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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呼洛迦

发布时间:2018-07-02  来源:《解放军文艺》  作者:刘鹏艳

很多年后,马果还记得简一凡牵着她的手奔跑在竹影斑驳的晨光里的样子。

日在山的后面,渐渐地升起来,透过竹林洒下线条凌乱的光影,他踩碎了光线,接着是她。他们的手竟然如此紧密地牵在一起,仿佛从来不曾放开过。巨大的喜悦漫山遍野,她望着他,从稍稍落后一些的右侧面,那令人着迷的坚毅的轮廓就让她腾云驾雾一般眩晕起来。阳光清澈,惊起的雀子扑棱棱地飞进一面硕大的水晶,水晶里映照着淡蓝的天空和几朵美丽的絮状白云。那蓝是由淡淡的银灰色浸出来的,白云则像是女学生裙角的蕾丝花边。

这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在马果的梦境里,让她搞不清到底是记忆攻克了梦境,还是梦境篡改了记忆。但无论如何,她拥有这幅画儿,在很多年之后,所有人都遗忘了当初的故事,她还攥在手里,烙在心里,紧紧不放。

尽管了色师傅说,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而后方能度一切苦厄,她还是空不了,放不下。有很多事是不能放空的,放空之后会发现自己也就没有了。那是很恐怖的事。马果宁愿死在回忆或梦境里。

回忆就是这样好,倒带、定格、快进都随心所欲,梦境则更高明一些,精通各种蒙太奇的手法,使马果的一生都凝结在与简一凡相处的短暂时光里,连呼吸都与他有关。

她与他认识很偶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必然。了色师傅不是说三世因果吗?那么她和他,恐怕是三生三世的冤孽也未可知。她仰着头看他。他本就生得高高瘦瘦,骑坐在木梯上,就更加高不可攀。她永远记得他的样子,那个年轻人骑坐在木梯上,脸庞沐浴着神圣的光辉,手上端着画盘和颜料,像在进行一项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伟大工作。有一次他的同学偶然闯进来,拉着他质问,为什么不去革命,却躲在这个破庙子里画劳什子的壁画?他淡淡一笑,拂一拂衣袖,背过身去说,我正在从事我的革命。他的语调里有一种雍容的自负,外面世界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与他全然无关,而他却已经站在了自己灵魂的革命的中心。

这是要到很多年后,马果才能够明白的一种关于孤独的思维和想象。

然而倒回去,她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深山古庙里来画画儿。

庙子早就年久失修了,只一个老住持,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马果来的时候,脑袋上顶着刚剃的板寸——一路上不太平,扮成个男孩样,仿佛脚力也健了些。马青山点头哈腰地跟住持老和尚说,这是我幺弟。了色师傅就微微一笑,把他们让进厢房。

小和尚送来馒头和热水,对马果说,姐姐,你有事就叫我。马果吃了一惊。马青山却不以为意。老而弥“奸”,他笑,从嗓子眼那儿吭哧一下。马果就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不必说破的,就像山外,那些把口号喊得震天响的年轻人,因为虚张声势反而显得面目可疑,马青山抱臂站在看热闹的人圈子外面,也是这样从嗓子眼那儿吭哧一下笑出来。她十五岁的人生还不足以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所以娘过世前,一定要把哥哥叫回来。等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哥哥就长胳臂一伸,把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卷甩到身后,领着她出了门。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离开马庄,并且是永远地离开。哥哥说,这破地方有甚好留念的!她不好意思驳他,她还要倚靠他过下半辈子,就在心里拨拉个角落,存下一些小小的不屑。等到哥哥把她领进这破庙子,她就更加忍不住嗤之以鼻了。然而眼下已经成了孤儿,她想想还是在硬邦邦的板床上坐下,到底有个蔽身之所。“哥,”她怯怯地发声,“那以后,我到底是你幺弟还是妹子?”“随你。”马青山笑不唧儿的,那意思,这还值当寻思?马青山更关心他的买卖,回去这么长日子,押在山下的几件货不知出了没有。几个兄弟虽说是相跟着出生入死,到底是为了个“财”字聚到一块儿,共患难倒还容易,富贵的事儿,谁还不是待自家口袋亲厚些?当下吩咐几句,忙忙地便又赶下山去。马果呆了半晌,一时无趣,推了门去逛。

这时太阳已经下到山后,凉意渐渐涌上来了,先前马果赶路时脊背上积下的汗都成了寒,不觉抱紧了肩膊。她想哥这时还下山去,不晓得他做的什么生意。山里的天光本就短,入了秋后,葱茏的山色染上深深浅浅的黄紫,在暗淡下来的光线里,愈发显出神秘和悠远。这山和山之间夹着的这座庙,不知是几百年前的遗迹,依稀可见香火鼎盛时的轮廓,只是眼下凄清得很,华厦宏宇都作了土,好多地方已经倾圮,剩下大殿里几尊佛菩萨,也剥蚀得厉害。从前到后,一进一进地跨进来,马果认识的,不过弥勒、观音和如来。如来是最大的,他宝相庄严地坐在最后那尊最为华贵的莲花座上。只是眼下也灰突突的,瞧不出甚华贵了。马果想,这里的和尚也清苦。不知马青山为何住在这里,他一个做买卖的,酒色财气都不拒,如何方便?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再往后,当然还有若干奇怪之处,只是到那时,反而一切都不奇怪了。

与马果首先熟识起来的,是那个叫了痴的小和尚,了色师傅总唤他“痴儿”。起初马果以为他们是平辈儿的,可又听了痴叫了色“师父”,并不是“师兄”。了痴说自己是了色在山门前捡来的。可见也是个孤儿。马果不免惺惺相惜,问他,师父为什么给徒弟取个师弟的名儿?了痴就说,师父说啦,排什么辈分?人和人,只讲缘分。师父和马居士也有缘。马居士既带姐姐来了,那么我们和姐姐也是有缘的。

庙子建了多少年?了痴也不甚清楚,他性子憨得很,除了肯在藏经阁里钻研,其余都不大落心思。为此,了色师傅常打他的板子,撵他出去喂山兔也好,扫院子也好,哪怕在野地里玩也好,谓之戒“痴”。然而总戒不掉。

那么“了色”这个名字的由来呢?马果无事的时候居多,一朵雏菊,一只搬家的蚂蚁,一片轻轻落下的槭树的叶子,她都可以琢磨半天,了色师傅也是她琢磨的对象。她从不同的角度去偷看他,八字状耷拉下来的粗黑眉毛,光溜溜的下巴,眼角波浪一样荡漾的皱纹,一尘不染的芒鞋,最清奇的是,她有一回从熹微的晨光里看见,他的八字眉里有一根细白的眉毛斜斜地伸出那抹粗黑,竟有好几寸长,飘在风里,很悠扬的意思。那一根白眉就惦记在马果的心上,好几天放不下,因她从别的角度再来看时,总见不着那根奇异的眉毛。

这时马果已经把庙子逛遍了,了色师傅见到她,总是那么微微一笑,话不多,无须说。好像也只是在晨昏时才碰得上,了色师傅一袭灰袍镀一层金光,悠悠闲闲的,踏在糖稀一样的光线里。庙子里香客也少,马果不免觉得冷清。这一日沿着偏厦的回廊逛去,曲曲折折,径深通幽,靠墙的这一面,绘了佛教故事的壁画,壁上的画儿颜色凋零,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脱下来,像脸上不落忍的皮癣。马果也逛了不止一回了,瞧不出究竟,自然无从悲伤,亦无所欢喜。

转个角儿,对面竟撞上了色师傅,携着一个年轻人,一面指点墙壁,一面谈论什么。马果躲闪不及,便迎上了那张年轻的脸。

似乎面无表情,又似乎所有的表情都凝缩在一张轮廓坚毅的脸上了。见到马果,他目中有微微的惊诧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了色师傅招呼马果一声,马果红着脸低头让过去。

这之后马果就发现冷清的庙子里多了个人。

小和尚了痴说,也不知师傅哪里化来的缘,竟请一位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为古寺重绘早已在辰光里剥落的壁画。那年轻的先生是大地方来的,北平或者上海。了痴的眼神语气里尽是崇拜。马果很能理解了痴的心情,她比他好一些,至少出过马庄,却也与城市相距甚远,她和马青山一路来这里,打尖儿的地方也大,也热闹,可到底还不如北平和上海。

他是来画画儿的。马果想,她可以去看他画画儿,这样无聊的山寺生活就有了趣味。

马青山又下山去了,他一多半时间总在山下。马果腹诽甚多,有心随他下山去逛逛,马青山只推说外面不太平。确实,出了马庄之后她的脑袋就稀昏了,她见过与她一般大的女学生,穿着蓝衣黑裙满大街散传单,后来巡警的棍棒毫不客气地敲在她们美丽的头颅上,她来不及羡慕她们的齐耳短发、雪白的棉袜和方口猪皮鞋,就失声地吓呆了。

她于是去看他画画儿。

这一幕无论如何是真实的,多少年后,马果把他们的故事一遍一遍地梳理了无数遍,想起这段儿,似乎是所有结局的起点。如果每个结局都是故事的结局,那么这个放射性的故事最初的生发就是从这儿来的——

她每天仰着头看大学生画画儿,那个年轻人骑坐在木梯上,脸庞沐浴着神圣的光辉,手上端着画盘和颜料,像在进行一项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伟大工作。剥蚀在时光里的满壁的彩绘把他衬得古老而凝重,尽管他年轻的身体里可能埋藏着能量巨大的活力,但马果只看得到他仿佛刻入凝固了的时间里的样子。活着的化石。她终于找到这个词语来形容他的时候,他们短暂的相聚早已风化在历史的褶皱里。

简一凡从未给她解释过他的工作,关于他从事的工作,也许他认为和别人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一个人在做只关乎他自己心灵的事情的时候,全世界都是多余的。马果对很多事儿都糊涂,但这一点她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仰着头看他画画儿,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一只乖巧的猫。他一点也不知道角落里有只猫在看他。往往是画了半天,他转转僵直的脖颈,才发现斜下方有个猫一样的女孩踅在木梯割出来的阴影里,微张着嘴,大眼睛黑洞洞的,下巴削尖的一张脸,平日里恐怕也很精明,只是此刻扬起的幅度使她显得有些傻。他朝她点个头,她倏一下就蹿进了回廊深处。

这是头两天的事儿,过了几天,他们彼此都熟识了,女孩便不再逃走,而是也点个头,继续一言不发地看他画画儿。

有一次马果正仰着脸看简一凡画画儿,突然闯进来一个矮矮壮壮的年轻人。

那人老远就高声地来一句:“简一凡,我到底找到你了!”仿佛攒了半年的力气。简一凡扭头看他,他已经奔到近前,开始拍打木梯,“下来,下来!”“做什么?”简一凡气定神闲地骑坐在木梯上。“做什么?”那人冷笑,“你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外面简直翻了天,你倒在庙子里躲清闲。”简一凡笑笑:“我哪里清闲?我原就是个画匠,画画儿挣口饭吃罢了。”那人踮着脚扯他的衣袖:“来来来,我们一道革命去!忆轩和梦珺都说你是系里最有魅力的偶像,他们托我来找你,你务必要回去和我们一起唤醒民众。”简一凡两手一摊,画笔和颜料盘都听话地向两旁让开:“算了吧,我只会画画儿。唤醒民众这样重大的任务,还是请你们交给更重要的人为妥。”“哪里有你这样讲话的?”那矮墩墩的身体跳起来,手指着简一凡,“你在亵渎革命么?将我们的理想和奋斗都拿来嘲笑?”“哪里哪里,”简一凡把头扭回去,“我想你们既有那么多战友、同志,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嘛,恐怕也不算少。”那人伸向简一凡的手指头哆嗦起来:“好吧,我算看清了你,竟是这样冷漠的人!”

他们那样激烈地争吵,马果瞪大了一双眼睛。其实也不能算争吵,简一凡始终淡淡的,线条坚硬的脸上甚至挂着清淡的笑容,由着来人又跳又骂。那人骂骂咧咧地走远后,简一凡才翻身从梯子上下来,对马果说,真正的革命者是孤独的,他们至多算是起哄。今天不画了,你也回去吧。他拍拍手,像马青山那样从嗓子眼里吭哧一声,一步一步走到回廊深处去了。马果惊奇地看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好半天,他晃出她的视线了,她仍觉得他在孤独地走,总也走不出去似的。她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画笔,画笔已经有些秃了,蘸上颜料,还可以画,只是需要精细用功的地方,恐怕力不从心。她悄悄把它藏起来,想着以后也许可以凭借它,在心里画出他的样子。

一天天地,壁画里绘制的那些故事都一个个活过来。马果看到它们从黯淡变得鲜亮,剥脱的空白处也填上了血肉,活灵活现,眉目传情。简一凡的笔真会说故事,绘声绘色地一勾一描,人物便呼之欲出。

不,了痴说,它们都不是人。

这是“夜叉八大将”,专吃鬼以维护众生界。

这是“乾达婆”,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

这是“阿修罗”,男的极丑,女的极美。

了痴极耐心地说与马果听,阿修罗王常率部与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所以相互妒忌抢夺,每有恶战,直打得地覆天翻。

马果仔细去看那画儿,果然女的极美,半裸了身子在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上,与那血雨腥风的画面形成强烈的对比,美得邪异绝望。她不忍再看,沿着简一凡新绘的壁画走了一段,瞧见一只人身蛇头的怪物,两手屈臂,作拳当胸,竖左膝而坐,便指着问了痴。了痴答,此为“莫呼洛迦”。

马果忽觉心中一动,那梵语她是不懂的,只觉听来顺耳如意。这感觉甚为怪异,像是见到老朋友,心念中打个招呼,口里却做声不得。了痴见她呆了一呆,只道她不懂何意,就解释说,这是天龙八部里的大蟒神。

马果想,简一凡一定是夜里偷偷用了功,不然何以她昨日见这面墙壁,还是凋零的半个身子?她可想不到这是个人身蛇头的精怪。但是简一凡呢?倒是没见到他。问了痴,了痴才说他一早下山去了。

马果心里咚一声,她勉强藏住自己突如其来的心跳,装作不经意地和了痴说笑:“东面这墙倒画得好,西面呢?”

“师父说当初请先生来时,只谈妥了先绘东面的壁画,待补上西面的,恐怕还要筹措些日子。”

“画这一面墙,费了你们多少香火钱?”

“阿弥陀佛,先生也是来布施的呢,不然我们哪里请得起!”了痴双手合十。

简一凡便消失了,和他来时一样突兀得很。马果难过了几日,心中似有结难纾,这与那时惦记了色师傅的白眉又有不同,一个踽踽独行的年轻男子在她十五岁的心上留下的影子,与以往所有的记忆和感觉都不同。

马青山这时回来了,带给她一对金丝翡翠耳环、一面双鸾花鸟铜镜和几只栩栩如生的糖人儿。这些精巧的玩意儿多少使她发生了新的兴趣,惆怅的情怀淡了些,但也只是稍稍变得清淡,兑些颜料,她用他留下的那支微秃的画笔,竟能画出几朵彤云。放下笔,她到院子里去透口气,几条梅枝伸出来,随她的脚步,轻佻地拂着她脸上的月影。梅花还没到开放的时候,只是虬枝凌乱,这也够叫月光害羞的,凭空地就踩乱了马果的脚步。

马青山和了色师傅在一条石几上手谈,马青山捻了一颗子,却久久不得放下。

“这儿也不是,那儿也不是。”了色师傅呵呵笑。

马青山有些恼了:“你这出家人,倒会看笑话。”

了色师傅摸摸光溜溜的下巴,说青山你来看,你自己将自己陷在左右为难的境地。马青山站起来,走到了色师傅的身侧,果然也看得嘿嘿发笑。笑过,叹一声,作茧自缚,说的就是我了。了色师傅摇摇头,问马青山是否想过跳出这“茧”?马青山从嗓子眼里吭哧一下,跳得出?打我十六岁从马庄出来那天,便跳不出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马果越发听得糊涂,似乎马青山手上有几件老坑玉,对方价码压得太低,马青山吐不出又吃不进。马青山说着掏出一块水滴形的玉石,上半部血红,下半部蜡黄,握在手里上下掂一掂:“也罢,我留给自己当‘屁塞’得了。”摩挲半晌,又不无伤感地说,“我这断子绝孙的,怕是连抬棺的人都没有,哪里又用得上这好东西?”

马果听得心惊,她想马青山别是疯了。

“三世有因果。”了色师傅说,“放下洛阳铲,就算成不了佛菩萨,到底成全你自己。”

“身不由己呀,”马青山伸手搅了棋盘,“这一局,不输,不赢,不成局。”说罢仰头大笑,接一句,“我认输就是。”

山中日子容易,马果既不为衣食操心,又不去想那些大而无当的东西,因此她的十五岁很轻快地就接上了十六岁的春天。马青山说,等你满了十六,就找个婆家。她对马青山有些怨恨,可也说不出什么不满的话,他们马庄的姑娘,哪个不是这样呢?

马果日日到简一凡画了整整一个月的那面墙壁去,揣摩他擎笔运笔的样子,尤其是那幅“莫呼洛迦”。他曾在她猫一样安静的注视下复活了许多佛经故事,仿佛她的目光是他的画笔延伸出去的一条射线。他作画时神情专注,而她也自信她的目光专注到不曾遗漏半分,但她独独没有看到他画这条无足腹行的大蟒,无端地十分遗憾。这小半年来,她只顾得看画儿,对简一凡的样子倒有些模糊了。有时她想他未必有那样英俊,只是纠缠在她的梦境里,月笼纱似的有了几近飘渺的审美。她时常想到他孤独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景深处,又始终走不出去的样子,这使她的思念也染上了没有边际的孤独的色彩。

要到马果已为人妇之后,她才把简一凡瘦削的背影和陆委员虚胖的脸接驳上,形成一个连贯的故事。

那时候马青山把马果嫁给镇上一个开香油铺的男人,让她男人给县城的陆委员送一提香油。盛油的既不是瓶也不是壶,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金器。马青山说陆委员一看就知道,马果男人不必多言。马果男人本就不爱说话,既然大舅子嘱咐“不必多言”,他也就真的没一句废话。香油送到陆委员手上,陆委员就咧开嘴笑了,告诉马果男人,马青山所托之事,他陆某人决不食言。这以后,就有了常来常往的机会。马果看到陆委员,是在马青山的家宴上。马青山过生日,请了陆委员和陆太太,马果见着就吃了一惊,那不是上庙子里找简一凡一道去革命的人!她还记得矮敦敦的一个身躯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大骂简一凡的冷漠和无耻。那么后来他们是革命成功了?

陆委员脸上挂着肥腻的笑容,显然不认识马果。也难怪,那天,还是革命者的陆委员上山去找简一凡的时候,马果像只乖驯的猫样蜷缩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自始至终没有引起陆革命的注意。眼下陆革命已经是享用革命成果的陆委员,马果看到他身上奇异的变化,凸起的肚腩、油亮的谢顶、绵软的似乎从未经过磨砺的手掌,这一切都让人怀疑,也许从来没有那么一场所谓的革命。已经孤独地消失在时间里的简一凡,因而在马果平静了很多年的心里突然跳出来。她竟然胆大包天地跟陆委员打听起简一凡来。

“简一凡?”陆委员虚胖的脸上充满诧异,“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嘛,看他画过画儿。”香油铺的老板娘把话说得很婉转。

“哦哦,他有段时间是帮人画画儿……这个人太自负,要不是我同学,我是懒得提他的。”陆委员很勉强地说。

那么既然提起了,就不妨说说,陆委员把道听途说来的简一凡的近况大致说了一遍,使全桌的人都相信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终于自食其果,先是在命运里做了一次懦夫,后来又做了一个绝对的失败者。“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去参加‘赤匪’,”陆委员打个哈哈,“一个人找死,那还不容易?”马青山给陆委员斟了个满杯,赔笑道:“就是,就是。”他接下来还要与陆委员谈一桩大买卖,这样扫兴的人大可以从酒桌上滚蛋了。马青山的几房姨太太也在一旁劝酒,陆委员为难地看一眼陆太太,笑得却越发得意。

马果叹口气,马青山的几房姨太太都不生养,他原本打算谁有所出就把谁扶正的,结果一直没这个机会。断子绝孙,他早给自己下了谶,却还是不甘心,一房一房地娶进门,抱着滑稽的侥幸,然而命中注定。

香油铺的老板娘已经习惯了觥筹交错的应酬,马果却悄悄把自己拉出来,踅在桌角冷冷地看。她男人不善交际,此刻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好像把自己喝倒了,客人便高兴了。马青山的手修长而白皙,与他的长相极不相称,虚晃着安在前肢上,指过来、挥过去,一会儿叫这个姨太太添酒,一会儿叫那个姨太太布菜。姨太太们服侍得很精心,知道自己不可能母凭子贵,就在客人面前为自己挣面子,老爷使唤谁使唤得越勤,自然是待谁更亲厚些。

马青山最近想“洗手”做药品生意,外面打仗打得凶,这是条一本万利的路子。陆委员已经答应动用他的关系,只是这“关系”是深是浅,马青山还要蹚蹚。

马果冷眼看了一会,只觉无趣得紧,简一凡的近况使她的心思起起落落,仿佛重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山寺。

那年秋天,她在寺里东回廊的转角,遇到了像枚化石一样活在她心里的简一凡。年轻的大学生一身骄傲,他的同学兴冲冲地跑来邀他一同去激流里搏击青春,他淡淡一笑,拂一拂衣袖,背转身走进无边的孤独深处。他有自己青春的搏斗,与任何人都不相干。这样一个清绝的背影,是不可能投身到火热的熔炉里去的,他鄙视着一切的乌合之众,唯把具有孤独色彩的坐标视为合乎逻辑的理想。他以他的法理裁判着人群,马果为之倾倒了整个十五岁的秋天和十六岁的春天。直到马青山在山下的镇上为她说合了一门亲事,男方的彩礼是供奉山寺一年的香油钱。

“不嫁。”她赌气地坐在窗前,从窗口可以看到曲折的老梅枝。早过了开花的时节,也是奇怪,她怎么没见着它开花似的,记忆里只有疏影暗斜。

“莫说胡话。”马青山劝了几句,跨出门去。他哪有闲工夫?随她。也就是在娘家大哥面前闹闹小性子,这光景有限得很,倒显得珍贵,他若计较,岂非与小姑娘一般的可笑了。

马果心里不舒服,又不能与两个和尚闹去,就一个人走到山里,看着满坡烂漫的山花想心思。春已经到了尾巴,衫子轻薄,花事正好,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映在薄薄的春衫上像是繁华的装饰。呆坐半晌,云卷云舒,飘过一匹野马、一条游龙和一群散漫的羊,她捧着下巴,手肘支在膝盖上,恨起简一凡来。她和他相处了一个月,日日看他画画儿,他却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倘若他还在这里,一切或许就不一样了。如何不一样?她也没个究竟,这个人和她拢共也没说上十句话。因此更加恨起来。好没道理。可是哪有道理可讲?她的心让她乱起来,也是这样一味地不讲理。

“姐姐,姐姐。”有人唤她。她张开眼睛,眼前三排戒疤的光头让她吃了一惊。

她甩甩脑袋,鼓起腮帮子,瞪圆了眼睛去看——竟是一脸稚气的了痴!

那么刚才自己在坡上睡了长长的一觉。她回忆梦境,瞪圆的眼睛久久合不上。想想,又觉得可笑。简一凡当然不会像陆委员说的那样去参加什么“赤匪”,马青山也娶不了几房姨太太,唯独她做香油铺老板娘这件事恐怕有些根基,但那也是胡扯,她连嫁人都不想嫁,怎么倒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日子?

了痴来寻她,寻到这面坡上,太阳已经落到山后。了色师傅怕是也着急,虽说春夏之交,天变长些了,到底黑下来不须费什么工夫,他们这就往回赶,匆匆地,像是落了什么要紧物事在庙子里。

一路上,了痴安慰马果:“姐姐,你要珍惜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马果怔了怔,脚步不停,眼圈却红了。

晚上睡不着,她点着灯去东回廊。壁上的画儿还像他离开那会儿似的,新鲜得好像要滴下颜料来。她在“莫呼洛迦”前面站住,不知怎的就流了泪。她想他们的交情也不算浅,起码一起去山下偷过红薯。

庙子里的规矩,过午不食。他们两个耐不住的。马青山隔三差五从山下给她带点心,这天也没了存货。或许是凑巧,她不知道简一凡平日里怎么打发肚子,这天竟然在山脚的村子附近碰见了他。

地里的红薯已经熟透,隔着泥土也能闻得到香甜的气息。野旷天高的,四处见不着人,简一凡猫着腰在地里扒拉,修长白皙的手指插进褐红的泥土,这画面冲击着马果的视觉神经,总疑心是假的。不能,他好看的手是用来画画儿的,马果闭着眼摇着头想。直到他把刨出来的一堆红薯塞在她兜起的褂襟里,拉着她开始疯跑。

她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是配合他的,她蹲在那儿给他望风,好让他撅着屁股一门心思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进行挖掘的艺术。她两手拈着衣角,把肥大的褂子兜起来,就成了一口容量还不错的布袋子。这么一堆红薯,清水煮或者裹了泥烤都行,他们总能对付好几天了。

跑进竹林的时候,西斜的日光从右后方切进来,他们脚步笨拙,简直是在一条一缕的光线里往前障碍跳。那种奔跑相当滑稽,但是到了很多年以后,它就有了唯美的色彩,夕阳变成了朝阳,水晶一样碎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尤其是简一凡英俊的右半边脸,在她的记忆中化成钢构的侧影,坚固地焊入了她的柔情;她兜着红薯而无法摆动的双臂则与他从背后推着她的手纠缠在了一起,他牵着她奔跑在明净而高远的天空下,而不是推着她奔逃在错乱的林间小道上。

她的眼泪流出来,把新换的枕巾都打湿了,深秋的旋风卷走了那些阳光如水晶的日子。她抬手抹抹眼角,一个激灵。

窗外,秋天的夜雨悱恻地滴在檐下。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一个梦,她都老了。手背上褐色的老年斑被浑浊的眼泪一浸,胀出一圈晕儿来。早上不是有人来采访她?说她等了近一个世纪的爱情,终于在S县档案馆有了定论。早就过了百岁,她是远近闻名的人瑞,大伙儿都知道她,一个独身以明志的老“五保户”——她初恋的爱人跟红军走了之后,她就没再嫁。S县和马庄所在的L县是近邻,隔着一座山头,多少次她想着翻过去,翻过去也许就见着他了。到底还是守在这儿,她想他要是回了S县的老家,肯定会来马庄看她。他不来,她不走。这是他们诀别时的诺言。

一言难尽,她说不出那许多曲折的话,就像那年山寺槛外虬乱的梅枝。

八十七岁那年,她还腿脚健旺地爬上了山,那庙子还在,香火反倒盛了,真是稀奇。东回廊那里却叫人拆了重建,整面绘满了珍贵的佛经故事的墙壁不复存在。自然也打听不到了色师傅和了痴小和尚,他们和所有流落在时间里的过客一样,湮灭了痕迹。哪有人像她这样,老不死地活了一把年纪,又加一把年纪,还是不肯离去。马庄的人,像她这一茬儿的,或者比她再后一茬儿的,都陆陆续续去见了马克思。唯她一年两年还那个样,过了八十就不再老了似的。她又没个亲眷,自打父母去世,算是抛了孤,虽有个哥哥,多少年没见过面。还是听娘说的,马青山十六岁跑出去跟人盗墓,坟掘开,跑出一条水桶粗的大蛇。马青山叫蛇咬了,捡半条命回来,有气儿进,没气儿出。娘哭了半宿,半夜里,马果就早产了。

马青山对这个妹子的感情不薄不厚,他的心在外面,马果记事起,马青山就一直没在马庄待过。倒是马果,一辈子没出过马庄。

简一凡来马庄的时候,她惊讶于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和马庄的后生都不一样。他有线条坚毅的脸部轮廓,右半边脸尤其刀削斧劈,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颜料盘和画笔,支一张画架,在后山脚下一站就是一整天。她常跑去看他画画儿,油彩浓厚而热烈,然而总看不明白。倒也没关系,她主要是看他,并不在意他画的是什么。画什么她都觉得好,这样一个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他画什么不好?听人说,他是香油铺掌柜的亲戚,从大地方来,北平或者上海。后来她才知道他的家其实就在S县。翻过一个山头,他家在那个富庶的县城里有头有脸。只是他和马青山一样,不爱在家待着。

他甚至和她一起偷过一次红薯,说起来真是稀奇,他和她在熟透了的秋天的土地上碰头,刨了满衣服兜的红薯,他拉起她就跑,穿过竹林去山上的庙子。红薯后来全丢在庙子里,简一凡拉她做这事似乎只是为了好玩儿。他站在古寺东回廊的壁画前沉思了好久,马果瞅半天,不知道他何以对那个人身蛇首的怪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陆矬子家的红薯便宜了和尚,马果寻思,这与陆矬子地主的身份或许有关联,他家的红薯烂在地里也不让人吃,简一凡是故意捉弄他。

山上的庙子也不算小,传到了色手上就空寂了。据说山外不太平,红鱼青磬定风波,简一凡和了色见面时,老和尚这样自嘲。简一凡就说,帝网重重,一念动,百千万亿念动;一处动,百千万亿处动,躲在山旮旯里谈“太平”二字,岂非自欺欺人?老和尚笑而不答,俯身捡一片金红的槭树叶子,粗黑的八字眉上,一根不易察觉的细白的长眉毛在风中微颤。马果听不懂他二人打机锋,转而去瞧婆娑秋色,那旋着的槭树叶子倒更见景致。

从秋天到来年春天,马果和简一凡在一起的时间,让她渐渐了解到这个年轻人心中似乎有个燃烧的秘密。马克思就是简一凡告诉他的。她不明白这个姓马的和马庄有什么关系,然而简一凡和他的同志们在庙子里进进出出,不久就在马庄开辟了一个新局面。了色师傅的门槛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过。马青山居然也回来了,在农会里担任职务,和简一凡一起领导了几场抗租斗争。那年春荒竟然没有饿死人,马果觉得那个叫马克思的可能起作用了。

再后来,滚烫的红色浪潮席卷了整个马庄,拿刀拿枪的都有,没有刀枪的,扛一把锄头也成,后生们就这样跟着队伍走了,庄子里只剩下老的、小的和女的。马果在山脚下目送简一凡骑马走的,马青山也骑了匹一模一样的高头大马。

临走时,马青山给她保的媒,说革命胜利了,简一凡就回来娶她。

马果站在圆溜溜的垫脚石上,尽量把自己拔得高些,看着两个与她休戚相关的男人在颠簸的马背上,一左一右兴奋地谈论着什么,朝她招招手,就远了。

“长征红”摄制组来马庄的时候,马果因为重感冒下不了地,只好躺在床上给他们横竖地拍,一百多岁的人瑞,对着镜头还能讲几句,够难得的!乡长介绍,这就是烈士简一凡的未婚妻。马果这才知道,在S县的档案馆里,简一凡睡了好多年。今年被翻出来了,一看,记者同志晓得这个红军团长那时候在马庄还有个未婚妻;再一打听,居然还活着,就不顾山高路远,扛着摄像机跑到马庄来了。

简一凡成了烈士,所以没再回来找过她。马果得了这个准信儿,放下心上的一块大石头。革命到底是胜利了。马青山呢?她问他们。不知道。她默默地想了一阵,把乡长、记者和摄影师都晾在一边。大伙儿也都体谅,毕竟一百多岁了,恐怕容易犯糊涂。采访进行不下去了,好在该抓拍的镜头都抓到了。留下老人和她支离破碎的记忆,众人扬长而去。

马果像枚枯叶一样躺在床上,开始哭,她隐约听到窗外有人耳语:

师傅,姐姐这样下去可不行……由她想去,想通了自然好。若不通呢?换条路就通了。

又听了色师傅在唤“痴儿”,院子里树叶落满了,扫扫去。

了痴一面应了,一面放下手中的经卷去院中清扫落叶。马果撩起红肿的眼皮,隔着窗棂看过去,果然,金红的槭树叶子落了满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