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7-04 来源:《青年文学》 作者:鲍安顺
在故乡,洪峰泛滥的夏天非常难忘。那铭心刻骨的往事悠悠而来,像一支离弦的箭,倏然射穿我的心尖,那滋味,让我在苦苦笑着的时候,却又生出点儿甜甜的滋味。
那个沿江江南的繁华小镇上,似乎并不恐怖夏天到来的洪峰,那江水年年都要涨,淹了街坊,淹了行走的大道和小路,似乎也无妨碍。生活还得照常进行,日子还在执拗地过着。只是行走艰难了很多,成年人趟水而过,老人和孩子们坐在菱角盆里,荡悠悠地出门上岸;更多时候,那些平日不起眼的小木船却热闹起来,送往迎来,忙得不亦乐乎。那在船上摇橹划桨的,有壮汉,也有身体结实的妇女,他们吆喝着,或在洪峰之上嘻嘻哈哈地笑着。
那年月,在洪峰到来之时,坐在家中的少年并不多,尤其男孩,大多戏水作乐,玩耍的方式就是在洪峰之上尽情喧闹,捉鱼,捕虾,抓鳖,捞江上游漂下来的竹柴木料;有时,还打水仗,脱得全身赤裸着拼命地奔跑,身体趟出浑浊江水的波浪,一浪涌过一浪,像微微荡着波涛的摇篮曲。一些生性更玩劣的少年,从被水淹了的瓜地里弄来几个西瓜,饕餮之后,把那空了瓤的半截西瓜皮当帽子盖在头上,然后一字排开向洪峰泛滥的江中心游动,那一个个江水中的小布点,兴奋张扬,乐得张牙舞爪。当年,我们称这种行为叫“趟大江”。多年后我想,在长江汹涌泛滥的洪峰之上,那“趟大江”叫得热火朝天,就如同“走泥丸”一样。
我的一位邻家妹妹,人很漂亮,皮肤的水色好得像透明的白玉一样盈润可人,眼睛水汪汪的泛着亮光,圆圆的脸蛋更是惹人喜爱。在洪峰到来的头一天,她还与我一起玩耍,跳绳、斗鸡、做泥人。可是第二天就听说,她在临江的家后门洗脚时被洪峰卷走了,从此无影无踪。我为此伤心了多年,在许多晚上做梦时,常常梦见她在滔滔江水中化成了一只乘风破浪的白鳍豚,在水上舞蹈,还在唱歌;似乎是在对我告白,她成了永远的江中精灵,别担心她,她很好。有时,也梦见她变成了黑鳍豚在江上乱蹦乱跳,或者变成一条模样很丑的粘糊糊的鱼,在跳出水面时张大了口,像是对我呼唤。当我惊醒后,耳畔似乎还听见她的呼叫声,她在喊救命,似乎也不是,反正那种怪怪的梦里感觉,让我至今还有隐隐的痛感。
奇怪的是,洪峰到来时的江水里,鱼少了很多。平时在长江里捞鱼,像在油锅里捞油炸蚕豆和油炸花生米一样,多的令人瞠目结舌。可是,那些鱼儿们,在洪峰到来时突然就销声匿迹了。也许是洪峰泛滥起来时,鱼儿躲藏的地方多了,那铺天盖地的汪洋水面像把鱼儿稀释掉了。还有,洪峰中的捕鱼人也少了,大家不只是忙着逃水荒,而在捕鱼时,无论下网,还是下钩,都已经大家找到平时可以掌握的规律了,经常会出现网网空、钩钩无鱼的时候。小镇上有一位以捕鱼为生的渔民,他在洪峰上捕鱼时,没有捕到多少鱼,却意外发现一条水泥驳船,在江心激流中被一棵漂浮的大树拦腰撞击时折裂漏水了。随着船体下沉,船上会游泳的人纷纷跳水逃遁,有7位不会游泳的妇女老少,或撕心裂肺地叫喊,或眼巴巴地干着急等待着。这时,他们突然看见那位渔民快速划着渔船急驰而来,一个个像见到了救命菩萨,欢呼雀跃,一片欢腾景象。那天获救的一位年长老人,他如释重负地上岸后说,洪峰中有谁会打鱼(故乡方言,捕鱼之意)呀,是老天有眼,派来了救命的恩人。后来,那渔民是恩人,在我记忆里印象很深,一是鱼儿好吃是恩人打的,二就是那老人说话时的虔诚眼神,让我无以忘怀。
洪峰上的夏天,当年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灾,是难,却认为那是故乡小镇特有的本色。在洪峰来了的时候,我们可以不上学了,因为小学校里的每一间教室,都被因洪水淹没了家园的人家占领了,他们拖家带口,课桌当床,一只只板凳塞进了床下面,还搬来了锅碗瓢盆,开始津津有味地打点着充斥生活的油盐酱醋米。
那些天,父亲仍然出摊谋生,做一些小五金的手艺活赚点钱度日,可是收入少了,在每天都吃的一样菜——西红柿汤中,开始放一只鸡蛋,后来不仅没有鸡蛋,甚至连一点油花也没有了。小镇上更多的人,在洪峰到来时,纷纷集聚在故乡长龙山上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公路两旁,有人搭摊卖菜卖瓜,也有用竹竿和芦席拱起小棚子做早点生意,或卖米粥、面条、豆腐脑,也有炸花卷和油条的。我的一位同学姓王,名思言,他在小摊和小棚边摆了一个茶桌子,每天卖开水和茶水。当时,我看着他得意洋洋数着一分、二分、最大面值是五分钱的硬币时,并不羡慕他,却指责他是个财迷,因为小小年纪就像大人一样钻到钱眼里去了。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乐呵呵的,吱着雪白得如鳕鱼牙一样的牙齿说,你疯你们的,我玩我的,相安无事,各不想干。20年前我回故乡时,听说他已经发迹了,有了几家公司,我的许多童年小伙伴都为他打工。至今,我没有再见到过他,可是想起40多年前洪峰到来时的故乡长龙山岗,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的笑和眼神,还有他一杯一杯精心打点他的茶水生意时那种很专注的样子。为此我想,从小看大,我的这位做生意成功的同学,也绝非偶然就能获得成功。他的成功早已命定,在当年那泛着泡沫浑黄的一杯一杯的茶水中,也在他看似并不智慧却透出精明而且从容笑着的快乐眼神里。
有一年洪峰吞食家园时,我家刚刚在小学校里抢到一席之地,就听说洪水退去了。我赶回家里,打开木栅栏一样小木门,推门进去一看时,惊呆了。那屋里有十多条大鱼在蹦蹦跳跳,其中有青鱼、鲤鱼和草鱼,还有一些小鱼虾像星光一样,点星闪烁。我刚制服几条大鱼,洪水又潺潺流进了屋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临近的一个大圩破了口,洪水倒灌而入,整个小镇才从淹没的江水中释放出来。很快,上游的洪水便汹涌而来,我便抱着几条大鱼逃之夭夭了。
洪峰上的故乡夏天,是喧闹的。那喧闹并不只是在洪水之上,而是集聚在一个自然万象的大气象中,在林间更为惨烈的知了叫声里,在一些脸上若有所失的大人们阴郁的脸色与眼神中,在乱成一团糟糕而失序了的生活节奏里。临家姐姐,就是在困居的校园里出嫁了,放了爆竹,打了鼓乐,吹着号子,那出嫁的新娘还穿着一件大红的衣裳,红得耀眼,红得喜气洋洋。
洪峰上的故乡夏天,也有沉寂之时。那就是学校的教室内外,许多集聚在一起的人家,喜气洋洋地吃晚饭,然后开始乘凉、聊天、说古,最后就是那些大人小孩们,累了,困了,便在课堂内外睡熟了。这时夜色很沉,星象若隐若现,天空的露水像天籁一样潇潇而下。那时太静了,静的不再喧闹,偶尔有蟋蟀的叫声,不显喧闹,而是沉在夜色里,潜入了人们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