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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结局》 下

发布时间:2018-01-2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胡进

第七章


汽车驶出山坳,成吉手机里几十条信息就飞过来。山野里无线信号盲区,屏避了现代化脚步,成吉无助地摇了摇头。汽车哼哧哼哧地在坡上爬行着,看似举步维艰。逐渐远逝的满眼青山似乎在问成吉:奈何!奈何!
青水绿水在车尾慢慢退去。褪去的是过往青涩平静的岁月,扑面而来的是大山之外纷扰复杂的世界。久处平静平淡的环境,会向往纷繁多变的场所,经历了太多世俗的喧闹,心底里会向往着回归田园,人就是一个复杂的物体,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憧憬。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大山,为了追求更加生动的生活,他只有选择逃避。可他知道逃到哪,他都无法逃避与生俱来的责任。作为儿子他有责任,作为国家工作人员他有责任。作为夫君和父亲他更有责任。他想,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对思奇做的一切,是不是做得过了点?他当然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汽车终于爬出了山村,在吴越古道路口斜立着一座牌坊。这里是过去出村的“官道”。牌坊是贞节牌坊,据说当时在建牌坊的时候,一根横梁无论如何也搭不上去,族长叫来牌坊的女主人,追问她在守寡的岁月里有没有红杏出墙?寡妇思索了整整一天,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瑕疵,她向族长坦白,有一天她早起遇到了一对狗在交配,她想绕道走过去却没有绕得过去。族长听了不肯原谅她,叫来族中年长的妇人,狠狠打了她几十屁股,算是责罚她让她过关。成吉想,过去人们口口相传称颂不已的道德故事,现在看来是如何荒唐?一座贞节牌坊需要付出一个青春年华,寄托着大多数人不能坚守的“纯洁”愿望。他丁成吉今天要郑思奇坚守的是不是同样的“贞节”?想到这里,成吉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
此时想起思奇,是因为所有的信息都是来自同一个手机短号“668686”,这是思奇的手机号,他再也无法逃避。
“668686”是郑思奇移动电话号码的缩简。亲情电话用“66”缩简掉了139和区号,只留下最后的四位数字。有时会有朋友询问思奇的电话号,他往往会忘掉是139或者138。但是很长时间以来,他想淡忘掉这“8686”号却很难很难。在他们夫妻间,这“8686”的含义是“抱啦抱啦”。
想起这“抱啦抱啦”,成吉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了反应,他笑自己不免是个俗人。思奇过去曾经笑说他会“装”,他的“装”可能是职业养成的习惯。他知道思奇也很矜持,这一段时间以来,思奇也没主动给他打电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高和超有一次又找过成吉:“唉!可能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都说当局者迷,我这个当小太监的可能要了解得多一点。思奇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是你多心了。”
成吉的犟劲又来了:“既然没什么事,她自己为什么不来主动解释?分明是心里有愧嘛!”
高和超也无法回答,只是摇头说:“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我这个市委副书记什么时候成了街道大妈了?”
成吉打开郑思奇发来的信息“开机即给我电话!”连着近十条都是同样的内容。成吉嘟哝道“神经病!”他心里对自己说,你不是说我装吗?我就装到底!
成吉觉得,夫妻之间有矛盾,冷处理也是一种方法。再说,现在没有时间顾及儿女情长,妈妈可能又会可怜地等在他家的楼下,他心急着要见到妈妈。
成吉匆忙赶回家,并没见着妈妈。经过上次的事件,他给过妈妈他家的钥匙,会不会她走错了路?如果是走错了路,这两天的时间她会在哪儿?成吉后悔没给妈妈买一个移动电话。他曾经将自己换下来的手机留给妈妈,但妈妈坚持不要:“我很少出门,出门也只到你们的家,给我一个手机我还不会摆弄,反倒增加一门心思。家里有一部固定电话就行了,不要手机那劳什子烦人。”
直到这个时候,成吉才想,妈妈找不到他,一定会找到郑思奇的单位。而且这三年来,妈妈可能一直都和思奇保持着联系。思奇带她看过病,她是认识思奇医院的。成吉笑自己愚蠢,他立即拿起手机就要拨思奇的电话。也是冤家路窄,偏偏这个时候郑仕达一脚跨进他的家门。成吉十分警觉“你来为什么?”
在成吉的眼里,郑仕达就是一颗灾星,每次遇上他总不会有什么好事。郑仕达却没事人一样:“姐夫,我知道您对我有成见。但是我对您,始终看您是我姐夫。”
“有话就说,有屁你就快放!”
“是,是!您就当我是放屁。今天我来没有什么恶意。毕竟我们是亲戚,您看不中我,我却始终认您是亲戚。我姐她没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这事我最有发言权。事情是我做下的,我当然知道。那个时候,您是被关起来了,最担心您的是我姐,她想尽一切办法救您。想来想去,她不能直接找炎秀,当然也不会找李书记。如果找他们父子俩,那么不就明说是他们在整您吗?其实炎秀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您吸取一点教训。我姐是病急乱投医。她就去找荣升。一来你跟荣升是老乡,二来荣升跟李书记,特别是跟炎秀走得近。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荣升果然就有歪心思。他约我姐吃饭,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我姐饭后就晕晕糊糊地跟着他进了客房。是我感觉事情有点不对,我敲开了房门,荣升已经把我姐的外套脱了。用您的话说,荣升他在作案现场,但是他没有作案机会,被我撞见了。信不信由您,反正我说的是事实。”
“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只有你姐是个傻子,她相信你未必我就相信你!”
“是,是!我有多远滚多远!我最后一句话对您说,荣升现在也不一定是真心喜欢我姐,毕竟不是当年如花似玉,他是忌妒您报复您!”
郑仕达这一句话让成吉警觉:“你们狗咬狗一嘴毛!你跟荣升不是一伙的吗?”
“姐夫您误会了!我和荣升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他开车撞人我替他顶,那是因为李炎秀。您知道的,我就是攀高枝,我也会攀李书记。荣升他答应还我车祸赔偿的钱,到现在他一文也没拿出来!我跟他怎么会是一伙?”
成吉一时判断不出郑仕达的话是真是假,他也没必要理会这些,所以他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了郑仕达。
这时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成吉没顾上想,就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是思奇:“总算找到你了!你快来。妈妈在住院!”
成吉似乎听出了思奇的眼泪。成吉立即出门,见马路对面过来一辆出租车,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值班警察只见一个人闯红灯过马路,挥手要拦,见是丁成吉,便大声喊道:“丁局长,小心车子!”成吉顾不得那么多,钻进了出租车,向思奇医院急驰而去。
妈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并不理会儿子。成吉急得直跺脚。可是急也没用。妈妈身上缠绕着很多管子,鼻子里也塞着氧气管。隔着窗户,成吉能看见监视仪器。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心跳和血压似乎都还正常。思奇噤声站在成吉身边,递给他一包“心心相印”面纸,任由成吉伤心地哭着。一会儿又端来一杯水。成吉喝完水后,情绪稍稍平静下来。
思奇就告诉他,妈妈前天挑着两箩干笋香菇和一些山货,可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她迷了路走到了老十字街。老街是老城区“乌龟地”的脊背,向北有一条很陡的下坡,妈妈在横穿马路的时候,犹豫着往什么方向走,忽然就驶过来一辆车。妈妈被撞倒在五米之外,干货撒了满街。送来医院的时候,她的多半个头皮都离开了头颅。
成吉的泪水已经盈满了双眼。他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无力地下垂着。思奇牵起成吉的手。她感觉他的手抖动得利害,就说:“想哭你就哭出来!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成吉无助地抓着思奇的手,他仿佛跌进深渊终于抓住一只援手,思奇看着他,轻声地说:“你掐痛我了。”
成吉仍然没有松手:“她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思奇用手拍了拍成吉的宽厚的肩膀。她并不赞同成吉的话:“我和丁丁也是你最亲的人!”
成吉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有点自私伤人,事实是,妈妈在生死关头,思奇在身边。他看着思奇,泪水又开始涌出眼眶。终于克制了要流出的眼泪后,他问思奇:“丁丁知道吗?”
思奇摇摇头。成吉说:“你吃苦了!”
成吉见思奇背过身去,什么也没说,只见肩膀轻微地抖动着。成吉心动了,他起身抱起思奇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我让你受苦了!”
思奇却破涕为笑:“你好了吧!你哪会哄人呀!”
那一年丁丁小学毕业,正赶上暑假没有作业。思奇就说,让丁丁到她奶奶那里过暑假吧。起初成吉不十分赞成。丁丁从小在城里长大,他担心丁丁受不了山里蚊虫。也担心妈妈受累。但转念一想,那里是他丁成吉的家,也是丁丁的根。等丁丁上初中后,可能再也没什么时间会回到这个家,因此这一个暑假,也可能是丁丁接受“根”教育的唯一一次机会。送走了丁丁后,夫妻俩一时非常不习惯。总觉得家里少了魂似地,二人世界实在无法消受。巧的是,成吉要外出办案。半个月后成吉从湖南回来了。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终于见到你了!”随即又问思奇:“丁丁呢?”
“丁丁不是你亲手送回老家的吗?”
“哦?”成吉似乎完全忘记了从前:“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郑思奇立即将转身换鞋的成吉扳正:“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遇上一个亡命之徒,他把我的枪抢走了!”
“啊!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不是在家里见到我了吗?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男人?看看有没有少什么重要物件?”
思奇推开成吉:“我都吓出一身冷汗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别急得馋猫一样!快去洗洗!脏兮兮的别碰我!”
“扫兴!我说你有洁癖吧?你不承认!每次都是这样,好败兴!”
思奇在这一点上从来不让步,他总是在成吉洗干净后,再用酒精将两人的敏感部位都擦一擦,犹如手术前消毒。
高潮过后,成吉抚摸着思奇依然挺拔的乳房,说,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碰过它吗?
思奇没领会成吉的意思。自然也没打算回答他。成吉却又问:“这么长时间你一个人在家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思奇立即联想起有一次成吉的荒唐。那一天思奇值班,成吉去陪她。到快休息的时候,思奇就对成吉说,你回家吧。成吉却不愿走。
他盯着床单上的一块污渍,陷入沉思状。
思奇催他快回家。再不回家,丁丁要先睡了。成吉却突然问:“这不会是你干坏事留下的吧?”
思奇哭笑不得:“你不说我还没看到呢!吃完晚饭我们一起从家里来的,第一我没有作案时间。第二,昨晚不是我值班的好不好?所以我不在作案现场呀!”
当时思奇只当是一次玩笑,今天想起这事,觉得成吉这是真的有点不放心自己了。所以思奇就恼怒起来:“你说会出什么问题?你不会把我当成你的办案对象吧?”
为了这事,思奇第一次跟成吉认真起来,她有一个星期没搭理成吉。丁成吉也自知过分,可他是从来不服输的人,思奇也从来没指望他会主动道歉。如果他能为你端一杯水,就说明他诚恳道歉了。
思奇其实并不想喝水,她接过水杯便骂他“小心眼!”
“你不是夸我胆大心细吗?”
“胆大心细和小心眼是两回事。男人不能太心细。心细如丝,不仅会伤害到别人,最严重的是会伤害你自己!”
现在想来,思奇的话有道理。离开思奇的这段时间,他丁成吉一点也不快乐。他想用工作来冲淡自己焦躁的情绪,可是单位强令他休假。他很难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了。
可能是分别太久,两人像年轻人一样,又不顾一切地抱在了一起。成吉搂紧思奇,哄孩子似地用力拍她双肩,好像一松手,这孩子会失手摔倒。他们就这样不顾人来人往,不知抱了多久,突然就有一个护士走来:“护士长,主任叫你!”
护士等思奇走后,见成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就问:“你是病人的亲属吧?你真大意呀!老人出门的时候,家里应该有人照看着。出事故的时候你在哪?”
成吉茫然地看着小姑娘,觉得现在的姑娘真是敢想敢说。他一时无法回答姑娘,只得沉默着。姑娘似乎是不依不饶:“你真是幸运呀!事故现场离我们医院只有五百米。那天又正好是护士长总值班,又正巧是医生护士交接班,所有主治医生和科主任都在岗,要么,老人家现在不是安稳地躺在这里了。你得好好感谢郑护士长!”
成吉仍然没回答护士的话。他的眼前突然就晃过郑仕达的影子。妈妈的这场车祸,会不会是人为的?想到这,他的神经突然兴奋起来。他拨开护士,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快速地赶往交警支队。
支队长很诧异:“啊?被撞的老人是你妈妈?”
成吉看支队长话里有话,就追问有什么问题吗?支队长没作正面回答,只是将成吉引到经办人面前。支队长向经办人交待说:“丁主任是检察院的老领导,你好好接待一下。该是什么就说什么,实事求是!”
成吉上前跟经办人握手:“你贵姓?”
“噢!不客气,免贵免贵,姓丁(金)。”
成吉没听清他是姓丁还是姓金,就说:“呵!姓丁?那我们是本家!”
“噢!不!我姓金!丁主任?是称呼丁主任吧?对不起我还不太认识你。事情是这样的——事故一发生,我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现场血肉模糊。我出过很多现场,这一次我当场就吐了。老奶奶被拖了六七米,当场皮开肉绽。送到医院的时候,呼吸都没有了。医院说我们送得及时,幸好医生都在……”
成吉不想听这些。他急着问:“肇事者是谁?他为什么要撞人?”
警察听他问为什么撞人,不禁笑了:“噢!撞人?为什么撞人?开车撞人自然有原因了!只是各有各的原因吧。”
成吉觉得这个姓金的警察很啰嗦,也许是他们见惯了交通事故,所以他说起来这些事总是千篇一律似地,总是让人不得要领。成吉问:“能让我看一看案件卷宗吗?”
“噢!对不起!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暂时还不能让你看案件材料,我们会尽快作出事故认定结论的。”
成吉急得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是问你肇事者姓名!他是人是鬼总该有个名字吧?”
金警察被成吉这一拍,反而拍糊涂了,他没什么错呀!他今天的态度够耐心的了,他金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如果不是支队长带来的这什么丁主任,他才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呢。支队长的面子一定要给,这丁什么主任也就先忍了他吧,谁知道他跟支队长什么关系?金警察脸上挤出一点笑容:“丁主任,你别急,让我来告诉你。这肇事者的名字叫王老虎,男,1962年出生,可能因为是虎年出生的吧,所以名字叫老虎。”
成吉实在不耐烦,就又拍了一下桌子,金警官立即回应:“别急别急!这王老虎是建平县人,光棍一个,出事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千块钱交给医院,现在他本人关在拘留所,家里有两间土墙瓦房,就是卖了这房子,大概也只能值三两千块钱。现在老奶奶住院治疗的钱都是医院郑护士长垫付的。”他还想往下说,可是成吉又拍桌子了,他就停下来不再说什么。成吉也没有兴趣再问,起身道谢便离开了。
成吉赶到拘留所的时候,所长汪旺盛有点吃惊:“丁,噢!丁主任,你有什么吩咐?”
成吉告诉他,要见见王老虎。汪旺盛为难了:“丁主任,不是我不让见,这规矩你是懂的。这样吧,我们是老朋友,给你开一个特例,你留个条。这是我们老交情,出去千万别说我知法犯法。”
成吉说留条就留条吧,你痛快点。谢谢你了。
王老虎原来是个熊包,没等成吉问几句,他就哭着跪在地上:“领导!你一定要帮我。我老婆带着我儿子跟人跑到荣城来,我来找她,张大保说能帮我,他带我认识了荣市长,赶巧看到一个老奶奶挑着担子过马路,就让我开车撞她。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祸,狗日张大保撒手不管!”
汪旺盛在一旁喝道:“王老虎!你是找死!不准谈跟案件有关的情况!”
成吉也知趣,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谢了汪旺盛,出了拘留所的大门。汪旺盛跟他客气了几句什么,他似乎没听见。
成吉回到医院见到思奇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车祸是荣升捣的鬼!”
“别疑神疑鬼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你以为每一件事都是一个案件呀?就算是案件,这也不归你管。”
“不行!我去找警察!”
思奇知道劝也无益,只得由他去。
成吉再次来到交警支队,支队长摊摊手:“不好意思!这个我帮不了你。真要是你说的故意撞人,那是刑事案件,归刑侦支队管。”
成吉没再多说,立即赶往刑侦支队。汪副支队虽然只有三十出头,但过去跟检察院反贪局交道比较多,所以和成吉是朋友。刑侦支队是副县级的机构,汪副支在刑侦上干了多年了,但组织上考虑到他还年轻,还需要再考验考验,就让他副支队长主持支队工作,也没给他再派其他人。汪这个人也豁达,既然组织上有考虑,自己做得也还算舒心。他听成吉一说,马上就说,“真要是这样,我们就得介入!”
很快汪支给了回话,王老虎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错将油门当刹车,一人做事一人当!
成吉气得在电话里骂道:“妈的,真是一条狗,有奶就是娘!我自己去找他,他当时是亲口说的!”
汪支在电话那头劝道:“算了吧,兄弟,多亏你还是个办案的老手!你以为你还会见到王老虎?你以什么身份见他?你不会想砸我的饭碗吧?听我劝,是狐狸迟早会露出尾巴!相信抓住他们的尾巴机会是有的。”
成吉权当是安慰了,他无奈何地说:“只能是这样了,总不能搬石头砸天啊!”
可是这事成吉要罢了,却并没有了却。高和超的电话打进来:“成吉你是不是刚入门的小毛头?你利用朋友关系来泄恨,你不觉得离谱吗?我不是让你休假了吗?你凭什么插手案件?你是幸亏没有掌握太多的权力,否则你真的会做牢!你不要不服气!你再胡闹!我能接你出拘留所,就有能力送你去!”
成吉不服气:“我一个执法执纪的人,都会受这么多的冤枉,那么平常百姓又会怎样?”
可是那头,高和超已经撂下了电话,他等于自言自语。
成吉回到家,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
成吉自己躲在家里哭完后,从储藏室取出被他摘下的结婚照片,重新挂在卧室墙上。他想将思奇凌乱的衣服收拾整齐,却怎么也恢复不了原样。他知道思奇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怪罪他,只是他不想让思奇认定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
思奇是郑振的独生女,这么多年来,其实成吉是了解她的。她遇事有主张,并非一般弱女子可比。不说别的,单说女儿丁丁的培养,成吉从来没有操过心。思奇一手教她,不娇纵不苛求,就是这种分寸他自知是拿捏不好的。成吉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思奇功不可没。想起思奇种种的好,成吉忽然担心起思奇的乳腺癌诊断问题。他立即拨通了思奇的电话,思奇在那头只说,有什么事见面再说吧,正忙着呢!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成吉想,是不是妈妈的病有什么变化?想到这儿,马上就慌了神,也顾不得再想。穿起外套就往医院跑。
成吉气喘吁吁赶到重症监护室门前,却见荣升坐在病室门前的长椅上,思奇似乎神态娴静地坐在旁边,显然他们在聊着什么。成吉见这情景,扭头就走。荣升因为是侧着身体,并没见到成吉走来,思奇见成吉的样子十分生气,就一边叫着成吉,一边撵过去追成吉。
成吉几步跨出医院门外,上了一辆停在门外的出租车。思奇也迅速赶到,她用手拦住出租车的门,让成吉下车。成吉不肯,两人僵持着。出租车司机不耐烦了:“大哥!你走还是不走?”
思奇坚定地对司机又是对成吉说:“不走,下车!”
不料成吉乖乖地下了车。面对着医院人来人往,成吉迟疑地跟在思奇的身后走进住院大楼。荣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成吉心里恨得切齿,他知道,荣升这一辈子,就是他丁成吉的敌人!他荣升就是老虎,我也要摸他的屁股!
走进护士长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成吉等思奇的解释,却见思奇忙着整理案头的病案材料。成吉沉不住了:“我给你打电话,你说你忙,原来你忙着跟荣升调情!你如果认定他合适你,我们就去正式办了离婚手续!你一天不跟我离婚,你一天就是我的老婆,是我的老婆,心倒是向着别的男人,你让我这大男人的脸往哪儿搁?别人给我伤害给我侮辱我都认了,你跟我夫妻这么多年,你往我伤口上撒盐,你对得起我吗?你扪心想想,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吗?”
郑思奇等成吉联珠泡似地话说完。她虽然气得脸色煞白,却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一字一顿地指着成吉的鼻子说道:“丁成吉你是个不骂不醒的人!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你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糊涂就糊涂在,你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而我郑思奇不会!想离婚我会奉陪。只是现在不是时候!现在妈妈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我不会像你这样做事不顾后果!即使你不顾及你是县级领导干部,我会顾忌,因为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你如果是识大体的人,马上离开这里!没有你我反而少了很多干扰!”
成吉被骂得无言以对。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思奇对面的桌子,就势离开了思奇的办公室。他拍一下桌子,表示自己并没有示弱。其实被思奇这么一骂,郁结在心头的一股气顿时云散,思奇理直气壮,似乎能说明她没有做亏心事。结婚这么多年,他和思奇发生过的激烈冲突,能记起来的大约只有两三次。第一次是他借怠慢妈妈的机会,打了思奇一巴掌,虽然他知道思奇多少有点委屈,但思奇一点反抗的态度都没有。思奇是何等聪明的人?即使明知他是为了整“家规”,但毕竟慢待老人是一千个理由也不能说的。第二次是他无端怀疑思奇值夜班有不轨行为,思奇是真的生气,但是她只是用沉默来对抗“小心眼”。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他发过火。曾经有人告诫过他说,思奇对你而言,她是金枝玉叶。他记不清是谁说的,但他心里是承认的。他一个山里娃,能走到今天,他的身后少不了思奇这样冰雪聪明的女人!想到这里,成吉甚至偷偷地笑了,他对自己说,是的,我是个不骂不醒的人!
心里一旦释然,觉得浑身轻松。成吉来到重症监护室门前。正巧遇上一群忙碌的医生护士。一阵忙乱之后,一名护士走出监护室门外:“丁主任,你妈妈醒了,她要见你。”
成吉一下子从坐椅上蹦起来就要往里冲,护士随即招呼道:“丁主任,病人刚刚醒,身体还很虚弱!”
成吉连说:“知道!知道!”
成吉走进监护室,妈妈却问:“小郑呢?”成吉一时无法回答妈妈。正在犹豫间,思奇走过来,牵起婆婆的手:“妈!你总算醒了!你让我们担心死了!”
妈妈无力地牵着思奇的手:“好丫头!多亏你!护士说,我听见的!”
成吉这一会儿心里很惭愧,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就是这个自认为男人的儿子,关键时候却缺位。却不料思奇轻轻地对妈妈说:“我让成吉回家休息,他一直犟着守在门口!”
成吉咳了咳,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背过身去不看她们。思奇好像是看准时机,她说:“成吉,你来,跟妈说说话!”
成吉一时无语,只是牵着妈妈的另一只手。他的手轻微地抖动着,以至于妈问他:“你是不是——冷?”
思奇不失时机地笑着对妈妈说:“妈!明天就立夏了!”
“哦?噢!”
“妈你刚醒,一定很累,我和成吉过一会儿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一会儿!”
走出监护室,申中华迎面急步走来。他见成吉走到他面前来,就抓住成吉的手说:“最近出门谈一个合作项目,一回来就听说大妈出事了,怎么样?还好吧?”
“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期了。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等病情稳定了,就可以往普通病房了。”
思奇见两人聊得热火,就跟申中华打了一个招呼独自离开了。两个男人又聊了一会儿,中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他说,听说肇事者是个穷光蛋,我这里有四十万,你先拿着用。
成吉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说什么也不收,他说自己会想办法。中华就说,难得我们是好朋友,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要求到你丁成吉的门下,你算借吧。要么你打一个借条!我是知道你的,你自己靠工资,是多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的。思奇她就是能想办法,也只是她爸爸那里还有点积蓄,你是个大男人,万事不能让女人挑担子!
成吉听中华说到思奇的难处,知道她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和申中华交往这么多年,知道他是一个正直热忱的人,他有钱也是因为他的通达智慧,他的钱是干净的,最关键是,中华说要帮忙,是真心帮忙。
中华见成吉没再执着,就故意给成吉一个台阶:“这样吧!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让思奇打个借条,算是她借我的,你只要不坚决反对就是了。”
成吉嘴里嘟哝道:“钱能通神哪!”
申中华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丁成吉你还算朋友吗?我好心借钱给你,你说通神?你也太看重你自己了,你是神,我还不一定是个靠钱摆谱的俗人呢!”
两个彼此都很了解,说话重一点轻一点都不会介意。中华就撂下成吉去见思奇。思奇不反对借钱,她只是问:“成吉真的是同意借钱吗?”
中华就故意说“难道你做不了他的主?”
“亏你还是他好朋友!你明知道他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的!再说,你不是知道他跟我在赌气吗?”
“哈哈,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知道你是女中豪杰!我申中华下海后见过的女人不少,但让我佩服的女人还真的不多!你是我最最佩服的女人之一。哈哈,我不敢说是唯一。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再慢慢跟成吉吹吹风。这四十万,其中二十万是我自愿借给你和成吉的。另外二十万,是肇事方的补偿。你大概已经知道,肇事者是光棍一条,我说的肇事方,一定不是这个肇事者。”
“你等等!我就听不明白了,这肇事方不是肇事者,难道这肇事者后面还另有其人?也就是说这起车祸是人为的?”
“思奇你就是个秃子——绝顶聪明!可是这车祸是人为还是什么,不是我亲口说的。你明白就行。肇事方也只是想警告成吉。事故做下了,但是肇事方发现做过了头,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不想做过分,所以这二十万算是补偿!”
“既是补偿,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补偿?”
“这就是你揣着聪明装糊涂了,如果是你做下的,你会主动站出来?既然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再追究下去是丝毫没有意义的。”
“不行!我不能让成吉蒙在鼓里!”
“既是好朋友,有一点我要申明,我与这件事毫无关联。我虽然受人之托,但分明是想帮成吉。成吉的固执已经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往下去,我不忍心他遭受更大的灾难!你要告诉成吉,这件事就算是个刑事案件,公安已经做出肇事处理结论,要查也无从查起。公安总不能说自己敷衍办案吧?成吉虽然也是办案的,但他办案和公安办的这个案件,完全是两回事。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办不了这个案件,只能徒增烦恼。”
思奇听到这里打了一个冷颤:“既这么说,我也代表成吉表一个态,这个钱,是一分钱也不能收,也不能借。包括你的钱!好——你不要再说了,我向你保证,我没听到过你刚才说的话,更不会告诉成吉,告诉他只能让他增加烦闷。就这样!你还是成吉的好朋友!成吉也应该交你这样的朋友!我知道你没有恶意。谢谢你了,我不留你了!”
送走了中华,思奇在监护室门口找到了成吉。她对成吉说,今晚我回家,我有话对你说。
妈妈还在重症监护室,因此晚上不需要家人值班,思奇安排好后,就下班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家,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走进门来。成吉急着要跟思奇说话。思奇并没搭理,她动手整理起杂乱的家,并且指挥着成吉做一些辅助的事。成吉没办法,就按照思奇的吩咐做。在平日里成吉是不做家务活的,思奇不让他做,因为他做过的事,思奇还得重新来做一遍,思奇就笑他不是帮忙,是添乱。
整理家务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接下来是思奇洗澡。思奇爱整洁,日常洗澡至少要用半个小时。成吉笑她有洁癖。她却理直气壮:“在医院里工作,个人卫生当然要十分注意!你总不能让医生护士做疾病的传播者吧?”成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所以他的结论是,做医生护士其实是天下最劳累辛苦的营生之一。思奇曾经想让丁丁学医,无奈成吉坚决反对。
思奇有一次就问:“我真的有点读不懂你!我觉得你是不是很矛盾呀?你不是最不怕吃苦的吗?你不是经常说,你能从山沟里走出来,全凭吃苦二字吗?”
成吉认真地回答说:“正是因为我们吃过很多苦,所以我不忍心下一代吃太多的苦!难道我们多吃苦,不是为了我们的下一代少吃苦吗?”
思奇知道这个男人有担当,她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气概。
思奇今天洗澡花却整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成吉几次敲门,思奇不理不睬,既不开门,也不回应。
思奇终于穿着整齐的长袖睡衣出了浴室的门,成吉迎上去。思奇见他要抱自己的样子,就对他说:“去好好洗洗吧!我等你。”
思奇裹着自己刚刚换过的薄被子,成吉急猴猴地拱进了被筒。他尽情地吸进被子上发出的清洁的香味,嗅着思奇发际间漂散的淡淡香味,两手很自然地覆盖了思奇的乳房。他触摸到思奇乳房上的肿块。他立即缩回手:“还痛吗?”
“快好了!不痛。”
“怎么会误诊是乳腺癌呢?你们医院的水平是不是差了点?”
“不能这么说,是因为他们都是好同事,过于关注了。他们总是从最坏处打算,往最好处医治。你知道吗?我们医院号称第一把刀的外科主任,他老婆阑尾炎,对一把刀来说,阑尾炎是再小不过的小手术!可是他不敢对自己的亲人下刀。他开刀开了千千万,你能说他医术不高明吗?”
“为什么会是乳腺增生?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吗?”
“真正的发病原因目前医学上还不能明确。大多数人认为与内分泌失调和精神、环境因素有关。我查过资料,精神紧张、情绪激动容易形成乳腺增生。经常熬夜、睡眠不足也会造成乳腺增生。”
“对不起!”
思奇听成吉这一句对不起,觉得真不容易。她迎合着成吉。两人真如久旱遇甘霖,都累出一身汗。成吉接过思奇递过来的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说:“真是很久不劳动了!”
思奇被他逗笑了。没想到这么刻板的人也会“幽默”了。 
成吉却没笑:“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思奇也来一回幽默:“刚刚不是用过你的话筒了吗?”
思奇话音一落,成吉立刻就领会了,两人笑得滚成一团。笑完后,思奇问成吉,你答应过要向申中华借钱吗?
“我没明确答应,中华他是朋友,我想他不会有恶意。”
“那是,中华他不会害你!”
“你今晚好像吞吞吐吐,有话你就直说啊。这也不是你的性格啊。”
“今晚情绪好,让我来跟你分析一下荣升。你身上的毛病是一片墨水,可能洗一次洗不掉。但多洗几次总归会掉的。但是荣升如果有毛病,那是刺青,他的毛病除非你剥了他的皮,否则是洗不掉了。不要说他只是一个副市长,即使他是省长部长,怕我也看不重。我爸爸虽然不是大官,但是我出身干部家庭,我并不觉得多大的官才是官。你没听说过,我都听说过。荣升他对他的狗党兄弟说,我这一辈子搞的女人不少,可惜都是农村妇人。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下放,那是农民搞城市女人,现在农村女孩到城市打工,让城市男人搞乡下女人。颠倒过来才有味道,到底是城里女人才叫女人。他羡慕你有一个城里女人,他所以对我来神,是因为他阴暗的心理。你要有自信,你如果不自信,当然也不信你的女人!”
“问一句你不要生气的话,你当真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其实这话你可以自己回答!他家里是不是比你家里有钱?在过去?当初我就看不惯他显摆!他不仅会显摆,当初我就看出他会钻营,如果看中他,哪还会有你的份?你自信一点好不好?小心呵护不等于小心眼。你知道很多婚姻是怎么破裂的吗?就是因为有一方太过关注另一方!学会关注一下自己,这样自信心会更好。”
“你什么时候变成心理医生?”
“哈,你别管我是医生护士,你只管我说得对不对?”

突然思奇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原来是院长的电话。这么晚了院长有事?院长在那头说,思奇呀,大家知道你不容易,我们院的同事们自觉自愿捐款,最少的捐一百,多的捐千儿八百的,甚至有病人也要参加进来,被我们单位的人谢绝了。一共捐了十八万八千,要发发啊,是个吉利的数字。明天我们院要举行一个捐赠仪式,你和你爱人最好一道来,早点来。


第八章



成吉不接受捐款。他坚持说,我妈的车祸是因为我作的孽。再怎么说我还没有沦落到接受社会捐助的地步,我就是卖房子也要救我的妈。话说到这种程度,组织捐赠的领导有点尴尬,就对思奇解释道:思奇你别误会,大家也是好意,并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

思奇不反对成吉的想法,但是她知道,医院的同事们捐款也是自愿的。同事们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如果是一个不知捐赠给何人何地的号召,大家并不热心。这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捐款,大家都比较积极。现在的人情往来,孩子考试上大学、买新房乔迁、结婚生子什么的,每家拿出三五百,都是十分常见的,谁也不会心痛。

思奇就对成吉说:“单位是好心,同事们也是自愿,就当是我们欠人家一份人情吧,真要是拒绝了反倒不好,好像是我们不领情。”

成吉这一回没再坚持。但是他说,“我总觉得我妈出车祸这事,不仅是荣升,可能跟李炎秀有关联。他知道我一直都没有放弃!”

思奇轻声地叹了一口气道:“成吉,既然你说到这事,我也想劝你。我们都知道你不会放过李炎秀。李书记也找过我爸爸。爸爸的意思也是得饶人时且饶人,与人方便也是与自己方便。我和丁丁也想和正常人一样过安定的生活。”

成吉咬了咬牙:“不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思奇又叹了一口气道:“怎么都这么说?是不是我们中国人天生好斗?你什么时候能变得心胸宽一点?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是为了正义好不好?你能说我好斗?又怎么能说是心胸狭窄呢?”

思奇知道一时无法劝他,就不再说什么。成吉一人坐在一旁,似是生气似是思考。空气似乎静静地停在那儿。

思奇爸爸郑振跟李平凡关系一直都好。郑振一直都认为李平凡是一位谨慎又正派的人。李平凡的爸爸李雄东曾经是国民政府的职员,后来起义参加了革命。“雄东”这个名字,曾经给他爸爸带来很多麻烦。雄东其实是一位守本分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反右的时候,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再后来,曾经有一张大字报严厉责难他,难道你比泽东更英雄?其实雄东的意思是希望东方雄起,并没有要跟大人物攀比的意思。

鉴于李雄东自己的教训,他给子孙们起名字的时候,就特别讲究了。雄东的儿子叫李平凡,孙子名字叫李炎秀,“炎”是因为孙子命中缺火。而炎和秀结合起来,其实还是希望自己的孙子能成为炎黄子孙之秀。雄东自己对家族盛衰史的“研究成果”是,三世而兴五世而衰,家族的发达要有三世积累,雄东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第三世炎秀身上。雄东的研究成果其实是受到曾国藩的影响。曾国藩有段著名的评论,说家庭兴旺的规律是:天下官宦之家,一般只传一代就萧条了,因为大多是纨绔子弟。商贾之家,也就是民营企业家的家庭,一般可传三代。耕读之家,也就是以治农与读书为根本的家庭,一般可兴旺五、六代。而孝友之家,就是讲究孝悌的、以和治家的家庭,往往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所以“炎秀”这个名字是老人家生前就起好了的。对儿子的要求是平稳过渡。雄东坚持将儿子的名字改成李平凡,希望儿子像苏东坡《洗儿》诗里说的;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雄东觉得苏东坡好可爱,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愚且鲁,又希望到公卿。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早起当皇上。世事如果都能如人愿,那么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愿望,最后这愿望仍然是很难实现的。究竟要有多大的筐,才能装得下人们的愿望呢?李平凡对得起爸爸李雄东了,官做到州府一级,也算是个人物了。如果按照古人的观点,他李平凡现在也算是一方诸侯了。官场人恶劣的品行,李平凡自认为是没有或者少有。他只希望李炎秀不要太过分,世上能人千千万,做人上人毕竟没有几个。

李平凡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要他参加省级后备干部培训。他多少有点意外。作为省级后备干部,他已经报上去几年了,只要他平平安安扎实工作,也就是说,在他的任期内不要出任何乱子,他最终成为省一级的干部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在这多事的岁月里,他不想离开他的岗位。有他在,他自信能镇得住。高和超为人虽然和自己契合,但毕竟是隔了一层,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怕他也挡不住。他将电话打到省委组织部季副部长那里。季副部长是荣城人,经常会有些事托付他李平凡,所以有什么内部消息诸如人事变动之类的,能说的,季部长一定会告诉他。

季部长在电话那头开心地笑了。季部长在组织部门工作多年,他从副处长、处长到组织部副部长,一步一个台阶地“爬”上来,做人做事就十分小心,从来不开怀大笑,甚至见了陌生下属,笑容都不会有,常会有人开玩笑说,季部长的表情,总让人怀疑是不是欠他八百钱!正因为如此,听到季部长的笑,李平凡心里也有了底。

季部长说:“老李啊!你想多了!到中央党校上学,是好事嘛!我还想去增长增长见识呢!你想啊,过几年,你的中央党校同学们会在各省的省级领导岗位上,那你的网络该有多大?你的天地该有多大?”

季部长的话总是让李平凡心里暖融融的。李平凡知道季部长这人,是个外冷内热的性格,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严谨,只有少数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是位十分热心的人。李平凡试探性地问:“部长,能不能推迟到明年呢?”

“老李啊!你是当书记当得太久了!你以为是在你那一亩三分地呀?中央党校调学,是你一句话就能推翻得了的吗?再说,有那个必要吗?”

“部长批评得对!我服从组织决定!部长什么时候来荣城视察?好久不见部长了!”

“好的,好的!就这样,我有空一定来!”

李平凡心里的担忧是,丁成吉那里一直都不能平静。丁成吉办案不怕麻烦不怕死。这么多年来,清除了很多毒瘤。荣城市风气正,与他们坚持打击贪污受贿不无关系。如果没有好的环境,他李平凡也不能稳坐江山,从而得到省委的关注。李平凡欣赏丁成吉的敢打敢斗,可是任何事情都是一个道理,过犹不及。譬如过年过节,人情往来送点烟酒和土特产,这也是人之常情。在中国,我们一方面强调是礼仪之邦,一方面又杜绝送礼,过分强调容易造成干部胆小怕事,这同样也不利于人际关系的沟通了解和调整。关键是这个度的问题。市委书记不是说除了他李平凡,别人就不能当,问题是你把握好度,掌握好平衡,你就能当得好当得稳当。丁成吉的问题是原则性强,而灵活性稍差,这就要有人为他把舵。而他儿子李炎秀,做事放荡,他十分不喜欢。“败家子”几乎成了李平凡对儿子的称谓,李平凡经常对老婆说,你这样宠着他,其实是溺爱,总有一天会出大事。现在这个败家子几乎和丁成吉成了敌人,这让他十分放不下。出于公心,他支持丁成吉。同样是出于正直,他不能让儿子太放肆。如果没有他坐镇,他真不知道李炎秀会做出什么事。事情真的做下了,想收拾就难了。

老婆知道李平凡又要找儿子训话,就劝道:“子大不由父,不是说你不训他,是要注意把握分寸。你平时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万事有个度。我就不理解了,在外面,有那么多人服你,怎么在家里你就不会说话了呢?”

李平凡听小季这么说,心里就有了气:“小季你是什么意思?你这不是说我无能吗?子不教,父之过!他长到一百岁,仍然是我儿子!怎么就不能说说了?”

小季不再说什么。她送来一杯茶和一杯白开水。一会儿又送来一小瓶盖药片,递过白开水,让李平凡吃药。李平凡吃的药,除了一天一粒降压药外,其它都是蜂胶、深海鱼油之类的保健品。

这么多年来,李平凡一直称呼老婆为“小季”。小季现在称李平凡为老李。小季不小,而老李也不老,习惯了就自然了,两人都觉得这称呼顺理成章。小季应该是老李的学生。老李教过小季一学期的语文课,而老李根本就不记得了。因为那个时候,老李本身也只是个生涩的大学毕业生,一心只放在教学上。在老李的观念里,老师和学生是不能谈恋爱的,让老李感兴趣的是,小季的行为举止特别像自己初恋的情人,因为这一层关系他就对这女孩特别关注一些。

小季是戏剧专业班的学生。按理说,荣城的中专学校是不培训戏剧专业人才的,小季那个班是特招生,历史上只招了这么一届。原因是省教育厅领导看了皖南花鼓戏,觉得是很好的戏种。陪同的剧团团长不失时机地报告厅长,这戏现在后继乏人,成团演员平均年龄四十岁,迟早要解散了。团长还介绍说,皖南花鼓戏和黄梅戏其实是姊妹艺术,很多唱腔经过专家时白林整理后,用于黄梅戏的唱腔,两个剧种唱腔的差别是一个上扬,而另一个下抑。厅长对黄梅戏更了解,听说皖南花鼓戏是黄梅戏的姊妹艺术,就批示在荣城中专学校开办戏剧专业,特招一届学生。既然是特招,可见班上美女如云。李平凡不记得小季在美女之中另有一番风味。他有时会相信因缘前定的宿命观。

和李平凡结婚后,小季就转行到机关做行政工作了。小季为人谦和,现在也是副处级干部了。

小季一遍又一遍地拨打李炎秀的电话。李平凡一直压抑着自己,尽量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小季是个贤良的女人,他一着急小季就会慌。夫妻这么多年,李平凡知道,如果没有这个贤内助,他同样不会有今天。孩子从上幼儿园到高中毕业,以至于参加工作直到儿子成家,都是小季一手操办,他几乎没操什么心。也可能正是这样,现在李平凡觉得该管管这个儿子了。

大约十点半,李炎秀摇摇晃晃地开门进家。小季正要关门,却不料炎秀身后跟着一个女孩。李平凡在迎门的沙发上看得清清楚楚。没等炎秀开口,李平凡指着那女孩问道:“她是谁?”

女孩很乖巧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小季示意女孩坐下来。李平凡却不依不饶:“小敏出差刚离开家,你就带着个女孩回家!你这演的是哪一出?”

李炎秀靠近女孩坐下:“老爸!你OUT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搞三从四德那一套?”

“放你妈的屁!你以为是什么时代?大道理我不跟你说,但是无论如何,在这个家,你就得守我的规矩!你想吃喝嫖赌,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活着在一天,就要管你一天!”

李炎秀站起来:“老爸我算你狠,我出去住宾馆!你说我是败家的,我就是败家的!眼睛一闭,人没了,钱还在!留着钱干什么?”

李平凡最见不得的就是李炎秀这种屌儿郎当的样子。他端起茶杯砸向李炎秀:“我现在就让你闭眼!”

小季忙上前阻拦,谁知道茶杯没能摔出去,一杯水连同茶杯掉在李平凡自己的脚上。小女孩吓得从沙发上站起来:“阿姨!对不起!我走了!”

李炎秀也站起来:“别急!我送你走!”

李平凡气得直抖手:“败家的!你滚回来!你敢走出门口一步,从此就不要再回来!”

李炎秀仍然摔门出去:“我躲你还不行吗?”

小季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她拉着儿子的手:“好儿子!听妈妈的话!爸也是为你好!”

李炎秀就说:“妈我是看你的面子,否则我就出去,看他认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没做什么嘛!带个女孩回家是很正常的嘛,干嘛神经过敏?”

小季就对那女孩说:“你走吧!有空来家里玩!”

李炎秀嘟哝说:“还玩个屁!人家又不是坐台小姐!她还有面子再来吗?”

走进家门,小季用眼神示意李平凡不要再说什么。李平凡坐在沙发上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李炎秀也算知趣,躲进自己房间没再出来。

成吉休假没有结束,高和超电话召回他。高和超见他面带喜色,便问他:“你知道些什么?”

成吉说,我哪知道有什么?是高书记你电话让我来的。

高和超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举报信,轻轻地拍在成吉的面前:“别装了,说说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成吉接过信,原来是举报他丁成吉的信。信是一名“小兵”写的:尊敬的省纪委领导,我是一名检察系统的小兵,我市检察院原反贪局长丁成吉,在任时曾经调查过市商务局干部李炎秀,经过调查,李炎秀违法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丁成吉是主要办案人员,但是他不顾国法党纪,至今隐瞒案情不报。丁成吉现任市纪律案件检查室主任,可是他继续将李炎秀案情压住不办。请求省纪委过问此事,强烈要求将案件相关材料移送检察机关。

成吉看完后迟迟没有表态,高和超也没再说什么,他静静地等着丁成吉的回答。成吉若有所思,他在思考如何回答高书记。他必须如实回答高和超的询问,因为他需要高书记的支持,而且是全力地支持。成吉沉静之后说:“信,是我让检察院老陈写的。高书记,我需要你的支持。你知道的,我有责任把这个案子办到底!”

“你知道你是在摸老虎的屁股吗?”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坐牢,我妈妈现在还住在医院里,这些我相信高书记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没有退路!”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这些呢?你是不相信我。”

“书记,不是我不相信你,我知道你也有为难之处。荣升经常说,没有谋略就没有政治。”

“嗬!荣升的话也为你所用?我理解谋略不等于说搞阴谋!做一切事都有组织程序。你应该相信组织上会正确处理。共产党的市委不是哪一个人的市委!这件事李书记并没有过错。只是我们投鼠忌器。”高和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着丁成吉:“现在我问你!万一案件办不成,你真的敢摸老虎的屁股?”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好!现在是查清这个案件的最好时机,你们要好好把握!省委决定调李书记到中央党校学习。但我要警告你,你们一定要区别李平凡和李炎秀的关系,与李书记无关的事一定要区别开。案件有重大突破后,我们还会及时向李平凡书记通报案情!他人虽然在党校学习,但是重大事项按规定是一定要通报的。这是组织原则。”

“我会记住高书记的指示!”

“什么时候学会打官腔了?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还要警告你!你不要开口坐牢闭口坐牢,那只是一场误会。你要正确认识!绝对不允许将个人情绪带进办案的过程,所有的证据必须扎实可靠!”

见成吉要开口说什么,高和超摆摆手接着说:“你不要解释!我知道你正直,但正直的人也会认死理,也会固执己见,这样就难免会出现偏颇。就说这封信吧,你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但是我认为你这是在耍小聪明!说严重一点,是心术不正!你不觉得和你的正直为人不一致吗?”

丁成吉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但他知道,高和超越是严厉,越是表明支持他丁成吉。听了高和超的话,这个从来不低头的人低下了头。他甚至真的要检点自己的心术。

“可能我话讲得重了一点。总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成吉知道这是高书记多年在官场练就的水平,打一巴掌摸一下,就像放风筝的人,线总是抓在自己的手上,但又希望风筝能飞得更高。官家历来是讲究恩威并重的。但不管怎么说,高书记一直是信任自己的。话又说回来,过去在办其它案件的时候,李平凡也是信任他丁成吉的,可惜这一次偏偏是他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客观上李平凡就成了办案的障碍。成吉知道自己的毛病是心里服的人不多,高和超是他真心佩服的人。想到这儿,他就说:“高书记你放心!”

高和超点点头。成吉就问:“你给我配哪些办案人?”

“你的麦考尔!”

成吉听这话吃惊不小,他哪里想到,平日里私底下开玩笑的事,会被书记知道?高和超也只是开个玩笑,他正色道:“检察院的老陈不是你的老班底吗?他也参加吧。再给你配三个。但是这三个人里面要有一个跟你一样脾气的人。”

成吉笑了:“书记要派一个监督我的人?”

“算你聪明!安排一个我的内线!防止你胡来。”

成吉没想到,高和超给办案组派来的这个人,既是他的老搭档,又是他的老对手。他是财政局会计科副科长刘强。有一次成吉被他气得实在没办法了,对刘强说,你不要叫刘强了,你叫牛犟更好!你不就是一个会计嘛!

刘强一步也没让:“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啊?会计怎么了?会计头上无领导!你知道吗?为什么?因为领导想做假账要靠会计。领导如果私底下做假账又怕会计查出来。这你就不懂了。”

成吉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一门不精一门黑,行行都会出状元。这一回成吉还真的要依赖刘强,好在严慧也做过会计工作。成吉曾经查过建平县公安局的账,问题还没查出个眉目自己却坐了牢,案件不了了之。成吉不甘心,他想还是要从建平县公安局打开突破口。现在的有利条件是,公安局长万如松已经不在世了,阻力当然会减小。但不是说没有压力,万如松不在了,但涉案的其他关系人还在。

成吉就跟刘强商量,建平县公安局的账册一定要查清,直白地说,一定要从县公安局的账册上发现问题,否则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不算,还会招来祸害。

刘强很自信:“只怕他不做鬼,做鬼我就一定让他现形。”

一行人来到建平县公安局。公安局搬了新办公地址。这是一幢漂亮的小楼。楼中间的顶上竖着高大的通讯铁塔,几个大大的红字矗立在铁塔下面:110指挥中心。成吉他们跨上几十级高高的台阶,只见一楼的大厅内有两名神色威严的保安。保安让来人一一出示证件,登记了去向。成吉告诉他要找局长,保安问:“找局长?局长在第几层?”

成吉起初觉得这保安糊涂,你是这大楼的保安,局长在几层你当然知道。可是成吉立即意识到,这是挡架的意思。

成吉出示了市纪委工作证,保安态度立即舒缓:“哦?市纪委领导?请稍等!”保安立即拨通了电话:“局长,市纪委领导要见你,你有空吗?——好的!”抬头对成吉他们很客气地说:“局长在六楼!请!”

到了六楼,出了电梯口,第一间办公室的人马上走出来询问:“找哪个?”

成吉回答后,办公室的人便走在前面领路,穿过一个个副局长的办公室,走到尽头,是一间宽大的带休息室的办公室。局长没抬头,听有人轻轻地敲响敞开着的门,便道:“进来!”

成吉想,这局长没说“请进”,只说“进来”,可见平日的威严,或许当公安局长的就是这样的威风。他们走近局长,正要将介绍信放在局长面前,局长抬头见是成吉,立即从宽大的高靠背椅子上站起来:“丁成吉!是你?”

成吉也吃惊不小,原来是祁宁。祁宁十年前和成吉是公务员培训班同学。当时丁成吉是反贪局副局长,正科级。祁宁是市公安局纪委委员,也是正科级。两人趣味相投,一个在公安,一个在检察院,从办案的角度说,吃的是同一行饭。

祁宁面对成吉的不解,说:“我来建平有半年了,你不知道?”

成吉不好回答祁宁。祁宁应该知道,这半年或者更长一点时间,他丁成吉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祁宁并不等成吉回答,示意来人坐下。然后问,“老同学,今天来有何公干?”

成吉笑笑说:“祁宁你还是那么潇洒!这样吧,既然是老同学,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接到举报,反映原局长万如松违规出国。这次来,是市纪委决定要查清楚这个问题。没有问题更好,还我们的领导干部一个清白。”

祁宁回答得很爽:“行!该是怎样就怎样,你们尽管查。我让他们配合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转身,祁宁将成吉拉到一边:“成吉,万如松已经死了,你不会打一只死老虎吧?你们放着那么多活蹦乱跳的老虎不打,打一只死老虎?别人会怎么看?你知道,我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也是为你好。”

成吉无法回答祁宁,只得笑笑:“奉命吧。这个你理解的。我也不想啊。”

办案组到了存放会计档案的库房,几个人都呆了。所有的会计凭证码放在地上,还有很多似乎一时无法理清的会计凭证,胡乱地堆在墙角或者蛇皮袋子里。先是严慧惊叫了一声:“我的妈呀!”随后是习惯查账的刘强,他似乎要瘫下去,一只手只管挠着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已经是六月的天气,天虽不是太热,但这库房没有任何通风设施,门窗都是关着的,一股霉味不说,空气似乎是凝固的。

无论怎样也只得翻查。成吉更加理不清头绪,他只是跟着大伙胡乱地翻着乱纸。祁宁见他这样,知道他不是很在行,就说,“你不如放手让他们查吧。我俩到我办公室刮蛋。”

成吉直白地说,“我一个领头的,这个时候离开现场,不讲义气了。”

祁宁便说,那,不好意思了,我不能陪你了。

成吉也马上说,行,行,你忙你的吧。

当天晚上,祁宁在县城最好的酒店摆好了一桌饭菜,成吉也不客气。成吉想,一来,祁宁他不是关系人。二来,老同学款待也是情理之中。三来,借这个机会也慰劳一下办案组的兄弟姐妹们,也体现他头人的一点情怀。

酒过三巡,祁宁和成吉两人都快活起来,两人想起十年前开怀痛饮,不禁豪情再起。祁宁端起满满一杯酒,一抬头喝干了。成吉见满杯足有三两,心里稍稍有点犹豫,但他只停留了一下,也仰头喝下去。众人掌声四起。祁宁放下杯子,眯起眼睛说:“老同学,这不算贿赂你们吧?”

成吉已有几分酒意,他摇着手说:“纪委有规定!不准相互宴请!”

众人听成吉这么一说,都抬起头听下文。成吉又摇了摇手说:“不过,你请我,但是我不再请你,这样就不构成相互宴请!”

大家明白了成吉的意思后,都大笑起来:“妙!丁主任这样解释有新意!”

成吉似乎有点得意地说:“屁!这是跟庆江市纪委同志学习得来的经验。——规定不准同城接待,但是你在建平我在荣城,这也不构成同城接待。”

众人笑得开心,喝得尽兴。

第二天上午,丁成吉接到高和超的电话:“怎么样?”

“高书记,昨天查了一天,还没有什么头绪!上午天不是太热,正在库房查呢!”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对纪委文件的解释有没有什么依据啊?”

成吉一时无话。那头高书记的声音却越发具有穿透力:“要不要我今天来陪你喝一杯啊?啊!”

“高书记——祁宁他——是我同学!”

“你放肆!是你同学?是你同学自己掏的腰包吗?难道你不是在执纪违纪吗?”

高和超没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成吉知道,这是他一贯做法。他常说,响鼓不用重敲。聪明人点到就是,笨蛋才会耳提面命呢。丁成吉你不是自命严谨自命律己吗?原来你是毛驴屙屎外面光!

回到库房见到刘强,成吉想,一定是这个犟种告的密!可谁料,刘强却自己迎上来说:“是我打电话给高书记的。”

成吉一惊不小:“你有种!”

晚上收工的时候,祁宁已经等在库房外:“今晚我们找一个大排档!”

“谢了!老同学。改天我请你。”

“你这改天果然有文化!那天我请一个女老板吃饭,那美女是我们招商引资来的。正巧那天她有事,她连连说,改日改日。我也只能说日后再说。”

“祁宁你留点口德好不好?你喜欢喝花酒?”

“哪里敢?一个小县城,今天喝了花酒,明天就会传得满城都知道。那就不能混了。”

“你也有怕的时候?今晚不跟你喝酒了。昨晚喝多了,老婆电话都没接到。”

一边六七天就这么过去了。到了第七天,祁宁走进库房对成吉说:“你看我这个人蠢不蠢?你们把账本都搬到会议室,那里有空调。”

大家一听都笑了。大家只顾着查呀查,谁也没想到还能有既舒服又能更好地完成任务的方法。

可能是工作环境发生变化,效率也提高了。刘强突然兴奋地叫道:“丁主任!李炎秀!李炎秀的签字!”

看着刘强喜不自禁的样子,丁成吉心里就有了火:“你叫什么叫?你懂点规矩好不好?”

刘强也翻了丁成吉一个白眼,但是刘强没说什么,他将帐册捧到丁成吉的面前,赫然见到李炎秀签字的收条,收入总额是15万元。成吉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惊讶,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手心里似乎有汗。他对刘强说,把这个收条复印下来。刘强正要去找县公安局办公室打字员复印,成吉又立即拦住刘强,刘强十分不解。成吉说:“等一等!再找几张超标准的招待费发票!”

刘强一时没理解成吉的意思,他似乎手中捉住一个宝贝,不愿意轻易放下。成吉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墨水喝多了?你只拿着这一张收条去复印,你不是告诉人家你找到线索了?你不会是要放风出去影响我们办案吧?”

刘强或许是兴奋过度,他还真的没想那么多。但是丁成吉说得有理,他也只好放下手中的收条,去寻找其它有用的发票。

晚上收工的时候,成吉要开会。两个小组的人都来齐了。成吉对工作组前一阵子的工作做了肯定。在说到办案纪律的时候,成吉强调:“我们在办案的过程中,不仅要注意办案技巧,还要特别强调的是办案纪律!或许你不是故意要犯错误,但是因为你的工作疏忽造成消息泄露,那就是严重失职!因为你的失职,会给深入调查带来严重后果!在一定程度上可能还会给我们办案人员带来人身不必要的伤害!如果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会勒令离开我们办案组!”

成吉话音刚落,刘强站起来将本子摔在桌子上:“我不干了!你丁成吉就是看我不顺眼!我来参加办案,是组织决定的!不是我想来就能来的。我也是老资格了,凭什么受你的气?你另请高明吧!”

成吉没有站起来,但他的话很硬:“你想不干就不干?你是共产党员!你的组织纪律性到哪去了?你确定不想干,你写个字条!”

刘强没再说什么,他坐下来,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迅速地写着什么。成吉不在意刘强,他气刘强用高和超书记做挡箭牌,只要他丁成吉心底无私,高书记一定会支持他丁成吉!严慧见刘强这样,就上前阻拦他。刘强也就坡下驴地对严慧说:“我就见不得他气指颐使,我又不是查处对象!我更见不得他心眼比针鼻子还小!像他这样还怎么共事?”

成吉听刘强说自己心眼小就更来气,自己老婆说他小气他不介意,那是自己人。可是一个经常共事的人也说自己小气!我丁成吉哪点就小气了?转念一想,自己是工作组的领头人,当真刘强生气离开工作组,高书记怎么看不知道,只说他这个领头人,脸上也没有光彩。想到这儿,成吉就说:“今天的会就到这里。会后我跟刘强再交流,可能是我话讲得重了点。但是大家都是同事,都是奔着同一个目标来的,相信我们会相互信任相互支持。”

晚饭后,成吉约了严慧散步。

一轮秋月挂在天上,清清亮亮的光辉泼泻在街巷里,建平县的城关镇的名字也叫建平镇,小镇古旧的房屋依然矗立在破旧的街巷里。街巷是沿着河堤而建,因为要拓宽改造河道,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关于拆迁,县里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古镇的房屋是明清时期的建筑,保留原样修复破旧的房屋,建设一个古民居景点。而另一种意见是全部拆迁。全部拆迁的理由是,县级经济无力支付河流改道的全部费用。成吉和严慧步行在旧街巷,同时都觉得应该保留这座街。他们仔细打量这个古老的集镇。镇街确实是老了,“新大街”那边高楼林立,已然是一片新的世界。街坊忽明忽灭的灯火泄漏出门扇,与皎洁的月光映照着。曾经繁华一时的老街,格局都是前店后坊。如今已经不是交易场所了。老街因此冷落凄清。清风徐来,朗月高悬,让人追今思昔浮想联翩。

忽然四下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三五一群的人们在焚烧着冥钞和黄香。原来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日,明天就是“鬼节”。江南人重视七月半“鬼节”,祭奠祖宗感恩先人,是一个良好的传统,可是这些年县城都禁止放炮竹,旧有的习惯也在漫漫改变。成吉不由得想起已在天堂十余载的父亲,老人家生前不信鬼神,而且一生自甘淡泊,想必今晚不会苦等儿女们的供奉。成吉记得自小到大没有在鬼节做祭祀的经历,因为那些年的春秋祭拜被作为“四旧”扫除了,关键是那时代人们生活都很艰难,活人都顾不上,就没有太多的心思祭祀先人了。近几年大江南北都明灭着寄托哀思的祭火,上慈下孝的良好传统又回到了人间。几千年养育的民俗习惯,想要一朝一夕扫除,确实是民意不可违啊!孝顺的人不会妄为,但倘若在逝者生前不能尽孝道,身后的一切均属虚妄。妈妈曾经说过,人死如灯灭。成吉愿意逝去亲人的那盏灯能溶合在明亮的秋月里,照亮后人的心灵。

成吉心里很郁闷,就问严慧:“你觉得我心胸狭窄吗?”

“这让我怎么说呢?这样说吧。你这个人要求自己十分严格,那么你有时候会用同样严格,甚至是苛刻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别人当然不会适应。”

“你是说我办案时间长了,养成职业习惯?”

“呵呵,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

“那么你想说点什么呢?”

“你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大哥。我能说你什么呢?你经验丰富,我还得跟你好好学呢!”

“严慧我看错你了,你原来也很圆滑!”

“圆滑一点不好吗?圆滑一点可能会更好地保护自己。你用钢刀砍骨头,钢火硬的刀遇上硬骨头,刀口会蹦一个缺口。我是个女人。凭女人的直觉,人不能绷得太紧。”

成吉还想听严慧再说点什么,可是严慧的话似乎是吐一个字就是一颗钢钉。可能严慧知道成吉不太喜欢饶舌的女人,因此严慧没再说什么。两人就这样一直保持着沉默。最后还是严慧说:“我们回宾馆吧。”

成吉说,等等,我给老婆打一个电话。严慧笑了笑,躲到一边耐心等成吉打电话。成吉打完电话后对严慧说:“只是问候一声,老夫老妻了,也没有什么私房话不能听的。”

严慧只是笑而不答。




第九章


不知不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昨晚思奇电话里说,丁丁想回家看看。成吉问:“你告诉她奶奶受伤的事了?”

“我会那么傻吗?她回来不但不能帮到我,还多一个人担心,何苦来哉!”

“我觉得是不是亲人之间的什么生理感应?你信吗?过去不信,现在我有点信!你让她先不要回来,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应该放假了,省得来回折腾。”

案件证据终于有了一些眉目。成吉他们办案组在离开建平县公安局的时候,跟局长祁宁有过一次正面的谈话。主谈是成吉。祁宁带着班子成员坐在办案组对面。成吉说:“祁局长,我们在建平县公安局查账到今天告一个段落,根据组织上的要求,今天向你们做一个反馈。”

公安局的班子成员们不仅认真地听,而且每个人都在往笔记本里记着成吉的讲话,气氛严肃凝重。成吉有意识放缓口气:“我们这一次查的是万如松任局长期间的帐,严格意义上说,跟各位在座的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我们从帐上发现了一些问题,在这里提醒大家。一是帐上有很多白纸条,当然这些白纸条要用当时的眼光看,那个时期对发票要求不十分严格,各单位都有这样的白纸条。二是招待费过高,比如这一张,一桌招待费就是两千三。那个时候我们机关工作人员的工资不到两百,一餐饭就吃了我们一个人的十倍工资,不能说不是个问题。当然,这是过去的事,在这里提醒大家今后注意,要引以为戒。”

办案组的都知道,这次查出的发票里,有李炎秀的收条。除了严慧,办案组不知道的,还有荣升两次出国的所有发票。

能收获荣升的公款出国发票是个意外。

荣升两次出国的发票装订成厚厚的两大本,面对两本花花绿绿的发票,成吉一时犯了难,他不知道如何处置这发票,如果拿去复印,他怕引起县公安局办公室人的注意,再说,发票长短不齐大小不一,又用装订线牢牢地扎紧,无法复印清楚。成吉仔细看了看发票,很多都是外国的文字,好在金额一拦里,总还算能看清数额。成吉思来想去,觉得最妥当的办法是,悄悄地将发票取走。那天晚饭后,成吉约了严慧。两人像小偷似地潜入县公安局的办公大楼,大楼值班保安因为已经认识了他们,所以只随便问了问。两人借口公文包丢在会议室了,顺利得手。

严慧有点担心:“主任,办案像这样取证据合法吗?”

成吉就说:“没办法,只能是这样了。反正证据是真实的,就一定合法!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说,这些发票可能现在还用不上,等到哪一天用得上了,你是证明人!所以要约你一道来。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声张出去,免得打不到狐狸惹得一身骚。”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会有分寸。”

成吉见严慧说到分寸,知道自己刚刚的话有点多余。他怕严慧会生气,想要解释一下,又觉得不必要。男人不必太细心。多半的时候,女人是不太喜欢过于细心的男人。其实成吉是个心细的男人,他偶尔会注意到严慧的穿着打扮。严慧有时会戴上一枚胸针或别致的发卡,那个时候,成吉就会觉得严慧特别有女人味。可严慧从来没有同性的朋友将电话打进办公室,也没见严慧在上班的时候家长里短。成吉不喜欢女同事扎堆,他最怕的是三五个女同事为了一件新衣服聊上半天。在成吉过去的工作单位,给成吉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有一位女同事,人前人后总是夸自己老公,女人自己也纯洁可爱的样子,可后来那女同事却因为自己出轨而离婚。这件事给成吉的刺激不小,一个看上去清纯可人的女神形象,内心里却涌动着不能抑制的私欲。最让成吉不以理解的是,那位女同事衣食无忧,她竟然看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包工头。也许是她平日的生活太平静,一旦涉足外面的花花世界,经受不住花天酒地的引诱。尽管这样,成吉心中是有女神的,思奇其实一直就是,眼前的严慧,在他心中也具备美好的印象。还有一个庆江的曹主任。

“主任,在想什么呢?”

成吉忽然就回过神来。成吉觉得,取证据采取“偷”的办法,严慧一定不会理解,只是她不说。想到这儿,他就对严慧说,“这发票先放我这儿吧?”

见严慧没说什么,成吉掏出手机拨通了思奇的电话。成吉没回避,严慧当然听到了夫妻俩的对话,其实也只是简单地问候。严慧呡嘴笑了一笑。这一细节恰被成吉见到,便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一跟我在一起就会打电话给你老婆?”

“我怕我自己经受不了诱惑。”

“这里谁也没有诱惑你,我只怕你是做贼心虚!”

“……”

成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严慧和思奇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思奇成长在干部家庭,从小衣食无忧。人生的道路其实也很简单,从小学到中学,再到中等专科学校,参加工作后也只是从事专业性工作,简单的人生历程造就了思奇单纯宁静的习性,用传统的观点看,思奇她就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成吉自从认识思奇后,就把她当作手中的宝。这么多年来,思奇就是成吉的全部异性世界,他自觉不自觉地屏避了身边所有的女人。但自从和严慧成了同事后,成吉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女人。严慧当然也爱她的家。但严慧更多表现是,一个有思想有作为的女人。从严慧的身上,成吉看到女人的另一面。严慧说得对,可能真是他丁成吉做贼心虚了。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作为正直的男人,一辈子深爱一个女人也就够了。有些优秀的女人,你只能远远地欣赏,千万不要动歪心思。成吉知道自己不是花心的人。那么,是不是因为怀疑思奇和荣升有染,自己的心思变了,是不是想找补点什么?这还是我丁成吉吗?

严慧见成吉愣在那里,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大家同事相处得久了,各自都知道性情,因此说话的轻重就把握不了。她知道成吉是个细心的人。确信成吉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所以她不必特意做什么。有时候不做比做更好。不做,说明大家配合默契心灵相通,刻意做出来,那就是做作了。严慧的经历和思奇不一样。她来自农村,考试上大学是她改变人生道路的重要途径。能有今天的工作和今天和美的家庭,她很珍惜。丈夫虽然有点唯唯诺诺,但是正因为他谨小慎为,才显现得愈加可靠。

丁成吉任市反贪局长的时候,收到过建平县一名干警的署名举报信,检察长批示要查。丁成吉和老陈曾经查过这件事。万如松的态度很配合,“要查荣书记出国的事?有!有!荣书记出国护照是我一手办的!”他拿出县委请示和市委批复的复印件,还有护照和工本费的复印件。成吉和老陈仔细看了,手续是完备的。看不出破绽。成吉和老陈差不多同声问,出国的费用是谁出的。

万如松回答得也不含糊,钱?钱是荣书记自己出的。他办的是因私护照嘛,钱当然自己出。即使我们想出,也没有理由啊!

可是事情经不住问,再细细一问,问出了龙兴宾馆的龙老板。荣升自己也承认出国的费用是龙老板掏的。龙老板拿出厚厚一撘单据,在手上掂了掂:“钱是我出的。我是请书记为我出国考察项目。日本那边是川之江市接待的。”

当年成吉和老陈仔细看过,龙老板手上的发票是真的。而且日本那边接待人也确实是川之江市。

现在面对新的发票,成吉一时没弄懂其中奥妙。他独自翻开发票,又有一个新的发现。发票签字同意报销人不是万如松,是一名副局长签字的。副局长的签字说明更特别:“经集体研究,同意报销。”落款处盖了一个大大的县公安局公章。成吉冲口骂道:“这个老狐狸!”原来是万如松害怕事久说不清,他让副局长签字,证明自己并没私吞了这笔钱。荣升大概不会想到,再忠实的狗,关键时候也会给自己留一手。

荣升这两次出国都是在他任建平县委书记的时候。万如松和龙兴宾馆的龙老板,当年人称荣升的哼哈二将——一个拎钱包,一个挎盒子炮。可笑的是,这哼哈二将都是武将。如果一文一武也许会相安无事。可是两个活宝却相互掐起来。起先是万如松抓赌的时候,扫了龙老板的兴,所以龙兴宾馆被万如松扫兴是个大事。当时龙老板就要发作。后来听了朋友的话,龙老板有了一个计策。

万如松是出了名地怕老婆,老婆管得紧。万如松最容不得女干警叉腰,他甚至公开说过:你一叉了腰,就让我想起我老婆!但老婆也有一个宽大政策,从来不反对万如松打打“小麻将”。老婆赞成他打麻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万如松打麻将从来就没有“输”这个字,时不时能给老婆的口袋增加一点收入,因此对老婆来说,既防止了男人在外面乱花女人,又增加了家庭收入,是个两全其美的事。万如松其实是个守规矩的男人,外面女人不是没有,有一个。万如松将她安排在外县,他对小情人有一个“规定”:我打你的电话,你随叫随到!不许你打我的电话,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歇屄!

那一天万如松值班。龙老板找到几个万局长的“麻友”,要求他们到万局长办公室陪局长搓麻。万局长的麻友也是龙老板的兄弟,平时没地方去了,总是在龙兴宾馆享受“一条龙”服务。既然龙老板招呼了,又是打麻将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最推辞不过的是,龙老板给他们每人塞了一万,赢了自得,输了是他龙老板的。就冲着这份情意,三个麻友也不能推辞!

三个麻友兴冲冲地来到万局长办公室,三两句交流,万局长推不过,摆开了电动麻将桌。原来局长的办公室,里间还有一个套间。从外面看,一排橱柜。拉开假橱柜,是一间宽大的卧室兼麻将室。这个套间万局长老婆是知道的,常来检查。当然检查的理由是换被子洗床单。坚持自己洗床单的好处是,能及时发现床单上有没有长头发,或许会发现不该有的污渍。有一个细心的老婆就是好,能最大限度地减少犯错误的可能性。

麻将过了三圈,万局长的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叠红色四伟人大钞。万局长嘴里斜叼着香烟,一丝长长的烟灰银白地挂在嘴边。万局长一手碰着麻将,一手摘下烟头,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打仗我不行!打牌你们不行!”

三个麻友因为有龙老板撑腰,心里并不沮丧。听了局长的话,都哄哄地笑了。

笑声刚落,三条大汉忽然破门而入。万局长被惊吓不小,手伸向腰间。他值班时习惯带上枪。搞公安多年,他知道得罪不少人,因此他常带着枪防身。

三个麻友见是龙老板带着两条大汉闯进来,一时没弄懂是什么意思。听了龙老板的几句话,他们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龙老板设的局。三个人都站起来走向龙老板:“龙哥!有话好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龙哥却不依有饶:“公安局长带头赌博!王子犯法也要跟老百姓一样治罪!”

万如松已经将枪掏出来:“你歇屄!王子犯法?我看你是没有了王法!这是我的地盘!我打死你是开枪自卫!”

龙哥也不示弱,他拔出匕首扎在麻将桌上:“你有枪我有刀,看你的枪狠还我的刀狠!有枪你就敢打人?有种你朝这儿打!”

龙哥拍了拍胸脯。见龙哥如此嚣张,万局长就真的举起了枪,他打开保险:“一共有三颗子弹!给你两颗!我自己留一颗。”

龙哥见万如松来真的,一时兴起,手起刀落。匕首像长了眼睛,稳稳地扎在万如松的手背上。万如松疼得大叫一声:“哎哟!妈呀!”

吵闹声惊动了值班干警。四个大汉见局长和龙哥对质,一时没有了主意。万如松命令道:“铐起来!送看守所!”

三个麻友见此情景,各自找了机会溜出了公安局。四名干警围住龙哥。龙哥知道自己是敌不过众多干警的,伸出手乖乖地让干警上铐子。嘴里却没有停歇:“送我去见荣书记!我有话要跟书记说!”

干警们看着万如松,不能确定是送看守所,还是送荣书记办公室。万如松又命令道:“给书记打电话,请书记到我这儿来。给医生打电话,带上药箱,给我包扎一下!”

干警立即拨通了荣升的电话。那头是荣升含混的声音:“什么事?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干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荣升那边已经挂断。万如松气急道:“再打!我来跟书记讲!比猪还笨!话都讲不清!”

电话接通后,万如松立即用左手抢过电话:“荣书记!请你来一下,我有重要的事跟你汇报!”

电话是免提的,那头荣升的声音听得清楚:“什么重要的事?有话就讲,有屁就放!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什么人在操事?你不是公安局长吗?就是天王老子操事,抓起来明天再说!”

万如松听了荣升这么说,心里有了主张。可当他正要挂电话的时候,龙哥一步抢上去,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接过还没来得及关闭的电话:“书记!是我!万如松他欺负人!书记如果不主持公道,明天我就叫人炸他公安局大楼!”

荣升一听大概吃惊不小:“你不要胡闹!我马上来!”

不大一会儿。荣升蹬蹬蹬上了公安局大楼。推门见万如松和龙老板各坐桌子的一边,两人都睁圆了眼睛瞪着对方。旁边还站着干警。只听得墙上的闹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荣升见这个情景,什么也没说。他料定会有人抢着说的。果然万如松先开口了:“荣书记,龙老板打到我办公室来了!打人不打脸,他都打上门来了,我不治治他,我也混不下去了!”

荣升用嘴角挑了挑龙哥:“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们狗咬狗是不是?你们都是我信任的人,你们相互掐,外人会怎么看?说,是怎么回事?还打上门来了?你龙哥也太霸道了一点吧?”

“书记你一碗水要端平哪!你不能是原告有理吧?”

“少废话,我这不是在听你的吗?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他万如松抓我们的赌,他自己躲在办公室里打麻将赌博,被我发现了!他仗着手上有枪,他要用枪打我!”

荣升没听完龙老板的话,就对着站在那里的几名干警说:“把老龙的铐子打开!你们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事再叫你们。今晚的事谁也不要对外说,谁说我找谁!”

干警走后,荣升失去了耐心:“你们一对蠢驴!你们以为这样做是丢我的脸是不是?给脸不要脸!你丢的是你们自己的脸!你们怎么能是猪大肠?怎么就扶不起来呢?万如松抓赌是我荣升布置的,那是大局!大局懂不懂?他抓了你的赌,但是他有权处理你了吗?怎么处理还不是我荣升一句话?你闯进公安局长的办公室闹事,你依仗着什么?我给你胆子了吗?你这个事可大可小,轻的,告你伤害,判你几年坐牢!你坐牢不要紧,你那么大家业谁来管?”

龙哥见书记真的动了肝火,他也大气不敢出。万如松听了,心里受用。可荣升将脸转过来:“你万如松当的什么狗屁局长?你有枪了不起?老子明天就撤了你的职!看你还神气什么?他老龙对你平时也不错。你抓他的赌,让他是有了误会,但是你长嘴干什么的?动不动就拿枪来吓唬人?他老龙是省油的灯?你看看你们。这事传出去会怎么样?听我的,这事到此为止,都不要说了。你马上到医院包扎好。老龙陪着你!老龙!听见了没有?”

老龙是个场面上的人,见书记这样,就爽快地答应了:“老万,我送你去医院!一场误会,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万如松原本还在那儿绷着,荣升知道他骨子里是有血性的。万如松分寸拿捏得还是不错的,他一定要弄清对象是什么人。通常情况下,万如松也是一个遇强则强,遇软则软的角色。在万如松的眼里,龙老板的家业再大,也只是一个被收编了的土匪。兵是兵,匪是匪,兵匪本不应该是一家的。可能为了一时的利益,兵匪会凑成临时班底,毕竟本质上是有区别的。我万如松不是一味地怕领导。怕领导的实质是怕自己,因为领导影响着个人的前途,谁会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我万如松如果没有两把刷子,也不会当上公安局长,荣升也不会用一个软蛋。任何领导都会用马屁精,但是任何领导最终也会用办事的人,如果都用马屁,那么事情由谁来做?我万如松肯定不是一个纯粹的马屁精!

荣升见万如松一副不爱搭理的表情,就笑了:“算了!老万!狗咬狗一嘴毛。有本事枪口一致对外。龙哥是个讲义气的人!你也看开点!”

万如松不再绷着了,他就坡下驴。他既要绷着自己的面子,也不能不给书记的面子。但对龙老板,他觉得就不必了。特别是不能让龙老板送他到医院。龙哥送,面子上是龙哥服软了,但其实让龙哥跟着,是他万如松没面子。他万如松怎么能刚被人家扎伤,马上又轻易原谅了这个施害者?能哭又能笑,是江湖上的一套,在他万如松这里,就不必用这一套了。万如松叫来值班干警:“送龙老板出门!让他回家!今天的事,你们几个见了就见了,一场误会!谁也不准外传!”

送走了龙老板,荣升让万如松坐自己的车,将他送到医院,然后又安排干警值守,又叮嘱了几句:“响鼓不用重敲!你自己保重!我是知道你的。”

严慧和成吉一路走来,两人都没再说话。严慧不知道成吉会不会介意她刚才的话,就主动问:“主任,想什么呢?”

成吉轻声一笑,正要回答严慧,电话铃适时地响起来。严慧见成吉的表情,就笑了:“是老婆的电话?”

成吉摇了摇手,示意严慧别出声:“是我!怎么这么晚来电话?是妈哪儿不好吗?”

可是电话那边只听到喘气声,并没有说话声音,成吉急得对着电话大声喂喂,那边终于有了断续的声音:“成吉——你!快回来!丁丁出事了!”

成吉再要问点什么,电话已经挂断。再打过去,出现一阵忙音。

建平县离家只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成吉用了三十分钟就将车开到了家。一进家门。只见思奇瘫坐在沙发上。身边放着固定电话和移动电话。成吉进门的时候,思奇抬眼看了一眼成吉,又立即将眼光移到两部电话上。成吉见状,先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通常情况下,成吉的处事方式是,越是大事,他越会冷静。他总是想,任何大事,总得要想出解决的办法。那么越是遇上大事,越是要冷静。冷静才是寻求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

成吉坐到思奇的身边,握起思奇冰凉的手:“别急,有我在!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的思奇也已经冷静下来,她告诉成吉,姑娘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丁丁在电话上要求妈妈准备50万。说是有事。再问她,电话挂断了。半个小时不到,又用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进一个电话,她说,让爸爸不要担心,我在路上,不方便说话。

两个电话让思奇百思不解。成吉让思奇将丁丁的话反复说了几遍,然后分析说:“丁丁的话有几层意思,这第一,让爸爸不要担心,这是求助爸爸了,也就是我们要报警求助。第二层在路上,这是告诉我们她的方位,但是她不能确定在什么位置,可能是在行进的车上。第三层告诉我们不方便说话,这更是明确告诉我们她是被别人控制了。”

听了这话,思奇焦急地说:“那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怎么办?报警!难道你在家等电话能等出人来?”

成吉将电话直接拨到刑侦支队汪副支队长那里。放下电话后他问思奇:“不是说好让她放暑假再回来吗?怎么还是提前回来了?”

“她是你女儿呀!犟嘛!再说她实习提前结束了,想家呗。好奇怪,她就说是想奶奶。”

成吉担心妈妈那里会有什么意外,就对思奇说“你在家等电话,我去看看妈!”

“这么晚了,别去吧。明天再看。有特护呢!我一个人在家,好怕。”

成吉想想也是,这么晚了,再去看妈妈,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当前的最大问题是等电话和筹款。他想到申中华,抓起电话就拨过去。可是电话没拨出去,却打进来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丁叔叔吗?我是李炎秀!丁丁回来了吗?”

成吉突然打了一个颤:“李炎秀!你__”

可是电话那边已经响起“嘟嘟嘟”的回音。成吉气得将电话掼在地上。他对思奇说,“这帮坏蛋!做事总是让你抓不住把柄,一定是高人指点。李炎秀我相信早晚会抓住你狐狸尾巴!”

思奇这个时候倒显得冷静:“那是因为我们在明处,别人在暗处。别想了,你快打电话给申中华吧。”

思奇将捡起的手机递给成吉,成吉一看手机的显示正常,找到刚刚李炎秀的电话号码拨出去,谁知道还没等成吉多说,炎秀就说:“丁叔叔你别激动,我比你年轻我都不激动!你不要问我任何东西,你只要问问自己,你家里接连不断发生那么多事,你不想想?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炎秀就不要得意太早,你的电话我有录音,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丁你是天真还是装屄?我做什么了?坐牢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说过的,你能搬石头砸天啊!”

“李炎秀__我操你妈!我__”

“你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你活该坐牢,你害了你自己还要害大家!没素质!我懒得理你!”

成吉再要说什么,那边电话已经挂断。

思奇见他气得不行,就说:“你分清轻重好不好?现在是救丁丁要紧!你赶紧给申中华打电话吧!”

申中华那边声音嘈杂,嘴里似乎叼了香烟。他稍稍有点含混地喂道:“成吉!这么晚来电话,有事吗?”

“中华,借50万给我!我知道,关键时候也只能是你帮我了!”

“行!但是50万不是个小数目,今晚是办不成了,明天可以吗?”

“明天就明天吧。谢谢你了。关键时候能借钱的,就是真朋友!”

“原来你一直都没当我是真朋友啊?”

“不是不是,我就是因为当你是真朋友才开的口。你都不问要50万做什么事,你就答应了。你够朋友!”

“你要50万能干什么呀!你不像我吃喝玩赌都会,就是玩得不精。”

“我不跟你说了,你继续潇洒吧。”

思奇这个时候的思路还是清晰的,她问成吉:“找申中华借钱好吗?要么我问我爸爸借点?”

“算了,爸爸只靠退休工资,他哪能有多少钱?这事你先别告诉他,免得他着急,还不一定帮上什么忙!”

思奇听了成吉的话,心里不是滋味,爸爸虽然年纪大了,但他还不至于添乱。思奇也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向成吉表达出来。而成吉倒是很敏感,他知道刚刚的话可能会引起误会,就又劝道:“我都是丢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还让父母为我担惊受怕。也让你受了很多苦。对不起!”

思奇听了成吉的“对不起”,脸上竟然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难得呀!你会说对不起。人哪!就是个命!谁让我嫁给你呢?”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汪副支队长带着五六个干警,随着开门声,动作敏捷地进了成吉的家。汪支说:“老丁,请你们简单地介绍一下情况吧。”

思奇就将两个电话的内容介绍给汪副支队长他们。成吉着急地说:“刚刚李炎秀打电话来,我想一定是他捣鬼!”

汪副支队长说:“老丁,我们办案不能凭主观判断,要根据案件的线索做出正确的研判。你先别着急,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汪副支队三十出头,却沉着冷静。成吉心里还是信任这个年青人的。但他不能接受汪副支队刚刚的话,自己也是办案多年,论经验也是个老手了。或许他汪副支队经历这样的案子太多,练就了高超的本领?想到这儿,成吉忍不住说道:“汪支,我也是办案的。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作为家长我不能不着急!早一秒就早一线生存的希望,还是请你们动作快一点!”

“老丁!我们是老朋友了!请你相信我们!你再急,你现在的身份只是受害人的家长,所以你一定要很好地配合我们!我们也不希望出现任何差错!生命权利高于一切,这是我们办理类似案件的基准点。”

成吉听了汪支的话,觉得他不卑不亢态度有点逼人,可是细想一想。他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有分寸,实在是没有反驳的理由。再说,现在这情形也不是斗嘴的时候。

恰在这时固定电话的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成吉抢着要去接电话,汪副支队一把按住了成吉的手,示意让思奇接电话,并示意她按照事前准备的提纲回答。汪副支队按下免提,示意屋内的人不要说话,思奇凑近电话:“喂——我是!钱我是准备了一点。只有十万。一下子拿出五十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对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告诉你,我们只要钱不要命。如果钱没有,那只能要命了。别啰嗦了,明天上午你把钱放在荣城和建平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桥名字叫百花桥。你把钱放在桥第二个桥墩洞里。钱到了,一个小时负责你见人。”

“你能让我女儿说一句话吗?”

……

电话那头出现盲音,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就在这时汪副支队长的电话响起来,是市局技术室的电话,告诉汪副支队长,通过卫星定位侦查到,犯罪嫌疑人的电话在建平县乡下。汪副支队一听急了:“你这不是废话嘛!建平县乡下那么大范围,你不固定在哪个方位,哪一个具体的地点,你让我当无头苍蝇?”

“汪支,实在对不起。刚刚电话干扰太大,通话时间又短,实在没办法确定准确的位置。要么我们再试试?”

汪支刚挂断了电话,市局分管局长的电话打了进来:“小汪,犯罪嫌疑人的大致位置已经确定。你带队马上赶到建平县。祁宁局长那里已经开展地毯式的排查。受害人家里只留两个人值班就行了。你马上出发!注意安全!”

成吉要求跟着汪支他们一道赶往建平县。汪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但是他看了看成吉:“行!你还是不放心!你去吧。但是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暴露身份!”

刚要出门,家里的固定电话又急促地响起来。成吉立即折回来,汪支也跟着走近电话按下免提。

电话那边是郑振的声音:“丁丁怎么了?”

“爸!你怎么知道的?”

“先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先回答我丁丁怎么了?”

“没事,爸!我们已经报案了。现在公安局汪支队他们在我家!这么晚了,你就别操心了。会有办法救丁丁!”

“那好!你们好好配合公安。”

汪支和成吉赶往建平县,见到祁宁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祁宁见到成吉有点吃惊:“你女儿?”

“是!拜托了!”

“哪儿话,不要说你女儿。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女儿也要全力营救啊!”

汪支说:“大家先休息吧。今晚是没戏了。嫌疑人也要睡觉的。”

可是成吉哪里能睡得着。同样是办案。但现在的场合,是他人生经历的第一次。他能深切的体会到,公安办案与自己办案有所不同。干警面对的是真刀实枪的歹徒。既然是歹徒,那么一定有穷凶极恶理由。而自己办案所遇到的,毕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群,一方面办案对象不至于面目狰狞。另一方面,办案时间上不是那么急迫,即使出现一些小差错,也无关痛痒。而干警面对歹徒就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旦失误不仅会影响受害人的生命,甚至自身也会付出生命代价。

成吉想,自己办案和公安办案还有一个区别。公安干警所面对的,是明显地违犯法律,是显见的罪错。但是纪委办案遇到的难题是,往往难于界定错误的性质。比如,过年过节,大家都在送礼。乡镇的党政一把手按照“惯例”,会登门到上级领导家里朝拜,送上一个三五千元的红包,理由是领导指导基层工作一年了,一点辛苦费,让领导自己买点烟酒什么的。按照党的纪律处分条例,这当然是个错。给送礼或受礼人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可能受处分的人会接受。但是在中国这样一个号称礼仪之帮的国度,给上级送点礼,你如果上升到法律上追究他们的罪责,是很难让人接受的。送礼难道还送出罪?因为心里不平,就会产生报复的行为。妈妈遇到车祸。女儿现在又被绑架,是不是我丁成吉要求别人太严格了?是不是像有人提醒的那样,我丁成吉原则性强,但灵活性稍差?

成吉曾经听建平县左县长谈到过收礼金的事。他说他刚当副县长那年,乡镇领导到他家送礼,他一律拒收。他因此得罪了同一个班子里的同事,也得罪了乡镇干部。同事们认为他不懂事,说重一点,是班子里的“背叛者”,难道你真是天下皆浊我独清?乡镇干部认为他“假正经”,县领导不只是你一个左县长,大家都收,就你一个人正经?最让左县长痛苦的是,他分管的中心工作,在乡镇推动不下去。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镇长的任免决定权在县委,一个副县长是没有权力决定他们升迁的。在工作上不支持他左县长,也是因为他虽贵为县长,却不是“自己人”。那一年左县长尝够了“阳奉阴违”的滋味。

现在想来,左县长说这些给他丁成吉听,也是一番好意提醒,只是他丁成吉并没领这个情。成吉知道自己虽有疑惑,但是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他会坚持到底。叫做“不撞南墙不回头”,他的性格,大概是头撞南墙也不会回头。

凌晨四点的时候,成吉实在坐不住,他走到汪副支队长的办公地点。谁知道汪副支队长不仅一直没睡,还始终保持着跟思奇的电话联系。成吉这一惊吃得不小。他这才领会到,汪副支队长为什么同意带他来建平县。他怕丁成吉留在家里会干扰思奇。成吉心里恨汪支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水平,可又不得不佩服汪支的智慧。

汪支告诉成吉,丁丁给她妈打过一个电话,只说是在路上。汪支说,你姑娘很聪明,她说在路上至少给我们传递两个信息,一是她的生命安全目前是没问题的。二是歹徒并没有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因此祁局长他们地毯式的搜查不会有太大的效果。只能静等明天歹徒取钱。

歹徒还用另外一个陌生电话给思奇打过电话,询问她有没有报警。如果报警,后果自负。

成吉一听紧张起来:“思奇怎么说?”

“哈,你老婆又不笨!她配合得比你好!”


第十章

荣升电话打进来的时候,炎秀还和上次带回家的那女孩缠绵在宾馆宽大的床上:“老荣__领导!这么早打进电话!有什么指教?”
“老弟你真是公子哥啊!这都九点了,还早!”
炎秀有点不乐意听公子哥这话,就有点不耐烦:“有什么指教?领导!”
“老弟,说了你别不爱听,你是不是动静搞得太大了?”
“什么动静太大了?我跟阿淘也是多少年夫妻了!你情我愿,你不是不知道。你别像我老爸那样古板好不好?”
荣升认识炎秀相好的那女孩,女孩姓陶,活泼可爱,炎秀叫她阿淘。荣升想炎秀显然还没睡醒,就说:“你在哪儿呢?我来见你,我们当面谈。”
荣升在天鹅湖畔咖啡店里等。看了看表,都快12点了,炎秀仍然没有出现,荣升很无聊,随手拿起包厢里一本杂志,几行诗句就跳跃在他的眼前:
等到一则暗下来,玻璃
会重新安插在生活中:
一面镜子。个中区别是,它把
巴台边的某人
放进街心里的人流。
__那嚣闹、匆忙之地,
我也曾处身其中而不自知。
……
用不了多久,一间咖啡吧便可以
替下整个世界
遥远的星群中。
作者很著名,荣升喜欢读他的诗。这一回在这样的地方,荣升突然就有许多感慨,他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宽大的包厢中踱来踱去。他曾经是个诗人,尽管他没发表过诗,但他认定自己是个诗人。也许是官场功利的利诱太强大,他丢掉了自己浪漫的情结。他追慕郑思奇就是因为自己身体里潜伏着太多的理想和浪漫色彩。他不知道自己一个高贵的头颅,怎么会向一个公子哥低下!
我荣升骨子里喜欢灯红酒绿吗?不!绝不!当然,我喜欢女人,但女人只是灯红酒绿中点缀甚或是神灵,要么是点缀,要么是神灵!反正是俗流之外。“一面镜子”?是的,在官场上我荣升表现出来粗犷豪放,那是魄力!官场少不了霸气,让别人敢怒而不敢言,才是最好的官场效应。荣升我不是个俗人,我热心读研究生,不单单是要改变中专文化的初始学历,切实是要提高素养。芸芸众生,总有一些思想的前驱者,诗人便是其中一员!但如今我也只能是“放进街心里的人流”。
见到炎秀,荣升又回到现实中。他点起一根香烟翘起二郎腿:“阿陶!如花似玉啊!老弟又换人了?羡慕啊!什么时候给我也介绍一个女老师!我从小就喜欢女老师。那一年我们村小学来吧过一位美女老师,一口京腔,仙女一样。她喜欢我!她教我读戴望舒《雨巷》: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后来我一直找她……”
炎秀在一旁冷眼看着,见荣升一直都在跟小陶套近乎,就不无讥讽地说:“想不到老荣还是一位诗人!可惜了!当市长屈才了。”
荣升还没从自己的诗境中走出来:“老弟你不也喜欢诗吗?”
小陶说:“市长记性真好!还记得那么清楚!”
“市长大人当年怕是被美女老师引诱了。哎,老荣你言归正传,你喊我来到底要说什么吧?怎么不叫上郑处呢?”
荣升这才回过神来:“郑仕达这个人是个小人!老弟你记住我的话不错。小人只能利用是不能信任的。我是说,老弟你是不是玩火啊!绑架人是重罪啊!”
“你开车撞人不也是重罪吗?”
“那不一样的,交通事故!有肇事者承担责任!对了,所以我说郑仕达这小人不可靠,他什么都招了!”
“招了又能怎么样?你还不是你吗?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小了?你怕了?你在建平当书记时候那种魄力呢?”
“兄弟呀!不是我怕事,大家都不容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何必鱼死网破呢?”
“你不必劝我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叫小姐上酒啊,都十三点了,你想饿死我?”
荣升招呼服务员上XO,炎秀撇撇嘴:“你OUT了,还XO呢,拉斐吧!”
荣升为了面子,争辩说,国内拉斐假的多。炎秀拍拍小陶说:“她姐姐经营的酒庄全是原装货。”
荣升想说,哦,原来是为姨姐拉生意呀!可是话到嘴边没敢说出来。他知道炎秀不好惹,惹急了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丁丁一个人坐在车的后座位上。车子开得并不快。两名歹徒一边走,一边犹豫着,像是在寻路,也像是在等人。从不同的铃声上,丁丁就能判断出他们有好几部手机。电话似乎很忙碌。但是所有通话都是简短到无法听清。歹徒似乎和指挥他们的人有什么暗号。她几次想打开车门往下跳。她知道一旦跳下去,非死即伤。因此丁丁知道往下跳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歹徒其实发现了丁丁的意图。在丁丁试图打开车门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高个子歹徒说:“姑娘,听我的话,车门我已经锁死了。这是智能锁。只要我这里不给你电,你是没办法打开车门的。”
矮个子歹徒一贯就没高个子有耐心。他回头看了看丁丁:“你要敢跳!我就奸了你!”
高个子抬手打了矮子一巴:“冬瓜!老板的话你要记得!我们只图财不害命!”
“狗屁!绑架是杀头的罪!你不害她的命就怕你自己到时候也没命了!”
“冬瓜你信不信我揍你?老板跟我讲了,你要是胡来,就让我揍你!”
矮子不敢再横,只是嘴里嘟噜:“狗屁!你一个开车的,能做成什么大事?老板还不是不放心你,才让我来的?”
丁丁在矮子去买食品的时候,曾经跟高个子有过交谈。高个子看上去和气一点。他见矮子下车,就主动松开丁丁眼睛罩。丁丁就主动叫他:“大哥!你家里是女儿还是儿子呀?”
高个子看看丁丁,有点善意地笑了:“呵呵!这小姑娘嘴还真甜!你叫我大哥?你有哥吗?”
“没有!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
“哦?你一定以为我们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我知道你也不想做这个事对吗?其实你们俩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一定不是坏人!是坏人要你们做的。你也是没办法对吗?”
高个子说:“你还是小孩子,你不会懂的!”
“大哥,我是大学生,我也是成年人了。我懂的。你能帮我松开我的手脚吗?腿都绑麻了,手也没有感觉。你们两个大男人,我再怎么样,也跑不掉的!”
高个子没再说什么。直到矮子回来。就听高个子对矮子说:“冬瓜,不如松开她的腿脚吧,一个小姑娘跑是跑不掉的。再说我们只图钱不图命。”
矮子对高个子喊他冬瓜非常不满:“我大名陶启,你凭什么叫我冬瓜?你是电线杆?”
丁丁听到高个子叫矮子冬瓜,起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以为矮子的名字就叫冬瓜。谁知道高个子是叫他“矮冬瓜”的意思。她听矮子反抗,不禁笑了起来。矮子本来就恼火高个子的称呼,见丁丁笑他,就更加来气,他不仅不同意松开丁丁的眼罩,还有意上前系紧了腿上的扣带。勒得丁丁“哎哟”地叫了一声。高个子上前推开矮子,一把捏住矮子:“你不就是淘气(陶启)嘛!还不如叫冬瓜好听!”
不知道高个子捏到淘气哪儿了,只听矮子说:“操你妈!你捏疼我了!”
高个子没再理会矮子。他解开丁丁的眼睛罩。并且解开了绑在丁丁手上的绳索。他不敢对高个子发狠,只得将怒气发在丁丁的身上。丁丁知道一时确实无法逃脱,就安静地在车后座上呆着。
车子开到一片密密的树林旁。丁丁忽然来了主意。她对高个子说,大哥,我要解大便!
没等高个子回答,矮子陶启先回答了:“就你事多!解什么解?明显是花招!不行!拉裤子里算了!”
高个子又打了矮子陶启一巴掌:“活人还能让屎胀死?她跟我们一天一夜都过去了,解大便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是光吃不拉的?放她下去!”
高个子留在车上。矮子陶启跟着丁丁下了车。丁丁在找树丛里空旷的地方,其实她是在观察哪里可以逃脱。矮子陶启看出了丁丁的意图,就紧跟着她。丁丁就对矮子陶启说,“我一个女孩要解大便,你跟那么紧干什么?”
“少废话,你想跑出我的眼睛?你就在那小树边上解!你解的时候,我背对着你,但是你要不断摇那棵小树!如果我听不到声音,我就立马转身到你身边来!”
丁丁知道矮子陶启的警觉性还是很高的。她装作蜕裤子,蜕下外裤后,她蹲下去悄悄地解开两只鞋带,慢慢脱下鞋子。只穿一双袜子。
就在这时,高个子电话铃声响起来。似乎是接到了新的指令。高个子大声喊道:“冬瓜!冬瓜!”
矮子陶启没好气地回道:“我在看人呢!你喊魂哪!”
丁丁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不顾山上荆棘,奋力向山林里跑去。她想隐匿在山林里。
矮子陶启的反应也很快,只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就意识到事态的变化。他立即追上山去。丁丁原先是想坡跟鞋跑起来不方便,谁知赤脚徒步,被山上的疾藜戳破了双脚,疼痛难忍,她无法再坚持跑下去。矮子陶启却蹬着短腿快速地追上了丁丁。丁丁被矮子陶启一把抓住的时候,情急之下丁丁低头咬住矮子陶启的手。矮子疼得大叫。正在这时高个子也赶到山上。矮子陶启终于从丁丁口中抽出自己的手。矮子陶启顾不得疼痛的右手。举起左手就要打丁丁。高个子往前用手一挡。矮子陶启无法再使力了。
矮子陶启愤愤不平:“你怎么帮她?”
“人抓到了就行了,你想搞死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失败对丁丁的打击很大,她知道拼力气是拼不过他们的。只有靠智慧了。可是面对两个大男人,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在行了一程又一程之后,两个男人失去了耐心。丁丁就装出十分胆怯地对高个子说:“大哥,不如让我打个电话给我妈吧?看她有没有准备好钱?”
矮子陶启说,“这小姑娘一肚子幺二三,她又在耍花招!”
“我们两个大男人,她一个小姑娘,能耍什么花招?我们不是要钱吗?如果她妈准备好,我们早点拿到就早点闪人有什么不好?时间长了你想等公安来抓我们?”
电话是妈妈接的,高个子让矮子陶启说,矮子陶启不愿说。高个子就有用手势指挥丁丁,约好凌晨三点在百花桥交钱换人。
思奇接完电话,人像是飘在空中,忽然就往后一倒,幸好身后是宽宽的沙发。办案干警一阵紧张,喂了她一些糖水。她稍稍恢复后,又担心一时到哪儿去凑足这些钱?
正在一筹莫展,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在深夜听到敲门声原来是那样恐怖,思奇差一点又要晕过去。
思奇在干警开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了。昨晚也是这个时候成吉赶回家的。也就是说,丁丁在歹徒的手上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思奇的爸爸郑振来了。思奇十分意外:“爸!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又不是死人,怎么就不知道?我凑了三十万,先救急吧。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保人要紧。”
思奇眼泪顿时盈满眼眶:“爸!你哪来的钱!”
“别哭了!你爸一辈子吃的苦,齐腰深!挺一挺就过去了。平民百姓,谁家能过得安逸?”
思奇揩了下眼泪,对爸说:“成吉有一个朋友答应借五十万的。五十万不是个小数字。现在还没有消息。”
“这,你要体谅人家。谁家里能放着五十万呢?我这三十万也是东拼西凑的,先用着吧。这里面有我自己的十万。你不用急着还!反正我有退休工资,是饿不死的。”
这时干警提醒思奇:“护士长,时间不早了,既然有三十万,我们就先出发吧。万一歹徒先到了见不到我们的钱,不知道又会出什么花样。”
爸爸想跟着一道去,干警坚决不同意。老人也没再坚持,只嘱咐小心,就留在家里帮着思奇看家。
走出家门就见申中华开着车过来。他匆匆走到思奇面前:“真对不起,我刚从外地赶回来。这是我答应成吉的五十万!”
思奇只要了二十万。申中华不答应:“你全拿着吧,反正是借的,又不是送你的。完事后你再还我不迟。”
干警又在催促思奇。中华说,我也去吧,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干警也不同意他去。中华只好远远地开车跟着。
思奇看得见中华的车。她感动中华这位朋友。成吉这么多年来,没有几个真心朋友。好同事倒是有几个,但像中华这样,两人处得投缘的朋友少。或许是成吉太孤僻,也或许是成吉的职业习惯,让他无法接近更多的朋友。爸爸似乎也有这样的毛病。爸爸退休后,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别人退休后,要么到老年大学上学,学点绘画摄影什么的。可是郑振不愿意。他在私塾里学过两年,毛笔字写得还算行。可是老年大学书法班动员他去,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妈妈生前甚至开玩笑说,你爸办了一辈子案子,总会把别人当作办案对象。妈妈的话当然有点夸张,但其实爸爸总会在别人身上看出一些不妥。说白一点是他洁身自好,说难听一点就是孤僻冷漠。她怕成吉今后会变成爸爸那样。比如对郑仕达,思奇的观点和成吉的不同。郑仕达犯过错误是真,但不能把人看死。郑仕达还是爱家爱孩子的。他在外面虽然很花心,但对老婆还是真心真意的。成吉看人有时会有偏见。好在有中华这样的朋友。中华是个豁达的人,什么都能看得开,面对挫折也从来都是积极想办法,从来不怨天尤人。时代毕竟跟爸爸那个年代不同了,相信成吉会跟上时代。
车子开到建平和荣城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百花桥的标志,这就是歹徒指定的交钱地点了。可是车子靠边停下后,他们才发现,这里根本不具备条件交易。路是高速公路,车子只能临时停放,根本无法久留。无法久留可能正是歹徒要考虑的。可是桥是悬空在水上的高架桥,人无法下到桥下。也就是说钱无法按照歹徒指定的地点放下。
干警这才想到,这是歹徒故意设计的。他们担心孩子的家长报警,用这种办法避开警察的追捕。车子在应急车道上停留了大约半个小时,歹徒的电话始终也没打进来。既然是不能久留,车子只能继续往前开。
警察和思奇他们乘坐的车子是民用牌照,这也是考虑到人质的安全。警察和思奇他们用匀速将车子开到了建平县收费站。下了建平收费站,又再次开上高速公路。这一回是往荣城方向,和刚才完全是相反的方向了。思奇很着急,干警说,别急,我们回头到百花桥,也是一样的。车子到了百花桥之后,果然就接到歹徒打来的电话了。
干警将车停在应急车道上。思奇按照歹徒的要求,用一根绳索吊着装钱的包,往百花桥下慢慢放下。快到地面时,歹徒将丁丁带到了现场。思奇一见丁丁就着急地喊了起来。丁丁也看见了妈妈。丁丁大声喊道:“妈妈!”
汪支和成吉也在现场埋伏着,成吉听见丁丁在喊妈妈,就急着往前扑,汪支一边拉着他一边急着骂道:“老丁!你真蠢!”说完,让两名干警看守着成吉,怕他再冲动。
百花桥的这一边是一条乡村公路。歹徒拿到钱后,来不及数一数,他们将丁丁推到公路旁,两人跳上车发动了引擎。桥上干警用强光灯照着歹徒的车尾。歹徒的车并没有牌照。歹徒发现有破绽,猛加油门加速逃离,车尾冒出一股浓烟,甚至在桥上都能感觉到尾气呛人。
桥下八道光柱同时亮起,四辆警车已经将歹徒的车堵死。成吉首先冲出干警的看守,从高速公路护坡上爬到百花桥下。思奇等不及解开丁丁被捆绑的双手,就将丁丁一把搂在自己的怀里。成吉解开丁丁的双手,一家三人哭成一团。
大家七手八脚,将两名歹徒分别铐起来。矮子陶启试图反抗:“凭什么抓我?我又没有伤害她!我们只图财不害命!”
汪支气矮子陶启无知,上去就踹了矮子陶启两脚。大家情绪好象都受到影响,干警们你一拳他一脚,似乎将两名歹徒当成了沙袋。却不料丁丁见了,突然喊道:“别打了!”
干警被丁丁这一喊,吃惊不小:“这小姑娘,他伤害你!你还同情他?”
丁丁指着那高个子:“他可能也是受人指使。他跟我说过,他家里有两个女儿,最近老婆给他添了一个儿子,他要照顾老婆和孩子,没办法出去打工,家里又急着用钱,所以就被坏人利用了。”
干警们一方面惊异这小姑娘这么冷静,一方面又不以为然。汪副支队长告诉丁成吉:“这矮子陶启是小陶的弟弟。”
“小陶?什么人?”
汪支笑笑:“你不知道?李炎秀的小情哪!这穷孩子从小就学坏,在郑仕达手下开过车。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把他姐姐介绍给李炎秀了。这小矮子都叫他淘气,我们处理他不止一回了,没什么良知的!有良心他会想到害人?生活困难的人多了,都要学他一样绑架?不给他一点教训,放出来还要做坏事。”
成吉也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找李炎秀算帐!”
汪副支队长十分不解:“这跟李炎秀有什么关系?就因为陶启是小陶的弟弟这层关系?丁主任,请你多理解我们一点,我们办案关键是重证据。”
思奇也拉了拉成吉的手。成吉想说,你误会我了。见思奇拉他的手,他就对汪支说:“你们做出了那么大的努力,多谢你们了。”
汪支笑笑:“理解万岁!都是办案的,相信你会理解。”
丁丁见到外公的时候,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了。外公拉着丁丁的手,又摸摸她的脸,丁丁被外公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外公,我都多大了?你还以为我是吃奶的孩子呢!”
外公笑了:“你再大,也是我的孙子!你就乖乖地当孙子吧!乖乖,跟外公说,他们没把你怎么的吧?”
“外公——,你看,你看!这哪儿跟哪儿不都是好好的吗?别担心。你孙子也不是孩子了!”
成吉打中华的电话。打了三次都没打通。中华一直用的是移动公司的手机。他大概是荣城最早用移动电话的几大客户之一。最近中华告诉成吉,他添了一个电信的号码。他告诉成吉,打不通移动公司的号,就打这个电信的号。成吉拨了电信公司的号,通了。中华在那头的声音不是很洪亮:“我在日本。还钱啊?不急,你先用着吧。在日本移动的号不能开通国际漫游,所以有什么事你就拨这个号吧。好的。不多说了,回来再聊。”
中华回来的时候,给朋友带来很多小电器。他送给成吉一个微型照相机。成吉有心要拒绝。中华说:“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在行家眼里,这只不过是玩具。只能照相不能摄影的。你留着吧。说不定对你办案取证有帮助。”
成吉就开玩笑道:“你不是贿赂我吧?”
“你别忘了,我还是共产党员呢!我也是红色资本家啊!再说了,我违法有法律管。违纪了,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办得了我的。是不是?你不要不服气。我真出了事,你保也保不住我。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跟我做朋友吧。你总不能让我把你当神一样供着吧?伟人都走下神坛了,你也走出来吧。”
成吉仍然不服气:“我虽然不能保你。但是我能查你。”
“同志哥,你就熄火吧!要查哪个不查哪个,你也不能说了算。书记说查谁才有可能真的查谁。你到纪委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比我更懂?”
成吉不再说什么。可他心里想。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是学校组织的辩论赛的最佳辩手,怎么现在遇上汪副支队长,甚至申中华,我都说不过他们?难道是我真的跟不上时代了?
中华没容成吉再说什么,他拉着成吉说:“我知道你近来遇到很多揪心的事。包括你被冤枉。你如果当我是朋友。不如我陪你出去玩玩。散散心。你要知道,在这个地球上,离开什么人,地球仍然会转,而且速度一点都不会慢。”
“我妈妈还没出院,我没钱也没心思出去玩。”
“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钱,只要你当我是朋友。我这儿有啊。钱多了,对我来说就是个数字。我要那么数字做什么?将来捐给不知名的难民?留给子孙是个祸害,所以不能没有钱,但是钱太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用。”
成吉有点心动。他也想到换换环境,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想跟思奇一道出去。可是思奇显然是走不开的。但自己一个人离开,担子全压在思奇肩上,他又不放心。
中华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就说:“你妈妈那里我出国前去看过,很快就能恢复。你在家里只能是你自己心里有个安慰,其实你帮不了什么。说得不好听,说不定在某种程度上,你沉默在那里,别人还不放心你,反倒要安慰你。你其实就是个负担。”
成吉听他这样一说,反正是不相信。他认真地看了看中华,觉得中华也不像危言耸听的样子。他回家把中华的话学着跟思奇说了。思奇就说,“申中华他真是你的朋友。只有他敢跟你这么说。就是我,怎么跟你说,我还得考虑一下。这么多年来。你总是办案办案。不是你办别人的案子,就是别人办你的案件。你的压力确实很大。”
“你的意思是,家里发生这么多的事。跟我办案都是有关系?”
“你看,这就是你的敏感了吧?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敏感或者敏锐,用来办案是好事。可是在生活中你不能什么话都敏感呀!过日子就得像常人那样,平平常常。”
成吉沉默着。思奇见他那样就接着说:“要么你听了中华的话,你跟他出去走走。我知道你怕我一个扛不住。你如果想听我的真心话,我就真心告诉你。你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减轻我的压力。你呆在家里我还得想办法迎合你。我不知道说迎合你,你会不会又有感觉。”
“唉!人活到令人生厌,也是人生的一大悲剧!”
“成吉你真的不能这么想。这个家不能没有你。这你是知道的。但是你要知道,在这个家每个家庭成员都有不能或缺的理由,少了谁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家。”
“你别说了。我这一回听你的还不行吗?”
“呵呵。难得你不刚愎自用。”
“我弄死你!”
思奇咯咯咯地笑了:“我还真的想死了。”
他们夫妻间有一个暗语,成吉想做事了,就会说“弄死你!”思奇有时会说,弄死我,你就没办法再弄了。
可是这一回,成吉忽然就不行了。思奇是了解成吉的。她笑着说,你在想谁呢?成吉很沮丧。他刚刚那一会儿,确实是想到了荣升。他知道思奇和荣升不会有事。但是拦不住他会想。想到了荣升,他就会有吞了一只苍蝇的感觉。
思奇见他愣在那里。就拍了拍他的背:“乖啊,什么也不要想!睡吧!”随后她灭了灯。将成吉搂在自己的怀里。
成吉一反常态,真的像一个乖孩子,依偎在思奇的怀里。从来不轻易流泪的他,竟然流出两行热泪。他顺势在思奇的睡衣上蹭。思奇感觉到湿漉漉的,才知道他在揩自己的眼泪,就假装生气,拧亮了灯:“这孩子怎么这样?”成吉也开心地笑了。两人笑着滚成一团。
成吉和中华开始了远征。中华是自己开车的。他们沿路上了三清山,又沿路到了湖南怀化。成吉感觉到,怀化这个地方好像也是地级市,房屋跟荣城没什么区别,都是四四方方,像火柴盒一样的建筑,可是人们的举止和食物,让人感觉有点异样。究竟不同在哪里,也说不清。如果当地人说话快听不懂,他和中华几乎就是外国人了。
中华跟成吉说,凤凰城离这儿不远,我们去看看。成吉说,“不去了吧。我不懂文学,对沈从文大师并不了解。荣升是诗人,他来会有兴趣。”
“怎么又是荣升?去他妈的荣升!没有我大中华,哪有他小荣升?”
成吉被他搞笑了。申中华看看他:“难得一笑!”
两人一路前行。来到黔东南州所在地。中华在这里有一个合作伙伴金老板,原来在荣城做房地产开发。金老板见了中华他们很开心,连说老朋友老朋友。晚餐金老板拿出赖茅酒。成吉没喝过这酒,好像没听说过这酒。金老板就说,赖茅酒是茅台酒的老祖宗。成吉这才对这酒刮目相看。
金老板将晚餐安排在千户苗寨。苗寨依山而建,穿寨而过的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已是上灯时分,河岸边竟然有人在钓鱼。暮霭深沉的傍晚,有人在清水河边垂钓,成吉理解这只是一个景观,只是一个意象。成吉没有时间钓鱼,但是成吉理解钓鱼人的心境,钓鱼的目的是亲近大自然。钓鱼人最大乐趣是享受神秘收获的过程。这个时候两个苗家装束的姑娘走过来,邀请客人照像,在众人的怂恿下,成吉被推到两个女孩之间。成吉不是很保守的人,他坦然地和姑娘们合影。他感受到一种异域的情调。山寨已经被灯火通明的人工灯饰装扮得异常明亮,成吉反面觉得这明亮失去了原本应有的自然纯真。他不敢想像这山寨原来的样子,想来和自己家乡的宁静是相似的。但是人声喧哗,这里已经是都市般的山村。
酒过三巡,金老板问成吉在哪里发财呀?中华就介绍说,丁老板原来是纪委干部,现在下海了,做建材生意。成吉正要解释,中华用眼色打断了成吉。
“那丁老板也算是我们同行了。这次来,有什么打算呀!要么你也到这里来发展好了!我这里正缺少合作伙伴啦。”
中华打断金老板:“算了吧。人家发展得好好的,到你这里来人生地不熟的,投奔你门下?”
金老板很开怀地笑了:“哦?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喝酒喝酒!”说着,他将身边一个年轻女人的大杯子拿来,斟了满满一大杯。又将成吉的大杯子斟满。然后对那女子说:“老婆!陪丁老板干一个!”
成吉有点酒量,但是他见了这阵势,心里也有点怕。因为桌上还有其他朋友。如果每个人都这样,他不醉也得醉。可是这个时候,桌子上的朋友都起哄了:“好!好!来一个交杯酒!”
金老板似乎也来了精神,他端起杯子分别递给“老婆”和成吉:“交杯就交杯,老婆!干!”
金老板的嘴里,不是喝干的干,而是干事的“干”,朋友也起哄说“干!干!”
中华也跟着起哄:“宁愿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丁老板!干!”
中华说的是喝干的干,并不是干事的干。成吉在这种情势下,也不想给中华掉链子,就抬手一仰头,咕嘟咕嘟喝干了大杯中的酒。见成吉如此豪爽,其他朋友也来了精神,纷纷举杯要跟成吉干。中华就站起来解释说:“丁老板是我兄弟,从来不喝酒的。我来吧。”
话是这么说,中华是连喝了两杯也算摆平了场面。整个场面都弥漫着酒。吃了什么菜,成吉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盘菜是油炸蚂蚱。是不是蚂蚱其实成吉也不清楚,他们给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成吉也不记得。他们往成吉碗里夹那菜的时候,成吉差一点将喝进肚子里的酒吐出来。
金老板似乎是喝得多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拍着台子说:“丁老板在纪委干过?他妈的就是你们纪委害得我离乡背井!”
中华站起来搂住金老板的肩膀:“你听错了,丁老板以前是在计委,计划委员会!”
“就是说嘛,我怎么不认识你呢?算了算了,不管他妈的什么纪委还是计委。我们唱歌去!”
成吉却不能忘记,他拉了拉中华:“我是执政党还是地下党?怎么我在纪委工作都不能公开?”
中华不以为然:“你酒醉心明啊你!何必认真?不公开就不公开,谁还能灭了你的身份?我们这不是出来玩嘛!何必跟他们认真?”
一群人疯到了一个叫米兰风尚的歌舞厅。中华悄悄地对成吉说,这里就是真正的边塞了。成吉见装饰豪华,就说:“这哪里有点边塞贫困落后的影子?比荣城还要发达呢!”
中华嘿嘿地笑了:“让你来感受一下一掷千金吧。”
说着话,包厢的门就开了,一群佳丽涌进大厅站成一排。成吉抬眼看西洋景一样傻看着。中华就拍了一下成吉:“看傻了吧?”
成吉自觉羞愧难当,就低着头不说话。金老板见成吉没有表示,就点了两位个高的女孩,一边一个安排在成吉的左右。成吉连忙摆手,可是哪里还来得及,金老板不容分说:“丁老板,你拒绝人家,不是坏人家的生意吗?”
歌声一首一首地飘出来。有的歌唱得确实好。可是有的人唱歌如同杀猪,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声响。好在成吉酒也多了。他只要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行。可是不,左右两边的小姐并不松懈,她们连连问丁老板要唱什么歌,左边的女孩甚至要拉成吉跳舞。成吉推说不会,女孩并不信。
成吉看看两边,朋友们已经乱作一团。粗大的手不是落在小姐的胸脯上,就是放在大腿上。有两男两女在玩摇骰子脱衣服游戏。输家一件件脱衣服。两个女孩脱得只剩下胸罩和短裤了。男人只穿了一件短裤。眼见着女孩又要赢,却形势逆转,女孩输了。只见女孩并不含糊,随手脱了胸罩挂在男人的脖子上,继续玩骰子。
成吉看不下去了,起身准备离开。可是左右两边的女孩不让。左边的女孩用力拉着成吉,成吉酒醉心明,哪里能拉得住。右边的女孩反应快,她拉开成吉的裤腰,笑嘻嘻地将一个大冰块塞进了成吉的裤裆。
成吉的酒忽然就醒了,他从沙发上蹦起来,跳着逃出歌厅。他听见身后笑声漫出来。他不再进歌厅。可是他不知道回宾馆的路,只得在门外静静地等。两个女孩几次出来劝他,他是执意不再回到歌厅了。女孩也没办法,在外面坐着陪他。成吉看看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可能因为化装,一个个如天仙般美丽。可是做什么不行,偏要做娱乐?成吉的脑子一时不够用了。他索性靠在椅子上打呼。
两个女孩摇醒了他,给他端来茶水,递上水果盘。成吉一点食欲也没有。他问她们多大了,她们只是笑而不答。让成吉猜。她们告诉成吉,金老板的老婆原来也是她们这里的“公主”,现在被金老板包了。
成吉还第一次听说娱乐女孩是“公主”,他不知道称公主有什么来历,也不想知道得太多。酒多了,他想回宾馆。甚至想回家。是啊,他的家在哪儿呢?
第二天,成吉和中华睡到中午十二点。洗漱完了。中华过来敲门。成吉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
中华很诧异:“想家了?这才几天?”
“我要回家!你不回去,我一个人坐车回去!”
“乘车回去?你知道这里离家多远吗?这才真正是千里之外呐!”说着,申中华甚至快乐地唱起了费玉清的千里之外。

成吉似乎火了:“我!要!回!家!”


第十一章


成吉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拄着不锈钢的多脚拐杖行走在客厅里。成吉很意外:“妈!你能下地了?”

思奇从厨房端来一碗汤水递给婆婆,成吉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思奇笑着说:“放心,不是毒药!”

成吉一听,也笑了:“你又想说我有职业毛病?哦!原来是你冲的蛋花?放糖了吗?”说着他试了试温度觉得有点烫,就要用调羹喂妈妈。成吉妈坐到沙发上,一边放下手中的拐杖,一边对成吉说:“不用的,我还没老到要你喂我。”

成吉不再坚持,他知道妈妈一辈子要强,不到实在不能支撑的程度,她是不会服输的。可是成吉还是不太放心,他一直坐在妈妈身边,看着妈妈一口口地喝下蛋花汤,才将汤碗送到厨房。思奇拿了纸巾要给婆婆揩嘴。成吉却从厨房拿来了毛巾。思奇见到成吉这样,就说,还是你细心。妈不太习惯用纸巾。成吉就想到网络上有一个调侃的说法,我们农民刚刚用上手纸了,你们就用纸巾擦嘴了。我们刚刚吃上糖了,你们开始尿糖了。我们刚刚能娶上媳妇了,你们又时髦单身了。实在是时代进步太快。十年前手机还叫“大哥大”,而现在手机几乎成了人手一个的必备生活用品。想到这儿,成吉便问:“妈妈是什么时候出院的?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你远在千里之外,打你电话也只是通报一声,你什么也做不到。不如让你开心地玩玩!”

成吉想想也是。他离开家的日子里,思奇要照顾丁丁,又要管着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妈妈,实在是不容易。成吉问:“丁丁呢?”

思奇告诉他,丁丁到同学家里玩了。成吉又问:晚上也不回家?

“孩子大了,会照顾好自己。让她放松一下吧。”

“那我们吃晚饭吧!她没有受到惊吓吧?”

“没事,年轻人受得起的。受不起的倒是我们这些人!”

思奇端上四碟菜,卤牛肉、青椒炒肉丝、蒸鸡蛋、清炒小青菜。都是成吉平时喜欢吃的。成吉有时开玩笑说自己是“昏(荤)君”,以肉食为主。尽管有时在宴席前会提醒“吃素”,其实吃到后来,还是以荤为主。所以严慧和老陈他们有时会笑他“口是心非”。

等思奇端来一锅稀饭时,成吉露出了疑惑的眼光。思奇没看他的表情,独自走进厨房,一会儿盛来一碗米饭:“你别着急,我知道你是习惯吃干饭的!”

妈妈在一旁见到米饭,就说,“山里人,一天三餐都是干饭。早上要上山砍柴,稀饭不抵事。”

成吉也幽默一回:“还好,我是吃干饭的,不是吃白饭的。你吃稀饭?妈也不喜欢吃稀饭的。”

晚饭后。思奇收拾好餐具,又为婆婆送来洗脚水。成吉要帮她,她就说:“算了,你会越帮越忙,还不如我自己来吧,你陪妈妈谈谈心。妈讲快了我听不懂,不如你陪她聊聊。”

成吉牵着妈妈进了客房。客房在平日里兼作成吉的书房,他加班写材料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房间不大,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两张简易沙发椅。写字桌却显得宽大。既放了一个台式电脑,也堆放了很多书籍。一见书桌上的书,成吉就知道,这一定是妈妈的杰作。书按照大小高低排列成新的一摞。却不分文艺类或是法律类。妈妈见成吉盯着书籍看了半天,知道儿子担心什么,就说:“是我码的,一个纸都没丢,一个字也不会少。”

“妈,没事。你高兴怎么码都行。”

妈妈知道这里面有些蹊跷,儿子不说,她也知道儿子是不愿意别人动自己的书籍的。成吉问:“妈,你住我这里习惯吗?”

“儿子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嘛,有什么不习惯的?”

成吉知道妈是聪明人。她是故意这样说,让他放心。

等儿子在沙发椅子上坐下后,妈妈说,妈能有今天,全托共产党的福了。民国四十八年跑鬼子的“反”,你外公外婆带着我一起。那个时候,我四岁不到。他们走过了一山又一山,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再带着我,大家不是累死,就是饿死。邻居都劝你外婆丢了我。一个丫头片子,就是长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留着大家一起死,不留,说不定能保住大人的性命。你外公死活不肯丢。虽说是丫头,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可惜你外公没能活过来。就把我丢在了一个躲雨的山洞里。

妈,那么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呵呵,还不是遇上好人了嘛。后来就遇上也是跑鬼反的一群人,是你爷爷好心,给了我一小碗米糊。如果不是这一小碗米糊,也不会有你妈,也不会有你了。唉,人都是命。

成吉听妈妈感慨,忽然就笑了。他想起来妈妈曾经闹过的笑话。他曾经也亲眼看见过妈妈出“洋相”。成吉在小学的时候,学校请了妈妈做忆苦思甜报告。学校里不知道从哪儿选来一床又破又赃的棉絮,校工人宣传队队长让妈妈抱着被絮,说那是她们一家旧社会用过的。妈妈一见破被子,死活不认:“这不是我们家用过的。我们家从来没用过这样破的被子!”工人宣传队长说,还不是旧社会给你们家带来的苦嘛!

妈妈义正辞严地说了一大段:“是你们搞错了。我们家种棉花,别的谈不上,被子是每年都有新棉絮盖的。如果这是我们家用过的被子,那你就是说我是一个懒人。自己家产棉花,怎么可能盖旧被子呢?”

工人宣传队长一时下不来台,就想让校长换一个有点文化的人。校长坚持说,在这一带,吃苦最多的就是她了。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是个十分明理的人。能吃苦,也能干。工人宣传队长说,那就上吧。

妈妈走上台后,说起苦,顿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起家里饿死人的年月。也说起了自己丈夫为了救家人,又饿又累,摔死在山崖下。

工人宣传队长一时没听明白她说的是哪个年代。就启发她说,那饿死人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地主老财欺压百姓?

妈妈说:“哪里!自古的道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我们山里这样的好条件,如果不是公社强迫我们吃大食堂。哪会没饭吃?如果不是大办钢铁,哪里会把山里的果木砍光了?只要山上有果子吃,怎么也不会饿死人哦!”

成吉当时不觉得妈妈哪儿说错了。他听妈妈说过这些。知道这都是事实。

可是当时工人宣传队长很生气地将妈妈赶下了台。然后呜哇呜哇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只是成吉一句也没记得。

妈妈是个很认真的人。忆苦思甜大会后,妈妈寻根问底,终于追问到那一床破被子是邻村一个懒汉正在使用的。这一回是妈妈生气了:“怎么能用假东西骗孩子呢?”

妈妈见他笑,就问:“你笑什么?妈又说错了?”

“妈,不是你说错了。是你把新旧社会搞错了。现在哪还有人说民国多少年的?民国四十八年是1937年的事!”

妈妈也无声地笑了:“妈一辈子吃亏就吃在不识字。”

成吉不知道是对妈妈说,还是自己另有一番感慨:“有很多东西,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得多了,就是个负担。”

妈妈似乎很有谈话兴趣。她说起成吉爷爷的死。

不知道爷爷叫什么名字。山民们都叫他丁大先生。爷爷死的时候,妈妈也还是个孩子,所有的事,是后来慢慢听人说的。是真是假也无法考证了。

妈妈说的爷爷的经历,和申中华爸爸过老五老常龙有点相似。成吉就想,他和申中华能处得这么好,是不是他们父辈有极其相似之处的原因?

丁大先生也是个放牛娃。他放牛的时候,把牛赶到山上,让牛们自由自在地吃草,他躲在私塾先生的窗下,听先生讲课。老先生有时就拿这个当例子,说服孩子们要各自珍惜,要知足常乐。老先生有些怀才不遇。他见门外的孩子对读书有兴趣,偶尔会教他识几个字。告诉他,识得几个人名字出门也不至于迷路。丁字很简单是不是?就一横一竖钩,可是不识字的人,就叫做目不识丁。真是有眼也不见泰山。

丁大先生识得字开拓了自己的眼界。稍稍长大后,他就将山里货物挑到杭州去。上山三十里,下山三十里,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肩扛手提算不了太难。但是山民们一辈子窝在山里,不懂得货物交流,只见得碗大一片天。丁大先生们自从得了这样的好处,就将货物贩运当作一年之中的大事。忙时在家,闲时赶杭州。将山里的咸竹笋干蕨菜销往城市。再从大城市带回盐、碱、洋胰子和洋火洋油等等。丁大先生天生有点近视,有一次在杭州逛街,闲逛到一家眼镜店,店主见大先生文静的样子,以为他是哪家商铺的账房先生。就丛恿他买副眼镜试试。一试之下竟然就合适,也竟然就离不开了。于是丁大先生花重金买下了一副玳瑁眼镜。两个圆圆的镜片后面,是一双滴溜转动的大眼睛,就差一副长袍了。

丁大先生活跃在青石板山路的时候,这一带山林里也活跃着一支队伍。他们原先是红军,后来就成了新四军东南支队。支队长金林原先是个读书人。金林在安徽省省会安庆读书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同学。女同学是北方来的,金林先是被女同学一口纯正的北方话吸引,再后来被女同学一身正气吸引。金林成为坚定的共产主义者。

丁大先生见过金林的原配老婆,一个白白静静平平凡凡的女人,她一心要为金林养一个儿子,可是金林呼啸山林,几年都不见父母一面,因此更难见一见这个平凡的村妇。村妇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回到了自己娘家。政府抓不到金林,就找金林的父母。父母抵死没有说出儿子在什么地方。他们也确实说不出儿子在什么地方。国民党县党部下令杀了金林父母。随后又找到金林原配斩草除根。可怜的女人既没得到丈夫的怜爱,也没逃过劫难。

金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回到自己村庄,一把火烧了自家已经没人住的房屋,然后逮来几十个可能出卖自己父母的村人,金林对他们说,杀我父母我一定要报仇雪恨。杀我老婆我也一定要报仇。我老婆是我原配,我不喜欢她,那是我自己的事,但是谁欺负她就是欺负我!谁杀她我就杀谁!

丁大先生遭遇金林也是命中注定。丁大先生在金林打败仗的时候,曾经杀鸡款待过金林。可是金林经历过太多风雨,哪里还能记得住偶尔救助过他的人?

这一回丁大先生从杭州回来是一行三人。正巧遇上了被打败的金林的队伍。在饥渴无助的时候,金林下令要没收丁大先生他们的行李。丁大先生据理力争。他对金林说,我们是普通山民,你们是革命队伍,我们都是同路人。

金林说,不行,今天我不仅要扣你们的东西,我还要扣你们的人。我们这几十号人困在这山里,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放你们下山,万一你们通敌,那我们不是白死一条人命?

同行的一人听到不放人,吓得哇哇大哭。丁大先生白了一眼吓哭的人,从容地走近金林:“我知道你们是革命的队伍,知道你们不会为难平民百姓。我们三人确实是普通百姓,不如你放了我们,说不定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帮到你们。我们把东西全部给你们留下,只要你放人,我保证就是杀了我的头,也不会说见到过你们。我这里有一副眼镜,应该你能用得上,我送给你,也算是一场交情。”

金林见丁大先生们话说得有理,就同意放人。但东西是要留下的,算是借。确定有必要,可以给个借条,等将来革命胜利了再如数归还。

事情本来算是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可是丁大先生画蛇添足,他临走的时候,样子很诚恳地对金林说:“我仰慕你是位英雄。但小民有一句话奉劝你,你杀人太多。坏人当然要杀,但是帮过你的人你不能杀。都杀光了谁还能帮你!”

一句话激怒了金林。金林抬手一枪,将刚刚还在哭泣的人打倒。然后吼道:“再不给老子滚!叫你嘴不能喷粪!”

丁大先生夹着腿不再敢说任何话。金林示意手下护送他们下山。

两个士兵一个是本地人,一个是外乡人。那本地人姓梅,他就对丁大先生说,回去以后不要多嘴。金林枪杀那个被吓哭了的老乡,也是怕他日后遇上敌人,会供出金林他们藏身的地方。丁大先生千恩万谢不杀之恩,他主动告诉本地的那个姓梅的士兵,他们还有一个藏钱的地方,是为了防山匪抢劫,藏在一个破庙的墙根下。

两个士兵将丁大先生护送到山下,眼见山下村庄就回去了。可是丁大先生进村庄第二天就被逮捕了。丁大先生当然不会说什么,只说去杭州卖货。可是卖货人既没有货也没有钱,显然是新四军的探子。长官下令就地正法!

妈妈说,那个时候我和你爸已经懂事了。我记得收尸的时候还交了一百大洋收尸费。那个时候政府和新四军都打红了眼,外加小鬼子扫荡,人就真的不知道今朝死还是明朝生。

“妈,这些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千万别跟丁丁说什么。”

“那是自然,妈又不糊涂。你不也是第一次听妈说吗?”

成吉忽然有了一个冲动,他要去荣城市烈士纪念馆看一看。他知道他爷爷和金林都是那里陈列展示的烈士。

纪念馆的馆长见丁成吉一个人来,有些意外也有一些惊奇。馆长说,我守在这里这么多年了,终于守来了革命烈士的后代。成吉笑着说,我来这里也不是第一次呀!

馆长说,那不一样,你跟别人一道来,那是面子上的事。今天你一个人来,一定是有不一般的理由。

成吉没再说什么,只对馆长说,你忙你的吧。我自己看看。馆长当然说好的,你自便吧。

这一句自便,显示馆长学究气,成吉不禁看了看馆长的背影,觉得这馆长确实有他的不易之处,能守在这里几十年,研究革命史,先不要说有没有成就,就是这种精神,在现在这个浮华的社会风气下,实在是令人感动。

来到现代革命博物馆,成吉首先见过金林的事迹介绍。金林的遗物里有一副眼镜,显然是爷爷送给金林的那只。文字介绍里果然就写着,这是地方名绅赠送给革命英雄的,金林生前一只用这只眼镜学习《共产党宣言》。眼镜的边上呈放着一本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陈望道翻译的中文第一版《共产党宣言》,封面的红色已经褪化成混黄色,封面印着马克思1875年的半身肖像,图像下方印有“马格斯”(马克思)。封面上侧,横排四行自右向左阅读的小字:“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共党产宣言”(成吉知道,这一定是工人排版疏忽,应该是“共产党宣言”)、“马格斯 安格尔斯(恩格斯)合著”、“陈望道译”。成吉曾经听讲解员说过,这是荣城市革命烈士纪念馆的“镇馆”之宝。书本装在特制的玻璃柜子里。这本书其实也是金林的护身之宝,他之所以在红军烈士里享有很高的声望,跟这本书分不开。成吉有心想打开这本书,可是他知难而退了。

第二个烈士事迹介绍便是丁兆中。成吉不知道爷爷的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却跟“丁大先生”的称呼相吻合。文字介绍很详细,姓名、出生年月,地方开明绅士,当地民众称“丁大先生”,在红军生死存亡关头,捐献了自己收藏的银元50块。文字下面也有一个玻璃橱柜,摆放着一枚银元,说明文字是解放后,两个战士成了南下干部,其中一位梅性战士向组织上捐献了自己收藏的银元。

丁兆中成为烈士理由很简单:丁兆中烈士一生向往革命,后因叛徒荣某某出卖,被国民政府秘密枪杀。

成吉看到“荣某某出卖”,断定这荣某某就是荣升的爷爷了。但是妈妈怎么从来都没提到过这事?难道丁家和荣家生来就是死对头?

成吉回家的时候,思奇还没回来。他问妈妈,荣某某出卖是怎么回事。妈妈的回答很平静。妈说,你爷爷的死一定是有人出卖。那个时候一个村都姓丁,本姓同族认谁是孬种都不好。荣家是单门小姓,说是他们家干的也不怕得罪他们。好在大家也没难为他们荣家。后来嘛大家都这么说,当然不会有真正的叛徒来认帐,这不弄成真的了嘛。

也许是职业的养成,成吉每遇到一点什么事,喜欢想一想,尽管看了想了不一定真的就弄懂了什么,但他还是爱琢磨。他想,任何时候人们都向往着正义。而正义不明难以判断的时候,人们可能会选择强势者。那个时候政府是国民政府,当然是强势者,也是统治者。无论怎样的政府,在一般民众的心目中,现任政府一定是正义正确的代表,非常时期另当别论。所以向政府出卖自己的同胞,可能是出于正义的考虑,也可能是屈服于强势力。他爷爷会想到一朝一日,他支持的共产党人会走上历史的舞台成为主宰?他能判断出正义会掌握在当时被称为“匪”的游击者手中?

成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对祖先有大不敬之嫌。成吉是共产党员,他当然不会信佛,但他每每进入佛地,他会告诫自己,不信不要紧,但不能亵渎许多人共认的神佛。

成吉想,我爷爷其实是一个生意人,他骨子里有着算计,他对金林他们的资助其实是一种投资,但是他没想到会带来即时的祸害。跟着申中华外出一趟,成吉虽然不认可生意人的放荡,但看到生意人确实潇洒自在,他们在挣钱的过程中可能会装孙子,但有了钱他们就是爷。这一点是官场中人无法比拟的。在官场你想做爷是不可能的,即使就是个爷,面子上也会始终装孙子。生意人要靠官场投资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官场人要通过金钱换回自己的风流自在,看起来严重错位,其实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他自己心里纠结了:我是不是该像爷爷那样去生意场拼一拼,也许我会像申中华那样成功。

思奇见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就笑着说,又发什么神经?成吉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是非真难界定,眼前的事我们当事人都说不清,事隔两代就更说不清了。我现在才知道我爷爷的烈士是怎么来的。不明真相被杀,误打误撞被评为烈士。是非到底是怎样的。好像谁也说不清。

思奇刚想说什么,成吉接着又来了一句,那么我们今天要做的这些事,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思奇说,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要开庭审判绑匪,法院通知我们家长参加。你有时间吗?

成吉的回答是驴头不对马嘴:“舍得一身剐!”

在走上法庭高高的台阶时,成吉突然停下来,他拉住思奇:“不是我胡思乱想,这是一个是非观和价值观的问题。我们能不能摒弃我们所在的集团利益,用普世的价值观去衡断是非?”

丁丁在一旁听到了爸爸的话,她说:“呵呵!不懂!”

思奇被丁丁逗笑了,也随丁丁“呵呵”一声便走进法庭。

四位法警站成一排,面对审判长。审判长敲了一下法捶:“现在开庭!带犯罪嫌疑人!”

公诉人读完起诉书后,审判长问:“第一被告,起诉书所指认的事实你有疑义吗?”

高个子高家栋是第一被告,他颤抖着声音说:“我去年,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个富婆借种的消息。”

话音未落,主审法官抢在审判长之前呵斥道:“与本案无关的事实不要在法庭上陈述!”

审判长问:“第二被告,你有疑义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

“是谁主谋?”

“不知道!反正我做的我当!大不了杀头!”

成吉听了这话,小声嘀咕道:“算是一条汉子!”

思奇听他说,很是不解:“你到底是站在那一边?这就是你说的普世价值观?”

成吉似乎很软弱:“每一个人都会有矛盾的时候。”

在法庭辩论的阶段,一名法律工作者站起来说:“审判长,我是事务所的法律工作者,我受委托为第一被告高家栋提供法律援助。首先请允许我陈述刚才第一被告想说,而被打断的事实,也就是第一被告的犯罪动机。去年,我的当事人在一张小报上看到一个富婆借种的消息,富婆承诺借种成功后付给我的当事人40万元的报偿。现在我们在这里提起这个事,大家都会觉得荒谬,但我的当事人只有小学文化,而且有三个孩子,妻子刚刚生下一个儿子,家庭负担重。高家栋一心想为妻子儿女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可是,大家都会预计到,高家栋事实上倒赔了六万八千块钱。这个数字对高家栋而言,不亚于是个天文数字。所以我的当事人就铤而走险。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当事人在第二被告陶启的怂恿下参与了绑架。是不是幕后另有主谋,我们一时无法根据相关证据判断,但是有证据证明,我的当事人不是主谋,只是一个协从犯罪嫌疑人。当然绑架杀人是不可赦免的罪。我也不是请求法庭枉法纵容!我的当事人高家栋在案发后,主动交待犯罪事实,具有自首情节。并且经过沟通取得了受害人及其家属的谅解。现在向法庭提交谅解书,请法庭考虑上述因素,给予我的当事人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谢谢审判长,谢谢各位法官!”

审判长接过谅解书,抬头问坐在听众席上的丁丁:“这是受害人及其家属的真实意思吗?”

丁丁在座位上站起来:“审判长,我是在校大学生,请相信我的表达能力。”

两名检察官看了看丁丁,然后两人相视而笑。因为他们觉得法庭上本该没有这一程序。显然法官也是同情高家栋的。审判长要求第一被告高家栋做最后陈述。高家栋哭倒在被告席上,无法作最后陈述,只听他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也不知道他说对不起被害人还是对不起他的妻子儿女。审判长不动声色,陪审法官却掩饰不住自己的表情。成吉很少见法庭上这种情形,一时心里也放不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经过所有程序后,审判长又敲了一下法捶:“现在休庭,择日宣判!”

刚走出法庭,突然接到庆江市曹雪芹电话。成吉一看来电号码,用眼角瞟了瞟思奇,见思奇挽着丁丁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成吉躲在一边接通了电话。曹主任那边京腔京韵:“怎么?不方便接电话?那我待会儿打来?”

“哦,不,正好有人跟我说话。没事!有什么指教?”

“听说你们最近办了几个大案,有很多成功的经验。我们想来学习取经。”

“哦?你是说我们最近办了几个大案?不过__”

“你别紧张,我们也只是走动走动,交流一下。如果你们忙,就改天再来吧?”

“不!欢迎欢迎!我早想请你们来呀。你们一行几位?”

“你是真的欢迎我们来吗?那我们现在就出发!晚上住你们那儿,明天我们想到月亮湾去漂流。”

话说到这种程度,成吉已经是无法拒绝。他挂了电话,不禁一时呆在那里。思奇让丁丁过来招呼他,她自己远远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成吉现在担心的不是如何向思奇交待,而是曹雪芹突然到来,又是借着参观学习的名目到景点漂流。他该如何向书记请示。

思奇确实没说什么,丁丁却开心地笑了:“什么人啊?躲着我们打电话,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思奇在一边笑了,成吉没好气地对丁丁说:“小孩子搅和什么?像你妈应声虫一样!”

思奇抗议了:“哎!你们父女说话,我可没说什么!”

成吉说:“所以说你高明嘛,风筝放得再高,线总是在自己手上啊。”

丁丁接过话题:“在意你,说明还是很爱你!”

成吉朝丁丁翻了翻白眼:“小孩子喜欢搅和!”

丁丁知道分寸,她不再说什么。再说,爸爸就会急了。

高和超听了丁成吉吞吞吐吐的汇报,心里倒急了。他笑道:“你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为什么要绕那么大弯子呢?你放松一点好不好?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确实有规定,不准借出差到景点旅游。可是人家外地客人是来参观学习,我们总不能拒之门外吧?你不会变通着处理?”

成吉马上想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话,他犹豫着说:“这样妥当吗?”

高和超却不点不耐烦了:“我的同志哥!你真是石头碾子__看起来有眼,其实不通!这样吧,你也不要请示我了。你回去跟你的搭档商量吧。”

严慧的回答更简单:“主任,你别管了。你只管陪同就行了,我来处理门票和招待费。”

成吉连说谢谢。严慧却领受了他的感谢,并没有回应他。

曹雪芹那边包括驾驶员一共来了四个人,成吉和严慧也带一个驾驶员,一共三个人。从荣城启程的时候,曹雪芹让林副主任乘成吉他们的车,请成吉上自己的车。成吉有点不自然。曹雪芹一袭白裙,衬托出细腻白皙的皮肤,显得光彩照人。严慧禁不住夸奖道:曹主任你真漂亮!

成吉接过话题:“女人夸女人美,那就是真美!”

曹雪芹笑着说:“你也是个大美人啊!你瞧你们丁主任,我们还没不好意思呢,他倒先红脸了。呵呵。丁主任,到你的领地来了,你来给我们当向导呀!一路上你给我们介绍介绍。我还是第一次来。”

成吉不好再推辞,只好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当起了向导。车子开出城区后,很快就进入了山区的道路。看到满山遍野青翠的元竹和茂密的森林,曹雪芹十分兴奋,她感叹道:“你们这里真美,一步一景,简直就是在画中漫游!”

成吉道:“我们荣城过去经济相对落后,相对落后的经济给我们带来相对的实惠,我们这里自然生态得到相应保护。”

曹雪芹笑道:“丁主任,你这是记录片的解说词呀!”

成吉一时无以应对。车上出现了短暂安静。成吉在沉默中终于找到话语:“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现在是影视基地。这里曾经是《闪闪的红星》和《月亮湾的笑声》的拍摄地,这么多年来,基本保持了原始风貌。”

成吉的话音未落,车子被赌在了路上。一辆装满沙石的货车将公路卡死。不远处响起挖掘机的轰鸣声。一座葱翠的青山已经被开挖了半边。裸露的山石犹如一颗巨大的獠牙。成吉被这情景惊呆了。他回头面对曹雪芹,有点自嘲地说:“利益驱动啊!现在已经很少有处女地了。”

曹雪芹轻轻一笑:“这不是你的错!”

“那就是我父老乡亲的错了。再这样下去,这月亮湾就不再有笑声了。”

“你多虑了。很多事,我们这一代解决不了,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一定会解决!”

“我们都这么想,都要把问题留给下一代,那么我们的社会现任感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是个小女人。算是我的 ‘历史局限性’吧。等到我们妇女真正解放的那一天,女人们再来谈社会责任感吧。”

没等成吉回答,林副主任说:“我们曹主任很聪明的,她会避重就轻绕过你的辩论主题。”

曹雪芹笑了:“我和林主任在一起工作时间久了,还是林主任了解我。最了解你的是你身边的人。最能害你的也是你的身边人。”

成吉也想换换轻松话题:“林主任,你要小心曹主任收拾你。”

曹雪芹听了,很开心地笑道:“最毒妇人心嘛!”

说笑声中,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通了。很快来到了月亮湾景区漂流接待处。两部车刚停下,突然就围上来一群农村老太太。她们一拥而上让成吉猝不及防,他敏捷地跳出了她们围成的圈子。然而一个驼背的老太太还是跟上来。驼背老太太两手分别挎着一只大大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凉鞋、草帽、大裤衩,还有孩子打水仗用的水枪。凡是在水上能用得着的物件,几乎都为旅客考虑到了。他见老太太身体不便,有心要买她一点东西,权当是乐施吧。可伸手摸自己的口袋,竟然忘记带钱了。他想起来。昨晚思奇为他特意准备了一只新的钱包,可能是太重视了,反而忘记带来了。

严慧其实就在身边。她说:“主任,等会儿一道买吧。看看曹主任她们还需要点什么?”

成吉抬头找曹雪芹,却不见她的身影。这时又围拢来四五个老太太。成吉有点不耐烦,他指指驼背老太:“都别来了,就买她的!”

本来是很简单的事,围上来的其他老太不愿意了:“为什么只买她的?一样做生意哦!公平一点好吧?”

成吉被问得只是苦苦地笑笑。严慧一边将驼背老太引到别处,一边说道:“我的钱我作主,想买谁买谁!哪来那么多规矩?”

一群老太听严慧这么说,也不再去纠缠她,却都围在成吉的身边,似乎知道成吉是能作主帮她们的。成吉只得摊摊手:“我没带钱!找我没用。”

正说着,就见曹雪芹换一件黑色的长衫,再看下身,也是黑色的长裤。成吉惊讶她动作快,稍不注意,她已经换了一身新装束。“你是黑白分明啊?”

曹雪芹看上去有点自我欣赏:“怎么样?有没有一点侠客的味道?”

成吉不好意思夸她,看上去确实别有风情:“黑色衣服高辐射啊。”

“根据我的研究,黑颜色吸光吸热,最能保护皮肤。关键是黑色见水不至于让人‘原形毕露’。”

成吉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精细聪明。成吉不太喜欢女干部,她喜欢思奇那样女人味道多一点的女人。可是曹雪芹虽为女干部,不得不承认,女人味道还是很浓的。

码头上竹阀工已经准备好了两只竹排。曹雪芹说,我们一共才七个人,驾驶员要到终点站等我们,他们没办法漂流了,我们五个人一只竹排就可以了。

阀工有点不情愿。正值火热天气,河流来水少,游客也少,好不容易等到一批客人,却因为人少而坏了生意。成吉不想扫兴,就答应两只竹排同时漂。严慧和林主任他们三个人一哄而上,乘上前面一只竹排,后面的一只竹排就只剩下曹雪芹和成吉了。两人坐在同一只竹椅上,似一对情侣。成吉能看出严慧他们在另一只竹排上坏坏的笑。

夏天河流里的水虽然少,小小竹排漂在上面的浮力是足够了。遇到水浅处,阀工跳上沙滩用装有铁钩的竹蒿往前拖行。每到浅滩,曹雪芹就惬意地将双脚泡在水中。阀工提醒她将双脚安放在竹排上。成吉这才知道浅滩的地方,人脚容易搁在石头上被扭伤。

两岸青山从眼前轻轻滑过。从水上看青山,青山特别高大雄峨。悬崖下草木丛生,小鸟不顾炎热,在枝头快乐地歌唱着。不时飞过一两只蜻蜓,急急地落在阀工的蒿上,又惊恐地飞离竹排。阀工的竹蒿显然不是它的栖息之所。

竹排行进到一处深漂,阀工停下来,让两只竹排上的游客玩水,并且鼓励他们到水中游泳。成吉换的是大裤衩,但不是游泳衣,所以他犹豫着不想下水。曹雪芹却义无反顾地跳下水:“丁主任,下来吧。好爽!”说着,两手用力拨了一柱水洒向成吉。成吉躲避不及,白衫已经被水湿透,真的是“原形毕露”了。再看曹雪芹,她自得地漂在水中,黑裤子的两只口袋被水浸透后,鼓起两个大的水泡,似两只鳍,整个人犹如一条美人鱼漂游在水中。

曹雪芹玩够了,要成吉在竹排上拉她上排。成吉伸手牵她上排时,谁知道她脚下一滑,顺势就跌进成吉的怀里。成吉一心要扶她,张开双臂将她揽住。待到站稳后,成吉意识到另一竹排上的人,很快松开曹雪芹。曹雪芹却来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她张开湿漉漉的身体:“抱我一下!”

成吉的衣服再次透湿。看着他略显狼狈的样子。曹雪芹咯咯地笑得好开心。

成吉在两人都坐定后说:“这里真好玩。下次带我老婆来漂流。”

曹雪芹反应很快:“敬爱的丁主任,你能不能暂时忽略你的纪委干部身分?”

成吉有点尴尬:“就算我是假道学吧。”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分明听见自己还有一句:“不能!我无药可救!”


第十二章


送走了曹雪芹,成吉忽然有一点失落,他耳边常响起“抱我一下!”似乎还能感受清纯江水的阵阵凉意和火热情怀。

正如邓丽君歌词: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成吉必须回到现实中。

成吉羞愧自己的心旌动摇,原来他是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是不是在和平年代,人的意志都会薄弱一些?虽然他来纪委后没办过太多大案要案,但是他见识过很多共产党员一旦被宣布双规,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自我。不打自招的人多,像江姐那样打死不招的,曹雪芹说“不多见”。安逸的生活是享乐主义的基础。共产主义显然不是为了让大众受苦,物质极大丰富的目的是为了尽情享受快乐的人生。他在跟曹雪芹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只有一个是能达成共识的,那就是“信仰”。倘若是信仰,就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成吉和严慧也谈到这些困惑,严慧说:“我是个思想简单的女人,我觉得对我就会坚持,不像你有太多的思想。”

丁成吉和严慧到高和超办公室刚刚落座,高和超便问道:“庆江的客人都走了?”

曹雪芹来荣城并没有提及办案的话题,丁成吉心里笑话自己,同样都是监察室主任,为什么别人都活得那么潇洒自在?是不是自己太顶针了?也曾经有人对他说过,与人方便等于与自己方便,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地带,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认真不好吗?大家都不认真,这世界不一团糟了?”

高书记关注点显然不是庆江来人,还没等成吉他们回答,他便递过一封信来:“看看这封信吧!”

来信是一位上海商人,他在信中说,“尊敬的荣城市纪委领导:请允许我暂时不告诉你们我的姓名,听说你们在查办李炎秀走私汽车案件。据我所知,李炎秀的爸爸现在还是你们那里的市委书记,你们真的敢摸老虎的屁股吗?李炎秀那小子太嚣张,如果你们弄真的,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第一手材料。”

写信人没有留下笔迹和地址,更没有姓名。但是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丁成吉看了信,心里不禁呯然一动。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成吉将来信交给了严慧,他自己沉默在一边什么也没说。高和超见他迟迟没表态,就问:“怎么样?有信心吗?这不像你丁成吉啊!你办案一贯都是猫见了鱼腥的样子。有了这样的线索,你不兴奋?”

或许是高书记对丁成吉太熟悉,所以对成吉说的话就不用考虑如何措词。他想用激励的话挑起丁成吉的兴奋点。可是丁成吉的回答让高和超多少有点意外:“高书记,既然有了这样的线索,让检察院直接介入不是更好吗?”

“我不是没考虑过让检察院直接介入。但是我们做事要留有余地。检察院一旦查实,我们不好干预司法公正,那样我们就被动了。我让你们先介入调查,调查的结果我们能掌控得住。”

丁成吉没有应答高和超。高书记用眼睛扫了一下严慧,似乎要征得严慧的意见。严慧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会冒然开口,她装作没看见。高和超做事做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他对成吉说,“这样吧,你回去考虑一下,明天我等你的答复。”

成吉和严慧站起来的时候,高和超破例走过来送他们到门口,在为成吉他们开门的时候,高和超拍了拍成吉的肩膀:“我知道这一段时间你经历了很多事,组织上都知道,市委充分相信你,并且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放下包袱,不辜负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从高和超办公室出来,丁成吉继续沉默着。高和超的话并没有打动他,相反,他觉得高书记的一番话说得过于官腔官调。什么叫组织上相信?组织是什么?组织就是冷冰冰的脸和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他丁成吉当然想抓住李炎秀的狐狸尾巴。他自己问自己,真抓住了李炎秀的尾巴会有用吗?第一,有人会认为我丁成吉挟嫌公报私仇。如果不办案,我丁成吉和李炎秀哪儿来的私仇?第二,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调查得来证据,你们做好人,轻轻一句话就放过嫌疑人,最后所有的责任甚至是灾难都要我一个人来承担。我又是为了什么?我不干事我会平安度日,我做了,我就结下仇恨。

丁成吉脑子里忽然飘过渣滓洞的影像。那年他还是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他随团来到重庆。渣滓洞像一个庭院,庭院里的英雄他似乎很熟悉,因此没有给他太大的触动。倒是几个叛徒引起他的极大兴趣。讲解员小姑娘说到叛徒时,介绍得也十分详细。小姑娘指着墙上一副对联:“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她告诉参观者,重庆城区区委书记李文祥,看了这副对联思想产生巨大波动,最终他珍惜了自己的青春,不惜牺牲别人的青春。

最有意思的是,当时听了小姑娘的介绍,成吉最有兴趣的不是判断革命者和叛徒,而是想,如果我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会怎么做?我断定自己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贪生怕死和不怕杀头,是人性的两个极端,大多数人追求的是什么?中国人讲究的是“中庸之道”,在通常的情况下,人们不走极端,也不喜欢走极端的人。英雄产生于失衡的时代,这就是时势造英雄了。人介于神和魔鬼之间。用当时“主流”的眼光看,李文祥无疑是魔鬼,在当时的情境下,“政府”或者是“党国”要求李文祥归顺,李文祥或许认为自己是由魔鬼走向常人。一个人要过常人应该过的生活无可责难。问题的症结在于,李文祥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得有人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能不能说,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但贪生到伤害他人就有了罪责。

成吉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不能迎合现时的主流价值观,在去贵州回来的路上,成吉跟申中华说过这些,他指望中华能沟通,中华有点吃惊地说:“哎!你的想法跟荣升好相似!荣升有一次聚会的时候高声朗读裴多菲的诗。读完后他评点说,生命都抛弃了,爱情和自由依附在什么地方?说实话,我是生意人,既不懂荣升官场那一套,也不太懂你说的什么普世价值观。”

成吉恨恨地说,“荣升那是及时行乐!裴多菲是为信仰而战!”

申中华苦笑:“在我看来,你们两个的想法都差不多。”

回到家的时候,思奇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她几次招呼成吉吃饭,妈妈和丁丁也都敲了他的房门,只听他在房间里答应,就是不见人影。思奇有点奇怪:“怎么了?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又出什么事了?”

最后还是妈妈又来敲门,成吉才走出门来。他怕大家担心,就说:“没事。吃饭吧。”

一家人默默地吃饭,思奇也沉默着。她知道丈夫一定是有心思。一般情况下,成吉在思考问题时,她不会主动说话。吃完了一碗饭,成吉就放下了碗。思奇知道平时他每餐饭要吃两碗,妈妈也常嘲笑他改不了山里人的习惯。山里人一日三餐都是干饭。山里人还有一个口头禅:在家饿得哭,出门不吃粥。不吃粥的原因是粥不抵饿,三泡尿就撒完了。妈妈将这些山里的“规矩”讲给丁丁听的时候,丁丁显得很有兴趣,她似乎探寻到爸爸童年生活的秘密。

成吉见丁丁饶有兴趣的样子,就说,我说一个《红岩》的故事给你听。《红岩》小说看过吗?

丁丁竟然摇了摇头。成吉稍稍有点意外:“没看过?唉,你们90后真是迷糊的一代。”

“爸爸我是80后好不好?你总是记不住我的年龄!”

“怎么就记不住你的年龄了?你虽然是1989年腊月出生的,但阳历是1990年1月15,当然是90后了。”

“算是吧。你说了算!你说的故事是什么?”

你出生的那一年我去重庆,渣滓洞里有很多英雄,也有很多叛徒,有一个叛徒叫李文祥。我当时就觉得他很特别。这么多年来,我搞清楚他成了叛徒的原因,但我一直不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态。

李文祥被捕以后经历了敌人的严刑拷打,坚持了8个月不动摇。李文祥的叛变过程与其他叛徒有点不同,1948年4月,因为他的上级刘国定出卖了他们,他跟他的妻子熊咏晖在晚上被特务逮捕。夫妻俩都十分坚强,敌人酷刑逼供他们都没有招供。李文祥是重庆城区区委书记,他的上级重庆市工委书记刘国定已经出卖了他,现在又来现身劝降,李文祥仍然经受住了考验,坚守了党的秘密。特务觉得他是一条大鱼,但是他拒不投降也没办法,只好把他关在白公馆监狱。他的妻子关在渣滓洞。特务们了解到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就利用这一点瓦解他的意志。特务把李文祥押到渣滓洞与妻子见面,他妻子见他非常脆弱,就鼓励他坚定斗争的信念。当晚李文祥被关在渣滓洞,牢房的墙上有一副对联: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李文祥想到自己的青春岁月,也想到妻子稍纵却逝的青春岁月,他崩溃了。李文祥回到白公馆的牢房后,竟然当着同牢难友陈然的面悲伤地哭了起来,他悔恨自己连累了老婆。特务发现了李文祥的变化,掌握了他的弱点,定期让他与妻子会面。在12月中旬的一次会面前,特务们知道时机成熟了,就威胁李文祥:“有什么要说的话都说完,这是你和你太太最后一次见面了。”再回到白公馆的牢房后,李文祥面对死亡的恐惧,表示他要去自首。陈然反复劝说也无效。陈然气急之下愤怒地说:“你要是去自首,我就跳楼自杀!”但是李文祥已不可救药了,他好象是为自己狡辩又好象是安慰自己,他说:“几个叛徒不会影响中国革命的胜利。”

丁丁对李文祥的命运关心起来,她问:“他保住命了吗?”

特务头子徐远举知道李文祥要“交代问题”后,立即亲自找李文祥谈话。后来又软硬兼施把李文祥拉入特务的队伍,授予他上尉军衔。

丁丁又问道:“那么他不应该是国民党特务的英雄吗?”

成吉一时无法回答。这是一个是非不分的问题。

成吉不再和丁丁讨论这个问题。他觉得李文祥为自己申辩的叛变理由最是奇葩。他说出了三大理由,第一个理由完全是推卸自己的责任,对上他推给领导,对下他推给自己的同志:我被捕不该由我自己负责,而且坚持了8个月,我有关的朋友应该都转移了,如果还不走,被捕了是不能怪我的。

第二个理由算是良心发现,也算是说了真话,他将自己的叛变说得很轻松,他说成是“工作”,还好,他没说是为党国效劳:苦了这么多年,眼看胜利了,自己却看不到胜利,那太惨了。比我更重要的人都变了,而(军统)二处让我选择的又是尖锐的两条路,不是工作就是枪毙,我死了对革命没有帮助,工作也不会影响胜利的到来。

其实他心里是不期望“革命胜利”的。因为,如果他还是期望革命胜利,说明他还有理想,还有信念。一旦失去了信念,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小九九了。所以他的第三个理由是认为“组织完了”,因此他的信念也完了:组织已完了,我只能从个人来打算了,我太太的身体太坏,一定会拖死在牢里,为她着想,我也只好工作。

可悲的是他叛变后,他妻子却没有改变她的信念,她对难友们说,他是他,我是我!我和他一刀两断!

成吉和丁丁谈起信念问题,丁丁却茫然:“不懂!”

他不知道是叹息还是默许。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会儿也有点搞不懂。他遇到的很多贪官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老话说,过了这个村就不再有这个店了。贪官们首先追悔自己的立场丧失,往往是抱怨自己的“点子”低,为什么别人贪就能平安无事呢?

丁丁回房睡觉后,成吉对思奇说,我想换一个工作环境。

思奇一时没能理解:“到市纪委工作,不是刚刚换的工作环境吗?是领导对你不好,还是同事关系处得不融洽?”

“你不会理解的。”

他这样说,思奇反而理解了:“我知道了,你是怕了。”

“是,我确实是怕了。不是我自己怕死。我是怕失去你们。妈妈养我这么大,指望我能为她老人家送终。”

“老公__”

思奇称成吉老公的时候,成吉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思奇笑了:“是不是从来没听我这样称呼过你?其实现在这样的称呼太平常了,只是你还没有跟上时代!”

成吉听她这样说,倒很有兴趣:“你说怎么跟上时代?难道你是想说我落伍了?”

“没有,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你有点消沉。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问你的工作,但最近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我喜欢你风风火火的样子。做男人,就要敢于担当。可能是我从小看惯了爸爸的作派,习惯了。你不要怪我逼你。这个世界上,正气不上升,歪风就会盛行。我相信你不会看着妖魔乱舞的。你不甘心。”

“可能命运注定了我要做这样的工作!”

“是啊。不一定是命运注定,可能是性格决定。你会让别人在你的眼睛里揉沙子吗?”

“不是我不想做,实在是风险太大。高书记让我接手的是李平炎秀走私案。我怕我做不了。”

“呵呵,这还真是老虎的屁股!”

“那么你说这个老虎屁股摸还是不摸?”

“摸!当然得摸,因为这是你的工作!”

“这算不算是枕边风?”

“当然是枕边风,这是枕边吹出来的香风!”

成吉伸手去剥思奇的衣服:“我看你到底有多香!”

思奇并没有躲避,笑着说:“男人真是一只喂不饱的猫!”

成吉停下手:“你遇到过很多男人?”

思奇说:“有时你真像个孩子!来吃奶!吃妈妈的奶!”

成吉被她逗笑了:“有你这样的嫩妈,我怕我爸爸会争取从阎王那里早点回来。”

思奇将成吉揽在怀里说:“原来阎王那里也徇私情?”

成吉已经没有嘴巴说话。

成吉曾经到过九华山,记得在那里他见过阎王庙。原来有十殿阎罗王。十殿阎罗各司其职,被阴差捉拿的死人,要一殿一殿地经过,过冰山下油锅大卸八块,刑罚也一道比一道严厉。即使那样的酷刑,也不能禁止人们的私欲。人类或许不可救药了。

很多事,不必要到了阎王那里再解决。严慧曾经跟成吉说过,根据她的经验,有些案件小案不办,大案就会不断。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民间也有这种说法,小洞不补,大洞吃苦。或许人们现在的衣服不需要打补丁了。时代的进步让我们忽视了许多应该重视的东西。成吉记事的时候,就听大人们经常说,狠斗私字一闪念。他记下了这句话,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听不懂,只是觉得有趣才记下的。人都有私欲,可是这么多年,怎么私字却越斗越多?成吉想,私字靠自己斗是不行的,私字多了,一定要借助外力。那么他丁成吉今天所做的事,也是功德无量的大事了。不打倒李炎秀,就会有很多人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犹如不惩罚叛徒李文祥,就会人头落地。

成吉和严慧再次踏上征程。他将这次行动当成是一次新的征程,多少有点赴死的感觉。他知道,有些东西你不能碰,一旦碰了,就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从高书记那里领了任务回来后,成吉也很坦诚地跟严慧说到自己的这个想法。谁知道,严慧却更加坚定。她说:“没办法,这是本职工作。”

成吉感动的是,往往在重大事件上,女人比男人表现得更加坚强。女人是水,水是柔弱的,但钢刀断水水更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水是更刚强的。

上海商人在信中没有提供自己的姓名,但是他提供了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那边像审嫌疑人一样左问右问,确认是事实后,变得热情起来,告诉他们见面地址。驾驶员小丁也是第一次到上海。车从318国道进入上海境内。看到路上的商家铺面都是上海字样,他们知道,上海是大上海,他们远没有进入上海市区。车子沿着高架路往前刚进入上海市区。小丁又迷茫了,甚至连东西方向都不能辨别。严慧说:“我们三个土包子到上海,应该找一个领路人。”成吉要小丁将车子就近停在路边,可是高架上哪有停车的地方,哪有行路的人?

终于找到了一个下高架的出口,车子停在一个停车场。成吉下了车,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问路,停车场上的人也用上海话回应成吉。两人说着说着,都觉得不对劲,停车场的人问成吉:“你们是哪里来的?”

成吉仍用上海话回答:“安徽。”成吉想,不能说小地方,小地方人家不知道。早听说上海人看不上外地人,所以只能说大一点的地方。

停车场的人追问道:“安徽哪儿的?”

成吉只得回应:“安徽荣城。”

停车场的人眼前忽然一亮:“我也是荣城人!”

听说是荣城人,成吉他们像是遇上了亲人,都争着上去握手,严慧也主动伸出手紧握看场人的手。看场人也热情地握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手。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刚到上海,为什么不找我们荣城驻上海办事处呢?办事处很好的,为我们在上海打工的人做了很多事,你们从家乡来,一定会帮你,别说是问路,就是吃住,怕是他们也会给你们安排好。

那么驻上海办事处在哪儿呢?

办事处在岚皋路,你们从陆家嘴道口上高架,上了高架后一直往西走,大约六十公里就到了。路上都有指示牌,你们顺着批示路标走就行了。

小丁是个机灵人,过去成吉出差,我小丁不止一次搭档。成吉问小丁:“现在清楚了吗?”

得到小丁肯定的回答后,三人一再致谢和看场人道别,小丁还留下了自己的电话,要看场人回家联系他。上了车后,严慧就开小丁的玩笑:“小丁,手机是刚买的吧?不失时机向老乡炫耀一下?”

小丁笑了:“严主任你真厉害,这么一点小聪明都让你看出来了。没想到我一个小工人也用上大哥大了,能不炫耀一下吗?都说毛主席真伟大,可惜一辈子没用过大哥大!”

三个人似乎笃定能找到上海办事处,一路说说笑笑。说笑中,严慧想起来,便问成吉:“主任,你不是说你第一次到上海来吗?怎么说一口纯正的上海活?”

成吉也笑了:“你还不知道你的主任有多大的本事吧?实话告诉你吧。我刚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生产队来了一批上海下放学生,我是跟他们剽学来的。”

说着,成吉感慨道:“过去只听说上海大,现在到了上海,觉得真大。像我们整年生活在小地方,思想观念会不会也变得小了呢?”

小丁插话道:“丁主任向往大城市生活?小地方生活自在一些。大城市有什么好?”

严慧说:“大城市的生活肯定是没我们小城市安逸,但是人的视野小。”

成吉觉得有点累了,就说:“严慧俨然是哲学家,连我这个哲学专业毕业的都比不上。”

谁知道严慧并不饶他:“主任你要批评就明着来,不要含沙射影好不好?”

三人都笑起来。成吉笑后,将头靠在座椅背上,严慧也没了声音。大约行进了一个小时后,小丁才发现,已经走过头了,该在上一个道口下高架。

在下一个道口下了高架,小丁又迷失了方向。严慧见两个男人都很着急的样子,突然想到过去他们到陌生城市的做法,就对成吉说,“主任,我打一个车在前面,让出租车带路,这样花一点钱,我们少受折腾。”

成吉说,“还是女人细心。”

严慧说:“不是细心,是聪明好不好?”

“哪有自我表扬的?”

严慧说:“主任,这一点你就落伍了,你没听说当代三大作风吗?我说给你听听,也让你长长见识。这第一叫密切联系领导,第二叫理论联系实惠,第三是表扬与自我表扬。”

成吉嗔道:“哪来的歪理邪说!”

大约下午两点,他们终于找到岚皋路荣城驻上海办事处。办事处主任叫张小虎。张小虎很热情,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张小虎高声喊:“小吴!你来一下!”

可是并没有人应对,过了大约十分钟,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样子还算清秀,这大概就是张小虎嘴里的小吴。妇女有点懒散地问:“什么事?”

张主任没理会妇女的怠慢,仍很热情地说:“小吴,你去张罗一下,晚餐安排高级一点的酒店,家乡来人了!”

“小吴”并没置可否,仍然是迈着懒散的步子离开了。

这时小丁说:“不好意思,张主任,我们光顾着赶路,到现在中午饭还没吃呢!”

张主任这一吃惊不小,连忙亲自安排中午的饭。岚皋路上并没有合适吃饭的饭店,这里其实也很偏僻。看情形,张小虎急得头上都出了汗。这样找来找去,大约快下午四点了。还是“小吴”提醒道:“你们干脆到巴西烤肉店去吧。哪里四点钟就开始营业了。”

小吴这时候积极起来,她主动带路。一行人来到巴西烤肉店。一进门,见店里已经热闹起来。顾客开始不断涌进店来。小吴领大家来到一处火车座式餐桌前,让大家自己随便取菜,这里是自助餐。

成吉对严慧说,“自助餐还是第一回。”

张小虎和小吴也陪客人去取菜。自助餐的菜十分丰富,成吉他们三人各取了两大盘。张小虎他们却只取了一点点。小丁对严慧说:“张主任他们也学上海人,小盘里只取一点点,他们一定笑话我们从乡下来的。”

等成吉三人差不多吃饱了,餐厅服务员开始一道道地上烤肉,他们这才领悟,自助餐只是做做样子,到巴西烤肉店真正要吃的大餐是这烤肉。三人只悄悄地笑自己没见识。

让他们长见识的是,吃着吃着,宽阔的厅堂里竟然在小舞台上上演着歌舞节目。一个小型演出团队又唱又跳,其中一个黑人跳起了劲舞。三人相视而笑。严慧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摇摆舞了。”

小丁也哲学家:“看来美好的东西都是共同的。这叫艺术无国界!”

看他们都富有哲理,成吉只是笑。我们当年批判苏修最激烈的就是这摇摆舞了。

大概是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小吴,小吴热情起来,和成吉他们攀谈起来。她对严慧说:“李书记你们熟悉吗?”

严慧一时没反应过来:“李书记?谁是李书记?”

“哎呀!李平凡书记呀!他是我家亲戚!”

严慧听了,不禁身上一激灵,不知道小吴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此行的目的?想到这,突然就警惕起来:“李书记?当然知道,他是我们的大领导嘛!”

张小虎适时打断了她:“小吴,招呼客人吃饭!说这些干什么?”

其实也说不下去了,一阵紧密的鼓声震得耳膜直颤。

他们在巴西烤肉店呆了大约四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一行人不仅吃得饱,也看得过瘾。结账的时候,小丁问了,每人五十元。严慧不禁伸了伸舌头。每人五十元,相当于在荣城一个星期全家菜金。严慧随后感叹道:“真是大上海啊!”

说起大上海,小吴又来了情绪,她拉着严慧说这说那。严慧面对热情,只得勉强听她罗嗦。小吴不知道,作为女人,其实她们之间什么共同话题都没有。

办事处的客房很规范,是一个小型的旅店,除了四个标准间,还有两套豪华套间。张小虎说,有时市里领导来,住上十天半月的,为了方便,也住在这儿,一方面节省开支,另一方面旅店里有自己厨师烧的家乡菜。张主任让成吉他们三人,每人住一个标准间,房费嘛,能结多少是多少,反正是为自己城市领导开的旅店,政府有补贴。成吉见张主任人实在,就留他在房间里谈了一会儿。成吉对这位驻沪办主任有所耳闻,知道他在地区外贸局做过科长。那时荣城还没有撤地设市,所以地区的科长,也算是老资格的人了。

张小虎很健谈。成吉说,驻上海办事处主任是个美差呀。本来成吉的话只是寒喧,没想到一句话引发张小虎的许多牢骚。张小虎先从小吴说起,他说这小吴就是爱虚荣,她哪儿就是李书记的亲戚?她如果是李书记的亲戚,我也不会要她到这儿来!

成吉很诧异:“那她是__”

“嘿!丁主任,给我留点面子吧。这话就不说了。她只是一个临时工。”

成吉忽然就明白了,会心地笑了笑。张小虎也很知心地笑笑:“没办法,丁主任。一个人在上海,毕竟不能拖家带口,相信丁主任能理解。”

如果放在过去,成吉真的就不能理解。但是近几年来他遇到很多事,见识过很多过去不能理解的事,自己的宽容度好像变得大一些。

张小虎往成吉身边移了移,一下子又亲近了许多。成吉觉得这个人很值得接近,也往张小虎这边靠了靠,俩人的距离更近了。

张小虎确实是了解一些丁成吉从来都不知道的事。

张小虎曾经是李炎秀的科长。那时候地区的外贸局集中了很多地区领导的家属子女。李平凡的家属小季也曾经在那里工作过。后来为了安排李炎秀,小季主动要求调到外单位去了。也是不调动,是提拔为副县级干部,到地区老干部局任副局长。李平凡当时是地区行政公署专员,相当于后来的荣城市市长。

小季离开外贸局的时候,请张小虎到家里吃饭。张小虎开始想拒绝,小季就说,我们这么多年同事相处,没有同志之间的感情,也有同志之间的友情,今后炎秀这孩子在你手下,还得你多关照,你如果不答应来吃个家常饭,也就是不给我老同事面子。你不给面子,说明我在单位混得不行。

张小虎跟小季相处得关系确实不错。可能单位别的人都会认为小季端架子。但小季从来都不跟张小虎拿架子。在单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有时小季会跟张小虎谈谈说说。

意外的是,李平凡那天不在家。除了小季和炎秀,来小季家吃饭的,还有一位外贸局的副局长。副局长显然是陪张小虎的。张小虎有点感动,说明小季为人心很细,她怕张小虎不自在,请来一个陪衬,这样大家喝酒吃饭就自然许多。炎秀那天像个乖宝宝,坐在一旁陪吃陪喝并不多话,还不忘记给副局长叔叔和张大哥夹菜。

小季烧得一手好菜。菜都上桌子后,小季也来陪酒。副局长喝得有点多,他趁着酒兴夸道:“李专员真有福气!不仅抱得美人归,还能享受高级厨艺。有小季这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美人相伴,就是死也值了。”

炎秀很反感副局长“叔叔”的酒后真言,他又给副局长倒了一大杯,假意尊敬局长叔叔,自己也倒了一大杯,然后一饮而尽。副局长不干了,他卷着舌头说:“不__行!喝__不掉!我老了!老__了!”

炎秀说,“叔叔,我还希望你当我们局长呢,你当局长后得多关照我!你喝,就说明你会关照我,不喝,就说明对侄儿我有意见!”

小季想劝,但炎秀说:“妈你别管!这是我跟叔叔的事!”

副局长脑子还是清醒的,他知道,这一杯酒不喝是不行了,就说:“我喝!喝完我就__回家!行__不行?”

炎秀做出很乖的样子说:“喝完我送叔叔回家!”

送走了副局长,小季留下张小虎。小季问张小虎:“我是不是对炎秀太依从了?总是惯他,惯得没有一个样子!”

张小虎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就说:“炎秀兄弟还是很懂事的。他很能干。”

可能是小季的酒也有点多。她给张小虎端来一杯水,然后自己也坐在沙发上。让张小虎意外的是,小季竟然独自哭起来。张小虎不知如何劝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等她。很快小季就意识到自己失态,擦了擦眼泪,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小张,我们同事相处这么多年,你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软弱。你们平日里看到的都是我风光的一面,可能从来不会想到我的痛苦。我实话告诉你,也只对你一个人说,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炎秀他不是李平凡的孩子。当初李平凡看重我的漂亮,我也看在他不计较我有一个私生子。我嫁给他就是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可是这么多年,我过得并不开心。刚开始的时候,李平凡指望自己能生一个孩子,可是他不行。他知道自己不行后,当然很失望,也很懊恼。我们经历很多大医院检查,确定他不行后,他对这个家,实际上就没有了兴趣。他把心思用在当官上。孩子是我的孩子,他不管我不能不管。我想到这孩子缺乏父爱,就想多给他一点,可是我把他惯坏了。我不怨李平凡,他其实是个好丈夫,他对我也没什么说的,即使你们也能看到,他在外面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他对家庭失望,影响我的情绪,其实我过得并不快乐。炎秀这孩子不懂事,今后还指望你多多关照。”

张小虎能说什么呢。但是张小虎心里有点害怕。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上司最不能公开的秘密。张小虎在简单地安慰小季几句后,逃跑一样地离开了小季的家。

成吉有点好奇:“那么你说你现在坐冷板凳,就是因为你知道了他们家的秘密?”

“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家的这个秘密,我始终没跟任何人说,今天因为你是办案的领导,你当然会保密,所以我才跟你这么说。”

“其实这个位置,应该是对你的照顾啊。”

“是,按常规说,这是一个美差。这一个位置给我,也是经过精心考虑的。不安排一个位置给我,担心我会检举。安排在身边,到底是一颗定时炸弹。这就是搞政治了,搞政治得有政治手腕。把我从科长的位置上提拔成副县级干部,应该是抬举我。但是给我这样一个好位置,既是美差,又是我的政治末路。政治前途是谈不上了,说不定我会在这个位置上还能捞到一点好处,一旦捞到好处,小则留下小辫子给别人抓,大则坐牢。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异己。”

成吉听了这些话,身上甚至觉得出冷汗。他自认为有思想,但他从来不知道,就在他生活的这个城市,也有这么复杂的政治关系。成吉想问,那么你还知道一些什么秘密呢?还没等问,张主任接着说起来。他好像谈兴正浓。

“古人说明哲保身,我在上海这么久,除了接待,很多时候我就是一个闲人,既然闲着,我就得想一些事情。坐牢的事,我是不会做的。那么就给别人留下一点抓手,也不要伤害到自己。丁主任是聪明人,你已经看到了。”

成吉想,这或许是张小虎为自己的辩护找一个借口。成吉问:“小吴她有家庭吗?”

张小虎笑笑:“丁主任你想啊,低级的错误我会犯吗?她如果有家庭,你今天来,完全就可以凭这个给我一个党纪处分了。”

成吉笑了:“原来你研究我们党纪条规。”

“当然要研究!种田的不问收成,做生意的不问市场行情,那不是笨人吗?我是从政的,当然要研究党纪政纪!那些被抓的人说自己不懂法,这种人,要么是真糊涂,要么是装。我不喜欢装。”

“能看出来,张主任是个爽快人。你到底知道哪些更大的秘密,至于在这里坐冷板凳?”

“丁主任,这么说吧,不要说我太聪明,你这次来,是查炎秀的案件的!”

成吉确实吃了一惊:“你能算?”

“呵呵,不是能算。你想啊,我虽然身在上海,但我接触的往往都是荣城上层的人,总得有点消息渠道吧?总得有三五个朋友吧?不过丁主任请放心。我没有害人之心。最多是为了自保。”

成吉一时无活。张小虎说:“丁主任,是不是被我的话吓到了?”

“不会!我丁成吉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

“这我知道。我知道丁主任是位英雄。直说吧,你手上掌握的信,写信人是我朋友,他叫张忠发。他恨李炎秀!”

成吉彻底无语。

张小虎说:“丁主任,今晚不早了,早点休息。相信我,我会帮你。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我自信,你早知道有我这个人。我也早知道你是位英雄。实话告诉你,我佩服的人不多,能让我称为英雄的人,在荣城更不多。明天见!”


第十三章


荣升在办公室里坐得实在无聊,就随手翻开一本诗刊,恰巧就读到他喜欢的诗人。

不可能有被风吹散的痛苦,

这是别人的山谷,现在,它把别人不知道的

给了我。

此地,没有永久的疑问,但有过永久的答案,

做过官和做过土匪的,名字都在家谱里安居。

而这些,对一个过客有何意义?

藏在心中的城市一座山谷对它并不陌生,

__与世界一样,山谷,同样有它的反面。

就像风吹过,树在摇晃,

但在树的内心,风毫无意义。

不是因为愤慨或者反叛,它们只是以摇晃的方式,一次

又一次

完成了对自己站立的肯定。

荣升喜欢这位诗人的诗,他见过这位诗人,认为诗人是当前诗坛最值得崇拜者。他更喜欢诗人的一句话:“诗是生活的起诉书”。这首诗的名字叫《风》,其中描摹的情境,正是荣升当下的心境。他也是“完成了对自己站立的肯定。”他认定丁成吉只是自己眼前飘过的山风。

荣升的心情难以平静。他想要找一个倾诉对象,郑仕达不是他的朋友,申中华也不是他的知己,张大保只是他召之即来的的喽喽。女朋友只是另有作用,并不能交心。他知道,无论是女朋友还是情人,都不能太信任他们,很多官犯事就犯在女人身上,那是因为他们太相信女人。这种关系下维系的女人,利益取向大于感情价值。你没有权谁跟你玩?你没有钱谁跟你玩?想到这儿,荣升心里有一种悲凉。炎秀当然和他荣升不在一个层次,但利益攸关,他跟炎秀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荣升给炎秀打来电话。炎秀有点意外。这一回炎秀的称呼有点像黑社会:“哥,怎么想起我?你不是说我们尽量少联系吗?”

上次在天鹅湖咖啡店,荣升确实对炎秀说过:“我们哥俩的感情是一辈子的。但我们总是在一块,别人见了心里会不舒服。当然,我们不会考虑别人舒服不舒服。最关键的是保护我们自己。古话说,小心使得万年船。快活只在自己心里,没必要向别人展示。”

荣升约炎秀见面谈。

荣升看似不经心地问炎秀:“丁成吉到上海去了,你知道吗?”

炎秀点上一根烟,吸一口,吐出一串白色的圈圈:“上海又不是台湾,想去不就去了?”

荣升恨他公子哥作派,但嘴上还是敷衍:“丁成吉这一回是来者不善啊!上次他在建平县不知道掌握了什么材料,他还在调查汽车走私案。现在关键是上海那边,那人可靠吗?那什么张忠发是不是?他是你朋友。是真朋友还是酒肉朋友,你心里一定要有数。”

“没事的,哥,那张忠发是我铁杆朋友,过去我帮他赚了很多钱,现在他应该在上海享福呢。”

“那好,就这样吧。有什么事我们约个地方谈,最好少用电话,电话有可能被监听。”

炎秀不以为然:“你一个市长的电话会被监听?你也太小心了吧?不扯这些了。今晚我们去庆江玩,庆江新开了一家大型KTV,嘿,美女如云哪!”

荣升也来了兴趣:“看来你是已经去探过了!今晚不行,明晚吧。明天是周末。”

庆江市在殖民地时代,是很有名的通商口岸之一,因为繁华,也养育过很多名人,演赛金花的那个演员,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近几年,又有几个演员在全国出了大大的风头。庆江是长江口岸,荣城是内陆,所以开放的程度上,荣城远不如庆江。荣升喜欢庆江,但是他习惯开玩笑说庆江是荣城郊区,因为郊区是种地的地方。他在最亲密的朋友间,将玩女人说成是“播种”。他还给他的这种说法找来“依据”,毛主席说,我们共产党人就好比种子。

到郊区“散步”是他和炎秀经常开展的活动。这不仅仅是因为庆江开放,更重要的是,郊区熟悉的面孔少。有时也会遇上,那大多数都是企业界的人,大家心照不宣,见面也只是会心一笑,从来不打听对方的行踪。偶尔也会有热心的老板买单,但老板买单只是歌厅内正常的消费。这是老板的精明之处,既买单给了面子,也不揭穿政府领导的诡秘行踪。

炎秀约荣升来到庆江新开的“金碧辉煌”KTV。炎秀问荣升:“哥,你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荣升一时还真没想到这名字有什么更深刻的含意。炎秀诡异地一笑:“你还冒充诗人呢!这一点想像力都没有!你想想呀,金B辉煌!”

荣升有点惊诧:“呵,真有点幽默感!”

张大保见荣升开心,就插话道:“这哪有幽默?没有屌它辉煌个屁!”

荣升瞪一眼张大保:“你孬好也是个总经理了,不要总那么粗鲁好不好?你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

张大保心里委屈,怎么炎秀能说什么金B,我就不能说金屌?可是他没来得及生气,就被这歌舞厅的室外装饰震惊了。强烈的灯光照耀着大地,如同白昼,天空中也是闪闪发亮的一片射灯,灯光映在金属背景上,把附近的建筑物也照得通明透亮。张大保感叹道:“嚯呀!这一晚要用多少电啊!”

荣升和炎秀都笑他农民意识。张大保不再敢说什么,随着他们走进歌舞厅。可进门又让张大保吃了一惊:“怎么这里像黑洞一样?”

荣升没好气地说:“你装什么装!你第一次来歌舞厅?”

张大保嘟噜道:“去是去过,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其实里面也有强烈的灯光,只是灯光集中在大厅的正中间舞台上。整个歌舞厅像一个大大的灯光篮球场,舞台的廊柱好像是镀金的,在灯光下发出灿烂的金光。那金光耀眼,频闪灯滑过镀金廊柱时,荣升不得不避开眼光。这个金碧辉煌歌舞厅确实是富丽堂皇。靠近舞台的是第一区,每人票价888元。往后是包厢和卡座。荣升环视一下四周,感觉地方虽大,因为比较铺排,大约也只能容纳三五百观众。最后排虽有座,那里不适合观看,就空置在那里。

张大保毕竟是生意人,他在心里盘算,这样的歌舞厅,一晚的收入好几万,一年就是上百万的收入。这样做比挖煤矿还要赚钱啊!这哪里是“金B”,就是一座金矿啊!他把这个想法跟荣升说了,问荣升能不能在庆江也搞这样一个店?

荣升骂道:“你给我熄火吧!你以为你有钱什么都能做?做这个行当要有文化你知道不知道?”

张大保不再说什么,但他心里就不服,怎么就不能做了,不都是人嘛?人家能做的,为什么我张大保就不能做?

张大保将这个想法告诉炎秀,炎秀的态度却不同,炎秀说:“能做啊!为什么不能做?荣城还没有这样的呢!不过做这行,要有公安做后台!”

“公安我不怕,有你帮我我怕什么?”

炎秀没回答张大保,他记住荣升跟他说的话了,做人要低调。再说,他李炎秀到这种地方来,也只是玩玩。他有适合自己的行当可做,不必要担当这种风险。

大约九点的时候,演出开始了。首先上台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女主持人十分秀气,穿一件黑色低领连衣裙,一又腿也十分秀丽匀称,灯光下显得异常光滑细腻。张大保看了咽了一下口水,正好被荣升看见,荣升没好气地说:“没出息!”张大保嘿嘿地笑了。荣升觉得张大保这一点好,你怎么骂他,他都一张笑脸,这一点或许是他能成功的原因。

男女主持人相互的称呼很特别。男人称女人“姐”,女人称男人“哥哥”。可是听上去男人的发声是“鸡__”,而女主持人称哥哥的发声却是“咯咯”,并且在叫的时候,还掀动两臂煽了两下。那男的就打诨道:“你这分明是鸡叫嘛!”女人也不避讳:“你不是喊我‘鸡’嘛!”

观众席上一陈哄堂大笑。开场白很粗俗,两人的表演却很精彩,两人跳了一个双人舞,然后是边歌边舞,展示了惊人的才艺。接下来八个婀娜多姿的少女上台来跳起了劲舞。八个少女穿着一袭严严实实的黑色长裙,可是跳着跳着,她们脱掉了长裙,只穿一身比基尼。看着台上少女,张大保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使劲地鼓掌。炎秀拉他坐回到位子上:“还有更精彩的呢!”

后面的演出确实更精彩,后来的女孩甚至都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但张大保遗憾的是,灯光怎么就暗下来了?他后悔没带上一个手电筒来。当然这是他心里想的,他在现场也没见有人带手电筒。

演出持续到十一点。舞厅的广播响起来。那意思是场外的演出到此结束,有要继续娱乐的,请进入收费包厢。

包厢费也是888元。他们进入包厢后,一个穿黑衣服的领班,领着十二个穿着露背装的女孩走进来,十二个女孩排成一字,张大保数了数:“嚯呀!正好一打!”女孩们听到张大保的感叹,都笑了。荣升白了张大保一眼,但张大保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中没有看见。领班介绍说,小姐的价格有388元__888元不等,带出去过夜的是1888元。张大保十分豪气地说,“来三个1888的!”

可是小姐们仍然站成一排,原来他们没有点到具体女孩。领班热情地说,“各位老板,我们这里都是上等的小姐,都是大学生兼职打工的,希望各位老板不要欺负她们哦!”

荣升不好意思点女孩,炎秀就帮她点了一个高个子女孩。他知道荣升喜欢高个子女人,虽然他自己不一定比要点的女人高,但他喜欢那种感觉。好像能搞掂高个子女人,也有一种征服感。男人最好的感觉是,在征服世界的同时征服女人,这是荣升常挂在嘴边的话。

风流了一个晚上,荣升和炎秀并没有商量什么对策。其实他们知道,纪委要查他们已经不是一日了,该出问题早就出了,既然没有事,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毕竟有李平凡在那里放着。何况李平凡这一路还在往上升,官越做得大了保险系数也会越高。所以荣升和炎秀这一次玩也是很放松的。好在还有一个张大保跟在后面买单。

荣升常对张大保说,“你别小看我们这些人,不要说我当了这么大官,就是一个县级干部,要想走得顺,他后面也一定是有后台的。你动脑筋想,我省里和中央如果没有人,我能爬得这么高?”

张大保相信荣升的话,他自己生意做得大,也全靠荣市长帮衬,如果不是荣市长,他现在还是个农民。那么多农民仍然在种地,而他这个地道的农民成为企业家,而且是受人们尊敬的企业家,没有后台万万不行的。所以他从心里服荣升。荣升有时甚至会骂他是猪,他也承认有时会做出猪头猪脑的事,他经常给荣市长添麻烦,他心里是十分清楚的。

成吉他们在上海却很顺利。

张小虎领着他们见到了张忠发。张忠发的家在徐汇区的一个小弄堂里。一条狭小的水泥路,道路虽狭窄,但却干净整齐。临街的阁楼上挂着万国旗一样的衣服。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成吉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繁华的大上海,至今还保留着这么一片民房。张忠发就住在这里的阁楼上。张忠发住在这样的地方,让成吉他们觉得意外。张忠发一直是做外贸生意的,当年就有上千万资产,再怎么说,现在身家在百万也不奇怪。

谈起这些,张忠发比较激动:“是李炎秀那小子害我的呀!李炎秀这小子太狂妄了呀。我只讲一件事给你们听,你们评价他过分不过分。那一回他知道我们倒卖进口汽车,可能要出事的呀,他要我么担当下来。我答应他了呀,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绝对不出卖朋友。临走的时候他问我身上有多少钱?我以为他会资助我,就说我身上还有一千三百美元。你猜他怎么说呀?他说么那你给我吧,反正你要坐牢,用不着的呀。等你出来后,我会加倍还你。他就是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坏小子。”

严慧问:“你的钱为什么在他那里呢?”

“哎呀!你不晓得,他是我朋友呀!朋友么都是相互信任的啦,是不是呀?”

张小虎见张忠发激动得无头绪,就告诉成吉:“丁主任,他们这事,我是知道的。当时我是李炎秀的科长,老张原来是我的朋友,后来老张和李炎秀走得近。我是想,我做事有原则,可能帮不了老张,李炎秀有来头,能帮老张当然更好。”

老张有点惭愧地说:“我对不起张哥呀!”

张小虎打断他:“老张你别说,听我说。老张出事之前,不仅有300万放在李炎秀那里,还有一套刚买的新房的房产证,也交给了李炎秀。2007年买房的时候,整个房子也才300多万。可是等老张出狱的时候,找李炎秀要房,他总是赖着不给,最后老张一查才发现,房子早过到李炎秀的名下。”

张忠发听到这里,手抖成一团。成吉和严慧都注意到他。可能是年岁大了,也可能这些年生活不理想,张忠发眼下只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无法想像当年他在商场上的风采。他穿一身皱巴巴的旧西装,甚至能闻到身上散发出的酸腐味。

成吉冷静地听了张小虎和张忠发的话,觉得这事不可思议,李炎秀巧取豪夺无所顾忌,只有古书才能看到,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这种事?成吉问:“你们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张忠发说:“有!”说完,他搬了一只高高的凳子,准备爬上阁楼的夹层,成吉怕他有什么闪失,想阻止他,张忠发情急之下说起了上海话,他很自信地说:“呒啥事体。”

成吉知道他是说不要紧,就任由他攀上凳子爬上去。张忠发身果然纯熟,很快取来了一叠纸。其中一层又一层包着的,是一张收条,内容是今收到张忠发人民币300万元。

成吉看后将收条递给严慧:“这收条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老张欠李炎秀的钱?”

张小虎抢着说,“这就是李炎秀的狡猾。明明是老张的钱,他只写收条。收,也有代为保管的意思,并不是欠钱。”

成吉和严慧相视一笑:“果然考虑得周到。”

另外一叠是房产证的复印件。上面登记的内容是虹桥路666弄1-18,2007年建造。152平方米,证件上还画有房屋的图形,从图形上看,是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住房。在户主一栏里,明白地写着张忠发的名字。

没等成吉他们问,张忠发就说,我咨询过了,现在这套房是每平方米55873元,总价格是850万元。

成吉听了,不得不佩服上海男人的精细。每平方米的房价精确到3元,这不仅是有好记性的事,是上海男人的细致体贴。

张小虎很热心,他对成吉说:“丁主任,如果有兴趣,我们领你们去那房子边上去看看?”

严慧有随身携带照相机的习惯,成吉对严慧说:“我们去看看吧。你顺便照几张照片带回去。”

在车子上,严慧问张忠发,“既然房子是你的,房产证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你为什么不要回你的房子?”

成吉说:“老张不是告诉你了,房产证的名字已经被李炎秀改成他的了。”

严慧仍然不理解:“那么你凭着当时买房的发票,到法院告他呀!”

成吉笑着对严慧:“严主任你是真纯洁,还是装糊涂?李炎秀之所以敢要这个房子,就是因为,查出来也是老张转移财产,一样要没收的。”

“那么李炎秀强占这套房子,不同样是违法吗?”

成吉笑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们此行不虚啊!”

成吉他们很快来到张忠发的房子前。这是一栋三十七层的楼房,2007年建造的时候,或许这栋楼算是高的,但现在看来,它低矮地立在那里,犹如它过去的主人张忠发,一点形象都没有。但是再看这房子,虽然在闹市中,却能闹中取静,马路上的噪音并不能影响到它,确实是个好处所。

严慧照完了照片发出感慨:“一辈子辛苦只为一套850万元的房子,我觉得真不值!”

张小虎接过严慧的话:“谁不说呢?更何况老张目前还不能拥有这套房子。”

严慧看了看张小虎,他说话很有文气,就问:“张主任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张主任说:“我学的是个没有用的专业,中文专业。听说现在的大学里,中文是最不吸引学生的了。但是我们当年学中文的时候,还是吃香的。有一次我们同学不服气外语系的学生,说他们有什么了不起,学来学去,学的不就是工具吗?外语系的学生也不饶人,就说,那你学中文的更惨,学的是你妈从小就教你的工具。”

两人正说着,张忠发突然问成吉他们:“你们真敢摸老虎的屁股?”

没等成吉他们回答,张小虎抢着回答了:“老张,我可以说阅人无数,丁主任他们是做实事的人!你相信我!”

张忠发说:“那好呀!反正我房子嘛,还有钞票什么的,我也不要了,我帮你们破这个案子。我实话告诉你们。中纪委书记尉建行是我浙江同乡,是我远房亲戚,我可以去找他帮忙!”

成吉婉言拒绝了老张,因为他觉得没必要,最关键的是,那么高的官,为公事托亲戚帮忙,也不太现实。但是他不好驳老张的面子。张小虎却不依不饶:“老张你真的假的?你有这么一个亲戚?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老张很随意的样子:“这是啥事体?这种亲戚嘛平时是不好拿来乱说的呀!”

见张忠发很着急很生气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表示相信老张真有这么一个亲戚。

张忠发最后还强调说:“反正我是实话实说的呀!丁主任,建平县公安局有一个姓徐的会计,是个女会计。她笃定会有用!”

成吉和严慧两人对视了一下,那一刻,都意识到案件的突破口在哪儿。

成吉就对严慧说,我们尽快回去吧。然后对老张说:“我们需要你提供证据的时候,你会有什么顾虑吗?”

张忠发很爽快地说:“不会!我是堂堂正正的人!什么都不用怕的!”

和张小虎告别的时候,张小虎说:“我和李炎秀个人之间,没有恩怨。也不是因为他爸爸对我的安排不合适。其实我知道,李平凡这个人还算正直。他的毛病是怕老婆!或者说太宠自己老婆了。”

严慧说,“你如果是北京办事处主任,可能我们见面的机会会更多!这次谢谢你了。回家的时候,一定要跟我们打招呼!好酒好菜谈不上,饭是有的吃的!”

张小虎说:“北京?那我是不会想的!他们不会让我去那里。北京办事主任有一个重要的事,就是疏通北京的上层关系,如果不是亲信,会坏大事的。”

严慧说:“张主任对官场很有研究啊!”

“谈不上研究,是闲着没事瞎捉摸呗。丁主任,说实话,我不大看重女人当干部,可是这次见到严主任,觉得他真是个好搭档!”

“张主任愿意,就调她来上海做你的副手?”

话一出口,成吉就后悔了。果真严慧在一旁白了他一眼。张小虎反应快:“言过了,我这里是小庙,哪里能容得小严主任这样的美人?”

回程的路上,小丁开车就比较顺了。小丁见他们都不说话,就打开车上的播放器,车子里流畅着一首《回家看看》的歌曲声。成吉听后说:“这歌太俗!”

如果在平日里,严慧一定会有回应,但这一回严慧并没发出声音。成吉就问:“我早上一句玩笑话,你生气了?”

严慧说:“我还没那么小气吧?我是想,张忠发和李炎秀之间,可能仅仅是个人财产纠纷,他提供的证据对我们没有什么用的。”

“不是这样的,你理解错了。只要我们查证属实,就是说,如果证据确凿,李炎秀是肯定触犯了法律。即使你说的个人财产纠纷,他仍然要获罪。侵犯他人财产也是犯罪。法律上还有一个罪名是不当得利。比如说有人在路边捡到十万块钱,私自侵吞了,就是不当得利。”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成吉说:“我的意思是,李炎秀的案件也就是荣升的案件,他们俩其实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不如我们先找到徐会计,她那里可能是最好的突破口。”

“你上次在建平县留下的账本要派上用场了。”

“是,如果能突破徐会计,就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希望能成功!”

两人说完,突然意识到,在车上过多讨论案件不好,虽然小丁是自己单位人,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条泄露秘密的渠道,毕竟案件还在初始阶段,还有许多不能确定的变数。

小丁很懂事,他听成吉和严慧讨论案件,一句话也不接,只当自己是聋子或者哑巴。

从上海回荣城,成吉和严慧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建平县。因为和县公安局长祁宁是老朋友,他们直接到祁宁的办公室去了。祁宁听他们说要找徐会计,有点诧异:“我们县公安局没有姓徐的会计呀!”说着就要拨电话找下属来问。成吉马上站起来按住祁宁拨电话的手。

祁宁睁大了眼睛看着成吉,似乎要问为什么。成吉说:“因为在调查阶段,不必惊动太多的人。找一个可靠的人,过去一直就在局里工作的老同志来问问。”

果然有徐会计这人!

“徐会计?有!有这人。她是我们局的老会计了。做了一辈子的会计,是个仔细人。她退休好几年了。”

严慧问:“她退休后住在建平吗?”

“不能确定,今年春节慰问的时候,她到广东她女儿家去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建平县。这样吧,我带你们跑一趟,或许能找到她。”

成吉说:“那就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找吧,反正建平县城也就这么大,你告诉我们她家门牌号码就可以了。”

还真的不好找。找一个下午,找到了徐会计原先住的家。可是那一排平房,就只有她家的门是紧锁着的。好在邻居们热情,邻居说,“徐老太太?她买新房子了,搬出去快一年了。只说是在兴业小区,具体住哪间就不知道了。对了,她有个亲戚姓戎,在县里工作。”

“是不是县纪委戎主任?”

“哎!对!对!是他!姓戎的称呼她舅妈。就是他!”

严慧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就是戎主任的亲戚!”

戎主任很高兴:“丁主任!严主任!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指教?”

成吉见了戎主任的第一句话却是:“老戎!我们不喝酒或者少喝好不好?”

严慧被成吉说得笑了:“丁主任是喝怕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也确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严慧这才想起来:“难怪丁主任说不喝酒,可能是真的饿了。又能吃到家乡菜了。上海菜真不好吃,什么都是甜的。”

第二天一早,在戎主任带领下,成吉他们轻车熟路找到了徐会计。一个清清秀秀的老太太,眉宇间能看出青春时期的秀丽。说话轻声细语,似乎是担心声音大了会伤害大家。说话时脸总是挂着笑意。看得出来,是个善良的老人。

可是,这第一次见面很不成功。任由成吉他们怎么说,老太太就是不愿接触到有关话题。戎主任在一旁也很着急:“舅妈,丁主任和严主任都是自己人,他们不仅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亲人,有什么你就说了吧。”

老太太用细长的手指挑了挑一头乌发:“谢谢你们来看我,我说过了,我已经退休很多年,我在单位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过任何是非,退下来以后,单位对我也很照顾。我真的没有什么要帮你们的。再说我一直在公安局交警大队当会计,到局里当会计也只有四五年时间,所以真的对不起。”

成吉他们只得无功而返。

在回去的路上,成吉和严慧都很沮丧。成吉很快想通了,他安慰严慧说:“我们过段时间再来!证人有顾虑是正常的。”

第二次见老太太只有成吉和严慧两人。徐会计果然比以前放松一些。成吉拿出他从公安局财务上取来的账本,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一手材料。只是需要她给予一定的配合。再说,有什么问题,也不是她徐会计的主谋。成吉对老太太说:“我知道你很善良,你不想害任何人。但是这种事,不是你伤害别人的事,是别人让你始终放心不下。你为别人守住秘密,伤害的是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帮我们解脱你自己呢。”

严慧也不失时机地劝老太太:“老人家,你知道的,即使你不帮我们,你什么也不说,我们最终还是能查得出来。”

徐会计叹了一口气:“你们说得对,这么多年,我确实是像小偷一样过日子,总是不敢见人,每次到过年的时候,我都怕单位领导来慰问我,我怕我不小心,就会说出什么秘密。有时晚上睡觉,也会突然从梦里惊醒。真是造孽啊!”

老太太从床下取出一个密码箱。可是她已经记不得密码箱的密码,她急得脸上都出了汗。已经是深秋的季节,见老太太出汗,成吉他们就很同情老太太,劝她仔细想。实在想不出来,就请一个开锁的人来。老太太听说要请人来开锁,更加着急,她甚至都有点口吃:“千万别__别!”

就是这一急,让老太太突然想起密码是777777,连续6个7。当初设密码的时候,老太太就想,万一忘记密码了,那就只有“撬撬撬”,777就是这撬撬撬的谐音。

打开密码箱。老太太先从报纸层层包裹的包里,拿出一梱绿色百元大票:“这是分给我的五十万。从拿到钱的那天起,我就没打算要用它。当时一共四个人分钱,如果我不拿,我就是叛徒。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

成吉见过很多赃款,但是他见到这一梱绿色百元大票,心里还是悸动了一下。成吉印象,这绿色的钞票现在已经不在市场上流通了,可见这钱确实是当时的钱。

严慧反倒比较冷静,她问老太太:“你说是四个人一道分钱,哪四个人?”

“唉,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我也没什么隐瞒的了。当时分钱的是荣县长,地区外贸局的李炎秀科长,县公安局的万局长,还有我。万局长已经不在了,对他来说,无所谓好还是坏了。当时分钱是按出力大小分的。事情主要是他们做的,所以他们三个人每人分六十万,我是经手人,分四十万。分多分少,我本来也没指望,只是他们需要我这样一个会计,帐面需要我帮他们做平。万局长觉得过意不去,就从他那六十万里,匀出十万给我。所以我和万局长一样,都分到了五十万。”

说完了钱的事,老太太从密码箱里,拿出一叠已经发黄的纸,她告诉成吉:“不是我有心要害任何人,是为了能够说得清我自己的责任。当时荣县长要万局长督促我,要把这些帐目全部烧掉。万局长很相信我,就让我一个人处理掉这些帐本。我也确实烧掉那些帐目,但是我留了一个底子。”

严慧接过帐本,老太太似乎还要说明什么:“你也是当过会计的?当会计的人,职业习惯就是这样,你能理解的。”

严慧说:“这是个好习惯!谢谢你!”

成吉对老太太说:“帐目我们先拿走,钱,先放你这。等明天带我们的人来,办个手续再收你的钱。”

老太太不答应:“全部拿走!今天就拿走。只要你们二位给个条就行。放在家里,总是个定时炸弹。说,我已经全说了,做,我也全做了,这是我一辈子做得最缺德的事,也是我一辈子做得最心安的事。随便你们今后怎么处理我,总比我每天过尖刀山一样好。”

“我们会考虑对你减轻处分甚至不处分,但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分,还得集体研究决定,我们办案人员会把情况向组织汇报,请你放心。还有一句话,如果今后需要,可能还要请你继续配合我们进一步作证。”

“那没问题,缺德的事已经做了,敢做就要敢当。”

成吉回到荣城,立即向高和超作了汇报。高和超说:“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这个案件涉及到市厅级干部,有些事不是我们能作主的,所以你们一定要注意保密和保护好自己。”

高和超接过帐目看了看,他发现了问题:“从这个帐目上看,并不能证明荣升参与分钱,也不能证明任何人分了钱,因为签字的都是假名。”

成吉回答:“这个我们都发现了,这里面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尼克松的名字。”

“那你们想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再给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一定能搞掂!”

“好!看你们的了。一定要有勇也有谋!不要打草惊蛇!”

成吉和严慧商量了一下,到庆江的电子市场上买来了录音笔,还添置了一台暗访机。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再次来到徐会计家。徐会计见到他们,一点都不意外。成吉和严慧向徐会计说明了来意。徐会计也很支持。

徐会计用她家的固定电话,拨通了荣升的手机。荣升在电话那头派头十足,也有点不耐烦地接听电话,他只是喂了一声,就静听这边的声音。徐会计说:“荣县长,我是徐会计啊!好久不见。”

一听是徐会计,荣升在那边的声音变得热情起来:“老徐啊?你好啊!身体好吗?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件事我把握不准,要向你汇报一下,不知道你那边说话方便吗?”

“你不是要当面跟我说什么吧?就在电话里说吧。有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帮你。我一个副市长,帮你解决一点小问题,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荣市长,这件事呀,我上个星期就准备跟你汇报,我怕你忙,就一直压在心里。”

“你说吧,就别跟我客气了。”

“事情是这样的,上个星期,纪委来找我了?”

“哦?纪委找你?是县纪委还是市纪委?你等等,我来把门关上__好!你说吧。”

“他们问到了那笔220万块钱。他们好像从哪里知道了那笔钱。”

能听得出来,荣升在那边拖拉椅子的声音:“你怎么说?那帐目你确定当时是烧掉了吗?”

“我当然什么都不会说,我也参与分钱了呀,说出来对谁都不利。”

“那就好,你什么也不要说,他们可能还会找你。你一定要坚持不说。万如松已经死无对证。李炎秀那边,我马上会跟他打招呼。记住!谁也不要说,谁给我捅漏子谁负责!只要你们不出乱子,这边我会想办法!你要相信我!好了,话不多说,最近如果可能,你尽量回避一下。最好到广东你女儿那里避避风头。”

说完,荣升那边匆匆挂断了电话。徐会计撂下电话,一时不能平静,她似乎自己问自己:“这不是设计害人吗?”

成吉他们一时无法解释,也无法安慰老太太。老太太谨慎一生,临到退休了,能安享晚年的幸福生活了,却被这样的事搅和在里面。虽然他们有心要帮她解脱,但毕竟是那么大的数额。能不能帮她解脱得了,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要怪,只能怪荣升。当然,她自己也是因为太过谨慎,当年不想得罪自己的上司,犯下了大错。是与非一时难以厘清。放肆会犯错误,有时过于谨慎也会犯错误。那么到底是张狂一点好,还是谨慎一点好。

从常规上说,当然是谨慎好。所以现在成吉他们就无法面对徐会计的谨慎。不是徐会计的谨慎,他们今天无法拿相关有力的证据。不是她的谨慎,当年她就无法取得荣升他们的信任。

成吉他们取得有力的证据,他们当然有成就感。可是面对徐会计的思虑,他们无法快乐起来。他们告别了徐会计,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返回了。徐会计正诧异间,他们拿出许多礼物呈现在老太太的面前。老太太笑了:“没必要!你们带回去送给你们家人吧。我还是那句话,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承担。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什么也不怕。我不知道荣市长是不是坏人,但是我不糊涂,我清楚他们做的是坏事。”

老太太已经做好了就死的准备。成吉感慨无限:“深明大义!”


第十四章


荣升感觉丁成吉驱赶不散的魂灵,三年前他就借助李炎秀的力量将丁成吉扳倒,可是这个丁成吉犹如猴精,摇身一变又钻进肚子,闹得他心神不宁。原指望让丁成吉吃点苦头就会收敛,谁知道丁成吉自称是打不死的吴清华。如果万如松还在人世,荣升真的就想过要借万如松的手杀了这个猴精。现在身边也没有像万如松那样能为自己赴死的人,所以不用再想了。张大保实在草莽,指望不住的。

李炎秀痛恨丁成吉的程度远不如他荣升。荣升的感觉是,当你面对一桌好菜,却有一只打不死的苍蝇始终盘旋在你的头上,你恨不恨?荣升曾经看见过一幅漫画,一个人手执蝇拍要打死苍蝇,苍蝇却趴在蝇拍的背面扑扇着翅膀。看了这种漫画,你会笑,但那是苦恼的笑。和平年代,靠真刀实枪显然行不通,那么谋略就十分重要。那年他用计扳倒了丁成吉,就充分证明自己是有勇有谋的。当然这种勇是勇气,不是拼刺刀。

那年不知道李炎秀用了什么方法,就说动了他的妈妈。小季亲自给丁成吉打电话,她的话很温暖:“小丁啊!我是小季呀!炎秀这孩子不懂事,给你添很多麻烦,这不快过年了嘛,我让他来给你拜年。你有什么当面指教指教!对了,这事他爸爸不知道,是我让他来给你拜年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也没别的意思。毕竟我们家跟你岳父还是老交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丁成吉是没办法拒绝的了。虽说“这事他爸爸不知道”,可实际的含义是,李平凡的儿子来给你拜年,你总得给点面子吧?还有另外一个砝码就是“毕竟我们家跟你岳父还是老交情”。连你丁成吉的岳父都抬出来了,你丁成吉是没有退路的了。

成吉当然不能拒绝,来就来吧,虽说从来没收过礼。可是等了一个晚上,不见李炎秀的身影,也没有小季的电话。丁成吉心里好笑,总不能打电话催人家来送礼吧?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丁成吉差不多忘记了这事。李炎秀电话打进来:“丁叔叔,这几天我忙,本来要到你家里来给你拜年的__”

丁成吉听到这话,心里反倒轻松,就连忙说:“那就不要来了,正好我也忙!”

“丁叔叔,听我说,我想约你出来喝茶,在好运来咖啡店,你看方便吗?”

成吉心想,也好。平常他就怕别人到他家里来,家是休息的地方,不是谈公事的场所。

在咖啡店一见面,李炎秀倒是很直接,他将一包东西递给丁成吉:“丁叔叔,过年了,两条香烟小意思,给丁叔叔抽。”

丁成吉正要推辞,突然包厢就闯进几名穿制服的人。

丁成吉认识其中一名警察,他是城关派出所的副所长。丁成吉记得他姓胡。可胡副所长说:“领导,不好意思,我们在执行公务,有人举报行贿,我们奉命搜查!”

“岂有此理!这分明是设计陷害!”

事实是,包里有50万现金。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打死丁成吉也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发生。举报?有那么快就能赶到现场吗?更残酷的现实是,他自身百口难辩,也没有任何人能开口为他辩解。甚至有人告诉他:“你知道是陷害就行!”

后来他才知道,为这事李平凡差一点要和小季离婚。

荣升和徐会计通过电话后,想想不放心。越想越觉得不是一件小事。当年丁成吉不坐牢,此事不可能平息。现在的丁成吉和他荣升的仇怨越积越深,怕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件事。他想再次借助李炎秀的力量。再细一想,李炎秀本身能有什么本事?而李平凡这张牌是上次迫不得已才打出来的,闹得李平凡要和老婆小季离婚,风险太大,也不可能再冒这个风险,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炎秀和荣升商量后,决定让炎秀去找徐会计谈一次。荣升对炎秀说,“兄弟,相信你能说服这个老太太。一定要晓以利害关系。你跟她谈过后,最好是找两个你的小兄弟,密切关注她近期都跟什么人来往。”

炎秀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这点小事就放心交给兄弟我了!”

荣升一再叮嘱:“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我们脑袋搬家!”

炎秀心里想,官当大了,胆子变小了。当县长的荣升如果不是胆子大,可能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正是敢跑敢送,才得到领导的赏识。当然,能干也是必要的。送,也是要讲究技巧的,送钱多的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亲信。最关键是,你是不是自己的人。

有一次荣升跟炎秀谈心。荣升说,兄弟,我跟你不一样,你生来红,而我,一家世代农民,都是受人欺压。世上干部千千万,能人也是用斗都量不过来,能混到我这个位置,有几个?不是我胆子变小了,是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今天。过去人家欺负我,现在我可以欺负别人。但我不能明着欺负,人都不是傻子,树敌过多,你一定会倒台。要多交朋友,朋友不怕多,对头只要有一个。

炎秀不太爱听这些话,因为荣升的话,多多少少有点告诫炎秀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处世之道,不一定你荣升的处世方式就是最正确的。你的方式可能只适合你自己,各人的条件不同,地位也不一样,所以不必要取同一种方式。

就说这分钱的事,炎秀有点抱怨荣升的胆小。万如松去世了,真要是出什么事,全部推到万如松头上,死无对证,谁还会跟一个死人较劲?当时他们做这个事的时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徐会计一辈子胆小怕事,又谨小慎为。不是因为她胆小,也不会选她。

所以炎秀见到徐会计的时候,就开门见山:“老徐,今天来,没别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老万去世了。荣市长是省管干部,地方上不能把他怎么样。我,你是知道的,他们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给我爸留点面子。给我爸面子,也就是给自己一条后路。很久不见你了,也没机会跟你谈心。原来市检察院有一个反贪局长,你可能还记得他,他姓丁,过去查案曾经来过建平。他不识相,要跟我作对,结果呢?不明不白在牢房里呆了快三年。即使出来了,也是有冤无处申。”

说了半天,徐会计一点表情也没有。炎秀是聪明人,知道老太太不愿意听这些话,就问道:“最近市纪委有人来过?是不是姓丁的?跟我作对不会有好结果!”

徐会计见问,就懒懒地回答他:“你是来教训我的,你并不想听我说些什么!”

徐会计绵里藏针,她在心里说“你是来威胁我的”。炎秀听出“教训”这话的意思,就说:“我没别的意思,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有事大家都不好。你老退休在家安享清福,不会想到去坐牢吧?所以我们要一如既往守口如瓶。”

徐会计没再说什么,很客气地为炎秀倒了一杯茶,炎秀喝过一口茶,他觉得自己已经搞掂,就起身告辞。不是炎秀不聪明,是他一贯的作风。也许他问徐会计帐目还在吗?老太太可能会如实告诉他。可是他没问。他太自信自己的判断能力了。他料定老太太不敢做任何越界的事。

炎秀常常觉得一些人办事不得力,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偏要用复杂化的手段去解决,结果搞得别人受累,自己还会受气。他常常跟自己手下人说:“大人物”的独到之处是,用简单的方法处理复杂的问题。越是复杂的事,越是要想办法化繁为简。就像一团乱线,你只要找到线头,疙瘩自然就会解开。手下人听了炎秀的话似是而非,总是领会不了。也不知道炎秀的这个道理,有什么哲学依据?或者有什么生活基础?或许是他自己解决问题容易了?

从建平回来,炎秀只给荣升一个电话:“搞掂!”

高和超将成吉约到一个偏僻的农家乐。成吉想,高书记今天怎么会有这个雅兴?来到农家乐,一看情形不对,市里几个领导都在。等成吉来了。高和超对主持市委工作的市长说:“开会吧。”

市长宣布开会后,高和超对成吉说:“丁成吉同志,你向市委简要汇报一下调查情况。”

成吉一时慌乱起来。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接听高书记的电话,高书记也没说要向市委汇报案件,因此他一个字也没带来。高和超说:“要什么文字?说话不行吗?你办了那么多年的案子,连简要情况都说不出来?”

成吉立即领会了高和超的意思,在一切都没有端倪的时候,不能留下任何文字的东西。

成吉马上振作起来:“各位领导,我简要汇报一下,根据我们初步核实,荣升在担任建平县长期间,参与倒卖进口汽车,私分220万元赃款。”

这一简要汇报立刻收到意外效果,立即有人问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这么大的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是啊,我党培养一名厅级干部不容易!纪委不能想查谁就查谁,市委要严格把好关。不能乱来!有什么事实,说来大家听听,然后再慎重作出决定。”

高和超立即接上话:“丁主任向大家汇报的是初、步、核、实,当然有事实依据,只是案件还没有开始调查,具体情况不便于详细说明。”

因为事先高和超就跟主持市委工作的市长沟通过,所以市长在听了大家的意见后说:“我看这样,市纪委经过认真核实,掌握了有力证据。我的意见由市纪委正式向省纪委报告,要求省纪委立案查处。大家看,有没有不同意见?”

高和超抢先表态:“我同意市长意见!”

在这种情形下,大家当然不再会有不同意见。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大家都会想到要撇清自己。

但仍然是有不同声音:“要不要向李书记汇报后再报?”

市长看了看高和超,高和超轻轻地摇了摇头。市长态度比较强硬:“现在是我主持市委日常工作,该向谁汇报我自有主张,大家只需要发表自己的意见。”

还是有声音:“为了慎重起见,是不是以市委名义向省纪委汇报?”

市长听出这句话很有意思。以市委名义向省纪委汇报,今后出了任何问题,市长就没有托词没有退路。而以市纪委名义向省纪委汇报,市长只是在集体研究的基础上,同意市纪委的意见。两者的责任是不同的。高和超也敢于担当这个责任,也就是说,高和超和市长是相互支持的,有人试图要拆散这个临时同盟。

高和超说:“这是市纪委的正常业务往来,没有必要市委行文。过去都是这么做的。”

又有声音:“过去你们查过厅级干部?”

市长适时收场:“我看大家如果没有新的意见,会议就到这儿,有什么其他意见会后再交流!散会!”

市纪委的报告是成吉直接送过去的。成吉首先去了案件检查二室。二室主任姓车,过去在办案的时候,跟荣城市检察院打过交道,车主任是当兵出身,他曾经问过成吉:“丁局长,你也是当兵的?”

成吉当时很诧异:“没有啊!怎么看出我是当兵的?”

车主任说:“我看你做事很干练的样子,还以为你也是当兵的呢!”

成吉说,谢谢车主任抬举。我只当过民兵。成吉心里对自己说,其实我有时心里很脆弱。

车主任见到成吉很高兴:“早知道你调到纪委系统了,断定我们会有合作的机会,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成吉在省纪委见到老熟人也很意外:“车主任是老兵,我是新兵,还得请你多关照。”

“什么老兵新兵的,你又没当过兵,扯这些干什么?来,我给你介绍我们室的同志。这位是刘主任__”

刘主任站起来握了握成吉的手:“刘(牛)副主任,刘(牛)副主任!”

车主任在一旁笑了:“老刘(牛)这是有情绪了,什么副主任?这又不是在部队,称呼上不分正还是副!牛主任就是牛啊!”

成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刘主任是姓牛?”

没等牛主任回话,车主任抢着说:“对对,就是那什么牛B冲天的牛!”

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成吉感受到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神情也放松下来。寒喧过后,成吉像他们介绍严慧。车主任很热情地握住严慧的手:“是个美女啊!”

牛主任在一旁说:“美女是美女,你总不能抓住美女的手不放啊!”

严慧多少有点尴尬,就说:“资深美女!我是美女她妈。”

介绍完后,车主任问成吉:“今天来有事吗?”

“车主任,想跟你单独汇报一下,可以吗?”

省纪委二室是一个大套间,车主任一个人坐在里间,外间是牛主任和其他三位共同办公的地方。成吉觉得省纪委的办公条件并不好。

车主任说:“说吧,没事!都是自己人!在我们这里如果不保密,那就很危险了!”

成吉就大致地汇报了几句。车主任一听,立即打断了成吉:“唉!你先别说,这么重大的事,我们也不能自作主张,这样吧,我领去向分管案件的张书记汇报。”

副书记的办公室要宽敞得多,相当于二室的整个办公室。里面放置着一些花花草草。花草很茂盛的样子。成吉也没太在意这些花草,他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店堂,心里多少有点怵。人们心中要有一些敬畏感,不管是敬神还是惧鬼,总得要有一些畏惧。没有畏惧感的人,是不可救药的。

成吉知道自己在开小差,因为他自己一慌神,竟然将张书记称为汪书记。张书记笑着握了握成吉的手:“张书记!我是张书记。荣城来的?姓丁?好!这位女士是?哦!严。”

张书记要用这种平易近人的风格,打破下属心中的顾虑。系统内部,说到底都是工作关系,所以张书记不愿意在下属面前摆架子。但遇上难对付的被调查人,张书记就不同了。果然,张书记反应很快:“我知道了,我会马上向书记汇报,尽快做出决定!小车!猪养肥了,你等着当屠夫吧!”

成吉惊愕张书记的表达方式。他将贪官比喻成肥猪,把自己比喻成屠夫。车主任听了张书记的话,也兴奋地从位子站起来:“张书记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看上去像是电影里部队打仗前的情景。成吉和严慧受到这气氛的感染,心里也涌出许多激动的情绪。

在回荣城的路上,成吉问严慧:“我们是不是有职业毛病?听说有案件可以办,浑身都是劲!”

严慧说:“敬业呀!不好吗?你想打退堂鼓?”

“不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回来的第二天,成吉就接到了车主任的电话,要求他们准备好双规地点。一定要选择一个安全的酒店,价格不要高,最好是四合院式的,便于管理。车主任特别强调,不要安排在二楼以上的房间。

成吉不敢怠慢,马上向高和超作了汇报。高书记说:“你看,就安排在紫云山庄怎么样?那里正好有一个四合院。不过那个四合院平时是高档客房。你是申中华是朋友,你去跟他商量一下,长期租住,请他客气一点。也算支持我们纪委工作吧。”

成吉觉得申中华一定会答应,对于申中华,钱已经不是问题了,他现在所做的,是自己感兴趣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自己快乐让别人也快乐的事,他会坚持做下去。

跟申中华一商量,果然行:“你说多少就多少,你是公家人,公家人不会让我跑江湖的吃亏!”

成吉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跑江湖了?我看你有点骄傲啊!有点大老板的派头了。不过,我们朋友归朋友,有些话我不得不事前打招呼。我们驻进来以后,你让那什么接待处长少往里面掺和!”

“不会!他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总是小心眼好不好?你不是说了嘛,他只是一条狗。狗会见人摇尾巴,说明他忠心。这个人你相信我,还能把得住他!”

“不是我对他有成见,我总觉得他爱捣乱。”

申中华拍了拍成吉的肩膀:“老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就是想捣乱,有我在,他也不敢哪!”

车主任领着省纪委工作组来到荣城。车主任见高和超的第一句话就是:“张书记原来打算亲自带队来的,临时有事,要我特别向荣城市委打个招呼。”

高和超连忙说:“车主任来是一样的,都是省纪委领导。”

车主任也没再谦虚。他带着队伍驻进紫云山庄。

刚刚安放好行李,车主任就召集工作组的同志,也让成吉和严慧参加工作组的会议。车主任说:“我的意见,目前先不直接接触荣升和李炎秀。我们首先要确定工作重点。李炎秀的案件,我建议直接移送到检察院,因为我们的时间有限,人手也有限,想包揽全局是不可能的。大家发表意见。”

成吉和严慧都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车主任的安排有道理。只是,做出这样的决定,成吉他们还要向市委汇报。李炎秀直接交给检察院,市委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关键的问题是李炎秀身份复杂,这就是投鼠忌器的事。李平凡再正直,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何况李书记中央党校学习回来,面临的是进一步升迁的事。再怎么说,不能影响别人的前程。

成吉在向高和超汇报的时候,也说了这层意思。高和超思考良久,说:“是啊,投鼠忌器啊!我们查李炎秀的案件,不能不照顾到李书记的面子。李书记在荣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给他面子,实际上我们也没面子。你考虑得对,如果我们纪委调查,很多问题在我们掌控之中,考虑到案件的政治效果和社会效果,我们可以不移送司法机关。但是检察院介入就不一样了。检察院逮人,有几个能放出来的?”

“如果不交给检察院,怎么回答省纪委工作组呢?”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想,这个问题我们也是左右为难,最棘手的是我们自己查,也要查出实质问题,要么就是打不到狐狸惹了一身骚。里外不是人。这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成吉,我看这样吧,不如我们同意省纪委工作组的意见,把李炎秀的案件交给检察院。有省纪委工作组做挡箭牌,我们也好有个交待。顺水推舟的事,要怪也不能怪我们,也算为我们自己留一条后路。”

成吉第一次看到高和超处事的圆滑。

李平凡当晚就将电话打到了高和超这里:“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向我汇报一下!老高你想想,我们在一起工作多少年?我对你怎么样?我是在中央党校学习!我不是死了!就是死了,我把孩子托付给你,你也会有个交待!你们这样做真让我寒心!小高我告诉你,我明天赶回来!在我没回来之前,请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高和超放下电话后,只静静地在那里坐到天黑。李平凡本人很正直。高和超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李平凡就是高和超的领导,说心里话,和李平凡共事以来,两人在大事上从来都是保持一致的。在行政岗位,你的本事再大,没有三两个人推举你,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受到重视。官场上能人太多。凭他高和超不跑不送能到今天,凭借的就是可靠与可信。而这一次李平凡的电话里,明显是指责他不可靠不可信。凭心而论,李平凡本人不是坏人,他是值得尊敬的“老大哥”。

大约深夜12点,高和超敲开了车主任的门。车主任很意外:“高书记?我已经睡了。有什么指示?”

高和超心情沉重地谈了自己想法和顾虑。他坦率地告诉车主任,在李炎秀的案件上,他高和超有私心。他不能按原则办事。他请求车主任,是不是暂时放一放李炎秀的案件。

车主任问道:“这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市委的意见?”

“当然是我个人的意见,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请车主任批评,我虚心接受!”

车主任是个通透的人,他说:“难得高书记这么坦率,我也是爽快人。这只是我们办案的思路,在如何办案的方式上,我能作主。我同意你的意见,先放一放李炎秀的案件。但是能放多久我不敢确定,也不能向你作任何承诺。”

高和超连说:“谢谢!谢谢!这么晚了来打扰车主任真是不好意思。你先休息吧。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直接跟我说。明天晚上如果车主任有雅兴,我请车主任喝一杯!”

车主任豪爽地笑道:“再说吧再说吧。你也早点休息!”

第二天工作组开会,正式的方案出来了。车主任向大家说:“我受省纪委张书记的委托,现在向大家宣布调查方案。决定先对江都镇龙庙村主任,现在是“华龙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实行双规。”

成吉对这个安排很意外。他认为第一步是对荣升宣布双规,免得开始调查后,荣升会安排串供。他听说首先要对张大保双规,就打断车主任的话说:“车主任,我印象中,张大保不是中共党员。”

车主任有点不悦:“不是党员就对他实行两指嘛。这不关紧要!我接着说,我们这样做是敲山震虎。”

成吉又不合时宜地嘟噜一句:“不会是打草惊蛇吧?”

车主任听到了成吉的话,但是他显得很宽容:“我在省纪委办案十年,根据我的工作经验,这是最佳方案。现在我宣布工作组分成两个小组,我和牛主任各带一个组。荣城市纪委丁成吉主任负责安全工作,一定要确保人员安全和信息安全。严慧主任负责后勤工作,相信女同志的细心,一定能满足大家的生活需求。要保证大家吃好睡好不想家。”

牛主任想活跃一下气氛,就说:“大家如果想老婆,严主任是不能保证的!”

大家笑起来。车主任也恰到好处地宣布散会。

张大保被带进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好。他见到丁成吉的,分明是认识的。但他只是翻翻白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成吉也没理会他。成吉只看见张大保稀疏的头发越来越少,说他是个秃子已经恰如其分了。但是他偏要将长长的几根头发从左边梳到右边,试图掩盖他的秃头。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越是没有的,越是想。张大保命中可能注定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可他偏偏想要做“人上人”。就像他的头发,越是稀少,越是珍贵它关注它。中国有些老话很能劝人,比如命中惹有终须有,命中没有莫强求。张大保的悲剧可能就是强求。看到张大保如今丧魂失魄的样子,成吉多少有点同情。张大保如果安心做一个道道地地的农民,他应该不会有今天的下场。当然,他自己有可能认为今天他已经是人上人了,只是别人不能容他,那不是他的错。

在成吉观察张大保的时候,张大保也发现了成吉长时间的关注,他好像是对成吉挑战似地,大声叫道:“有什么了不起!我什么福没享过?什么好吃的我没吃过?什么好玩的女人我没玩过?我活得值了。你们就是枪毙我,我也值了,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成吉嘱咐看护张大保的人将他带到一楼。先安置好他,现在他情绪激动,不便于在这个时候询问他。两名看护人员是从北方市纪委选调来的,其中一名纪委干部参加过省纪委办案。车主任对他比较放心,曾经跟丁成吉详细地介绍过。所以成吉就放心地将张大保交给他们看护。

傍晚的时候,四合院出现了异常的响动。人们纷纷朝四合院的院墙外跑去。成吉被惊动了。他追出去问,发现严慧并不在人群中。那北方的纪委干部见成吉追上来,就说:“丁主任,出大事了!张大保跳楼了!”

张大保不治身亡。

荣升在第一时间将电话打给了炎秀。

张大保和炎秀并没有什么瓜葛,所以炎秀心里是不急的。但荣升现在不方便直接插手,作为朋友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炎秀立马将电话打给了龙兴宾馆龙老板,交待龙老板如何如何。龙老板那边不是很有兴趣:“这是荣市长的意思吗?”

“龙哥!你就别管是谁的意思了,是朋友就看关键时候怎么做了!总不能让老荣亲自上阵吧?”

荣升在电话中对炎秀发出感慨:“这蠢猪怎么会以死相拼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还不到要死的时候啊。”

炎秀说:“这也是对你的一种报答吧。死无对证。”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张大保的死是我们翻盘的机会。我们要好好把握!”

和荣升、炎秀的冷漠相比,事态的发展要激烈得多。

第二天一早,几百名群众将市委和市政府的大门团团围住。正值上班高峰期,小车被堵在门外。门前是荣城的主干道,道路也被占了大半。政府门前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龙。好在车子还能缓缓前进,道路算是通畅的。

巡防暴支队的警察被调集到政府门前维持治安。两方面的人群都集中在门前,形势显得异常严峻。

群众高举一条白布写成的横幅标语:“还我张大保!保卫我家园!”不明原因的路人也围上来看热闹。群众不知道又发生什么重大事件,都好奇地探听着。都以为又是政府拆迁征地引起矛盾。这时人群中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他告诉过往群众,市委和市政府“搞死”了龙庙村的领头人张大保,他自己是开发商,是龙老板,已经谈好了在龙庙搞房地产开发。张大保生前掌控着龙庙村群众上千万的集资款。现在张大保不明不白地被“搞死”了,群众集资款没有了着落,房地产开发也面临困难。

围观群众很快将图片发到“荣城论坛”网站。市长和市委一班人很快在网上看到了,市长很恼火:“你们网监办是干什么的?你们为什么不能组织我们的人正面应对?”

网监办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删帖,所以市长才更火:“事件已经发生了,你掩盖能起什么作用?只能让群众更加好奇!”

车主任也密切关注这件事,他约高和超到办案地点商量后事处理。还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市长的电话打进来,要求高和超立即采取最有效的措施。但到底什么是最有效的措施?市长没有说,可能市长这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成吉见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就说:“我们办案组的成员白将军,是江都镇纪委书记,他了解张大保,也知道龙老板。他无意中说到,张大保有严重的心脏病和糖尿病。”

成吉的话立即引起高和超的警觉:“真有这回事?你去把白将军找来。”

白将军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看上去有气无力,脸色也腊黄。高和超第一眼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白将军很少跟市委领导打交道,他突然被叫到书记面前,还有省纪委的领导在场,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像个呆子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两手不断的左右搓着。高和超见他紧张的样子,心想,这基层纪委书记他是怎么当的?一点世面都没见过的样子!高和超让成吉给他一只椅子:“坐吧!”

“你知道张大保生前有严重疾病?”

白将军可能是没听清楚,也可能是紧张,他很快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高和超笑笑:“我知道你是江都镇纪委书记,今天让你来,不是询问你,是让你帮助办案的。你也是办案组的工作人员,知道吗?放松一点。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成吉端过一杯茶给他,也让他放松情绪。白将军这才缓过神来。简单地询问了几句,高和超已经知道了大致情况,就打发走了白将军。

白将军走后,高和超有点不理解:“乡镇还有这样没出息的纪委书记?”高和超并不追求答案,时间也不允许他多耽搁。他指示丁成吉,立即到市人民医院调取张大保的病历档案。

病历很快被取来。并且医院开出了医疗诊断证明,证明张大保心衰第四期。随时可能有重创危险。最严重的是糖尿病第四期和并发症肾病第四期。高和超拿到张大保的病历,立即带着丁成吉去向市长汇报。市长召集市委扩大会议,确定由市政府秘书长立即起草一个对外发言稿,以新闻发布会的形式,向社会公布张大保的病情和死因。

会议很简短,一共十分钟不到,但高和超注意到,荣升连续出去三次。高和超不无讽刺地对着市长的耳朵说:“荣市长前列腺一定出了严重问题。”

两人都会心地笑了。这是今天一早以来,两人发出的第一个笑声。

秘书长很快起草好了新闻稿。可是,还没等发布,门前的群众又涌动起来。只见人群中出现了一群披麻带孝的人。一个男孩手捧张大保的遗像跪在人前,一个妇女头上扎着白布,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市长和高和超,还有市委宣传部长、市委政法委书记都在小会议室,不断传来门前的消息。他们判断。这场闹剧的幕后指挥者是荣升。事态的发展一波继上一波,不仅没有平息的意思,还有更进一步升级的迹象。市委政法季书记和信访部门的领导建议选择几个带头的,直接和他们对话,了解他们的具体诉求。主持市委工作的市长同意了这一方案。他要求集体接待来访者。

领头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身体壮实的样子。市长不认识他。高和超知道他就是龙老板。龙老板当年和万如松,人称是荣升的哼哈二将。近几年跟荣升是不是仍然保持着密切联系,高和超并不知道。政法委书记也认识龙老板。龙老板大摇大摆地走进会议室,他故意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龙老板自己找了一个显要的位置坐下来。他故意提高声音对同来的人说:“我怕什么,当年公安局长拿枪指着老子,老子也没往后退一步!”

市长见这情形,便问身边的政法委书记。高和超抢先告诉他是什么人。市长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市长又问高和超。此人有什么劣迹?高和超便耳语了几句。市长又点了点头。龙老板看到台上的人不断交头接耳,便问:“大领导,我在反映情况,你们到底听还是没听?”

市长说:“你继续说吧,不仅我们在听,我们的秘书长和秘书们都在认真记录!”说完,他起身招呼高和超和政法委书记到他办公室。

龙老板见市长不在现场,就不说了。其他人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趣。一时会议室安静下来。秘书长虽然要求大家继续说,但龙老板挑衅道:“说给你们听有用吗?你们也只是看门狗!”

秘书长见他说得放肆,心里有气,但这个时候不便激化矛盾,忍住气,什么也没说,停在那里。双方都不说话,气氛显得异常尴尬。

市长在办公室里问高和超和政法委书记:“你们到底了解这个龙老板多少?”

通过两人的介绍,市长初步得到结论,龙老板在龙庙开发的目的,是要在那里开赌场。他在自己的龙兴宾馆经营地下赌场,觉得地方小,他要进一步“开发”。他利用张大保是用他在当地的影响,真正的后台老板是荣升。事情已经很明了,他们要利用张大保的死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政法委书记忽然想起来:“好象最近他们那里出了点事!”

政法委书记电话约来公安局一名分管副局长。副局长回答说,确实有事。一个江苏的赌博者,在赌场输得太多,还不起赌资,在赌场借了十万。半年后本金加利息累计二十万。江苏赌徒更加还不起了。于是他躲在江苏老家不见人。龙老板指使手下跟踪半年,终于找到了赌徒。这个时候再一算,驴打滚的利,已经接近六十万了。江苏人当然耍赖。龙老板手下便将江苏赌徒带回建平,扣在龙兴宾馆。好吃好喝的招待江苏人,逼他还钱。赌徒家人找不到他,就向当地公安报了案。市公安局接到江苏那边的电话,到现场去解救了那个江苏人。事件才算平息。但是钱还是要还。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减半偿还三十万。

政法书记听到这里,一拍桌子说:“无法无天!抓他!分明是黑社会组织!绑架勒索!”

市长说:“就这么办!”

高和超也说:“事不宜迟!要干净利落!”

市公安局副局长站起来就要走,准备立即执行这个指示。市长叫住他:“慢着!市公安局立即整理相关材料,迅速上报省公安厅,由省公安厅上报到公安部,作为打黑挂牌案件上报。”

不到十分钟时间,六名全副武装的高个子警察冲进会议室。其中一个领头的对龙老板说:“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打黑大队的警察,因为你涉嫌黑社会组织犯罪,跟我们到公安局协助调查!”

话音一落,身后的两名警察走上前,一边一个架起了龙老板的胳膊。龙老板大声喊道:“我犯了什么法?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对我怎么样?”可是两名警察控制着他,他已经无法做出更大的动作。旁边的另外三名警察也围上来,迅速地将手铐挂在了龙老板的手上。龙老板一见锃亮的手铐,双手明显抖动了一下,声音也随之安静下来了。高高的个子也顿时萎缩成一团。刚刚还挺立的身体,现在看来,像是一个驼背的老人。公安局副局长在一旁说道:“再黑,到底还是怕狠的!”

会议室其他的上访群众都惊愕地瞪大眼睛。他们没想到在一瞬间会发生了这么大的逆转。会议室后排响起一阵拖拉椅子的声音。很多人都要离开会议室。

秘书长让门口的警察和秘书们拦住了他们:“大家等等,我受市委市政府委托,向大家发布以下消息,本消息的解释权为市委和市政府。各新闻媒体以我宣布的消息模式向外发布信息。一,建平县江都镇龙庙村原主任,即华龙开发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张大保,在协助省纪委案件调查期间,突发心脏病和糖尿病综合症,不治身亡。二,龙兴宾馆总经理龙龙良民,因涉嫌黑社会组织犯罪,从即日起收容审查。案件侦查结束后,相关部门通过适当方式向社会公布案件事实。各媒体在报道此案时必须严格遵照宣传纪律。对擅自发布消息者,将追究纪律责任和法律责任。”

最后政法委书记说:“大家马上离开会议室。大家有什么要求,下午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向我们或者向市委市政府反映,围堵市政府大门是严重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是不能允许的。大家回去后,认真做好自己亲属和乡亲们的工作,立即从政府大门前撤离。公安部门要认真做好上访群众的疏导工作。严厉打击缠访者。”

不到二十分钟,市政府门前恢复了平静。市长和高和超相视一笑。市长感谢高和超的坚强支持。高和超说:“这是我份内的事,还是市长处理问题果断!处理群体性事件,就是要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市长很高兴:“老高,你通知车主任,中午我陪他吃饭。”

高和超看看时间:“算了吧,现在已经一点半了,车主任怕是早吃过了!”

市长笑道:“哈哈,还真是快两点了。那就这样吧。晚上你安排一下,我陪车主任喝一杯!”


第十五章


荣升感觉自己大势已去。张大保死了,龙良民被抓。这是剪他的羽翼。突然间,他觉得龙良民这个人很陌生,甚至对自己过去做的事也感觉很陌生。对龙良民陌生,是因为过去一直就没称呼过他的名字。龙良民和张大保,就像家里的一个小宠物,随便叫个名字,只要听使唤就行。而现在呢?李炎秀自身难保。李平凡从开始就不是他的靠山。李平凡甚至很反感自己儿子跟他接触。

他觉得要尽快找一找省里的领导。平常他跟张大保他们吹牛,说自己省里甚至中央都有后台,其实是吓唬他们的。有后台的同时就要付出代价,那个时候荣升觉得自己走得顺,没必要付出太多意外的代价。现在觉得谁又是可靠的呢?真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靠得住的就是自己的形与影。大凡人在跑上风的时候,朋友和靠山自然就多。然而当土墙要倒塌的时候,大家觉得碍事,都有可能上来推一把,反正你不推别人也会推。推倒了踩在脚下好走新的路,大家都没有责任,都不需要担负良心的谴责。

想来想去,申中华跟自己在江都镇的时候是个好搭档,但是说到底,当年的事是申中华帮他解了套子。现在再求他,中华当然还会帮他一把。此时的荣升觉得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也输不了这个下气。人就是一口气,气度都没有了,别人也不会看得起你。所以有时人们就会说,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跪着生,生不如死。站着死,死得痛快,还会博得人们敬仰。谁不愿意让人尊敬?申中华后来跟丁成吉成为好朋友,多少有点疏远他荣升的意思。是他荣升不够朋友义气吗?当年丢卒保车也是申中华自己的意思,怪不得他荣升。丁成吉之所以看重他申中华,也是佩服他的敢做敢当。想到这儿,他放弃了找申中华。

郑仕达?郑仕达这个人不讲义气,是个不太可靠的人。荣升知道他曾经向丁成吉伸出过橄榄枝,只是丁成吉没有接。但是他多多少少从荣升这里得到过实惠。他身分低微,他还想靠着炎秀和荣升这棵树。郑仕达一定不会希望他荣升倒台。新的世纪就要到来,而荣升此时感觉就是世纪未的落寞,他无路可走了。他找来郑仕达:“你有个同学在省高检?”

“您说得对,他是省高级检察院副检察长。”

“关系怎么样?还有来往吗?”

“这事跟您说__不!跟您汇报过。当年我的事,就是他帮了忙,否则我可能现在还在牢里。”

“好的,别罗嗦了。我知道了。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郑仕达从荣升那里拿了十万块钱,屁颠屁颠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表忠心说,“您放心!我一定帮您!”

荣升却没有太多的信心,他挥挥手:“你去吧!死马当成活马医得了!”

十万块钱并不是个大数目。但是送钱也得有艺术,不是什么人都会收钱。也不是什么事都要收钱。有些事,做了就做了,绝对不能收钱。收钱办事,就如同做买卖,买卖的形式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货之后便是陌路。如果再做生意,可能还会走到一起来。但同样是一辈子的生意伙伴不会成为生死朋友。利益当前,情谊有价。李炎秀和他荣升,就是这种生意伙伴。

荣升想想觉得自己很悲剧,原来这么多年细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几个真心朋友。张大保和他处是因为怕他利用他。龙良民跟他处也是为了自己利益需求。没有他荣县长,也会有张县长或李县长支持他龙良民。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说实话当初荣升跟龙良民处,并不是为了钱,当时他刚当上县长,身边需要一些亲信,这其中包括黑白两道。黑道不是不可以利用,是利用的同时要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能让黑道的朋友有惧畏感,能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地跟定你。

他觉得很委屈。自从他任副市长以来,他一直低调从事。他管的那一摊子,其实都是重点工程和重要部门。他尽量减少出镜的次数。重点工程仪式上,如果是集体参加他当然会到场,如果只请他一个人,他是绝对不出现的。他常说要爱惜自己的羽毛。这诗一样的语言,是他自己的内心写照。他自己后期像鸟儿爱惜自己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地位,爱惜自己的声望。他轻易不收别人送来的钱。因为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挣到钱。他知道拿别人的手软,收别人的心软。他用自己早期得来的钱投资入股。有些股甚至他老婆都不知道。他的情人中有借助他荣升的力量发了财的。但同时他的情人们,也为他挣来可观的收入。他荣升已经走上了良性发展的路子。只可惜自己算计太多,一朝马失前蹄悲鸣无路啊。

最早为他担忧的电话是情人小季打来的。小季说:“听我姐说,你最近有点麻烦?”

荣升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姐?谁是你姐呀?”

“啊?你真是贵人好忘事吧?李平凡的老婆呀!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姐!”

“呵呵,什么时候攀上了这么高贵的亲戚?你别说,你们长得还真有点像!怎么过去没听你说过?”

“哎呀!也是后来偶尔谈心才谈到的嘛!我们真的是亲戚呀!你到底有没有事呀?为你担心嘛!”

荣升心里淌过一阵䁔流。这小情人果然是有情义的人。荣升对着电话那边说:“你先别管我的事。你问问你姐。李炎秀那边有没有什么事?我不方便问。有什么情况马上电话告诉我。没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我的电话。可能被监听了。”

“我姐说了,炎秀这边暂时没什么事。李书记发了一通火,暂时没事了。”

荣升听了并不轻松,他身上一紧,感觉祸事已经在最大程度上接近了自己。

他不能坐以待毙。虎死不倒威。更何况他还没那么容易死!他拿起电话打了过去,是他秘书接的电话:“你来一下!”

秘书马上来到他的办公室:“市长!”

“你安排一下,明天市工商银行大楼工程开工仪式,你安排一下,我要亲自参加剪彩。你通知他们准备一下。要市电视台和报社都派人来做好新闻报导。”

秘书无声地退下去准备了。

第二天,荣城的电视新闻第二条就是荣升参加仪式的新闻。荣城日报也在第二条的位置发了新闻图片和文字报导。

这个时段的荣城,大家关注的不是面子上的新闻。传闻很多。几天前省纪委工作组的到来,张大保的死和龙良民的被抓,只要稍加注意,都会预计到荣城要出大案子了。看了电视新闻和报纸的通迅后,很多人松了一口气:“荣市长没事。还从来没见过荣市长这么高调出场呢!”

“荣市长这人不错,没什么架子。肯帮忙。你什么事找到他,他能办就会帮你办,不能办的,也会跟你说清楚。”

荣升很满意这个结果。他想打电话给炎秀,觉得这个时候打不方便。现在他们最好是少联系,免得节外生枝。郑仕达可能已经到省里去了,再说郑仕达只是个走卒,即使他在家,他也不太想打电话给他。在这个时候,荣升才感觉到真心的朋友少。平时前呼后拥看上去很风光,原来到关键时候,那些浮华都是烟云,都会随风飘流。

因为此刻的情绪还好,荣升就将电话打给了申中华:“申总!伟大的企业家!在忙什么呢!”

“噢!荣市长!正在谈点事,有空我再给你电话。”

荣升好扫兴,他放下电话后,心里很是不舒服。他心想,这个申中华!生意做大了,人也变了。我荣升好心好意打电话给他,竟然推说自己有急事!我一个副市长能给你电话,就是给你面子。是不是看我要倒台回避我?人真是现实啊。我还没有怎么样呢!真是墙倒众人推啊!话说回来了,我即使有事也不会牵扯到你申中华,过去要你承担一些责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牺牲一个人。当时你也是自愿的啊。

其实申中华真的有事。丁成吉坐在他办公室。

张大保的死,丁成吉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因为他是负责办案期间安全的。出了这么大事,对外虽然已经摆平了,但是高和超说,我们外松内紧。因为安全问题不是个小问题,我们一定要追究下去。追究下去的意思,不是要处分谁。处分人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防止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

张大保被带进来的时候,办案组指定北方的纪委干部和白将军为第一看护组。成吉知道白将军和张大保熟悉,一进来就交给一个熟人不太好,临时将白将军调整下来。谁知道这一调整,张大保很紧张。

北方的纪委干部大家都称他“小北方”。小北方说,张大保来的时候,找宾馆接待处要一楼钥匙,可接待处说,钥匙在处长那里。又说处长出去办事了。所以就临时安排在二楼的房间。因为是大白天,又有两个人看护,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问题也就出在这里。白将军走后,郑仕达就主动送钥匙过来,他说为了安全,一楼的房间锁都是刚刚请人来重新装配过,您先去试试这钥匙行不行?您把门带上,我替您看一会儿。

小北方刚出门,另一个看护也到了。

白将军离开看护房间后,张大保情绪很烦躁。小北方看好一楼房间,回来要转移张大保到一楼房间的时候,张大保抱着头蹲在墙角,坚持不肯离开。他们强行将张大保带出二楼房间。两个看护一前一后将张大保夹在中间。张大保抬头看见二楼的走廊下就是四合院的围墙,他可能是太自信,认为一脚就能跨过围墙。他指望能逃出去。

张大保的举动不知道是寻死还是想跑。实际上他的这一跃是把自己推向死亡。他被走廊外的电线绊住了左脚,所以他没能跳出墙外,而是头朝下,一个倒栽葱摔下去,当场就摔得脑袋开花。

成吉怀疑郑仕达跟张大保讲了些什么,否则,张大保只是协助调查,还不能确定张大保本人目前就有重大问题。既然没有什么重大问题,张大保为什么要寻死或者逃跑?

申中华说:“成吉,你是不是始终对郑仕达有成见?郑仕达没有理由干扰办案!不错,他是跟荣升打得火热。但那是荣升要一个小跟班。我才是他的真正靠山,如果我有问题他参与捣鬼,那还有一定的依据。”

“不是我对他有成见的事。我听我们的看护说,他去见过张大保。他见过张大保后张大保情绪就不正常。郑仕达有可能威胁张大保。也有可能说,你死了你的家属会有人照顾,但荣市长出了事,你活着还不如死!”

申中华拿出两根烟,递给成吉一根。成吉说不抽。他自己点燃香烟后,笑着对成吉说:“成吉,我也算是你多年的老朋友,我总觉得你办案办出了神经质。你太敏感了。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推理,你并不能说服人。”

成吉被申中华点中了要害。他甚至有点沮丧。是,推理只是办案人的心路历程,在心里想想,谁也不知道。如果真要说出来,在别人听来就有点荒唐,有点强加于人。或许是我们养成了有罪推定的思维习惯吧。

成吉有严重的挫折感。他办案这么多年,办成了很多大案。也有没办成的。但即使没有办成案子,也从来没有出个这么大的乱子。他应该知道防范郑仕达。也应该知道,张大保只是一个农民,他有钱,并不能代表他有责任感,更不能表示他的境界高。他有可能相信生命会有轮回,今朝死明朝生。如果想到生命只有一次,他可能不会选择死或者逃避。

成吉主动去了高书记办公室。高和超说:“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你是个要强的人。听我说,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我们赔偿张大保80万,他的家属表示不再闹事。你现在的任务是,放下包袱勇往直前。我跟车主任也沟通过。他也不希望深究,毕竟是他在负责工作组,出了事他也不好向省纪委交待。”

“我愿意接受处分。毕竟是我的失误!”

“成吉!你主动承担责任是好的。出了事,就不要怕担担子,这是共产党员应该做的,也是一个正直的男人所做的。但是这一回你错了。处分你,说明我们的工作有失误,而失误,不仅仅是你丁成吉一个人的事。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总不会希望出现反复吧?至少在我们办案期间,不要再增添干扰吧?我们的工作可能会有失误,但只要我们的主观愿望是好的,就不能纠缠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总之局部要服从大局,一定要有大局意识。”

车主任对荣城市委市政府的做法很肯定,他夸奖高和超他们处事果断。成吉真心地说:“高书记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处理群体性事件很有水平。”

“听说高书记是官二代?你们市长也是官二代呢!你们市长年轻有为啊。他在省里工作的时候,我们就是朋友。他很有水平的,升职空间大。昨晚跟他俩都喝多了。”

两人说着话,荣城新闻重播,第二条就是荣升的形象,大约有一分半钟的时长。跟头条新闻的时长差不多。车主任认真地看了新闻的全部内容。他问成吉:“这是昨晚的新闻?你看过没有?”

成吉昨天因为忙,并没看到这条新闻,就如实告诉车主任。车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哦!高调啊!这不是示威嘛!”

郑仕达从省城回到荣城,他没有回紫云山庄,直接去了市政府。秘书说,荣市长有事出去了,稍后再联系他。

郑仕达急于向荣升表功,连忙拨出荣升的移动电话。移动电话回应是无法接通。

其实也无功可表,郑仕达的同学很热情地接待了他,甚至晚上还陪他喝了酒。但是他同学说:“不好意思,老同学。爱莫能助。因为是省纪委办的案子,我们检察院不好插手。你也别把我想得太能了,我只能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活动。等等再说吧,也不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等到纪委调查结束后,真要是有什么问题,移送到检察院了。那个时候,我能说上话。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事太大了我也作不了主。”

郑仕达听老同学这么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就说:“谢谢您!您是大人物,处事一定会分寸。”

老同学就笑了:“来!喝酒!我们上下铺的老同学,客气就见外了。就是皇帝也有三五个穷亲威!”

“我就是您那最穷的亲戚!”

老同学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连说:“来来来!干杯!干杯!难得一聚啊。老同学嘛,你带那么多东西做啥?不瞒你说,这些东西我并不稀罕,我稀罕的是感情!”

郑仕达跟荣升当然不能全说他老同学的意思,他要往好处说,他会告诉荣升,他同学已经答应帮忙,尽最大努力保荣升过关!

从政府出来,迎面遇上了申中华。中华问:“回来啦?”

“申总!刚刚回来。市长找我,就直接来见市长了。”

“荣市长在吗?”

“在!刚还聊了一个多小时。”

“你就哄人吧!连我也骗!荣市长现在正在紫云山庄接受调查呢!”

“什么?荣市长被双规了?他前天还参加一个重要仪式呢!怎么会?我哄您是我的错,您别骗我!”

中华说:“你赶快回山庄吧。别做傻事!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越帮越忙。有些事你帮不了,只能添乱!”

郑仕达十分恭敬地哈腰点了一下头:“听您的!您放心!”

荣升的第一看护组是小北方和白将军。成吉向车主任提出不同意见。车主任说,“没事儿。人不能犯同样的错误。正是要他们将功补过!”

成吉了解一点白将军和荣升的积怨。只是成吉知道得不多。他想多了解一点。就打电话给申中华。中华在电话那边说:“不错。荣升欺负过白将军的老婆!都说白将军的儿子像荣升。那孩子,小时候我见过,还真有点像荣升。”

成吉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冷静下来一想,成吉问自己,为什么“咯噔”?结果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可能真是自己太敏感了。思奇曾经说过,太敏感,最受伤害的是你自己。

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白将军爷爷当年自己将小手指剁了。所以白将军在江都镇很出名。其实他爷爷一辈子没当过兵很后悔。当初剁手指是受到大人的指使,他们白家三代单传,到白将军爷爷这一代,是四代单传了。所以不能当兵。后来白将军爸爸当了几年兵。白将军有伯伯还有一个叔叔,白将军也是兄弟俩,大哥也当过兵。所以家里人一心要培养白将军学文化。

白将军小时候白白净净地,天生就是个读书人的形象。他很争气,在班级成绩一直都靠前。可是这孩子天生胆子小,上考场就发怵。家里人着急,他自己也着急,连着考两年,大学的门就是进不去。第三年考试,老师和已经上大学的同学们都劝他,就考荣城师范学校。家里觉得也不错。师范学校由国家承担学费,分配后铁定是教师。果然一举考中。

家里人高兴异常,杀了一头猪。不仅招待亲戚,也款待乡邻。这一次白家又出了名。别人家孩子上大学都没有杀猪,白将军家做了。开了一个先例。

连续的挫折和突然的成功,让白将军有了一个变化。他变得在人前不敢说话。因为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口吃。有时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话一到嘴边,就变成不连贯的单词。就因为这毛病,他还闹了一个笑话。

家里杀猪庆贺后,白将军爸爸因为高兴过度,因为劳累过度,病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吃点中药调理一下就行了。白将军拿了药方到江都镇上药房抓药。白将军见药房有一个高高的男人,就递过去药方:“抓__抓药!”

高个子药剂师看了药方,问:“是__是你本人__喝药?”

“不__不是__我爸爸!”

“到底是你__?还是你__爸爸?这配伍__不对呀!这药剂量也不__不对呀!”

白将军有点急了,这不仅是为难他找他茬,还笑话他结巴。白将军就说:“你有多__好!你不就是一个__一个抓药的吗?凭什么学__学__学我?”

“你这孩子!我从小就__就这样!你上大学了__了__了不起!是不是?你爷爷白九知道我!你汗毛__还没干,叫你爷爷来__说话!”

药剂师说完,将药方摔在了桌子上。白将军更急了,他摔着柜台上的镇尺,又恰巧摔到了药剂师的身上。高个子药剂师没好气打了白将军一耳光。白将军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可是药剂师这个时候说话却十分流畅,他将经过跟围观的人一学说,大家都说这孩子不对。有和事佬说,这孩子有出息,考上大学了,将来是个人才。要药剂师给他抓了药算了。高个子药剂师还算知趣,什么也没再说,抓好药递给孩子:“你爷爷,我们老朋友!”

白将军听懂了药剂师的意思,他是说,我跟你爷爷是朋友,打你一巴掌,就算是爷爷教训孙子。

那以后的白将军一直就沉默着。直到从荣城师范学校毕业,他都很少说话。毕业后他分到了镇子上。那个时候高个子药剂师已经去世。但是白将军那时留下的阴影还在。他仍然是不太说话。有一天晚上,突然就有一个教师的女儿闯进他的宿舍:“白老师!听说你有很多书,借一本看看好吗?”

白将军挺意外,那年他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男孩,已经不算是男孩了。可是他口吃,怕跟女孩说话。

女孩说:“我哥哥是你同学,他现在在海南工作。”

白将军想起来,他一个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放弃正式工作,到海南创业去了。

女孩很体贴地教他,不要不说话。想好了一句话,一次就说出来。这样练习几次,白将军的情绪放松了许多,说话逐渐流畅起来。原来口吃是可以矫正的。

女孩的名字叫左右。名字很特别。白将军很好奇。

“没有什么嘛,我爸爸说,左右嘛,左边有个工,右边有个口,意思就是说,人要有了工作,才能够糊口!”

白将军笑起来,而且笑得止不住。女孩被笑得不知就里:“有什么好笑的嘛,不就是笑我没工作嘛!”

白将军发现这一笑刺到了左右的痛处,就不敢笑了。

女孩说:“不行!你要跟我道歉!”

如何道歉?

女孩上前抱住了白将军。白将军魂飞魄散。

左右成为白将军的老婆后,才发现白将军不能生育。民间叫“太监”。

白将军好痛苦。

其实“借种”是经过白将军家族同意的。白将军本人也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默认了这一结果。

荣升离开江都镇的时候,曾经跟白将军有过一次谈话:“左右是个好女人!她其实是为你付出。希望你珍惜她!有一点你放心,你的儿子永远姓白,永远是你的儿子。只要你不说,你家里人不说,我和左右都不会说。作为对左右的回报,我负责给她解决在镇广播站的事业编制问题。左右也跟我说了你想出教育系统。说实话,现在出口当行政干部比较难,但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帮你!”

荣升没有食言,他一直将左右培养成镇党委办公室副主任。白将军没说一句感谢的话。他希望荣升离开江都镇。他希望他官越当越大。官越当越大,就会走得越远。他荣升虽然不是他的眼中钉,也是他的肉中刺。他无法剜掉这颗剌,他有时希望出一场车祸,哪怕与荣升同归于尽他也心甘。

不是冤家不聚头。

荣升你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里吧?

白将军其实对荣升很好。虽然他不太跟荣升说话。但是荣升只要问什么,他会很认真地回答荣升。比如荣升会问:“今天是几号?”

白将军温和地答:“十二月二十八。”

“又是一年快过去了!时间真快啊!”

那天小北方让荣升脱光衣服,用一盆冰冷的水对着荣升从头到脚地浇下去。荣升冻得直打哆嗦。小北方坚持冬天用冷水洗澡,所以他感觉不到冷水浇头有多冷。就在这个时候,白将军递过一条干毛巾给荣升。荣升这一回变得口吃了:“谢__谢__谢谢!”

白将军分明看到荣升的眼圈是红的。白将军心里就对他说:“你也有今天?”

双规的日子真不好过。不要说被双规的人,就是看护在里面呆得久了,也觉得无聊透顶。白天还好说,太阳出来,太阳下山,还能大致知道时间。到了午餐时间,外面会送来三盒同样的盒饭。三人仍然是默默地吃饭喝水,犹如三个不会说话的猪。房间在一楼,相对来说阳光少,阴暗的东西就多,冬天虽然没有小生物出现,但墙上却生了很多黑斑。房间里既没有电话,更不会有电视。也找不到硬物。厕所的玻璃镜早已被卸下,那是防止有人想不开会打碎玻璃,用玻璃碎片自杀。

晚上就难熬了。两个看护的人,不说话不看书。只盯着被看护人荣升看。到了睡觉的时候,两个看护每人只睡半夜,其中一个值守的人,始终要盯着荣升,怕他在黑夜中有什么异常举动。倒不是怕他杀人,是怕他自杀。

荣升过去的烟瘾比较大,进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抽烟了。有时白将军见他实在眼馋,就会将抽剩的半根烟放在桌子上,然后假装上厕所。荣升就会利用这个机会抽上几口。荣升心里想,他这么照顾我,可能是因为我毕竟是他儿子的亲爸爸。

荣升不知道呆了多少时日,终于有一天,车主任来了。车主任很悠闲的样子。他的身后还有另一个纪委干部,看情形是要来询问荣升了。车主任面色并不凶狠,他甚至和颜悦色地问荣升:“老荣,考虑好了吗?如果考虑好了,我们可以合作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荣升见他很轻松的样子,心里有就气,便说:“我是省委管理的干部,你一个副厅级的干部,至多跟我平级,要谈话,也是省委组织部找我谈!”

车主任并不急:“那好。再等等吧。我们等你。等你想好了我们再谈。不过,下次再谈还是我们跟你谈。省委组织部找你谈话是提拔你。现在我们找你是因为你涉嫌违反了党纪。通俗地说,省委组织部和我们都是管你头上的帽子,他们管给你戴,我们可能要帮你摘下来。”

说完,车主任就走了。

荣升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到后来都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白天想睡,当然不能睡。黑夜能睡,可是又睡不着。脑子里常想起童年在山里的生活。山里人靠山吃山,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寒冷,山里的冬天,永远有一个炽热的木炭火盆。他是家里的宝,冬天上学的时候,爸爸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总是提着旺旺的火盆。可是现在这里简直是个冰窟,寒气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荣升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地寒冷。他抬头看看宾馆的墙上,那时分明是挂着空调的。恍惚中他问看护他的小北方和白将军:“为什么不开空调?”

小北方傻傻地笑了:“领导不让开啊!”

白将军也说:“你以为这是市长办公室吗?”

一句话犹如一盆冰水泼来,荣升感觉从头凉到脚,他哀叹道:“妈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小北方是个直性子:“你说呀,说了不就有空调了吗?”

荣升几乎是求饶:“我说我说,你们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杀要剐随你们,总比这半死不活强!”

小北方将荣升的这一变化告诉了车主任,车主任反倒不急:“再等等,还没到火候。”

车主任让看护带进来一面小镜子,有意让荣升照一照。车主任特别关照,一定不要将小镜子交给荣升,照一照就收回来。

荣升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傻了。蓬乱的头发像蒿草一样奓开,胡须已经掩盖了大半张脸面。原来他很自豪自己的大胡子,只是从来没养起过。那个时候,他想像自己的胡子如果能蓄起来,一定是马克思一样威风潇洒,谁知道是这样。黑胡须里夹杂着些许白色的毛,黑白夹杂他是真正的老杂毛。在他们家乡,骂人老杂毛,就等于骂人“老不死”。本来以为自己很年轻,岁月催人老,如今年轻不在,垂垂老矣!人总有老死的时候,但这样老这样死,不是自己追求的终极目标。他荣升坚持从大山里走出来,就是要出人头地。从山里走出来的,他荣升混得最荣耀,丁成吉虽然也是个官,但他哪儿就能是个官?他只是一个副县级的干部。他最多只是一个僚。而他荣升不仅是个官,在共产党的天下他还是一个高官!

他问看护:“你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对待我?我是共产党自己培养起来的高官!这么多年来我为老百姓做过很多贡献,为国家做出过很多牺牲!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在当县长的时候带动一方经济发展,建平县由贫困县成为全国百强县!我能到今天不是我跑来要来的,是我奋斗得来的!我做的不是清闲的官!我做的是辛苦的官。”

小北方见荣升慷慨激昂的样子,就对白将军的耳朵说:“车主任说没到火候是对的!等着吧。”

白将军告诉小北方,荣升是个诗人。小北方不太相信。就冲着荣升说:“你不是诗人吗?愤怒出诗人啊!你作一首诗来听听!”

荣升说:“诗是高雅的艺术形式,你一个俗人!”

小北方挥起拳头做出要打荣升的样子。白将军上前拦住他,小北方白一他一眼说:“多此一举,我不会打他!”说完又拎来一盆冰冷的水对着荣升从头到脚地浇下去。

荣升不习惯早晨用冷水洗脸,他甚至说:“当县长的时候__”可能是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他将话吞回去了。

那天调休,白将军请假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左右很关心荣升安危。但她刚开始的时候,并没问白将军什么。她小心伺候白将军洗澡换衣服。白将军有点感动,自己老婆是个乖巧的女人,她会哄男人开心。当然凶起来也没商量。吃晚饭的时候,左右说:“我想去看看荣升!”

白将军意外地放下自己的碗:“这怎么可能?连他老婆也是见不到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你不是纪委干部吗?纪委干部这点权利都没有?那你还神气屁!”

“老婆,这是两回事。这是纪律!”

“我不管!公开不能见,你安排好,我躲起来在窗子外面见一下,总可以了吧?你别忘了,是他让你老婆有了一个正式工作。也是他让你摆脱穷教师岗位的。你如今还是个穷教师,你能有这么风光?”

“老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

“你这么凶做什么?你还有胆子打老婆?这样吧,我不为难你。等能见的时候,你一定要安排一个时间。现在有一件事你能做,我给他做了一件羽绒背心,你带给他,这应该没问题了吧?”

白将军呕了一下,左右以为他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哪儿不舒服?吃鸡!这是专门为你做的。”

白将军如同嚼蜡。

左右除了给荣升带进来一件羽绒背心,还在衣服中夹带了一本诗集。白将军想,这一本诗集可能是荣升和自己老婆的情物。他将诗集撕成碎片扔进菜农的粪坑。想想还不解气,又回头捡起一块大大的石头扔进坑里,溅起的粪渣泼到他的鞋子上和袜子上。鞋子无法扔掉,他生气将袜子脱下来扔进了粪坑,光脚穿上鞋子。

那晚轮到白将军看护荣升的时候,白将军并没有将羽绒背心交给荣升。一楼潮湿而且奇冷,白将军就将羽绒背心自己穿上,他想,不管怎么说,自己穿几天,实在要给荣升穿,也不能让他穿新的。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了。

小北方也回家去了一趟。他新婚不久。回来后,似乎得到老婆的滋润后情绪很高涨。他问荣升:“听说你搞过很多女人?女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啊?”

荣升这一回很清醒,他说:“想知道?你给我弄一盆热水来,我洗一个澡,然后我再告诉你。”

白将军有点不高兴,就对小北方说:“规定是不准跟他说话的!”

小北方不以为然:“我又没说案件上的事,咱们又不是哑巴,说说话总是可以的。”

小北方竟然为荣升搞来一些热水。荣升也很开心,他迅速掩上厕所门要洗澡。白将军看了说“不准关门!”

不准关门其实也是规定的。厕所的门锁早已被卸下,荣升大小便的时候,都是在看护的监视下进行。目的当然是怕他有什么意外举动。曾经有人利用上厕所的机会自杀,所以不得不防范。

白将军无意间看到荣升裆间的东西。可能是热水的作用,在白将军看来,荣升的那一把还真是大。白将军又呕了一下。最近他总是有呕吐的感觉。可能和荣升相处时间长了,心里不舒服造成的。白将军想,为什么总是我自己觉得不舒服,我也能让荣升不舒服。

他从床头找出一根细细的线,这线是干什么的,他已经忘了,好象是从家里扎东西带来时用的。但不管怎样,他现在有了一个主意,他要作弄一下荣升。

白将军试了试细线的结实程度,原来线虽然细,但是韧劲是足够了。他走近荣升,要荣升转过身来。他将细线拴在荣升的私处,可是一拉,竟然掉了下来。白将军有点气,就将细线系在荣升私处的根部,觉得拴得足够牢固了。他一手牵着荣升走出厕所,招呼小北方来看。

起初小北方不知道白将军搞什么明堂,认真看了一下,小北方也乐了:“大屌!原来真是大屌!”

正在玩得开心,成吉一脚跨进来,他一见这情形,吃了一惊:“你们在干什么?你们疯了?”

荣升倒是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玩吧!反正都是男人,是男人都长了的!就看你硬不硬!”

成吉听了荣升的话更来气:“你给我熄火!”

荣升不再说什么,只顾着冲完热水后,穿上衣服。

本来是白将军一场游戏,可是过火的游戏。丁成吉想,要换下白将军。小北方也有责任。但是正如高和超说过的,我们内部不能添乱子。不要影响办案。该换人的换人,换完人继续办案。

可是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车主任来见荣升的时候,荣升说:“我要投诉市纪委!”


第十六章


高和超很少拍桌子。但是这一回高和超拍桌子了:“这是什么样的纪委书记?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纪委的?”

建平县纪委的领导说,“我们有责任。当时镇上在选纪委书记的时候,认为纪委没有什么中心任务,白将军这个人比较内向,也较真,虽然不适合做群众工作,但原则性强,适合做纪委工作。”

高和超听了又火了,“你这是把责任推到镇上,我问你,你县纪委是如何把关的?不是你们把关考核的吗?你不要讲别人,就说你自己的责任!”

县纪委的领导是高和超的老部下,所以他了解高和超。他说:“我们只负领导责任,关键是我们当时也不会预料到,他会做这样的蠢事!”

高和超很快平静下来。他也在反思,自己火其实也是在推卸责任。出了这种事人家投诉的是市纪委,矛头直指市纪委,他高和超能没有责任吗?当然很多事防不胜防。丁成吉应该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及时发现了问题,否则问题会闹得更大更不可收拾。

高和超对县纪委领导说:“你出去吧。我们会追究纪律责任的,听候处理吧。叫丁成吉来见我。”

处理结果很快出来,白将军因渎职,撤销党内职务。处分决定的后面,例外地多了一句话,建议县纪委将白将军同志调离纪委系统,另行安排工作岗位。

丁成吉因失职,决定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车主任代表办案组表示,不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只采取组织措施调离白将军和小北方。高和超说:“不行!这一次我们绝对不能护短!我们需要纯洁我们的队伍。”

车主任不再表示反对。

看护荣升的工作人员不再是纪委干部。车主任请示省纪委张书记后,一队武警战士住进了四合院。

车主任向荣升说了,荣城市纪委已经严肃处理了丁成吉等同志,从现在起改由武警战士看护。

荣升听了很得意。他想,过去和现在都一样,在官场都要官官相护的。只有傻子才能做常人不能理解的事。官官相护是一个副市长的面子,不仅是我荣升的面子。

荣升高兴没几天,再见到车主任的时候,荣升说,“你我当个屁__放了我吧。再不放,我要死了。”

车主任说:“你什么也没说,我们怎么能放了你?放了你,我们自己就要进来了。”

荣升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这样,还像一个人吗?”

车主任看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就问:“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你说什么?是武警战士打的?你又要投诉?”

荣升嘴上说投诉,气力上已经没有过去那样嚣张。车主任漫不经心地说:“武警战士由部队管,我们管不了。”

但是车主任答应联系部队首长,说是一定要过问这件事。荣升连声说:“谢谢!车主任,你要我讲,我随时讲。我实在受不了,我要死了。”

“不急,等你想好了再说,我们不会逼你。”

很快武警支队来了一个后勤参谋。参谋一见荣升,原来认识。参谋敬了一个军礼:“首长好!”

荣升有气无力地说:“小杨?你管管这些兵,怎么能乱打人呢?你看看我这脸,看看我的腿。”

小杨召集四合院的武警战士。战士站成一排,房间里立刻显得有点挤。参谋问:“你们打首长了吗?”

回答得很整齐:“报告首长!没有!”

参谋小杨好像有点生气,他指指荣升的脸:“如实回答!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站在那里的战士们却沉默着。有一个班长模样的人出列报告,是上一班战士练习擒拿造成的。小杨让班长找来了上一班的战士。

果然就承认了是练习擒拿,并且上前演示了几个套路。参谋小杨制止了战士们:“下不为例!下次练习的时候,到操场上练!”

战士们回答很响亮:“明白了!”

放走了战士们,车主任问荣升:“有人打你吗?”

荣升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知道,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没有明确的指令,战士们是不敢的。荣升和事佬一样:“算了算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车主任只沉默在那里,并没表示什么意见。荣升愤愤地说:“这个狗日的参谋!过去我到他部队,他伺候我像上大人一样!现在跟我玩太极!跟我装!”

车主任仍然没有回应荣升的话。荣升无助地坐在那里。车主任知道火候已经到了。车主任办案有自己的套路。将调查对象关在那里不理不睬,消磨他的意志。看守者对抗拒者和冥顽者动武,是打掉他的威风。皮肉之苦却伤尊严。

案件调查进展得很顺利。荣升说,在某年某月某日,我和万如松、李炎秀__

车主任打断他,“我提醒你,你只说你自己的问题,与你的案件无关的人和事,不要说!”

荣升愣了愣。他在心里盘算,他们让我只说我自己,显然是忌讳什么,或者要保护什么人。万如松已经死了,徐会计只是一个退休老人,那么他们要保护的,一定是李炎秀!想到这儿,荣升很沮丧。他干脆闭口不说了。

车主任好像很理解他,就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想好了你再跟我们说!”

荣升忙说:“不!车主任你不要走。我做过的,我都说!”

车主任态度很坚决:“今天谈话就到这里,你觉得有什么要像组织说清楚的,你写成文字材料。”

说完,让工作人员给荣升留下足够多的纸张和签字笔。

高和超打来电话,让丁成吉到马上到他办公室去。成吉进门后,高和超问道:“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成吉就说,我承认车主任办案有一套,但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高和超笑笑:“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自己的感受。怎么样,受到处分后,态度没有消极吧?荣升的案件是省纪委立案查处的,怎么办,我们只有配合的义务,不要也不能评价任何是非。你听我的没错。今天找你来,是另外有一个好消息向你宣布。根据省纪委的统一安排,决定让你到中纪委参加全国纪委干部培训。培训期三个月。是个短训班,你抓紧时间把手头的事交接一下,下个星期就出发。”

“这是?原来就有的安排?还是临时决定?让我临阵脱逃?”

高和超很温和地笑道:“读书人就是想得多!这是组织决定,作为共产党员是要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什么叫临阵脱逃?成吉呀!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你听我的,不要把自己看得有多大多粗。这个地球,离开谁都得转!”

高和超一番话说得丁成吉好泄气。是啊!什么叫组织?组织就是一个高速运转的大轮子。而我们在组织中的每一个份子,就只是这个轮子上的一只钉子。甚至有时候,只能是这个大轮子上附着的一星泥巴。

高和超的话,从哪儿说都是断了成吉再申辩的后路,一是组织已经决定,个人只能服从。二是组织需要。但不一定是需要你,你只是组织的一个小卒。

高和超通常是和蔼可亲,但是他的亲近似乎让你感觉始终隔了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分寸。是的,是分寸。永远都会有分寸在那里。可今天不同。高和超突然问成吉:“你到过荣城纪念馆?”

成吉不解高和超是什么意思,所以只望着他并没有立即回答。高和超没等他回答,像是自言自语:“那个留着银元的战士他叫梅国栋。”

丁成吉听到这话忽然就醒悟过来:“是!当时我只注意到是一位姓梅的,荣城梅姓的后人多,所以也没细想。原来那是你爸爸梅国栋。”

“是的,我跟我妈妈姓。高、和、超!名字不一般啊!一代胜似一代!我爸爸那个时候算是红小鬼。解放后他凭当时的记忆找到了丁大先生的村子。丁大先生资助的50块大洋还没来得及跟金林报告,金林就被捕了。红军被打得七零八落,我爸爸他们二十几个人逃到浙江躲起来,丁大先生的50大洋成了他们救命钱。”

成吉说:“那么我爷爷成为烈士,是因为你爸爸他们,要不然他是无名英雄了。”

高和超笑而不答。这个时候感觉高和超的笑像一个大哥哥。原来他早知道这一段情缘,所以他始终关照着丁成吉。成吉想要说什么,高和超又回到自己的分寸:“知道了就行,不必想太多。”

成吉告诉严慧:“我学习期间由你主持室里的工作。”

严慧笑得好开心:“那还不是虚的?案件检查室一共才两个人,你走了,我只有主持桌子了。”

“你不要想太多,办案,现在是省纪委在办案,我们只是协助。你好好配合就行。”

那天离开荣城的时候,严慧坚持要送丁成吉,成吉说,“不必要!思奇会送我。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我不习惯。”

严慧想想也是。只是学习,三个月后他还会回来。所以就没再坚持要送成吉。

成吉不只一次离开过荣城,但是一个人出发他还真是第一次。过去办案总是两个人同来同去。出去旅游当然也不会是一个人。所以成吉心里觉得这是一次孤独的行程。为了减少旅途的寂寞,他选择了飞机。

空姐在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带的时候,将所有的动作演示了一遍,成吉不只一次乘飞机,他见空姐认真的样子,就问:“飞机会掉下去吗?”

空姐并不当这话是玩笑话,她认真地回答道:“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虽然说飞机掉下去生还的人很少,但是飞机很少会掉下去。”

成吉开心地笑起来。

空姐的回答印证了他的观点。他自己早就有一个比方,贪官的侥幸心理犹如乘客对待飞机。他查处的贪官里,有很多人其实不缺钱。贪官对待钱,如同乘客看飞机,飞机掉下来会死很多人,但飞机很少会掉下来。同样的道理,贪财很危险,但贪财很少会真出问题。在同样的土壤里,培育出来的苗,大致会相似。河南省交通厅三任厅长前腐后继,不是因为贪官愚蠢,也不是因为贪官太贪,而是因为存在着同样的土壤。更重要的是贪官的侥幸心理。大家都在收钱贪财,为什么别人不出问题,而我偏偏会出问题吗?一旦真的出了问题,首先抱怨的不是自己的贪欲,而是抱怨命运不公。或者抱怨组织上不公。因为我们的查处毕竟不能穷尽所有贪官。只要还有一个贪官没被查处,人们往往会以偏概全,误以为贪官遍地都是。

正当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边飘过。他发现曹雪芹的时候,曹雪芹也发现了他。两人都很意外:“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是你的专机?”

曹雪芹的犀利往往让人开心,骨子里透出机敏。两人无言地笑起来。再也没话。各自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因为空姐招呼:“女士您好,请坐下!飞机已经起飞了。”

下了飞机,两人奔同一方向。成吉其实已经不意外了。中纪委的培训班,当然不只是培训一个丁成吉。中纪委其实有三个培训基地,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北京大兴区。还有一个在北戴河。杭州和北京大兴区的培训中心,是原来监察部的培训中心。监察部和中纪委合署办公后,就有了三个培训中心。可是奇怪的是,成吉和曹雪芹参加的这一期培训,不在这三个地方。大兴的培训中心在维修,所以临时改在解放军三军的后勤总部。如果不是参加培训,成吉和曹雪芹这一辈子不会进入这样的地方。

后勤总部在北京石景山区,地铁经过了八宝山、皇姑坟,在苹果园站出地铁站,然后再乘公共汽车,经过一个发电厂,再经过一个钢铁厂,然后是乡镇街道一样的地方,再过去就是后勤总部了。

后勤总部高大的门楼前,站着两名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民用车当然不能进入,甚至根本就没有行人路过这里。哨兵的岗位前,立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哨兵神圣,不可侵犯!”办案那么多年,应该是都见过很多世面,但曹雪芹和成吉两人还是有点怵。两人拿出中纪委的通知书,然后验明身分证件,哨兵拉开大铁门上的小门,放他们俩进去。本以为进到里面就有会有建筑,谁知道,空旷的绿地和林荫道路,漫长地向前延伸,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曹雪芹走得有点累了。成吉接过她的拉杆箱,一手一只箱,往前拉着。曹雪芹说:“不知道是我幸运,还是你倒霉?怎么就遇上我了呢?”

“有美女想伴,应该是幸运才是。刚刚我在飞机场就有这种感觉,那里的人群千千万,你遇见他们,可能这辈子只会和他们相遇一次,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所以说相遇是运,相识是命,相知是缘!”

“你是不是读过很多文学书籍?我们学法律的很简单,一般不会有那么多伤感的情绪。”

“我和荣升,如果不是生在同一个地方,我们也不会成为对头,也许会像千千万个路过我身边的人一样,永远不会再见一面。”

曹雪芹其实善解人意,她顺着成吉的思路问道:“你说这个荣升,是不是你们正在查处的副市长?是啊,你们那里正在办案,怎么会调你来学习呢?”

成吉有点诧异:“你知道荣升?”

“省纪委的通报呀!张大保在双规期间非正常死亡,你们自己没看到?”

成吉确实没看到过省纪委的通报。

两人说着话,大约走了四五公里,见到一所建筑物。建筑物门前宽敞开阔,没有任何标识性的文字,只见一个巨大的指示牌,上写:“中纪委第203期培训班报到处”。

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很热情,他们胸前都挂着中纪委培训中心的牌子,成吉小声对曹雪芹说:“都是正处级干部,比我们俩官大!”

曹雪芹抿嘴一笑:“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嘛。放在县里,一个正处级干部就威风八面了。”

报到处的官员们发给成吉一套洗漱用具,一套培训教材。教材是用一只提袋一样的包装着。成吉一见这包就笑了。他小的时候,这样的包曾经很流行,几十年过去了,在北京这样一个大都市,尽然能见到这样的出土文物!

忙好了成吉的报到,接待处的同志问站在一边的曹雪芹:“闺女,送你哥上学呐!”

成吉开心地笑了。成吉一笑,曹雪芹有点生气:“我也是来参加培训的呀!我有那么幼稚吗?”

曹雪芹这一问,让中纪委接待的同志们都绷不住笑起来。曹雪芹脸上有点挂不住。成吉就说:“领导是夸你年轻啊!”

曹雪芹当然知道他们没有恶意,红了红脸,不再说什么。

给他们开课的是监察部屈副部长。屈部长是党纪政纪教材的主编,这些资料是纪委干部人手一册的必备书籍。今天见到屈部长真人了。真人和想像相距甚远。屈部长宽宽的脑门,大大的脑袋,显见脑子里装了很多学问。想像中,他应该是浓眉大眼高大威猛。其实不然,屈部长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眼睛,中等身材,如果放在人海中,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老头。成吉笑自己好没见识,思维方式缺乏严谨性。

屈部长也果然很普通,不,果然很平易近人。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主动走到学员中间,学员们七嘴八舌问这问那。屈部长都一一耐心地回答,并不怕麻烦,那样子,就是一个邻家大叔。

成吉想起他们平时在办案时,多少次议论过的“双规”。文字表述是“两规”,即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向组织说清问题。流行的口头上的说法是“双规”。成吉见大家都问,联想到最近对荣升他们实行的双规,就大着胆子问道:“屈部长,我们在基层也经常讨论这个话题,就是,双规有没有违反我国的宪法呢?”

屈部长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抬头问道:“大家说说看!”

课间的休息时间有限,在有限的时间内,屈部长并没有正面回答成吉提出的问题。休息时间到了,屈部长接着讲课。因为他是党内法规专家,所以他讲课的时候,涉及很多深层次的问题,对学员来说,真是解惑释疑。

成吉虽然很有收获,但是他最想得到的是,党内高层对双规到底如何解释。就在成吉不抱希望的时候,屈部长在最后一个时段说到了这个话题。屈部长说,关于两规是不是违反我国宪法,这是高层研究的问题,作为党的干部,要无限忠诚于党,忠于党的法规。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在没有寻找到更好的方法之前,两规政策将延续下去。《中国共产党纪委处分条例》是我们党内法规,严格意义上说,两规只是处理党内问题的方式,是我党对自己同志采取的必要的纪律措施。

屈部长最后强调说,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话题,仅限于我们在课堂上交流,各位学员回去后,根据各自的工作实践,灵活运用,不必要传达。

或许是丁成吉在纪委办案经验太少,或许是他不习惯这种方式。也或许是他保守固执。总之,在双规期间,他不能同意对当事人采取意志摧残和肉体攻击。只可惜事实证明,这种方式是最有效的方式。成吉觉得自己在深刻的矛盾之中。他深知,纪委办案取证非常难,如果不依靠当事人的口供,有时就很难寻找到有力的证据。

成吉到纪委工作后,曾经和严慧办了一个小案。送钱的人说,我在他的办公大院的树下,晚上七点的时候,送给乡长一万块钱。可乡长抵死也不承认。乡长不承认的理由是,我们办公大院根本就没有大树或者小树。成吉和严慧他们到现场实地察看,确实没有树。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送钱人和收钱人的说法一致,才能是“证据确凿”。就办案的实际经验来说,要想取得一致和证据,有时也只有用“逼”的方式。逼出来的话,只要不是诱导或暗示,通常都能最大程度地接近真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能办案者也正是利用了人的这个缺点。哪有不逼就坦诚地向组织说清楚的?

晚上的活动是安排在司令部游泳馆。成吉和曹雪芹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游泳馆,举目四顾,本省学员来到游泳馆的,也只有他们两人。

山里没有游泳的大水面,所以成吉上大学前不会游泳,上了大学后,学校里有一个大大的游泳馆,夏天那里是同学们的乐园。成吉不愿被别人看作是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所以他很快学会了游泳,而且姿势还很标准,蛙泳、蝶泳都会。曹雪芹和他相约游一个来回。

游泳馆异常宽大,这是相对于成吉大学里的游泳馆而言。已经是严冬时节,可是宽大的游泳馆内温暖如春,人在其中舒展而惬意。他们来到深水区,曹雪芹还没说开始,成吉已经游出去了。曹雪芹很快跟上。眼看着她要超过成吉。成吉潜进水里,屏住气息,游到了曹雪芹的前头。游回到岸边的时候,曹雪芹抹了一把脸的水说:“你耍赖!”

成吉说,“你没有规定用什么方式游,所以任意一种姿势都是可以赢的。”

曹雪芹看了看成吉,问他:“你平时坚持锻练?”

成吉作了肯定的回答。他也看了看她,问:“你孩子多大了?”

“十二岁了。怎么?呵呵!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放心!我孩子是吃母乳长大的!”

成吉倒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两人没再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可是两人却无意中谈到了下午那个话题。谁知曹雪芹不经意之间的话,给了成吉很大的触动。曹雪芹说,“从建制上说,我党设立纪委这个部门,就是想将问题解决在党内,从这个意义上说,党的纪委检查部门的主要目的是保护我们的干部。你在检察院工作过你一定有体会,检察院办案,被叫进去的干部有几个放出来的?所以说纪委部门是一个缓冲地带,是保护干部的一个屏障。”

成吉一时无话,他真没想到过要这样理解纪委部门的设置。这是我们的本意吗?

见成吉没说话,曹雪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是这样,所有问题直接交检察院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成吉感觉曹雪芹似乎比自己更“成熟”。果然就听曹雪芹有点老气横秋地说:“根据我多年来在官场的观察,作为一名领导干部,一定要谨言慎行,首先是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然后是少说多看。有些事是能做而不能说,很多事又是只说不做。犯了错误后,你更加要谨言。你办案你有经验,比如说,我们本来只掌握到嫌疑人收贿五万块,结果找来一问,他坦白说,除此之外,他还收了五十万。五万和五十万的性质远远不同,数额到五十万,你就无法宽限了。所以才有坦白从宽牢底坐穿这一说。因为办案的人有时也不希望将事件搞大。但是你主动说了,办案人员不能帮你隐瞒,当然追究更深了。”

成吉由衷地说:“你教给我很多学问!”

“是你谦虚,我哪儿能教你什么学问?来!再比试一把,这一回绝对不能输给你!”

在培训班的生活既简单又愉快。成吉放下心情安心地学习,权当是度假。在后勤总部这样一个环境里,整个人也好像由前线退到了后沿,身心异常放松,暂时将自己与世外隔断。他们上课的时候,宽大的电影院一样的会议室里,无线讯号是被屏避的,教室是一个封闭的环境,因此白天除了休息的间断时间,他们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有时晚上也会安排活动,剩余的时间里,也只能和家人通一通电话,向家人报平安。

每到傍晚的时候,成吉和曹雪芹沿着大楼,一直往大院里面行进,往前仍然是宁静的山林和大道,远远地能看到院子里有一些建筑,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见过部队战士,甚至没见过三人以上的军人路过。再往前就是绿绿的山林,那里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人。成吉对山当然是太熟悉,也太有感情。可在北京这样一个黄金地盘上,能有这么大一片山林,有这么大的一个院子,成吉感觉既亲切又陌生。山不是那座山,人也不是那里的人。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番天地。那些山里,流失了成吉许多青春的岁月,埋藏过他许多希望和失落。现在还有他白发满头的妈妈。他有点想家了,特别是想妈妈。他笑自己,一百岁的男人都会有心软的时候,都会想要投入妈妈的怀抱。妈妈在,家就在!

曹雪芹笑他像个多愁的诗人。成吉心想,我哪儿就会懂诗?荣升才是诗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就有意茬开话题说:“在我们荣城,如果有这么大一片土地,早被开发商利用了。”

曹雪芹就说:“你这就是农民意识了。这是北京呀,不是你那荣城市!”

成吉也无声地笑,人是环境的产物,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会造就什么样的思维方式。你让内地人能想像出大草原的辽阔,那是不可能的。成吉实心实意地说,“参加这个培训班真好,原来不想来,现在来了觉得值。人如果一辈子总是窝在一个小地方,思想境界不会太高。”

申中华的到来打破了成吉的宁静。申中华说他已经来到北京,晚餐安排他在宣武区的“东来顺”,他要给成吉介绍几个同乡认识。成吉为难了,“我们培训班不让请假啊!”

“哈哈,你是来培训的又不是坐牢的。我来帮你请假吧。请假的事你别管了。”

“可是我找不到地方啊!”

“哈哈,真是小地方呆得时间太长了。哪来那么多问题?到时我来车接你!我们省还有谁来参加培训了,请了一道来!”

下午课程一结束,培训中心的辅导员找到了成吉,“丁成吉同学,今晚有人请你吃饭是吧?已经有人替你请过假了。还有谁?曹雪芹?好的!在什么地儿?好的,我知道了。”

成吉上了申中华的车后,就说“申总真牛!”

中华淡然地说:“你忘了我那时下海就在北京混?”

成吉将曹雪芹介绍人申中华,申中华很热情地说,“我妈妈也住庆江,我们应该是老乡!”

“哦?你妈妈?老人家身体好吗?”

“身体好着呐,老阎调他做地下工作去了。”

曹雪芹听懂了他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就笑着说:“不带这样的!”

成吉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些什么事,但是他不好问。申中华说:“你出来已经两个月了吧?真是洞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啊!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荣升已经移送到检察院了,牢饭他是吃定了。这小子差点呜呼哀哉!”

成吉以为是在收审的时候被谁打伤。中华说:“他是自作自受。他有严重的糖尿病,可是他装,死要面子嘛,或许还希望今后提拔。他一直隐瞒病情,直到送进看守所,他昏死过去才被发现有病。”

成吉心里一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原因,心里好像是被堵住了。他和荣升都从大山走出来,他们家族不能说是有世仇,但是家族之间有很深的矛盾。他自己和荣升也有很多过节。特别是在荣升觊觎思奇这个问题上,成吉深恨荣升。成吉认定荣升是一个恶人。成吉希望荣升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成吉又悲悯起荣升的结局。人人都希望自己有大好前途,都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这不应该是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荣升他经过自己的奋斗,也为自己的前途吃过很多苦,先不说他的动机如何,就他的吃苦精神,应该属于意志坚强的那种。可惜他将聪明用错了地方。他也曾经口口声声说,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其实他哪里能做得到。他十分心,如果有三分心用在为人民服务上,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成吉能想像得到,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副市长和杀人放火者关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

可能是距离的原因,成吉现在想来,荣升并没有那么可恨。荣升所做的那些事,或许有他可原谅的理由?

车子从西五环行进到南五环,城市已经亮起了灯。抬头一看,让人惊奇的不是城市的灯光,而是公路上绵延的汽车尾灯。他们的车子正在一个下坡处,前面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红灯。红灯向水流一样地漫漫流淌,车子也爬行一样地往前挪动着。成吉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快晚上七点了。申中华说,“这还不是最慢的,有时能堵上三四个小时,所以在北京要请人吃饭,必须提前几个小时出发。”

终于到了目的地。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申中华忽然想起一句话:“白将军死了!自杀死的!”

成吉心揪了一下。

申中华像是谈起很遥远的人和事:“白将军我知道他,一直活得很压抑!死了或许是一个解脱!”

一行人没再说话。也无法说话,因为东来顺里面的人很多,声音很杂,说话声音小了,很难听得到。他们穿过长长的大厅。大厅里是一个一个自成格局的餐桌,很多人在那里快乐地消费着。服务员穿梭在人群中。服务员很热情,见他们一群人走来,便有服务生上前询问,得知他们已经预定了包厢,就领他们进入包厢区。

服务生轻敲包厢门,然后为他们打开一扇门。门里已经有人。申中华上前介绍说:“这是中纪委案件检察七室马主任。”然后又逐一介绍丁成吉和曹雪芹。

丁成吉这一惊不小。他疑惑申中华怎么会认识中纪委的官员?申中华像是要解答他的疑问:“马主任是我们老乡。我们是老朋友了。”

马主任很热心。他热心地敬酒。热心地和同乡谈论着时局。好像这一桌子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成吉和曹雪芹他们也没有拘束。曹雪芹甚至也参与了喝白酒。

有女同胞参与喝酒,席间的气氛自然热闹许多。马主任说,“老申今天破费了,这瓶二锅头,够平常百姓家一个月生活费的。这也是腐败啊!但是今天我们是老乡!老乡的酒,不喝白不喝!”

成吉平时也喝酒,也有点酒量。今天在这样的场合,他也不推辞,一杯一杯地喝,也不觉得醉。说实话,不来北京,他不知道二锅头还有系列酒。高档的二锅头,上千块钱一瓶,甚至比五粮液还贵。他过去见过的二锅头,是放在平常商场里的小瓶酒,每瓶只有二两五的样子,价格也不高,几块钱就能搞掂。但那也是粮食酒。最大的特点是喝了不上头。

为了证明这酒的烈度,申中华倒了一些酒在桌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一小片蓝莹莹的火苗旺旺地窜起来。马主任笑着说,“熄了它!别玩火!”

马主任酒喝得有点多的时候,话也多起来。他举杯要敬曹雪芹。敬完酒后,他说:“你是庆江市纪委的?庆江的书记现在是副省长是吧?他在庆江工作的时候,开发区偷漏税,案件发生后,要追究他的领导责任。你们省纪委一位副书记来中纪委说情,吃了闭门羹。后来是我协调的。没给他处分,只是书面作了一个检查。”

马主任说的事,他们哪里会知道。也是因为喝得多了,成吉问:“中纪委也可以说情吗?”

马主任笑笑:“中纪委的人,也是人嘛!告诉你一个秘密,中纪委每查一个省级干部,几乎都要倒一个室主任。说明中纪委也不是铁板一块。我们身处其中,时刻都会提醒自己。今天是因为老乡,平日里,我们是不外出应酬的。”

曹雪芹端起酒杯敬马主任:“谢谢马主任信任我们!今后还希望多关照我们。”

马主任也很爽快:“七室是分管华东的,有什么腐败分子,直接向我举报!”

分手的时候,马主任仍很清醒。他握着成吉的手说:“今晚我说得多了,但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相信你们回去不会乱说!当然说了也没什么。只是不说为好。少知道一点秘密,自身就会更安全一点。”

成吉听他说保密是为了自身安全这样的话似乎耳熟,但是酒多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说过同样内容的话。

曹雪芹说,“我们来一趟北京不容易,特别是到中纪委更不容易。这次虽然来北京了,但是中纪委在什么地方办公仍然不知道。回去后没办法回答同事呀。”

马主任知道她的意思了:“没问题,明天你们来,我领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办公室。申总你领他们来。你认识路,责无旁贷。”


第十七章


成吉是不信命的人,却偏偏他命中注定不会跨进中纪委的大门。

早晨六点多,曹雪芹就被成吉同宿舍的同学叫醒。丁成吉昏死在床上。曹雪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成吉床边的时候,他对一时没有主意的男同学说:“赶快拨打120呀!报告培训中心领导呀!”

120车来的时候,被挡在了门外。因为这里是军事禁地。同学们没办法,八个人一起,扯着成吉的手和腿,一路小跑,步行五六公里,终于将成吉抬上了救护车。曹雪芹急着说:“唉,这地方大而无当,连救人都这么麻烦!”

有同学在一边牢骚说:“中国这么大,官这么多,死一两个也没什么了不起。”曹雪芹没再说什么。她通常不发牢骚,因为牢骚与事无补。她随车护送丁成吉。这一回她曹雪芹就是丁成吉身边最亲的人。想到这里她的心揪了一下。

救护车直接开到了301医院。听说这个医院通常医治的都是重量级的人物,所以曹雪芹的感觉,这个医院更像一个大机关。可能是因为中纪委培训班,所以病人就送到这儿来了。经过简单的检查,成吉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室的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ICU。曹雪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势,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似乎她就是这个病人的家属。

大约两个小时左右,曹雪芹他们被告知,由于病人受到特别护理,送病人来医院的亲友们,可以暂时离开医院。曹雪芹有点着急,问一个护士长模样的妇女:“请问,病人生的是什么病?”

“现在还不太清楚,还在做全面检查。可能是急性肝炎之类吧?他平时喜欢喝酒吗?你知道他过去有没有肝病史?”

“哦!这个我不太清楚,我是他同事!”

护士长没再说什么:“有可能的话,请通知他的亲属来。”

曹雪芹从来没有跟丁成吉的家人们联系过。但是她有办法,她立即将情况向培训中心的领导汇报了,很快也找到了郑思奇的联系方式。培训中心没有将真实病情告诉郑思奇,只是告诉她,丁成吉因急病住院了,请家人来北京护理他。追问是什么病?回答说正在检查,现在病情处在稳定时期。

所谓的稳定时期,就是说病情没有恶化。当然,暂时没有苏醒这话没有传导过去,怕病人家属着急。

申中华很快就赶到了医院。可是病人不让见面,他只能远远看着监护室的大门。他见曹雪芹还一直守在医院里,就说:“辛苦你了!等成吉醒的时候,一定让他好好谢谢你!”

“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不必谢的。人都有危难的时候。”

申中华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便笑着问她:“你们不会发生什么故事吧?”

曹雪芹也笑:“没想到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人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往歪处想!你不相信异性之间也有纯洁的友情?”

“我只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你确实是让人心动的女人!请原谅我的俗!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曹雪芹仍然是笑:“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申中华突然转移了话题:“成吉他心情一直就不好。荣升和他是同乡同学和曾经的同事。和他一起办案的一个乡镇纪委书记最近又自杀了,他知道这些后一直就闷闷的。我本来是想让他开心一点,可是他总是叹气。按理说荣升坐牢他应该有成就感啊!”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过犹不及吧。有时候恨一个人就恨不得他立刻消失,但是惩罚实实在在兑现后,又要支付极大的同情。我们普遍的心理状态都是同情弱者的。比如现在我们同情丁成吉,他病着,我们身体健康!”

“你很有生活哲理啊。成吉是学哲学的!”

曹雪芹一时无言以对:“你是说近朱者赤?你不应该是企业家,你应该写小说!”


申中华却叹了一口气:“哪条蛇都咬人!你们当官的一定认为我们生意人潇洒,其实我们做孙子的时候你们不知道。最养尊处优的是官员。如果官员不掌握太多的权力,有哪一个商人会充当傻子送钱?送钱实际上是送权力。比如说我做房产开发,可能因为某领导的一句话一个批条,我会赚几百万。因为领导手上掌握着可以优惠可以照顾的权限。”

曹雪芹笑了:“你谈的问题对我而言太深了。我只是一个执行者,平时并不思考这些问题。我只知道,对贪官领导让查就查到底!”

申中华脱口而出:“所以说,头脑简单是多么幸福!那么领导不让查就不查了?”

曹雪芹只是笑而不答。申中华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就说:“对不起,不是说你头脑简单!成吉可能是太执着了。”

“没什么,你说的是事实。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们还是简单一点好。”

两人守在医院里,一时并无去处,只得有一句无一句地聊下去。曹雪芹问申中华:“你这次来北京,又是会用钱开路吗?”

“不能说得那么直白,这次来确实有点事。成吉是我朋友,来看他也是题中之意。还有一件事跟你说白了也不要紧,因为你不是我们市里的官员。我们市委书记李平凡在北京学习,我来帮他打点打点。”

曹雪芹也只是随便一问,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弄得曹雪芹无话应对。就在这尴尬的时刻,护士长走过来:“你们是丁成吉的朋友?他家属还没能来吗?他已经苏醒,只是探望他还需要等一些时候,你们下午来吧。或许下午能见。”

申中华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中华说:“曹主任,我们一起共进午餐吧?”

“好吧。让我也体会一下受贿赂的滋味!”

“你得了吧!这不是行贿好不好?这是献殷勤!”

“你把我也当作你的哥们就好!”

“好的!哥们!想吃点什么?千万别借口减肥哦!”

下午探视的时间到了,让申中华意外的是,李平凡也来到医院。

丁成吉见到李平凡的时候,也很意外。李平凡握住成吉的手,要他安心休养。

成吉说话声音很小,但是勉强能听到:“书记,我应该先去看你。你受累了。”

李平凡很真心地说:“你不要想那么多。其实来北京学习,也是放松的机会。我们都要学会把握机会。”

成吉看上去很累。他没再说话。其实他心里想,李平凡这个人,在荣城市口碑不错。包括他老婆小季,在群众的印象中都还不错。只是有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这几年来,丁成吉一直没有放过李炎秀的案件。李平凡也是知道的。当时他被冤枉关进刑事拘留所,如果不是李平凡主持公道,他有可能一直会被冤枉下去。他曾经也多少次想过,李平凡对他丁成吉没有恶意,那么他丁成吉,是不是做得过了头?他给自己的回答是,自己没有做过头的事,只是要学会区别对待。是李炎秀做的事不能记在李平凡的账上。当然要查处李炎秀,仍然会顾忌到李平凡是李炎秀父亲这一层。但是他丁成吉不能退缩。他希望能被人理解,他希望能坚持走下去。但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可能不适宜再挑重担了。想到这儿,成吉说:“书记,我过去如果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啊,我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关!”

李平凡其实是比较感性的,心底里总有一些脆弱的东西在。在荣城他是书记,现在人在北京,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他听了丁成吉的话似有触动,不由得有种酸楚的味道泛上心头。他要申中华他们回避,他有话要对成吉单独说。他问:“怎么样?单独说几句,身体吃得消吗?”

成吉抬了抬身子,声音了大许多:“没事,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李平凡见病房里的人都离开了,就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成吉看他满头白发,不似在荣城时那样年轻。李平凡也注意到成吉的眼神,就说:“我早就是满头白发了。在家里没办法,每次都是小季逼着我去染,不如现在这样自然自在。人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已啊。唉!”

成吉一直以来都跟各种人打交道,他知道与人交谈,对方话匣子一旦打开,你只要当一个忠实的听众就行。果然李李平凡接着说,今天上午我还刚刚送走一个过世的人,她是我的初恋。她现在已经在天堂!

成吉当然不好插嘴,只是静静听着。

机缘让我们在同一个时期同一个地点相聚,我们都是下放知青,我比她优越一点的原因是,我是本地下放知青,她是北京下放知青。我又是个男人,自然就承担起责任。她上调的那年,我已经任大队支部书记了。没有我推荐她走不了,但是我推荐她走,也把她推出了我的视野。人有时候就是命,小季和她不仅长得像,行为举止都像。所以我有时会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前世因缘?她离开我那年,可能是劳累,也可能是伤心,突然就染上了腮腺炎。这个病你可能不知道,它能够引起的并发症是睾丸炎或者肾炎。我得的是睾丸炎。现在说来那都是过去的事,当时两腿之间肿得不能下地,送到县医院医生说耽误了。那个时候哪会知道这个病的利害,只指望年轻身体好能抗得过去。

你应该理解了。说来不怕你笑话,睾丸炎引起睾丸萎缩,从此不能生育。炎秀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的痛苦没有办法对人说,我跟别人说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显然说不过去,他就是我家里养的一条狗,我也做了他几十年的主人。没有家教肯定是我的责任。问题也就出在这个地方,如果他是我的亲生儿子,要打要骂他不会生分,正是因为不是亲生,就像豆腐掉进灰里,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有时我想图个清静,我真想关他到牢里让他老实一点。但是他是小季的心头肉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生老病死是一定不会指望他了,小季还得指望他,其实也指望不住。

李平凡说到这里就忽然打住。成吉也不好说什么。这些话他丁成吉也是第一次听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原来成吉看李书记高高在上,风光无限,原来他内心里甚至比自己还要脆弱。

李书记揉揉自己的眼睛,成吉递给他一些纸巾。

“我现在就指望早点调到省里,不管官大官小,能过上几年单身生活,也好清静清静。”

成吉看李书记这样,就觉得他此时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小老头。普通人到这个年龄也可能早就含饴弄孙了,他还得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别人“装”下去。成吉这个时候特别能理解李平凡,他护着李炎秀,最大目的是为了保全自己“面子”。中国人强调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脸面问题背后实际上是节操和正义,刻意掩饰自己的过失而顾全面子,那就是虚荣。李平凡需要的可能是他辈子都在坚持的气节。

李平凡临走的时候告诉丁成吉,他已经通知高和超,让他确保医药费,也让他尽快派人来北京陪护。

郑思奇和严慧同时到达医院。成吉见到两个女人同时出现,眼泪忽然就留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在茫茫的大海里泅渡,面对无边无涯的大海,他曾经十分恐慌和无助。他当然希望能尽快回到岸边,可是他孤独地游啊,他渴望家人的关心,也渴望同事的关怀。奇怪的是,思奇拉着他手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却是:“妈没来吗?”

思奇见他意识清醒,已经放下了心。思奇笑笑说:“赶得这么急,也不方便老人家马上就能来!真是人到一百岁,都还离不开妈。”

严慧也说:“丁主任一定也想女儿,只是他没说。”

护士长走进来:“病人还刚刚稳定一点,别来这么多人!”说完,护士长将郑思奇叫到一边,告诉她,病人得的是丙型肝炎,怀疑此前就有病症,只是病人自己没注意到。这次是遇上什么突发性事件,诱发急性病。好在治疗及时。但今后的治疗和护理不可小视。丙型肝炎特别容易引起肝硬化。

思奇问,现在病人的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能确诊多长时间能够康复?我们能回家接着治疗吗?

护士长说,可能在这里还得有一个时段。现在不好说。可能还会出现反复也难说。郑思奇告诉护士长,她自己也是护士长,她会积极配合医院。

护士长招呼道:“现在病人的情况需要休息,探望的人最可能少一些。”

可是没过几天,高和超又带人来到北京。他是专程来的。高和超不仅是来探望丁成吉,他还带来本市媒体和省相关媒体。因为丁成吉还在特别护理阶段,不便于跟他多交流,高和超告诉郑思奇,李平凡书记安排了媒体来采访,要树立一个英雄形象。郑思奇听后竭力反对。她说:“我和丁成吉生活这么多年,他执着认真,这是他的长处。但是他执着到认死理,这是他的短处。凭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想当什么英雄的。再说我忌讳这样做。我知道你们这样做是抬举他,我不能不接受这个好意。但是我想他只是患了急性肝炎,他会很快恢复正常。一定要树他,似乎他度不过生命这一关。”

高和超说:“思奇你误会了。市委这样做,当然是因为李平凡书记的提议,但是我们这样做,也是从大局考虑。你知道,最近我们荣城市频繁在各大媒体露面,既扩大了荣城市的知名度,也带来很多负面影响。我们是想用正面的形象来展示我们荣城的风采。”

“高书记,我已经说过了,我无法配合你们这样做。现在丁成吉还在特别护理期间,请你们尽量不要干扰他。为他好,就不要再刺激他。”

“思奇,我和成吉撇开我们的工作关系不说,我和他应该是很好的朋友。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他。我只希望他好。现在也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是配合就行。大量的工作由媒体去做。你知道树一个典型不容易。我们生活中有英雄,为什么不能尽早宣传?”

思奇不好再说什么,他知道高和超确实一直都很关心成吉。但是她对李平凡为什么要这么做,多少有点不理解。她就直接对高和超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李书记怎么想,我就不理解了。他的意思无外乎要成吉今后不要再查李炎秀。树一个典型还能为他脸上贴金。成吉现在这样的身体,再查谁,怕是难了。这不正中下怀吗?”

“思奇我知道你很直率,但是这种话,只跟我说说而已。你也是有身分的人。出去不要乱说。”

媒体很负责任。他们花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采访了很多当事人。他们找到了成吉一起办案的检察院老陈,也深入采访了严慧、县教育局纪委书记小陈、县纪委戎主任、省纪委车主任、县公安局祁宁局长。甚至找到了看守所所长汪旺盛。初稿形成的时候,丁成吉差不多就是一个反腐英雄了。

初稿和丁成吉见面的时候,成吉已经转入普通病房。那个时候,曹雪芹已经结束培训回到庆江。成吉想,如果曹雪芹在,一定会请她参考一下,怎么应对这个典型材料。

媒体很客气,他们没有太为难丁成吉。他们只对丁成吉说,“这些典型事迹,你自己可能另有想法,但是我们只认事实,为了简便,现在我们只核实一些重要案件事实,如果确定是你办过的案件,你只要点头就是。如果不是,也请你说明,我们也不会写在材料里。”

成吉听了这话,觉得怪怪的。好象是办案人员来核实错误事实。成吉只沉默着。他知道任务摊到你的头上,你是推脱不掉的。现在市委要树立典型,他同样不能阻挡。媒体问到郑仕达的案件,问到荣升的案件。成吉当然只得承认这些案件他参与过。

送走了媒体,成吉对思奇说:“他们真会制造!”

思奇就说,“别想那么多。想想我们自己的事。明天妈要来。明天下午我去北京西站接她。安排她住哪家宾馆?”

成吉说,“明天下午我们一道去接吧。”

思奇就笑着说:“你想啊?医院会同意你出去吗?”

“医生不是说最近能出院了吗?”

“你先别急,等出了院再说。你放心等着吧。丁丁陪着她奶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如果不接,丁丁也会找得到。”

这一晚成吉久久不能入睡。思奇已经陪护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见成吉还在床上大睁着眼睛。思奇急了:“怎么?又跟自己过不去?肝不好,要注意休息。”

“真的睡不着,我们一家人能在北京团聚,真是没想到。特别是我妈,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能到北京来。”

“因祸得福吧。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在北京只住了十天不到,成吉妈就不习惯了。她说:“我还是先回去吧。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啊。在山里过惯了。”

丁丁说:“奶奶,这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可是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呀!”

思奇也说:“奶奶总是说,金家银家不如穷家。所以奶奶连我们荣城的家都住不习惯啊!”

成吉说:“妈,再过几天,我就要出院了,等我出院,我们全家到皇宫里走走!”

奶奶听了这话,眼睛特别明亮起来。她似乎不太相信这个愿望能实现。她曾经跟丁丁说过,大山里有一半的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

来到街上,成吉妈最不习惯的是如水流一样的车子。她说:“这小宝车为什么总是走不完呢?”话语间能见到她的疑惑和惊慌。

丁丁始终在奶奶身边,成吉见了这情形,就说:“丁丁比她爸还要孝顺!”奶奶也笑得十分开心。

来到天安门广场,奶奶看得呆了:“比我想得还要大。恐怕我们全乡的稻场拼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大!”

丁丁被奶奶的话逗笑了,她说:“奶奶,这场子可是不能用来晒稻子的!”

奶奶也笑了:“你以为奶奶傻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圣人呆的地方!晒稻子就糟贱了!”

思奇见大家都很开心,就说:“留个影吧。来一个全家福。”

奶奶忽然说:“我来过这个地方!”

大家都吃了一惊,以为老太太一时糊涂了。谁知道她很肯定地说,我来过!几十年前我就来过!

原来站在纪念碑前,让老太太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张照片。一个大山里走出去的红卫兵,在纪念碑前留影,背景是天安门。走出大山走到天安门前,那红卫兵算是见过世面。回到山里就拉起了一支战斗队,他带着“红卫兵猛冲战斗队”到城里造反,被冷枪打死在街头。

成吉领会了妈妈的意思。他听妈无数次说过这事。妈妈总说那红卫兵领袖就像是失了魂魄。成吉就对妈妈说,他应该是神灵附体才对!想到这里他就对丁丁说,“奶奶确实来过,那是神游!”

丁丁开心地笑了。奶奶却没笑。

记得小时候妈妈在为自己“喊魂”的时候,成吉分明记得身外有一个自己慢慢地回归,身体立刻轻松如燕。他甚至分明记得自己迷失在茫茫大草原,漫无边际的野草和成群白羊,永远都没有尽头无涯无际。奇怪的是他今生都没见过那样的草原和羊群。他的“魂”归来后的几天,他告诉妈妈,他曾经是草原上的一只鹰,飞翔飞翔直飞到云天,活活将自己累死。再后来他就投身这大山里,享受着靠山吃山的娴静岁月。妈妈却说,儿子,你要走出大山!辈子像爸爸妈妈一样窝在山里,自在确实自在,但是自在不成人啊!

走过金水桥,见到宽大的金色大门,奶奶停下来。她仔细地抚摸着能够摸得着的金色门钉,沉醉在自己的梦里。

丁丁牵着奶奶,要领奶奶上天安门城楼。丁丁告诉她,这是毛主席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的地方,奶奶很在行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在踏上城楼的台阶时奶奶犹豫了。因为门票每人五十元。她真的就心痛起钱来。成吉说:“妈,一辈子可能只来这一趟,钱算什么?”

丁丁领会了奶奶的意思后,也说:“奶奶,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思奇白了姑娘一眼:“小姑娘!说话粗俗!”

丁丁扮了一个鬼脸:“还不是哄奶奶高兴嘛!”

奶奶也笑了:“唉!老小老小!现在奶奶倒是要你哄着玩了!老了,没用了。”

来到太和殿,有一群人招呼着照相。有一个男孩拿着一件太后穿的服饰,一定要鼓动奶奶照一张,还夸老太太形象酷似慈禧太后。丁丁对着太后的照片看一看,高兴地拍起手来:“奶奶!你还真像!那就照一张吧。”

谁知道老太太竟然有极大的兴趣,她一边听任丁丁为她穿衣服,一边自言自语道:“让我这个山里的老太婆也来当一回太后!”

成吉见妈妈开心,自己也很开心。他一边看着这一出活剧,一边跟思奇说:“人人都想当皇帝,只是时机不成熟。”

思奇就笑:“你又乱想了。其实很多人只是娱乐一下。”

皇宫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太太看得实在开心。到了中午,他们来到慈宁宫。正在这时,走来一队游客,导游介绍说,这是慈禧太后住的宫殿。成吉妈很有兴趣地听导游介绍。慈宁宫自成格局,即使在这皇宫里,它也是一个独立的宫殿。门前有一个东西走向的狭长广场,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永康右门,南侧为长信门。正门慈宁门位于广场北侧,想必当年慈禧的身影总会在那里出入。门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慈宁宫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即大佛堂)之东西耳房。前院东西廊庑正中各开一门,东边是徽音左门,西边是徽音右门。

送走了一队游客,老太太仍然流连在宫殿门前。成吉见妈妈不想走,就说:“丁丁,把面包和水拿来,我们就在这里吃中餐吧。”老太太坐在廊庑的坎上,享受着皇宫里的午餐。其实她吃得并不多,吃完后,她对丁丁说:“奶奶这一辈子活得值了。当太后也是在这里吃饭,没有什么两样!”

成吉也有点感动。做一点小事能让妈妈如此高兴,该是多大的造化?他丁成吉还要更加努力,努力走向更好的前程,努力让妈妈更高兴。

成吉笑自己也落入俗套。原来当更大官的原始动力是光宗耀祖。

逛完了皇宫逛京城,逛完了京城,就该回家了。

那一天李平凡来电话:“成吉呀!听说你要回家。这一阵子在忙着参加毕业典礼,没空来看你。我们一起回家吧。”

迎接李平凡的队伍就差列队的小学生了。在飞机场的出口,成吉见到欢迎的队伍排成一排,他想从旁边的门出去。却不料被李平凡一把拉住:“你现在是荣城的名人了,不愿意跟我一道亮相?”

成吉妈见了这样的场面,竟然一点都不怵,很自然地行进在被迎接的队伍中。思奇却不习惯这样,她低着头只顾自己往前走。让成吉更出意料的是,在出口处,第一个跟他握手的竟然是李炎秀。成吉好尴尬,他感觉自己似笑非笑,一脸皮笑肉不笑。他甚至骂自己虚伪。

炎秀握住成吉的手久久不放:“丁叔,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看炎秀的神态是很认真的,并无做作。可能是他逃过一劫就会变得成熟收敛一些。成吉也想,自己确实是逃过了鬼门关,脆弱的生命一旦失去,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永久的黑洞。是不是有后福不敢说,生命是最重要的。

但是有一个人他不必理睬,那就是郑仕达。郑仕达将手伸向成吉:“姐夫!您回来啦?”

成吉转身搂了搂李炎秀的臂膀,好像他跟李炎秀是多年不见的亲兄弟。是的,他甚至愿意和李炎秀握手言和,也不愿意跟这个可恶的男人打交道,尽管此人是自己的堂内弟。

上班后,成吉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李平凡即将升任省政协副主席。省委的考察组已经来到荣城。

上班后的第一任务是,要到省监狱宣布开除荣升党籍的决定。成吉有点奇怪:“荣升是省管干部,开除党籍应该是省纪委宣布才是。”

答复是,荣升是市委委员,省委已经批准开除荣升党籍,市委按程序召开市委全委后,由市纪委根据全委会的决定,宣布开除荣升的党籍。

成吉想,不是冤家不聚头。又要面对荣升了。

在去省城的路上,成吉问严慧:“几个月主持过瘾吗?”

严慧笑而不答。成吉知道答案,办完了荣升的案件,她其实一直是闲着没事。很多时候领导并不希望你做事。有些岗位你做得越多,麻烦会越多。

到了省城,成吉想首先要见一见车主任,一来是回到工作岗位后,向车主任报到。二来也是想车主任能帮忙引见省监狱领导。

车主任见成吉他们来,二话没说:“先吃饭!”

吃饭的时候,车主任问:“见过马主任了?马主任是管华东地区案件的。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省一个案件没有成案?你们荣城的申中华真是本事通天啊!”

成吉不好回答。他确实听马主任说过此事。也知道申中华在北京的活动内容。但是他不好说。因为他所知道的,也只是片言只语。车主任既然问,他当然知道得更多。

省监狱在省城的大蜀山脚下。监狱长是车主任校友,因此进门时除了将手机按规定留在门岗外,随身携带的物品没有经过严格检查。监狱长先是带领大家参观了整个监狱。这个监狱除了高墙外,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工厂。是汽车厂的配套厂家。职务犯罪的罪犯大多数是关押在这里的。监狱长告诉成吉他们,荣升的号子里关的都是职务犯罪,但有一个市的市委组织部长也关在这里,他同一监号里的人,有抢劫犯罪的,所以他家人送来的奶粉什么的,经常被同监号犯人抢走。荣升被安排做统计,因为有文化有时也请他当教员。

参观完,犯人们已经开饭了。成吉看看犯人吃的饭菜,一共有两个菜,其中一个是肉烧萝卜。车主任说:“伙食还不错嘛。”监狱长介绍说,这里的犯人做的都是重体力活,所以待遇从优。每个月每个人有一百四十块钱的伙食费。监狱内还开有亲情食堂,家人来的时候可以自费为犯人加餐。当然花钱是受限制的。可能账上有钱,但不能想花就花。防止用钱来收买工时。

说着话,一名干警来报告说,荣升正在亲情会见,在小餐厅吃饭,让成吉他们一行稍等。监狱长就主动说:“正好我们也参观一下亲情食堂吧。”

陪荣升在亲情食堂吃饭的并不是他的老婆。左右带着儿子来看他。三个人很温馨地吃着饭,左右给荣升挟菜,荣升给孩子挟菜,不了解情况的人会认为这是亲密的一家子。

因为白将军已经去世。所以左右就跟孩子明说,白将军不是他爸爸,荣升是他的亲爸。奇怪的是孩子不仅不反对,还一定吵着要来,要见亲爸爸。左右为白将军觉得悲哀。白将军做人虽然阴郁,对孩子却一直很好。可是孩子总是恋着妈妈,并不跟他亲热。这可能是白将军一辈子都觉得缺憾的事。也可能是白将军对这个世界无所留恋的一个重要原因。

孩子一边吃着菜一边问妈妈:“妈,我喊他什么?”

“喊伯伯嘛!你想喊什么?”

荣升说:“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儿子,能叫我爸爸吗?”

孩子似乎要开口喊爸爸,左右制止道:“不行!伯伯就是伯伯!”

荣升有点不理解:“白将军已经去世了,你还顾忌什么?你是不是看我坐牢了就看不起我?”

一句话说得左右很伤心:“我看不起你我会来?孩子从小是白家的孩子,大家都认可的。现在改过来有必要吗?”

“老荣家这一代就我一个独苗,我是怕老荣家没了烟火!你如果同意孩子改姓荣,我马上提出来跟老婆离婚!”

“荣升你知足吧!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当过大领导,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是要有原则的。不能改就是不能改。再说了,你又何必在乎这个形式,他无论是阿狗阿猫,长大了他自己认你这个父亲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荣升忽然就激动起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这一点愿望你都不能满足我!你走吧!免得我看到你伤心!”

说着荣升从椅子上站起来。左右也不自觉地站起来。看来左右也有点生气了:“你就是贪心害了你!”

亲情食堂里的干警发现了这边的异常,他走过去喝令荣升坐下。等到都坐下的时候,三人都没有了食欲。荣升掩面而泣,左右见他一时也劝不了,就说:“我和孩子先回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开了,我们再来看你。”

荣升和左右一起吃饭的时候,成吉他们看到那里的情景,但是成吉不认识左右,监狱干警也只知道是荣升的亲属。

正常的会见,只能是在隔着玻璃的会见场所,因为监狱亲自陪同,对荣升待遇就特别一些。

荣升被一名干警带到宽大的会议室。荣升双手并着走进门来,成吉以为他带了铐子。监狱长说,在监狱里面是不用带的。荣升进来后,喊了一声报告,然后就站在那里。成吉见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心里竟然有一种酸楚的感觉。他对荣升说:“坐吧!”

可是荣升不敢坐下。他看着监狱长。直到监狱长点点头说:“坐吧。”他才欠着半边屁股坐下。

成吉为了缓和气氛,问了问他在监狱里的生活情况。也问了身体情况。荣升都一一作了回答。成吉是细心的人,他看到刚刚陪他吃饭的女人和孩子并不是荣升的老婆孩子,就随便问了问。荣升没作任何回答。成吉不想坏了气氛,就拿出处分决定。成吉将处分决定递给荣升说,我就不宣读了,你看一下,然后签字交给我,你自己留一份。

荣升仔细看了看,又再看了一遍,然后提起笔,在处分决定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成吉分明见他的手一直都在抖着。签好字,荣升将笔还给成吉:“我受党教育几十年,今天算是完全脱离党了!”

成吉沉默着。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监狱长对荣升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向我报告!”

荣升声音有点哽咽地说:“谢谢!谢谢!”

成吉见状,就对监狱长说,“我丢五百块钱给他,作为他的生活费。我们是同乡。”

荣升起身推辞,说他有钱用。监狱长也说,“钱不必丢了。他账上还有三万四千多。等他家里人来,还要带一点回家。监狱里有规定,放在他账上,他也不能用。”

一切手续都办完了。成吉对荣升说“保重!”

成吉转身离开的时候,荣升忽然叫住了成吉:“成吉!不!丁主任!有一件事求你!春节回家的时候,代替我去看看我的爸爸!”

“你放心!一定会去!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荣升只是点头,点头。成吉看见他像一个老农一样用衣袖揩自己的鼻涕。

成吉心一软,转过头离开了监狱会议室。

为了兑现对荣升的承诺,成吉还没等到春节就专程回到老家,他要见荣升的爸爸。

可是荣升爸爸已经去世了。他去世的时间正好是成吉在北京住院期间。荣升爸爸留下遗言,他不要火葬。他说儿子当市长他一直没要求儿子为他做什么特别的事,这一回就算是市长不当,也要满足爸爸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