了一阵,做婆婆的腰酸背疼,做媳妇的却还轻俏着手脚呢。却原来,现在的媳妇不似以前的媳妇了,现在的媳妇做过年的东西时,做不好了。有眼色懂事的媳妇,还能下厨房帮一把,厉害的媳妇,就根本不进厨房了,要么睡在暖被窝不起来,要么,跟庄上一起打工回来的媳妇一起摸小牌去了。连孩子跟在身后都不乐意,生怕孩子扯后腿。遇着这样的主,做婆婆的反而不敢吭了,就一味惯着媳妇了,连带着儿子也一起惯,这样一来,老头老奶比平时更累了,做的饭多,洗的碗多,洗的衣裳多。可是,老头老奶却个个乐呵呵,连小病也不犯了,也不到我的医疗室来了。你说奇不奇怪吧。

好啦,不说过年啦。说庄上人给农伟挪孝。

如果不是农大花要叶落归根,要把最后的时光留在大农庄来过,说不定农伟就不回大农庄了。农伟是个孝子,他依了他娘的愿,回到了大农庄。既然回来了,一切都按大农庄的规矩办了。事实上,他确实一寸不差地遵循着大农庄的规矩,一直到挪孝的时候。

第一个给农伟挪孝的,是状元嘴农大林的儿子农小林。谁也没有想到,农小林回庄上了。农小林已经好几年不敢回来了。他做大红媒放鸽子惹了一身的事,把外庄镢头的儿子惹疯了,镢头的儿子没事时,总来大农庄找农小林要媳妇,农小林哪敢回庄上,还不是有多远走多远?农小林天生吃江湖这碗饭,也不正经娶个媳妇,他爹农大林改行后成了远近闻名的媒人,人送名号状元嘴,就是想多积德给别人说成一家人家,自家的儿子也能早一天成一个家。可是,儿子却有家不能回,农大林就有了心病,时间一久,身体就不行了,有一天,睡到半夜起来解手,人就倒床边了,中风了。农大林中风了,农小林也没敢回来。不知道这次过年他咋回来了。他就不怕镢头的儿子哭闹上门来了?

听庄上的人说,镢头的儿子跑丢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镢头出门找了几次,没找着,就不找了。说那个儿子把他磨坏了,家里的东西被疯儿子砸得没有囫囵的了,丢就丢了吧。

所以农小林才敢回庄上来了。他知道镢头是不敢来找他事的。他不怕正常的人,更不怕正常而胆小的人。

农小林跟农伟,是没出五服的表兄弟,算亲近门的,不过,论挪孝的资格,该是农伟的堂舅舅或堂表兄弟先挪。农小林给农伟挪孝,是在农大花过头七的当天。

腊月二十九那天上午,农伟的姐姐姐夫和亲近门的一大帮人,来给农大花过头七。农伟请了一个响班子吹响,从他家门口一直吹到农大花的坟地地头。烧过纸放过炮后,吹响的又吹回到大农庄,在庄子前头吹到农伟请大家去集上饭店吃了饭回到庄上,才算结束。殡农大花时,农伟请了流动饭店的人来,农村人叫包桌,在家里支起大锅请庄上人吃流水席,几十桌的席面,忙得包桌的厨师脚不连地。头七农伟就没在家请吃饭了,一律去集上吃,包了集上的小汽车接送。吃罢饭回到庄上,在庄头碰见农小林,农伟很客气地跟农小林握个手,农小林就跟农伟肩并肩往农伟的家里走,走到农伟家的院子门口,又跟农伟握个手说:“晚上给你挪孝,去集上老囡饭店,他家的羊排烤得好吃。”听听,农小林才回来几天,连集上谁家的饭店好吃都摸清楚了。

农伟点点头。农伟的脸上还有悲伤在那里,话就不多,有点像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保镖了。见农伟点了头,农小林又说:“多找几个人陪你,你看谁合适?”

农伟说:“人你定吧。我只把俺大舅农民喊上。”

“把扑棱也叫着吧。他大小是咱大农庄的村长。”

天还没黑透,我就坐上农伟的车子出发了。是那个保镖开的车。农伟还穿着白孝鞋,保镖拿了一双黑棉皮鞋在后备厢里,单等着吃过饭,给农伟换上。农伟坐在后排,让我坐副驾驶的位置上。在前面坐着,我心里有些不自然,表面上却表现得不动声色。主要是那个保镖样子太严肃了,谁跟他坐在一起,都会不自然。我心里另一个不自然,是接受农伟的邀请,吃别人为他挪孝的饭。从年纪上算,我跟农伟是两代人了,玩不一起去的,更不可能掺和他的饭场。农伟邀上我,只有一个理由,我帮他娘吊了几个月的水,对他娘的临终治疗,也算尽了心。我跟农伟,从心里还是陌生的。他对我一直那么礼貎,每回给他娘吊完水回家时,他都要在我的药箱里塞一包烟。除了该给的药费,他另外给的一包烟,就是我的辛苦费了。农伟是生意人,他不愿意欠谁的。国家有了新农合后,我成了村医疗室的人,每月有工资,虽说不用天天在医疗室坐诊,但病人的用药都是医疗室统一管理和结算的。当然,医疗室也规定,医生不出诊,病人有病要到医疗室看病、拿药和吊水治疗。我算是个例外,主要是这些年我的病号多,他们养成了我上门给他们看病的习惯,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家里没人照顾,腿脚也不方便,只能依赖我上门了。以前我自己开诊所,上门的出诊费就没算过,现在更不可能算了。以前不算上门就诊的费用,是因为诊所属于我自己,现在我算公家的人了,上门就算免费为病人服务了。我的老病号们哪知道这些,只有农伟这样的人知道,所以,他回回给我一包烟。他给的烟,放在哪里都硌人,我就揣在兜里,见会抽烟的人就发。可以说,庄上会抽烟的老人,哪个都抽过农伟给的烟,而且是好烟。

那晚一起陪着农伟吃挪孝饭的,除了主请人农小林和庄上几个头脸人物外,大农庄最大的官扑棱也去了。扑棱紧挨着农伟坐,显得很谦卑。饭桌上,大家都说着各自的见闻和经历,都是高兴的事。这也是有讲究的。不能因为农大花不在了,大家吃饭时就围着农大花说事,相反的,农大花的事一个字不提,大家就是说说笑笑,扯得没边没沿的,就像庆贺啥喜事似的。为着难过的事吃饭,却不说难过的事。这是规矩。

吃饭时还喝了酒。农伟也可以喝两盅的。但农伟没喝,也没人劝他喝。因为那酒太孬了,像假酒,农伟哪能喝那种酒。大家知道他嫌酒不好,不过,在西淝河集上,你想买到好酒,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愿意买假酒。

吃喝之间,农小林一个劲拍农伟的马屁,只有他,可以说话时跟农伟平起平坐,畅所欲言。虽然他不像农伟那样有钱,但两人小时候同过学,又是表兄弟,他走了那么多年的江湖,啥事没遇见过?农小林说他在海南走私汽车的事,说他是第一个在城里遛狗的男人,他抱着小狗,旁边跟着美女,“简直,酷毙了,啪啪啪,有人对着我连连拍照呢。”

农小林得意地说着得意事,末了叹口气,“要不是我们老大出了事,进去了,我早发了。嘿,往事不堪回首。”

接着又说另一个往事,同样不堪回首。“那女的长得叫漂亮,画上走下来似的。除了电视上见过,现实中,我第一次见到那么美的女人。心甘情愿把钱放她那里,任她花。她倒好,不舍得花,说留着我们一起买房子、生孩子和养孩子。激动得我呀,一个月跟人动了三次刀子,讨债公司的同事就送我个外号‘不要命的傻比’。讨债公司老总高兴啊,给我奖励,颁发我证书,一大堆,什么见义勇为壮士、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啥的。戴了一堆高帽子给我,当然是为了多给他卖命。我心里知道,可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愿意。结果呢,仇人没追杀死我,那女人差点要了我小命。她跑了,跑得无影无踪,把我的钱全部带走了。”农小林大概说得有些伤心了,拿过酒盅,啾一声把酒灌下去,“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还不信,我看她温温糯糯的南方小女人,手无束鸡之力,杀起我来,咋恁过劲呢?”

几个人端起酒安慰农小林,似乎农小林成了饭桌上的主角。农小林又敬扑棱又敬农伟,之后拍着农伟的肩膀说:“表哥,我有个商业机密说给你啊。要不要?”

农伟点点头,说:“要啊。说出来听听。”

“那你得敬弟一杯。我这信息,可都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呀。”

农伟端起桌上的茶杯,朝农小林敬了一个酒:“我敬表弟,祝表弟财源滚滚达三江,生意兴隆震四方。”

农小林把酒喝个精光,说:“表哥啊,我能不能完成你的祝福,还得你这个贵人相助啊。”

然后趴在农伟的耳朵眼子边,呜噜呜噜说了一堆话。也不知说的啥,别人谁都听不到,全部灌进农伟的耳朵里了。

我观察了农伟的表情,见他的眉头打皱了。看来,农小林的话起作用了。我后来想啊,大农庄后来变得那样复杂,如果不是农伟回到大农庄,又正好碰见回到庄上的农小林,哪里会发生啊。

农小林的话,把饭场搅得热闹起来,其他几个头脸人物,也人五人六地吆喝起来了。都是率先在庄上富起来盖楼的主儿,有在山里拉废机油的砖头,云游四方算命的石磙,在城里专门给人扒房子的劳动。这几个人虽然职业不咋地,但做派却很牛,都是钱撑的。

拉油的砖头说起了他在山西的大山里拉油的事。“就是帮人收废机油,收够一车再拉到炼油厂,赚中间的差价。当地人不干这个活,很累,很冒险,都是山路。有一回我跟我老婆,连人带车钻到水塘里了。幸好是空车,不然,损失就大了。当地的人还算善良,砸烂车玻璃,把我们救出来。真想不干了,可是,不干这个,家里的楼咋能盖起来?知道拉废机油不是好事,可是,我们也不管炼,只管拉。你不拉有人拉,知道了这个致富的道,总不能眼巴巴看别人把钱挣了去。”说出了一把辛酸泪。

石磙说的事都是喜剧,他是个算命的,天南地北都走了,经多见广,故事就多。“蹲守城里的天桥上算命是一种下艺,不挣钱。真正能挣钱的,是去人家里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现在当官的也信这个,看别人进去了,他就心慌,就找算命的给他破。我给多少当官的破过灾,我都记不住了。其中一个公安局的局长,他弟做生意,弟兄俩联合,黑白两道通吃,该挣不该挣的钱都挣了。后来弟弟出了车祸,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不知死活。这个局长就心慌,老觉得做的亏心事太多,找到我,让我给破解。我开始根本不知道他是干啥的,但看他家里的摆设就知道是个领导,无意中听他打了几个电话,又见他愁云满脸,我知道他遇上事了。如此这般地一破解,他弟弟真脱离危险了,他弟弟欠人家的钱,他也如数还上了。他还得好好地拿一笔钱感谢我呢。我跟你们讲啊,凡是找人算命的,肯定都有事情解不开了,才找算命先生来解的。有三种人,打眼一看就知道能不能从他手里骗到钱,一个是富太太,一个是大老板,一个是当官的。一算一个准。富太太怕老公包二奶,大老板怕死,当官的怕进去,掐准了这一切,随你说得天花乱坠,他全信。”

农小林说:“好啊,咱这里就有个当官的,你给算算?”

石磙装模作样地看着扑棱:“我是得瞧仔细了,嗯,咱这个当官的,命犯桃花,正当盛时,不巧的是,正宗的护花使者回来啦,咱这个当官的,只怕东窗事发,夜夜做恶梦呢。”

扑棱骂了一句“日你娘”,他比石磙长一辈,正好能问候石磙的娘。“你胡吣吣吧,有本事,你给本官算一算啥时候走宫运。”

石磙扑哧一声笑了:“我哩叔,我算了几十年的命,最小的官,也是乡镇一级的,才有往上升的道,村官到死只能是村官,你别做梦吃新媳妇的奶,净想好事了。除非你是大学生村官,你是吗?”

扑棱又是一句“日你娘”,就跟石磙对端了一盅。石磙说:“村长,我还真听说你在庄上闹出点桃花事呢。今天你就老实交待吧。”

扑棱说:“我就找你娘了。你娘嫌我年轻,不要我。”

说得人都笑了。农小林插话道:“村长,你别装了,在咱庄,除了二杆子,就数你年轻,庄上的小媳妇,哪个不给你晚上留个门啊?大家说,是不是?”

扑棱捅了农小林一拳说:“你小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一回来,咋啥事都知道啊?”

关于扑棱在庄上闹的那点事,我也听说过。就是跟庄上几个年轻媳妇的事。说年轻,那些媳妇也不年轻了,四十擦边的年岁了。可是,四十岁的女人要疯起来,也是不好抵挡的。扑棱就没抵挡得住。当然扑棱也不是啥好人。没抵挡得住,扑棱就给那些女人的公公或婆婆吃上低保了。我走家串户的给人打针吊水,坐下来唠闲话时,就能唠到扑棱的身上。也有人说不怪扑棱,是那些女的找的他,见了他就拉进屋子里,也不管扑棱同意不同意。说有个媳妇跟扑棱叫板道:“你大小是个干部,庄里人的事你都得管,大人孩娃渴了你管喝好,女人饿了你管吃饱!”

“你老实交代,庄子里的留守妇女,你是不是关照得太到位啦?听说还有为你争风吃醋骂架的呢。”农小林逼问着扑棱。

扑棱罐他一盅酒,抹了把嘴说:“你真是属老鼠的,没洞也能打出洞来。没有的事。不过呀,”扑棱得意地眯缝起小眼睛,“那些女人个个如狼似虎,小心她们找上你。”

这一说闹,把气氛弄活泛了,倒把农伟冷落了,农伟对这一类的事,只微笑,不发言。他也确实不适合发言。论对大农庄的陌生感,农伟是正数第一的。农小林没回庄上也就几年时间,跟家里总算有着联系,农伟离开大农庄,少说也二十多年了。

扑棱马上敬酒给农伟,转话题:“农伟,我敬你一杯,你是咱大农庄的骄傲,咱庄多少人在你的公司上班,你瞧,离家多近哪。不用跑到什么长三角江浙沪打工,回家一趟多花钱不说,还多花时间和精力。”

农伟回敬扑棱说:“村长,这次回庄上给你添麻烦了。我代表俺娘谢谢你!”

扑棱站起来回敬,倒惹得农伟也跟着站起来了。农小林起哄道:“都坐下,站个啥,比谁个子高啊。你个大村长,是咱桌上唯一的人民的官了,你不能站。要站,得子民我们站。”

说着起哄话,并不站起来。扑棱也习惯了。这些年,当村长没啥头脸了,况且又不是大村长,就是个村民组长。现在也不叫村长了,叫村书记和村委主任。不像当年,这提留那款项,村领导有权力,现在不行,现在不但不收农业税了,还每亩地奖励钱呢。叫贴补费。庄上有能耐在外挣钱的人,谁留在庄上受穷?在大农庄,除了二杆子农田,就数扑棱年轻了。扑棱的名声也不好,小时候就不是个好苗子,回回考试吃鸭蛋,气得他爹大声叹气:“儿呀,你啥时候考个一鞭赶俩牛啊!”一鞭赶俩牛,是我们西淝河湾的土话,就是一百分的意思。扑棱再考试,真如了他爹的愿,考了一鞭赶俩牛。他爹那个高兴啊,把地里种的烟叶拔下来,送给他老师。一送才知道,扑棱只考了十分,后面的“牛”,是扑棱自己添上去的。

别看扑棱学习成绩不咋样,初中没毕业就回来打牛腿了,但他还是混上了行政村的村长。听说他很会用心计,对付庄上的老百姓,很有一套,对待上面的人,也很有一套。到底他手里的套路都是啥,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吃低保的事。新农合规定,每个村有多少人吃低保,得行政村报上去。以前大农庄是行政村,扑棱说了算,现在大农庄成了自然村后,还是规扑棱管,还是扑棱说了算,这就是扑棱这个小村长的小权力。结果扑棱把他的亲近门的人全报上去了,连他爹都吃了低保。他爹可是有一大片养鱼塘呢。不用说,庄上的人都有意见,几个老头老奶去他家吵架。第二年,扑棱召开大农庄全体村民大会,让大家选举谁吃低保。说是全体村民,大农庄留在家里的,老头老奶加上留守妇女和孩娃子,不过三五百口人。孩娃子哪懂开会的事,自然就是老头老奶和妇女们开会了。一家去一个代表参会,结果谁都有吃低保的理由,到底报谁不报谁,吵闹个不休。扑棱脑瓜子一皱,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按以前的生产队来分人头,五个队,一个队六个人,全庄三十个人吃低保。但这报上去的三十个人,却不是代表本人来吃低保的,而是代表全村要吃低保的老头老奶,把低保领回来,再分给大家。你看这扑棱的脑瓜灵不灵?一个不能少是不是?不过,这样一来,该吃低保的却不能正常吃,不用吃低保的也能吃上一口。这事的后果被镇里的人知道了,是因为有一个倔老头,就是不肯交出来以他的名义到账的低保费给人平分,说本该就是他吃,他太困难了,凭啥要分给别人吃。扑棱气得上门找他吵架,威胁他今后别想吃一分钱的低保,村里不会再给他报名的。那个老头就到镇里找领导告扑棱的状,镇里的人就全知道扑棱的妙招了。

扑棱现在手里的权力,一个是吃低保,一个是给超生的人罚款后上户口,罚多少他是有人情的。关于超生罚款这个事,扑棱的点子比农点子脸上的点子还多呢,听说上面来人检查了,他马上给大肚子的人家传话,叫大肚子的娘们赶紧躲到娘家去,过了风声才回来。这样一来,扑棱总有罚不完的款,创收工作比哪庄都好。扑棱还有一个最大的权力,就是能处理庄上的荒地。镇上搞基建的来买土找到他,他带人去指着一片荒地,就把取土权卖给人家了。说是入了行政村的账,到底入没入,入多少,谁见过呢?

虽说扑棱有着管理大农庄的小权力,按农小林的口头禅来说,发了财回到庄上的人却“不尿他”。大家觉得他当全国最小的官,还玩弄权术,看不起他。话又说回来,他不玩弄那点小权,他在庄上待着,又有啥意思呢?

庄上的人虽说“不尿”扑棱,面子上的活却要做足,谁都不傻,平常不在家,家里的楼可是杵在大农庄的,哪个恶人去放把火烧了,也是事啊。还有庄稼,也长在大农庄的地里,都要扑棱的眼珠子多关照呢。还有家里的人,老人,女人和孩子,真有个啥事了,给扑棱打个电话,扑棱也得为村民负责呢。

这晚的挪孝饭,吃得真叫热闹。主角是农伟,大家都不谈农大花,自然就多谈农伟了。有的还推荐亲戚去农伟的建筑公司干活呢,说年后就走。农伟也应允了。

当然,饭桌上也说到我了。说我是大农庄的保健医生,大农庄人的身体,都是受我领导的。我领着大农庄人的身体往好里走,大农庄人的身体就往好里走。也感谢了我。他们说,他们的爹娘孩娃,有个头疼脑热的,第一个跑过去的总是农民。这倒是实话。我是个村医,不给庄上的人看病,我还失业了呢,你说,是不是啊。

给农伟挪孝的饭局,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前。农伟不像门鼻,门鼻吃几顿挪孝饭哪,粪筢和门吊的儿子,也没吃几顿。八脚过世时,门鼻的挪孝饭,是亲近门的人抬石头,一起请的。就没人敢抬石头一起请农伟,总是一个人请,另外的人作陪。先是农小林,然后是扑棱,然后是庄上在农伟公司里干活的人家。到最后,我都替农伟累,可是,他依然吃得安安闲闲的,好像,他这一回就吃定大农庄不走了。

农伟真的吃定了大农庄。


26.农伟和他的龙居山庄

先从门鼻身上说起吧。

门鼻的爷八脚过世后,门鼻守在大农庄,等他爷过了五七,又挨到过罢年,才去了滨洲的城里上班。也不过才上班一个礼拜的时间,门鼻又回到大农庄了。回来就找小村长扑棱。门鼻要离开大农庄,移居到外省去。他跟村长扑棱说,他要把宅基地处理了。

这事对大农庄的人来说,太突然了。谁不知道门鼻是八脚一手拉扯大,专门留着给八脚家传宗接代的。当年换亲惹下那么大的风波,不都是为着八脚家好有个传宗接代的人吗?这门鼻,怎么突然要移居外省生活了呢?

门鼻要把家里的宅基地卖了,也包括那座破房子。

门鼻家的破房子不值什么钱,可是,那片宅基地却是好东西。自从修京九铁路时庄上的人得到了土地赔偿款的甜头,一下觉得土地金贵了。那时候的金贵,也就是一亩地千把块钱,等白鸡庙镇的地界上修了高速公路,人们才知道土地更值钱。那条高速路,是民营企业修的,最后经过几个庄上的村民卧工程车底下和上访的争斗,一亩地赔偿款达到一万三千块钱,听说搞了个全国第一高价的农民失地赔偿。这一下子,把周边的地价都提上来了。就说大农庄吧。庄里的人想朝庄外挪,看中了谁家的那片空地,要买下来盖房子,地价就是一万三一亩,跟高速公路赔偿比着来,少一分都不行。再后来,西淝河集朝东西两头拓展,沿着省道盖了不少楼房,那些盖楼的地,就是庄稼地,一亩地卖到两万多,说是属于房地产开发,比修路占地要贵多了。现在镇上的地皮也值钱了,城里的地皮,一亩的价格,已经高得让农村人不敢相信了。

那么,门鼻家的宅基地价要卖到多少呢?

门鼻找扑棱的时候,扑棱正跟着农伟在考察庄中间的那条沟龙沟。陪同的还有农小林。庄上的人陆续外出打工了,庄子差不多又要成为空村了,而农伟并没有离开大农庄,农小林也没有再去走江湖,甚至早该出去拉油的砖头,在城里帮人扒房子的劳动,也留在了庄上。

这几个人过年的时候,已经开始在沟边走来走去了。大农庄是东西走向的庄,龙沟是南北沟,从庄中间流过,出了庄北头,弯了两道湾,流进北老洼,朝南到省级公路边,朝东边拐弯,顺着公路通到西淝河里。龙沟把大农庄一分为二,沟西边是西一队、西二队,沟东边是东一、东二队和中队。这个沟和这五个队也就是五个村民组,都归扑棱管。农伟跟大农庄的当家人扑棱在过年时一起查看龙沟时,庄上的人并没在意,以为他们不过随便走走说说话。后来发现他们站在沟边指指点点,就好奇了。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说是盖几层几层,打什么桩之类的话。听得不明朗,好像农伟要有啥行动。现在连农小林、砖头和劳动都参与进来指点龙沟了,庄上的人不好奇就不正常了。

“你把宅基地卖了,你住哪?”扑棱不解地看着门鼻。作为八脚家单传的独苗,扑棱不能不问仔细了,否则,全庄的人要指着他脊梁骨骂娘骂祖宗的。

“我不住咱庄了,我去东莞。我女朋友家在东莞。”门鼻把头低了低,“那地方真好,农村比咱城里都好。”

“嚯,啥时候有的女朋友,我咋不知道?”农伟很感兴趣,他对这个员工平时肯定顾不到关心,这会子关心一下了。

“谢谢高总……农总……”门鼻有些惊慌。估计农伟没回大农庄前,是叫高伟的,公司里的人也是以高总相称呼的。就是现在,滨洲城的人,还是叫他高伟,他的身份证上,也是高伟。他除了在大农庄是农伟外,在哪里都是高伟。难怪门鼻这样叫。

“你说个外地媳妇呀,好啊,你把她娶到大农庄来才对,你怎么能去东莞呢?”扑棱有些着急。

“她哪能到咱这地方来,她家那地方多富啊。”门鼻仍旧低着声音,“她也是农总宾馆里的服务员,年后就回到滨洲办了离职,说要回老家去工作。她也让我跟着去,不然,就没法再谈了。”

“这事你可想好了,那地方的人,精着呢,别被骗了。”农小林吓唬道,“背景离乡的日子,不好过着呢。”

“你不会是去倒插门吧?”扑棱猛丁问道,“你瞧你这样子,又是卖宅基地,又是卖房的,好像八辈子不回来似的。”

“是……的。她家没男孩子。我在大农庄,要想盖楼娶媳妇,这辈子别想……俺爷也不在了,我也没牵挂了……”门鼻的头更低了。

几个人就没啥话说了。

“好吧,我买你家的宅基地,多少钱吧,当着村长的面,你说个数。”农伟马上决定了。

“你买?你又不在大农庄住?”门鼻不相信地看着农伟。

“这你就别管了。你要卖,就抓紧,可想好了,按了手印不带反悔的。”扑棱看出农伟的门道,跟着催了一句。门鼻家的宅基地,肯定有人买,而且庄上不止一家想买,所以,趁现在人还不清楚,马上定下来,否则,就难办了。

门鼻在大农庄待了三天,就把宅基地和房子跟农伟算清了。谁也不知道门鼻家的宅基地到底卖了多少钱,反正从门鼻的反应看,应当怪满意。

八脚家本没有啥东西,门鼻离开大农庄时,背了一个大包,拉了一只拉杆箱,就把家当全带齐了。门鼻特地到我的医疗室,跟我话别。对他的选择,我无话可说。现在是啥时代,人多自由,别说在国内了,就是在全球,喜欢哪个国家就能在哪个国家生活。门鼻当然没这本事,他只选择了东莞,已经很满意了。

“长辈的爷啊,你咋说走就走啊。是不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我心里在替八脚不舍。

“你是明眼人,不瞒你,早决定了。只是因为俺爷在,我就不能离开这里。俺那个女朋友,人可好了,就是个子长得矮些,脸面不错,心肠也不错。”

门鼻站院里跟我说话时,我家的狗也汪汪汪叫个不停,我给狗倒半盆食让它吃,它就不叫了。“是个肯吃的货。”我跟门鼻说着狗。

顿了顿,门鼻又说:“等我在那边过好了,我一定会回大农庄来的,只要你在庄上……你对俺爷那么好,我也没法报答你。我也没啥本事,俺这个家,你也知道……其实,俺爷早知道他得了不好的病,从第一次化疗时就知道了……”

我吃了一惊:“怎么,老祖宗早知道了?咱不是瞒得铁紧吗?还有意不让他住八楼的肿瘤科,叫他住六楼的骨科,现给他腾的护士休息室住,他咋知道了?”

“俺爷不认字,他读不懂吊瓶上的药名,就偷偷撕下来,趁上厕所的时候,叫其他病友念给他听。人家念过后,告诉他好像是化疗的药。就问他,肿瘤科在八楼,你咋住六楼的骨科了呢?俺爷说他是闷得慌,下来转转。然后俺爷就走楼梯,走到了八楼的肿瘤科。他找到医生问这是啥药,医生告诉他,这种药是目前副作用最小的化疗的药,让他放心用。俺爷就明白了。俺爷在肿瘤科串了几间病房,跟病友闲谈,就听他们讲,谁谁谁化疗一次就蹬腿了,谁谁谁坚持了两次,再也没来了。反正这屋子里的人呀,化着化着走一个,化着化着走一个。‘也许下次你过来,就看不到我了,也正常啊。’那个跟俺爷说话的老头,笑呵呵地告诉俺爷,要不是他小孩非让他住院,他才不来治呢,就在家待着,有好吃的就吃,有好玩的就玩。俺爷啥都清楚了。咱再带他去检查的时候,他死活不再住院治,是因为他啥都清楚了。回到庄上,俺爷的脾气都变了,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身上有孬疙瘩了。他不想拖累我,就把自己放北老洼里淹死了……”

听着门鼻的话,我心里呼通响了一声。这个八脚,原来啥都知道了,他还一直撑着不说。

沉默了一会,我问门鼻:“你在人家一亩三分地里,多长个心眼子。”既然他去意已定,我只能这样嘱咐他。

“我知道,她家里我去过了,一家人都是好人,堂弟兄也多,没人欺负我。等我在那里扎下了根,养了小的,我会回大农庄来看看的,再咋说,我也是喝这个庄的水,吃这个庄的粮食长大的。如果条允许,我想多养个儿子,儿子长大成人后,让他回大农庄立门户,给俺家传宗接代……”

门鼻顺着龙沟朝南走,走到公路边,他就能搭上去滨洲的车了。然后从滨洲去东莞,那里有直达东莞的火车。

直到农伟把门鼻家的老屋推倒,准备在那里大兴土木盖楼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为啥那样迫切买下门鼻家的宅基地了。

门鼻家就在龙沟的旁边。

在庄上,家境好的人家,谁也不会长住在沟边的。都说水里有长虫,晚上会爬出来惹小孩子,还说水里总有不干净的东西,离近了不好,大家都把房子盖得离沟远一些。八脚那么多年,哪里攒得下钱,没有钱,就没有能力把旧屋挪到离龙沟远一点的地方去,就一直住下来了。

农伟不仅在门鼻家的宅基地上盖楼,他还在龙沟的沟上盖楼。农伟盖楼的规划是这样的:他沿着龙沟盖起一排三层楼房,陆地上的占地,就是顺着门鼻家的宅基地朝南北扩展,水上面,就是在龙

沟里下钢筋水桩泥,让楼房一半在陆地上,一半在水面上,而出路,全在龙沟上了。龙沟里打下去几十根钢筋水泥桩子,上面铺上水泥板,根本看不出来是在水面上盖的楼,就跟平路一样,而且出了楼门,就是大路了。刚刚朝水里灌钢筋水泥柱子的时候,龙沟边放着一个大展板的广告,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龙居山庄,中国的威尼斯。庄上的老头老奶不懂,庄上的年轻人却懂,说,威尼斯是国外的地方,水多,房子都建在水面上,非常美丽。老头老奶看着龙沟里的水泥柱子,好像有点懂了。

庄上的人就想到,怪不得农伟跟扑棱总是在沟边踅来踅去的了,原来他们在打龙沟的主意呀。是不是那会子就在打门鼻家宅基的主意了呢?庄上人都说,打门鼻家宅基的主意肯定也有过,会主动找门鼻去说的,没想到,门鼻却自己拱手相让了。

正是门鼻的拱手相让,让农伟在大农庄的房地产开发,顺风顺水。是的,农伟在大农庄干的事,也叫房地产开发,是农小林在庄上公开说的,农小林还说,现在宅基地紧张,农伟开发的龙居山庄楼房,就是造福大农庄百姓的。

想想真是可笑,大农庄人祖祖辈辈住得好好的,过得好好的,哪里需要农伟来造福呢?他别是来送祸就好了。

而且把龙沟占去了。这龙沟,可是整个大农庄人的龙沟啊,你在龙沟里打柱子,灌水泥,埋钢筋,那不是要破坏龙脉吗?虽说大农庄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历代也没出过大人物,但这些年,庄上考上大学的多了,发财的也不少,就算没考上大学没发财,也是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这样一开发,不是把庄子给破坏了吗?

老头老奶说归说,却作不了主。作主的是扑棱,扑棱同意农伟占用龙沟,庄上的人就没话说。过年的时候,农伟在挪孝的饭桌上,已经把开发大农庄的房地产,跟庄上的年轻人宣布了。农伟出钱盖楼,庄上需要楼房的人买楼,一套二百多平米,一到三层,叫连体别墅,在城里一套要几百万,在庄上才多少钱?不过几十万。农伟还当场跟那些需要楼房的人算过账:你要是买地皮自己盖,上下三层,得花多少钱?人力要多少?一年不出去挣钱,又损失多少?现在把楼房给你盖好,你就出个净钱,哪条划算?当然是买龙居山庄划算。就有人交了订金,农伟拿着一堆订金款,就开工了。

我跟你说吧,庄上的年轻人,跟以往的人可不一样了。以往的人,年轻的时候,是不怕吃苦的,自己拉土、拖坯、盖房,每个人都干过的,现在叫年轻人给自己盖个房,像过往的人那样吃苦受累,就不干了,宁愿叫农伟把房子盖好,现钱交易。这就是农伟的市场。农伟陪他娘农大花在大农庄住的那些日子,没有白费,他早在心里踅磨好了,跟扑棱一拍两好。加上农小林的参与搅和,没啥办不成的事。

听庄上人说,农伟在大农庄搞房地产开发,是农小林卖给他的信息。这话我信。我记得农小林给农伟挪孝吃饭时,就咬着他耳朵说过小话,那会子,农小林肯定告诉他,大农庄可以让他发一笔财的。农小林是庄上的老江湖,也是不安分之人,哪里有点风吹草动,他肯定先听到。西淝河集上搞这规划那规划,到处盖楼房,到处占土地,农小林打眼一瞄,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小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没钱,没钱下本,他什么也干不了,何不依靠有钱的农伟这个高枝?或许农伟开始是看不上在农村搞房地产的,但经农小林一掇撺,他马上想通了。城里的房地产已经不好做了,成本太高,在乡下做,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还有种传说,说农伟在滨洲的生意并不像大家传言的那么好。农伟是靠老婆一家发财的,老婆就是滨洲本城人,老岳是个小官,给农伟做生意打通过关节,所以,农伟才做成了大老板。农伟的公司里,全是老婆安排的娘家亲戚,管理也是老婆一手操持。虽说农伟有房地产公司,还开了家宾馆,但一大摊子的开支,一年到头有赚有赔。或许这些原因吧,农伟才瞄上了大农庄。

庄上的老人只知道议论农伟在龙沟里下水泥柱子是否会坏了龙脉,而庄上的年轻人,却不简简单单地盯着龙沟看了。他们较劲在从南到北顺着龙沟被农伟占下的荒地上了。是的,除了门鼻家的宅基地,龙沟沿的地都是荒的。老早以前住过人,新规划了宅基地后,大家搬走了,那地就成了庄上的荒地了。种了杨树柳树,还有野生的萞麻、蒿草,草丛里都是庄上人扔倒的塑料包装纸垃圾。扑棱是有卖荒地权的,而且也喜欢卖,他不可能白白地把那一长溜的荒地送给农伟,但也不可卖多高的价,太高了,农伟也不干。到底卖多少钱?那些钱是不是要庄上的人一起分,还是扑棱一个人全占了?还有龙沟,龙沟虽说是水面,但也是庄上人的,也不能白占,也得给钱,又是多少钱呢?

庄上几个准备卖龙居山庄楼房的年轻人,一时没有出去打工,看看农伟怎么干下去。他们也没交订金,但肯定是龙居山庄的潜在客源。看到包工头农朝鲜带着一帮人,被农伟支派回来挖地基了,这几个年轻人,要跟农伟交涉了。当然,先不找农伟,先找扑棱。

一些好奇的老头老太也跟了过去,看看扑棱咋说。

“荒地,荒那里也是荒,不如让农伟出钱,把庄子美化起来,如果大家买龙居山庄的楼,我可以当家,让农伟多让一个点给大家,咋样?”扑棱早就想好了对策,说得滴水不漏。

听扑棱这样说,大家心知肚明了,龙沟沿的荒地,就白送农伟了。荒地都能送,更别说龙沟了。理论上是这样说,可实际上,绝对不是这样。扑棱不可能让农伟白得这些,因为地荒着一文值,但盖了楼,就值钱了。

当然,扑棱也不可能一个人独吞了这些。他最多落个大头,其余的,农小林肯定少不了,每个小队的头人也肯定少不了。庄上总有一些头人的,那些家势大,弟兄多,多少年在庄上都是说话没人敢打罢的人,扑棱会在第一时间把他们安抚好。安抚的方法就是分钱给他们。

庄上还多了几个生面孔,都是跟农小林跑江湖的人,这些人从过了年,一直窝在大农庄农小林的家里。白天跟在农小林身后东转西转,晚上,陪着农小林打牌。农小林的样子,就像农伟的监工头子,农伟说个啥,他马上就传达个啥。

庄上的头人不反对农伟开发房地产,兴建龙居山庄,庄上的领导又支持他,其他的人,干生气没点子。几个年轻人不甘心就这样算了,就去老头老奶的家里串门子,从龙脉的角度入手,劝说他们反对农伟在龙沟上盖楼。庄上的老头老奶还真去了,方法也简单,就是去工地上待着,不让农朝鲜的挖掘机朝地下挖,不让拉水泥钢筋和沙子的货车进庄。

这一回,大农庄算是热闹了。比农伟招呼农点子唱大鼓还热闹。

农朝鲜是本庄人,老头老奶不让他干活,他只能停手;拉水泥、沙子的也是本庄人,老头老奶不让卡车进庄,只能不进庄。大家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就把扑棱看出来了。

扑棱对农伟的承诺,除了允许农伟沿着龙沟盖楼,在庄子上制造噪音,拉钢筋、水泥、沙子的重车把庄上的路压坏,盖好的楼卖给庄上的人外,还得维护农伟施工期间的顺利和安全。现在,老头老奶一出现,安全不成问题,顺利就不行了。

“各位老少爷们,听我扑棱一句话。农伟是咱大农庄的人,他建房,也是为大农庄的人谋福。总不能让他沙子水泥都自己掏钱吧,总不能让他掏钱付农朝鲜和一帮瓦匠木匠的工钱吧?多少得让他赚几个,他好付账给别人,所以,龙沟沿的荒地,就让他开发了。龙沟上面,也让他下柱搭桥了。至于说坏了龙脉,这完全是封建迷信,如果硬要有龙脉之说,建了这片楼,只能出现龙凤呈祥的好事。”

扑棱半弯着身子,一副诚心诚意的做派,说得老头老奶半天回不了话来。最后一个老头气不过,抢白道:“你咋能当家,他要盖你就让他盖了?”

扑棱龇牙一笑:“老人家,那你说,我不当家,你当家?我就是咱大农庄的当家人嘛。亏你还喝过农伟家的茶,吸过他家的烟。”

“我抽他家烟,是给他撑面子,我儿孙也会买烟给我抽,我不差他家的烟茶。”

“老人家,说话薄气了不是?都是一个老祖宗的,一个庄上住了人老几辈,有啥抹不开的?要跟上现在的时代啊。”

扑棱真是苦口一片婆心一颗了。一阵哄笑,不知是笑哪个,但气氛似乎轻松了。

这样的场合,农伟是不会出现的,他待在自家老宅里抽烟喝茶呢。农小林出场了。农小林说话喜欢高调,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似的:“见过别的地方的新农村试点吗?都是楼房,前后有园,楼前是花园,楼后是菜园,这才是百姓该过的生活啊。咱大农庄地方偏,没人开发,连村村通只通到村委会所在地的小农庄,咱大农庄靠啥发展?只能靠自然优势。龙沟就是咱庄的优势,骑着龙沟盖楼,是别具风格的,不说国外了,就是咱自己国家,南方的山村,早流行这样的楼房了,人家就不懂风水啦?要是大家不信,我请个风水先生过来瞧瞧,看龙居山庄盖得好不好?”

庄上的老头老奶一片嗡嗡声,耙齿还接了一个电话,对着手机大声说:“庄上搞房地产开发,我在看热闹呢。”

老木锨木头一样杵着,青着脸,一句话不说。他心里想的啥,我知道。他早就感叹过世道变了,群众不听干部话了,干部也不听群众话了。

正在大家散也不是,不散也不是的时候,农伟出现了。这一回,那个留着平头的保镖没有跟着他,是他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农伟穿着黑布鞋,普通的夹克衫,他走到挖掘机跟前,两手抱拳,朝大家鞠一躬,笑呵呵地说:“ 房子好不好,盖好就知道了。我现在宣布,凡待在庄上的人,不管年纪多大,只要身体允许,都可以来工地上做小工。我还准备成立一个保安队,负责晚上的巡逻,不仅仅是负责工地上的安全,也是负责整个庄子的安全。我听说外庄进了偷狗的贼,还有入户盗走新婚人家的液晶大彩电,金银首饰啥的,咱庄也有新结婚的人,不防不行啊。保安队由庄上六十岁以内的人组成,工资跟年轻人一样待遇,今天就可以报名,要拿着身份证啊。我回到大农庄,没别的目的,就是要让庄子变美变好变得让外庄的人刮目相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头老奶再拦着卡车不让进庄,就说不过去了。有的老头还当场掏出了身份证,农伟让农小林具体负责,保安队今晚就上岗!

几个挑事的年轻人,当晚就背着行李外出了。还是出去挣钱吧,有了钱,说话才能像农伟一样作数。家里还有老人孩娃和媳妇,还得在大农庄过活,既然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就不拧好了。

农伟的龙居山庄,顺风顺水地干起来了。我晚上出诊时,碰见过巡逻的保安队,八个老头,四个老头一个班,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说他们是老头,也不算老,跟我年纪差不多,六十岁以内。几个老头在庄子里走着,手里提着棍,拿着手机筒,见我走过,手电筒在我身上照了照,说:“是小民子呀。这么晚还出诊?”

我笑道:“小民子也不小了,老民子了。我去来喜家瞧瞧,他孙子晚上发烧了。”

觉得这个农伟,到底是干过大事的人,能发动大家的正能量。到底他在庄上盖楼对不对,我心里也不清楚了。你以为呢?

阴历春三月麦苗长个子的时候,农伟的龙居山庄已经盖好一层了。龙沟里的水泥柱子全部立了起来,上面倒上水泥,把龙沟严严实实遮盖了起来,跟沟边上的大路,连接在一起,人从沟上过,就像从平地上过一样。

庄上能干得动活的老人,都在农伟的工地上干小工,除个泥,递个砖啥的,还有负责烧茶水的。兴建龙居山庄,不少人在自己的庄上也能拿工资了。对大农庄的人而言,算是喜事了。

到秋季收过豆子后,龙居山庄的楼房全部盖了起来。楼房的半拉身子在龙沟西边站着,半拉身子骑在龙沟上,坐西朝东,一长溜,整整十五套。从庄南头龙沟的水泥桥上朝北望,龙居山庄就像一个怪物,从天而降,降伏了龙沟,占有了龙沟。小桥下的龙沟水,钻进龙居山庄的肚子里,就不见了。而到了庄子北边,龙沟水又流出来了,一直流进了北老洼。农小林描述的前后都有园子,前面是花园,后面是菜园,肯定在龙居山庄身上实现不了,龙居山庄前面就是大路,后面是庄子上的人家,前后都没有院子,它就骑在龙沟上,动都别想动。

我不懂风水,但我感到这一片连体别墅,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过,别的人可不这样想,十五套楼,在没盖好前,全庄五个组的人,有不少人想买,很快就被订光了,现在一交楼房,马上有人回家来装修房子。装修房子也没空,城里的工作不能丢,就索性还是交给农伟,让农伟的公司里派人装修,到时一把付钱。

龙居山庄的前面,竖着一个广告牌,上面是龙居山庄的实景图,却比实景漂亮,有一行字很醒目:小桥流水人家,龙居山庄龙居。

怪不得那么多人买房,都成龙了。


27.田田会所

2011年的冬天,庄上买了龙居山庄早一拨打工回来的人,入住进了新楼房。到过年的时候,一群烧包全部住进龙居山庄了。过年的时候,龙居山庄的鞭炮皮拉了三架车子。这一年,庄上又增加了三个身上有孬疙瘩的新病号,他们是庄上的笆斗、戽子和耙齿。笆斗还进过农伟建龙居山庄时的保安队,进行过夜巡,身体别提多好了,连个感冒都没有,怎么就生了癌了?耙齿更是天天喜笑颜开的,跟老木锨摸个小牌,没病没灾的,那天一大早起来,脸肿了,老木锨还开玩笑说他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一查,腰子上的事。耙齿跟老木锨学,不进医院,就从我这里吃中药。“人生自古谁无死,好死不如赖活着。”耙齿比老木锨还能放得开,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关于得了孬疙瘩,要不要进医院手术治疗,我心里也矛盾得很。我在资料上看到过有关癌肿瘤的内容,说癌并不可怕,谁身上都有癌细胞,在每天新陈代谢死去的细胞里,有好细胞,也有癌细胞,癌细胞是跟我们身体相依相随的,不是说割掉了一个瘤体就把身上的癌细胞消灭掉了。那怎么办呢?就是改变心情,愉快地生活。让身体的排毒功能、免疫功能和代谢功能,积极地工作,心情一好,身上不但聚不起来孬疙瘩,连聚起来的孬疙瘩也能散掉呢。我跟我老师刘大勇探讨过这个事,我们师徒俩的观点都是一致的。唉,我也不知我对老木锨、耙齿和几个得了孬疼瘩的人,不去医院治,反而在庄前庄后的大花园里玩乐的怂恿态度,是对还是错,你以为呢?

怎么这一片的老人生孬疙瘩的这么多?我想不通。老木锨说得地道:“咱这一片,都吃地下水,地下的水坏了,有毒了。大工厂排出来的污染水,浸地里,咱自个上到地里的农药化肥,也浸地里,浸地里又消失哪去了?消失在咱吃的水里了,消失在咱自己的肚子里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老木锨的听天由命,却是由不得天来安排的,他要自己安排。2011年,农伟的龙居山庄工地一片忙乱时,他能安然地从工地边走过,沿着龙沟,走到北地里,再沿着北地,走到庄西头,转一圈,走回来。紧跟他走路的,还有耙齿、唱大鼓的农点子、骟匠农家乐、弹匠农社会和篾匠农家安。有时候,庄上唯一的一个退休工人也跟他们一起走路,但大部分时间,那个工人忙着串门子。待会我再给你说这个爱串门的老头子吧。这一群老头,老伴都不在了,他们就聚拢了一起玩。不光是打小牌,还打拳。打的是太极拳,这一点要感谢那个退休的老头。太极拳就是他教会大家打的。

他们这一群乐天派,喜欢把南地北地叫成前花园后花园,北老洼还有个名字,叫北大塘,他们说北大塘是天池。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在电视上看到有些农村,有专门给老年人玩乐的场所,叫什么什么之家,他们不要什么之家,前花园后花园天池就是最好的场所了。

他们喜欢在前花园那里打拳。有一回,碰到从村委会回庄上的扑棱,扑棱看到几个老头叽叽咕咕的,就忍不住对他们说:“你们可要注意了,现在有人在搞邪教,都是扎堆在一起胡说八道的。”

别的老头不敢跟扑棱明着吵,老木锨才不问这一套,搂头骂他个狗血喷头:“别能得尿往自个头上吡,我党龄比你年龄还长呢,我当干部的时候,你还玩一鞭赶俩牛呢。”吓得扑棱比兔子跑得还快,从那以后,见着这几个老头在前花园散步打拳,他就从北地绕回庄上,遇到他们在后花园玩,他就走庄南头回来了,再不敢拿当干部的身份压他们了。这几个老头,至少有一半有吃低保的资格,可是,他们一个都没吃。扑棱把低保都分到他的亲近门的人头上了。

这一群老头,在前花园后花园玩耍的时候,有一天,一抬头,看见庄东边跟前农庄相接的那片高地上,一座屋的颜色有了变化。在冬天的野地里,那座屋成了粉红的颜色,你说,能不扎眼吗?离多远就能看到了。

那座屋是个什么屋呢,是个假道观。哈哈,不知道吧,还有道观。我开头就跟你说了,各庄有各庄的故事,这个道观,是属于前农庄的故事。大概是九几年盖的。当时前农庄的蛤蟆媳妇去了一趟北地打秫秫叶子,回到庄上后,就病倒了。在家躺了几天,再出来时,就变了一个人。以前是不爱说笑的妇女,现在见谁都说个不停,说的话神神叨叨,让人半懂不懂。不久就传说她是天上童子附身,会给人看病,而且非常灵,真就有人找她看病了。每当有人去看病,她都“啊”一声死过去一会,再醒来就说一番人间听不懂的话,朝人头上洒水,又烧了一张符让人当场就着水喝下去,那人回到家病就好大半了。因为传得神,哈蟆媳妇就成了神医。有人专门就蛤蟆媳妇的事跟我坐而论道,我的解释是,人生病,有一大半是靠自身免疫力自愈的,如果心理上觉得信了神,喝了神药,病就会好,真就能好了。蛤蟆媳妇就是靠这个给人治病的。不是她治好别人的病,是别人信她,自己治好了自己的病。

后来,蛤蟆媳妇用给人治病挣来的钱,在自家的责任田里,盖了三间瓦房,又拉了一道院子,说是道观,她是天上下来的道童。对于她在地里盖房子,垒院子,没人敢说啥,就当那是个道观得了。她那样的人,神经不正常,没人敢惹的,镇里的人也不敢惹,她说她是搞宗教的,谁迫害她,她就到北京找中央的领导来评理。

道观盖好后,蛤蟆媳妇就住了进去,穿衣打扮都像个道士。我们西淝河湾的人啊,真正的道士真没几个人见过,大家都是从电影 电视里见到的,蛤蟆媳妇就是照着电视里道士的模样装扮的。她整天什么都不做,就住观里给人看病,病好了的人,去给她还愿烧香,她便摆卖香火,还有蜡烛,说是长命烛。到后来,她不再“啊”一声死过去了,她只给人头上洒水,卖符,卖香和蜡烛了。后来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个道观了,道观院里还做了个照壁墙,上面写了字,说是清朝就有的观,新观是在遗址上盖的,算是重修。后来反正不管咋包装这个道观,蛤蟆媳妇的生意一点点淡下来了,到最后,连去买香买蜡烛的人都没有了。

我去过蛤蟆媳妇的道观,是去给她看病的。蛤蟆来请的我。怎么,仙姑也会生病吗?我跟蛤蟆开着玩笑。蛤蟆年纪比我还大,一把年纪的人了,他媳妇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哪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蛤蟆哭咧咧地跟我说,他媳妇都发烧三四天了,他死劝活劝她不肯出来找我看病,蛤蟆就请我去道观里看了。

我一进去,觉得观里那个冷清,谁住在这漫场子地里,都会生病。蛤蟆媳妇偎着被子坐着,头发乱蓬蓬的,一点没有仙童道姑的样子,就是农村的一个老太婆。她眼光迷乱,不敢正眼看我,这样子就说明她是个正常的人了。一个正常的人住道观里装仙童,就受罪了。

我给她号脉,拿着听诊器听了一会儿,觉得她孝喘得厉害,肺部一定有炎症了。等拿出温度计一看,烧到三十九度五了。先开了西药救急,又开了几副中药。我心平气和地说:“大冬天的,先回家里养着,熬药也方便。”

自始至终,都是蛤蟆一个人跟我搭讪,蛤蟆媳妇一言不发,半闭着眼。瞧过病的当天夜里,蛤蟆借辆架车子,把他媳妇还有一些手头用的东西,一起搬回家了。从此,蛤蟆媳妇再没回过道观里。那座屋,就那样闲在那里了。有时候收庄稼季里,蛤蟆会把一些农具放进去,平常就没见谁去开过那扇门。没想到,空了这么多年的道观,咋就改变模样了?

几个老头觉得好奇,就一边做着小燕飞的动作,很快走到了道观的旁边。就数老木锨识字多,虽说是个别字老先生,有“闸丁”的外号,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道观不叫道观了,叫“田田会所”。门头上挂着呢。不光门头上挂的有,房顶上还举着一块彩色大牌子,大牌子上画着一个美女,穿的衣服像白婚纱,手里捧着七彩云朵。美女的旁边写着一行字:田田甜甜,如梦如幻。

更加有趣的是,门口站着一个穿紫色制服的大半拉橛,戴着镶黄金边的紫帽子,白手套,笔直地站着,目不斜视。见几个老头来了,穿制服的大半拉橛敬了个军礼,大声问候:“先生您好,欢迎光临!”吓得最老实的农家安后退了好几步。

老木锨最能沉得住气,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我们光临到门口就行了,先来咨询一下,这里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田田会所,田田甜甜,如梦如幻。欢迎您的光临。”大半拉橛回答得像背书一样。

农点子受不了啦:“好啦好啦,你说点人话吧,别背书了。你这书帽也说过了,该进入正题了,你就说这里面是干啥的吧,弄得花里胡哨的。”

大半拉橛依旧严谨认真:“谈诗会朋友,抚琴觅知音,切磋商海技艺,结交天下英豪。田田会所帮助您实现人生梦想!”

“是个做梦的地方。好啊。做一回梦,要多少钱?”农点子开着玩笑。

大半拉橛正要回答,一声汽车喇叭把几个人又吓了一跳。真有汽车开过来了。几个老头一趔身子,汽车就开到门口了。原来,这里的路拓宽了,不是蛤蟆媳妇当道姑时的小土路了,而是变成了水泥路,跟村村通的水泥路连在一起了。

汽车还没停稳,笔直站着的大半拉橛门童呼地跑过去,拉开车门。里面下来三男一女四个人,都穿得光鲜鲜的,那女的还穿着大毛领的呢子大衣。门童把紧闭着的大门打开,把人朝里让,一边喊道:“三位爷,一位奶奶驾到!”

趁着门打开的空隙,几个老头朝里面偷看,这一看,真把人又吓一大跳。院子里完全变了样,整个院子的上空都罩了彩色玻璃顶,地上铺着红地毯,几棵塑料招财树上,挂着金元宝,还飘着彩绸子。正想看仔细些,门童马上把大门关上了,又背着手笔直地站在门旁,再不跟几个糟老头打招呼了。

几个老头只得朝庄上走,边走边议论、猜测,实在猜不透到底田田会所,都是哪些人在那里会,要会出个什么名堂来。

过不几天,就清楚了,会所居然是农小林办的。农伟出资,农小林出人、管理。那边的龙居山庄一开工,这边农小林就在庄子周围踅来踅去,围着道观踅了几天,又让农蛤蟆打开门,进去看了又看,就决定租下来了。租期三年,一年五千块。对于农蛤蟆来说,五千块就是白落的。农小林租了蛤蟆家的道观后,里外全部改装一新,改成了田田会所。至于会所是干什么的,庄上的老木锨抓着农小林问过。农小林是这样回答的:“正如我在广告语里说的,各路英豪切磋技艺、以茶会友的地方。”

老木锨还是不信,还想问仔细点:“英豪到漫场子地里相会,有啥好?难道咱西淝河湾比大城市还要好?”

农小林潇洒地吹了声口哨,说了句“老土”,掉头走了。

到晚上,田田会所就变成一片彩色的灯光,闪来闪去,直扎眼。庄上见过世面的人说,那叫霓虹灯,可费电了。但庄上的老头老奶哪个也不敢进到田田会所里面,去看个究竟。觉得那里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比蛤蟆媳妇当仙童道姑时奇怪多了。

大农庄第一个走进田田会所的人,是农学坤。

农学坤是谁?就是我刚给你提到的那个退休工人。


28.娘们场

农学坤是个铁路工人,一直在东北工作,是六O年那一年,家里怕饿绝户了,让他跟一拨外庄的人跑到关外。跑到那里就找着了在铁路上工作的饭碗,当了国家的正式工人。贱年过完后,外庄跑出去的人嫌那里太冷,又离家远,陆续回到庄上了,重新当了农民,农学坤却没有回来,就留在那里继续当巡道工人。他去前说好了媳妇,当了工人后,就回家结了婚。待半个月,又回东北去了。以后每年回来探亲一次,他媳妇也带着孩子去过东北。有几次托人找关系,想调到离家近些的铁路段工作,但一直没成功。一直到退休前,才算调到了北徐州。退休后,就彻底回到大农庄了。

农学坤的家比一般人家要富裕,因为有个当工人拿工资的男人。他老婆俊兰也比别家的女人洋气,因为是庄上第一个坐火车的妇女,第一个穿灯芯绒衣服的妇女,见过大世面,进过大城市。他老婆还镶了一颗金牙,就是去东北探亲时镶的,笑起来金光闪闪。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是他媳妇一个人带大的,家里的活也是她一个人做,是大农庄最能干的妇女。人也有成色,虽然男人长年不在家,可是,从不跟哪个男的多说一句话。要说跟庄上哪个男人说话最多,那就是跟我了。我帮她写过不少信,都是写给农学坤的。俊兰不识字。每当接到农学坤的来信,她都会拿过来让我念给她听,听完后,把信拿回家。那时候人真没有啥隐私,两口子的信,要别人来念,还能写啥呢?不过是说他一切都好,身体也好,工作也好,叫她照顾好孩子和家之类的话。俊兰要把信捂上几天后,再找我写回信。一个不识字的人,捂着信,要咋捂啊,肯定是没事时抱怀里捂一会,见不着那个人,见着他的信,跟见人一样啊。农学坤信的开头都是千篇一律的“见字如面”,俊兰也就见字如面了。估计也是找人写的,那行云流水的字,农学坤哪里写得来,他也不识字。

每次俊兰找我写信时,总要带点东西过来,用手绢兜俩鸡蛋,一把枣子或者地里刚摘的黄瓜。有一回,还送我一双她自己做的鞋。在我们西淝河湾,送双鞋也没啥,你可别多想。我一个寡汉条子,庄上的妇女送我鞋穿的多了。我又不是光给俊兰一家写信,庄上好几家人都找我写过信,当兵的,有在外地工作的远房亲戚的,那时候的联络,就靠书信,只有有急事的时候,才会拍电报。

俊兰找我写信时,她在那里说,我记。她说的时候,脸红红的,就像跟农学坤面对面说话似的。我按她说的写,写好后,再念一遍给她听。有时会把她想表达又不好意思表达的话,也顺手写上。比如,冬天的时候,我会加上,东北天冷,巡道时要穿暖点之类的话。

后来电话方便了,找我写信的人就少了。农学坤家是庄上第一个安电话的人家,就是为了联系方便。

农学坤退休早,五十岁就回庄上了,回庄上也不咋下地,处处摆出一个退休工人的样子。他媳妇不说他,有时干活的时候,就让他陪着她一起下地,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就跟别的两口子下地干活时那样。几个孩子都念了书,都在北徐州工作,大儿子当了煤贩子,手里有俩钱,在庄上第一个盖了楼房。没想到,俊兰没福气,农学坤退休回庄上才几年的时间,她骑车子去集上买棉花絮棉被,被一辆载重卡车撞坏了。

农学坤只到媳妇没了,才知道媳妇的金贵,殡俊兰的时候,哭得人都拉不起来。过不多久,他想再找个老伴,几个孩子坚决反对,说他要找别的女人,都跟他断绝关系。他就怕了。但心里还是想找女人。他甚至跟庄上的人说,他一辈子最缺女人了。他一年才回家一趟,平常哪有女人,好不容易退休了,女人又没了。农学坤说的是实话。

本来农学坤在庄上还是有些威望的,他毕竟是个退休的工人,比农民要高几帽头子呢。他跟庄上人说话,说外面的世界,说东北女人吸大烟袋,说他山东的同事怎么疼老婆,河南的同事怎么省吃俭用把工资都寄给家里。说的事都是庄上人没听过的,听着就觉得稀罕,也觉得农学坤比庄上人强,有眼界。可是,有一件事,把他的威望扒拉下来了。

农学坤有个远房侄媳妇,一双儿女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一时没人带,只好不去城里打工了,就待在家里照看孩子。家里的地扩给别人种了,侄媳妇除了带俩孩子,啥事不干,在庄上东家西家串个门,说个话,日子很无聊。农学坤也觉得日子无聊,两个无聊的人就说到一起去了。庄上的人见农学坤骑着自行车,到集上割肉买酒地往家拎,但不拎在自家锅台上,拎到侄媳妇家了。侄媳妇住个大院子,三间大瓦房,两间旁房当厨房,农学坤带着侄孙子孙女玩,侄媳妇忙着做好吃的,一来二去,庄上就有了闲言碎语,说那个好吃的侄媳妇,把农学坤口袋里的退休工资都哄吃掉了。还有的说不能怪那个侄媳妇,是农学坤老不正经,他自愿买好吃的送过去的。也只是背后说说,谁也没亲眼见过他们怎么样。有一回,庄上的一个精头精脑的老奶奶,逮住那俩孩子问道:“你们晚上哪个跟妈妈一起睡啊。”

两个孩子争着回答:“我们不跟妈妈一起睡,爷爷跟妈妈睡,我们两个睡。”

爷爷就是农学坤了。

一下就在庄上传开了。

农学坤的远房侄子过年时回来,也不知哪个好事的,就把孩子的话当笑话学给他听了。这个侄子当然不会把屎盆子朝自家头上扣,就没明着去找农学坤的事,但背地里,把农学坤家的柴火垛点着了。过罢年,就把媳妇和俩孩子一起带城里去了。

农学坤在庄上,从此就变得怪怪的了。庄上年轻些的媳妇,见到他,快快地走过去,不跟他打招呼,生怕落下啥闲话。公公婆婆教训留守在家里的媳妇时,总拿农学坤当反面教材,说:“离那个老头远点。”

庄上的老辈人,还是把道德看得很重的。像农学坤跟侄媳妇这样的事,大家还是很不齿的,很自然就把农学坤朝低里看了。在庄上,农学坤也觉得讪讪的,很无味。不过,时间一长,他慢慢也就放开了,见了谁都要招呼一声,变得有点嬉皮笑脸起来。时间再一长,他就敢偎娘们场了,哪里有娘们一起说话,他就凑上去搭讪,见他那么老了,也没人做得过分了,就跟他说笑了。农学坤很珍惜有人跟他说说笑笑,就在庄上的代销店里,买瓜子花生啥的,给娘们带的孙子吃,那些老娘们也跟着吃。农学坤就养成了没事就串娘们场的习惯,而且他花钱很大方,串娘们场从来不空着手,庄上人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娘们场”。农学坤知道这个外号,也不生气,照样串,照样说笑。大家觉得,农学坤就是喜欢串个娘们场,再没干出啥不得体的事,渐渐也就不烦他了。

或许是离开大农庄在外面工作了几十年的缘故,农学坤跟大农庄亲,据说他儿子曾不止一次打电话,叫他到城里生活,他偏不,他说城里污染重,乡下空气好。他儿子就打钱给他花,所以,农学坤从不缺钱。从内心讲,我并不歧视农学坤,我觉得他活得很真实,可能跟他当几十年的工人有关,他毕竟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身上有农民和工人之间的差别。农学坤也跟我掏心窝子说过话,他说他缺生活,我一开始没听懂,他又跟我解释:缺女人,缺文化娱乐,总体来说就是缺生活。我笑他想得真细,乡下人哪想那么多,有钱花,有饭吃,有水喝,有屋住,只要身上不得孬疙瘩,乡下人就满足了。

农学坤缺的生活,田田会所提供给他了。

农学坤有钱,就有胆子,有一天,他就揣着五百块钱到田田会所里去了。怀着好奇心,他去看看那里到底是弄啥的,如果有什么风险,他口袋里的钱也能摆平,如果摆不平,他可以不摆,他一个老头子,别人又能怎么他?

还有,这是农小林开的,虽说农小林的合伙人除了农伟据说还有一个是黑社会。

就算是黑社会,农学坤也不怕。有农小林和农伟,进去绝对死不了。大不了被讹俩钱。

去了一次后,他觉得挺好,就又接着去了几次,终于把一切都摸清楚了。

庄上的老头老奶也清楚田田会所里在做什么了。

那是一个赌窝,还是一个玩窝。赌赢了,想玩一把,里面有美女,玩饿了,一个电话,西淝河集上的饭店里开着车带着保温箱把美食美酒送来了。有一对夫妻,开着车来赌钱,结果把车输掉了,只得租自己的车让赢家把他们送回家。还有的空着手进去,开着车出来,无奇不有。

农学坤不赌,他喜欢会所里一个叫田螺的姑娘。那个姑娘对他真好,喊着他爷,给他捊胡子,给他掏耳朵,还给他捶背。他说哪里不舒服,田螺姑娘就给他捶哪里,他说渴了,田螺姑娘就给他倒茶喝,喜欢什么味道的,就倒什么味道的,他知道了这世上还有玫瑰花茶,还有柠檬茶,还有槐树花茶,还有绞股兰茶。味道有些怪,但喝在肚子里,暖在心里,感动得农学坤直吸溜鼻子想哭。那个田螺姑娘,真比他亲孙女还亲,身上也香喷喷的,几乎就把他当上帝一样捧在手里。他打电话给他发财的儿子,说他现在知道花钱是能买来幸福的,他花了不多的钱,就买来了。那闺女,对他太好了。

“俺大,你要是觉得好,就找她为你服务,咱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打给你。钱是干啥的,钱就是为自己服务的。”他儿子电话里鼓励他消费。农学坤去田田会所就财大气粗了。当别人赌得热火朝天数钞票的时候,他就在茶室里让田螺陪着他喝茶聊天,或者帮他洗洗脚啥的。也是在田田会所里,他懂得了洗脚原来这么有讲究,脚底板还能捏出花样来。

他还喜欢跟田螺姑娘谈心,说他在东北当铁路巡道工的事,一个人对着铁轨敲敲打打,一个人守着铁道边的小屋,黑灯瞎火的,只有火车来了才会有灯火。一直就那样敲铁轨敲了几十年,五十岁了才回到家里,才吃上了媳妇烧的热汤热饭,才知道什么叫过日子,什么叫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一辈子吃媳妇做的饭,跟媳妇睡一个坑上的时间,是能扳着指头数得过来的。退休回到家里时,他的好年华已经过去了,无法弥补了。

“无法弥补了,真可惜!”他说得眼泪花直闪,田螺也陪着他叹气,好像那些苦难田螺也经历过一样。

“田螺啊,你不如到我家里去,给我做饭,给我做家务。在这里,太吵了,人也复杂,再好也不如家里好啊。你可愿意?”农学坤笑意盈盈地看着田螺。

田螺也笑意盈盈地看着农学坤:“爷爷啊,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哪能随便出去工作呢?你来这里是客,我在为客人服务呐。”

“我再多给你些钱,你能出去吗?这里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我比他们给的还多。咋样?”农学坤做着田螺的思想工作。

田螺依然笑得那么甜:“爷爷,你不了解,这里工作可严了,不能随便出去的。得老板同意了才行。”

“这有啥难的?我找小林去说。小林是俺庄的。”农学坤信心百倍。

“小林老板只负责地方治安,人力资源不归他管。”田螺提供着线索。

但农学坤还是去找农小林了。农小林虽忙,有时也回家里去住。他爹瘫在床上,光靠他娘一个人不行。农小林抽空得回家帮帮忙。

听到农学坤叫田螺去家里做饭做家务,农小林笑得差点让稀饭噎死:“我真服了你呀大叔,你应当是咱大农庄的时尚叔。咋的,相中田螺了?”

农学坤的脸“腾”地红了:“你这孩子,说话没大没小,我看她怪巧的,想让她帮着做家务啥的,又不是不给工钱。”

“大叔啊,我虽然不管人事,但我可以跟管人事的商量。不过,田螺要是走出田田会所,那就叫出台,出台费可是很高的,是平时消费的双倍。你能消受得了?”

“出台?啥叫出台?”农学坤不太懂了。

“你老没看过电视吗?我这么跟你说吧,出台就是服务员跟着客人到外面服务的意思。”

“这样啊。那就叫她出台吧。我先试一试她做家务咋样。”

田田会所的田螺就这样出台到农学坤家里服务来了。

农学坤在田田会所的奇遇,他自个早就讲给庄上的老木锨、耙齿几个老头听了。农学坤教几个老头打拳时,一边打,一边说他的奇遇。是他自己把经历定位为“奇遇”的。几个老头就知道田田会所是个什么名堂了,也知道田螺长得咋样好看,咋样得人喜欢了。大家劝他不要去了,田田会所早晚得出事,农小林半辈子走江湖吃巧饭,四十多岁了连个正经媳妇都没有,没啥好结果的。那个田螺也肯定不是个啥好女人,好女人哪能到那地方工作呢?农学坤却不以为然,他说田田会所里的人也是靠劳动吃饭的。

看着农学坤身后跟着一个有点胖的妇女一起走进他家里,大家以为是他家的一个啥亲戚来了。因为庄上的老头老奶们从农学坤的口里,早就知道田螺是个天仙样的女孩子,哪个也没想到那个妇女就是田螺。

嘴甜地喊着农学坤爷爷,手又巧,浑身又有香气的田螺,怎么是个一点都不洋气的妇女呢?看不出她年龄到底多大,但喊农学坤是爷爷,就明显装小了。农学坤还不到七十岁,她最多喊农学坤大爷。

田螺白天到农学坤家里做饭做家务,陪农学坤说话,晚上再回到田田会所。庄上几个老头很好奇,想知道田螺咋样给农学坤做家务的。可是,大白天的,农学坤家的院门从里面闩起来了,几个老头就是再好奇,也不可能下作到扒着门缝朝里面看。所以,大家谁也不知道田螺到底咋样个手巧法,咋样伺候农学坤的。只是后来农学坤再也没有夸过田螺,这是后话了。

田螺一共没来农学坤家几次,也不是连天来。田螺隔三差五地来了几次后,再不过来了。庄上的人猜测半天,也没猜出个子丑寅卯来。有人说她嫌乎农学坤,有人说是价格上谈崩了。还有的说,田螺不过是田田会所一个扫垃圾的,有钱的赌客看也不会看她一眼的,只有农学坤去了,才让她招呼着。田螺出台来农学坤家,会所里的正牌小姐不干了,说田螺那个样,太丢她们的份儿了。田螺就不出台了。这些消息也不知都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反正庄上人就这样传来传去的说。

“娘们场”农学坤照样人前人后走动着,没事仍串娘们场,仍买好吃的给娘们带的小孩吃。农学坤也跟在老木锨的后面,和几个老头打打拳,散散步。散步的老头子都喜欢提着马扎子,散累了,就在麦地头坐一坐,农学坤没有提马扎的习惯,别人坐的时候,他就眯起眼睛朝远处看,看行政村的医疗室,看麦地,看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跑的汽车。

没人去问田螺跟农学坤的事,农学坤自己也不说,好像压根就没有田螺这件事似的。农学坤也不再去田田会所了。有关田田会所的任何事,他一个字都不说了。

29.荒冬长腊月

庄上老人喜欢把冬天说成说荒冬长腊月。荒冬啥意思?不是说冬天太荒,而是人在冬天时心里太荒。冬天里人少,老年人又怕冷,不喜欢出来,庄上就显得冷冷清清的,好像天也荒了,地也荒了,整个庄子就是一片荒芜地。长腊月却是有盼头的,进入腊月天,年就近了,年一近,外出打工的人就一阵一阵回庄上来了,人就盼着家里打工的人快点回来,越盼,越觉得腊月咋恁长,不就长腊月了吗?

冬天我家的院子还是暖和的。一院子都是太阳光,老木锨、农点子、农家安、农家乐、耙齿几个老头,吃了饭就往我家跑了。农学坤有时候也过来,捧着一个茶杯,在我医疗室里晃晃,翻翻一些报纸和书,看上面的画,说起当年我帮他念信写信的事。说如果他识字的话,一辈子不可能只当个工人。就是不识字,才误了许多事,不然,有个一官半职啥的,也能带家属过去了。

老木锨几个老头子,在散步时碰见别的庄上的老头,学了一套拳,叫健身拳,几个人就在我院子里比画起来。比画累了,坐在太阳下摸几排小牌。老木锨的状况,看起来挺不错,但我还是觉得他硬撑着的成分居多,他的身体,在慢慢朝下坡路走了,或许哪天,他突然就趴下起不来了。说起来,七十多岁的人,在农村也算高寿了。

这一天,几个老头正在说笑,庄西头信教的门拴娘来了。门拴娘一进院子门,声音朗朗地说:“我瞧你们几个老人精在玩啥?叫你们去教堂守礼拜也不去守。”

几个老头跟她是一个钱的缘分也没有,马上就不说笑了,都把嘴绷着。门拴娘也不问他们啥表情,直管说自己的:“别看你们现在活得比我好,等到了来世,你们哪个也不如我。”

几个老头还是不说话。门拴娘也不理他们,走到医疗室里跟我说起话来。“小民子,你有文化,又是个医生,懂得多,我得问你几件事。”

门拴跟我一辈的,门拴娘我得喊婶子。我说:“俺婶子,有啥话,你直管说吧。”

“我问你,耶酥在世时,没人认出他是耶酥,给他气受。如果我走顶面碰见了一个人,他要是耶酥的话,我不也认不出来吗?”

我不知她要说啥,只得眼睛不眨地看着她继续说。

“咱的主,咱也没见过,就算他走到咱面前,咱也不认识。你说,可是这个理?”

我点点头。

“如果我就是主,我站在你面前,你不也不认得我吗?”

“你到底想说啥?”我不得不警暢起来。跟门拴娘,我是没法对话的。她的话,神神叨叨,没法接。这不像以前的道姑庙里的蛤蟆媳妇,人家就说自己是仙童,定位很清楚,这个门拴娘,她要人猜她的身份。

门拴娘可能觉得自己绕远了,她盯着我的眼睛问:“这几天我睡不着,就在想,我要是顶头碰见了一个人,我咋能知道他是不是主呢?还有别的人遇到了,又咋能知道他是不是主呢?你有文化,你来给我分析分析。”

这才是门拴娘的困惑,她怕自己遇见了主,而认不得主。

我跟你说啊,我们大农庄,包括别的庄,有一帮老头老奶和不太老的五十旺岁的男老人女老人,都信主。庄东边的道姑庵现在的田田会所是一个热闹地方,庄西边离高速公路不远处,有一个教堂,又是一个热闹地方。教堂在冬天人特别多,可能信主的和不信主的,在荒冬长腊月里,心里都觉得荒吧。

说真的,我是一点也不懂信主这件事的,我不知道该咋样回答门拴娘。看她热切真诚的眼睛,知道她是很认真来跟我说这件事的。平常门拴娘不会到我这里来,她一年四季都不吃药,不瞧病,身体不舒服了,她就去教堂里向主祷告,祈求主保佑。在门拴娘的眼里,我们庄上不信主的,包括我在内,都是俗人,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信主的是上帝的子民,死了能升天堂,不信主的,死了只能下地狱。有一段时间,门拴娘为了让庄上的人死了不下地狱,她挨家挨户劝说大家信主,有的人跟着她去守礼拜了,有的人不信。对不信的人,她心里十分生气,觉得是不可救药的人。她甚至做过我的思想工作,说我有文化,信了主,就能给人讲课了。我说我不懂主,心里不懂,哪能去守礼拜?我是个医生,得给人看病,我不能跟我的病人说,有了病,啥药也不用吃,就去礼拜堂祷告一下就行了。我的病人会信吗?门拴娘说不过我,就不劝我信主了。

门拴娘也是大农庄的一个人物。门拴给小农庄的来喜家盖房子,当小工除泥,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铁钩子砸住头了,拉到医院就不行了。门拴媳妇生的是闺女,就带着闺发改嫁走了。门拴还有个姐,嫁给前刘庄的人家当填房,不能生孩子,只好委曲求全地当后娘,没想到男的还打她,气不过,喝农药死了。门拴娘有一段时间神神叨叨,精神上迷迷糊糊的,后来不知咋认识了传教的,就信了主。信主后,不再天天哭哭咧咧的了,而是唱着歌过日子。她每天都会在自家的院里唱信主的歌,还买了信主的磁带,在录音机里放着听。门拴爹不信主,也是奇怪,两口子,一个信,一个坚决不信。受不了她天天唱信主的歌,又放信主的音乐吵他,门拴爹跟门拴娘分家了,一个人待一个地方,连地也分开种了。门拴娘住自家的老屋,门拴爹就住门拴的屋,两个人互不来往,就像生人一样。星期天的时候,大农庄前的大路上,常常看见门拴娘跟一群信主的人,一起唱着歌从礼拜堂里出来,去哪个兄弟姐妹的家里继续唱歌、听录音。门拴娘下地干活的时候,也把录音机带着,在地里放信主的歌来听。门拴爹见她去下地,就不下地了,他俩的地是挨着的,本来是一块地,让扑棱找人分成了两块,但地还是连在一起的。

门拴娘见人就说主。她说现在她过的是她的前世,她的前世是受苦受难的。但过了这一世,就好了,她就进天堂了。她现在所受的一切,是主在考验她,她要经得住考验。她已经经受住了,她现在觉得一点都不苦,她很快乐。说着说着,门拴娘就唱了起来:“我们在天上的父,你赐我灵性,我就活了;求你救我,我要遵守你的法度;主啊,求你照你的慈爱将我救活,我如亡羊迷了路,你寻找到你的仆人,让爱你的人永远兴旺。”

开始的时候,门拴娘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了,让庄上不信主的人感到很别扭,后来大家都习惯了。门拴娘以前有个外号叫“闷头驴子”,就是不喜欢说话,性子懦,干活时路上遇见了,头一低就走过去了,招呼都不敢打。现在居然人前唱歌、说话,可见信了主,性子改变是多大啊。

庄上也有别的信主的人,但都不像门拴娘表现得这么明显。人家信主,就去礼拜堂守守礼拜,唱唱感谢主的歌,回到家,该干啥干啥。也不会见了谁都去讲主的事,叫别人也信主,不信就说人家会下地狱。门拴娘还有个最大的变化,喜欢把自己种的东西送人吃,庄上信主不信主的,一大半都吃过她家的东西。她手脚不闲着,把院墙里外都点上丝瓜和眉豆,院子周围都挂满了,结得多吃不完,就摘下来送到东家西家去。人家收受了,说声好话感谢她,她马上接口道:“感谢主。主与我们同在。”收受东西的人都觉得怪怪的,心里很别扭,觉得她就是主派来的使者,来送东西给大家吃的。

门拴娘也给我送过吃的。她送给我红心红芋片子,说是煮稀饭好吃。我收下也要感谢她,感谢时,她自然也会说上“感谢主”的话。

其实庄上的人内心里还是可怜她的,觉得她挺不容易,儿女都没了,心里全荒了,能找个信主的寄托,把性格改变了,又会唱又会说,对身体有好处。庄上也有人特别烦她的,见她就没好脸色,像老木锨这几个老头对她就不太感冒,原因是,她多次劝他们信主,说都病成那样了,还不找主来救自己,就无药可救了。把几个老头子说生气了,就不待见她。还有一帮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她跟他们说话时是不屑一顾的,说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不叫来,来世过得好,才叫好。还说她是来人间受苦的,别看现在的日子不如人,但到了来世,谁也没她过得好,她会在天堂里,要啥有啥。

在荒冬长腊月里,门拴娘真心实意地向我讨教了一番,见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失望。临出门时,经过那几个摸小牌的老头子身边,心里想的啥,嘴里就不自觉说了出来:“唉,我真替你们几个难过啊,主就在跟前等着救你们,你们却不愿意,这一生自讨苦吃,来生苦也吃不完哪。”气得几个老头脸都青了。

门拴娘也不管别人的感受,扭着六十岁的腰身,喝着赞美主的歌走出院门。刚到大路上,她就打开手机,放起了主的歌。现在真先进啊,她不需要提着录音机放歌了,手机上能下载歌曲了。


30.二杆子的保卫战

谁也没有想到,大农庄发生的事,会牵涉到二杆子。

笑眯眯的二杆子,天塌下来有大家顶着,挨不着他的事,他会照样笑眯眯的,人前站站,人后站站。四十多岁的二杆子,脸上没一点邹纹,虽然天天站在庄稼地里晒太阳,脸上也白白净净的。庄上的人多,二杆子心里不装事,有一颗干干净净的童心,永远不会老的。

二杆子把自己的地种得特别好。他种庄稼就像养小猫一样,非常细作。二杆子跟财迷不一样,财迷种地就像吃地一样,恨不能把地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遇着个天灾啥的,地里减了产,财迷能哭天抢地心痛欲绝,二杆子不这样。O九年的大旱,地里几乎颗粒无收,二杆子照样不惊不恼,财迷却哭得离庄几里地都能听见。

这会子有啥事挨着二杆子了?

我跟你说啊,跟二杆子扯上边的这个事,和农伟开发土地、占用土地有关。

农伟在大农庄的龙沟上盖了十几栋的骑沟楼后,又投资搞了田田会所。原以为他开发了龙沟,从大农庄捞了一勺子稠的,就离开大农庄回滨洲城里了,没想到他还是不走。不但没走,还要继续开发。是不是城里的老板眼睛都贼精啊,怎么就打起了农村的主意来了?一打农村的主意,农村还不乱?农伟打主意的地方是北老洼,就是庄上老木锨几个老头所说的天池北大塘。

北老洼是西淝河留下的一片水洼地,早先前水多的时候,北老洼跟西淝河是连成一体的。后来水退了,西淝河变窄了,河两岸都成了肥沃地,种红芋能种到一个红芊三斤重,种麦子亩产超过一千斤。西淝河退水的时候,低洼地里就留了一片水,就成了大塘了。北老洼就是这样形成的。知青下放的年代,庄上的人兴修水利时,开挖过北老洼,把挖出来的黑泥上到地里当肥料使,一举两得,北老洼就变得又深又宽,天旱时,庄北的那一大片地就靠抽北老洼的水来灌溉的。责任田到户后,北老洼再也没人兴修过,后来镇上办的小造纸厂把周边的小河小汊都污染了,不用说,北老洼也污染了,变成了臭老洼。一直到关停了小造纸,又过了好几年,各处的臭水沟才不再发臭,北老洼也慢慢返醒过来,可是,再不像以前那样鱼欢虾跳了。说是那些有毒的东西都浸到水底的淤泥里了,鱼虾根本抗不住那种毒,就算随着风雨跟着水流过来了,也活不成。就算这几年,北老洼才有点样子,庄上的几个老头走路走到那里时,就盯着水面看,偶然能看到鱼在水里吐泡,说明北老洼不再是一摊死水了。

农伟要把北老洼变成一片热闹的活水,他要开发成水上乐园,垂钓中心,让在田田会所的人,在会所玩累了,就出来钓鱼,现钓的鱼现杀了煮着下酒。他还要在北老洼搞个度假山庄,有吃有玩。再把田田会所搬到北老洼来,蛤蟆媳妇的那个老旧道姑庙,太小了,已经不适合消费者的消费标准了。甚至,他还把北老洼改了名字,不叫北老洼了,北老洼听起来太土太瘆人了,叫北大塘也不行,同样土得掉渣,他要把北老洼改名为北国之春。

农伟的宏伟计划实施前,照样带着一帮人去北老洼考察。这一回,就显不着大农庄的当家人扑棱了,别说扑棱,就是大行政村的书记、村长,也只能是个陪衬人物了。跟农伟肩并肩走着考察北老洼的,是镇里的镇长,大行政村的领导,只能跟在后面点头哈腰,扑棱只有走在最后面的份儿了。不过,关键的时候,扑棱还是能说上话的。比如,镇里领导和农伟要问到哪一片麦子地是谁家的,这家人是干啥的,难不难缠时,扑棱马上会应答麦地是谁家的,亩块是多大,人咋样。

农伟考察北老洼的时候,正是荒冬长腊月,农大花一周年快到的时候。一群人从农伟的家里吃得油嘴粉面的出来,沿着庄上的龙沟朝北走,就走到北老洼了。北老洼离大农庄不到二里地。说真的,农伟开发的骑着龙沟的一溜连体别墅,就像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怪物,那些抢先买了连体别墅的人家,也不住在里面,还在城里打工挣钱,楼就空在那里。庄上新盖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唯有这一溜的连体别墅是坐西朝东,还骑在沟上,真的很扎眼。农伟却很看好这一溜楼房,他指着这溜楼房跟镇长夸耀说:“它们是龙沟的龙骨,有气势,有派头,新农村建设是什么?就是要破旧立新,要大胆尝试。这是我在农村开发事业的第一次成功尝试。如果没有成功的第一次,我就不会想到开发北老洼。”说得镇长和跟随的人连连点头。

农伟没有说田田会所。田田会所是他暗地里出资,明着是有农小林和另一个黑社会一起办的。他只管抽赚头,还不准别人说出田田会所跟他有瓜葛。这样的好处是,他有退有进。赚了钱,他分,出了事,他不受影响。当然,真出事了,钱上肯定会受影响,不过,能把名声保住,因为他得留着好名声,继续着他的乡村大开发。

一行人沿着龙沟朝北走的时候,往东就能看到田田会所了。粉红色的围墙,杵在灰绿色的麦田里,很显眼,却也很喜庆。考察的人,心里明镜似的,却都不去说那个粉红的房子,不说那个赌窝,也不说房子前停着的小汽车。谁知道这帮人里,有没有谁开车在半夜里去那里玩过呢?

农伟结束了他的荒冬长腊月的考察,过罢年,他就动手去做了。一动手,第一个碰着的居然是二杆子。

庄上的人,把所有跟是非有关的事,都不会联想到二杆子头上。二杆子对什么都不争。小时候薅草,一群小孩筐上面是青草,筐底下是盛麻头,盛麻头羊最喜欢吃,只有二杆子的筐里全是青草。大家去掐盛麻头的时候,二杆子蹲下身子,手里摸着盛麻的叶子,对着小伙伴神秘地一笑:“别动!”大家真吓得不敢动了,以为是小跑撵来了。小跑是老木锨的狗腿子,哪个小孩偷庄稼、掐麻叶,只要看见了,小跑一逮一个准,谁也跑不过小跑的腿。大家看看小跑并没有来,只听二杆子又是神密地一笑:“听,它在笑。”

二杆子是说盛麻在笑,大家不再理他,一起动手,咔嚓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筐底下就塞满了盛麻头子。二杆子还在跟盛麻说话,小声嘀咕着,谁也不知他说的啥。

二杆子从来不偷庄稼,不偷队里的麻和鲜树叶子,他下地的时候,对着一片草对着小河,都能跟它们说话。自说自答,说说笑笑,有时笑得很神密。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他笑他的,大家该干啥干啥。

二杆子还开出一片别有洞天的菜园。那本来是他家的自留地,以前是种麦子和红芋的。爹娘都不在了后,二杆子就把那里当成了菜地,种苋菜、豆角、香瓜、黄瓜和萝卜,他还别出心裁地在菜园周围挖了一圈壕沟,把北老洼的水引进来,那时候北老洼还没被污染。北老洼有不少小支汊小沟渠,他家的菜园离北老洼的支汊不太远。二杆子家菜园跟别家菜园不同的是,他家菜园里有棵柿子树,年年结一树的柿子。柿子没熟时,就有人用竹竿敲,敲下来放家里的棉絮里焐,就能焐熟焐软,可以吃了。二杆子不会骂人,也不知咋样能看住他家的柿子,就在菜园周围挖出一圈壕沟来。壕沟很深,二杆子整整挖了一个冬天,蓄了水后,再没人能进到他家菜园里了。那里就成了二杆子的乐园。

虽说菜园因为挖壕沟少了一圈子地,二杆子一点不觉得可惜,倒是他有了这个安全的菜园后,种菜的花样更多了。他在菜园四周的沟坡上种了黄花菜,还在菜园的四角栽上了月季花,菜园里韭绿椒红,生机勃勃的,整个菜园给他拾掇得像个仙岛。二杆子的菜园还有口老井,是他爹打的,一园的菜就靠这口老井洗灌,有了壕沟后,沟坡上的黄花菜,二杆子就提壕里的水浇了。他可以一整天待在菜园里,活干完了,他就坐在菜地沟垄上,看着哪棵菜说话。二杆子平常一句话也不说,谁要问他吃了吗?他只是笑笑,点个头。如果问他借东西,他一头钻进屋里,东找西找,找着了交你手里。如果他问谁借东西,也一头钻进谁屋里,东找西找,找着了拿在手里,站你面前,笑眯眯的,就知道他是要借这个东西了。二杆子要说话,他就跟菜园里的菜或者花说话,他能说一整天,又说又笑,笑声多远都能听见。我就听过他跟黄花菜说的话,那次他说话太专心了,正好背对着我,我从那里经过时,他没有看见。我听他说:“你脚下可有蛐蟮,可咬脚?我打死它,打死蛐蟮,不叫他咬你。”我还听见他跟天上的云彩说话。他说:“快跑,别叫他追上,坐汽车跑,跑到集上去,藏起来。”

四周都是壕沟,二杆子怎么进菜园?我正要跟你说呢。二杆子进菜园有他的法子,他回回都扛着一条长木板,他把木板朝沟沿上一搭,就踏着木板过去了,再把木板抽掉,放菜园里。回家时,又把木板搭沟沿上,再踏着木板走回来,再把木板扛回家去。所以,在大农庄,只要看到二杆子扛着长木板子下地,庄上的人就知道他又要去菜园了。

二杆子家的柿子树年年都结得滚成疙瘩,等柿子熟了,二杆子上到树上,把柿子全摘了,装面口袋里背回家,放在大箥箩里,上面再焐上被子,过不多久,又甜又软的烘柿焐成功了。庄上哪家小孩要吃柿子,大人就去二杆子家买,给了钱,二杆子就端出柿子,任你挑,想拿几个都成。从没人多拿二杆子的柿子,庄上的人挂嘴上的话说:“欺负谁也不能欺负二杆子,不然,会遭天打雷劈的。”

二杆子不会养鸡,也不会养猪,他就会种菜。他买盐的钱,就是靠卖柿子和菜得来的。二杆子的衣服,都是亲戚邻居送的旧衣服,他不讲好,啥衣裳都能穿。有一年,他穿了一冬的花格子尼袄,是他表嫂送他的女式袄,穿他身上,挺喜庆,庄上也没人笑话他。

一晃,二杆子四十多了,还是扛着长木板子下地。菜园四周的壕沟他又挖了几次,水越来越少,他只能深挖沟,才存得住水。他家的那棵老柿树,还滚疙瘩样结着柿子,不过,二杆子已经不卖柿子了,他哥的小孩都能挣钱了,他哥和他侄子,都会寄钱给他花。二杆子不识字,但他识钱。二杆子还是跟菜、跟草、跟沟里的小鱼说话,他一跟它们说话,脸上的光都不一样。二杆子人在这个世界,他的心,肯定不是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他心里到底是个咋样的世界呢?大农庄没人能懂的,只有二杆子自己清楚。

农伟要把北老洼开发建造成北国之春,北国之春的南大门,正好冲着二杆子的菜园子。农伟得把南大门的那些小沟汊填埋掉,好修路过汽车。当然,他填埋这些沟汊的时候,二杆子的菜园子也得一并整平实了。

谁去跟二杆子说这个?找一个普通的村民去说,肯定不行。二杆子是个傻子,普通村民不忍心跟他说,他的菜园子要被农伟开发了去,就算说了,他万一听不懂,那不是帮着农伟霸占他的菜园吗?二杆子一辈子,人活在这个世上,脑子却在另一个地方,他跟庄上人是不一样的。

跟二杆子沟通的人,只能是庄上的干部扑棱了。

扑棱跟二杆子同过学。对,我忘了告诉你,二杆子也上过学的,上过一年级。大农庄有过小学,后来才并到西淝河集小学了。二杆子早长,上一年级时是班上最高的,就坐在最后一排。是他娘领着他去报的名,校长和老师都是本庄上的民师,谁去报名都收。二杆子报名,当然也收了。二杆子没任何劣迹,不偷瓜摸枣,名声很好,这样的学生,老师同学都喜欢。但坐进课堂里,二杆子就不是个称职的学生了。老师教什么,他都只是笑,不跟着念,提啥问题,也不回答,就是笑,桌上的书连翻都不翻。他整堂课都直直的坐着,看着老师眯眼笑着,把老师笑得很紧张。紧张了一段时间,老师也习惯了,就任他笑去,听不听课算了,反正有别的同学在听,在回答问题。后来二杆子也习惯了天天去学校坐课堂上听老师讲课自己发笑的生活,变得更自在起来,一自在,完了,他自己的世界呈现了。二杆子的世界是别人永远不懂的,只装在他自己的心里。二杆子不盯着老师笑了,他开始在自己的世界里玩。老师停止讲课,在黑板上板书时,二杆子吃地一声笑了,笑得很响,边笑边指着教室的屋梁:“你跑,你跑不掉啦。”唬得老师和同学都不敢吭了,都一起看着屋梁。见上面什么都没有,老师说:“农田同学,你不要说话,好吗?”二杆子又笑了,不再说话。但当老师讲了一会课,又板书时,二杆子又笑出声了,这回他是盯着窗棂说话的:“别看,回你家去!”同学们都朝窗子那里看,看着看着,有的女同学就吓哭了,不敢看窗外了。当时我们大农庄小学是建在庄外一片荒地上的,传说那里曾是乱坟岗子,解放前枪毙过人,在那里建学校,就是靠人气来压那个地方的,没想到二杆子对着窗外讲话,把人瘆住了。

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后,学校就找到了二杆子的娘,把二杆子劝回家了。二杆子上了半年的学,扑棱也跟他同学了半年。从记事到现在,扑棱跟二杆子说的话,加一起没几句。二杆子跟庄上的哪个人说话,都没几句。他就光笑了。扑棱连听他笑的机会都是少的,因为扑棱是干部,干部听群众笑的机会太少了,听一个傻子笑,更少了。

扑棱挠了半天的头,硬着头皮去找了二杆子。之前扑棱已经跟二杆子的哥哥和侄子电话沟通过了,二杆子的两个哥哥没有意见,别人赔偿多少,也给二杆子赔偿多少,他们就啥话也不会多说,只要能做通二杆子的思想工作,二杆子同意就行。

“农田,我是你的老同学扑棱。”扑棱找到二杆子时,二杆子正在挖菜园四周的壕沟。农伟把北老洼周边的小沟汊填住了,流到二杆子菜园壕沟里的水断掉了,二杆子不知道咋回事,他只能朝下挖,像打井那样,把水挖出来。

二杆子挖沟挖得卖力,脱掉了小袄子,穿件破背心,穿双到腰深的胶皮裤子,把泥糊朝岸上甩,溅了扑棱一身。因为挖得太认真了,二杆子没有听到扑棱的话。

关于如何严肃认真地跟二杆子谈征用他菜园子的事,扑棱想了许久,最后决定以老同学的身份跟他谈,没想到,二杆子根本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听不懂。活了半辈子,哪有人叫过他老同学呢?

“农田,你停一下,我跟你说个事。”扑棱喊叫了一声。

二杆子还在朝下挖泥糊。他扛的长木板放在菜园子里,谁想进菜园,都没办法。扑棱想近前些跟他说话,也找不到进菜园子的道啊。

“二杆子,你停一下手!”他吼起来了。

这回二杆子听见了,真停了手,朝扑棱看了看,就笑了。“泉水了。”他指点着脚下的泥糊子,给扑棱看。扑棱看到一股细细的水流,从泥糊子里朝上拱,就像一条小长虫。这个二杆子,把壕沟挖成水井了,有水泉上来了。扑棱心里扑腾了一下,有些欢喜起来。二杆子听到他喊他二杆子了,还跟他说泉水了,这说明,二杆子认他这个老同学,愿意听他说话了。

“我能进去吗?”扑棱指了指菜园子,脚抬了抬,表示想进到菜园子里,跟杆子好好说会话。

二杆子看了看菜园子里靠柿树竖着放的长木板,又笑了。但他并没有去扛木板子搭壕沟坎上,只是笑。扑棱明白二杆子不会让他进菜园子了。

“你别挖了,省点劲吧。你的菜园子农伟要了,高价买你的,咋样?”隔着那条壕沟,扑棱决定直来直去跟二杆子谈转卖菜园子的事。跟正常人可以绕,跟二杆子,不行,直来直去他能听懂,就不错了。

二杆子却没听懂。二杆子不知道扑棱说话是啥意思,听懂听不懂的话,二杆子只是笑。他笑眯眯地看着扑棱的嘴巴,又指了指脚下的泥糊:“水多了。”

扑棱想说得更直接些:“二杆子,你听清楚了,农伟要修建北国之春,你的菜园子挡了他的出口,他得给你平掉,但不是白平,是买下来再平,庄上人的地多少钱一亩卖的,他就给你多少钱一亩。可知道?”

二杆子笑了一会子,那笑在扑棱的脸上停了许久,才指着坡上的月季花说:“马上,就开花。”

“你别挖了,你的菜园子要平掉了!”扑棱以怒吼的声音猛喊一声。

二杆子听出来扑棱的声音大了,他把指头放在嘴边,示意扑棱不要说话恁大声。二杆子指着柿子树和园子里的菜,声音柔和地说:“别吵,他睡着了。”

这个时候,二杆子的菜园边已经有庄上的老头老奶在走动了。他们静静地看着扑棱咋跟二杆子交流,看到最后,全笑了。

扑棱在笑声里甩手甩脚走开了。边走边骂:“你这个二杆子,你这个二杆子!”

二杆子把一圈子壕沟都挖出泉水来的时候,他二哥从收破烂的广东回来了。

是农伟把他叫回来的。农伟不但要报销他来回的车旅费,还补助他每天的误工费。农伟本可以在半夜里开着挖掘机,把二杆子的菜园子平掉的,这事二杆子的哥哥和侄子们都同意了,二杆子的二哥是家里头脑最清朗的人,他在电话里表态说:“现在谁还稀罕农村里的地?你只管把菜园子推平了,二杆子啥也不懂,你别管他。”但农伟没有这样做。农伟还要在大农庄开发掉更多的土地,他要是来硬的,庄上的人就另眼看他了。农伟不但不野蛮施工,而且要很尊重地对待二杆子,一定要做通二杆子的思想工作,让大农庄的乡里乡亲都看看,他农伟对待一个傻子是多么认真负责,他农伟是多么善良!

就把二杆子的二哥从广东请回来了。

二杆子跟二哥最亲。二哥也最疼他。平常二杆子的二哥不常回家,三年能回来两次就不错了,但会打电话给二杆子。二杆子不会接手机,也不会用手机,他二哥就打到别人的手机上,让二杆子听就行了。二杆子听到他二哥的电话后,也不会说啥话,就是笑,能笑得咯咯响。他二哥只要听到二杆子响亮的笑声,就知道二杆子高兴了,就放心了。

当二杆子把一坨泥糊甩上来的时候,溅了他二哥一脚泥。他二哥喊:“二杆子!”二杆子响亮地笑了起来,马上从壕沟的泥糊里爬上来,扛着木板子搭到沟坎上,蹦蹦跳跳地过来了,很快地抽掉木板子扛起来,跟着他二哥回家去了。

庄上的人,至今不知道二杆子的二哥,是咋跟二杆子说菜园子的事的。只知道,二杆子的二哥一大早刚走,二杆子就扛着长木板,又到菜园子里来了。这一回,二杆子不只是扛着长木板,他还拿着一大堆农具,有铁锨、抓钩和铁耙子。虽说天气转暖和些了,还没到栽葱点蒜的时候,二杆子用不了这些农具干活,他要干啥呢?

北大洼那里正热闹着,几台挖掘机像外星人一样,高举着爪子,在那里东一把西一把地抓挠着,把小沟小汊挖得连成一体,有的成了平地,有的成了深水洼。其中的一台挖掘机,突突突冒着黑烟,好像朝二杆子的菜园子开过来了。二杆子很警觉地盯着看了一会,立刻爬到柿树上,把一样东西绑在柿树枝上了。那是二杆子自己的一件汗褡子,灰不拉叽的颜色,不知穿过多少年了,朝树枝上一绑,汗褡子的两只袖子,被风吹得这里一摆,那里一扬,就像一个人扬着胳膊,在那里说着讲着,却又不知讲的是什么话。二杆子绑好汗褡子,没跟平常那样,去挖壕沟,而是扛着铁锨,围着菜园子转开了。转了一会儿,突然站住脚,手指着天,嘴里叽里咕噜说开了。说了一会子,又指着地,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阵子。谁也听不懂二杆子说的啥,只见他扛着铁锨在菜园里转着圈子,指天指地地说着,声音越说越大,大到像是跟天跟地吵架。不但扛着铁锨转着圈跟天跟地吵架,还换了抓钩和铁耙子扛着,转着圈吵。那台开到近前的挖掘机,停了一会,举着大铲子,好像要去抓二杆子菜园的壕沟,但举了半天,也没下铲子,最后就像傻子似的,举着大铲子停下来了。司机坐在车斗里,看着二杆子在蹦在跳在叫在骂,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铲菜园的子,反而像个看客了。

庄上的人都知道二杆子这回真耍脾气了,都去看稀罕。四十多年了,庄上的人,包括我,都是第一次看见二杆子不再笑眯眯地任人说啥是啥,现在他耍了脾气,也是第一次听见二杆子声音这么高地说话。他已经不是说话了,是吵,是叫,到最后,是吼了。他脚步越转越快,看挖掘机到跟前了,围的人也多了,他连着跳了几跳,声音大到能把天顶破,眼睛通红,嘴角挂着白沫,呜里哇啦,越说越快,虽然听不清他说的啥,但知道他愤怒了,怒得谁也管不了他啦。

农伟脸色铁青地赶过来,农小林也带着几个小流氓样的人跑过来了。农伟示意农小林不要轻举妄动,他让挖掘机赶紧开走,自己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二杆子耍脾气。

听说,农伟已经把钱打到二杆子二哥二能的卡上,二能收到钱后,跟二杆子做通了工作,才离开大农庄回广东的。谁能想到,就要开挖了,二杆子的思想咋又拐了弯,拐回到原点上了呢?

二杆子一点不觉得累,他轮换着扛他带来的那些农具,一会儿是铁锨,一会儿是抓钩,一会儿又换上了铁耙子,不管换上哪样农具,他都围着菜园四周又蹦又跳,又喊又叫,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也有停住脚步的时候,停下来,就朝上指着。他指的是天,也是那棵柿子树。柿子树上是他绑上去的衣服,被风裹着,两只袖筒就像二杆子的两只胳膊,朝南挥,朝北挥,朝天上挥,朝地下挥。二杆子嘴里吼的话,谁也听不懂,柿树上那两只被风吹来吹去挥动的袖筒,也没人知道挥舞的是啥意思。

二杆子从一大早,一直蹦到晌午顶,一直吼到晌午顶,嗓子已经变哑了。他几十年没吼过人,都是笑眯眯,都是点头,这一次,他把几十年没用的声音全使出来了。我担心起了二杆子。不光是我,庄上每个观看的人,都害怕了。是怕二杆子这样叫下去,跳下去,会累死。他傻,他不知道爱惜身体,可他也是个人,是个肉身做的人,就会累。我担心二杆子会休克,或者,会疯掉。他以前只是傻,但不疯,如果疯了,那就是做孽了。

有人开始劝起二杆子来。但二杆子的声音停不下来,脚步停不下来,谁劝他他都听不见。农伟和农小林一帮人,早就离开了。农伟找来了扑棱。

扑棱邹着眉头过来了。看样子,扑棱有点不想问这事。听庄上人说,农伟开发北老洼,跟镇里的领导肩并肩的关系,把扑棱冷起来了。但扑棱也不能得罪了农伟。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是啥?有钱后面跟着狗,没钱道路就难走。农伟有钱,跟的人多,跟的狗也多。扑棱不能不跟着。不管扑棱是人是狗,他都得跟着农伟身后混。

扑棱站壕沟边,喊二杆子的名字农田。“农田,你冷静一下,你这菜园子,农伟不要了,不给你挖掉了。”扑棱哄着二杆子。

二杆子看都不看扑棱一眼,还在那里跳着蹦着。看来,他确实疯了。

我听见过二杆子跟草说话,跟鱼说话,我想劝劝他。他或许会听我的。我喊二杆子,连喊了三声。他也没停下来。看来,他谁的话也不听了。

我想到了老木锨。

这一回,老木锨没有跟着来看热闹。有关他跟二杆子的娘相好的事,在庄上传了一些年,现在,他年纪大了,二杆子的娘也不在人世了,那件事就没再传的必要了。但如果他出现在二杆子的菜园边,庄上的人又会联想起那些旧事,就又会传了。如果真就二杆子一个人倒也没啥,但二杆子的二哥二能回来了。二能可是个脑子灵光的人,以前在庄上,没少对着老木锨指桑骂槐,老木锨能躲着他,肯定得躲着。

老木锨只知道二杆子的二哥二能回庄上了,不知道二能又回广东了。

我从二杆子的菜园边朝庄里走,去找老木锨。老木锨一定有办法让二杆子停下来。

老木锨在庄南头的大路边站着,捧着一只茶杯,看着亮远地,站得一动不动。这段时间,老木锨的身体,就像他的人一样,是静止的。人一静止,身上的孬疙瘩,也静止不动了。按老木锨自己总结的经验,你得学会静止,只要心静,身上的哪一块都静了。

“你去北地看看吧,二杆子叫个不歇,谁的话也不听。”我见旁边没人,老远就喊他。

“二能不在庄上了,一早就坐火车回广东了。”我又加了一句。

一听说二能不在庄上了,老木锨立刻扭过身子,一脸的焦急:“二杆子现在咋样了?”

“在菜园子里蹦跳个不停,吼叫个不停,谁也止不住他。”

老木锨把茶杯往树边一放,跟着我就朝北地走了。

来到二杆子的菜园子边,见二杆子扛着抓钩,正围着菜园转圈子,嗓子哑了,吼出的声音小了,但愤怒的样子,还像一头受惊的牛。老木锨看了一会,眼泪就出来了。“俺娃,别蹦了,你把板子放下,让我过去。”

二杆子突然就不蹦了。

我忘了跟你说了,在大农庄,只有两个人叫过二杆子是俺娃,一个是二杆子的娘张爱菊,一个是二杆子的爹电灯。现在,老木锨出口叫了二杆子一声“俺娃”,就把二杆子叫停止了。

围着看的人,都把目光放到老木锨身上了。老木锨管不了这么多,他叫着:“俺娃,你把板子放下来,我跟你一起看菜园,任谁也别想霸了去。”

大家都不相信,二杆子能把长木板子搭到壕沟坎上,让老木锨过去。板子不宽,只够放只脚,要前脚撵着后脚地走板子。老木锨可不像二杆子,天天打板子上过,他的身子走得有些趔巴,几个老头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掉进壕沟里。但老木锨顺利地过去了。脚刚刚放到菜园子,二杆子就把板子抽掉了。

现在,这爷俩就一起坐在菜园子里看菜了。平静下来的二杆子,指着一片小白菜,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老木锨说:“咱俩一起看着,不会有人敢来扒的。谁来扒,咱先把他的头扒掉。”二杆子又指着树上的衣服,嘴里又叽叽咕咕说着啥,老木锨说:“对,我们把旗子插上去,这园子,就永远是我们的园子。”

真是奇怪啊,这个二杆子,他就听老木锨一个人的话。看来,庄上人说老木锨是二杆子的亲爹,一点不假啊。

耙齿拎着一瓶茶来了。老财迷捧着几个大蒸馍,蒸馍上摊着黑糊糊的酱豆子。农点子端的是钢筋锅,嘴里说着带弦子的话:“日他奶奶的,我光顾着看二杆子蹦大神,搅的疙瘩茶,都凉了,放炉子上一热,粘锅了。”

几个人才发现,进菜园子没路。长木板子被二杆子抽掉了。

老木锨喊道:“你几个老驴熊,咋不拿碗来,叫俺用手捧着喝啊。俺娃,咱把木板子蓬园子沿上。”

蓬着长木反,把好东西运过去,爷两个就在菜园子里吃上了。没有碗,就着锅喝的疙瘩茶。

老木锨吃得少,主要都是二杆子吃。二杆子叫了大半天,早就该吃点喝点了。

二杆子见着了老木锨,不叫不蹦不疯了,该吃吃,该喝喝,样样听老木锨的,可有一样他不听。他不愿意回家里去住。他要待在菜园子里。才阴历二月初几的天气,夜里待菜园子里,太冷了,要是老木锨陪着的话,身体肯定吃不消,不陪,又不放心二杆子。二杆子把菜园子四周的壕沟挖得像水井一样深,他又不会水,万一晚上失足掉下去,就没命了。庄上的几个老伙计想了一个办法,在菜园子里搭庵子算了。石匠农石头家里正好有一堆秫秸,就借给二杆子了,弹匠农社会有一卷油毛毡,扛了过来。老木锨亲自去找包工头农朝鲜,农朝鲜正带着一帮弟兄在北老洼做工程。老木锨问:“你找个人给我搭庵子,可敢?”农朝鲜看着老木锨好一会,见没有旁的人,小声说:“晚黑里,我让手下的小工子去给你搭,你放心就是,今晚上不会叫你住亮远地里。”

庵子当天晚上就搭好了,老木锨和二杆子住了进去。

早饭后,是几个老伙计到我家喝中药的时候,老木锨在北地的菜园子里陪着二杆子,我决定把中药放保温桶里,送到北地去。粪筢也加入了喝中药的队伍,他把自己的药喝下去,自告奋勇给老木锨送中药。他说:“农民,你得出诊,不能误了别的病人。送药的事,就交给我得了。”


31.老财迷的麦地最肥

我得给你讲讲老财迷了。是啊,说了这么多别人的事,现在得轮着说老财迷了。因为,农伟开发北老洼的事,跟老财迷挂上钩了。

二杆子给农伟一个下马威,他暂时不敢动二杆子的菜园子了。他给二杆子的二哥二能电话说了这事,二能又把钱打回到农伟的卡上了。二能还摞下了话,说那片菜园子有他爹打的井,种的树,被二杆子伺候了这些年,都成精了,二杆子的魂都在那片菜园子里了,农伟要是平了那片菜园子,没准就要了二杆子的命了。二杆子是死是活,农伟就看着办吧。

农伟一下没办法了。他不能来强的,庄上的人都看着他呢,老木锨陪着二杆子住在菜园子里,他要来强的,更不可能了。他跟镇里的领导汇报了,镇里领导让他再等等,看看上面的意思。说现在开发农村土地的事,上面严起来了。听庄上的人说,那个并肩跟农伟走一起,共同考察北老洼的镇长,调到别的乡镇工作去了。新的镇长还没上任,一时还不能跟着农伟肩并肩四处考察开发的事,也一时不能正大光明地支持他。

二杆子虽说是个傻子,可那也是一条命啊,而且二杆子在庄上,从来不惹事,不生非,比不傻的人还好呢。那片自留地,就是二杆子的命根子了,二杆子不会跟庄上的人说话,他能跟菜园子里的草说话,跟菜说话,跟鱼说话,他跟菜园子,已经分不出你我了。你说,二杆子的菜园子,农伟敢开着挖掘机平吗?

农伟不平二杆子的菜园子,也不会闲着,他在立体工作,先放下这片菜园子,等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时候,让农朝鲜带着施工队,先挖北老洼周边的沟沟汊汊,农伟又忙着征收北老洼周边的地了。按农伟对北国之春的规划,北老洼北岸的地里要盖上度假村,让度假村依山傍水,水是现成的,把北老洼淘深一些,美化一下就可以了,山却要堆出来,那些沟沟汊汊挖出来的土就能堆个山。说是山,就是一个大土包,上面栽上树,建个亭子,就行了。最难的是征那一片的地。幸亏庄上的人都不爱地了,但不爱地,并不是说不爱钱,所以,庄上的地征起来不便宜,跟高速路占地一个价。高速路占地的价,一亩两万二,农伟心里清楚,他征这片地,其实不贵。

征地前,农伟在北老洼那一片晃动着。他得看清他要征的那些地,都是谁家的,难缠户多不多。他就看到了一片跟别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的麦子地。

“这片麦地真肥,谁家的?”农伟问农小林。

农小林摇摇头,说知不道。庄上的地,在北老洼四周的最多。北老洼这一片的地,庄上人习惯称为北地,正处在西淝河湾里,肥得流油,八O年土地到户的时候,家家都分到了北老洼的地。庄子南边的地,叫南地,家家也分到了庄南的地。肥的瘦的,家家都有,分得均,人人没意见。像农小林这样常年不种地,也不在庄上蹲的人,哪家的地在哪,他恐怕早分不清了,别说别人家的地,就是他自己家的地,他爹也不能种,他自己更不可能种,早扩给哪家种了,他都分不清是哪一片了。

农伟指着的这一片肥麦地,得有十好几亩,在北老洼的北边,麦子长势比别的地方明显不一样,颜色深得多,密实实,绿油油,一看就是下过功夫伺弄的行家里手种的。

你可猜到这是谁家的地了?没错,这片地是老财迷家的。

严格意义上讲,这片地并不全是老财迷的,属于他家的,有四亩旺地,其余的,是别人家的地,他拿来种的。别人只拿国家的土地补贴费,地让他白种。老财迷心里愧得慌,就不白种人家的地,他送豆油、送面过去,那些人也不在庄上住,长年在各地打工,过年回来时,老财迷就把豆油和麦子面送过去了。人家就摆着手不要,说,种地辛苦,一亩地除掉化肥农药,没啥赚相,就是图个种地快活,年成不好的话,还折本。老财迷就折过本,一O年发大水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全淹死了,他哭得呜呜的,全庄人都听见了。但老财迷还是照送豆油和麦子面给人家,因为老财迷种地快活了,有折有赚,又能当地主,他咋不快活?

眼见着农伟剥夺了老财迷当地主的权力,农伟还没找老财迷谈话呢,老财迷就着慌了。

是那些让他白种地的人打电话过来让他着慌的。“叔啦,那地你没法种了,农伟要买了去,盖度假村,不过叔你放心,他会补偿青苗费,地钱归我,青苗费可都是你的,你可着劲要就是。”有的知道老财迷喜欢地,话说得有些暖心:“大爷呀,我也不缺那几个钱,从没想过要卖地,是农伟开发北老洼,地被他占了,不卖也得卖。大爷,你老就多担待呀。”

老财迷最喜欢北老洼的地,就专拣这一片的地种,他把跟他挨边的几家人的地,都扩过来了,连起来,十六七亩了。这里的地肥。南地里还有几亩地,都是他自己和两个儿子的地,不如北老洼的地肥,种出的庄稼壮实。如果挨边的地都叫农伟买去了,他自己的那四亩地,也就保不重了。财迷心里咋个发急,我不说,你也能明白。

庄上有十几家人家的地,都要被农伟的北国之春占了去。农伟联系他们买地的事,这些人没想到那自生自灭的地,还能卖个好价钱,就啥话没说,直接让在家里的爹娘帮着摁了手印。那几家地被财迷种着的人,也让爹娘给农伟摁了手印。财迷是最后一个农伟要找的人。他怕引来别的麻烦,等十几家卖地的人都摁好手印,单剩老财迷一家了,他才找老财迷。

农伟是大老板,当然不能直接去找老财迷,他让扑棱去跟老财迷说。扑棱不喜欢老财迷,老财迷更是对扑棱敬而远之,两人互不来往。扑棱是大农庄的干部,这关系到大农庄开发的事,他得硬着头皮去跟财迷说。

扑棱是在老财迷家里找到老财迷的。老财迷喂的猪正要吃食,在圈里叫着,朝圈墙上撞。老财迷骂着猪:“你就那样急,急着找死啊!”

扑棱一进院门,正听见这句骂,脸上热了热,强作笑脸喊道:“老财迷,你这是跟猪闹气哪。”

老财迷抬头见是扑棱,也不让座,不冷不热地说:“畜牲就是畜牲,它听不懂人话,叫它别着急,你听它叫唤的,像挨刀似的。没成色的东西!”

扑棱不想在这里再挨“烧边子”的骂,他想快事快办快话快说:“北地的地就差你一家了,你要没啥意见,咱今天就把手印摁了。”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纸。

老财迷像是听天书样的看着扑棱,说:“你在跟我说话?我啥时候跟你讲我要卖北地的地了?”

扑棱耐着性子说:“你没说要卖地,这不政府找着你,要买你家的地嘛。”

“你是政府,还是农伟是政府?我不吃你这一套,想要我家的地,除非你把我切碎了,撒在北地里。”

说着,老财迷把半盆猪食倒进猪盆里,边倒边骂:“给你吃,给你喝,你还不知道好歹,叫唤个没完没了。有没有王法啦?”

扑棱知道老财迷的性格,再说下去,除了多挨烧边子的骂,没啥别的了。他心里也想好了,就走个过场,跟农伟有个交待。让农伟再找别人吧。没想到老财迷在庄上不惹人不欺人的,说起话来,这么难听。

扑棱一走,老财迷就给西淝河集上开肉店的建设打电话。“建设,你过来拉猪吧。我不喂了,你拉去杀。我得跟你说清楚,你可别忘写上财迷家的土猪肉。不然,明年我不喂了。”

建设乐得嘎嘎笑。这几年,建设家的肉店,老财迷养的土猪没少给他撑门面。西淝河镇养猪的大户不少,在自家院子里养猪的,没多少。建设给老财迷养的猪标上土猪肉,是理直气壮的。他早几天给老财迷打电话,老财迷舍不得卖猪,让再长长膘。这会子咋想通了?

或许怕老财迷又变卦,建设开着电动三轮就过来了,带了两个帮手,用老财迷家的秤把猪称了,当场把钱付掉。

天快黑时,老财迷又去了一趟集上,把几只老母鸡送给了集上的崔奶奶鸡汤馆。春天还不暖,没到捉小鸡养的时候,这几只老鸡,肥得很。鸡汤馆的人乐得嘴咧多大。

老财迷院子的鸡也没了,猪也没了,就剩两头羊了,一下显得空了。老财迷开始绑架车子了。他堆了一车的东西,吃罢晚饭,就朝北地拉去了。

老财迷一共朝北地拉了三车的东西。

北老洼的工地到晚上,就歇工不干了,灯泡还扯得通亮。干活的都是附近庄上的人,天黑了都回家睡了,就留着几个外地人,在工地上住。没人发觉老财迷在北地大兴土木。等第二天北国之春的工地开始干活时,眼尖的人看见不远处的麦子地里,多了一座庵棚。比二杆子菜园里的那座庵棚大多了,也像样多了。二杆子的庵棚,就是秫秸外面盖了层牛毛毡,里面只能放一张床。老财迷的庵棚不一样,是房子。虽说也是尖顶的庵子形状,但又高又大,用大粗檀做桩,桩之间垒着砖头墙,屋顶上面铺着防雨油布,又苫了一层麦秸, 又防风雨又挡寒,住进去,就跟住自个家里没啥两样。

庄上在北地干活的人,发现了老财迷麦地里的庵棚后,叫了起来:“老财迷这是要改行,不种麦子了,要种瓜了,看瓜棚都搭好了。”

叫过后,又觉得不太对。这北地的地,不都被北国之春占领了要盖度假村吗?老财迷这是演的哪一出?

等老财迷庵棚里冒起了烧饭的柴烟,农伟才发现。农伟让扑棱去找老财迷谈话时,回了一趟滨洲城。他的生意太多,哪个场要他出面,他得马上坐小车回去。等他再回到大农庄,老财迷已经在北地烧了三天的饭了。

其实老财迷在庵棚里烧第一顿饭时,扑棱就发现了。他没有吭声。他觉得这事还是农伟出面比较好。他原以为农小林会出面的,农小林是农伟在大农庄的代言人了,但农小林顾不上了,他的田田会所出事了。有人在里面打架,把110惊动了。110一来,不仅仅是打架的事了,还有赌博的事,还有嫖娼的事。西淝河镇派出所所长调走了,农小林还没来得及打点新来的所长,所长就开着警车带着警察来了。

田田会所被贴了封条。

农学坤捧着小茶壶,在庄上走得摇头晃脑:“早晚的事,唏,早晚的事。”成竹在胸的样子,忘了自己是咋样朝田田会所里钻了。

农伟找到扑棱,一点也不客气了:“我说干部,你真把自己当干部了,我咋跟你说的?让你找老财迷谈话,你咋把他‘弹’到地里去了,还搭了庵棚安了家?”

扑棱不紧不慢地说:“我谈了,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哪知道半夜里就去地里把搭庵棚搭好了呢?”

“真是奇怪了,大农庄的人,咋都这么会搭庵棚?”农伟在大农庄又不叫农伟了,那些跟他说话的镇里的领导,一直喊他高总。或许他一直就是高伟。不过,这一点大农庄的人不在乎了,不管他是啥伟,姓高也罢,姓农也罢,他反正是跟大农庄赖上了。

“那得感谢七六年,没有七六年搭地震庵棚的经验,大农庄人没这么手巧。”扑棱搡了农伟一句。农伟当然记得,七六年他上小学时,一家人就住在地震庵棚里,他睡在最面边,只能爬着进去,稍不留神,脑袋就会碰着搭庵棚的木檀。经过了七六年,大农庄的男人,哪个还不会搭庵棚呢?

大农庄如今有了两座庵棚,一座在二杆子的菜园子里,一座在北地里。二杆子的菜园子好解决,等北国之春建好后,再找人做工作不迟,老财迷把庵子搭在北地里,就不好弄事了。因为北地卖地的人家,都摁了手印了,只等镇里土地所的批书下来,动工兴建了。老财迷的庵棚杵在那里,算咋回事?无论如何,不能叫老财迷在北地扎下了根。

老财迷真准备长住北地了。他不但搭了庵子,还在地边上栽了一圈小树苗,两只羊庵棚前头拴一只,庵棚后头拴一只,一条狗漫场地里跑着,不拴也跑不远,跑到北老洼水边叫上一阵子,又回到老财迷脚边,围着老财迷撅着尾巴摇个不停。

庄上的人都说,老财迷把麦苗子踩坏了搭庵棚,心里不疼坏了才怪呢。也有人说,这叫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他不在麦地里搭庵棚,他要搭在地头上,能看得住他家的地?老财迷要做地主,农伟把他的地主梦弄破灭了,他不反抗才怪呢。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庄上的人七说八说的,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老财迷这会子的心情,比天旱种地折了本还难受。种地折了本,他还能哭出声来,没有地种了,他哭出来的眼泪都没地方洒了。

这一回,农伟没有派人去地里劝说老财迷。老财迷的庵棚前头,挂着一瓶农药,一把斧头,他第一次在北地烧锅冒柴烟的时候,曾站在地头,冲着大农庄,也是冲着在北老洼挖泥糊子的人说过话。他说,要是社员劝他卖地,他就喝农药药死自己;要是干部劝他卖地,他就用斧头劈死干部,然后再喝农药药死自己。话摞出来,社员也好,干部也罢,都不去北地劝他了。

我前面跟你讲过,老财迷喂过牛,一直喜欢使牛犁地种地,后来牛被人偷走了,他气得不喂了,他不喂牛的另一个原因,是找不到一起搭伙犁地的人家,大农庄就老财迷一个人喂牛了,外庄喂牛的也没有了。不再喂牛的老财迷,已经屈服到让机器帮他犁地、收割了,他不能屈服到连地也让别人弄走了。他活着没别的想法,就是种地,收庄稼,薅草,打药,朝地里拉粪,撒化肥,地里的麦子还长得好好的,咋能说占就占了?

农伟决定智取老财迷。

他获得了老财迷全体儿子们的赞许。在外打工,不再回到大农庄,更把大农庄的地当成累赘的老财迷的儿子们,口径一致地表示,只要不伤了他爹,只要钱能到位,咋样出孬点子把他爹从地里弄回家,他们都没意见。老财迷的小儿子农小五还在电话里对农伟表示感谢:“你让俺爹脱离苦海,不再受种地的劳累,俺代表全家人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你咋使手段都行,有一样,你连俺爹的一根汗毛都不能伤着了。”睢这话说的,听着怪孝顺是吧。

农小林抓过话筒说:“你放心,你爹全身的毛一根都不会少,吊毛也不会少,不信,你哪天回家数数!”

农小林听了农伟的话,不再在田田会所的事上纠缠了。农伟是这样说的:“田田会所只是我们交的学费,现如今,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北国之春建好后,我们就能明正言顺地挣钱了。到时,你说承包哪一块,任你挑。北国之春,将成为泱泱西淝河湾里的一个亮点!”

农伟也对扑棱有了承诺。他说,北国之春建好了,下一届扑棱就会重新当选上大村长,因为北国之北在大农庄的地界上,大农庄做了这样一件在全镇都扎眼的大事情,没有理由不让大农庄的人当领导。“我是在给你脸上抹金涂粉呢。”农伟鼓励着扑棱,“说白了,我投资了这么多,还不是在给你捞政绩?”

大农庄的江湖人农小林和当家人扑棱,被农伟说服后,农伟开发北老洼的工作,顺得就像三月里的小河流,哗哗哗顺风淌了。只要拔掉老财迷和二杆子这两个钉子,就一切没问题了。

谁到老财迷的庵子边,跟他说事呢?

“不能跟他面对面谈,万一他耍起赖来,伤着了,到时又要多摊麻烦,我看就来暗的。”农小林出着孬点子,“晚上找几个人,摸到他庵子边,拿被子一包,就把他包走了,放车上运得远远的,等他回到大农庄,他的地早被打了桩,浇上水泥了。他那个破庵子,挖掘机一叼,就叼碎了。有啥了不起!”

“他喂的有狗,狗不会叫?你没走到近前,他就拿斧头劈你了。”扑棱对农小林的点子不屑一顾。

“先药死他的狗,这不简单?趁天黑爬到麦地里,扔个肉包子,肉包子里放上毒鼠强,狗只要一咬,就死定了。那只狗,早馋得闻见肉香口水乱流了。”农小林继续说着孬点子。

“这活你来干?”扑棱说。

“我手下这样的人才,多了去了。”农小林神情骄傲,看都不看扑棱。他对大农庄的这个当家人,眼角不咋溜他的,如果不是为着共同的目标,他才懒得跟扑棱站一起说话。

听了几个人的孬点子,农伟皱着眉头说:“我听着咋恁刺耳呢,就没别的点子了?”

“对付财迷,这个就够了,没必要兴师动众的。”农小林咬着腮帮子说。

“要不,叫农点子唱大鼓,把财迷引出来听大鼓。只要他一离开,我们就推倒他的庵子,他东西又不会少,给他拿出来就是。”扑棱想出了一个点子,比农小林的光明正大些。

“别说农点子唱大鼓他不会过来,就是有人来跳脱衣舞,他也不稀罕看的。这个没有效果。”农伟说,“你们就没有别的法子?”

“那就叫农小五回来,叫财迷儿子回来劝老子,正好又能摁手印,省得特快专递寄来寄去的,大不了给他报销车旅费。”扑棱说。

“跟农二能一样?农二能不也没劝好二杆子?”农小林歪歪嘴,哧地笑了,“不如断他的水,断他的粮。没水没粮了,他不就回家拿了?只要他离开北地,我们就好下手。”农小林又想了一个办法。

“断得了吗?庄上的那帮老头,说是散步看后花园,哪个兜里没装着米面啥的?朝财迷挤挤眼,就进地里了,啥不能送给他?断水更没有门,队里的那眼机井,就在财迷地里打着呢。虽说深,财迷裤腰带解掉拴上,也能打上水来。”这回轮到扑棱笑话农小林了。

哎呀我忘了跟你说了,庄上的老木锨老耙齿几个人,确实以散步看后花园的方式,去财迷那个庵子里玩过,送过米面啥的。这点子是我出的。老财迷临去北地前,到我这里来了,把他要在北地盖庵子的事,先跟我说了。他说:“小民子,我谁都不信也信你,我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有啥事你得替我看着点。我这次就要跟农伟玩个大点的,看他能把我咋样摆治!”

趁老木锨几个人去北地看后花园,我就交代他们去看看老财迷,需要啥,再带给他。我不能去,我去就显眼了,我得天天巡诊看我的病号们,那才是我的专职工作呢。老木锨可以去,农家安农点子都可以去,跟着老木锨一大阵人,就去北地了。农点子说话最啭,我学给你听听:“去北地还能不让去?又不是日本鬼子进中国,老财迷也不是劳改犯。”说得多形象,联想多丰富!

这边一帮老头给老财迷送吃送喝,农伟一帮人就想孬点子来治他。阴历二月二十的时候,老财迷住进北地的庵棚已经八天了。农伟还没想出啥高招,他就走到老财迷的地边站着看。他的保镖就贴在他身后站着。农伟眯缝起眼睛,看着老财迷庵棚门口挂着的斧头和农药瓶子。农伟看了好大一会,直到把老财迷从庵棚里看了出来。

其实老财迷早就看到农伟朝他这里看了。庵棚里暗,他躲在暗处,能看清农伟的一举一动。老财迷觉得农伟又在想孬点子来对付他了。农伟不可能对他按兵不动的。那一片的地,家家都摁了手印,农伟能不急?他也奇怪农伟咋就能存得住气,不对他使用武力啥的?时间就是金钱,农伟早一天弄好了北国之春,早一天赚到钱。

老财迷和农伟对望了一会,农伟先开腔说话了:“俺舅,你吃了没?”

“我不吃我还能饿死啊。我死了,你也不给我发丧殡了我。”老财迷说话像打枪。

农伟涵养很好地笑了笑:“俺舅,我都喊你舅了,咱爷俩还有啥不能直说的?你老别连枪带棍地说话,你心里咋想的,直说就是。”

“你喊我舅咋的了?大农庄你喊舅的人多了去了,你占的地,不是你舅的地,就是你姥爷的地,要不就是你表哥表弟的地,你眼睛眨一下了吗?”

两人个对上话了,庄上的人慢慢围过去了。过了荒冬长腊月,就是青黄不接的慢春天,庄上的老头老奶,日子静得让人发慌,倒要看看农伟跟老财迷咋个斗法。

“我占谁的地也不是白占的。嘿,这咋能说是占呢,我是买。我花了钱的。我花钱买地,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把咱大农庄往好里修整,你瞧瞧外地,都把庄子盖成了花园似的,再瞧咱这里,还是老一套。虽说庄上有楼,盖得多不规范啊。我也管不了庄上的啥了,我把咱北老洼修整成西湖一样美丽,让外边的人到咱这里来,给咱送钱花,不好吗?”农伟看着围过来的人,开始宣传起北国之春的大好前景来。

人围得多,老财迷就耍起了人来疯,逮住啥说啥了:“农伟你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啥都不听。有本事你别占我家的地,不占地,你再讲道理,你讲得好,我才听。你别以为你有钱,有钱咋的了?有钱也不能剥夺我种地的权力。”

说真的,我平常只知道老财迷乐滋滋地埋头种地,人前人后笑吃吃的,没啥大言语,没想到,逼到一定的时候,他的嘴皮子也有两下子,一句话就能把农伟送到一个地方。

“俺舅,我咋跟你讲明白呢?你就知道种地,咱换一种活法不行吗?等北国之春盖好了,你要啥工作,我给你安排,保管比你种地强。”

“你占了我的地,就等于在我心里楔根钉子, 再给我换一种活法,

我也没法活。我跟你讲农伟,大农庄本来风平浪静的,自打你一回来,就乱了套了。你到底想咋着呢?大农庄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要把整个大农庄都放在洗衣机里搅搅吗?”

农伟的脸青了起来。他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但他还是忍住了。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不忍住小的,就乱了大的。农伟需要忍住小小的老财迷,一个只会种地的老农民,来保全他的大事业。

“看俺舅你说的,我也是这庄的人,大农庄也有我的一份呢。我回来咋能是搅乱啥的,我就是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让庄上的人走出去,说咱这里咋样好,过得咋样舒坦。让大农庄的人,因为北老洼的开发而骄傲起来!”

“要骄傲你自己骄傲吧。你要骄傲,完全没必要来整治大农庄,整治北老洼。我看你这娃,要说对哪个好,除了对你娘农大花是真好外,你对谁都算计。当我不知道呀,那个假道观,以前蛤蟆媳妇装大神弄俩钱花花,也祸害不了啥人,你改成田田会所,让咱庄的老头子都起了花心,去里面找小姐。你盖骑沟楼,就像站着拉屎一样难看,坏了龙沟的风水不说,还占了抛荒地,你赚了谁的钱?庄上人的血汗钱。他们人老两辈在外打工,拿打工的血汗钱来买你的楼,你的楼占的又是庄里的地,钱都让你赚了。这也算了,愿打愿挨的事。你却想了孬点子,要铲平二杆子的菜园,要霸占我的地。我管不了别人,我能管好自己。我不叫你占,你还能杀了我,让我蹲监狱?你是啥头脑,当我不知道,你假装给你娘火化,运到火葬场的不过是个假人,是你在服装店找的塑料人,冒充你娘去火化。你要不服,咱当场扒开你娘的坟,看看棺材里面是不是你娘囫囵着睡在里头……”

老财迷的话像火药稔子遇着了火,腾地就把农伟烧起来了。他咋啥都知道,连农伟假烧他娘也知道?庄上的人哪个看出来了?

农伟没法忍下去了。他挥了一下手,吼了一声:“给脸不要脸,我看你还能整翻天。给我上!”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一群人,拿着各种工具,扑进麦地里。这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农小林从外庄搜罗过来的痞子,正手心发痒脚心发抽呢。听农伟一声吼,立刻就能平掉老财迷的庵子,把老头活抬出来,扔到别的地方,让他哭去。

老财迷早就准备着迎战这一天,他伸手举过斧头,又抱住农药瓶子,把瓶口拧开了,对着扑上来的人高喊:“是人生父母养的,都给我上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说真的,我担心得心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怕老财迷有个啥闪失,万一他砍伤了别人,或者他喝了农药,这事就闹大了。

几个老头就喊老财迷,叫他不要激动。不就是地嘛,这一片被占了,庄上还有没被占的地呢,还可以再扩了去种,只要喜欢种地,庄上有的是。有钱人再怎么占地,土地还能全部被占完吧?

正乱哄哄喊叫着,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


32,村官断家务

来的人是谁?俺庄的人个个觉得面生,不认识。是个三十旺岁的年轻人,一脸的阳光灿烂,不像俺这一片的人。

来人摘掉头盔,笑模笑样地跟农伟握握手,又跟扑棱握个手。被握手的两个人,有点愣愣的,不知这人是啥来头,看起来很牛比的样子。来人弹了弹鲜红的头盔,扬了扬手,冲大家喊声:“请听我一句话,我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请大家静一静。想打架的,想喝药的,都听我说完了,再动手也不迟。”

不过三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说话这么有底气,连农伟都听从了他的话,招手让扑进麦子地的人撤回来,又回握着年轻人的手:“你好!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都听你来公断。”农伟嘴里说着不得罪人的话,眼珠却在这人身上乱滚,心里瞎猜一通:这人是谁?这么牛比,可是私访的记者或者上一级当官的?这年头,啥事都能发生,可不能乱出牌,先听听他说啥吧。

庄上的人也在叽叽咕咕议论着。有人问我可认识这个人,我真不认识,脸生得很,在镇上也没见过。农点子说:“别是哪个大官家的孩子,只有大官家的小孩,才会有这样的势子。”

“我也是农民的孩子,我叫丁一。”骑摩托的丁一说话了,他个子并不高,所以,一迈腿站在摩托上,让大农庄的人都看得到他。“我是干啥的?现在跟乡亲们交个底。大学毕业后,我进了报社当记者,专跑农村版。我对中国的农村,有着跟大家一样的迷惘,就是,中国的农村,到底要整出个啥样子来,才能让农民满意;中国的农民,到底朝哪儿奔,才心满意足?我搞不清楚,怎么办?我就考试换岗位,考上了公务员,自己要求到最偏远的农村来,就来到了咱西淝河镇。我现在就是大农庄行政村的村官,你们可以叫我丁助理。我是给大农庄的村书记当助理来了。”

人群中并没有响起掌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着丁一。不知道他来大农庄,能助理成一番啥事出来,能把老财迷的地给“助理”得不被占了?这事太难了,庄上还没谁见过能护住老百姓的地不被占的人呢。

“大家心里肯定都在想,我这个年轻猴,说话嘴上没毛,能干出啥大事来?我现在当着乡亲们的面,来跟高总谈谈心。等我跟他谈好了,乡亲们再发表意见。”

丁一从摩托上蹦下来,再次跟农伟握了握手:“高总,对不起,我们就当着众乡亲的面,就几个事情谈一谈。可以吗?”

包括我在内的大农庄的众乡亲,再一次印证了,农伟除了在大农庄叫农伟,他还一直是高伟。

丁一的眼睛像清水又像钉子一样看着农伟,由不得农伟不同意。“行,你说,我当听众。”

丁一咧嘴一笑:“我首先通知你,北老洼的开发有了变化,这些地,你不能买了,镇里的土地管理所不可能批准你在机耕地里盖房子。对农民的土地,国家有了保护政策。”

农伟看着丁一,没有发话,示意他说下去。

“我估计高总这些天也在想,为何批书迟迟不能下来?国家的政策早就明文规定,对农民的耕种土地,不能随意开发占用,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名义。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小城镇建设、新农村建设、开发区建设,凡是涉及到农民土地的事,国家都有明文规定。高总,对国家的政策,你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你比大农庄的村民更清楚。你一直在做跟国家政策打擦边球的游戏,这些年,你也赚了不少了。高总,当你成了富裕的人,当你有了一定的经济积累,你为什么不能回过头来,对你的家乡做桩千古流传的好事呢?恕我直言,你不应以抢夺的方式,让父老乡亲永久性失去土地,而是以保护的形式,来改变家乡的面貌。”

庄上的人以为,牛皮哄哄财大气粗的农伟,听了丁一的话,一定会大发雷霆,质问人家是哪棵葱,敢来干涉他的事。他没有。农伟只是皱皱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北老洼。北老洼已经被他挖深挖大了,坡上堆着黑糊糊的淤泥,在北老洼干活的人,和那些轰轰作响劳动着的机器,都停了手,一齐看着农伟,不知道是该继续干活,还是停止挖掘。

“我一到西淝河镇,就对你高总进行了全方位的了解。我这样做是出于好奇。镇里的领导对你很熟,夸你是个孝子。为了你母亲,你放下手里的许多生意,一直住在大农庄,还原了大农庄的传统文化。我不但对你高总感兴趣,也同时对大农庄感兴趣。这是个大庄子,听说进城务工的人员占到全庄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庄上除了老人小孩,年轻人都进城了。大农庄是中国农村的缩影,留守老人的孤苦和病痛,留守儿童父爱母爱的缺失,大农庄都有。我想,大农庄已经深受伤害,高总可不可以,对它做些挽救的工作?把北老洼变成一个特种养殖场,吸引庄上务工人员回来养殖。北老洼的土地肥沃,一望无际,是一片良田,也是一道风景,良田失去就不再有,那就让这道风景永存吧。而离北老洼不远的西淝河湾,那是一片难得的湿地,高总何不甩开膀子做件大事,为保护湿地做些事情呢?比如,开发建设湿地公园,让西淝河湾里的这一片地方,真正成为令人向往的神奇的地方?我在这里表个态,如果高总能实施开发湿地公园,我可以为你争取国家的扶持政策和低息或无息贷款。”

“还有啊,”丁一顿了顿,又接着说,“现在实行土地流转试点,北老洼这片土地肥,面积大,非常适合机耕,你高总要是真愿为家乡做点事,就把这一片的地租下来,让大家来耕种,谁种你付谁工资。不愿意把地让出来流转的,就让他自个种,一切自愿。”

“哗……”一阵掌声传来。围着的众乡亲都拍手了。其中有两个没拍的,一个是农伟,一个是老财迷。农伟不拍手,是因为他不像大农庄村民的头脑那样简单,他在琢磨着叫丁一的这个人的来头。老财迷不拍手,因为他脑袋被丁一说迷糊了,他得问清楚了才能表态。在掌声停息后,老财迷大吼一声:“你得说清楚,你是哪里派来的?党中央?省政府?你可是专门来给俺大农庄主持公道的?”

丁一笑眯眯地看了一圈围着的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弄着手里的头盔:“我是咱西淝河镇新来的镇长,来为众乡亲服务的。今后大家有啥事,都可以直接跟我对话。”

老财迷迈着脚步,啪嗒啪嗒从庵棚里走出来,走到地头,呱叽呱叽拍起了手。见他鼓掌,众乡亲又一次拍起手来。紧接着,大家都被老财迷的样子逗笑了,连丁镇长也跟着笑起来。只见老财迷的脖子上挂着他的护身法宝,一样是农药瓶子,另一样是斧头。也只有把这两样东西挂到脖子上,他才能腾出手来拍掌。

农伟没有像往常见到领导那样,扑上去紧握丁一的手喊镇长,而是对着老财迷,热热地叫一声“俺大舅”。老财迷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着丁一说话:“丁镇长,你来的可真是时候,你咋这样会掐会算呢?”不等丁镇长答话,又吼了一嗓子:“农点子,今后你再唱大鼓,专唱清官,哪朝哪代都有清官,这一回,清官来到咱大农庄,给咱主持公道了!”

“啥主持公道,我不过来给咱大农庄断断家务事。”丁镇长说的话贴心暖胃。

“是,家务事。这一片姓农的,都是一个老祖宗的,更别说大农庄了。庄里的事,就是家务事。”农伟不愧是在外面混的人,这回反应很快,马上接过丁镇长的话,“我的头脑落伍了。现在我明白,啥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丁镇长,今后,我真得多向您请教啊。”


嘿呀,说到啥地方了?对对,湿地公园。农伟把湿地公园建起来了,许多人老几辈没见过的鸟儿都飞来了,说是全国各地的都有。北老洼也被农伟修整成清汪汪的大水塘了,算是全庄人的财产,家家都有股份呢,水塘租给大农庄、小农庄和后农庄三个老实孩子养特种鱼了。农伟没有把大农庄的老宅子扒掉,不但不扒掉,又粉了墙,装了监控,改成了农博馆,把农村那些丢失的好东西,东捡西拾地从庄旮旯里给找了回来,有的还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呢。现在大农庄谁家娶了新媳妇,得过织布这一关。从农博馆里借来纺花机,织布机,梭子呀,框子呀,要啥有啥,新媳妇过门第二天,先上锅,再织布,蚕豆当艺术指导。说个八样的,也不能把大农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弄丢了。

忘了跟你说了,蚕豆住到大农庄我家里了。就说这几天领证呢。嘿嘿,丢人吧,我快六十的人了,也要结婚了。蚕豆的婆婆冬天去世了,老人家临去前,蚕豆打手机叫我过去。老人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拉着蚕豆的手,啥话没说出来,就咽气了。我们俩都懂老人临终前的心意。这不,就走到一起来了。我赚大啦,一下有了一双儿女,还有了外甥。蚕豆闺女的小孩,都满地走了。

你前头不是问我去胡大寨胡三娃家吃饭,到底可把胡小柱吃回家来了?我跟你讲啊,胡小柱真回来给我送钱了。不但给我送来了钱,还跟我认了错,又跟我一起,去了被撞的老人家里,跟老人的家里人也认了错,帮我洗清了冤屈。说起来,这事要多蹊跷有多蹊跷,胡三娃也被摩托车撞了,而且撞他的人也逃跑了,更巧的是,正好我出诊路过,正瞧见那辆摩托车冒着黑烟朝前奔,胡三娃躺在地上乱哼哼。我开始并没看清是他,但不管是谁,我都得上前去救。谁叫咱是村医呢。我放好电瓶车,上前一把拉起来,一看,我哩个乖乖,是胡三娃。胡三娃躺地上跟我脸对脸,龇牙咧嘴一笑,啥话都没说。我左查右看一番,见外伤不重,就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摸着左腿直哎哟。我一看,左腿小腿肯定骨折了。在我医疗室没法拍片子,只能送去镇里的医院。我征求他意见:“你看,是送白鸡庙镇医院呢,还是送西淝河镇医院?得拍了片子查查啊。”胡三娃咧着嘴说:“随你吧,哪个医院近就送哪个医院吧。”结果就送去了西淝河镇医院。我垫了医药费,打通了胡三娃家的电话,他老婆过来后,我才离开。胡三娃还没出院呢,胡小柱就回来了。其实我有半年多没去胡大寨吃胡三娃家的饭了。我一下子想通了,我干啥那么别,我不别了,我认了,他胡小柱不承认就算了。哈。没想到,胡小柱回来认错了。胡小柱后来跟我说,他爹也是个别脾气,跟我撞一块儿了,我去他家吃饭逼他回来,他爹偏不让他回来。你瞧,别了这好几年,胡小柱反而自己回来了。我笑着跟胡小柱开玩笑,我说,你爹咋没赖是我撞的他呀?胡小柱脸一红,啥话都没说了。

老财迷咋样了?他舒坦了。从北地的庵棚里挪回来后,又捉了几十只小鸡娃,现在长大了,又能给集上的崔奶奶鸡汤馆送鸡了。对了,老财迷不需要自己送了,人家骑着摩托车来拿了。老财迷又捉了两头小猪来喂,还种着北老洼的那一大片地,农伟跟他咋说的?农伟说,俺大舅,你要嫌地少,再从我这里扩几亩去种?这个老财迷,不愧是个老财迷,他还真又扩了地去种了,现在,他种二十三亩地了。我跟你讲啊,那个丁一镇长真是个人精,他居然把一心想毁土地的农伟改变了,让农伟花着钱来守着那片地,在那一片地上种麦子种豆子,还种了药材。通过农伟这一闹腾,我也知道啥叫土地流转了。这是个新出来的政策吧。土地流转不是失去土地,那地永远是属于咱农民自己的,只是把使用的权力转让出去了。庄上在外打工没空种地或进了城当城里人的,巴不得把土地让农伟租下来,一亩地还有几百块钱的租金呢,多好啊。农伟把北老洼那一片的肥地全租下来了,谁想种地,他再流转给谁种,老财迷说那叫扩地,其实就是流转。老财迷早就先流转了,是不是啊?农伟现在是个大地主了,谁去他地里当农民,他就给谁发工资,谁要转租了自个单种,过过当地主的瘾,他就收你租金。喜欢种地的人,就拿着农伟的工资去种地,又稳又没风险,老财迷还得自己上肥料,找机子耕,你说多麻烦?他说他就喜欢这样,当地主,躺在自家的地里,闻着庄稼的香味,真他妈爽。这是老财迷新用的口头禅。

你说,咱镇里有丁一这样的官,是不是很了得?他比农伟小十好几岁,几句话咋就把耀武扬威的农伟说服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乡镇的官都像丁一这样年轻,有文化有眼光,有责任心,咱这农村还真有奔头,说不定,庄上那些跑出去的人,还会回来呢。我从广播里听到的,说咱国家有不少村庄都消失了,你说,庄上的人长此以往地朝外跑,大农庄可会消失了?庄上消失的东西多了去了,我真担心呢。

二杆子呀,他又整天笑眯眯的了,整理他的菜园子,挖他的壕沟子。还是扛着长木板子去下地,还是跟草跟菜跟瓜果说话。柿子熟了,不卖了,挨家送。烘好了再送。庄上的人说,二杆子是庄上最仁义的人呢。

我的日子也好过了。蚕豆手巧,饭也做得不重样,我担心自己会发胖,跟着老木锨几个老头,没事也去庄前庄后的地里,就是老木锨他们说的前花园后花园散散步,打打拳。老木锨大家叫他老不死了。他就是不死,活得旺旺的。蚕豆操家,我给病人看病,时间更充足了,熬中药还是天天做,到点了,几个老头就来了,谁喝谁的药。身上有歪疙瘩不可怕,摊在我手里,我把这孬疙瘩治下去。咋个治?熬中药就是引子,自个的心才是打紧的。心胸放开阔了,就啥病啥灾都没有了。

还说点啥?对,小脚女人。老侃娘是庄上最老的女老人了,脚也最小。我都担心她活成人精来了,没病没灾的,饥一顿饱一顿,她照样过得舒坦。老侃娘就是地里的一棵庄稼了。外庄也有小脚女人,你真得抓紧去访了,访晚了,她们或许就不在了。不像农伟的农博馆,没有的东西可以收集了放进去,小脚女人可没法收集啊。小脚女人的脚,也是放不进农博馆的。你说是不是,哈哈。

咋?不急着写《一百个小脚女人的故事》了,先写《农民的眼睛》?我哩个乖乖,我的眼睛有啥可写的,小眼睛,又老花了,看见的也不太清朗,别是乱说一通,说错了,惹下麻烦就真麻烦了。


2014年1月7日第一稿

2014年2月23日第二稿

2014年4月10日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