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红豆》 作者:何世平
小锣推开防盗门时,一眼就瞅见了鞋柜上躺着一箱牛奶,他问玉玲,家里来客了?
玉玲正虾着腰,坐在沙发上,入神地在对着电视,在看省台的方言肥皂剧。听了小锣的询问,眼睛对着电视回他说,姐夫带来的。
小锣耳朵听着玉玲的回话,眼睛也没有闲着。他发现,玉玲在说话时,眼睛没有瞅他,甚至头都没有朝自己转一下,她的心思全在肥皂剧上。小锣思忖,自己也有一个礼拜没有回家了,在楼下他还在想自己回家,玉玲肯定会好生欢喜。虽然已经是人到中年,可是,夫妻之间的那份私情,还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融。首先自己就有那份念想,玉玲肯定也有。可是,自瞅见那一箱牛奶,又见玉玲那心不在焉的回话,他的心里像吃了苍蝇,不是滋味。
吃饭的时候,他无话找话,对还在看肥皂剧的玉玲说,姐夫又回来了?
玉玲这次把头转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那说的么话?
小锣吞下一口饭,眨巴了一下眼睛,若有所思,说,好像是我到山上去他走的,我还没回来,他又回来了!
玉玲说,姐夫能耐呗,他上一天班,歇两天。歇着还拿钱,不回白不回!
小锣的饭咽不下去了,仿佛是被阻在了喉咙里。他打了一个嗝,又开始往下吞,饭才艰难地滑进了食道。饭粒在食道里滑行的速度很慢,待到达胃里时,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已经吃饱了。可是,他瞅着碗里,饭才动了一半。他素性放下筷子,推开碗。他以为这样做,玉玲肯定会转过头来,注意自己。哪知道,玉玲压根就没把他的不满当回事,她看她的肥皂剧,心无旁骛。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锣忍不住对着已经睡下的玉玲说,你以后能不能顾一下我的感受?
玉玲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回音。
小锣脱衣上床,把手搭到了她的右乳时,却被玉玲不急不缓地把他的手拎起,放到了该放的地方。这一举动,小锣猝不及防。小锣不甘心,又把手搭到了她的右乳,这回玉玲没有动作,却闭着眼睛警告他,把手拿回去!
小锣抽回自己的手,说,你生气了?
玉玲转过身,背对着他,说,我不晓得生气,我说的是事实,姐夫就是能耐。
小锣没有再找下句,起身下床,捡起衣服,到儿子的房里,躺倒在儿子的床上。
小锣叹了口气,他已经想不出玉玲从甚时候开始,一口一个姐夫,全然不顾他这个做丈夫的感受。他想自己肯定在哪里出了茬子,才使得在一家宾馆搞保洁的老婆,这样瞧不起自己?
玉玲之前对姐夫没有这样亲近。从甚时候开始变了,他要理一理。再不理,就有点乱了。
玉玲跟自己结婚的时候,家里很苦。母亲在玉玲很小的时候,就结玉玲为干女儿。玉玲的姊妹也多,缺衣少穿的,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下也很普遍。母亲对玉玲,名义上是干女儿,事实上,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好。这个玉玲的父母能感觉到,玉玲更能感觉到。到玉玲过了十八岁,小锣的母亲就到玉玲家提亲,玉玲在二十岁那年,就成了小锣的老婆。
那个时候,姐夫在家种田,老实巴交的,坐在哪里,安静得如空气。小锣心里对他很是不屑,他怎么对他不屑?他听说姐夫是初中毕业,这在当时的乡下已经不足为奇,可在小锣面前那可了不得。小锣父亲过世,他才十岁,才读三年级。父亲在世没有感觉,父亲过世后,家里家外的事情,母亲和姐姐哪里忙得过来。他是家里的老二,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光靠母亲和姐姐哪里能养活一大家子人?他义无反顾地从学校里回家了。
村里人都担心年轻的母亲,改嫁离开这个家。母亲还没走,就被打着光棍的三叔盯上了,母亲不想答应。可是,这一家大大小小的萝卜叮当,一个正常男人是不敢进这个家门的。母亲在叹息声中,答应了叔叔。
姐姐是二十岁出嫁的,一到双抢姐姐和姐夫都回家来帮忙。小锣结婚时,母亲和叔叔给他盖了三间砖墙瓦房,等于是把家里油盐罐子都倒给了他。母亲在他结婚时告诉他,几个弟弟以后是没有他这样的条件了。母亲的意思,是要他以后条件好了的时候,要顾及弟弟们。玉玲过门后分家的时候,母亲还分了债给他们。玉玲为这个债耿耿于怀,再加分家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这期间,自己的姐夫一家人在家里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因为他那个村庄田地富足,每到下半年收割后,家里有口粮,还有卖的。玉玲的姐夫也是跟自家姐夫一样,只要在家种田,就有日子过。反观自己,同样的在家种田,到了下半年,只能勉强糊口,要是卖一点粮食,还没到过年,就没有米下锅了。就因为田地少,他和玉玲不能在家种田,只能到城市去谋生。他们到工地去做过工,到菜市场去卖过菜,没有一样捞到过钱。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儿子十岁以后,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后来小锣看着做假酒来钱,就冒险干起了这个行当。听说做假酒属于违法,逮着了,轻罚款,严重的还要做牢。这些对没有文化没有手艺的小锣来说,等于没说。
几年假酒买卖做下来,家里的钱也不在少数了,玉玲要回家把楼房盖起来。这个时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村庄里开始时兴盖楼房了,小锣不想盖,可经不住玉玲天天念叨,素性回家盖起了楼房。
小锣把楼房盖起来,一次粉刷,把家里装得像金銮殿。另外,还把楼房四周圈了两米多高的院墙。到这时,村里人才发现小锣在城市发了大财。亲戚朋友这时也对小锣夫妇刮目相看了。小锣的姐夫,玉玲的姐夫,都来要给小锣帮忙,小锣家几乎没有事给他们做,他家的事情都外包给了瓦匠,木匠。他们来,除了吃饭就是喝酒。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不如自己的舅老爷,姨妹子转眼之间,让他们望尘莫及了。
小锣见到村里人,男人一律递烟,来家串门的一律留茶留饭,好生伺候。
小锣那时,腰里挂着“bb机”,只要那玩意一阵叫唤,说明生意来了。小锣就风风火火地去了城市。家里丢给玉玲。玉玲把村里人侍候得没的话说,唯独她对婆婆公公没有热情。她心里对他们有想法,说白了,就是有恨。他们扔给她的债,让她觉得像背千斤重担一般,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日子好了,她不会忘记。有时,婆婆来屋里转着瞧,有时公公来转着瞧,她一律不冷不热,到吃饭的时候,也不打招呼,她像没有瞧见他们一般。
公公心里虽然气愤,可他毕竟是男人,他不能告诉人家,说儿媳妇对他冷淡,不喊他吃饭喝酒。婆婆就不一样了,婆婆本来心里就搁不住话,玉玲对她这样,她心里难受。婆婆想,你对我不好,也就算了,公公是你的叔叔。小锣自己的父亲过世后,他到这个家来,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到头来,就这样报答我们?婆婆起先告诉回家的小锣,小锣说,对你们不好,你们就少去她面前。你们要是没钱,跟我说。婆婆越发气愤,见在儿子面前说不通道理,就说给村里人听。有人把话搬给玉玲,玉玲发狠,愈加不理他们。
中秋的时候,小锣又被bb机叫着去城市做假酒买卖去了。玉玲在家带儿子读书,儿子在七八里外的镇里读小学,早出晚归。玉玲那天中午准备热早上剩下的米粥,打发自己一顿。忙完家务,刚打开电视,院子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叫声,起先她没在意,摩托车的叫声此起彼伏。她走出屋外,见小锣的姐夫站在摩托车旁按喇叭,她才想起,院子的铁门被自己上了锁。
小锣的姐夫,玉玲也喊姐夫,她边开门边客套地说,姐夫今个怎么舍得出来玩儿?
小锣的姐夫叫春子。春子笑着说,我到妈家,她不在家,门锁的,我就到你家来了。
玉玲沏好绿茶,打开电视给春子看,自己拿着篮子到村部买来鱼肉,烧好后,把酒拿出来,招呼正在看电视的姐夫上桌子喝酒。
春子端详着桌上的菜,又瞅着杯子里的茶叶,对玉玲说,发财的人家就是不一样,茶是好茶,菜是好菜!
玉玲笑,说你就踩吧!
春子说,我是说心里话。说完就自斟自饮,一边与玉玲拉着家长里短。
小锣是在第三天回到家里的,小锣回家时,喜气洋洋。玉玲见男人喜气,心里也跟着高兴。不用问,男人这趟出去,财气肯定不错。
小锣吃过中饭,出门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像换了一个人,脸色黑的森人。玉玲几次找他搭讪,他像没听见一般,不理不睬。玉玲心里蹊跷,怎么才回家好好的,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就变了一个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径自跑到了儿子的床上,像瘟神一般躺下了。
玉玲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她的印象里,小锣每次回家,晚上都像饿狼一般,把自己扑倒,今个是太阳从东边落山,怎么回事呢?
玉玲头想得痛,就是想不起来自己甚地方得罪了小锣。后来她干脆不想了,她安慰自己,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管他呢?
第二天早上,小锣起床就捧着茶杯又到村子里转悠去了。玉玲烧好早饭,等他回来,等了好半天,却见小锣捧着茶杯回来了。玉玲发现他的脸红得像关公,便问他大清早在哪喝酒了?
小锣说,在五爷家。
五爷就住在隔壁,本来两家开门就能相望,现在砌了院墙,看不见了。玉玲奇怪,昨天小锣还不搭理自己,脸黑得像沙蓬,早上出门还是的,怎么喝了酒回来就像换了一个人?
玉玲忍不住地问小锣,昨个发的哪门子神经?
小锣瞪着被酒精烧红的眼睛,说我昨晚上差点想杀了你!
玉玲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咸不淡地说,那你怎么不杀?
小锣说,我走的这几天,家里有没有来客人?
玉玲想了半晌,说,就姐夫来过。
小锣说,姐夫那天晚上在哪住的?
玉玲说,在家里住的。他一个人孬喝酒,喝醉了,睡在床上起不来,我不能赶人家走吧?
小锣说,我不在家,你怎么能留一个男人在家过夜?
玉玲半晌接不上话,她心跳得厉害。待平静了一点,她说,你儿子还在家里,我那天晚上跟儿子睡的。
小锣说,我不相信你,现在就不跟你搭话了。外面人相信吗?
玉玲说,这是哪个嚼的牙白骨,我没有做那下着的事,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小锣在一旁,吞云吐雾。他说,下回我不在家,活老子来,也不要留在家里住了。
小锣又到城市去做假酒买卖时,玉玲站在了五爷的院子里,五婶把她拉回家,埋怨她,小丫头,这回委屈你了,我和你五爷相信你!
玉玲的眼泪挂在了脸上,她说,我一点都不晓得,蒙在鼓里。
五婶说,村子里传得像洗菜,现在好了,只要小锣相信你,比甚么都好。
玉玲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发现这个话,是从婆婆嘴里说出来的。既然婆婆都敢告诉他儿子,那她就敢告诉她的女儿,春子肯定会出来澄清,玉玲等着这一天。
一直到过年,春子没有露面。玉玲现在不喊他姐夫了,她在心里就喊他春子,那个黝黑的春子,肯定来过,他就是装洋,不露面。
正月里,小锣还准备和往年一样,把父母亲戚全部请到家里来吃春酒,被玉玲拦下了。玉玲说,请他们不要紧,你喊你妈到村子里把我的名声收一下。
小锣怎么去跟自己的母亲说这个,想了半天,只有作罢。
早晓得这样,他何必到村庄来盖房子,一边是老婆,一边是母亲,他两边都没办法调和。
从那年正月开始,玉玲基本跟小锣家里人断绝了来往。其实,这也没什么,小锣还有一帮狐朋狗友,玉玲还有娘家亲戚,玉玲把五爷五婶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当客人,当亲人,唯独疏远的就是小锣的家人。
儿子上初中时,村子里开始有人把儿女转到县城的学校里,租房陪读。小锣也不示弱,他也要把儿子转到县城。唯一不同的是,他到县城买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把儿子迁到县城上学。本来他不想买,可是,玉玲与他家里人,那样的关系,他站在之间,真是左右为难。本来玉玲也不想来县城,可是,在家门口呆着,天天见到自己不想见的人,心里实在添堵,去县城也好。
他们搬到县城时,玉玲告诉小锣,不许你家里人到新房子子里来。
那一年,小锣干了一件大事,他买下了村里的林场。林场的面积,有两百多亩。玉玲不想买,小锣背着她买下的,只花了七万来块钱。玉玲说,这样买来买去,外面的人,不晓得我家里有好多钱?小锣劝她,我现在买放那里,等假酒做不下去的时候,就到林场种树卖钱。
小锣把山上杉树,请人砍光,卖了差不多六七万。他买来外松苗,栽了几十亩,又买来各色风景树苗,栽了一百多亩,请了附近的一对老人看山。
那时侯,村里的人,把小锣当作活菩萨。一个没有文化的乡里人,一会在乡下盖楼,一会到城里买楼。这还不算,还买下了村里两百多亩的林场,这不是本事是甚?
也就是到县城的第二年,小锣在外面出事了。他在仓库里做假酒时,被工商和公安联合逮了个正着。
人在看守所没有办法出来,玉玲去又见不到面。她急得嘴巴都起了白泡,就是没有办法把小锣捞出来。
就在她火烧火燎,走投无路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打开门,见是春子站在她面前。春子还像那个秋天一样,脸色黝黑,连穿的短袖衬衫和裤子也还是几年前的。
玉玲没有招呼他进门,就站在门口,问他,有事?
她没有称呼他姐夫,她也没有喊他春子,她觉得这样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
门外的春子,听了玉玲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慢慢地,带有几分羞赧地说,听说小锣出世了,我来问问。
玉玲说,他在牢里,就这么个事情。
春子听了玉玲的话,点了点头,还没有走的意思。玉玲却不耐烦了,玉玲客气地说,我头有点痛,你回去吧。
说完,她就随手关了防盗门。站在门里,好半天,春子的脚步,才一步一步朝楼下去了。
不一会,家里的电话响了。她不想去接,自从小锣出事,家里的电话响得没完,都是问怎么出的事?她起先还有劲讲给好心打来电话的人听,可是这样的电话没完没了。她疲劳,懒得说了。本来就是,她现在得到的信息,也是从公安嘴里知道的一点皮毛。小锣具体怎么被公安逮到的,她真的一无所知。
电话还在执着地响着。没有办法,她只好拿起听筒,电话是春子用公用电话打来的。春子在电话里告诉她,他有一个堂兄就在小锣出事的城市当官,他想去找这位堂兄,求他能不能把小锣捞出来。
玉玲起先不敢相信他的话,电话那端的春子告诉她,他这个堂兄在小锣的那个城市的军分区里认职,平时跟公安打交道比较多。只要他答应帮忙,多多少少会有一点把握。
玉玲听出来了,春子的意思,即使去找他的堂兄,也是要花代价的。这样一来,他的后面就要带一个兜里揣钱的。玉玲说,我拿钱给你,你该怎么花就怎么花。春子不答应,他说,一人为私,俩个人为公。玉玲问他现在人在哪里?他说就在她楼下的小卖部里。玉玲让他在下面等着,她这就过来。
本来玉玲在心里排斥这个叫春子,又喊姐夫的男人。可是,人家既然说要救自己的男人,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正要到房里拿钱,门铃又响了,她以为是春子又上来了,无论如何,这回是不会让他进自己的家门。帮忙归帮忙,这回要跟这个人界线分明,不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门铃一直在响,她只好在猫眼里往外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门外站着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她连忙打开门,没有称呼他们,就问他们俩怎么回来了?
姐姐说,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们听说,就请假赶回来了。
玉玲的眼泪挂在了眼眶。自得到小锣出事,她还没有淌过眼泪,见到姐姐她就不能自已了。她想说话,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姐姐安慰她,眼下救人要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玉玲用手揩了一下眼睛,就把刚才春子的事情对他们说了。姐姐听后,沉着地说,你不能去,你在家里,姨侄还要吃饭。那边就给小货跟春子一道去。
玉玲听了,如释重负,就是不少妇给儿子吃,她也不想跟春子去那边。
俩个姐夫连晚打的去了小锣出事的那个城市。玉玲在家里每时每刻都在为小锣担心。她一会担心小锣被打残废了,她一会又担心小锣在里面出不来,要是判几年劳改,她不晓得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消息是在第二天到来的,春子的那位在部队当官的堂兄答应帮忙。他打了一通电话后,他在公安的朋友也答应帮忙。只是打理一通过来,至少要二十万,还要快,不然,检察院接手,就没有办法救人了。
玉玲傻了,二十万,她到哪里去搞这么多钱?她急得如蚂蚁,在家里打着转儿。
就在玉玲一筹莫展之际,姐姐背来了五万块钱。玉玲诧异,你们俩才出门打工,哪里来这么多钱?姐姐说,小货已经打电话跟我说过,我们这个钱是准备今年盖楼房的,我们商量,暂时不盖了,借给你救小锣。
玉玲还能说甚,她知道一贯在家里做不了主的姐姐是没有这个胆把钱借给她的,这其中一大半的主,是姐夫小货做的。
有了姐姐借的五万块钱,玉玲有了信心。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亲戚朋友,直言不讳地说小锣出事了,还关在牢里,借钱救他出来。她的坦白,为她借钱打开了通道。
她没有把钱交给春子,而是把钱交给小货。让他带转给春子,交给春子,她必须要说话,可是,她不想跟他说话,她不知道她怎么这么记仇?
二十万虽然交出去,都过去半个月了,小锣还是没有消息。玉玲心里急,按理,她应该直接打电话给春子姐夫,可是,她却打电话给小货姐夫,委托他打电话问春子。小货已经回外地上班,他就打电话给春子问情况,春子说,那边不是跟一个人找关系,那边要找好几个人,还要等一段时间。小货把信息转给玉玲时,玉玲稍稍放心一点。可是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始终忐忑。没过几天,她又打小货的电话,小货过不了一会,总是把电话打回来,不紧不慢地转达春子的原话。
小锣是在初冬时节回家的。虽然他在牢里出来就把身上的囚衣扔了,换上玉玲为他买的新衣服。可怎么也掩盖不了那很久没有接受阳光而变得苍白浮肿的脸色,还有剃去毛发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光头。
小锣在县城的家里呆了好多天没有下楼,小锣还当着玉玲的面,像娘们一样“嘤嘤”地哭泣过,最主要的这次一下就损失了几十万,对他来说,就好比在山头上,一下摔到了山角下。牲畜先悔,人后悔。小锣现在后悔没有及时收手,他肠子都悔青了,可是,又有甚用?
玉玲问他,在里面打了没有?小锣点头,开始的时候,天天挨打,自从姐夫的堂兄打通关系后,就没有挨过打了。说到这,小锣想起什么似地,说,喊姐夫来家里吃一次饭吧,要不是姐夫,我不晓得是甚后果?
玉玲说,不喊,要喊你哪天把他带到城里随便哪个饭店,去招待他,不要给我晓得。
小锣说,那就不喊了。
到了正月,小锣还想去拜会一下他过去的狐朋狗友,玉玲说,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跟人家玩?
小锣迟疑片刻,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说,他们不也借钱给我了吗?
玉玲答非所问地告诉小锣,今天请姐姐姐夫来家作客。
小锣问,哪个姐姐?
玉玲说,自然是我家姐姐!
玉玲又说,你在牢里,是我家姐姐第一笔就送来五万块钱。
正月过后,看林场的老余来找他。小锣以为他是到期来接工资的,没想到,老余嫌看山的工资低了,要加工资。小锣跟玉玲商量,玉玲说,让他走。老余走后,小锣着急,不知到哪里去请人看山。哪知道玉玲早有安排,玉玲说,就你去。小锣不想去,说我还想去做生意。玉玲说,你还想二进宫?小锣说,我去做其他的生意。玉玲说,人家有文化的人都做不到生意,就你这样,打工都没有人要。小锣火了,回她,你有多少文化?玉玲说,你别管我,先把欠人家的外债还下。
小锣杵在那,像树桩。
小锣卷着铺盖去了林场,他在心里暗暗为自己惋惜,堂堂一个自产自销高档名酒的万总(小锣姓万),落到眼前这个地步,真是高射炮打麻雀,大材小用了。想是这么想,事情还是要做。风景树下面疯长的野草,要赶快拔掉。外松到了施肥的季节,再不施肥,就要错过季节。
才来的时候,一个人睡在看山的小屋里。四周静得叫人难受,他被这寂静惊得心里发慌。
小锣白天做他该做的事。晚上,他还在盘算着哪些树下面,需要明天去翻耕还是施肥。几个月下来,寂寞就是找他,他也全然不觉了。
有时候,玉玲来山上陪他过夜。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他眼瞅着她,却不知道说话。玉玲问他,怎么了?他想了半天,说,好多天没有说一句话了。
晚上除了做夫妻间的功课,小锣基本没话。玉玲诧异,一个本来成天嘴呱呱的人,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思来想去,觉得并不奇怪,小锣在牢里出来就已经像换了一个人。只是,那时没有现在明显罢了。
小锣在山上开始养了几十只鸡,又开垦山地种蔬菜。几个月下来,他发现他与山上的每一颗外松,每一颗风景树都有了灵性。他走到哪,那些树们都在和他打招呼。他甚至能感觉,他第二天该在哪一片林区拔草或者施肥,那些树们都告诉他了,以至于他不要费太多的思忖,事情就被树们给他安排好了似地。
几年下来,山上的每一颗外松,每一颗风景树,他都熟悉了。他觉得他与它们之间,有一种惺惺相惜,休戚与共的连带关系。这种关系比亲戚,比朋友还要来的亲切随和。
他才想起来,他与自己的父母,自己家的亲戚已经有好久没有走动。自己的姐夫托人把自己从牢里救出来,他却一趟没有去过。去了怎么说,喊他到家里来玩,客气话肯定要说的。春子是个实在人,假如他真的去了家里,玉玲能答应吗?还有一帮狐朋狗友,自己与他们之间也好几年没有来往了。一半是玉玲说过没有必要,一半也是自己的想法。这几年,他把乡下的楼房卖了还债。这几年,风景树都卖疯了,一颗不大的桂花树,还在山上长着,忽然冒出来一个树贩子,出的价他都不敢相信,他以为是人家在拿他开玩笑,他不卖。哪知道树贩子以为他嫌价格低了,再次抬价,他只有卖了,就是卖这些桂花,茶花,一点红之类的所谓风景树,几年下来,那次在牢里欠的债早就还光了。
才卖那些桂花树,他有些于心不忍。可人家出的价格他又没办法拒绝,他听到了那些被抬上汽车的桂花树们的幽怨。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在心里告诉他们,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就等于养了一个才刚刚成人的闺女,还没到出嫁的年龄,自己就禁不起诱惑,偷偷给嫁了出去。
姨姐夫小货也有几年没有在一起吃饭了,这个不能怪他。山上养了鸡,他白天不能离开。他也感激他!他把家里盖楼的钱,拿来救自己,这个玉玲不止在他面前说一次两次了。虽然前年他到县城买房,他已经把钱还了他。可是,他心里还记着这份恩情。他在一天心血来潮时,竟然拿起手机,打他的电话,说了他的心思。那边的姨夫说话的口气,显然没有他的热情高。放下电话,他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姨夫在外面给人家当小二子,哪像自己这样,给自己打工自在?
小锣有一次送蔬菜到县城的家里,在家吃午饭,他提了小货姐夫。没想到玉玲对小货姐夫赞不绝口,玉玲几乎一顿饭,都在夸小货姐夫。回来的路上,小锣心里有点酸。想当年一个老老实实,见人讲不出话来的小货,站在哪里,就像空气一样的一个人,几年的工夫,好像变了一个人。玉玲那么夸他,就可见一斑。哪天见面,自己还真的要领教领教他的厉害!这么想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鞋柜上有一箱牛奶,他问是哪个带来的?玉玲说是姐夫带来的。他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他虽然没有与自己见面,说明他与玉玲还是见面的,要不然玉玲对他没有那么了若指掌。他不相信,一个在外面看仓库的小货,几年没见,还这么日牛了。
他原来回县城的家,都要打电话给在楼下宾馆打扫卫生的玉玲。他又一次回家,就没有打电话给她,他也不是健忘,是他几次想起而没有打给她。
他回家也没有敲门,而是拿钥匙开了门。让他意外的是,玉玲正和姐夫小货在桌上吃饭。更让他意外的是俩个人见到他回家,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还在有说有笑的拉寡。就好像他们俩是这个家的主人,小锣是外人似地。小锣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他条件反射地望了一眼鞋柜,鞋柜上又垛了一箱牛奶。玉玲就仿佛长了后眼一般地告诉他,姐夫又带来一箱牛奶,喊他不要破费,他偏不听。
小锣这时候没有沉默的理由了,他有意无意地说,姐夫来玩,你怎么不喊我回来陪他拉拉寡?
玉玲说,姐夫也不是甚稀客,还真陪他!
小锣心里说,真是说假话,那你怎么在家陪他!
小货姐夫吃过饭就走了,小锣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扒着饭。玉玲说她也要到宾馆去打扫卫生去,上午的事情还没有做好。
小锣说,你等一下。
玉玲问他有么事?
小锣说,我不在家,就你和小货俩个人在家,一男一女,你不是把话给人家说吗?
玉玲说,你这说的是么话?一男一女,哪个还做了甚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成?
小锣说,你是没做,人家晓得你们吗?
小锣还打算说,上次你和姐夫春子的事。他还没有说出口,玉玲却抢过话,说,人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们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哪个都没权利管我。
小锣说,我没有说坏话,我不就说,下次姐夫来,你喊我一声回家来陪陪他吗?
玉玲说,为什么要喊你?
小锣诧异了,在小锣的心里,一个不认识字的女人,一个在宾馆洗毛巾拖地板的女人,竟然对他文乎文乎的说“为什么”?这是对他公然的蔑视。小锣说,你不喊我,就请你下次不要跟人家俩个人在这个家里!
玉玲凶巴巴地回他,没门,凭什么喊你!
小锣到山上时,气得喉咙发喘。凭心而论,他没有想其它七扯八拉的见不得人的事,因为他对玉玲的为人和性格没有怀疑。他气一对孤男寡女把门关起来在家里,东拉西扯,这到底算哪门?
晚上他没有烧饭,他越想越气。自己提醒玉玲,她竟然还左一个为什么右一个凭什么?他简直怒火中烧。不行,他还要问她,为什么对小货那样热络?凭什么对小货那么贴心?他拿起手机拔玉玲的电话,玉玲不接。不接他就不厌其烦地打,他有这个耐心。
玉玲到底还是接了,她在那边问他有么事?
他说,有事要和她说。玉玲说,她现在在外面玩,让他等一会等她回家再说。玉玲说她在外面玩,小锣就猜到玉玲现在在小货家。小锣故意问她,在哪里玩?玉玲却示威一般地告诉他,在姐姐家玩。小锣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们白天谈心还没有谈好,晚上继续谈,是吗?玉玲说,你这说的么话?小锣嚷,我就是说的这个话,你怎么样?玉玲说,你说的话你要负责,我马上过来问你!小锣说,你来呀?
小锣以为玉玲说着玩的,坐在屋里生着闷气。没一会工夫,一道灯光照在门口,他才知道,玉玲是打的过来找他算账来了。
玉玲见面就问他,刚才怎么说的?小锣发现姐姐和小货也跟着下了车。小锣说,我就是那么说的。玉玲就往小锣面前扑,小锣在门口打着转儿,他在让着玉玲。他边打转儿,边说,你和姐夫在家里已经出过一次话把子。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姐姐就迎面扑来,在他的面颊左右开弓,甩了两个耳光。他本来是提防玉玲的,让他没想到的是,被姨姐扑过来甩了他两个耳光。他摸着脸颊,说你们商量好了来打架的?玉玲说,就是,你怎么样?
还是出租车师傅拉开了他们。
第二天回家,见玉玲不在家里,他赶到宾馆。他豁出去了,他也顾不得玉玲在大众场合。他问玉玲,昨天自己说了什么坏话,挨了她姐姐打脸?玉玲说,你问你自己。他说,好,从今以后,你们家的人,不许进我家的门。玉玲对他嗤之以鼻,说,不是你说了算。
小锣又一次回家,见楼下停着一辆电瓶车在充电,他认识这辆电瓶车,红红的颜色,是小货家的。他打开门,问玉玲,我怎么跟你说的?玉玲说,又怎么了?他说,楼下电瓶车在充电,算怎么回事?玉玲说,你不要姐姐来,他女儿来充电,你总不能推脱吧?小锣相信了玉玲的话。当他无意间瞅见鞋柜上垛着一箱牛奶时,他不声不响地出了家门,他来到小货的小区,按响了小货家的门铃。门打开时,就见姐姐和小货站在门口。他没有打招呼,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开。
小锣到山上时,挨个对外松说,我再也不回家,就陪你们!他又对桂花树,白玉兰们说,就我们做伴吧,我再也不回家!
这时候,小锣心里异常平静,他后悔听了玉玲的话,现在连一个狐朋狗友都没有了。好在他还有这片山片崂的树们。他白天就跟他们做伴,晚上就睡在小屋里,听树们咿咿呀呀地絮语。头发长了,胡子深了,他再也不管它们了。
在春天的时候,有时髦男女到林场的白玉兰和茶花下拍照,当见到一个长发披肩的男人时,都误以为碰到了野人。
玉玲来过山上,见到了似野人一般的小锣,她问他怎么变成了这样?小锣说,你走吧,我不认识你。玉玲说,你自作自受。小锣就瞅着她笑,山上的树哗哗直响,玉玲以为起风了,仔细打量,风平浪静,可就见片山片崂的树叶,像被风吹过一般,哗哗直响。玉玲吓得拔腿就跑。
披头散发的小锣站在那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