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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苍山远

发布时间:2018-08-20  来源:《忽有斯人可想》  作者:许冬林

读唐诗,读到“日暮苍山远”。彼时天色欲暝,心底冷泉一般沁出来的尽是幽渺难言的中年如寄的心情。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是日暮苍山远啊!在日暮时分,在连绵的苍山对面,谁人,忽生了苍寒的远意?

我也是。在岁月的路上,在中年,抬头已见红日渐沉,而苍山如海,还在遥远的前方。那样的高度,今夕已不能抵达。

在未至中年的那些锦瑟年华里,我曾读过那么多有关“日暮”的诗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那时虽觉诗句间有凉风,但到底未解其中的清哀。只有到了中年,到了晚风萧萧吹拂华发偷生的中年,才蓦然惊觉自己已踏上“日暮”归去的逶迤小道。才知道,我行走的这一条长路,太阳也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落下去。暮色苍茫,山川静穆不语,我不得不面对低头寻找投宿处的命运。

记得,头上的第一根白发被发现时,我的仓皇与震惊。面对那第一根叛变的头发,我是几乎含泪颤抖地跟家人说:帮我扯掉它!

“白发总会生的!”他在镜子边安慰。

“不可能!不可能!”我还没做好生白发的准备;潜意识里,我以为白发永远只会长在别人的头顶里。

还想学门外语漂洋过海呢,还想卷土重来认真地谈场恋爱呢,还想……可是,华发初生。是啊,抬望眼,还有那么多的春天没有晤面,还有那么多的山川没有跋涉,还有那么多的远方没有抵达,可是,走着走着,日暮了。真的日暮了。苍山隐隐,笼罩在暮霭里,那么远,那么像梦。不甘心。不甘心,也是日暮了。

是日暮苍山远啊。一路穿村过店,睥睨红尘,可是一颗心终于在日暮前,放低了海拔高度。总要收了脚,收了心,总要借一座宅院来投宿,来安排这黑暗下来寂静下来的时光。总要归于庸常,低眉在烟火俗世里,因为要老了,要老了啊。

再远的旅程,都要在时间面前,在宿命面前,慢慢掐短,直至掐断。

“天寒白屋贫”,曾经那么慷慨昂然的步伐,终于要停在一座贫寒茅屋前,小格局地,清寒不尽地,收拢一颗奔走远方的心。此刻,才知道,韶华的华冠一去,我不是君王,不是江山无疆。我是个旅人,日暮不得不投宿的旅人。躬身扣门:借问可宿否?在此天寒之际,在千山遥遥的尘世,只此一间低矮的白茅覆顶的小屋。

我以为,人生就这样了:你有壮心,可是已经日暮苍山远;你要面对现实,认领的是这天寒白屋贫的命运。人生的低徊婉转都在这日暮之后的时光里,在这局促寒冷的乡野柴扉之后,在漫长的清寂无伴的空旷里。

可是,我怎么会知道,夜深之时,柴门外犬吠声起?簌簌,簌簌,吱吱,吱吱。谁人的脚步,从风雪深处一点点贴近,停在这扇柴扉面前?

是风雪夜归人。

他推门,进屋,一身清冽之气。他解下覆雪的斗笠和蓑衣,抖了抖碎雪,将它们挂于墙壁。他生火,煮酒,邀我同饮。我不知道,他是这芙蓉山的主人,还是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投宿白屋的旅人。

我们喝酒,说风雪之大,说苍山之远,说山中空旷人烟稀,说日暮途穷的不甘心。说着,说着,我们都像是这山中的主人,又都像是这冰雪天地之间的来客。

在日暮之后的冷冽阒寂时光里,还会得遇一人,与己共饮这夜半时的浊酒,这风雪载途时的无边孤独。

在红尘之间,在我们并不辽阔的生命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风雪夜归人。他是我最亲最近的人,他先于我偷生华发,懂得我面对垂暮渐近时的惶恐不安。他是春水渡船上的过客,与我偶然相逢,只此一遇,便如佛前那一拈花微笑。他是我流连书页之间时,仰望的那些伟大而孤苦的灵魂……我和他们,都活得空旷遥远,都壮志有未酬。

我泫然欲泣的感动是,在日暮之后,未抵苍山,却得遇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