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6-1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程鹰
初四上午,波子请朋友帮忙,开了一辆吉普车赶到基坑村,和方有根一起,把方老根送进了市医院。市医院床位很紧张,方老根只能暂时住在走廊上,两天内做了数不清的化验和检查。第三天,许一丁帮忙弄到了一个病房的床位,可就在要把方老根转移到新病床的时候,方老根突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对方有根说:“有根哪,我的……我的茶园没有、没有……没有办起来,你、你以后……一定、一定……要帮我办、办、办起来……”说完这句,方老根就断气了。
方有根没有哭,他默默地在父亲的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安排车辆把方老根送回了基坑村。
方有根在基坑村为方老根办了一个基坑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气派的葬礼,基坑村活着的人都说方老根有福气,生了一个好儿子。披麻戴孝的方有根将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下葬后,方有根在父母的坟前,整整哭了一个下午,直到汪老伯把他拉回家。
第二天一早,方有根习惯性地坐在家门口的那个石杠铃上想心事,他的手无意中摸到石轱辘,忽然感到石轱辘的面上凹凸不平,就侧过身子看,发现石轱辘上刻有字,仔细再看,竟然看到了“玄宰”“其昌”的字样。方有根心头一痛,原来几年前他把董其昌书写的一块石碑做成了两个石轱辘,形成了一副土杠铃。方有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生意最重要,下午就回到了屯溪。小惠这时也回到了屯溪,用她甜美的方式安慰方有根,方有根的心情好了许多。
清明节的第二天,方有根和米儿办了离婚。方有根把基坑村的房子给了她,又给了她两万块钱,让她带女儿。米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好像她犯了什么大错似的。五顺的老婆在方老根死后的一个礼拜,也死了。许多年以后,方有根在北京的路上,每当他经过一家医院,他都会想起方老根,想不明白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米儿后来嫁给了五顺,并为五顺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谷雨那天,方有根和小惠领了结婚证,因为小惠怀孕三个月了,肚子已微微隆起,不得不特事特办。方有根还和小惠举办了一个婚礼,因为方有根和小惠都是外地人,在屯溪的朋友不多,所以只请了两桌人,搞不起来大排场。但请客的酒店是最高级的,就是曾经和波子请老街派出所余所长吃饭的“徽商故里”酒店。点的是最好的饭菜,要的是最好的酒水,大家吃喝得都很热闹,小惠她妈和她的两个弟弟都很开心,小惠也就满意了。
小惠和方有根结婚后,就几次提出买房子的事。方有根表示房子一定会买,但一定要慎重,要买就买套好的,让人满意的。其实方有根暂时不想买房,因为他想用本金做更大的生意。为了稳住小惠,他给了小惠一张五万元的存折,当时五万元足够买一套好的三居室。
此后,方有根照旧在“八方阁”做生意,小惠挺着个肚子还到处去打牌,七个月后的某一天,身上羊水破了还在麻将桌上。平日里大家看小惠肚子的形状,都说小惠怀的是一个男孩,有经验的房东老太婆这么说,离过三次婚的张招娣也这么说,张招娣的表哥用气功探测后,说得格外肯定。但是,小惠好像故意要和大家作对,偏偏就生了个女儿,这让方有根仿佛从火炉里掉进冰窖里。他几乎是愤怒地对小惠说:“凭什么你为那个澳门佬生个儿子,为我就生个女儿?”小惠当时身体虚弱,没有搭理他。
自从小惠为方有根生了一个女儿之后,方有根对小惠就没有从前那么好了。小惠呢,一心扑在麻将牌上,根本没拿方有根的态度当回事,这使方有根很郁闷,就找黄文诉苦。黄文说:“我当初就劝过你,拿出了所有的学问劝你,可你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呀,其他事先别想,好好做生意,有了大钱,什么都好办。”
方有根觉得黄文的话的确有理,就把全部精力放在生意上。只是五顺开始搞茶园,再也不帮他收旧货了,他的货源始终紧张,这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第七章绝处逢生
方有根和小惠的女儿周岁的那天,方有根觉得是个好日子,因为他一大早起床,就见东方的朝霞分外灿烂,有那么一分钟,朝霞竟然幻化成一个形象,酷似观世音菩萨,方有根赶忙双手作揖,求菩萨保佑。果然,这天上午在店里,一个顾客来买了一只釉里红花觚,说好了八百块,谁知那位顾客竟数了一千块给他,事后也没有回店里来讨要。后来又来了一位顾客,把一个民国的季红水盂当“清三代”的东西买走了。将近中午时分,又进来了几位顾客看东西,波子跟着进来了,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等那几个顾客一走,波子凑到方有根跟前,低声说:“发现了一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方有根问。
波子说:“一只梅瓶。”
“梅瓶?什么样的?”一说梅瓶,方有根立马来了兴趣,因为现在他知道了汪老伯当年的那只瓷瓶子就是梅瓶。
波子一边比画一边说:“这么大,斗彩的,薄胎,官窑款,大明成化年制。”
一听斗彩,薄胎,大明成化年制,方有根心中不由得一紧,脑海中立即想起了岳先生的话:“按道理来说,这样的花瓶应该有一对,您以后要是发现了另一只,或者发现其他什么好东西,就跟这个人联系。他是我的马仔,在广州……”想到这里,方有根忙问:
“东西是在哪里看到的?”
“休宁县溪口村一个大户人家。”波子说。
听到溪口村,方有根心中更是一紧,因为他知道汪老伯就是从溪口村搬迁到基坑村的。赶紧问:“东西你拿下了?”
波子说:“我拿不动,钱不够,开价五十万。你有钱,先告诉你。反正不管告诉谁,我都是拿百分之十。你我是兄弟,先告诉你。”
方有根想了想,毅然地说:“快,你去租辆车,我先去银行取一笔钱,马上赶到溪口村!”
波子说:“都快到吃午饭时间了,吃完午饭再走吧,肚子都咕咕叫了。”
方有根说:“是你的肚子要紧,还是钱要紧?先买几个猪油烧饼垫垫肚子再说,晚上请你吃最好的。”
两个半小时以后,方有根和波子赶到了溪口村的那户人家,屋子宏大深远,雕梁画栋,飞檐样式,果然是大户人家。进屋后,主人见是波子带来的人,知道是来看花瓶的,就让他们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房,拿出花瓶给方有根看,方有根一见,和汪老伯那只花瓶一模一样,当时就决定要买。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压到了四十万,再也还不下来了。方有根对主人说:“花瓶我买定了,但我今天不可能带四十万现金在身上。这样,我先付给你百分之十的订金,五天之内我拿三十六万来取货,怎么样?”
主人想了一想,说:“看你是个实在人,那就这么说定。五天之后如果你还不来,我卖给别人了可别怪我,订金我可以退给你。”
生意一谈定,方有根数了四万块钱给主人,就和波子往屯溪赶,到了屯溪,天已经快黑了。两个人直接去了“富春来”,要了一个小包厢,开始喝酒吃饭。
喝酒的时候,波子见方有根面色凝重,常常走神,就问:“怎么?你觉得拿不准,还是吃不定?”
方有根说:“东西应该是对的,不成问题。”
波子说:“我看东西也是对的。那你还愁什么?担心没有出路?”
方有根说:“出路我肯定有。我现在是在愁钱,你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多钱,我银行里拢共只有二十九万,还差七万。”
波子说:“你身上不是还有一万吗?”
“那得留来做路费,我可能要去广州,买主在广州。”方有根说。
波子说:“既然铁定了有买家,还怕差钱?借呗。不过别跟我借,我的钱全压在贷上。”
方有根说:“我从没想过借你的钱。不过,你的百分之十抽头,我要卖掉花瓶才能给你。”
“没问题。你要赶紧把花瓶拿到手,别让下家抢了。”波子爽快地说,“来,喝酒!”
两人开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一边海聊,一边憧憬着即将到来的财运。
方有根回到“风灵巷”老宅子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见小惠还没有回来,知道她还在牌桌上,心中就有些不痛快。小惠自从生了孩子以后,性情渐渐变了,似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甜甜地笑,似乎变得粗俗起来,整天沉溺在麻将之中。赢了钱,回家脸上就是晴天,不停地说哪一把牌如何如何奇巧;输了钱,回家脸上就是阴天,不停地数落别人如何乱出牌,把她的风色手气给搞坏了。面对小惠的麻将经,方有根没有一点兴趣,但为了不拂小惠的意,也只好心不在焉地假装听着。好在小惠的母亲很勤劳,带孩子做家务全靠她一个人。
方有根等到夜里一点多钟,小惠终于回来了,开口就说她的麻将经。方有根表情严肃地打断了她,跟她说起花瓶的事。小惠听了以后说:“我又不懂生意上的事,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方有根说:“去年说到买房的时候,我给了你五万块钱。你能不能先给我用一下,等我把花瓶的生意做好,还你六万块。”
小惠一听这个,声音立即高上去了:“亏你还记得那五万块钱?我早输得差不多了,再说我平时也要零花呀。我还正想跟你要钱呢!”
一看小惠那副相道,方有根就知道没戏。坐在旧藤椅上不再吭声。小惠倒好,上床之后不久,居然打起鼾来,这让方有根感到厌恶。
方有根坐在藤椅上一夜没睡,他要为筹钱想办法,赶快把花瓶买下来。他曾想把花瓶的消息告诉香港的岳先生,可那样一来拿回扣的是波子,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最多给他一点信息费。但是如果他自己把花瓶买下来,就可以跟岳先生做生意。他清楚地记得萧大同给他看的那本拍卖图录,花瓶的拍卖价是165万港币,而按现在的行情,这只梅瓶的起拍价最少是500万港币。他决定要自己来玩一把大的。
第二天上午,眼睛里布满血丝的方有根给萧大同打电话借钱,萧大同说自己的钱都压在货上,没钱。给许一丁打电话,许一丁说自己正要买房,还正打算跟他方有根借钱呢。想给黄文打电话,想想还是没打,因为他知道黄文真的没钱。方有根想了半天,心一横,把“八方阁”里比较上档次的、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贱卖给老街上的各家古董店,谎称说自己的父亲得了重病,要到上海动大手术,要花大钱。老街上古董店的老板见他落入这种境地,倒也还有恻隐之心,没有乘机杀他的价。这样,一个下午,方有根几乎罄尽了“八方阁”比较好的货,卖得了七万多块钱。
第三天下午,方有根带了一个自制木头盒子,里面铺着厚厚的棉絮,带上三十六万块钱,和波子赶到休宁县溪口村,把梅瓶请回来了,秘密地藏在“风灵巷”老宅子楼上的杂物间里,他知道把宝物放在杂物间里最安全。
这天晚上,方有根把自己独自关在杂物间里,酝酿了一阵子情绪,然后开始用最平静的心态,在“大哥大”上拨了当初岳先生留给他的那个电话号码。不料电话里始终在说“这个号码不存在”,这不禁让方有根紧张起来,心中忐忑不安。
方有根知道这事延误不得,因为这件货不能压,必须尽快出手。
第二天,他到火车站买了去江西鹰潭的火车票,要从那里转车去广州,当时屯溪没有直达广州的火车。飞机倒是有,但他不敢坐,因为要过安检,而他带的是文物。
许多年以后,当方有根看见北京堵车的情形,就会不由得想起当年火车上拥挤的状况。
方有根是站着从屯溪到鹰潭,然后从鹰潭站着到广州的。火车的过道上、接头处、厕所旁都挤满了人,甚至座位底下都蜷缩着人,几无立锥之地。方有根手上抱了个价值几百万的东西,站了二十几个小时,到广州时已是夜晚,脚都站肿了。方有根至今还记得当初广州火车站那种混乱的场面,好在他的盘缠还算丰厚,很快就住进了“流花宾馆”。
第二天一早,方有根拿着当初岳先生给他的那张名片,打的到荔湾区清平路,去找88号“藏真堂”的莫正德经理。但他走遍了整条清平路,也找不到88号,就更别说“藏真堂”了。问了路边一个卖花鸟的,才知道88号楼早拆了,原址上建了一座大超市。这下方有根傻眼了,又问那个卖花鸟的,广州哪里还有交易古董的地方,卖花鸟的广州普通话让方有根很难听懂,最后那个卖花鸟的人还不错,在一张纸上写了“文德路文物商店”几个字。方有根拿了纸条,迅速打的赶到文德路的广州市文物商店。
广州市文物商店很好找,文物商店里既卖文物,也收购文物。方有根到三楼找到瓷器部,向店员说明了来意。店员就从里面的办公室里请了一个四十来岁的鉴定师出来,鉴定师看了方有根的梅瓶之后,说这个梅瓶是洪宪时期、也就是袁世凯时期仿的。方有根一听就急了,高声说:“这明明是真的,怎么可能是仿的呢?”
鉴定师淡淡地说:“你说真的就是真的?反正我这里不收。”
方有根说:“你是不是看走眼了?你再仔细看看。”
鉴定师依旧淡淡地说:“看没看走眼是我的事,反正我这里不收。嘉德拍卖行离这里不远,不信你可以拿到那里去看看。”
方有根又赶到嘉德拍卖行,拍卖行的鉴定师说得更离谱,断定这个花瓶纯粹是个新仿的。方有根心里往下一沉,手脚都软了,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许多年以后,方有根都回忆不起来他当时是怎么回屯溪的……
回屯溪以后,方有根请许一丁看了花瓶,许一丁说是民国仿的。请萧大同看,萧大同说是新仿的,并且煞有介事地说是景德镇一位姓黄的高手仿的。拿给黄文看,黄文不太懂行,只能安慰方有根说也许是真的。
方有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但他还是不甘心。波子也不甘心,建议他到上海、北京去找大鉴定家再看看。方有根在上海“朵云轩”找到了一位名气不小的鉴定家,花钱请这位鉴定家看了,鉴定家说是光绪时期仿的。方有根又赶到北京故宫博物院,也花了钱,请一位据说是瓷器鉴定专家看了,结果专家说是道光年间仿的。等到精疲力竭的方有根回到屯溪,已是囊中羞涩。但他没想到,家里还有更大的事在等着他。
方有根回到“风灵巷”的老宅子之后,发现老宅子里分外安静,气氛有点不对劲。自己房间的门锁着,岳母房间的门也锁着。方有根打开自己的房门,发现小惠的两只箱子不见了。再打开岳母的房门,发现岳母和女儿的衣物也不见了。正惶悚着,房东老太婆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吓了他一跳。老太婆递给他一封信,说:“这是你老婆叫我交给你的。”
方有根展开信,只见上面写着:“有根哥,我到澳门去了。那个澳门老板没有破产,相反生意越做越大。他老婆得病死了,我儿子需要我,澳门老板也愿意娶我,我只能离开你了。另外,我在屯溪欠了15万的赌债,我一走,跟你脱离了关系,他们也就不能找你要钱了,这样对你我都好。女儿我也带走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女孩,以后找一个能帮你生儿子的女人吧。另外,楼上杂物间的几幅字画和古董,我都带走了,就当是你给女儿的养育费。”底下的落款是小惠。
方有根读完信,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房东老太婆叹了口气,轻声地说了声“作孽啊”,悄无声息地走了。天上突然下起暴雨,在老宅子的旧瓦上打出揪心的声音。
这天傍晚,当方有根抱着花瓶,浑身透湿、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黄文家门口时,把黄文吓了一跳。他赶紧让方有根换上了一套自己的干衣服,然后听方有根说原委。听完之后,黄文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他知道方有根遇上坎了,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帮不上忙。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老婆多烧了两道好菜,打开一瓶好酒——这酒还是方有根送给他的——陪方有根喝酒解解愁,并鼓励方有根要图谋东山再起,说了一通“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之类的话。这话连他自己听着都苍白,更别说魂魄俱散的方有根了。黄文老婆不敢让方有根喝多,怕方有根生出意外,提前把酒瓶收了,强迫方有根吃了一点饭。方有根终于说:“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黄文老婆听了,到卧室去拿了两千块钱给方有根,说:“我们家就这点钱,你先拿着吧。”
方有根不肯要,黄文老婆说:“你拿着,就当是我们还你帮我们装电话的钱。”
黄文老婆说着,把钱塞进方有根的口袋里。方有根突然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方有根哭完之后,指着花瓶说:“这个倒霉的瓶子就放你家吧。现在我不想看到它。”
黄文老婆说:“这种瓷的东西最好别放我家。我家地方小,孩子又小,万一打坏了可怎么办?就算它是后仿的,总还值些钱吧?”
“打掉拉倒,值不了几个钱的。”方有根说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黄文把他送到楼下之后,就开始为安置那只花瓶发愁,家里实在太小,摆了几个地方都觉得不合适。最后他用几张毛边纸将花瓶包起来,放到卧室的床铺底下的墙角处,黄文觉得这个地方比较保险,他儿子从来没有钻到床底下的习惯。
一连几天暴雨,新安江的水涨起来了。方有根天天站在新安江边,望着对岸的“花溪宾馆”发呆,他想跳到江里去,找他爸去,可想想还是不甘心,现在他就是去了,也是个穷鬼,没脸见他爸。
这天晚上,他又到了江边,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一连几天他都没有食欲,根本就没吃东西。现在他想吃点东西了,口袋里还有黄文老婆给他的两千块钱,他分文未动。江边有一个搭着红帐篷的小排档,他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小排档里的四张桌子都坐了人,只有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糟老头,一脸的苦相,就着一盘花生米在喝黄酒,看样子也是个落魄之人,喝的是闷酒。方有根就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要了一盘臭干炒青椒、一盘炒田螺,一斤黄酒,开始喝起来。那个老头抬头看了看他,也没有吱声,自顾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花生米。
天气并不热,那糟老头不知为什么,从后背上抽出一把折扇来,展开朝自己扇了几下。方有根一见那折扇,心中一凛,问:“老先生,您这把折扇哪里来的?”
“捡来的。”老头不咸不淡地说。
“捡来的?不可能。”方有根说着,把身前的臭干炒青椒和炒田螺往老头面前一推,又喊小排档老板烧一个牛肉火锅,再加两瓶黄酒,对老头说,“来,一起吃,我请客。”
老头用浑浊的眼光看了方有根一眼,毫不客气地嘬起田螺来。
方有根给老头的杯子里倒满酒,也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端起杯子对老头说:“来,喝一个。”
老头也不吭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方有根想了一想,问:“老先生,您这把折扇卖不卖?”
老头慢悠悠地把折扇递给方有根,轻描淡写地说:“你要喜欢,送给你。”
方有根接过折扇,仔细看了一回,问:“老先生,您可知道这扇面是谁画的?”
“黄宾虹。”老头的表情依旧很淡漠。
“既然您知道是黄宾虹画的,怎么可以随便送人?又怎么可以捡到黄宾虹画的折扇?”方有根大惑不解地问。
“因为这扇面上的画,是我仿的黄宾虹。”老头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我看你气色不好,大概也是遇上了什么难事,送你把扇子,凉凉心。”
方有根心头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奇地看着老头,问:“你说什么?这是您仿的黄宾虹?”
“这有什么稀奇,我七岁就开始仿黄宾虹了。”老头说。
方有根强捺住心头的激动,夹了几块牛肉放进老头碗里,又和老头碰了一杯酒,然后问:“敢问老先生是哪里人?”
“歙县潭渡人,和黄宾虹是同乡,从小就崇拜黄宾虹。”老头说。
方有根说:“老先生和黄宾虹是同乡,又从小景仰黄宾虹,临摹黄宾虹,难怪老先生仿的黄宾虹可以乱真。”
老头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你不懂,跟黄宾虹相比,我还差那么一大截。譬如黄宾虹说的‘作画当如作字法,笔笔宜分明’,又如老画师教他的‘实处易,虚处难’,我也懂得。至于他主张的‘五笔七墨’‘守其白,知其黑’,以及他对南齐谢赫的‘画有六法’的诠释和发扬,我也能心领神会,还有他提出的立志、练习、涵养、空摹、沿袭、深思、气格、功力、娱志、烘染、设色等等,我也深有心得,甚至他的秘诀‘太极笔法’,我也谙熟于胸……”
老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看了方有根两眼,说:“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最多就知道点皮毛。”
方有根赶忙又给老头夹了几块牛肉,兴奋地说:“您说您说,我特别喜欢听,我不懂可以学啊,我做您的徒弟,您真是太厉害了!”方有根说着,向老头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老头表情有些得意,喝了一大口酒,说:“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学就学得会的,那是要下大功夫的。不过看在你请我喝酒吃肉的分上,我也有些兴致,就跟你再说一些。”老头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然后说,“我说我比黄宾虹差一大截,主要是没有黄宾虹的胸襟和器识,差得太远。宾虹先生儒释道全通,人格又卓尔不群,性情洁静精微,意志勇猛精进,耐得寂寞,忍得毁谤,这就非常人之所能……”
老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方有根,见方有根听得认真,才又接着说下去:“宾虹先生不淫不移不屈,拳拳于‘内美’的价值理想和批评准则,病四王之‘柔靡’,鄙八怪之‘粗疏’,贬石涛、八大之‘江湖’,乃至种种‘欺世’‘媚人’之举和‘狂诞’‘俗赖’‘市井’之风,将中国画的发展基点紧紧地维系在艺术和艺术家的精神本质而不是文化策略上。总之,‘内美’作为黄宾虹的艺术价值学的核心概念,可以赋予‘画法’‘书意’‘笔墨’‘江山’‘民族性’等等几乎无所不在的论述对象;‘天’与‘人’、‘道’与‘艺’、‘虚’与‘实’、‘因’与‘变’之类的传统概念范畴等等。”
老头说到这里又停住了,见方有根半张着嘴,出神地望着他,痴傻了一般,就说:“怎么样?你听懂了吗?”
方有根像是突然醒过来,浑身一震,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听懂,一点都不懂。”尽管方有根对黄宾虹也比较了解,因为黄宾虹是现当代徽州画家的杰出代表,他多少要了解一些。但听老头这样一说,他觉得自己还在读幼儿园。
方有根发了半天呆,说:“改天我要买个录音机,把您的话录下来慢慢听。”
老头说:“我看就算了,黄宾虹的妙论高论太多了,以你的文化水平,就算把黄宾虹的画论全部背下来,也是悟不进去的,你就别费那个神了。
方有根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一时无语了。又看了看那把折扇上的画,还是忍不住说:“以我的眼力看来,您和黄宾虹画得一样好。”
老头苦笑了一下,说:“你是只见其形,不见其神。说实话,黄宾虹的笔法、墨法、章法、书法,我都可以跟他做得一样好。但是黄宾虹的学识、气度、胸怀、修养等等,我挨都挨不上,差得太远太远。”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摆手摇头。
方有根说:“您也别太谦虚,我记得黄宾虹也是七十多岁遇上了傅雷,才慢慢开始出名的。您今年高寿?”
“七十一。”老头说,“我就不异想天开了。你想,我一个在县文化馆画了一辈子的人,哪里会有黄宾虹那样的经历?再者说,我也碰不上傅雷啊!算了,只要我老婆不整天骂我就行了。”老头说这话时,表情有些悲戚。
方有根问:“您在歙县文化馆干了一辈子?”
老头说:“一开始在县中学教了十七年书,后来调到文化馆,退休十一年了,一事无成啊。我老婆命中克我……”老头摇了摇头,感慨地说。
方有根问:“你老婆怎么会克你?把不定跟我一样,我讨了两个老婆,都克我。”
老头听方有根这样说,觉得这个年轻人倒也憨实,不见外,就说:“其实也不能全怪我老婆,我也有错。我有一个相好的,是我当老师时的学生,比我小十四岁。自从我老婆知道了我有一个相好的之后,就开始克我了。本来学校那年要我做教导处主任的,结果我老婆去一闹,说我搞师生恋,事情就砸了。调到文化馆之后,本来我是可以先评中级职称,再慢慢评高级职称的,我老婆到文化馆一闹,说我搞婚外恋,害得我到退休了还是个初级职称。”老头说着边叹气边摇头。
方有根问:“那您为什么不离婚?”
老头说:“她死活不跟我离,说是拖也要拖死我,就是不让我和那个狐狸精得逞。她是很凶的,以前做过妇联主任。我在家里整天被她骂,根本画不出来画来。”
方有根想到一个问题,就问:“您跟您那个相好的在一起快活吗?”
老头点点头:“快活。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高兴,长精神,身体也好,画画的劲头也足。”
方有根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小惠,心中有些酸楚,可嘴上还是说:“我要是您,就和您那个相好的租一个房子,过你们的日子。”
老头蹙着眉说:“没有钱啊!我的退休工资全被我老婆卡着。我那个相好的是县医院退休的护士,工资也不高。不过我们前两天还是在渔梁坝岸边的渔梁老街上租了两间老房子,结果不知道我老婆长了个什么鼻子,今天就闻到了,冲过去把我的画子全烧了。”老头说着、擤了擤清鼻涕。
方有根听了大吃一惊,问:“什么?把您的画子全烧了?”
“何止是我的画子,还有程十发的画、唐云的画、李苦禅的画、刘继卣的画、刘海粟的画……唉,我脑子是乱的,都忘了,我年轻的时候,全国很多画家来徽州写生,都是我陪同,他们送过我许多画,现在全被烧了。”老头说着,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方有根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她烧的可都是钱哪!”
老头哽咽着说:“她就怕我把那些画拿出去卖钱,养我那个相好的。”
方有根沉默了许久,说:“老先生,我有个主意,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老头抬起头,抹了抹婆娑的浊泪,说:“什么主意?你说。”
方有根说:“今晚我们在这里相遇,也是一个缘分。实话告诉您,我在老街上开了一个古玩店,叫‘八方阁’,最近也是倒霉,我想我们两个倒霉的人倒是可以合作一下。”
老头的泪水已经干了,问:“怎么合作?”
方有根说:“很简单,您来仿黄宾虹,我负责卖。您只管画就行,做旧,卖画全是我的事。我以两百块一平尺的价钱从您这儿收购,您看怎么样?”
老头的精神有些振奋起来,说:“还有这样的大好事?万一你卖不出去怎么办?”
方有根说:“那是我的事,您别管。反正您画画,我买您的画就行。”
老头突然一把握着方有根的手,激动地说:“你真是我的恩人,本来我一个人喝完酒,就想跳江了。”
方有根说:“本来我也想跳江,现在不用跳了。请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老头说:“你别客气,叫我叶之影,你叫我老叶就行。”
方有根说:“那好,老叶,就这么定了。这事只能我们两个人知道,不许第三个人知道,懂吗?”
叶之影说:“这个我懂。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
方有根问:“您在屯溪有地方住吗?”
叶之影说:“我住在一个远房侄子家里,也还方便。”
方有根说:“那好,一个星期之内,您画一幅四尺对开的立轴给我,再画一套十二张的册页,悄悄送到我店里去,不要叫人看见。”
叶之影说:“这个好办,我照你说的做。”
方有根感慨地说:“可惜啊,黄宾虹这样的大师,目前的市场价格居然上不去。”
叶之影说:“过不久,一定会上去的,而且会飞上去。黄宾虹有一方闲章,就叫‘冰上鸿飞馆’。”
方有根掏了两百块钱给叶之影,说:“这个给您,先买点笔墨纸彩。”
叶之影迟疑地收下了。方有根又叫了一瓶黄酒,两个人分了,说:“今晚不能喝多,免得误事。”
叶之影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说罢饮了一小口。
方有根见老头好像视力不佳,花生米夹了几次都没能夹起来,转而夹田螺,仍是夹不起来,方有根就又拨了一些田螺在叶之影碗里,问:“您的眼睛怎么啦?”
“白内障。”叶之影说。
“为什么不去医院做手术?”方有根问。
叶之影又抿了一口酒,幽幽地说:“黄宾虹晚年得白内障,眼睛快瞎的时候,画得最好,全是逸品。”
方有根用从未有过的眼神望着叶之影,心想这个老头有戏!
第八章异想天开
第二天下午,方有根坐车赶回了闵阳镇,在镇招待所住下,一个人闷在屋里,也不想出去吃饭,怕被熟人看见。等到夜里,天已经很黑了,方有根这才背起一只小皮包,动身往基坑村走去。
到了基坑村,人家都关灯睡觉了,幸好天上还有个朦胧的月亮,使方有根依稀看得清路。方有根一直走到山上,走到他父母的坟头跟前,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说:“爸、妈,你们一定要保佑我,我现在流年不顺,你们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们不保佑我,这世上我还能指望谁呢?你们在世的时候,我总的来说还是听话的、孝顺的,你们一定得保佑我。以后每年清明冬至我给你们上香烧纸钱。”
方有根说完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起身走了。方有根绕过一道山弯,月亮隐到云层里去了,四周黑魆魆的,方有根不得不从包里拿出手电筒照路。他七摸八拐地终于找到了刘相公的坟包,坟包四周种满了茶树,总算村民还质朴,没有在刘相公的坟包上种茶树,否则方有根就很难找到这个坟包了。方有根在刘相公的坟包前跪下,也磕了几个响头,说:“刘相公,你生前就是个苦人,我帮过你的忙,买过你的东西。现在我倒霉了,也请你帮帮我。今晚我要从你这里拿件东西走,你别见怪,这东西你在那边也用不着,我在这边或许能起大用。以后每年清明冬至中元节,我给你烧高香,烧很多很多纸钱银箔,让你在那边做一个大老板。”
方有根说完,从包里拿出一把小手铲,在刘相公的坟包前刨起来。土很松,很快方有根就看到两支烂掉的毛笔,紧接着他就看见了那只绿茵茵的小瓶子。他来不及去擦瓶子上的泥土,一把塞进兜里,急急忙忙把坟包上的泥土重新填好,站起身正准备走,突然他的“大哥大”响了一声,吓得他脚下一滑,滚下山坡。
当方有根回到镇上的招待所,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招待所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一身泥污、一瘸一拐的慌张的样子,起初以为他是个盗墓贼。可又见他背着高档小皮包,拿着“大哥大”,手上没拿洛阳铲,又是独自一人,遂打消了这个怀疑,以为是他喝醉了酒,不慎摔了一跤。
第二天一大早,方有根就赶回屯溪,找到波子。那会儿波子还在打着哈欠,一见方有根从口袋里掏出的鼻烟壶,忙把打到一半的哈欠收回去了,一把抓过鼻烟壶,仔细看了看,眼睛都发亮了,忍不住赞叹:“好东西啊,好东西!上哪儿淘到这么好的东西?”
方有根说:“你别管我上哪儿淘来的,你就说说这件东西吧。”
波子一边把玩着鼻烟壶一边说:“真正的翡翠薄翼雕水仙鼻烟壶!你看,壶身是翠的,绿头冰洁;壶盖是翡的,翡色温润。这薄翼雕工更是没话说,绝对完美。肯定出自大内名家之手,正宗乾隆宫廷里的货!”
方有根说:“我不是向你来讨学问的,我是想问你这东西你有没有出路,我必须要马上出掉。”
波子故作惊讶地看着方有根,说:“出路?这样的好东西,出路多的是。不过你要马上出,出路只有一条。”
方有根问:“在哪儿?谁?”
波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在这儿!我!”
方有根瞪大了眼睛:“你?你是想乘人之危,想宰我?”
波子慢慢地晃了晃脑袋,说:“我不会在你这么倒霉的时候宰你。你要是急着卖给别人,别人知道你急需用钱,才会宰你。我出三万,留着慢慢玩,以后玩腻了,再四五万卖出去,赚一两万,不算宰你吧?要不你现在拿去卖给别人?别忘了,你还差我四万块钱回扣没给呢。”
方有根说:“放屁!那个花瓶是后仿的,假的,我凭什么给你回扣?要不是你介绍这个花瓶,我就不会倒这个大霉。”
波子吹了一声口哨,说:“东西没有卖出去,都是假的;卖出去了,都是真的。”
方有根对波子的这句话略有所悟,正在琢磨,波子一拉他的手说:“还愣着干什么?跟我到银行取钱去。”
方有根不情不愿地被波子拉到银行去了。因为他知道波子一定会在这个鼻烟壶上大赚一笔,可眼下他又必须把鼻烟壶卖给波子,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件玉衣,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将它当席子卖了,以图将来赚一张玉床回来。
方有根拿到三万块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风灵巷”那栋老宅子的房东老太婆付房租。老太婆拿到房租后,态度好了许多,居然问方有根饿不饿,说厨房里还有她早上才买的豆黄腌菜粿。方有根说他不饿,刚刚吃了一只烧鸡回来。老太婆听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方有根突然对老太婆说:
“以后要是有人来这里,你就说你是我老姨。”
老太婆说:“我这个年纪,本该就是你老姨嘛。”
方有根说:“如果来这里的人问你姓什么,你就说你姓胡。”
老太婆奇怪地看着方有根,又伸手摸了摸方有根的额头,说:“你不会是发高烧吧?我本来就姓胡呀!”
方有根听了一拍大腿,说:“那就好!以后有人说起来,你就说你是胡雪岩的后代。红顶商人胡雪岩,你知道吗?”
老太婆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与胡雪岩一宗的呀,你来看……”老太婆说着把方有根拉进方有根住的那间房,指着墙上的那张老照片说,“你看,站在中间那个白胡子的老人,就是我的曾祖父,他就是胡雪岩最小的侄子。你再看,站在最边上那个光头小孩,就是我,那时候大家都想要男孩,就给我剃了个光头。”
方有根一听,如置身梦中,他突然用力抱住老太婆说:“你真行!你就是我的亲老姨!”
老太婆推开了他,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你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吧,怎么有点像发猪癫疯?”
方有根笑了笑,说:“我没病,我的病已经好了。我要去开店门了。”
方有根的店门整整开了一个星期,叶之影果然不爽约,按时找到店里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卷宗袋,上面还印着“机密”两个大红字。他把卷宗袋交给方有根,说:“你看看吧。”
方有根正想打开卷宗袋,转念一想,说:“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到我住的地方去吧。”说罢关了店门,带叶之影到“风灵巷”的老宅子里去。
进了屋里,方有根打开卷宗袋,取出画来看,觉得每一幅都画得好,都是精品,可他嘴上却说:“画得还蛮好,以后要画得更好才好。”
叶之影说:“黄宾虹的画可不是那么好画的,我已经费尽心力了。”
方有根说:“总的来说还过得去。四尺对开的立轴,算四平方尺,十二幅册页,是十二平方尺。说好的是二百块钱一平方尺,对吧?”
叶之影连连点头:“是,是!”
方有根数了三千二给叶之影,说:“你再点一点。”
叶之影忙说:“不用点不用点,刚才你点的时候我看见了,错不了。”叶之影说着把钱揣进内衣兜里,说,“那我就先回去了,研究黄宾虹,争取画出精品来。”
方有根说:“好,你要是画出精品,我给你加价。”
叶之影脸上漾出笑意,美滋滋地走了。他能不美吗?他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才一百多块钱。
方有根拿着叶之影的画,火速赶到苏州,找到做假大师老董,请老董帮他的“黄宾虹”做旧。谈价钱时,老董表示他不想要钱,提出只想要四张黄宾虹的册页,并对方有根说:“你用八页,照样可以做成一套黄宾虹的册页,你不吃亏的啦。我拿四页,只是想留着玩玩,以后等黄宾虹的价格上去了,说不定能卖出去。要不我就不帮你做旧,干不干随你好嘞。”
方有根想了一想,感到自己现在资金紧张,这样做也未必没有道理,于是就答应下来。
老董真是鬼斧神工,十天工夫,就把叶之影的黄宾虹做好旧了。当方有根拿到做好旧的黄宾虹的四尺对开的立轴和八张一套的册页时,方有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分明就是黄宾虹晚年原装原裱的真迹,半点伪气也没有。
方有根把册页留在“风灵巷”的老宅子里,却把立轴拿到“八方阁”,气定神闲地把它张挂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并在立轴的绫边上贴了一张印着“非卖品”字样的标签,然后坐在柜台后面假寐,像一位定性极好的神钓,耐心等待大鱼的到来。他不时微微睁开眼睛,看一下自己下的鱼饵,越看越有信心。“八方阁”因为没有让人看得上眼的东西,显得一片萧条,空气里都散发着霉味儿,方有根在霉味儿中假寐,假着假着,居然真的睡着了……
方有根是被一个香港口音唤醒的,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指着黄宾虹的立轴,用浓厚的香港普通话问:“老板,那一幅画要卖多少钱?”
方有根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那幅画不卖。”
“傻嘞,有钱赚还不卖?”香港人说。
“你才傻嘞,”方有根说,“那是我的镇店之宝,不卖。”
“镇店之宝?”香港人说,“你这店里也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还要镇什么?有生意不做,你靠什么吃饭?”
方有根翻了翻眼皮,说:“我靠银行的利息吃饭,你管得着吗?”
香港人见方有根气焰很高,不由得降低了姿态,说:“这是一幅好东西,你要看好。刚才你睡着了,我要是把它拿走了,你怎么办?我就是讲……价格上我们还可以谈的,你讲呢?”
方有根摇了摇头,说:“这一幅我不卖。你要是真喜欢黄宾虹,我家里还有一套册页,你想不想看看?”
“一套册页?”香港人喜形于色,忙说,“好哇好哇!去看看去看看!”
方有根关了店门,领着香港人到了“风灵巷”的老宅子里,进了自己的房间。
香港人一进老宅子,就被里面的氛围迷住了,心中认定在这个老宅子当中一定能淘到好东西。进了方有根的房间,看见旧藤椅和老照片,便格外肯定了自己的感觉。方有根见香港人盯着老照片看,心中一动,忙朝厨房那边高声喊了两声“老姨”,房东老太婆应声而来,方有根说:“老姨,给这位先生泡杯茶来。”
老太婆应了一声,转身匆匆到厨房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杯热茶上来,见那香港人还在饶有兴致地看老照片,忍不住说:“你看,站在中间那个白胡子的老人,就是我的曾祖父,他就是胡雪岩最小的侄子。胡雪岩,红顶商人胡雪岩,你晓得不?你再看,站在最边上那个光头小孩,就是我,那时候大家都想要男孩,就给我剃了个光头。”
香港人吃惊地看看老太婆,又看看方有根,说:“胡雪岩?红顶商人胡雪岩?你们与胡雪岩一宗的?真正的富贵人家出身啊!了不起了不起!”
老太婆说:“后来不行了,家道衰落了。”
香港人说:“一定行一定行!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你们家,一定有好东西。”
老太婆还想说什么,方有根连忙止住她,说:“老姨你先去忙,我还要跟这位先生谈点生意。”
老太婆心中透亮,立即依言离开了。
老太婆一走,香港人就急着对方有根说:“你说的册页在哪里?快拿来让我看看。”
方有根让香港人在旧藤椅上坐下,然后关上房门,从床垫底下抽出一本册页,一声不吭地交给香港人,表情显得有些痴呆。
香港人接过册页,急切地翻开,刚打开第一页,手就开始哆嗦起来。当他翻到第四页时,他再也没有定力往下看,因为这本册页比“八方阁”里的那幅立轴画得还要好。他抬头问方有根:“这本册页要多少钱?”
方有根慢条斯理地说:“黄宾虹真迹,精品,原装原裱,十成品相……这个,就算一张是一个平方尺,一万块钱一张,怎么样?”
香港人装作手往后一缩,吸了一口冷气,说:“一万块一平尺?这个价高得离谱了。黄宾虹的画确实好,可现在市场上没有这个价。前不久苏富比拍掉一张黄宾虹的山水,算起来不过五千多一平尺。”
“那你打算出个什么价?”方有根问。
“我……我的这个……”香港人吞吞吐吐地说,“三、三千块一平尺,你看好不好?”
方有根想了一想,说:“看在第一次做生意的分上,我就多让你一点,五千块一平尺,不会再让了。你刚才也说了,苏富比拍出来的价就是五千多,黄宾虹的画价肯定要上去,这个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香港人犹豫了一刻,闷声不响地从包里拿出四扎钱,交给方有根,其中有一扎还是港币。香港人说:“你数一下。”
方有根微微一笑,说:“不用数了,这个我相信你。”
香港人干脆地说了一声:“成交!”
方有根也干脆地说了一声:“成交!”
香港人把册页装到包里,站起身对方有根说:“下次有缘再见。”说着伸手要跟方有根握手。可方有根这会儿正在走神,没有搭理他。香港人生怕方有根对刚才的这单生意反悔,赶紧走了。
此刻,方有根所有的心思全在叶之影身上,浑然没有觉察到香港人的离开,直到房东老太婆的出现。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门口,对方有根说:“嘿!你发什么呆呢?生意做成了没有?”
方有根愣怔了一下,他搓了搓脑门,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给老太婆,说:“拿去随便花吧,这事可不能出去瞎说。”
老太婆接过钱,脸笑得跟朵菊花一样,说:“这个你放心,我心里清楚,我谁也不会说的。”老太婆说完就很知趣地到厨房去了。
方有根拿出“大哥大”,给波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赶快租一辆小车,说他有急事要回闵阳镇一趟。
方有根中午就到了闵阳镇,他胡乱吃了点东西,就租了一辆机动三轮,赶到白际村。
白际村在大山里,十分幽僻,路不好走,但风景秀丽,空气清新,有瀑布,有温泉,有古树,就是不通电话。方有根觉得叶之影和他的老相好住在这里一边画画一边谈情再合适不过,于是就租了一栋新建的农民楼房,打算让叶之影来这里仿他的黄宾虹。方有根清楚地知道,他不能让叶之影一直住在屯溪,叶之影必须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当天晚上,当方有根把他的计划告诉叶之影时,他原本以为叶之影会不太情愿,因为白际村实在太偏僻冷清了。没想到叶之影对他的安排十分满意,甚至非常高兴,恨不得马上就和老相好住到白际村去——他实在不想让他的老婆再找到他们这对老鸳鸯,而偏巧他老婆的嗅觉又特别灵敏,除非躲到像白际村这样的地方去。方有根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当然体会不到叶之影的苦衷。
叶之影又拿了几张新仿的册页、镜片和扇面给方有根,自信地说:“要仿小幅的‘黄宾虹’,我的可以乱真。”
方有根也不表态,只是照例按尺寸点钱给他,又特意多给了他两千块钱,说是给他们到白际村的安家费。叶之影和他的老相好满心欢喜,第三天就搬到白际村去了,开始把他们的爱情升华到隐居的高度。
就这样,方有根通过他的钓鱼法,利用叶之影的“黄宾虹”钓到了不少小鱼小虾,偶尔也会钓到一条不大不小的鱼。正因此,用现在的话说,方有根作为一条咸鱼,竟然在别的鱼的帮助下,轻松地翻了身。直到有一天下午,萧大同出现在他的店里,使事态有了新的发展……
方有根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天气异常地闷热,尽管电风扇已经开到最大挡,但那只能解决热,不能解决闷。正当方有根胸闷难挨,打算关店门去新安江里洗个澡时,萧大同走进了店门。
方有根一见萧大同,忙说:“萧大法师今天怎么有空来小店?难怪天气这么热,一定是有红火的事,快坐快坐!”方有根说着,搬了一张椅子让萧大同坐在柜台外侧,又给萧大同泡了一碗冰糖菊花茶。
萧大同喝了口茶,笑了笑说:“你这店现在看上去清冷得很,你倒显得很自在,是不是有夜草吃啊?”
方有根说:“马才有夜草吃,我属羊的,哪里吃得上夜草?只要不被狼吃,就算命大了。”
萧大同又是微微一笑,说:“有根在屯溪待了两年多,越来越会说话了。”
方有根说:“哪里哪里,还不是跟你们学的?比起你们这些有文化的,我害臊都来不及。”
萧大同托着腮帮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话头一转,说:“听说你店里有一件镇店之宝,是它吗?”萧大同说着指着那张黄宾虹的立轴。
方有根说:“对你不能说假话,也不是什么镇店之宝,主要是店里没有像样东西了,就靠它来招揽顾客。这店里也就这一件好东西了。”
萧大同点点头,说:“画确实是张好画。如果我想买,不知道你肯不肯让?”
方有根显出为难的样子,说:“这个……照理说……你想要,我不能不让。可是我店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了,我拿什么来招揽顾客呢?”
萧大同想了一想,说:“这个好办,我借一幅查士标的山水给你,再借一只雍正时期的窑变三阳开泰花瓶给你,摆在店里,当你的镇店之宝,保证比这幅黄宾虹更能招揽顾客,不过你千万不能把它们卖掉,等你的店里收到了一些像样东西后,我再把它们拿回去,怎么样?”
方有根抓耳挠腮了一阵,勉强地说:“你实在想要,我只能让了,我在屯溪也就你们这几个朋友。只是……这个价我开不了口,你给个价吧。”
萧大同说:“我也不能占你便宜,就四千一平尺吧。”
方有根表情显得有些无奈,说:“就按你说的吧,有人可是出过六千一平尺的。”
萧大同说:“你信他们?他们只是嘴上说说,反正你不卖。如果你真要卖了,他们又会嫌贵,要杀价的。”
萧大同说着,从包里拿出钱,数了一万六千块钱,放在柜台上。
方有根从墙上取下画,卷好,用报纸包了,交给萧大同。
萧大同拿了画,说:“那我就走了。天太热,我要去冷饮店喝两杯冷饮,你去不去?”
方有根说:“我还要看店呢,哪里有你这么清闲?做点生意不容易,不像你大法师,坐在家里就财源滚滚。对了,你的东西要早点送过来,店里不能没有顾客。”
“明天一早就给你送到,我走了。”萧大同说着转身出了店门,骑上摩托车走了。
望着萧大同的背影,方有根感到既得意又辛酸,还有点幽默,同时感到古玩这一行真让人哭笑不得。
第二天下午,方有根赶到了白际村,要求叶之影抓紧时间画一张黄宾虹的六尺整张的山水中堂。叶之影表示为难,说大尺幅的黄宾虹他画不好,再一次强调了“宾虹无大画”这一传言,并跟方有根说了很多黄宾虹的画论。可方有根压根不想听他的絮叨,他说:“我说你画得了,你就画得了。只要我卖得了,你就画得了。就算我卖不了,也不亏你钱,照样按尺幅给你钱。”
听了这话,叶之影的见解就消弭了,使劲点头说:“那好。那我试试。我尽全力来画。”
“八方阁”里的墙壁上张挂了查士标的山水,橱柜上摆放了雍正的窑变花瓶,但这两件“镇店之宝”的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查士标的画太旧,品相不好,很难让人注意。即便有人注意它,十有八九也当它是后仿的,因为查士标是明末清初人,“新安四家”之一,顾客不太相信这样珍贵的画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古玩店里。至于那个雍正的窑变花瓶,尽管器形好,釉色好,且完美无缺,但它终究是个民窑货,连堂名款都没有,人们很难对它感兴趣。
叶之影的黄宾虹就不一样了,因为一眼看上去就是真迹,而且是原装原裱,全品相。更吸引人的,是当时黄宾虹的市场价格还没有上去,而大家都知道黄宾虹的价格一定会上去,上升空间极大,所以还是黄宾虹最能招揽顾客。当方有根把新做出来的六尺整张的黄宾虹山水中堂张挂在“八方阁”里,第二天就来了很多人,都想打这张画的主意。然而遗憾的是,这幅画是“镇店之宝”,老板死活不肯卖,他们只能买到黄宾虹的扇面、镜片、单张册页一类的小幅作品。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已经很满意了。
与此同时,方有根也在小贩子手上收了一些像样的东西,又替别人代销一些东西,“八方阁”彻底活过来了。在这种大好形势下,方有根干脆打了电话给萧大同,让他过来把查士标的画和雍正时期的花瓶拿回去。萧大同很快就骑着摩托车到了方有根店里,当他看见一幅黄宾虹的六尺整张山水中堂真迹威风凛凛地挂在“八方阁”的墙上时,不由得傻了眼,感慨方有根和黄宾虹真是有缘。但他再也不好意思让方有根把这件“镇店之宝”也让给他,于是只好唏嘘着走了。用现在的话说,是带着“羡慕嫉妒恨”的心情走了。
生意一转好,方有根就兴奋,他一兴奋,晚上睡觉就爱做梦。在一个雨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张巨大的“黄宾虹”。梦醒之后,他认为这个梦是观音娘娘给他的启示,于是,一个更大的想法开始在他心头酝酿——他决定要做一张巨幅的黄宾虹!他偏就不信“宾虹无大画”这句鬼话,他方有根要想让宾虹有大画,宾虹就应该有大画。
就在方有根做梦的时候,许一丁正在熬夜编纂《徽州画人录》一书,而且正编到黄宾虹。许一丁对黄宾虹的传奇人生极感兴趣,同时也佩服黄宾虹的绘画理论和坚守传统别开生面的毅力和勇气。他认定黄宾虹是前无古人的山水大师,但他不明白黄宾虹的画价为什么一直上不去。所谓“南黄北齐”,齐白石的画价早就飞上天了,可黄宾虹的画价还躺在地上。这个奇怪的现象让一心想当鉴定家的许一丁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嘲笑这个光怪陆离、无理可说的书画市场。编完黄宾虹这一条后,许一丁又翻了几页谢稚柳的《鉴余杂稿》,不由得又对书画鉴定的方式方法大发感慨,觉得书画鉴定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是权威说的最有理,有点强权即真理的意味。正当他浮想联翩的时候,他老婆催他睡觉了,他只好走到卧室去,他知道他老婆很不好惹。也就是在这时,“风灵巷”老宅子里的方有根梦醒了,开始酝酿一个伟大的计划。
方有根第二天就去了泾县,他要去访一张丈八的巨大宣纸。方有根跑了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宣纸厂,都访不到丈八的宣纸,大都是四尺六尺八尺的,连丈二的都少见,完全不符合方有根的理想尺度。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在“澄心堂”找到了丈六的宣纸。“澄心堂”的老板肯定地告诉方有根,这是泾县目前所有的最大的宣纸了,还说这种尺幅的宣纸,还是当年为了大师们给人民大会堂画画特别制作的,他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搞到了几张。方有根看了那几张丈六的宣纸,纸质确实好。问价钱,老板说一千块钱一张。方有根吃了一惊,说:“我是问多少钱一张,不是问多少钱一刀。”
老板说:“就是一千块一张,你想要一刀,我还没有呢!”
方有根说:“你算一下,一千块钱可以买多少刀四尺的?用那么多四尺的拼起来,比你这张要大多少倍?”
老板说:“货可不能这样比。你知道,越大的纸越难做。再说这纸是为人民大会堂定做的,质量一等一,还有收藏价值。要不是看你找得辛苦,我还不想卖给你呢。”
方有根说:“这样好不好,六百块钱一张,五张我全要了。”
老板说:“就是一千块一张,最多卖给你两张。另外的三张我还要留着收藏。”
方有根知道杀不下来价了,干脆利索地付了老板两千块钱,拿着宣纸走人。
当方有根把丈六宣纸铺陈在叶之影面前,并宣告了自己的宏伟蓝图时,叶之影额上的汗珠往外直冒,他大声嚷嚷起来:“你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瞎胡闹!早就跟你说过‘宾虹无大画’,你偏不听。上次画那张六尺整张的,我心里就发虚。这下倒好,要画张丈六的,你这不是发疯了吗?天下有谁会信黄宾虹画过一张丈六的山水?亏你想得出来!”
方有根等叶之影把话说完,这才幽幽地说:“谁说‘宾虹无大画’?他是宾虹肚子里的蛔虫吗?上次让你心里发虚的那张六尺整张的中堂,现在很多人想买,我还不卖呢!还有,我早跟你说过,我卖不卖得出去,是我的事。你只管按照我的要求画,按尺寸付钱给你就是。丈六的是九十二平方尺,我应该给你一万八千四,现在我干脆给你两万,你给我好好画就行。”
方有根说完,拿出两沓钱放在叶之影面前。叶之影那个相好的见这情形,赶忙揉叶之影的颈肩,柔声说:“反正你是有这个本事的,担心什么?你只要好好画,一定可以画好的。我天天帮你磨墨。”
叶之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尽力而为吧。我想啊,这么巨幅的黄宾虹,本来就没有可信度,我们只能在其他方面下足功夫,来增加它的可信度。这两张宣纸确实是上好的旧纸,没问题,可惜没有上好的旧墨,要知道黄宾虹用墨很讲究,一般都用嘉道以前的上好老墨,这样的墨才能表现出他焦墨和宿墨的特殊效果。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搞到上好的老墨呢?”
方有根听了,忽然想起他在基坑村得“鬼围腰”的时候,汪老伯送给他的那半锭老胡开文的“超顶漆烟”,于是说:“我那里有半锭老胡开文的‘超顶漆烟’,清代的,不晓得派得派不上用场?”
叶之影眼睛一亮,说:“清代老胡开文的‘超顶漆烟’,是上上好墨,用它再好不过。看来这也是个机缘,你还有这等好墨。唉,本来我家里还有一盒民国时期的旧颜料,化开来还可以用的,可惜被我老婆丢到臭水沟里去了。不过就算它没有被丢进臭水沟,我也不敢回家去拿。”
方有根说:“也不用太讲究,黄宾虹画画用彩不多,我看用当下最好的颜料,也能过得去。”
叶之影说:“也只好将就了。还有,我还需要几支好的大毛笔,还有一张大画桌和一张大画毯。”
方有根说:“好的大毛笔好办,我明天就给你送来。大画桌嘛……你可以请村里的木匠用大五合板给你拼一张简易的出来,只是这大画毯……对了,我明天再给你带两张大毡子过来,做画毯用。”
叶之影说:“这个主意好,说不定还能画出特殊效果,你的脑子就是聪明。”
方有根说:“你别夸我,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还好我当时为你租了这栋大房子,不然还没有地方画呢。”
一听这话,叶之影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说:“一九四八年,黄宾虹八十五岁,应聘到杭州的国立艺专做教授,居住在杭州西湖北岸栖霞岭,一直到终老。我去看过他的居所,小得可怜,根本画不了这么大的画儿。”
方有根不耐烦地说:“你又来了,真是迂腐!谁规定黄宾虹一定要在他的屋里画画?他凭什么不能到一个大堂里画画?你什么都别想了,安心画画,只当你就是黄宾虹,一心要画一幅巨幅山水。”
叶之影又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拗不过你,只好画了。可话要说在前头,画这幅画,我最少要花一个月的时间。”
方有根为了减轻叶之影的压力,就说:“你花一年的时间都行,我就只当这是闹着玩的。”
叶之影无奈地说:“看来只能这样了,我还是没有多大把握。”
方有根一挥拳头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有把握就行!”说完方有根就提出告辞。叶之影想留他下来吃晚饭,让他第二天再走。方有根还是坚持要赶回去,说是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忙,叶之影也就没有强留,因为他的老相好似乎不想让人打扰他们的爱情生活,没有留方有根的意思。
第二天方有根就给叶之影送来了老胡开文的“超顶漆烟”、几支上好的大毛笔和两张大毡子,还带了两支老山参,让叶之影泡酒喝,提一提精气神。两个木匠正在做大画桌,两块大五合板钉在六根木桩上,不用打磨修饰,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方有根感觉叶之影已经进入状态,就放心地回屯溪去了,一边继续他的钓鱼生意,偶尔卖出一些小物件,一边耐心地等待叶之影的巨幅黄宾虹。
因为心中有了丈六的黄宾虹,方有根眼中就不重视店里的“镇店之宝”——那幅六尺整张的中堂了,干脆以七万块钱的价格把它卖给了一个天津的收藏家。这样一来,他的钓鱼生意也就随之结束。方有根是有意结束这种钓鱼生意的,他不能让过多的黄宾虹从他这里流出去,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从而影响那幅巨幅黄宾虹的前程。
一个多月以后,叶之影悄悄地潜回屯溪,带来了一幅黄宾虹的巨制。当这幅巨制在“风灵巷”老宅子里的堂前铺开时,把整个堂前占了一大半。方有根被这幅巨制的气势吸引了,甚至是震撼了,屏住呼吸半天没吭声。叶之影见方有根不出声,只是瞪着眼睛看画,不由得心虚了,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哪里没画好?我可是尽了全力了。早告诉过你黄宾虹的大画不好画,因为没有可参照的作品,我只能画到这个程度了。要不我再画一幅,兴许会好点,反正还有一张宣纸。”
方有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力拍了一下叶之影的肩膀,说:“画得好!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真是难为你了。等这幅画卖出去,我要给你发奖金。”
叶之影听了这话,心中踏实了,说:“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画得不错,超常发挥。”
叶之影一走,方有根就到黄文家,借了那盒老印泥,就匆匆赶往苏州。
到了苏州,见到了老董,就把画展开给老董看,要求老董帮他做旧。老董看到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因为这么大幅的黄宾虹把他给震晕了。他思忖了半天,才说:“方老板,你这是在拼死一赌啊!”
方有根说:“古玩市场瞬息万变,不赌不行。”
老董劝说道:“你做黄宾虹这条路,一直很顺,黄宾虹可以说是你的摇钱树,就这么细水长流地做下去,多好。做什么要放这样一个猛炮啊?这一炮放响了倒还好,万一放了个哑炮,你这条财路就断了,我劝你还是不要赌算啦。”
方有根坚定地说:“你放心,我感觉这一炮一定会响。”
老董说:“你凭什么有这种感觉?”
方有根放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说:“观世音菩萨说的。”
老董说:“看你这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中邪啦?要晓得‘宾虹无大画’,你这幅太大啦,让人想都不敢想。”
方有根说:“我就是要让人想都不敢想,但必须想,想到后来,他们一定认为这幅画是真迹。因为他们会想:没有哪个笨蛋会做这么大的假黄宾虹。”
老董想了一刻,点点头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人们都有逆向思维。可是,这一炮响了之后,你还做不做黄宾虹啦?”
方有根说:“不做了,事情总有见光的那一天,迟早要歇手的。再说仿黄宾虹的那位高人,眼睛不行了,人也老了,还好色。恐怕画不了多久了,我想让他再画几幅精品,收藏起来,然后就把这条线掐断。对了,我还会送一幅精品给你,这次的做旧费照算。”
老董琢磨了一刻,说:“好吧,你说做那就做吧,听你的。我尽量做好一点,就收五千块钱算了。不过你一定要记得你刚才说的,要送我一幅黄宾虹的精品。”
方有根说:“我跟你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我们两个是有交情的,再说,以后有画要做旧,我不是还得来找你?”方有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印泥盒,递给老董,“对了,这一次盖印章,要用这个印泥才好。”
老董打开印泥盒,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说:“好印泥!道光年间的。看来你这一次是真用心了,说不定这一炮还真能响。”
方有根说:“什么叫说不定啊?你就等着捂耳朵吧。”
方有根一得意,说话都有了想象力和跳跃感,完全不是过去的那个方有根了。
二十多天以后,这幅做好旧的“黄宾虹”,被送到了方有根手中。
黄文到书店去买书,回到家的时候,见方有根正抱着一根柱子一样的东西在等他。一见黄文,方有根就说:“打你家电话没人接,只好站在这里等你。”
黄文问:“有什么急事吗?”
方有根说:“急倒不急,是一件重要的事,进门再慢慢说。”
两人进了屋,因为房子太小,方有根抱着的柱子只能斜靠在门后面。坐定后,黄文看了看那根柱子,问:“上哪儿去弄了这么大一幅画,谁的?”
方有根用高深的眼光看着黄文,说:“黄宾虹的。”
“鬼扯!”黄文不信地说,“黄宾虹哪里有这么大的画?”
方有根说:“不信你打开看看。”方有根说着把黄文家的圆桌挪到阳台上,在客厅里空出一块位置,尽管如此,巨幅黄宾虹还是无法完全展开,只能分段看,看一截卷一截,等到把画看完了,黄文惊讶了半天,才开口赞叹道:“天哪,画得真好!天下居然有这么大的‘黄宾虹’,还是原装原裱,十足品相,这简直是个奇迹。”
方有根问:“你觉得这幅画靠得住吗?”
黄文说:“开门见山,绝对靠得住!”
方有根说:“万一它是赝品呢?”
黄文说:“不可能,没有哪个傻瓜会做这么大的黄宾虹,做也做不了这么好。这一看就是真迹,就是太出人意料了。”
方有根微微一笑,注视了黄文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这幅画是假的。”
“假的?”黄文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看出它是假的?看走眼了吧?”
方有根说:“因为它是我做的。”
“你做的?”黄文看了看方有根,说,“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还在发烧?自从你上次买了那个假花瓶之后,我觉得你一直不太正常。”
方有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印泥盒,交给黄文,说:“上次我跟你借这个印泥盒,就是为了做这幅画。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接着方有根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了一通。黄文听了,如同听了一个精彩的传奇,感到不可思议,他这个作家想虚构也虚构不出来这样的故事,一时心绪纷乱,等他定下神来,才问:“你为什么要把实情告诉我?”
方有根诚恳地说:“在我认识的人中,你为人最好,热心肠,肯帮助人。我每次有事,都是来找你帮忙。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我的大哥,就怕你不认我这个老弟,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实话,这一次我还需要你帮忙。”
黄文被方有根说得有些感动,就说:“需要我帮你什么,你只管说。”
方有根静默了一下,指着那幅巨制“黄宾虹”说:“这幅画,我要从你手上卖出去。”
“我?”黄文不解地说,“我又不会做生意,怎么帮你卖画?”
方有根说:“不需要你做生意,我只要放出风去,说你这儿有一幅黄宾虹的巨幅真迹,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黄文问:“你怎么不自己卖?”
方有根说:“从我手里走出去的黄宾虹已经不少了,再走这张巨幅的,可信度不高。你不一样,你是歙县潭渡人,和黄宾虹是同乡,你恰好又姓黄,你父亲又做过宣传部长,这幅画出现在你家可信度极高。加上你家房子太小,想卖掉画子买套大房子,情理上说得通。”
黄文正在考虑这事,他老婆下班回来了。一见方有根,就说:“有根来啦,好久不见你了,中午在我家吃便饭。”
方有根说了声“谢谢嫂子”,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递到黄文老婆跟前,说:“上次小弟倒霉的时候,多亏嫂子给的两千块钱救了我,现在我又活过来了,这点钱嫂子先拿着。”
黄文老婆说:“上次的钱是给你的,不用还的,你怎么还还这么多?”
方有根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不算涌泉,就是点毛毛雨,表示个心意。”方有根说着,把钱塞在黄文老婆包里,黄文老婆推辞了两下,也就没再推辞了。
方有根又说:“等我和大哥把这单生意做成了,我给你们百分之十的回扣。”
“做生意?”黄文老婆不解地说,“黄文哪里会做什么生意?”
黄文说:“不是我做生意,是有根想通过我的手,把这幅画卖出去。他是总策划总指挥,我是个傀儡,只要按照他的指示做就行。”
黄文老婆说:“这些事我不懂,你们聊好了,我做菜去。”黄文老婆说着进了厨房。
黄文问方有根:“这幅画要卖多少钱?别人问起来我好开价。”
方有根说:“最低三十万。做这幅画我差不多花了三万,不赚他个十倍我都不甘心。”
黄文点点头,说:“好吧,反正都听你的。”
很快,黄文老婆就把菜端上了桌。黄文和方有根喝了点酒,方有根喝到兴头上,居然情不自禁地哼了几声徽剧,这让黄文对他刮目相看。
几天以后,黄文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因为时常有不速之客来敲门,不用说都是冲着黄宾虹来的。先是本地老板来,对这幅画都很艳羡,甚至是垂涎欲滴,但最终都因价钱谈不拢抱憾而去。方有根不以为意,他知道本地老板都想捡便宜。接着,外地老板也来了,照样因为价钱谈不拢而作罢。再后来,港台老板、文化公司、知名企业、行政官员、部队校官都来了,还是因为价钱谈不拢而退却。原因还是黄宾虹的市场价位不高。其中部队校官都已经出到二十五万了,黄文觉得可以卖了,可方有根就是执拗地咬死价钱不放。慢慢地,上门的人就越来越少,很长时间都难得一个人上门,这使黄文觉得方有根很不会做生意,不懂得随行就市。方有根心中也有些后悔,他想自己还是太固执了,错失了二十五万卖掉的机会。黄文家开始冷清下来,他又开始写小说了。
第九章业缘迷心
渐渐地,拍卖公司开始在国内悄然兴起,很快就达到燎原之势。最知名的有“瀚海”“嘉德”,随后又冒出了“浩瀚”“鼎盛”“国粹”这样的后起之秀,再后来各种大小拍卖公司如雨后春笋般钻出来,到处征集拍卖品。方有根看到了商机,他想自己店里的生意本就不景气,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外面的大城市去走一走,见见世面散散心,说不定还能遇上什么机会。萌发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店里的生意格外淡,方有根就关了店门,坐火车到北京见世面去了。
方有根到了北京后,先是去长城逛了一趟,觉得长城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就是用厚砖垒了一道长长的墙,但他还是买了一件印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汗衫穿着。随后他又玩了颐和园,逛了琉璃厂和中国美术馆,都觉得不好玩。只有到了故宫,进了故宫博物院,他才觉得有些好玩,同时也深有感慨,感到自从他做古董生意以来,所遇见的东西没有一件有资格摆在这里,只有汪老伯的那只花瓶,或许能挤得进来。一想起汪老伯的那只花瓶,他又联想到自己买的那只旧花瓶,不由得意兴阑珊,没心思再在故宫逛下去,心想不如到拍卖公司去看看热闹。
他先到了“嘉德”拍卖公司,工作人员告诉他“嘉德”的秋季拍卖早就结束了。他又去了“瀚海”拍卖公司,工作人员也告诉他他们公司的秋季拍卖也结束了,不过工作人员见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告诉他,此刻“浩瀚”拍卖公司正在举行一场拍卖会,如果他赶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方有根一听,赶紧打了一辆“面的”,赶到“浩瀚”拍卖公司去。
到了“浩瀚”拍卖公司的拍卖现场,拍卖会已经开始了。方有根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见拍卖台上正在拍高剑父的一幅画,十万块起拍,已经被叫到二十五万了,还有人往上叫。方有根心想,我的那幅巨幅“黄宾虹”如果是真迹,不知会被叫到多少。可想想自己那幅黄宾虹毕竟是假的,而拍卖行有许多鉴定专家,肯定上不了台面。这样一想,心中就先虚了,泄气了。
方有根恍惚觉得身边坐着的那个人在侧着脸看他,不由得也侧脸看了他一眼,四目相交,两人均眼前一亮,同声说:“是你……你是……”
那个人先报出了方有根的身份:“你是那个卖茶叶的篾匠!”
方有根也惊喜地说:“你是……你是那个……那个他,益民旅社,我还帮你看了大半夜的皮箱。”
那人说:“对呀,真巧,真是有缘,太有缘了!”
前排的人回过头来,示意他们安静。那人压低声音对方有根说:“我叫赵明,待会儿拍卖结束了,我请你吃饭。”
拍卖结束后,赵明找了一家小菜馆,要了一瓶二锅头,两人边喝边聊起来。
赵明问:“你不是卖茶叶吗,怎么也做到这一行上来了?”
方有根说:“我是误打误撞走上这一行的,混了几年,除了字画,别的我还不太懂行。”
接着,方有根从替汪老伯卖花瓶说起,大致说了一个个人简历。
赵明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方有根说:“你呢,你是怎么做上这一行的?”
赵明说:“我的经历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跟你说。我跟你在屯溪住一间房的时候,就已经做古董生意了。”
方有根说:“你那时好像很神秘,我都猜不出你是干什么的。”
“神秘?我怎么神秘了?”赵明问。
方有根说:“你刚进房门的时候,穿着一身旧衣服。可进了房间,我还记得你飞快地换上了皮鞋、皮夹克、料子裤子,匆匆忙忙就出去了,还托我帮你看管皮箱,害我一夜没睡着,害怕了一夜。”
赵明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这么瘦小,你一拳就可以把我打晕了,你害怕什么?我穿旧衣服进来,是因为我刚刚从乡下收东西回来。在乡下我不能穿得太好,否则他们就要出高价,对不对?我换上高档衣服出去,是因为我要出去卖东西,我要是穿得太差,他们就要猛杀我的价,对不对?”
方有根闻言,如梦初醒,一拍脑门说:“高,实在是高!你真是太聪明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赵明笑了笑,说:“其实当时一看你那个青花布包裹,就知道里面包的是一只花瓶,你不肯说,我也不好说破。当时如果你说实话,我说不定能帮你找到更好的客户,你当时什么都不懂,以为两万块钱就了不得了。”
方有根说:“当时我是个山里佬,连你是好人坏人都不知道,哪里轻易敢说实话?”
赵明说:“那倒也是,来,干一杯!”
两人碰了一杯酒。
赵明抹了抹嘴唇,说:“最近书画势头很好,你在那边碰上过什么好东西没有?”
方有根说:“碰也碰上过一些,比如查士标的,汪之瑞的,梅清的,程邃的,黄士陵的,都卖掉了。”方有根把老董“埋”的假画都说了一遍,顺便还把萧大同放在他那里的“镇店之宝”查士标也捎上了。
赵明说:“都是好东西啊!可惜卖早了。对了,你碰没碰上过黄宾虹的东西?他是你们歙县人,照理说你们那里一定有他的东西。”
一听到黄宾虹三个字,方有根心中一紧,胸口怦怦跳起来,他努力平定了一下情绪,说:“黄宾虹?碰倒是碰上过,而且是一幅稀世珍品,简直都不敢想象,那是一幅丈六的巨幅黄宾虹,开门见山,百分之百的真迹!”
赵明一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这么大的黄宾虹?不会吧?真是想都不敢想。这件东西现在还在不在?”
方有根说:“还在屯溪,是我一个朋友家的藏品,我的这个朋友是一个作家,家里房子太小,他老婆天天抱怨,所以他想卖了画子买房子。”
赵明问:“以你的眼光看,这东西可靠吗?”
方有根斩钉截铁地说:“我这个朋友姓黄,是歙县潭渡人,和黄宾虹同宗同脉,他父亲做过黄山市的宣传部长,东西传承有序,保准错不了!有不少人上门去看过,一致认为是真迹。可最后都因为价钱谈不拢,交易不成。弄得我那个朋友现在都不想把那幅画拿出来给别人看了。”
赵明问:“这幅画他要卖多少钱?”
方有根说:“三十万。”
赵明说:“这样巨幅的黄宾虹,三十万不贵啊,你怎么不把他买下来?以我在北京看的行情,眼看黄宾虹的价钱就要上去了。”
方有根说:“我和他是好朋友,你知道,好朋友之间不好做生意,贵了便宜了都不好,再说我是开小古玩店混饭吃的,也没那么多钱。”
赵明思索了一刻,说:“我对书画不太在行,黄宾虹的画看得更少。你有没有把握?”
方有根说:“看黄宾虹我太有把握了,再说这幅画又不是我一个人看过,都是高手看的,没有一个人存疑!”
赵明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说:“那我们还等什么,今天下午就飞到黄山去,把画买下来。不过你可得帮我的忙,我一切听你的。”
方有根说:“这个自然,我们两个有缘,我不帮你帮谁?”
赵明匆匆结了账,对方有根说:“走!去机场!”
下午五点左右,方有根和赵明到了黄山机场。黄山机场距离市区不远,他们坐机场大巴很快就到了市区。方有根请赵明到“富春来”吃晚饭,赵明早已没有心思吃晚饭,急着要去黄文家。方有根说:“这个时间,说不定他老婆还没下班呢,他们也要吃晚饭。你安安心心吃个饭,晚上七点,我们准时到他家。”这么一说,赵明只好安心吃饭了。
吃饭的过程中,方有根到厕所里给黄文偷偷地打了个电话,要黄文做好做局的准备,并给黄文约好了暗号:如果方有根挠挠头,黄文就表示不同意,如果方有根揉揉鼻子,黄文就表示同意。
赵明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看表,好容易等到七点了,把碗筷一推,说:“我们走!”
从“富春来”到黄文家,不过就十几分钟时间,赵明走得快,十分钟就到黄文家楼下了。两人上了楼,敲开黄文的房门。黄文一开门,见是方有根,就显出既高兴又随意的表情和语气,使人一看他们就是好朋友。三人在狭小的客厅里坐定,方有根给赵明和黄文相互做了介绍,然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黄老兄,不瞒你说,我这个朋友是个古董商,对黄宾虹特别感兴趣,这次从北京专程赶来,就是想看看你的黄宾虹。”
黄文说:“说实话,我都被上门来看黄宾虹的人搞烦了,次次来看,回回不买。画子打开又卷起,卷起又打开,再这样搞下去,画子都要被弄坏了。”
方有根说:“这位赵明先生是真心实意来的,一听我说你藏有这幅画,今天下午我们就从北京赶来了。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开开眼吧。”
黄文犹豫了一下,好像不太情愿似的,从卧室里把那幅巨幅黄宾虹抱出来。
客厅太小,这么大的黄宾虹,只能看一段卷一段,等到赵明看完,脸都红了,胸口怦怦直跳,额上都沁出细汗珠来。方有根在一旁点评:“你看,这种太极笔法用得多好,笔笔到位,还有这么奇险而又疏朗的构图,你看这墨色,真是五色俱全,宿墨和焦墨又用得这么精彩,一眼就能看出墨是用的上好老墨,印泥是上好老印泥,原装原裱,半点伪气也没有,不是逸品至少也是神品。”方有根为了卖出这幅画,在对黄宾虹的画论上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加上在叶之影那儿也听到了不少。
赵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黄文:“黄老师,你这幅画要卖多少钱?”
黄文不假思索地说:“一口价,三十万,少一分不卖。”
赵明听了,面有难色,思考了一阵才说:“说实在话,这么大这么好的画,三十万不贵。可是……可是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带那么多现金,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给你四万作为定金,画子我先带走,一个月以后,我要么带着原画毫发无损地来还你,定金我也不要了;要么我带四十万来给你,多给你十万。你看怎么样?”
这一个条件提出来,黄文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一边假装思考,一边偷偷看方有根的手势,不料这时方有根没有做手势,他也在思考。黄文没办法了,就说:“这样恐怕不行,说实话,你我第一次见面,双方都不太了解,万一你把画带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
赵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这样,你和方老板是好朋友,我和方老板也是好朋友。我们请方老板给我们做个保人,你看怎么样?”赵明说着问方有根,“不知方老板愿不愿意做这个保人。”
方有根这时候开始揉鼻子了,豪爽地说:“行!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来做这个保人!”
赵明一听这话,马上从包里拿出四万块钱,放到桌上,说:“做生意就要干干脆脆,不能耽误商机,那就这么说定,我把画拿走了,一个月以后见。”
黄文见方有根已经揉鼻子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好说:“那就一言为定。”
赵明说了声“那就不打搅了”,说完就抱起画子走了。方有根陪他一起去了“花溪宾馆”。
“花溪宾馆”离黄文家很近,两人要了一间大客房。一进客房,赵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画子再看,看了好长时间,每一个细节都看到了,感觉实在是好,就对方有根说:“看上去确实好,只是这么大的黄宾虹,我还是有点心虚。”
方有根说:“百分之百的真迹,你心虚什么?你买到这件东西,说不定要大发了。”
赵明说:“有你帮我掌眼,我就踏实了。明天上午我就飞回北京。”
方有根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送你到机场。”
方有根离开“花溪宾馆”后,又回到黄文家里。黄文把四万块钱交到方有根手里,说:“这活我干不了,以后你找别人干吧。”
方有根说:“你已经干完了,而且干得很好。”方有根说着,拿了一万块钱给黄文,“来,这是你的。”
黄文推辞了一会儿,推辞不掉,也就顺势收了。他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我就不明白,这幅假画明明是你的,他偏偏要请你帮他掌眼,还要让你做保人。”
方有根说:“天下事就是这么奇怪,你把一个人卖了,他还帮你数钱,完了还要对你说声谢谢。”
黄文说:“这事以后我不管了,全部交给你这个保人了。”
方有根说:“他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只会来找我这个保人。”
黄文有些迷惑不解地问:“我就觉得奇怪,以前有人出过二十五万,你不卖,现在赵明出了四万块定金,你却让他把画带走了。”
方有根说:“这个还用我说吗?他的这四万块定金是不用还的。如果我碰上八九个这样的客户,我比卖画还赚钱,而且画还在我手上,太划算了。”
黄文听了,如梦初醒,指着方有根说:“你太精了,变完了,完全不像以前那个有根了,连说话都变了,以后我都不敢跟你做朋友了。”
方有根顿了顿,说:“我要是不变,说不定早就死了,你想认我做朋友也不可能了。我只要活一天,你就是我大哥,反正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你认不认随便。”
方有根说完,用力在黄文肩膀上抓了两把,走了。
第二天上午赵明飞到北京,下午三点钟就扛着那幅巨幅“黄宾虹”到了“鼎盛”拍卖公司,信心十足地径直走上三楼的书画鉴定室。“鼎盛”拍卖公司的秋季拍卖还没有开始,正在征集作品的过程中。赵明之所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去,是因为他认定这幅画是真迹,更因为方有根说是真迹,他很相信方有根的眼光。工作人员接待了他,知道他是来送作品的,问是谁的作品。赵明说是黄宾虹的。工作人员见这么大的黄宾虹,忙请他等一下,就到里间去了,不一会儿,里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风度翩翩的男人,器宇轩昂地让赵明打开画。赵明依言打开画,那男人一看就傻眼了,满脸惊奇之色,气度也就逊色了不少。他仔细看了很长时间,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末了他对赵明说:“先生您再稍等一下,我再去请几个同事来看看。”说完他就进里间了,不一会儿他带了五个人出来,四男一女,加上他一共六个人。六个人一起把巨幅黄宾虹看了半天,又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表情既凝重又兴奋。赵明隐约看出来,这六个鉴定专家当中,有三个认为这幅画是真迹,有三个表示存疑,相持不下。最后那个女鉴定专家说:“看来只能请闵老师来判定了。”有一个男鉴定专家说:“闵老师在家养病,不知能不能来。”另一个男鉴定专家说:“这可是一幅重要作品,我们六人鉴定组,各持己见,没有闵老师来不行,他看黄宾虹是权威,打个电话试试吧。”女鉴定专家就打了电话,没想到对方一听出现了丈六的黄宾虹,答应马上赶到。
过了四十分钟左右,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赶来了,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大家都尊敬地喊他“闵老师”,赵明想不到这个闵老师是一副糟老头模样,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闵老师站在巨幅黄宾虹面前,定了定心神,忽又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喝了一通茶,然后重新站到画子面前,仔细看了大半天,又仰头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突然对着巨幅黄宾虹鞠了三个躬,嘴里蹦出两个字:“真迹!”直到这一刻,赵明才重新开始呼吸,刚才有一段时间他的心脏好像没有跳动。
七人鉴定组三个人存疑,四个人看真,更何况闵老师是权威,巨幅黄宾虹当然要入拍。当工作人员征求赵明起拍价时,赵明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报一个什么价才好。闵老师在一旁说:“这么大的黄宾虹,全中国可能也就这么一件,我看最起码一百万起拍。”起拍价就这么定下来了。工作人员开了收据给赵明,赵明拿着收据,出了“鼎盛”拍卖公司的大门,心中又高兴又忐忑。
赵明出生在东北齐齐哈尔克东县的一户贫穷家庭中,母亲因患脑梗瘫痪在床,父亲是一个做腐乳的高手,有家传秘诀。作为一个制作腐乳的个体户,日子本来应该还过得去,可当母亲瘫痪以后,父亲似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情绪再做腐乳,这使得他的一大批顾客感到遗憾。父亲偶尔也做一点腐乳,那是给家人当菜和给自己下酒用的。父亲开始酗酒,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他说他只能借着一点酒力,才能照顾母亲,否则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在这种情形下,家中的境况就可想而知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被父亲卖掉换酒喝了,等到能卖的东西都被卖完了,小店的老板再也不愿意给他赊账了,他就成天躺在床上不起来,仿佛也瘫痪了一般。但只要有酒喝,他立马就精神起来。
赵明天资聪明,还很有孝心。但他读完初中后,家中就无力让他继续上学了,家境没办法让他继续读高中。于是他只能到社会上去找机会,因此他认识了两个小偷,并很快学会了偷的技艺。但让那两个小偷不解的是,小赵偷东西是有选择性的,他除了偷一些吃的东西以外,主要是偷药品和酒。那两个小偷不知道小赵为什么要冒险偷这些不值多少钱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小赵的母亲需要药,而小赵的父亲需要酒。
赵明终于被抓住了,那一年他恰好十七岁,恰好够判刑,他被判了三年。
监狱里的看守见赵明聪明伶俐,所犯的罪也不大,就让他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犯人住在一间牢房,并要求赵明照顾好这个犯人。这个犯人因为盗窃国宝和走私文物罪被判了二十年,由于这个犯人特别有钱,知识面又极其丰富,看守对他另眼相看,他也时不时和看守聊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还悄悄塞给看守一些钱买烟酒。慢慢地,他和看守之间的关系就密切起来,有个别看守甚至称他为“老大”。此人绝顶聪明,却体弱多病,因此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间牢房。他看上了赵明的聪明和悟性,便时常和小赵聊天,谈文物,教小赵文物鉴定、收藏和买卖的方法。尽管在牢房里看不到文物的实物,但凭两本介绍古玩的书和“老大”细腻详尽的讲解,赵明的心中也大致有了一些意象和概念。
三年后,赵明刑满释放,临走前,“老大”给了赵明两个电话号码,让赵明抽时间去北京找他们,并且强调这是赵明的一条活路,说不定还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赵明回家后,母亲已经去世。父亲照例喝酒,不过他重新开始做腐乳出售,还开始自己酿酒。他的酒酿得极好,不过酿得不多,很少出售,收支平衡,刚好够他自己生活。
赵明在家待了几天,向父亲要了一点钱,说是要去北京做大事,他父亲只好苦巴巴地挤了几十块钱给他。赵明到北京后,立即给那两个人打了电话,这是两个文物贩子,见是“老大”推荐来的人,分外热情,表示以后可以带着小赵一块玩,并借给了赵明一笔小本钱。就这样,小赵进入了文物贩子的圈子,日夜辗转在荷花市场、朝内小街、琉璃厂、报国寺和潘家园之间,只要是古董,他都收,纯粹是个做杂件的,只要有钱赚就做。因为缺乏经验和眼光,亏买亏卖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幸亏那个时代几乎没有假货。两年下来,赵明居然也赚了五六万块钱。
赵明觉得有点出息了,决定回老家去看看父亲。父亲见他回家来,高兴得直抹眼泪。特意去买了瓶好酒,炒了两个菜,要和赵明一起喝。当父亲到厨房的一个黑乎乎的瓮里去夹豆腐乳的时候,赵明眼中一亮,觉得那不是普通的瓮。他走过去问父亲:“爹,这只瓮是哪里来的?”
父亲见他问得奇怪,不解地说:“这只瓮一直在我们家啊!怎么,你没见过?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它就在我们家了。还是你爷爷去世那一年,我们替你爷爷挖坟,就挖出这个瓮来了。你不知道,用这只瓮做出来的腐乳特别好吃,别人以为我做腐乳有什么秘诀,其实秘密就在这只瓮里。”
赵明说:“爹,你能不能把腐乳腾出来,我想看看这只瓮。”
父亲说:“这好办,反正里面的腐乳也不多了。”父亲说着,把瓮中的腐乳挪到一只大海碗里。
赵明用清水把瓮洗了两遍,仔细看了一通,又用力掀开瓮的底部看,见瓮底上刻着几十个字,赵明也不认识。赵明想了一想,说:“爹,这只瓮可不可以让我拿走?”
父亲说:“废话!家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都可以拿走。不过,以后我再做腐乳,就没有那么好吃了。”
赵明拿出两万块钱给父亲,说:“这些钱你先拿着用,以后不用做腐乳了。我养你。”
父亲骤然见到这么多钱,顿时蒙了。停了半晌才说:“你不是又干那种交易了吧?”父亲说着做了一个小偷的手势。
赵明说:“哪能呢?我现在是做古玩生意,正经生意,你放心!你的这个瓮,可能是一件古董。”
父亲说:“那你赶紧拿去,放在我这里别弄坏了。”
赵明在家里待了两天,就带着那只沉重的瓮回到了北京。他先是找了那两个古董贩子看,一个说可能是个鼎,一个说可能是个鬲,瓮底的文字他们也看不懂,于是分外想念牢里的“老大”。但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件青铜器。然而走私青铜器是要犯法的,他们谁也没有本事把这件东西运出去。他们费了很多脑筋,最后他们想到“老大”还有一个师弟在深圳,要是联系上他,就肯定有办法。
他们最终联系上了“老大”的师弟。一个星期以后,“老大”的师弟赶到了北京,自我介绍姓车。赵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姓车的。赵明原以为“老大”的师弟、又是从深圳来的,一定是器宇轩昂,风度翩翩的,没想到一见之下,车先生就像一个最普通的渔民,一脸的苦相不说,还特别显老。
车先生做生意倒是干脆,他一见那个瓮就说:“这是一尊簋,西周的东西,是件难得的好东西。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它就是周武王灭商的牧野之战之后,铸造的利簋。”
赵明一听是这样的宝物,兴奋地问:“如果车先生对它感兴趣,肯出多少钱收藏它?”
车先生不假思索地说:“最多十万块。”
赵明表示大惑不解,说:“这样的东西,说起来算国之重器了,怎么才值十万块?”
车先生说:“这件东西是国宝,在国内是没有人敢用来交易的,一不小心就要被国家没收,说不定还要判刑。这样的东西,只能靠冒险走私到国外去,但这个风险太大。我也不知道通过我的渠道能不能把它走私到国外去,万一走不成,我就只能当一块废铜那样看着它。我最多出十万,万一我把它搞出去了,那是我的运气,万一被抓了,那就算我倒霉。所以,我只能出十万块钱。你卖不卖赶紧说一声,我这个人做生意就喜欢干净利落,深圳那边我还有很多事。”
赵明沉默了一刻,但这一刻在别人的眼里实在是太漫长,末了赵明说:“十万块!成交!”
赵明拿到这十万块以后,他开始不满足这样的小贩倒卖,他瞄准了正在兴起的拍卖行,经常独自一人到拍卖行里去看行情,直到遇见方有根。他想不到几年前那个住在“益民旅社”的篾匠,居然给他接上了一幅巨幅“黄宾虹”。
第十章熙攘往来
一连下了几天秋雨,连秋天也变得湿气弥漫。这天下午,喜欢干净乃至近乎洁癖的黄文老婆再一次开始拖地板,黄文在为小说的情节发展发愁,正托着下巴望着窗外搜肠刮肚。突然,他老婆从卧室里冲出来,脸色煞白地说:“坏了!我刚才一拖把捣到床底下,听到‘砰’的一声响,我忘了床底下还有个花瓶,把不定是把花瓶打烂了。”
黄文一听,大惊失色,赶忙冲到卧室里,匍匐到床底下,伸手一摸,刚触及花瓶,就知道花瓶已经碎了。他把花瓶抱进客厅,打开几层毛边纸,只见花瓶已经碎成了五六片。黄文阴沉着脸愣了半天,怨怒地对老婆说:“这么潮湿的天,地面上都要冒水了,你来拖什么地?”
黄文老婆心中知道闯了祸,嗫嚅着没敢吱声。黄文说:“你说你为了搞卫生,打碎了多少东西?以前打碎的是自己家的东西还好说,这回打碎了别人的东西,你让我怎么跟有根交代?”
黄文老婆说:“当初有根要把这瓶子放在我家里,我就说过不让放,害怕打碎。我记得他说打碎拉倒,反正是件仿品。”
黄文说:“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仿品,现在还没有定论呢!如果是现在新仿的,倒无所谓,如果是民国时仿的呢?就值一些钱。万一是嘉道年间仿的,甚至是康熙乾隆时期仿的,按现在的行情,可是值不少钱!”
这回黄文老婆意识到严重性了,带着哭腔说:“那你说怎么办?”
黄文皱着眉头抽了两支闷烟,说:“但愿有根的假黄宾虹真能卖出去,到那时我们才能把花瓶打碎的事情告诉他,因为他那时很高兴,没准就不把花瓶打碎的事情当回事了。”
黄文老婆听了,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黄文又说:“这些碎片也要放好,好让有根看到实情,免得人家以为我们把花瓶卖了。”
黄文老婆说:“我来收,我把它们放在五斗橱里锁起来。”
黄文说:“也只能这样了。我还要到萧大同家去借本书,上午就说好的。”
黄文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到了萧大同家楼下,停了车往楼上看。一个纸团从楼上的窗户里扔下来,恰巧砸在黄文鼻子上。黄文捡起纸团,好奇地打开看,见是吴昌硕的一幅花鸟,正纳闷着,楼上又扔了一个纸团下来,落在黄文脚边,黄文又捡起打开看,还是吴昌硕的一幅花鸟。黄文仔细一想,终于想明白了——敢情是萧大同在仿吴昌硕,因为仿得不满意,气恼地把画揉成纸团扔下楼了。
黄文扔掉皱皱巴巴的画,就去敲萧大同家的铁门。萧大同应声出来开门,把黄文让进客厅,请黄文坐下,给黄文沏了杯好茶,笑眯眯地问黄文:“这么大的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一定得来,小说写不动了,缺资料。”黄文说。
“怎么想到要看印象派的书?”萧大同问。
黄文喝了一口茶,说:“小说里的主人公是个业余画家,对后印象派感兴趣。我对后印象派不了解,多少要了解一点才行。”
萧大同上楼去拿了两本书下来,一本是《凡·高传》、一本是高更写的《诺阿,诺阿,芬芳的土地》,交给黄文,说:“你是写小说,不是搞评论,这两本书大致看一下就行了。”
“行!看完我就还你。”黄文接着又问,“你一直在忙着画画吗?”
萧大同说:“不,我一直在研究绘画理论,已经一年多没摸过画笔了。”
黄文一时有些愣怔,因为他刚才还被萧大同扔下楼的画砸中,他不明白萧大同为什么要说假话。他知道萧大同心机很深,也没必要点破他,于是抽了一支烟,喝了几口茶,就提出告辞了。
萧大同礼貌性地要留他多坐一会儿,黄文说:“趁着这会儿没有雨,我要赶紧走。”
黄文说完就匆匆离开了萧大同的家。
许多年以后,黄文还记得那个深秋的黄昏,几片枯树叶飘落到他家的阳台上,他正打算去收拾枯树叶,电话铃突然响起,黄文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方有根的声音,语气兴奋而急促:“成功了!大获全胜!”
黄文问:“什么成功了?你说慢点。”
方有根在那头说:“‘黄宾虹’卖出去了,不,是拍出去了,拍出了个天价。昨天给你打了一天电话,都打不通。”
黄文说:“昨天我家电话线坏了,今天下午才修好。你现在在哪儿?”
方有根说:“我刚下飞机,马上直接到你家去。”
约莫二十分钟后,方有根提着一只旅行箱赶到了黄文家,脸膛通红,神色狂迷,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往肚子里灌了几口茶,深深吐了一口气,然后说:“那个赵明还真有本事,他把那幅‘黄宾虹’送进了‘鼎盛’拍卖公司,结果拍出了584万!”
黄文一下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声问:“什么?你说什么?584万?”
“对!584万!”方有根说着,拿出一本拍卖图录,打开第一页,递给黄文,黄文一看,果然在那幅“黄宾虹”的下方,赫然写着“584万成交”的字样。
黄文说:“这简直是个奇迹,让人不敢相信。你的钱拿到了吗?”
方有根指着那个旅行箱说:“全在这里头,四十万现金。”
黄文说:“看来异想天开这个词不能用了,要用心想事成这个词。”
方有根说:“你快喊上嫂子,晚上我们上最好的酒店,点最好的菜,一醉方休。”
黄文想了一下,说:“不,你现在太兴奋,不适合到外面去喝酒,只能在我家喝一点,吃个便饭。”
说着黄文就吩咐他老婆去买两个卤菜,自己下厨房做了一个鱼头火锅。菜很快就端上了桌,两人开始喝酒。黄文老婆没有上桌,夹了菜坐在沙发上吃,任方有根怎么请都不肯上桌。
黄文和方有根对饮了一杯,黄文说:“那个赵明,这一次可是赚疯了。”
方有根说:“他确实赚了不少,不过他也花了不少。首先拍卖行百分之十的佣金他必须付。还有,据他说,拍卖行的七个鉴定专家,对这幅画都拿不准,赵明把每一个鉴定专家都打点到,每人二十万,一百四十万就出去了。真看不出这个赵明这么神通广大。”
黄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说:“有根,趁着酒刚开始喝,都没醉,我要叮嘱你一句:这件事到我这儿为止,千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
方有根说:“告诉别人也没关系,这是我的本事,他们能怎么样?”
黄文连连摇头,说:“你想啊,你的这条线,一头连着赵明,一头连着叶之影,你在中间。你只要这样无声无息地做下去,有赚不完的钱。俗话说‘闷声大发财’,你没听说过吗?”
方有根听了,一拍脑门说:“还是哥想得远,我谁也不会说。来,喝酒!”
两人你敬我我敬你,渐入佳境,接着就微醺了。方有根突然拿出三万块钱放到桌上,说:“这是你们的回扣,上次给了你们一万,加起来是四万,刚好是百分之十。”
黄文老婆插进来说:“这个钱我们不能要。”
方有根问:“为什么?这是行里的规矩。”
黄文老婆犹犹豫豫地说:“这个……是……是这样,是……你放在我们家的那只花瓶,被我打碎了,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
方有根的表情显得很意外,说:“花瓶打碎了?怎么打碎的?”
黄文开始叙述,把事情的原本情状说了一通,见方有根将信将疑的样子,就说:“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我们连干三杯。”
方有根的心思还在花瓶上,稀里糊涂地喝了三杯。黄文就起身,到卧室的五斗橱里把那个花瓶的碎片拿出来,铺在桌子上给方有根看。又说:“你看,真是过意不去,我再敬你一杯,表示歉意。”说着两人又喝了一杯。
黄文老婆说:“当时我就说花瓶不能放在我家里,怕打掉,有根非要说打掉拉倒,结果真打掉了。”
方有根已经醉了,大声说:“打掉就打掉了,一只后仿的花瓶,算什么东西,当初就是它害我倒霉的,打掉了我还转运了。这些碎片就送给你们了,以后用胶水粘一粘,放在书桌上,也挺好玩。这三万块钱你们一定要收下,这是规矩!”
方有根说完,突然弯腰吐起来。黄文知道他酒过量了,忙叫老婆给他泡了一杯糖水喝,自己拧毛巾给他擦脸,又把他扶到沙发上。方有根一挨上沙发,身体一歪就睡着了。
方有根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在黄文家吃了两根油条、一碗稀饭,就回“风灵巷”了。
老街上和路边小旧货摊上出现的假货越来越多,只要有利可图,什么样的假货都有。瓷器字画不用说,什么假玉假翡翠假玛瑙假水晶假琥珀假银圆全都有,到后来甚至假家具假木雕假竹雕假砖雕假城砖假木桶等等都冒出来了,反正只要跟“旧”字有关,就是古董,就可以卖钱,所以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来给新东西做旧,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现在方有根心中踏实了,因为至少他从前收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现在价钱也上去了,特别是他以前收的那么多竹雕,价钱还不菲,因为徽州竹雕是具有代表性的,更何况他现在不缺钱——何止不缺钱,简直就是很有钱。所以他稳坐钓鱼台,再也不下乡收货,只要等小贩子送货上门,看准了就买几件,然后等顾客上门。黄宾虹的小幅作品还偶尔做着。
有一天,一个小贩子拿来一样东西,三尺多长,木制的,上面装着七根弦,一望便知是一件乐器,但方有根不知道这是什么乐器,问小贩子,小贩子说是古琴。方有根恍惚记得许一丁说起过古琴,就把这张古琴仔细看了一下,看样子确实是件旧东西,漆面上都起了裂纹,连琴弦都是旧的,琴背面还刻了“松籁”两个大字和一些人名、诗句,不禁动了心,问:“这张琴要卖多少钱?”
小贩子说:“一万块。”
方有根说:“这一张破琴要一万块,你想捡皮夹子吗?”
小贩子说:“老板你可能还不知道行情,听人家说,古琴的价格现在直往上走,在北京的拍卖行拍出过几十上百万呢!”
方有根说:“那你怎么不拿到拍卖行去?”
小贩子说:“我是个乡下人,从没出过远门,屯溪就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城市,哪里有那个能耐啊?”
方有根见小贩子说得可怜兮兮的,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到屯溪的情形,心里就软了几分,说:“给你五千块,把琴留下。”
小贩子说:“我买来就七千块,你总得给我点辛苦费吧?要不我回家要给老婆骂死,说不定还要跟我离婚。自从我开始收旧货,就没有赚过钱。”
方有根见他说得心酸,就说:“好吧,给你八千块,够意思了吧?”
方有根见小贩子没吱声,就数了八千块钱给他。小贩子拿了钱,说了两声“谢谢”,走了。
小贩子一走,方有根就给许一丁打电话,说自己收到了一张古琴,并且把古琴的模样叙述了一通,问许一丁想不想来店里看看。许一丁显得很感兴趣,但他说与其到方有根店里,不如到方有根家里。因为弹古琴在老宅子里最有韵味。方有根一听,满口答应,并说要买一些卤菜和好酒到家里请许一丁吃饭,许一丁连声说好。
方有根关了店门,到当年小惠带他去的那几家卤菜摊买了五个卤菜,又买了两瓶古井贡酒,回到“风灵巷”的老宅子里,吩咐房东老太婆多煮一些饭,并泡了一壶好茶,等候许一丁。方有根意识到自己的财运真正要来了,他想这张琴一定是真的,黄山市谁会做假古琴呢?再者说,万一这古琴不可靠,他以八千块去赌几十万,在战略上不亏。财大气粗的方老板,如今做生意也有器量了。
许一丁很快就来到“风灵巷”的老宅子里,方有根见许一丁来了,心中很是高兴,忙将古琴捧出来给许一丁看。许一丁将古琴翻来覆去左右看了一回,微笑不语。方有根见许一丁不说话,只是微笑,就说:“你老笑干什么?是真是假,你给个话呀。”
许一丁说:“说出来怕你心中不舒服。”
方有根说:“我有什么不舒服的,大不了它是张假琴。”
许一丁说:“它就是张假琴。”
方有根说:“可是我看它是块老杉木做的,背面的铭刻也好,漆面都起裂纹了,还有这些弦,也是老弦,不像是假的。”
许一丁说:“这张琴用的确实是老木材,铭刻也不错,制式也挺好,这些断纹,叫流水断,明显是人为地做上去的。还有,你不提琴弦还好,一提琴弦,破绽就更大了。这琴上装的不是丝弦,而是纳皮鞋用的尼龙线做旧的。还有,你想啊,这张琴上七根弦一般粗细,天下有什么弦乐器上的弦是一般粗细的?二胡你见过吧,不是一根粗弦一根细弦吗?”
方有根一听,连连拍自己的脑袋,说:“唉,吃药了,又吃耗子药了。”
许一丁问:“花了多少钱买的?”
方有根说:“钱倒是不多,八千块,只是有点丢人。”
许一丁说:“八千块对你来说算什么吃药,顶多算吃到了一颗霉花生。再说,这张琴仿得并不差,重新装上弦试试,如果声色好,音准好,说不定还不止八千块钱呢!”
方有根说:“是,八千块对我来说算个屁!我只当打牌输了,只当给小偷摸了,只当不小心丢了。来来来,我们喝酒!”
方有根说完,给两个杯子倒上酒,开始一边闲聊,一边你敬我我敬你地喝起来。
两人的兴致都很高,聊得很来劲。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古董生意经上来了。借着酒力,两个人都很兴奋。许一丁强调古董生意中眼力的重要性,他认为只要眼力好,就不会吃到假货,并且容易捡到漏,收来的东西就算一时卖不出去,心中也是踏实的,因为东西是真的,迟早能卖出去。方有根则强调古董生意运气的重要性,他认为只要运气好,没眼力也能碰上好东西,碰不上好东西,有好眼力也派不上用场。只要运气好,假东西也能当真东西卖出去,真东西也能当假东西买进来。
两人不停地争论着,在语言和逻辑方面,方有根显然敌不过许一丁,只是一味地讲蛮理,并且一个劲地喝酒。他酒量本就不大,喝着喝着,就面红耳赤头晕眼花了。他突然站起来,从床铺的垫褥下抽出一本拍卖图录,翻开第一页递给许一丁,说:“你认为眼力最要紧,那你说,这幅黄宾虹是真的还是假的?”
许一丁一看图录上标明的尺幅和成交价,着实吓了一跳,他仔细地看了好一阵,说:“虽然说‘宾虹无大画’,但这一幅真是旷世精品,笔法、墨法、章法面面俱精,笔笔到位。黄宾虹那么大年纪了,还能画出这样的大画,实在了不起。”
方有根醉醺醺地望着许一丁,满脸得意之色,说:“了不起吧?天下了不起的事情多着呢!实话告诉你吧,这幅画是我做的!”
“你说什么?”许一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这幅画是你做的?”
方有根得意扬扬地摇晃着脑袋说:“对!这幅画就是我一手策划做出来的,怎么样?你的眼力也有不顶用的时候吧?”
许一丁注视了方有根一会儿,说:“你是喝醉了说胡话吧?”
方有根说:“我没醉,我清醒得很!这幅画就是假画,就是我做的!”
许一丁说:“你这牛都吹到天上去了,我不信!”
方有根说:“我敢赌咒,这幅画就是我做的!”
许一丁说:“你就只管吹吧,反正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方有根说:“不信我们打赌,你说赌什么?”
许一丁说:“我不跟你打赌,你是醉酒说疯话。你是对天发誓也好,对地赌咒也好,反正我不信!‘鼎盛’这么大一家拍卖公司,有一大批鉴定专家,会让一幅巨幅的假‘黄宾虹’进入拍卖?而且还是你做的。真是天方夜谭!”
方有根说:“我懒得跟你讲,跟你讲不清。”
许一丁说:“是你自己讲不清!你说,你凭什么说这幅画是你做的?”
方有根迟疑了一下,又独自喝了一杯酒,长长吐出一口酒气,说:“实话告诉你吧,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许一丁点点头说:“我保证!不过你不要跟我说醉话,也不要跟我吹大牛,我懒得听。”
方有根长长地喷了两口酒气,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吹牛?我就吹头比牛魔王还大的牛给你听,保证你听了之后,一个礼拜睡不着觉。”
接着,方有根就把如何遇到叶之影,如何到泾县淘到丈六宣纸,如何用老印泥和老墨,如何到苏州找人做旧,如何把画埋在黄文家里,如何把赵明领到黄文家,如何由赵明送进了拍卖行等等,像说大鼓书一般说得绘声绘色。许一丁听得很认真,其间还问了几个细节。他的眼睛越眯越小,神思也越来越远。
方有根说完后,问许一丁:“怎么样?现在你服了吧?”
许一丁正在出神,心思跑到老远去了,听方有根这么一问,赶紧回过神来,向方有根竖起大拇指,连声说:“服了服了!这回彻底服了!还好刚才没有跟你打赌,不然连内裤都要输掉。”
方有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我想睡一下了,改天再请你们几个吃饭店去。”
许一丁站起身,说:“那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家里也还有点事,我就走了。”
许一丁说完走出房间,出了老宅子。
第三天早上,方有根到店里去,远远地见店门口站着一个人,等走近了,见那人身材颀长,皮肤白皙,觉得很眼熟,正努力回想着,那人迎上来两步,微笑着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几年前我还买过你的茶叶呢,怎么就忘了?”
方有根猛地想起来了,一拍脑门,指着那个中年男子说:“你……您不就是‘汲古轩’那个……那个老板吗?”
那男子微笑着点点头说:“正是,就是我,我姓顾。”
方有根一边开店门一边说:“我去你的店找过你,说你到澳大利亚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那男子说:“我是到澳大利亚去了,当时去得很急,要继承我伯父的遗产。这次是回来探亲的。”
方有根把那男子让进店里坐下,泡了一壶好茶,两人边喝茶边聊起来。
那男子说:“不简单啊,几年前还是一个山里出来卖茶叶的,现在做成古董界的大老板了。”
方有根连连摇手说:“哪里哪里,说得我脸上发烧。当年顾老板是我在老街上遇见的最好的老板。要不是顾老板帮忙,我今天也进不了古董生意这一行。”
“我?帮忙?”顾老板表情有些困惑,“我没有帮你什么忙呀!”
方有根说:“当年要不是顾老板买了我那块包花瓶的青花布,我也就卖不掉那只花瓶,哪有钱来做古董生意啊?”
顾老板越发迷糊了,说:“我买了那块青花布和你卖花瓶赚钱有什么关系?”
方有根就把卖花瓶的过程说了一通,然后说:“要不是你买了那块青花布,我的花瓶一直被布裹着,那个香港老板怎么能看见呢?我怎么能赚钱呢?你说巧不巧?我该不该谢谢你?”
顾老板听后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说:“当年我要买你那块布,是因为它是同治年间的一块冰蚕丝蜀锦,一望而知是宫廷里出来的东西,也挺难得的。也就是因为这块布,让我对那只梅瓶看走了眼,认为它是同治年间仿的。你说这是不是阴差阳错?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一通茶喝过之后,顾老板突然认真地对方有根说:“最近‘鼎盛’拍卖公司拍出了一张天价的巨幅‘黄宾虹’,据说出自屯溪,你知道这件事吗?”
方有根说:“这事都传遍整个屯溪城了,哪个不知道?我是干这一行的,当然知道。”
顾老板皱着眉头思索般地说:“我就觉得奇怪,当年我在老街上也待了那么多年,怎么从来没听到过这幅画的一点风声?”
方有根说:“那是藏家藏得紧,深藏不露呗。你都在澳大利亚继承遗产了,打听这事干吗?”
顾老板说:“我伯父在澳大利亚并没有多少财产,因为他没有子女,而我家有几个兄弟,他一直看好我,所以指定我去继承遗产。其实,我一直还经常回国做古玩,只是不开店面了,经常跟拍卖公司打交道。那幅巨幅‘黄宾虹’被鉴定的时候,我在现场,一见那么巨幅的黄宾虹,我立马就惊呆了,心想天下怎么冒出这么大幅的‘黄宾虹’?因为黄宾虹是我们黄山人,所以我格外感兴趣。后来听持有者说这幅画竟然出自屯溪,我就更加好奇了,所以随意向你问问。”
方有根一听这话,也立马产生了好奇心,问:“鉴定那幅画的时候,你也在现场?”
顾老板点了点头。
方有根说:“当时是怎样一种情景,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还没有见过那种场面呢!”
顾老板笑了笑,说:“当时我也是送作品去参加拍卖鉴定,排在一个瘦弱的小伙子的后面,小伙子本就瘦弱,扛着卷起来的那么一幅大画,看上去有点滑稽。当他展开画时,我一见是‘黄宾虹’,当场就蒙了,工作人员也被镇住了,很快叫来了六位鉴定专家。六位鉴定专家看了半天,结果三位断定是真迹,另三位表示存疑。没办法,后来只好请来还在家里养病的一位权威鉴定专家。过了一阵子,那位权威专家来了,喘着粗气,面色黄白,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他来后,对着那幅画看了半天,然后坐到椅子上,闭着眼睛喝了一壶茶,然后又站起来,又对着那幅画仔细地看,看得我心里都着急了,他突然对着那幅画鞠了三个躬,嘴里蹦出两个字‘真迹’!这幅画就这样被送进了拍卖公司。”
方有根一直屏着呼吸听顾老板讲述,直到这时,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微微地点着头说:“原来是这样送进去的……”
顾老板没听懂他的意思,问:“你说什么?你这话里好像你知道什么?”
方有根猛然醒来,说:“哦……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原来送拍卖公司是这样,那我要是有好东西,不是一样可以送?”
顾老板说:“当然可以。拍卖公司随时都在向全国征集拍卖品,只要东西好,他们都很欢迎。”
方有根说:“感谢你给我的指点,来,请喝茶!”
顾老板说:“这算什么?你自己只要到外面去走走,就会知道的。”
两人又开始喝茶闲聊,聊了一阵子,顾老板见方有根有些心不在焉,就提出告辞了。
这天下午,“八方阁”店门紧闭,没有开张。方有根把自己闷在“风灵巷”的老宅子里生气,用现在的话说,就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自从上午他听了顾老板的叙述后,他心里就憋得喘不上气。现在,他知道了赵明所说的给鉴定专家们的“通路费”,纯粹是胡编的瞎话,骗人的鬼话!赵明能把那幅画送进拍卖公司,完全是他方有根的画做得好,赵明坚决相信这幅画是真迹,才敢糊涂胆大地把这幅画扛进“鼎盛”。方有根心中很后悔,早知道是这样,他方有根完全可以亲自把画扛进拍卖公司去!扛到“嘉德”公司去!扛到“瀚海”公司去!说不定比“鼎盛”拍的价格更高。那么,584万现在就不是赵明的,而是他方有根的!
这个下午方有根想了很多,最终想出的结果是赵明在这张画上赚得太多了,他心里不服气!他必须要从赵明那里再拿一块肉过来,哪怕只拿回一块肉皮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波子,让他怎么做怎么做。然后他也学着那个权威鉴定专家那样,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喝了一壶茶后,拨通了赵明的电话。赵明那边接起电话后,方有根既平静又礼貌地告诉赵明,说自己又发现了一套黄宾虹的册页,问赵明有没有兴趣。赵明那边一听,语气立即兴奋起来,不仅表示很有兴趣,还说第二天下午就飞到屯溪来。放下电话后,方有根用力做了几个用篾刀砍竹子的动作。
第二天下午,赵明走出机场出口的时候,见方有根笑容晏晏地站在出口处接他。两人一见,高兴地握了握手。赵明说:“我又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病人,又没有什么重行李,还烦劳你来接我。”
方有根说:“我们是好朋友啊,这是规矩!徽州人最讲规矩的,最注重礼尚往来。我当然要来接你。”
方有根把赵明领上一辆小轿车,吩咐坐在驾驶座上的波子说:“到‘花溪宾馆’。”
戴着墨镜的波子也不答话,突然就发动了车子,车子箭一般飞了出去,弄得赵明吓了一跳。方有根对赵明说:“宾馆我都给你订好了,还是‘花溪宾馆’。我订的是总统套间,我请客,我们在房间里可以好好聊聊。”
赵明说:“干吗定那么高档的宾馆,还总统套间。再有钱也经不住乱花啊,我看还是换一家吧,中档的就行。”
方有根说:“也就享受这么一两回,我们总不能再去住‘益民旅社’吧?”
说罢两人一起笑起来。
波子的车开得飞快,好几次差点跟别的车辆发生碰撞和刮擦,吓得赵明心惊肉跳的。他凑到方有根的耳边说:“你能不能让这个师傅开慢一点,我心脏不太好。这个师傅好像脾气太急,性格也有点古怪。”
方有根也凑到赵明耳边说:“是道上的老大,就这脾气,改不了。在屯溪没人敢惹他,平时不爱说话,一动起手来就往死里搞。你放心,就算他撞了别人,倒霉的也是别人。”
赵明的手紧紧地攥着车上方的扶手,手心都攥出汗了,一句话也不敢讲,两眼紧紧地盯着车的前方。好在“花溪宾馆”终于到了,赵明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
下车以后,方有根对波子说:“晚上一块吃饭吧,我请你吃最好的。”
波子冷冷地说:“我不跟你吃饭,我受人之托,晚上要挑断一个人的脚筋,我已经收了人家的订金了。”
波子说完开车走了,赵明惊愕地看着他飞快驶去的车。
方有根领着赵明上了电梯,然后进了1601号房间,这正是岳先生当年住过的房间,这是方有根特意订的,他觉得这样做很有意思。进房间后,赵明洗了把脸,从盥洗间出来,方有根已经将茶泡好,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闲天。没聊几句,方有根望望窗外,见天色已然不早,就说:“走,我们吃饭去。今天我请你吃西餐,这里的西餐很好!”
赵明打着趣说:“想不到当年就着温水吃玉米饼的山里小篾匠,如今变成洋货的阔佬了,喜欢吃西餐了。”
方有根说:“不是喜欢,是图个新鲜,走吧。”
赵明跟着方有根到了二楼,进了西餐厅。方有根找了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赵明和他相对而坐。方有根开始点菜,其实他也不懂西餐,不会点菜,于是凭着记忆,将岳先生当年请他吃西餐的菜点了一遍,牛排、薯条、黑胡椒猪排饭、披萨饼、生菜什么的,点红酒的时候,服务生问他要什么牌子的,他也说不上来,因为岳先生当年点的时候,他没仔细听,于是就说:“点最好的那种,洋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
红酒上来以后,服务生给他俩的杯子里倒上酒,就走开了。赵明端起酒杯说:“来,谢谢你的盛情款待。”
没想到方有根双手按在桌上没动,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他缓缓地说:“赵先生,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你应该是明白的,对吧?”
赵明愕然地望着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有根说:“你不要装糊涂!好吧,我就跟你明说,你买那幅‘黄宾虹’的时候,是不是我帮你牵的线?”
赵明说:“是。”
方有根说:“我不仅给你牵了线,还给你做了保人,是吧?”
赵明说:“是。”
方有根说:“这不就得了。按我们行里的规矩,我得拿百分之十的回扣。那幅画你拍了五百八十四万,也就是说,你还欠我五十八万四千。”
赵明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没有赚那么多钱,大部分钱都花在打通鉴定家的关节上了。”
方有根一拍桌子:“你胡说!你一个人把画子扛进拍卖公司,先是来了六位鉴定专家,三位断真,三位存疑,后来请来了一位在家养病的权威鉴定专家,这位鉴定专家断真,那幅画就入拍了,你一分钱都没花,当我不知道么?”
赵明顿时脸色煞白,额上冒出汗珠,他盯着方有根看了一会儿,闷闷地说:“我要是偏不给你这笔钱呢?”
方有根冷冷地一笑,说:“你往楼下看看。”
赵明通过窗口往楼下一看,见下午开车的那个人带着三五个模样凶悍的人在大厅里转悠,不由得心中一跳,耳边又听得方有根说:“你要是不拿出这笔钱,今晚你的脚筋就断了。你别想逃走,我姐夫就是这家酒店的总经理,现在这酒店里所有的服务员都在盯着你。等你脚筋断了以后,我还要到‘鼎盛’去,告诉那七位鉴专定家,说你在外面说你向他们行贿,他们受贿。那他们就会告你,这样,说不定你脚筋断了以后,还要到牢里去劳动改造。”
赵明彻底被打垮了,颤抖着声音说:“那、那……拍卖公司还收了我百分之十的佣金,还有四十万的本金。”
方有根说:“那你还是赚了四百多万。这样吧,我也不是那种抠屁眼的小人,也懒得跟你算小账,只要你四十万。”
赵明沉默了一阵子,从包里拿出一本支票,开了一张四十万的支票递给方有根。方有根仔细地看了支票后,才把它放进包里。
气氛缓和了一些,赵明说:“我已经讲规矩了,你也要讲规矩。你说的那套黄宾虹的册页呢?不会是空口把我骗来的吧?”
方有根从包里取出一本册页,递给赵明,说:“一码归一码,我这个人向来讲规矩。”
赵明数了数册页,一共十页,品相完好,就问:“这本册页什么价?”
方有根说:“我是六万块买来的,卖给你八万,够意思了吧?”
赵明二话不说,又开了一张八万的支票给方有根。心想这套册页送进拍卖公司,说不定能拍出几十万。
方有根端起酒杯,对赵明说:“事情解决了,我们还是朋友,以后还要合作,来,干杯。”
赵明端起酒杯,和方有根干了一杯。
方有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赵明说:“明天晚上,明天只有晚上的航班。”
方有根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然后送你到机场。”
赵明连忙摇手:“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自己走就行。”
方有根说:“那怎么行?我一定要送。我们徽州人做事最讲礼数,最讲规矩。”
第二天傍晚,方有根到了“花溪宾馆”,总台的人告诉他,1601的客人一大早就退房走了。方有根心中一阵暗笑。他突发奇想,给自己开了三天房,指定要1601号房,他要尝尝岳先生当年的滋味。
第十一章巅峰斗法
一个星期以来,许一丁都处在焦虑和矛盾的心境中。我们知道,许一丁一心想做一名书画鉴定专家,他深知做书画鉴定专家的好处,比如可以见到许多名画,趣味良多;可以得到很多人的尊敬,成就感强;可以捡到很多漏,收藏必丰;可以收取很多鉴定费,生活优越……可是老天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他不仅拿不到鉴定资格证,连考鉴定资格证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学的不是这个专业。现在,一个机会来了,这个机会就是“鼎盛”拍卖公司拍出的巨幅黄宾虹。当他知道这是一幅假画之后,他就想写一两篇文章,从鉴定的角度指出“鼎盛”拍卖公司拍出的巨幅黄宾虹其实是一幅赝品。他知道报纸杂志很喜欢发这样的文章,因为这会引起新闻轰动效应,同时,他许一丁也会因此一炮走红,因为这说明了他的鉴定水平超过了“鼎盛”的七位鉴定家,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但他又生怕这样做会招来方有根的诟骂、萧大同和黄文的轻视以及整条老街上的古董商的非议。他为此犹疑了一个星期,夜难寐食难咽,果然像方有根所说的那样,一个礼拜睡不着觉。
许一丁有一个很爱他的老婆,因为太爱他了,所以事事都要管着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出门、什么时候必须睡觉、什么时候必须吃饭等等都要管,弄得许一丁很烦,以至于后来根本不想见到他老婆,甚至想跟他老婆离婚。他老婆见他这些天神情反常,就不断地问他是不是想别的女人了。这一天实在把许一丁问烦了,就说:“你要再烦我,我就真写了!”
他老婆不解地问:“写?写什么?”
许一丁说:“写文章。”
他老婆问:“写什么文章?”
“写鉴定方面的文章。”许一丁发狠心般地说。
“你是搞徽学研究的,不许写鉴定方面的文章!”他老婆颐指气使地说。
“你说不许写,老子偏要写!”许一丁气呼呼地站起来,走进书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并把门扣扣上,使他老婆进不去。
这天晚上,许一丁为了和他的老婆作对,写了两篇文章。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站在鉴定的角度,指出“鼎盛”拍卖公司秋季拍卖会上拍出的巨幅黄宾虹山水画,无论在构图、笔法、墨色、皴法、意境等诸多方面都存在问题,又掉书袋般地说明黄宾虹的画作在本源、精神、品格、学识、立志、练习、涵养、传授、空摹、沿袭、神思、气格、功力、娱志、性情、烘染、设色等各方面俱有独特面貌,最后断定“鼎盛”拍卖公司秋季拍卖会上拍出的巨幅黄宾虹,是一幅彻头彻尾的赝品。
许一丁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两篇文章完成了。一篇长一篇短,许一丁感到这般长枪短炮发出去,自己的名气也会像天色一般亮起来。上午,在一个他老婆允许他外出的时间里,许一丁去了邮局,把两篇文章寄出去,短的那篇寄给了《大家书画报》,长的那篇寄给了《中华收藏》杂志,然后就回家了,像一个埋好了地雷的游击队员。
才过去六天,许一丁就接到了《大家书画报》编辑的电话,告知他文章已经发表,他很快就可以收到样报。又过去了四天,许一丁接到《中华收藏》杂志编辑的电话,告知他文章已经下厂印刷,并且说为了抢发他的文章,编辑部临时撤掉了一篇研究徐悲鸿的文章。
文章在全国的收藏界和拍卖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许一丁原以为他只是扔了两颗手榴弹出去,没想到是放了两颗原子弹出去,巨大的爆炸力带来的结果是:“鼎盛”拍卖公司指控《大家书画报》和《中国收藏》杂志,说他们随意发表一个没有鉴定资格的个人的见解的文章,其行为严重损害了“鼎盛”的名誉,要求作者和报刊公开发表道歉文章,并要求《大家书画报》和《中华收藏》杂志赔偿公司名誉损失费。试想一家著名拍卖公司索要的名誉损失费,岂是报社、杂志社招架得住的?这可把两位主编吓坏了,主编一被吓,当然要骂责编,要责编来承担责任。责编更是吓坏了,只好找许一丁承担责任。
两位责编给许一丁打电话的声音像是在发出求救信号,许一丁听见他们失魂落魄的话语,突然发起了大雄心,告诉他们不必惊慌,因为他许一丁还有炸弹:他知道巨幅黄宾虹整个作假的过程以及参与作假的人,他可以把真相写出来,然后再发表出去,看“鼎盛”还有什么话说!两位责编一听,心里踏实了许多,央求许一丁赶紧把文章写出来,由他们来尽早发表。两位责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向作者这样求过稿,真是难为他们了。
许一丁很快就把方有根告诉他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大家书画报》和《中国收藏》杂志以最快的速度发表出来。突然,天下好像没有声音了,因为“鼎盛”拍卖公司那边不吭声了。
事情转入了地下,用现在的话说,许一丁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许一丁不知道“鼎盛”拍卖公司的背景之大,大到可以通天。
就在许一丁见报纸杂志的编辑再没有找他,以为自己的文章使“鼎盛”哑口无言、无可奈何之时,一天晚上,他躲在书房里翻看偷渡进来的《花花公子》杂志,正看到炽热处,电话铃响了,许一丁懒洋洋地走过去接,哑着嗓子问了声“喂,哪位?”,对方嘎着嗓子说了句标准的北京话:“如果您认为您很会写文章,我们就觉得您那两只爪子没必要存在了。”话音刚落,对方就挂断了电话。许一丁拿着电话愣怔了半天,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寒毛直竖——他知道,这是一个恐吓电话,看来“鼎盛”要跟他来黑的了。
许一丁毕竟是一介书生,话可以说得很大,胆子可不怎么大。他感到害怕,因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只要有钱,别说要他的两只爪子,要他的一条命,也有人会干的。而“鼎盛”公司的钱算不清可以买多少条许一丁这样的人的命,更算不清可以买多少许一丁的爪子了。
许一丁感到非常恐惧,心中焦虑不安,一连几天睡不着觉,只好到精神病院去开安眠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有好几次,他感到身后有人跟着。他不断地回头看,结果撞上一辆自行车,把他的膝盖蹭掉一块皮。
这天晚上,他依靠安眠药终于睡着了。可到了凌晨两点,也是晚上最安静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许一丁和他老婆问了几声“谁啊”。外面的人不应答,只是连续不断地用力敲门。许一丁不敢开门,让她老婆去开,自己躲在书房里。她老婆颤颤抖抖地去开了木门,隔着铁门的栅栏看见两个身材挺拔,一脸严肃的男子。许一丁老婆颤声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来人亮了一下证件,说是省安全厅的,要找许一丁了解一些情况,许一丁老婆不知道那证件是真是假,就算是让她拿着研究一整天,她也无法甄别出真假。但看那两个人的神态,倒是很威严,只好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家,并让许一丁打开书房门。许一丁听见老婆让他开门,只好开了。两个男子走进书房,其中一个男子掏出证件亮了一下,说了声“安全厅”,然后开始问话,先是年龄、籍贯、职业什么的问了一通,然后问许一丁写过什么文章。许一丁身上安眠药的药劲还没过,头脑晕乎乎的,可还是勉强回答上来了,连写关于“鼎盛”公司的文章也说了。他们又问许一丁是否写过反动文章,许一丁坚决否认。末了他们从许一丁的床头拿起那本《花花公子》翻了翻,冷笑了一声,说:“这本东西我们带走。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还会随时来问你!”说完他们就走了。
他们一走,许一丁感到心脏开始闷疼,这种难受的闷疼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现在许一丁更害怕了,他意识到白道也上来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险境。
就在许一丁心脏闷疼的这一天,方有根正在“八方阁”里招女店员。他觉得他已经到了招一个女店员帮他看店,而他可以抽身出来四处转转的时候了。现在他的面前站着三个漂亮女孩,这三个女孩是他这几天来从几十个女孩中挑选出来的,他必须在这三个女孩中定夺一个。他想找一个品性和小惠不同的女孩,因为小惠太让他伤心了。可是后来他发现,凡是漂亮的女孩,品性味道都和小惠差不多,就像如今的明星差不多是一个德行一样。这让方有根很伤脑筋,正当方有根太阳穴有些疼的时候,波子进来了,把一张《大家书画报》扔到他面前,说:“你自己看看吧,你成名人了!”
方有根扫了一眼通栏标题,见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大字:“巨幅黄宾虹山水画是怎样做成的”,不禁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赶紧挥手支走那三个等待好运的女孩,开始看报纸。当他看到许一丁把他所叙述的真情实相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发表时,他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眼前一片昏花。他求波子给他拧一条冷毛巾来,敷在脑门上,等他的神志稍稍清醒一些,波子说:“你就作吧,不该说的话到处乱说,现在麻烦就要来了。”方有根张了张口,还没有说话,萧大同进来了,把一本《中国收藏》扔到他柜台上,说:“你自己看吧。”方有根有气无力地拿起杂志读,结果发现杂志上的文章写得更细致,把他喝酒说话时的表情都描述出来了。方有根不停地用冷毛巾擦额上的汗,手一直在哆嗦,他对波子说:“你能不能到对面店里帮我买两瓶冰啤酒?我全身都在发烧。”
波子说:“你昏啦?冬天哪里有冰啤酒?”
面色赤红的方有根说:“常温的也行,快!”
波子依言去给他买啤酒,这边萧大同对方有根说:“平时还喊我大法师,你这个法作得太大了,许一丁这样的文章一发,你的法白作了,害我跟着倒霉。”
“你倒霉?你倒什么霉?”方有根问。
萧大同说:“我在你这里买的那幅黄宾虹,不用说也是假的了,还不倒霉?”
方有根回答不上来了,这时波子把两瓶啤酒放到他面前。方有根像服用速效救心丸那样哆哆嗦嗦地咬开瓶盖,一口气吹了一瓶下去,还是不起效果,就把另一瓶也吹了下去。这一瓶下肚之后,他脸上的赤红转成铁青了,并紧紧地咬住牙齿,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突然,他猛地站起来,红着眼睛说:“我要去买把杀猪刀,捅了这个畜生!”说着就要往外冲,波子和萧大同一齐拦住他,波子说:“这事不能做,杀人要偿命的。”萧大同说:“这事不能蛮干,要斗智,不能斗勇,伤人的事万万做不得。”
方有根沉默了一刻,终于冷静下来,说:“我想回家歇一歇,想想办法,你们放心吧,刚才是一时冲动。”
波子和萧大同见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就让他回家了。
方有根回到“风灵巷”,回到他的房间里,关上门,坐在旧藤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以前他是从不抽烟的。一个小时的工夫,他抽完了一包烟,就托房东老太婆帮他到外面买了一条,接着抽。他的脑袋很疼,但他不能让他的脑袋停止运转,他必须细致地想下去。
他想——许一丁的这篇文章一发,“鼎盛”拍卖公司必定要找上门来,尽管送去拍卖的人是赵明,但赵明却是真正地不明真假,顶多退还所得的钱,而他方有根就不同了,他是始作俑者,不仅要退还钱,还得罚款,说不定还要落个制作假文物进行诈骗的罪名,到牢里去坐几年……想到这里,他就给赵明打电话,想商量个对策,可赵明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方有根猜想,赵明也一定是看到了报纸杂志,先躲起来了。赵明坐过牢,对这种事有经验,可他方有根有什么办法呢?他除了坐以待毙,没有别的办法。他几年来做生意赚的钱打了水漂不说,他还要去坐牢。此时,他唯一能去商量的地方,就是黄文家了。
黄文其实对古玩收藏交易并不感兴趣,他跟萧大同、许一丁他们到乡下去转,只是为了好玩,有点体验生活的意思。黄文真正的兴趣和志向是在文学创作上,并为此甘于清贫。但是,黄文计划中的那部长篇小说,花了三年时间还没有写出来,原因有多种:一是他觉得这部小说没能超越上一部小说,写起来就没有兴奋感。二是他觉得只要他写出来的东西,古人或他人都写过了,只是叙述方式或语言风格不同而已,这让他很丧气。三是他认为今人无论怎么写,都写不过古人。譬如说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深切的句子,今人就写不出来;譬如说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有禅意的句子,今人也写不出来;譬如说苏东坡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这样旷达的句子,今人也写不出来;譬如刘基的“蝴蝶不知身是梦,飞上寒枝”这样伤感的句子,今人也写不出来;譬如陶渊明的“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这样沉郁而又淡然的句子,今人也写不出来……写故事写不过《西游记》,写豪情写不过《水浒传》,写壮阔写不过《三国演义》,写情感写不过《红楼梦》。《红楼梦》光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一副对联以及“黛玉葬花”这一情节,给今人十个脑袋也想不出来。四是因为在黄文想写的小说里,要涉及面相、风水、八字、八卦等内容,而黄文对此类学问所知甚少,所以他必须要研究。孰知他一研究进去,就着了迷,舍不得放手,一心潜进去了,觉得比写小说有意思多了,所以他小说的夭折也注定了。
这天,黄文在家中研究《周易参同契》,正在为“上飞”和“下飞”的问题大伤脑筋,听见有人敲门,起身去开了门,见方有根神色紧张地走了进来,知道他又遇上难事了。方有根一坐下来,就把事情的原委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黄文一听,立即显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指着方有根的鼻子说:“我早就叮嘱过你,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怎么、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黄文指着方有根鼻子的手直发抖,气得话都说不上来。
方有根哭丧着脸说:“是那个畜生把我套出来的,当时我也喝多了酒,一方面对他不服气,一方面也兴奋了,就说出来了。”
黄文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不说你还杀了人?还强奸过幼女?你这是要把自己砸死知道吗?”
方有根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好歹帮我想想办法。”
黄文不吱声了,皱着眉头拼命抽烟,一声不吭,等到他抽完第五支烟,他摁灭烟头,对方有根摇摇头说:“我想不出办法,我只能为你算个卦,看看你的运势。”
黄文说完,开始认真地为方有根算卦,方有根在一旁肃穆地站着。黄文算卦用的是梅花易术的摇钱法,算得倒也快,不久就得出了卦象,是“剥”卦,六四爻动。黄文的脸色显得很严峻,翻开《周易》查看爻辞时手也抖动起来,方有根这边的心也“怦怦”乱跳。黄文翻到了其中某一页,口中说了声“不好”,然后念爻辞和象辞:“剥床以肤,凶。象曰:剥床以肤,切近灾也。”
方有根忙问:“怎么样?好不好?”
黄文恼火地说:“你真是个文盲,听到‘凶’这样的字,听到‘切近灾也’这样的话,还问好不好,你是个猪脑子吗?告诉你,你完蛋了,你就要受被人绑在床上剥皮的苦了!”
方有根一听,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眼看就要休克过去。黄文忙说:“你先别怕,还有变卦没有推演,等我推出变卦再说,看看有什么变数。”方有根听了这话,像是含了片千年人参,慢慢有了点活气。
黄文推演出变卦,说:“还好,变卦是火地晋卦。彖曰:晋,进也。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柔进而上行……”黄文念到这里,长长松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你最终会没事的,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你就会好起来,而且还会比以前更好。”
方有根的脸现出了一点红色,问:“卦上是怎么说的?”
黄文说:“卦上说,你这事过一段时间会发生变化,变化的结果是像太阳从地平线上出来,顺通而使万物光明,柔和地前进而上行,这还不好吗?”
方有根一听,脸色完全红润了,额上的汗珠也变成了油彩。他高兴地搓了一阵子的手,就地转了两个圈,突然又起了忧心,问黄文:“你说,你这卦到底准不准啊?”
黄文有点不高兴了,说:“准不准我不知道,要到时候才知道,信不信在于你,反正我只能帮你这些了,要知道算卦是很耗神的。”
方有根忙不迭地说:“一定准一定准,你算的卦一定是天下最准的!我中午还没吃饭,我去胡乱吃点垫垫肚子,改天请你吃酒席。”
方有根说完就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黄文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算的卦准不准。
这天许一丁穿过老街走回家,他之所以要取道老街,是因为老街上人多,他有安全感。老街上认识他的古董界的人都用冷眼看着他,不跟他打招呼。他主动跟别人打招呼,别人也不搭理他,尽管这些人以前都还挺佩服他的。他走着走着,忽然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突然回头一看,见是他老婆像一个盯梢者那样跟着他,许一丁恼怒地喝问:“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干什么?”
他老婆说:“我怕你会被别人害死。”
许一丁更恼怒地说:“只怕我还没有被人害死,先被你吓死了。”说罢他迈开脚步快走,他老婆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刚到家不久,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许一丁见是香港寄来的,也不在意,因为他在香港有文友,常常互寄书籍。许一丁老婆见是香港的邮件,抢着要打开,因为香港的朋友在寄书的包裹里,常常要放一件小礼物。许一丁的老婆打开包裹一看,发出“啊”的一声尖叫,随即晕厥在地,包裹里面的东西洒落出来,许一丁一看,是一把锋利的剃刀和一条人的舌头,舌头用保鲜膜包着,还带着紫黑的血迹。许一丁身体晃了两晃,眼前一阵昏黑,但他还是坚持住了。他俯下身子死命地掐老婆的人中,直到他老婆苏醒过来,又给老婆喂了一颗安宫牛黄丸,然后把老婆抱到床上去卧好,等他老婆情绪安稳了,他已浑身大汗淋漓,站立不稳,几乎要虚脱了。他用最后的力气为自己泡了一杯盐糖水,坐在椅子上边喘气边勉强地喝,直到稍稍恢复了气力。
恢复了一点气力以后,许一丁想他不能再一个人死扛了,他需要朋友的帮忙,求取一些应对之法。他首先想到的是萧大同,因为他知道萧大同心机深,有谋略。于是他有气无力地打电话给萧大同,要他立即来他家,他说他需要紧急帮助。萧大同那边答应马上赶来。
约莫二十分钟,萧大同赶到了许一丁家,见到地上的剃刀和舌头,萧大同也吓得浑身哆嗦。在听完许一丁叙述的种种情况后,萧大同托着下巴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最后才用悲天悯人的语气说:“你遇上大麻烦了,说不定是一场大灾难。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让你摆脱困境,我很惭愧!”
许一丁说:“我身在局中,思想容易混乱。你是旁观者,旁观者清,总能替我想一些点子。”
萧大同说:“这事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在明里,人家在暗里,势力又大,他们要想做掉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现在还没有动手,说明他们还有想法。”
许一丁说:“怎么又会和香港黑社会扯上关系呢?我真是想不通。”
萧大同说:“谁知道‘鼎盛’的背景有多大?说不定以后还有中东的人来找你呢!怪就怪你这件事做得太冒失,太玩小聪明。”
许一丁说:“我不是冒失,也不是玩小聪明,我是坚持真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萧大同嗤笑了一下,说:“到现在你还嘴硬,你从鉴定的角度写那两篇文章也就算了,怎么可以把方有根告诉你的真相写出来呢?这是在拆‘鼎盛’的台,他们会放过你吗?”
许一丁说:“那是被报纸杂志的编辑逼急了,一时糊涂做出来的事。”
萧大同说:“我看你还是太想出名,痰迷心窍才会糊涂。现在好了,你的大麻烦上身了。就算他们不砍你的手,不割你的舌头,只要他们天天给你打电话,隔两天半夜来敲门,再隔两天寄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包裹过来,你的生活就毁了。”
许一丁听得满脸土灰色,精疲力竭地说:“难道只能坐以待毙,想不出一点办法了吗?”
萧大同本想提醒他可以报警,申请公安保护,可他一想自己手上还有一张假黄宾虹,不愿意事情就这么结束,于是说:“我是想不出办法了,我只能帮你收拾掉这把剃刀和这条舌头,我想你一定不敢收拾。”
萧大同说完,就拿来垃圾袋和一把长钳子,捂着鼻子用钳子把剃刀和舌头夹进垃圾袋里,然后提出告辞,到楼下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
许一丁在萧大同身上没讨到什么招,忽然就想到了黄文。他想画子是从黄文家里出去的,黄文必定知道其中的一些内幕。说不定那些黑道白道上的人,正和方有根勾连在一起,共同谋划陷害他,黄文或许也知道一些情况。他想他和黄文毕竟是老朋友,又都是文化人,黄文不会参与其中。想到这里,他抓起电话,准备打给黄文,请黄文来他家,但他想想又把电话放下了,因为他想到黄文在利益方面,和方有根是同一立场的,未必会到他家来,十有八九是找个理由就搪塞掉了。许一丁犹疑了许久,决定做一个不速之客,硬着头皮闯到黄文家去。
许一丁家离黄文家很近,但许一丁还是用酸软的双腿,踩着自行车到了黄文家,他认为骑自行车要安全一些。敲门的时候,黄文正在家里打坐,起坐开门后,见是许一丁,略微感到有些意外,赶紧让座,并给许一丁泡了杯好茶。许一丁见黄文的态度还热情,也不见生分的样子,心中宽松了一些,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黄文听了之后,叹了一口气,说:
“你现在还真是惹上麻烦了。”
“是大麻烦!要不然也不会贸然来敲你的门。”许一丁说。
黄文想了一想,说:“对于那些暗中想要害你的人,我也想不出应对的主意,那些人防不胜防,只能靠你自己小心。至于你和方有根之间的矛盾,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化解化解。”
许一丁问:“方有根会不会跟那些人伙在一起来害我。”
黄文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不会!他刚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确实想找把杀猪刀把你杀了。可等他消了气之后,他自己也害怕起来了。”
“害怕?他害怕什么?”许一丁不解地问。
黄文说:“第一,他害怕‘鼎盛’会找他还钱;第二,他害怕公安部门会找他,说他制造假文物骗人,抓他去坐牢。”
许一丁听后,思考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说:“这样讲起来,也有点道理。”
黄文说:“不是有点道理,事实就是这样,昨天下午还来找我想办法。我想不出办法,只好帮他算了一卦。”
许一丁忙问:“卦象怎么样?”
黄文说:“你不是从来都不相信卦象的吗?”
许一丁说:“现在我开始信了。”
黄文说:“卦象上说,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变好,一片光明。”
许一丁问:“只是他会变好,我岂不是更惨?”
黄文说:“既然是一片光明,就是大家都好,不会只有一个人灵光独曜。只是我也不知道我算得准不准。”
许一丁说:“但愿准,一定准!”
黄文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写那篇文章实在欠妥,不像你平时的作风。”
许一丁说:“那也是为了贪慕浮名,最后被逼着写的,没想到现在被逼到这个份上了。”
黄文思忖了一下,突然说:“你现在受到不明身份之人的恐吓,可以到派出所去报案啊。”
许一丁浑身一震,直愣着眼睛看着黄文,看了很久,突然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大声说:“我真是被吓傻了,居然没想到这个!我现在就去派出所!”
许一丁说完,站起身就走。
黄文家楼下就有个老大桥派出所,和许一丁家同属一个辖区,黄文家和许一丁家的户籍都在这个派出所里。许一丁进去报案,警察费了老大的劲,才基本听明白了这么曲折的情况。最后警察表示,在暗中的人没有动手之前,他们无法抓到对许一丁实施恐吓的人,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派便衣在许一丁家楼下蹲点巡察,加强对许一丁家的保护。同时提醒许一丁要高度警惕,尽量少出门。
第十二章缘起性空
自从在黄文那里算过卦后,方有根的心里又踏实起来,他重新开始了招女店员的工作。本来,他一直想招一个既漂亮、品格上又不像小惠那样的女孩,可重新开始招女店员、经过几天时间、看过几十个女孩以后,他还是发现只要长得漂亮的,品格上都像小惠,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招了个不漂亮的、有点乡里乡气的女孩。当他和这个不漂亮的女孩签完约后,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孩有点像米儿。方有根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因为他知道米儿现在已经嫁给五顺了,并且生了个儿子。但和眼前这位女孩有什么关系呢?方有根自己也想不明白,总不能因为这女孩和米儿长得像,就和人家毁约吧?方有根脑子里一团糨糊,晃里晃荡的。突然他想起当初苏州老董之所以看上他,愿意跟他合作,就是因为他的长相老实,容易让顾客相信。而眼前这个像米儿的女孩,长相一看就老实,还带点乡里乡气的,一定能让顾客相信,帮他做好生意。想到这里,方有根心里又高兴起来。他对那个女孩说:“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帮我看店了。店里的货都是明码标价的,不能便宜卖。实在要有顾客想砍价,就由我来谈,知道吗?”
女孩眨巴着眼睛,使劲地点头。
方有根又说:“我要回家去拿两件货过来,你看好店,特别是顾客多的时候,要多留点神,不要让人顺手牵羊把东西拿跑了。”
女孩还是眨巴着眼睛,使劲地点头。
方有根至此才真正感到做老板的滋味,心里很舒服,就满意地点了点头,迈着稳重的步子往“风灵巷”走去。
一走进老宅子,方有根就像被施了定身术,猛地定住了身体——他看见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正站在他的房门口向他微笑。方有根不知愣了多少秒钟,才喊出一声“岳先生”。喊完就冲上去,像乍见久违的亲人那样,紧紧抱住岳先生。岳先生也用力抱了抱他,还在他的后背上拍了几下。方有根一阵辛酸袭上心头,尽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但眼圈还是红了。等到这一阵激动情绪过去之后,方有根才开了房门,把岳先生请进去,让岳先生坐在旧藤椅上,自己到厨房亲自为岳先生泡了壶好茶,然后在床沿上坐下。
岳先生朝四周看了看,笑着说:“方先生很有想法,挑了这么一个地方住,生意一定好做多了。我看,在这老屋子里,一定出去了不少假货吧?”
方有根不好意思地说:“也不多也不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岳先生的眼睛,岳先生是我遇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岳先生摇了摇手说:“哪里哪里,天下比我聪明的人多的是,只不过你没有遇到。”
方有根问:“岳先生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岳先生微微一笑,说:“我要是想知道一件事,就一定能知道。我不想到你的‘八方阁’去找你,是因为那里人太多,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就到这里来等你。”
方有根说:“岳先生真是好耐性,我要是晚上再回来呢?”
岳先生说:“那我就等你到晚上。”
方有根问:“岳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现在手头没有什么好东西。”
岳先生说:“不,你有好东西。你有许许多多的‘黄宾虹’,还有巨幅的。”
方有根大吃一惊,又大惑不解,问:“岳先生,你怎么知道巨幅‘黄宾虹’的事?为什么对我的‘黄宾虹’感兴趣?”
岳先生苦笑了一下,乜斜着方有根,说:“我怎么能不感兴趣,‘鼎盛’的那巨幅‘黄宾虹’,就是我拍下来的。”
方有根不禁发出“啊”的一声喊,然后说:“怎么会这么巧?”
岳先生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我拍下来的‘黄宾虹’,居然是你做的。”
方有根忐忑地问:“岳先生能把画退给‘鼎盛’吗?”
岳先生注视着方有根,说:“拍卖之前我就看准了这幅画,和‘鼎盛’签了合同,拍下之后不能退作品。要是能退,你赚的钱也必须退回去,你不就是担心这个吗?”
方有根觉得很尴尬,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假装嗓眼里有痰,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最可恶的就是那个许一丁!”
岳先生说:“许一丁最可恶,你也比较可恶。你怎么可以随便把这种切身利害的事告诉别人?你要是不把真相告诉他,他就写不出那篇文章,他的鉴定文章根本不会有人理睬,那么我们的‘黄宾虹’就永远是真迹,再过几年,我再把它送进拍卖行,可以拍上千万。”
方有根一把一把地抹着额上的涔涔汗水,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方有根说着都要哭了。
岳先生说:“算了,现在说错还有什么用?关键的是下一步棋我们要怎么走。”
方有根说:“岳先生,您说怎么走我就怎么走,我全听您的,当时我真想一杀猪刀杀了许一丁。”
岳先生说:“杀了他也没用,不能把画子变成真迹。我现在已经把他吓住了,相信他以后不敢乱说。这两天我想出一个办法,可以重新把那巨幅‘黄宾虹’变成真迹。”
方有根又“啊”了一声,问:“什么办法?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岳先生问:“那位作家黄文,现在还在不在屯溪?”
方有根说:“在,在。他整天待在家里,跟我关系很好。”
岳先生说:“我的这个计划,需要黄文先生帮着一块实施才行。我们要三个人一起坐下来谈,由我来跟他谈,毕竟画子是从他家里出去的。”
方有根一听,立即给黄文打了电话,说是等一下要带一位贵客去他家,不知道方不方便。黄文那边说欢迎,他会一直在家里。
挂断电话后,方有根突然想到了那只在黄文家打碎的花瓶,于是对岳先生说:“岳先生,去年……不,是前年,我买到了一只花瓶,到处找你,找苦了,就是找不到您。”
“花瓶?什么样的花瓶?”岳先生问。
方有根说:“跟我以前卖给您的那只花瓶一模一样。”
“你在哪里买到的?”岳先生问。
方有根说:“休宁县溪口村的一个大户人家。”
方有根接着把自己如何去广州荔湾区清平路88号找“藏真堂”和莫正德经理而不见踪迹,又如何到全国各地去找鉴定专家鉴定,而得出的结果莫衷一是的苦难历程说了一遍。岳先生听完后说:
“真是不巧,那时候莫正德因为走私国家一级文物,被海关抓了,清平路88号也因为广州市的城市改建而拆了,我就干脆把‘藏真堂’撤销了。你说的那只花瓶现在在哪里,拿来让我看看。”
方有根说:“那只花瓶后来被打碎了……”接着方有根又把花瓶如何被黄文老婆打碎的过程说了一通。
岳先生问:“花瓶的碎片还在吗?”
方有根说:“还在黄文家里。”
岳先生沉吟了一刻,说:“走,我们现在就去黄文家。”
黄文知道方有根马上要带人来,就先把茶泡好了。刚坐下点燃烟,敲门声就响起。黄文立马开门,见方有根身后站着一个气度不凡、面相睿智的人。黄文连忙把他们请进屋,方有根给黄文和岳先生做了介绍,两人相互握手,寒暄了几句。岳先生坐定后,打量了一下黄文家的房子,微笑着说:“大陆的作家真是辛苦,在这么小的房子里写作。”
黄文说:“君子固穷。再说作家不像画家,需要一间大画室,更不像收藏家,需要更大更多的收藏室。作家的家里只要放得下一张小书桌足矣。”
岳先生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方有根惦着那只花瓶,对黄文说:“岳先生想看看那只花瓶的碎片,你拿出来让他看看吧。”
黄文从五斗橱里取出碎花瓶,摆在桌上。
岳先生站起来,拿起一块瓷片看了看,就放下瓷片,重新坐下来,抿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两千万的东西,就被你们这样打碎了。”
方有根和黄文耳中嗡嗡作响,均是半张着嘴巴,瞪着眼直愣愣地看着岳先生一动不动。
岳先生平静地说:“这只花瓶是真品,和方先生以前卖给我的那只是一对。只是这一只保护得更好,所以看上去显得有点新气,容易被人看成是后仿的。如果它不被打碎,我也有可能把它看成是乾隆时期仿的,但是它打碎了,从瓷片的断口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是成化年间的瓷土,必定是大明成化的官窑无疑。”
方有根和黄文还愣在那里,突然,方有根满脸紫红,咬紧牙攥紧双拳往上举,一边跺脚一边后仰身体,造型好似一个拉奥孔。他跺疼了脚之后,看见岳先生还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喝茶,不禁觉得奇怪,就问:
“岳先生,看您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心疼。如果花瓶不打碎,我顶多八十万卖给您,您还可以赚一千多万。”
岳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已经打碎了,我可惜什么?可惜的是你,几十万没了。我不一样,我很快会把那只花瓶拍回来,那么它就是世上唯一的一只,价钱会不断地翻倍。对我来说,如果这只花瓶不被打碎,流到我手上最好。最坏的是,万一这只花瓶落到了别人手上,那我就彻底输掉了。”
黄文也缓过神来了,不禁大发感慨:“老天这是开什么玩笑?一幅假的黄宾虹,拍了五百八十四万,一只真的大明成化官窑花瓶,却被打碎了,造化无常,造化无常啊!不可知不可知,想想都让人无奈,让人敬畏。”
岳先生说:“黄先生错了,您不能说那幅‘黄宾虹’就是假的,真假都是由人说的,所以现在那幅黄宾虹的真假还很难说。”
黄文有些不理解,说:“事情的真相有根都说出去了,许一丁都写出文章发表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真假还有什么很难说的?”
岳先生说:“做古玩这一行的,一定要记住《红楼梦》上的一副对联,叫作‘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这次来,就是想了一个计划,要让这幅巨幅黄宾虹重新变成真迹。不过这个计划需要方先生和黄先生的配合。”
方有根和黄文几乎同时问:“什么计划?”
岳先生问方有根:“方先生,仿黄宾虹的那种丈六宣纸,你还有几张?”
方有根说:“还有一张,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到泾县去争取再买一两张,最多只能买到一两张。”
岳先生说:“我料定你至少还有一张,因为你怕第一张画失败了,不得不再画一张,所以你必须至少要买两张那么大的宣纸。”
方有根说:“岳先生神机妙算,不过这和把那幅巨幅‘黄宾虹’变成真的,有什么关系呢?”
岳先生微微一笑,神态有点像诸葛亮,他问:“那个叶之影,现在还在不在你手里?”
方有根说:“还在我手里,我早就把他藏到了闵阳镇的白际村,没有人知道。”
岳先生说:“这就好办。你去找到叶之影,让他再照样仿一幅巨幅‘黄宾虹’,你再拿去做旧,做旧好之后拿到黄先生家。然后你对记者说,你当时对许一丁说的那番话,完全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你要说黄先生家原先卖出去的那幅画是真迹,而叶之影仿的那一幅,现在还在黄文先生家里,他们可以随时来看。”
方有根一听这话,兴奋得满脸通红,向岳先生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这一回许一丁死定了。”
黄文惊异地看着岳先生,简直难以相信这个香港人能想出这样的绝招。但他觉得这一招确实高妙,但又过于歹毒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捂着嘴巴装咳嗽。
岳先生看了黄文一眼,说:“怎么?黄先生好像不太同意这个计划?”
黄文支吾地说:“这个……是个好计划,但是……但是、我总觉得,这个计划太绝了,也就是说……太狠了点。这是把许一丁往死里整。”
岳先生抿了抿嘴,说:“生意场上不狠不行。再说许一丁写那样的文章,对我们也够狠的。我推测您在这件事中,也赚到了一点钱,但不会多,方先生那点器量我清楚。可我们毕竟在一个圈子里,要说同样的话。其实你只要说你家传的那幅画已被赵明买走,叶之影仿的画还在你家里就行了,你看呢?”
黄文想了一想,迟迟疑疑地说:“这个……我想……我可能、可能无法配合。”
岳先生注视了黄文一刻,然后说:“那我们就来做笔交易吧。我给你十万,怎么样?”
黄文沉默着,没有作声。
岳先生说:“二十万。”
黄文还是保持沉默,脸色开始发白,还是没有作声。
岳先生略微提高了嗓门说:“三十万。”
黄文依旧沉默着,他的脑子里一片糊涂,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岳先生也开始沉默,没有继续往上叫。一时间屋里好像没有声音了,只看见方有根在一旁转圈搓手。
突然,黄文老婆从房间里出来,对岳先生说:“我答应!我就说家传的那幅画已被赵明买走,叶之影仿的那幅还在我们家。”
岳先生又是微微一笑,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然后说:“还是黄太太更有见识,只要黄太太肯合作,效果一样,说不定比跟黄先生合作效果更好。”
黄文对老婆怒目而视,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料他老婆突然对他吼起来:“你整天在家装斯文有什么用?别人都赚钱了,只有我们家还这么寒碜,还这么穷,还住这么小的房子!以后孩子长大了怎么办?你说!”
黄文心里一阵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哆嗦着手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岳先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天快黑了,该吃晚饭了。我请你们到‘花溪宾馆’吃西餐。”
黄文说:“对不起,我不能去。”
岳先生问:“为什么?”
黄文说:“我在辟谷。”
岳先生好奇地问:“辟谷?什么是辟谷?”
黄文说:“就是一段时间不吃任何东西,只喝水。或者坚持七天,或者坚持十四天,或者坚持二十一天,对身心健康特别有好处。”
岳先生说:“这个样子人怎么还能活?”
黄文说:“我已经辟谷第九天了。”
岳先生说:“奇闻,真是奇闻!我还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奇怪的法术。”
黄文说:“这不是法术,这是修炼法门。岳先生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黄文老婆插进来对岳先生说:“别管他,他不去我去!”
岳先生哈哈一笑,说:“还是黄太太痛快,那我们就走。”
方有根一听说走,赶紧走在前面,开了门走了。
他们一走,黄文又猛抽了几口烟,当他摁灭烟头的那一刻,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立马给许一丁打了个电话,把基本情况告诉了许一丁,并要他尽快去闵阳镇白际村找叶之影。
黄文打完电话后,坐下来仔细想想,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许一丁接到黄文的电话后,恨不得立刻赶到白际村去,但看到天色已晚,白际村又在偏远的高山里,道路崎岖,更没有路灯,显然不能立刻赶去。许一丁给一位朋友打了电话,请他明天一大早把他送到白际村去。这位朋友是一个暴发的包工头,长得五大三粗,没有什么文化,因为赚了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投资,听说收古董很有赚头,就开始胡乱收一点,有时会请许一丁帮他掌掌眼。许一丁要用车,他当然满口答应,更何况他刚买了一辆越野切诺基,想开山路过过瘾。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许一丁和他的包工头朋友就出发了。包工头开越野车开得很兴奋,速度越跑越快,到了白际村,还不到六点钟。一路上,许一丁发现有一辆吉普车一直在跟着他们,他们减速,吉普车也减速,他们加速,越野车也加速。他们到了白际村,找了一个地方停下来,吉普车很快也追上来了,并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他们刚下车,吉普车上也下来两个人。许一丁越来越怀疑来者不善,仗着身边有个五大三粗的朋友,胆气壮了不少,迎上去厉声问:
“你们跟着我们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走到许一丁跟前,许一丁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那个人掏出警官证给他看一看,说:“我们是奉命保护你的,已经辛苦了好几天了,你还对我们这样凶。”
许一丁这才放下心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误会误会,我是被他们吓怕了。”
许一丁说着,赔着笑脸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中华烟,并替他们点燃。两位警察抽了一口烟后,就说:“看来你今天不用我们保护了,我们累了几天,恰好可以回去休息休息。”
还没等许一丁做出反应,两位警察就上了吉普车,开走了。
许一丁见地头有一个挖菜的中年农民,就上去问知不知道有一个外地的老头,画画的,住在哪儿。那农民一指前面山脚下溪水边的一栋贴着蓝色瓷砖的房子,说:“就住那儿,一个古怪的老头,还有一个妇人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许一丁说了声谢谢,然后让他的朋友在车上等他。他自己就往蓝色房子那边走。
到了门口,许一丁一边敲门,一边喊“叶先生,叶之影先生”。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张妇女的脸,问:“你找谁?”
许一丁说:“我找叶之影先生。”
妇女问:“你是哪里来的?找他干什么?”
许一丁说:“我是黄山市政府社科联的,找叶之影先生谈一些文化方面的事。”
妇女一听是政府来的人,忙把门全打开了,连说请进请进,又朝里面喊:“老叶,市政府的人来找你!”
叶之影正在吃早饭,一听说市政府有人找他,赶忙放下碗筷迎出来,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相信地问:“你是市政府的?来找我有什么事?”
许一丁说:“我是社科联做徽学研究的,叫许一丁,最近正在做新安画派的研究工作。还有,我们刚办了一本《徽州人物》杂志,我们想写一写您,同时在封二、封三、封底上发表您的画。”
叶之影一听,几乎有点不相信,说:“当真?这么说我要出名了?”
许一丁笑了笑,说:“叶先生现在是大名鼎鼎,只是您躲在山里不知道。”
那妇女泡了茶上来,说:“老叶,还不请客人坐,你真是迂,人家可是贵客。”
叶之影连忙请许一丁上座,许一丁呷了口茶,说:“好茶!好水!”
叶之影说:“山里就是水好,空气好。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许一丁说:“是我一个好朋友告诉我的。”
叶之影说:“是不是方……”叶之影猛地停住不说了,末了又冒出一句,“只要我老婆不知道就不要紧。”
许一丁见画桌就摆在大厅里,画桌上还铺着一张未画完的画。许一丁走到画桌前,仔细看那幅未画完的画。叶之影见他对自己的画感兴趣,就走到许一丁身后陪着。
许一丁看了很久,长长吐了口气,说:“叶先生的墨法真好,还没有画完,就已经这样生色了。”
叶之影一听这话,知道遇上了内行人,心中又得意又舒服,说:“在说墨法之前,要先谈笔法。记得黄宾虹在《画坛》一文中说,‘笔法成功,皆由平日研求金石、碑帖、文词、法书而出。画有大家,有名家。大家落笔,寥寥无几;名家数十百笔,不能得其一笔;名家数十百笔,庸史不能得其一笔。而大名家绝无庸史之笔乱杂其中,有断然者。所谓大家无一笔弱笔是也……’。”叶之影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看了看许一丁,生怕自己有卖弄之嫌。
没想到许一丁听得饶有兴致,对叶之影说:“说得好,精彩!请继续说。”
叶之影干咳了一阵,继续说道:“……宾虹先生还说,‘练习诸法,成一笔画。一笔如此,千万笔无不如此。一笔之中,起用盘旋之势,落下笔锋,锋有八面方向。书家谓为起乾终巽,以八卦方位代之。落纸之后,虽一小点,运以全身之力,绝不放松,当视昆吾刀切玉,锋芒铦利,非良工辛苦,不能浅雕深刻。纵笔所成,圆转如意,笔中有一波三折,成为飞白。飞白之处,细或如沙,粗或如石。黄山谷论宋画皴法,如虫啮木,自然成文。赵子昂题画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六法全于八法通……飞白自然,纯由一笔起,积千万笔,仍是一笔。古有一笔书。晋宋之时,宗炳作一笔画。画千万笔,一气而成,虽极变化,笔法如一,谓之一笔画。法备气至,乃合成家。古云,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三笔两笔,无笔不繁。是必多读古人论画之书,多见名人真迹,朝夕熟习,寒暑无间,学之有成;而后遍游名山大川,以极其变,发古人所谓发,为庸史不能为,笔法既娴,可言墨法’。”
叶之影一口气背到这里,背到后半截的时候,眼睛都闭起来了,嘴角两边冒着白沫。直到背完,才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许一丁。
许一丁鼓了鼓掌,向叶之影竖起大拇指说:“叶先生对黄宾虹研究如此深透,如此谙熟,了不起!让人佩服!实在让人佩服!”
叶之影谦虚地摇手,说:“哪里,哪里,还差得远差得远呢!”
许一丁说:“我记得黄宾虹在《画学通论讲义》里还有一段话,我也试着背背看。他说,‘人之不齐,各殊其类,资禀有智愚,学力有深浅,境遇有丰啬,时世有安危,唯于绘事,爱好同之。衣食住三者,人生不能有一日之缺乏,因为爱护身体之大要也;身体之康强,其精神可用之于不弊。人生爱护精神,宜爱护身体为尤重。身体之爱护,虑有未周,则预防其疾病,设有刀圭药饵,以剂其平。而精神之消耗于功名利禄,劳劳终日,无少息之暇豫者,夫复何限!苟明于画,上而窥文字之原,理参造化,下而辨物类之庶,妙撷英菁……艺之能精,可进于道。况乎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古来善画,类多高人逸士,不汲汲于名利,而以天真幽淡为宗。然而诣力所至,固已上下今古,融会贯通,无所不学。要非空疏无具,徒为貌似,所可伪为,有断然已’。不知叶先生以为宾虹老人的这一段话如何?”
叶之影听了这一段,感觉到有点不好意思,也向许一丁竖起大拇指,赞叹地说:“这是大境界,大气魄,了不起了不起。唉,我今天总算是遇到知音了。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天下最大的俗人,惭愧啊惭愧。走,我们边喝茶边聊。”
叶之影说着,拉着许一丁的手走回到茶几边坐下。许一丁呷了两口茶,说:“叶先生自幼习画,功力不凡,在黄宾虹身上用力尤深,可谓得宾虹老人全部精髓,为何不跳出来,画自家面目的东西?”
叶之影说:“惭愧,实在惭愧!画了一辈子,一点名气没有,生活都成了问题,老婆又不贤惠,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只好靠仿黄宾虹赚点钱度日。至于你说我得了黄宾虹的全部精髓,实在是不敢当,还大有距离。黄宾虹在《画学散记》里说,‘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盖华滋精细可以力为,雅健清逸则关于神韵骨格,不可勉强也’。我仿的黄宾虹的画,就是多了一点华滋精细,少了一分雅健清逸,怎么也改不了,大概是天性使然。”
许一丁说:“所以我要建议您画自家面目的东西,说不定能别开生面。齐白石说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就是这个道理。再说,永远仿别人的东西,终究不是个出路,黄山市有一个姓张的,专门仿郑板桥的,人家就叫他板桥张;还有一个姓方的,专门学程十发,人家就叫他十发方,您就是把黄宾虹仿得再好,最多得一个宾虹叶的绰号,实在没有意义。我若是您,就是要做一个响当当的叶之影!至于你说的生活困难,古往今来许多大画家莫不如此。我再背一段宾虹老人的话给您听听,他在《宾虹画语》中说,‘画者未得名与不获利,非画之咎,而急于求名与利,实画之害。非唯求名利为画者害,而既得名与利,其为害于画者为尤甚……倪云林之画,江东之家,以有无为清俗;盛子昭之宅,求其画者车马骈阗。既真伪之杂呈,又习非而成是。姚惜抱之论诗文,必其人五十年后,方有真评,以一时之恩怨而毁誉随之者,实不足凭,至五十年后私交泯灭,论古者莫不实事求是,无少回护。唯画亦然。其一时之名利不足喜者此也’。叶先生,您觉得这一段话怎么样?”
叶之影静默了一刻,突然站起来,抓着许一丁的手死命地摇,嘴里说:“许同志,惭愧啊,我心里觉得太惭愧了,简直无地自容!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其实我心中一直想做一个遗世独立的叶之影,但心志不够坚定,每次都是向生活投降了。从此以后,我一定要画自己的面目,画出一个叶之影来。你不仅是我的知音,还是我的老师,请你以后一定要监督我、鼓励我。这两年来,我仿黄宾虹也挣了一些钱,节约着花,十年八年的生活没问题,我要扑到我自己的画中去!”
叶之影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许一丁等他的情绪平稳了一些,让他重新坐下来,说:
“您说您这两年仿黄宾虹也挣了一些钱,您看看别人挣了多少钱。”许一丁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拍卖图录,翻到第一页,递给叶之影。叶之影接过去看,许一丁说:“这幅巨幅‘黄宾虹’是您仿的吧?”
叶之影只扫了一眼,便说:“是我仿的,天下哪有这么大的‘黄宾虹’!是一个老板,异想天开,让我仿了这么大的一幅‘黄宾虹’,真是笑话。也是钱在作怪,我也就仿了。怎么印到画册上来了?”
许一丁说:“这不是画册,这是拍卖行的拍卖图录,您看看下面的拍卖成交价吧。”
叶之影就依言去看下面的成交价,他的眼睛本来就有点白内障,加上毫无心理准备,边看边念:“五百八十块……五千八百四十块……不对,五万八千四百块……不对,也不对,是……五百八十四……万!什么?五百八十四万?”叶之影瞪大了眼睛看着许一丁。
许一丁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一点没错!是五百八十四万!”
叶之影浑身一阵抽搐,脸色一下子呈紫色,突然头一歪,晕倒在椅子上。
许一丁急忙抱着他的双肩用力摇,嘴里大声喊着:“叶先生,叶先生。”
那妇女闻声赶来,一见这情形,吓得腿都软了,浑身哆嗦着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这可怎么办?”
许一丁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发作的。您别慌,我们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去!我的车就在外面。”
许一丁说着,把叶之影背起来就往外冲。那个包工头朋友在车上看到这情况,也赶紧下车来帮忙,那妇女急匆匆地跟在后面。
把叶之影架上车后,许一丁对包工头朋友说:“快,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县医院。”
那朋友看了看叶之影的脸色,说:“到县医院至少要两个小时,恐怕来不及。他这是急火攻心,我舅公以前发过,到璜尖村一个老中医那里,扎几针就缓过来了。璜尖村离这里不远,翻过一道山就到,我看不如到璜尖村去找那个老中医。”
许一丁说:“好!那就赶快到璜尖村。”
那妇女也上了车,四个人一路焦急,二十分钟不到就赶到了璜尖村的老中医家。
老中医一看,又摸了摸脉象,说:“是急火攻心,一泄就没事了。”
老中医说完,把叶之影抬上床,又帮他翻了个身,让他的背朝上,老中医拿出针来,在叶之影肺俞穴一带扎了几根针,然后用手指捻动那几根针,约莫五分钟时间,叶之影长长吐出一口气,醒了。醒来就问:“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了?”
那妇女说:“这是在鬼门关,你刚才到鬼门关去旅游了一趟。”
许一丁、老中医、包工头一齐笑起来。
老中医又拿了三包中药出来,叮嘱说:“这三包药,每天吃一包,水煎四十分钟,上午喝一碗,下午喝一碗,跟平常吃中药一样,知道吗?”
叶之影说:“知道知道,我不晓得喝过多少中药了。”
老中医说:“这三服中药喝下去,你就彻底没事了。”
许一丁忙向老中医表示感谢,并问医药费是多少。老中医说:
“三块六毛钱。”
许一丁没想到医药费这么便宜,给了老中医十块钱,说:
“不用找了。”
没想到老中医却板起脸来,正色说:
“我是靠本事吃饭的,不是要饭的。”说着把钱找给了许一丁。许一丁和叶之影听了老中医这话,自己感到难为情,同时对老中医由衷地敬佩。
老中医又说:“我看这位病人,眼睛好像有点白内障,中医叫眼翳,目前中医没有什么好的治疗办法,最好趁现在还不严重,赶紧到医院做手术,免得以后麻烦。”
叶之影、许一丁和那妇女不停地对老中医表示感谢。然后许一丁问他的包工头朋友,能不能在屯溪帮着租个房子,包工头说:
“我是包工头,哪里租不到房子?不过你不用租了,我的哥哥上个月到深圳办公司去了,屯溪的房子空着,还要我帮他照看,不如让叶先生住进去,我也省心。那房子离你家不远,家具电器都是全的,最省事不过。”
许一丁说:“那就太好了,以后让叶先生送你一幅画。那我们就回白际村拿上叶先生要用的东西,然后立即赶回屯溪去。”
就这样,四个人告别了老中医,回到白际村拿上必需品,就往屯溪去了。
方有根是下午四点多钟赶到白际村的,到了叶之影的屋门口,见大门紧锁,怎么敲怎么喊也没人应,以为叶之影和他的老相好外出散步去了,就站在门口等,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还不见他们回来,心中焦急,就跑到房东家去问。房东说:“画画的老头突然发了急病,被人用汽车接走了。”
方有根问什么人把他接走了,房东说不知道。方有根又问接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东还是说不知道。方有根感到事情不妙,因为除了他、岳先生和黄文,没有人知道叶之影住在白际村。
方有根立即赶到歙县人民医院,找遍医院的每一个科室和住院部,都没有见到叶之影的影子,等他找完医院的每一个角落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早已没有回屯溪的班车了。他只好找了一家宾馆住下,这一夜他都没有睡着,脑子里想着各种可能性,越想越没有头绪,最后只剩下头疼了。
第二天一早,方有根乘坐最早的一趟班车赶回屯溪,没吃早饭就直奔“花溪宾馆”,敲开了岳先生的房门。岳先生听了方有根的叙述后,沉思了一刻,说:“他要是真生病了,还不要紧,他年龄不算太老,病总能治好的,一般画画的都长寿。就怕他受了别人的蛊惑,跟着别人走了。”
方有根警觉地说:“您是说许一丁?”
岳先生点了点头。
方有根说:“可是许一丁根本不知道叶之影住在白际村。”
岳先生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黄文知不知道?”
方有根说:“除了我,就黄文一个人知道,但是他保证过不会告诉任何人。”
岳先生说:“一个人一生中能说无数次保证,但真正做到保证的,少之又少。”
方有根说:“黄文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岳先生跷起二郎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说:“人的思想是在不断改变的,还有的人对好处不感兴趣。这样吧,你继续去想办法找叶之影,我在宾馆等你,我有足够的耐心。”
方有根说了声“是”,就出了房门找叶之影去了。
叶之影吃了三服中药以后,精神果然大好。这三天中,许一丁间或抽空来看他,和他聊国画和黄宾虹。两人越谈越投机,叶之影再也不称许一丁“许同志”,而是叫他“一丁”;许一丁也不再称叶之影“叶先生”,而是直呼“老叶”。吃第三服药的这一天,叶之影精神特别好,兴致很高,但这一天许一丁没有来,吃过晚饭以后,叶之影见许一丁还没有来,就格外想他,于是就打了一个电话给许一丁,请他过来聊聊。十分钟不到,许一丁就来了,照例是坐下喝茶聊天。许一丁说:
“今天一天我都在医院里,没空来看您。”
叶之影问:“到医院去干吗?谁病了?”
许一丁说:“我托朋友帮我找到了市医院最好的眼科专家,挂上了号,明天一早您就跟我到医院去,把您的白内障摘掉。”
叶之影说:“哎呀,你对我真是太上心了,这么急干吗?”
许一丁说;“手术还是越早做越好,恢复得快。反正您又不再仿黄宾虹了。再说人们说黄宾虹得了白内障之后,画子画得最好,这简直是迂见邪见,我看黄宾虹如果不得白内障,会画得更好。您明天就做手术,别的一切莫管,医院的钱我都替您交过了。”
叶之影说:“哎呀,那怎么行,我给你我给你。难为你对我这么照顾,真是麻烦你了。”
许一丁说:“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忘年交,那点钱算什么?我知道您手头还是不太宽裕。”
叶之影感动地说:“如此谢谢了,实在太感谢,以后画出画来再报答你。”
许一丁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您说。”
叶之影倾过身体竖起耳朵,说:“你说,你说。有什么事尽管说。”
于是许一丁开始叙述,如何写文章指出拍卖行的巨幅黄宾虹是赝品,如何在情急之下写出了制作假画的真相,如何遭到各种恐吓,香港老板如何出现,设计毒招要叶之影再画一幅,想把他置于死地等等说得细致无遗。
叶之影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等许一丁说完后,叶之影气得浑身哆嗦,一拍桌子说:“简直岂有此理!画子本来就是假的嘛,本来就是我仿的嘛,他们拿出去骗大钱,还要设毒计来害你。休想!想要我给他们再画一幅来害你,放他娘的屁!我再也不仿黄宾虹了,半张都不仿。我要画我的‘叶之影’!”
许一丁说:“老叶身体刚恢复,别太激动。我就佩服您这种高风亮节、光明磊落的精神!”
叶之影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要和那个方有根绝交!”
叶之影和许一丁谈这番话的时候,方有根还在到处找叶之影。他先到市医院去找过,花了一天时间没找着,又找到叶之影那个远房侄子家,那远房侄子说:
“我也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要不你到歙县他家里去看看,说不定他和他老婆又和好了。”
方有根一听也有道理,因为叶知影得了病,说不定想死在家里,于是又赶到歙县,找到叶之影家。叶之影老婆说:
“我找了他两年都没找到,肯定是死在马路边或者臭水沟里了。”
方有根说:“你放心,他肯定没死,听说他得了重病,被人送到医院去了。”
叶之影老婆说:“那你就到医院去找啊,来我这里干什么?还有,你要是能找到他的老相好也行。找到他的老相好,就等于找到他了。”
方有根一听,觉得有道理。心想如果是许一丁把叶之影送到医院,一定是送到市医院,看来还是得去市医院仔细找。
第二天一早,方有根再次跑到市医院,开始重新找。等他找到眼科的时候,看见许一丁扶着一个眼睛上蒙着纱布的人从走廊上走过来。方有根定睛一看,正是叶之影。方有根赶忙迎上去,嘴里喊:
“老叶,叶之影先生!您怎么啦?您的眼睛怎么啦?”
叶之影问:“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方有根说:“我是小方,方有根。‘八方阁’的方有根!”
叶之影说:“我不认识你。”
方有根说:“老叶,您生病生糊涂啦?我是‘八方阁’的方有根哪!就是让你画……画画的那个方有根。”
叶之影说:“我知道你是方有根,但是从此我不认识了。你是个骗子!我和你绝交了。”
叶之影说完,对许一丁说了声:“我们走!”
许一丁冷冷地看了方有根一眼,扶着叶之影走了。
方有根望着他们的背影,呆立当场如木鸡。
当方有根把这些情景向岳先生汇报完之后,岳先生表情依然平静,他沉默了一刻,突然起身开始整理行李。方有根大惑不解,问:“怎么,您要走?”
岳先生说:“是!下午四点半还有一个航班到广州。”
方有根说:“那……那这事就这么算啦?”
岳先生说:“只能算了,天命。看来这个许一丁还真有些本事。”
方有根说:“那您不是吃大亏了?”
岳先生说:“那还很难说。一方面,五百八十四万对我来说不是个大数字,就当买个教训,愿赌服输。另一方面,等黄宾虹的名气在全世界打响了,我把那幅画拿到欧美去拍。中国的新闻都是一阵风,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
方有根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岳先生提起箱子,对方有根说:“我要走了。”
方有根说:“我请您吃完饭再走吧。”
岳先生说:“不用了,我喜欢在机场吃饭。”
方有根说:“那我送你去机场。”
岳先生说:“也不用,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想一些问题。”
就这样,岳先生离开了屯溪。
一件你死我活的事,就这样平息下来了,世界重归安宁。
方有根照旧在“八方阁”做生意,有事的时候就出去,没事的时候就在店里教那个不漂亮的女店员生意经。其实他也不是真教什么生意经,他只不过是感到他在教别人的时候,别人那种钦佩的神情,让他觉得很舒服。
这天,他正在教女店员如何装老实骗顾客,萧大同拿着一卷画,满面春风、精神焕发地走进来了。方有根说:
“大法师遇到什么喜事了,气色这么好。”
萧大同说:“你才是大法师,巨幅黄宾虹都能做出来,我跟你比差远了。”
方有根看了看萧大同手中的画,问:“什么好东西啊?”
萧大同显得有点兴奋,说:“运气好,好几年没碰到好东西了,今天总算碰到一件。”
方有根问:“谁的?”
萧大同说:“老缶,吴昌硕。”
方有根一听是吴昌硕,心不由得往上一提,因为不久前有好几个日本人来他店里问有没有吴昌硕的画。据消息,他也知道最近一两年吴昌硕的画在日本很受追捧,价格不断攀升。于是就问:
“能不能让我饱饱眼福?”
萧大同说:“怎么不能,你又不会把它吃了。”
萧大同说着将画展开,竟然是一幅八尺整张,画面是藤蔓花卉,精气神俱足。方有根一看就说:
“好东西好东西,开门见山。”
萧大同说:“我最喜欢吴昌硕,这么多年下来,一共才淘到两幅。”
方有根一听他有两幅,觉得有戏,就说:“既然你有两幅,就把这一幅让给我怎么样?”
萧大同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刚才我说了,我是最喜欢吴昌硕的。”
方有根想起他家里还有一幅苏州老董做的假查士标,就说:“你不是还有一幅吗,留着玩就行了,这一幅就让给我,要不我拿一幅查士标的画跟你换。”
萧大同说:“查士标的画我家里有,不换。”
方有根想了一想,说:“那我们干脆做笔生意。你收藏画最后还不是为了赚钱吗,你开个价。”
萧大同犹豫了一刻,说:“我们是朋友,这个价不好开。”
方有根说:“大法师今天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你只管开吧,能不能承受那是我的事。”
萧大同想了一刻,犹犹豫豫地说:“这个……你实在喜欢,我们是朋友,我应当成人之美。这样吧,让我漫天开价我也不好意思,这幅画我是三十五万买的,我总不能只赚百分之十吧?四十万给你好了。”
方有根说:“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萧大同说:“不反悔不反悔,你也不准反悔。”
方有根说:“我做事决不反悔!”
方有根说着开了一张四十万的现金支票,递给萧大同。萧大同接过支票,说:
“唉,碰上你这个超级大法师,我真是没办法,今天这个亏我是吃定了。”说完又叹了口气,以闷闷不乐的表情跟方有根告辞了。
萧大同一走,方有根就对着那幅吴昌硕左看右看,越看越好,越看越满意,知道这幅画能让他赚大钱。想到赚钱,突然就想起了黄文给他算的卦,说他熬过了一段时间后,就是一片光明。心想黄文算得真准,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又得到吴昌硕的一幅大画。想到黄文,他就想去看看黄文,尽管他对黄文向许一丁告密有点意见,但他毕竟和黄文的感情好,黄文也处处帮着他,追根究底还是他自己的错,不该把机密跟许一丁说。想到这里,他就到街上买了两条好烟,抱着吴昌硕的画到黄文家去了。
黄文现在又不学《易经》和风水了,改学禅宗。方有根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参话头,参“念佛者是谁”。方有根一进门,黄文就说:
“我刚刚参了点影子出来,就被你这根搅屎棍给搅了。”
方有根把烟奉上,说:“送两条好烟给你抽,你上次算的卦真准,现在我真是太平无事了。”
黄文说:“无事就好,天下事都是贪心惹出来的。”
方有根说:“不仅没有事了,还像你卦中算的那样,一片光明。你看,今天就得了一件宝贝。”
黄文问:“什么宝贝?”
方有根说:“一幅吴昌硕的八尺整张的花卉,绝对真迹。”
黄文说:“打开看看,让我也见识见识。”
方有根展开画,黄文仔细看了一阵,又仰头想了一阵,就问:
“这幅画是不是萧大同卖给你的?”
方有根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你太厉害了,这个都算得出来。”
黄文断然地说:“这幅画是假的!”
方有根说:“这一看就是开门见山的东西,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呢?说个理由出来看看。”
黄文说:“这幅画是萧大同自己仿的。他偷偷地搞了好几年,终于被他搞出来了。”
接着,黄文就把当初如何去萧大同家借书,如何被两个仿着吴昌硕的画的纸团砸中,萧大同又撒谎说他一年多没有画过画的过程说了一遍。方有根听过之后,再去看那幅画,越看越弱,越看越虚,越看越假。
方有根扶着椅背慢慢坐下,脸上一片憔悴之色,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他向黄文要了一支烟抽,接着一言不发,一口气抽了三支烟,然后抬起头来对黄文说:
“黄大哥,以后我不再做古董了。以我的水平,做到最后还是一场空。我不做了,坚决不做了!”
黄文望着他,觉得他也怪可怜的,就问:“你不做古董,那你做什么呢?”
方有根说:“我做茶叶。”
黄文说:“难不成你要回山里头去种茶叶?你做得到吗?”
方有根摇摇头说:“不,我不回山里去,我要到北京去开一座茶楼。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种茶叶的,到了我这里就断了,改学篾匠,后来又稀里糊涂做了古董。我爸一心想让我跟他种茶叶,我违背了他的愿望,可能他现在在坟里还不高兴。我不能让我爸不高兴,不能让我的祖上不高兴,我要回到茶叶上去。”
黄文问:“你有什么计划了吗?”
方有根说:“我也是刚刚想出了一个计划——去年我到黟县五都黄村去收古董,看到一栋快要倒塌的老宅子,也没有人住。我打听了以后,才知道竟然是黄士陵的故居,现在没人管,没人修。我问他的后代们这栋房子卖不卖,他们都说想卖,因为再不卖这房子就要倒了。我想去把这栋老宅子买下来,花不了多少钱。然后我再找一批能工巧匠去拆这宅子,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梁、每一根柱、每一块板都标上字码,然后把它们运到北京,在北京把它还原建起来,残缺的地方以旧补旧,然后开一座茶楼,把徽派建筑竖到北京去,把黄山茶打到北京去。你看怎么样?”
方有根这番话把黄文震惊了,他想不到方有根还有这样独特而大胆的想法。他斟酌了一刻,说:
“这可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但愿你能够早日把它做起来!”
方有根说:“我说干就干,明天我就到黟县五都黄村去。”
第二天,方有根就赶到黟县五都黄村去了,和黄士陵的后代们一谈,只给了他们三万块钱,他们就笑逐颜开了。很快,方有根就找到了一批能工巧匠,帮他把老宅子细心地拆掉,分门别类地放置好。方有根又租了一个车队,把老宅子的建筑物件和那些能工巧匠一起运到北京。北京丰台区的领导很支持方有根,认为方有根是把徽文化运到了丰台区,这座茶楼将成为丰台区的一道文化风景。
半年以后,老宅子在北京丰台区的安乐林路上立了起来,看上去确实古雅别致,让人赏心悦目。
要到北京去之前,方有根找到波子,问:
“以前我三万块钱卖给你的那个鼻烟壶还在不在?”
波子问:“干吗?”
方有根说:“我要买回来。”
波子说:“我早卖掉了。”
方有根问:“那你还有没有别的鼻烟壶?”
波子说:“有,不过比你那个要差一点。”
波子说着,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鼻烟壶来。
方有根看了看,说:“也还不错,多少钱?”
波子说:“给别人两万五,给你两万。怎么样,够意思吧?”
方有根二话没说,从包里拿出两沓钱交给波子,抓过鼻烟壶就走。波子见他的神态很牛逼,就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
方有根拿到鼻烟壶后,就赶到车站,回基坑村去了。
基坑村的山全变样了,到处种满了茶树。方老根没有实现的事,五顺帮他实现了,承包了大片的山地,带领大家一起种茶。正值采茶的季节,山上有不少人在采茶。方有根找了两个泥瓦匠,让他们帮他爸妈的坟重修一下,修得越结实越气派越好。又让他们把刘相公的坟也修一修,也要修得结实气派。在工匠修好刘相公的坟之后,方有根悄悄地把那只鼻烟壶埋在了刘相公的坟头。
在茶山上,方有根遇到了米儿、五顺和许碾子。五顺见到方有根,冲他笑笑,打了个招呼。方有根走到他跟前,说:“好好做,做出好茶来,以后我要从你这里进大量的茶。”
五顺挠了挠头,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说:“那好,那好。”
米儿背着个男孩,正在低头采茶,见了方有根,还是像过去那样,低声喊了声“有根哥”,就又重新低头采她的茶去了。许碾子正在一边抽旱烟休息,眼睛横着方有根,方有根跟他打招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理都不理。方有根只好下山去了。
方有根到北京后,“八方品”就开张了,生意一直很火,名气越来越大,心里也越来越踏实……
此刻,方有根正倚在“八方品”楼上的窗口旁,想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小女儿起床了,走到他的身边,拽了拽他的裤脚问:“爸爸、爸爸,你在看什么?”
方有根猛地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地说:“爸爸在……在看北京的雾霾。”
尾声
再回头看,真是人各有命。后来,许一丁还真做了鉴定家,尽管他还是没有拿到鉴定资格证,但北京有一家很有实力的私人拍卖行看中了他,聘请他去做书画鉴定家,后来又推他为书画首席鉴定家,许一丁找到了用武之地,活得很开心。为了工作需要,他经常出入北京各大拍卖行。方有根虽然不再做古玩生意,但还是有点心瘾,间或到拍卖行去看看热闹,偶尔会碰上许一丁,两个人就相互笑笑,有时还会寒暄几句,但总觉得还是有点隔阂。
萧大同还在黄山,他摹仿的“吴昌硕”画得好,不时还有人上门去跟他买,当然不是当真迹买了,但价格也不菲。那些人买了萧大同的吴昌硕,再设法当真迹杀出去。萧大同除了画一些“吴昌硕”,还真对绘画理论产生了兴趣,下了不少功夫,写了很多理论文章,在专业杂志上也发表了不少,逐渐引起了行内人的注意。
叶之影老骥伏枥,终于画出了自己的面目。为此,许一丁还为他在省城合肥举办了一场画展,级别很高,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可是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叶之影这个人福薄,在举办画展的半年以后,本该是他欣欣向荣的季节,他却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来变得神志不清,什么人都不认识了。他的老相好对他真是有情有义,一直照顾着他。他活得挺长,一直活到八十九岁。在他临去世的那几个月,他整天翻来覆去、絮絮叨叨地只说一句话:“我不是黄宾虹,我是叶之影。我不是黄宾虹,我是叶之影……”
最奇怪的是赵明,他在巨幅黄宾虹上赚了一大笔之后,就回到齐齐哈尔的克东县,此刻他爹病得很严重,卧床不起,他爹自己感觉不好,恐怕不久于人世,就逼着赵明赶快结婚,他要看着赵明结婚后,才能安心地走。赵明是个孝子,他在两天之内就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只要有钱,在克东县找一个女朋友太容易了。一个星期后,他们就在爹的催促下结婚了。结婚那天,赵明他爹一高兴,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要到婚宴上给各位亲朋好友敬酒,才喝到第二杯就倒下了,真正是红白喜事凑到了一起。
赵明结婚半个月后,一天半夜里,他突然觉得胸口疼得厉害,简直无法忍受,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去做检查,什么检查都做了,查不出一点问题。他担心克东县的医院不行,就到齐齐哈尔的市医院去做检查,还是查不出问题,于是他又到了北京、上海、广州的各大医院去查,照例是查不出问题。赵明的胸口疼得奇怪,有时是在里面疼,有时是在表层疼,有时竟然是在距离胸口半尺的地方疼,赵明只好隔空揉胸口的前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赵明在练什么神功。有一次,赵明在广州看病时,路过光孝寺,忽然福至心灵,想进去看看,就走进去了。给佛菩萨上了香跪拜之后,就往功德箱里捐钱,奇怪的是,只要这功德钱一放进去,胸口立即就不疼了。但过不了三四天,胸口又重新回疼起来。无奈之下,赵明只好到各个寺庙里去捐功德钱。为此他去过无数的寺庙,他去过北京的潭柘寺、上海的玉佛寺、天津的万松寺、河北的净觉寺、山西的悬空寺、辽宁的广济寺、吉林的玉皇阁、黑龙江的大乘寺、江苏的甘露寺、浙江的灵隐寺、福建的开元寺、江西的东林寺、山东的华严寺、湖北的五组寺、湖南的铁佛寺、四川的大悲寺、贵州的湘山寺、陕西的慈恩寺、云南的圆通寺……每次都是只要捐了功德钱之后,胸口就停止疼痛三四天或四五天,然后重新发作。等他到了青海的西来寺之后,在巨幅黄宾虹身上赚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当他正要往功德箱里捐钱时,庙里的一个老和尚对他说:“这个钱你就不要捐了,你要解决你的烦恼,要往南走,往广西走,你留一些钱做盘缠吧。”赵明一听,连忙跪下,向老和尚顶礼。然后出了山门,就赶到了火车站。
赵明先是到了广州,再到肇庆、云浮。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南方,于是继续向南,到了梧州,他看出了一点文化气象,再到苍梧县,他似乎听到了远古的声音,因为几千年前舜南巡,就死在这里。赵明继续往南走,就到了藤县,他看了介绍,知道苏东坡来过这里,秦少游就客死在这里,冯京墓也在这里,袁崇焕的家乡在这里,太平天国的忠王英王都是这里的人,尤为让他看到希望的是,一代高僧、被宋仁宗赐为“明教大师”、曾任杭州灵隐寺住持的契嵩大师也出生在这里,并在这里修行了好多年。此时,赵明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但胸口的疼痛却减轻了不少,于是他继续往南走。黄昏时分,他走到了太平镇龙德村的狮山脚下,已是饿得头晕眼花,两脚发软。突然,他的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回头一看,见是一块石碑,上面还清晰可见刻着“宁风寺”三个字。蓦然,赵明胸口一松,一点也不疼了。赵明知道,他到了该到的地方了。他干脆在石碑旁坐下来,打了个跏趺坐,放下身心来抵抗饥饿。他走过的寺庙太多了,这一套方法他都懂。
第二天早上,一个朴实的农民拿了两个很大的芋头给他,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他双手合十,朝那个农民表示感谢,然后把芋头吃了,觉得恢复了一些体力,就又开始打坐。
上午,在不远处的地里劳作的农民时不时好奇地望望他,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还走到他身边来看。赵明只管打坐,念六字真言。有一个年轻的农民突然笑了一下,脑袋立即被一个老农民拍了一巴掌,吓得再也不敢乱动,一脸的肃穆。
到了中午,一个老农民给他端来了一碗米饭,上面铺着油煎豆腐和红烧冬瓜,放到他面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合十顶礼然后退去。赵明也向他合十致谢。吃过午饭,赵明到溪水边喝了一些水,然后回到座上,开始念大悲咒,整整念了一个下午。七八个农民围过来听,大都是年纪大的农民,久久不肯离去。
到了傍晚,又有一个妇女给他端来一碗豆干丝青菜面,还有一碗红菌汤。赵明吃得很香,体力也完全恢复了。他知道这些农民把他当作一个修苦行的头陀了。
当天晚上,天下了一场大雨,赵明浑身被淋得透湿,冷得全身发抖。天刚亮,赵明就见十几个农民扛着木头、竹子和稻草赶来了,很快就搭起一座茅棚,让赵明住进茅棚里,并拿了一套旧布衫给赵明。住进茅棚的赵明照例是打坐,持咒念经,每天接受农民的供养。他心里很感谢这些质朴的农民,他知道藤县是一个贫困县,这里的农民生活都很困难。
又过了几天,两辆拖拉机不断地往这里运土砖土瓦,后来又来了二十几个农民,在茅棚的旁边开始建房屋。一个星期后,简易土砖瓦屋就建成了,共有三间,中间一间大,两边两间小。又有两个壮汉抬来一座石雕像,也不知是龙母像还是别的什么神像,赵明看反正不是佛像,也不是菩萨像。他们把石雕像放在中间屋子的正高处,虔诚地向石像拜了几拜,然后又向赵明拜了几拜,赵明赶紧向他们回拜,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法师,不敢领受。
再过了一天,四个壮汉抬了一口大钟过来,在中间的屋子里吊起来。赵明一看那口钟,倒是口好钟,乾隆三年制,满工的铭文,刻的是大悲咒,确实是庙里的东西,不知这些农民是从哪里弄来的。农民们又把那块刻有“宁风寺”字样的石碑嵌在正屋大门的门楣上。这样,一座简易的,似是而非的寺庙就建成了。时常有村民来烧香跪拜,渐渐地,周边乡村的农民也来了,有献瓜果糕点的,有捐功德钱的,也有专门来听赵明念大悲咒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赵明拜过太多座庙宇,看也看会了。
后来,县政府的领导发现了这个现象,就向市里汇报,市领导组织了一批宗教人士和文化人士开讨论会,结果大家都说,龙德村狮山脚下那个地方,本来就是“宁风寺”的遗址,宋代时契嵩就在那里做过住持,不如干脆在那里建一座大寺庙,一方面彰显藤县的宗教文化,一方面为藤县发展旅游增添景观。领导觉得很有道理,立马就拍板了。
两年以后,规模较大,形式精致庄严的宁风寺建成,在还没有请到合适的住持之前,就请赵明打理寺庙。后来住持请到了,赵明向住持恳求出家,住持见赵明发心恳切,就给赵明剃了度,并让赵明当了首座。赵明主动要求敲钟。每天早晚,周围几十里的人都能听到赵明敲出来的、振聋发聩的钟声,也正因为敲钟要用体力,赵明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好。
后来,方有根听闻赵明的消息,还专门到宁风寺去了一趟,他烧了香,拜了佛,捐了一笔不少的功德钱。他每跪拜一次,赵明就给他敲一声钟。拜完之后,他和赵明对视了一眼,但赵明的眼神中一片淡然,好像不认识他。他知道赵明其实已经认出他来了,只不过装作不认识,他也就没有上前去套近乎了。他知道赵明有赵明的境界,他有他的知见,他们俩不在一个世界里,套不成近乎,于是就离开了宁风寺。
2015年,北京故宫博物院要举行庆祝成立90周年的十八项大展。方有根在央视上看到了消息,他对9月5日至11月4日的《石渠宝笈》特展非常感兴趣,因为央视新闻里说这样大规模高级别的展览,最少十年才有可能展出一回。
方有根心中很痒痒。又到网上查找相关消息,见网上有文章说:
“本特展分为武英殿及延禧宫两个展区,以《石渠宝笈》著录书画为主轴,详细介绍作品的流传经过、递藏经历,同时也展示了故宫博物院在建院90年中征集、保存、维护书画所取得的成就。观众可以获得完整的文化体验和艺术感受,也为研究者提供了翔实、完整、全面的参考资料。武英殿展区展出作品大多为宋元时代的一级品文物,规格之高、一级品之多,在故宫博物院乃至博物馆界都难得一见。比如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在三年多的“休眠”期后再次展出,还有《伯远帖》《展子虔游春图》《冯承素摹兰亭帖卷》《写生蛱蝶图》《渔村小雪图》《听琴图》《明宣宗行乐图》等家喻户晓的名家书画作品。此外,本次展览还将集中展示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位皇帝书法、绘画作品,这也实属首次。
“延禧宫展区整合了以往《石渠宝笈》的研究成果,并且进一步深入发掘资料,主要通过文物展示《石渠宝笈》的编辑、版本、钤印、收藏地点等,具有较高的学术性,大多数书画展品和善本图书皆为首次展出,对进一步推动《石渠宝笈》的研究必将有所裨益……”
方有根看了这文章,心中更痒痒了。到了9月5号这一天,他早早地起了床,吃完早餐后,他就用一个大杯子、也就是摄影师喜欢用的那种可以背在肩上的大杯子,泡了满满的一杯茶。他从来不喝可乐饮料之类的东西,觉得那些东西不解渴,连矿泉水都不解渴,天下只有茶最解渴。然后他又到外面的糕饼店去买了两个面包和一些糕点,把它们连同那个茶杯一起放进一个双肩包里,后来他想了一想,又拿了一本《中国古代绘画史》放入包内,以备看到不懂的作品时好查看一下。他准备在故宫博物院待上一整天,好好看个饱,所以他出门的时候,那架势好像要去远游。
路上堵车,等方有根到达的时候,已经快上午十点钟了。方有根一进故宫博物院,顿时脑袋一阵发晕,眼也花了——只见故宫博物院里乌泱泱的全是人,且个个都是汗流满面。武英殿和延禧宫前,排起了一字长蛇阵,简直像两条河,看不到河的源头。
方有根犹豫了一阵,还是上去排队了。不意排了一个多小时后,队伍还只是往前挪动了一小截。方有根心中很着急,心想这个队他排到晚上,只怕还只能排到一半。忽然在心中骂自己笨:试想凡是进宫殿里看画展的,一定看得又仔细又周全,必定会占去大量的时间。这可不像坐牢,人人都想早点出来。想到这一点,方有根就知道今天肯定是没希望了,就退出了队伍,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想在树荫下凉快凉快,喝几口茶,然后回家,改日等人少了,再来看画展不迟。
他卸下双肩包,放到自己的跟前,取出大茶杯,开始喝茶乘凉。刚喝了两口,突然来了个老头,拎着个小马扎,坐到他的旁边,笑眯眯地望着他。方有根觉得这老头有些面熟,仔细一想,不由得猛地一拍脑袋,惊异地说:
“您、您……您不就是前些天到我茶楼里喝茶的那个老……老先生吗?”
老头说:“怎么?不准是我吗?看你一惊一乍的,没出息。”
方有根见老头的气色和上次去茶楼不同,脸上很有润泽。衣服也不同,上次穿的是一件卡其布的皱巴巴的中山装,而今天穿的是一套笔挺的西装,还戴着一顶很时髦的帽子,样子很像个归国华侨,这使方有根觉得这老头更加神秘。方有根问:
“老先生,您也是来看画展吗?”
老头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傻,这么高规格的画展,开展第一天,又是周末,你赶过来凑热闹,你不知道中国人都喜欢赶热闹吗?”
方有根连连点头说:“是是,我是笨,真笨!那您今天来干吗?”
老头又眯眯地笑了一下,说:“我来找你啊。”
“找我?您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方有根问。
老头说:“我就知道你这种傻瓜今天会来,而且知道你最终会放弃排队到阴凉的地方来喝茶。”
方有根挠着脑袋说:“老先生真是神了,我实在太笨。这一些天来,我常常想着您,不知道您是人还是神仙。”
老头说:“我不是神仙,你是神仙。你是笨出来的神仙。”
方有根说:“老先生不要取笑我,我这个人天生笨,原来是做篾匠的,大山里出来的。”
老头说:“所以我说你是笨出来的神仙,当年你把我都骗了。”
“我?把您骗了?”方有根满脸的困惑,“我们就是在茶楼里认识的呀,我何时骗您了?您不是指汪之瑞那幅斗方吧?”
老头依旧是笑眯眯地说:“那幅斗方在我眼里不算什么,我见过的好东西多了。但是近三十年前,你做的那幅巨幅‘黄宾虹’,把我骗了。”
方有根一听这话,立即就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老先生和那幅‘黄宾虹’有什么关系?”
老头说:“那时我是‘鼎盛”拍卖公司的书画首席鉴定家,就是我决定让那幅黄宾虹入拍的。我居然看走了眼,要不是那幅画那么大,我也不会看走眼。一方面那幅画确实仿得好,另一方面我不相信有哪个傻瓜会仿那么大的黄宾虹,于是就断真了。没想到天下还有你这样的傻瓜,你说你是不是笨出来的神仙?”
方有根愣怔了半天,才说:“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那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老头说:“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其实我也是徽州人,我是休宁人,我的祖上,就是徽州茶艺大师闵汶水。我每隔一两年,就要回徽州一次。有许一丁的那篇文章在,我要找到你还不容易吗?”
方有根听了,点了点头,问:“老先生现在还搞鉴定吗?”
老头摇了摇头,说:“不搞了,自从在你那幅‘黄宾虹’上看走眼以后,我就不搞了,觉得惭愧。我后来就调到故宫博物院,主动要求做一名普通的书画管理员。现在已经退休十几年了,有时还会来这里转转,教教年轻人,平日里都是在家喝喝茶。早知道会有你的那幅‘黄宾虹’出现,我当初还不如不做书画鉴定专家,我就做一个品茶师多好。我敢说,看画我有时会错,品茶我绝对不会错。好好地开你的茶楼吧,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老头说完,拎起他的小马扎走了。方有根还恍若在梦中,等他清醒过来,见老头已经走远了,几片树叶跟在老头身后飞。
方有根突然觉得饿了,很饿很饿,他拿出面包和糕点,大口地啃起来,就像当年他初次到屯溪时啃苞芦粿一样。
后记
这个小长篇写完之后,我请了一个精于校对的朋友帮我校对。他核完后,第一句问我的话是:“你写的这些故事,真的假的呀?太玄乎了!”我笑着回答:“就像历来古玩界的收藏买卖,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想我说这话时,表情一定有点像崔永元。
将近三十年前,几个朋友带着我“玩”古董,说是“玩”,其实就是通过收购古董再转手卖来赚钱。那时候有一部分人已经富起来了,这让大部分还很穷的人很着急,拼命想各种法子赚钱,其中最刺激又最具风险的,就是“玩”古董。那时真正有眼力的人并不多,于是只能经常到乡村去跑,因为那时乡下的古董假的少,价钱也便宜,这让不少“玩”古董的捡了大便宜。有的人运气好,捡到一两样好东西就发了。那时,按收古董的行内话说,是“玩”古董的天刚蒙蒙亮,糊里糊涂也能碰上好东西。收古董这事是讲机缘讲运气的,有的人能碰到,有的人就碰不到,跟勤奋没有多大关系。在这种情形下,就容易发生很多离奇难信的事。
在中国,但凡一样东西能赚钱,假货不久就会悄悄地冒出来。很快,就又产生了一批吃了假货而亏大本的人。事实上,在文玩史上,赝品一直存在。因此真假问题就成了“玩”古董之人最头疼的问题,为了赚钱的“玩”古董,常常有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事情发生,和周作人那种“老去无端玩古董”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我当时一方面因为缺本钱,一方面因为不上心,只是觉得跟朋友们下乡去收古董好玩,看他们交易古董、相互斗法也好玩,所以既没赚钱,也没亏钱,我却因此得到了许多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很早以前,我就想把这些故事加上自己的想象,写成一部小说,但我没敢写,毕竟有一部分事件是真实的,而当事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怕他们不高兴。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在我的朋友们的心中,过去的暴风骤雨成了今日的云淡风轻,甚至成了酒桌上的趣谈和美好的回忆,从前的惊险斗法如今看来无非是一场游戏。见了他们这种气度,于是我决定写出这部小说。既然是小说,免不了虚构的成分要占一半,甚至一大半,这是每一个读者都明白的。
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读小说亦当与此理同。
最不会写后记,也就最怕写后记。好在后记大部分读者是懒得看的,这样我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不怕丑了。心一放松,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南北朝时禅宗的傅大士写的一首颠倒偈子: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有人说傅大士是弥勒菩萨的化身,不知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