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安徽作家网  |  设为首页
安徽作家网

安徽省作协主办

当前位置: 首页  >   短篇  >   《等着我》

《等着我》

发布时间:2019-10-16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等着我
程多宝 
   

对于《等着我》“寻亲栏目”策划人之一的舒先生来说,筹备每档节目时的东奔西走寻街访巷,换来的是成就感收获满满:仿佛这世上没有他搞不定的人事。
让舒先生没想到的是,尽管他事先做了大量“外围工作”,比如打通诸多关节,甚至动用人脉找到了那个远在川西的老兵秦增寿。一开始,对方虽说有些被动地答承认了,可分明就是不捧场的那种,一点也不给栏目组面子。
“这么拧?还是退伍老班长,革命军队的传统总不能丢吧?战友之情都不顾?当年,你手下的那个兵哭兮兮地找上门来,一心想报答你的恩情,你却一个死活不见,至于么?”如果不是被视频里的那个老兵曹德志没完没了的眼泪感动着,舒先生这回差点都知难而退了。听“等着我·寻亲团”下线成员汇报,虽说前几次给秦班长寄的快递都照单签收了,可一直也没反馈,电话邀请也是几度被拒,但舒先生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据了解,古稀之年的秦增寿,当年西藏当兵时吃过不少苦,精神也受过刺激,脾气犟倒可以理解。四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当年的战士曹德志大老远地从上海滩一路寻来,既然锁定了这位对他有恩的班长,舒先生觉得这个忙无论如何得帮。
这档节目要是录制成功,错不了的准是一个响。
下线成员吃过几个闭门羹,这回他决定亲自登门拜访。舒先生启程从北京直抵川西,直面这位让人难以理喻的老兵,凭着这份坦诚,他有信心打开秦增寿这把锈蚀的心锁。列车启动的瞬间,舒先生似乎看到这样一幅画片:自己领着老兵秦增寿赶到电视台,一对失散了四十多年的生死战友,终于现场相逢相认,溅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下了高铁,信心满满的舒先生没有叼扰当地的相关组织,只是寻亲团成员的汇报让人心头冰冷:秦增寿关了手机,人也不见了踪影。 
  
    
其实,舒先生哪里知道,老秦这些天一连几趟往福利院跑。手里不离不弃的,正是舒先生的那份快递。
那是曹德志的一封寻找班长的信函复印件,还有几张当年的部队生活照片。这份快递收到有些天了,几张照片一直在老秦的手里翻来覆去,一遍遍地比对着,恨不得盯出他们的生辰八字。看到后来,老秦有点抖了,“曹德志,你这个新兵蛋子,当年还没折腾够?这事你要是不再折腾,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你到底还想搞些什么名堂?”
从福利院回来得晚,还没躺下,那边又来了电话,嘱咐这个叮咛那个,婆婆妈妈的就是一百个不放心。老秦嗯了几声,似乎有了些敷衍搪塞。唉,都是让这些接二连三的电话逼的。怨谁呢?能怨曹德志么?只能是怨自己,人老眼花脑子还不好使。有些事本来记得好好的,突然打了个岔,一根弦崩断了似的,捉摸着还真有点拿不准。这要是去电视台见人家,免不了一激动,都是上了岁数的人,难免飞来几只不可控的“幺蛾子”……
是啊,时光一穿越就是四十多年,照片上的那些脸,真该好好地认一认。
那些都是一水的黑白照。其中两张很特别,一张是一个连队百十号官兵的合影照;还有一张是一名退伍战士的单身照。就这么看不几看,老秦有点把持不住。唉,奔七的人,往事随手一提,说不好陪上一汪的泪。有次,孙子心不在焉地嘁了声:爷爷,还飙泪?这事与咱没半毛钱关系。泪奔,犯得着么?
老秦当时只是白了孙子一眼。现在的九〇后〇〇后,蜜坛子里泡着,哪里体验过当年营盘里那种生离死别?宫廷剧穿越剧看得腻了,白眼狼嘛,知道个鸟?就说照片上的这个农村兵曹德志,一脸憨厚模样,听说退伍四十多年以来,寻找恩人班长的意念一直不减,这次还添了股猛劲,搬动了这家电视台找到川西,还不是念叨着当年那份生死之情?
只是曹德志的这段情感,老秦记忆里没啥库存,只好一个劲儿地“恶补”。要不是福利院那边的催促,他也不至于如此心软:是啊,小曹也不容易,大老远过来等着咱去北京相认,冲着这份战友情,不去也是咱理亏呢?
这么一承诺,算是应了这一桩板上钉钉的事。老秦家的人就这么认死理,答应的事,刀山火海又算个老几?
打了个恍惚,老秦忽地有点腹诽,眼前老是晃荡着荧屏上那个“今世缘·等着我”的栏目组标志,如同三只飞翔的燕,可又更像三把椅子并排着,好似要对他来个三堂会审,这也使得他一连多日也不想出门,闷在屋子里搜肠刮肚地揣摩着照片上的曹德志当年困守雪域高原时的那种感觉。那年月,咱当兵的真叫苦,从头顶心一直苦到脚丫子,身上没一处泛出个甜味,可就是没一个叫苦叫屈。要不然,四十多年过去了,为这份寻找念念不忘,说要是能找到当年的救命恩人,他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直到让舒先生堵在家里之后,老秦这才不得不面对现实,即将到来的北京之行怕是捱不过去了。对方的态度实打实的真诚,更何况还递上了盖着鲜红的官方大印的那张纸,岂能言而无信?
远道而来的好心人,你们这次要是知难而退就好了。老秦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先躲过这个难缠的舒先生再说。因为有几次,他从《等着我》节目里看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也败走过麦城:那次,他手里捧着照片,神情呆萌萌的空落落的,让人生出几丝可怜。
这个栏目组里,还有个著名女主持人,总会口吐莲花,秀口一张就是半个盛唐似的诗情画意,一串串悲情的慰藉,让人心里时而生冷时而发烫。老秦看过几回心生感叹:岁月是把杀猪刀,眼瞅着以前这位漂亮的美人,几年一过说老就老了!    
    
三    
    
那天,一撞上面,舒先生刚要自我介绍,老秦一摆手:“好心人,我在电视上认得了你,你姓舒。”
老秦想起来了,以前拨弄电视遥控器时,这个栏目眼前晃过几次。这些天他特地留神看过几期,内容多是帮助那些寻找失散多年的亲朋好友,有几期节目还真煽情,如同眼前这位递来的微笑:“秦叔秦老兵,你难道忘了?曹德志,当年你手下的兵,眼下满世界找你……”
 “没这个人。我们班没这么个兵。”有了个犹豫,老秦突然硬了心肠,“我不是他的什么班长,他认错人了……”
“可是,我们传真过去你的照片,四十多年过去,人家曹老兵一眼就认定了你。”舒先生虽然坚持着,但是底气有了点泄漏,“秦叔,好尴尬哈。就算有个误会,四十多年了,怎么说战友情深呀?何必到现在还记恨人家?当年人家新兵嘛,何况,人家现在要报答您这位班长当年的救命之恩……”
舒先生的话语,被老秦一个手势堵了半截。那份果敢的举动,分明是曾在军旅练就的硬货,这种潜移默化,只要当过一天兵,就会镶嵌在骨子里融化在血液中。
“秦叔,你再好好想想,看看照片,再回忆回忆。我们先等着,要是想起来了,就给我们一个电话?”到底是阅人无数之人,心眼儿多,北京那地方,什么鸟儿没有?没这几把刷子,天南地北人海茫茫的,他们怎么能一次次得手?咱退休赋闲多年又年近古稀,哪是人家对手?
天一黑下来,总有舒先生那张笑脸萦绕着。梦里,也被这张笑脸惊出一身冷汗。
    
    
又摊开了那张照片: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手握钢枪眺望远方虎虎生气。
盯着照片,老秦死死地想勾住对方的眼睛:小曹啊小曹,别说你还活着,别说你退伍回了上海找了工作眼下退了休,你就是再怎么了……我们秦家照样能认得你这个混小子。要不是你干的好事,红英那么美的妹子,还不早早地嫁上门来?那么个从年画上走下来的女人,怎么会屈嫁外地还杳无音信?一棵好白菜,让猪拱了……嘁!   
你说我怕?怕他个头?老子这就去会会他,不就是去趟北京到电视台,面对那些炮筒子粗的摄像镜头?当兵的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见这么个失散了四十多年的新兵蛋子?再说舒先生答应了,来回车费统统报销呢。放下福利院追来的电话,老秦一转脸,像是变了个人。
“这就对了嘛。”舒先生一听那个乐啊,连忙网订了翌日回京的高铁票:秦叔,你好好睡一觉,我给栏目组打电话,让他们转告曹德志曹老兵,远在天边的秦班长如今近在眼前,身子骨棒棒的。最迟明晚,我们去台里录节目……你先别激动。曹老兵看到了你照片,他也不敢相信您老活得这么硬朗,我们也请他不要激动,先养养精气神,等你们见上面,好好絮叨絮叨。
“有啥好说的,我们秦家还没有让他祸害惨啊?”愣了半天,老秦冒出来一句话,直通通的,对面的舒先生都有点难堪了。
绕不过去的是这段尘封了四十多年的往事。当年,新兵小曹犯了个天大错误让秦班长背锅,这一背就是大半辈子。本来,秦班长在查果拉哨所苦守六年,属于艰苦地区超期服役的优秀士兵,组织上事先谈过话了,准备让他再超期服役一年,坐等提干农转非。那年月的农转非,糠箩跳到米箩呢。结果因为有了那个夜晚啥都黄了,连同老家那个苦苦等着的未婚妻对象红英妹子,最后也让不得已而为之的秦班长写了一纸绝情书……都没熬到当年的退伍季呢,还是这个哨所,面对站完最后一班岗就要转身走人的秦班长,曹德志嚎啕大哭。高度缺氧的海拔,直到一度不省人事的他苏醒过来,这才知道,那个生命里对他恩重如山的秦班长从此天各一方,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一面。
幸好,现在的通信联系发达了。曹德志也是偶尔一次看电视时,一头撞见了这个让他潸然泪下的《等着我》栏目。苍天有眼,让他愧疚大半生的秦班长,茫茫人海中真的浮出了真身。于是,猴急急的曹德志,这回真的上门谢罪来了。
只是按照栏目组的要求,他们必须聚焦在电视台,在栏目直播时现场相认。
一行人上了高铁,舒先生心里还拧着结:按理说,两个四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战友,虽说一个班长一个新兵,但毕竟也是千里迢迢天各一方,即将见面应该是一脸的兴奋与神往,秦老兵怎么一副心神不宁?
哪里……又出了差错?舒先生有了点冷汗:人家曹德志都认谁你这个班长了,秦叔为什么一路上都不开心呢。
    
五    
    
莫非年头久了,老兵曹德志记错了人?
高铁启动,舒先生特地又给栏目组通话核实。这方面,他也有过教训。有次,栏目组选中了一则寻亲信息,兴师动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闹了个乌龙。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记忆短路也是常有的事。
 说来也巧,这种事在曹德志身上,也的确发生过。
 曹德志当兵的第二年,秦班长已经退伍。部队接到了配合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一部战争题材影片的任务,他们连队扮演的是雪山剿匪部队。曹德志母亲信中得知儿子拍了电影之后,兴奋得几夜没睡。等到这部电影在曹德志老家放映之时,仅有的几十只鸡蛋,让母亲换了十几张电影票一一分送给邻居,请大家陪她观看这部有她儿子镜头的电影。电影开场了,十几个乡亲恨不得眼睛瞪出了血,只瞅见那么多兵跑来跑去,一眨眼过去了。直到“剧终”字幕出现,曹德志在银幕上连个影子也没闪现一下。回村路上,母亲一路陪着笑脸,好在乡亲们挺买账,说的也在理:都是当兵的,看谁不是看?你就当这其中的一个是你儿子不就得了?孩子的那股气息,千里之外的老娘只要看过一眼,就能闻出个八九不离十。
怕老秦旅途寂寞,舒先生把曹德志的这段糗事抛了出来。老秦笑了笑,说这小子真能扯,我们那地方常年落雪,哪有什么机遇拍电影?有时大雪封山就是大半年,要不是新疆的几个少数民族兄弟热心相助,别说吃上新鲜蔬菜,不得夜盲症就不错了。
舒先生一愣:秦叔,当年,你们部队哪在新疆?曹德志当兵三年里一直没离过西藏。西藏与新疆,差的可不是一条街哦?再说那部电影的确是在西藏拍摄的,协助拍摄的部队番号,清楚地在影片最后标注着,分明就是原来的西藏军区部队嘛。
难道是曹德志记错了?不大可能吧?曹德志一到“等着我”栏目平台寻求帮助,导演组闻讯那个兴奋啊,当即就敲定了这个选题。舒先生们还赶到上海市那个区民政部门,特地调取了四十多年前曹德志当兵的有关文档。虽说,那是遥远的一九七〇年,可曹德志却记得清清楚楚。拿他的话说:“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们秦班长,要是找不到他,我后半辈子死不瞑目;要是你们帮我找到秦班长,我给你们送锦旗,给节目组常年送盒饭,只要你们点头就成……”当时,曹德志突然从接待室沙发上一弹而起,一抬手把舒先生等吓了一跳,直到定神之后这才看清,那是曹德志敬的一个标准军礼!
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怎会记错?这些年来,为了寻找秦班长,退伍之后的曹德志可是吃尽了苦头。
“终身难忘的秦班长,叫秦增寿,一九六六年当的兵。我们当兵在西藏查果拉哨所,最高海拔五千七百三十四点二米。”曹德志在电话里向“等着我”栏目组的申请诉求说得明明白白,舒先生在上海市那个区民政局调来的档案,也一清二楚地验证着这份吻合。
舒先生纳闷了:当年,是不是一气之下,秦班长退伍后没给老部队回信?自然地与曹德志断了联系。杳无音讯四十多年,快七十岁的老人,当年的高原反应可能把他的身体熬干了,哪有什么精力去找,又怎么去找?
“我一直想找。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要找也是我一个人找。直到今天,知道了你们这个栏目组的电话……”舒先生一直记得,电话那头的曹德志没说上几句,有点泣不成声了。
    
    
也难怪,四十多年之后,当曹德志在节目组诉说起那段难忘的军旅往事之时,依然情不自禁。
一九七〇年,曹德志中学毕业面临一个重要的人生抉择:作为知识青年,必须立即下放到一个遥远的贫困山区。这一去不知猴年马月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如果暂不下放,有个条件就是当兵。只是,这次当兵的地点是西藏,海拔五千米之上,鸟都飞不上去的雪域高原……
曹德志想都没想就报了名。当兵,管他当到哪里,哪怕当到了天边边。体检政审一溜子下来,等到卡车把他们塞进了闷罐列车,这时候他们的心还在沸腾。即将成为新中国第一代雷达兵,自豪啊,四天四夜闷罐车里所有的苦,也能品咂出甘甜。
然而,一路的高原反应,让他们这些大上海的中学生豆秧子们这才知道,仅有狂热的政治冲动远远不够。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一路鼓励着,下了火车,又是转卡车、毛驴还要长途行军什么的,一到驻地,骨头都快瘫架了,他们还在呼喊番号和高唱革命歌曲。当天,那片荒无人烟的国土上,这支部队就立即竖起了第一根雷达天线。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年月,祖国领空哪能“有空无防”?
那是曹德志当兵之初的一段最为深刻的记忆,尽管当时领章帽徽还没下发,但他已经成为一名光荣而神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钢枪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这是秦班长教给他的第一首部队歌曲,每次哼唱热血奔流,哪怕日落之后,这里的气温一度达到了零下三十摄氏多度,滴水成冰,哈气成霜,眉毛上都悬挂着冰帘子……
第一个晚上,岗哨排表轮到了曹德志。
部队对于新兵极为关心,只要求新兵站前面两哨,后面岗哨必须由老兵们分摊。每哨一个小时,曹德志当天排的是第二哨,第一哨那个新兵高原反应厉害,虽说一直撑着,还是让提前接哨的曹德志心疼了:有了高原反应,别硬撑,这班哨由我来顶……只求你一件事,千万不要告诉秦班长。
那是曹德志第一次在零下三十摄氏多度的祖国边陲站夜哨。手脚自然是冻得忍不了,虽说没风,也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啃咬着,任凭不停地走动也无济于事。一个小时下来,脚下早已是齐膝的雪。雪还在下,下得很紧,很烈,很蜂拥,很不讲道理还很歇斯底里。黑乎乎的天,甚至连雪也成了灰色,没完没了地砸,一离开天就成了冻雪粒子。那玩艺好大好沉,砸中哪里都是生疼生疼的。
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也不知那只值班钟表的指针如此这般的磨蹭,两个小时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小命。好嘛,两个小时不也这么撑下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被冻得不行了,可这时候要是把战友们从帐篷里那个热哄哄的被窝里喊出来,那才是于心不忍,那才是没有阶级兄弟感情呢。干脆,趁我今夜精神头足,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不如就这么站下去,哪怕坚持到天明,能站几哨就是几哨……我还年轻,大不了明天抽空躺一躺,眼下更要迎接最为艰苦的锻炼与磨砺,我要让这漫天的雪花告诉我的家人告诉我的祖国:此时此刻,我,一个上海滩过来的新兵蛋子,在海拔五千七百三十四点二米的查果拉哨所,冒着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以青春热血守卫着伟大祖国的边关——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家园啊。
远处的雪,飞过来了,那更远的尽头,是天地尽白地带……一轮红日,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从那里喷薄而出吗?曹德志的视线有些模糊了,渐渐地手脚麻木得失去知觉,浑浑噩噩之中,整个人冻成了一具凝固的雕塑,身子骨还保持着标准的哨兵姿势。   
    
七    
    
是查铺查哨的指导员,发现了“半夜脱岗”这起严重责任事故。
作为运达到那片神秘土地上的第一批雷达设备,那可是共和国的宝贝,责任重于泰山!哨兵子夜失踪,这还了得?会不会是一起有预谋的政治事故?
轻声的几声口令之后,半天不见回响,见多识广的指导员有些紧张了,几根手电筒的强烈光柱之下,哨位空空的没个人影,只有庞大的雪堆填平了哨所位置。
刺耳的紧急集合号音划过夜空。一声令下,全连出动在雪窝里扒拉,不知折腾了多久,忽地有了一声大喊,在交叉的手电筒光柱笼罩之下,一个冻僵的人型显现——不省人事的曹德志,手里还紧握着冻得硬梆梆的钢枪。
第一个冲过来的是秦班长,后面跟着王卫生员,还有连长指导员。有人抱来几床被子,不由分说,班排里涌来一波波战友,齐齐脱下棉衣,仅穿着单薄内衣,按时间排岗一样轮流簇拥而卧,中间是被挤得紧紧的曹德志。
那场雪太坏事了,没法子往就近的医院转送伤病号,连里取暖的柴禾事先也没怎么准备,况且也不好生火。当地流行一个土方子,说节骨眼下只能用人的体温取暖……好在王卫生员有这方面的战地救护经验。直到第三天下午,曹德志渐渐苏醒时,这才发现将自己抱在怀里的秦班长,嘴唇冷得发紫了。
后来,曹德志知道,这三天里数秦班长焐他的时间最长。自己的那双冻腿,直通通地伸进了秦班长的胸膛,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苏醒的曹德志刚一睁开眼睛,秦班长哇地一声哭了:你傻呀,你当你是钢铸铁浇的?还连站几岗?到点了,为什么不交哨?
我想……再撑一会儿,大家搭天线,忙了一天,都累啊……
你……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撑得下来吗?秦班长呛了一口,一大串眼泪落了下来。
多年之后,尽管见惯了太多的流泪,但曹德志觉得那次秦班长流出的热泪,是他一生中的难忘。可是,也有人认为,那只是秦增寿的内心忏悔,毕竟当晚的哨表,第三哨就该轮到他这个班长。
况且,当晚站岗的有关注意事项,作为班长的秦增寿,应该事先告知。人家是新战士,不管怎么说,出现这起事故,班长担责在所难免。
于是,秦增寿档案里塞入的那个处分,有了些顺理成章。
于是,提前退伍的决定,也就显得并不那么不近人情了。
于是,主动写信与红英分手,成了中途提前退伍的秦增寿脱下军装之前唯一的无奈选择。   
    
八    
    
那个年月,一个兵若是背了部队处分中途还乡,政治前途几乎冻结。多年的高原生活,再加上思想上套着这么一副沉重枷锁,还有未婚妻远嫁外地……秦增寿回乡没多少日子,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多种高原后遗症加上没及时根治,年轻轻轻的就丧失了劳动能力……更别说成家立业了。
老秦一家认为,就是曹德志这个丧门星祸害了他们。要不是这个冒失鬼的立功心急,秦增寿早就在部队上提了干吃皇粮,就算转业回了原籍,那也是响当当的军转干部……如今,这个姓曹的还好意思有脸找上门来,谁知道是哪根神经睡醒了?他就是一万次忏悔,可又能挽回些什么?
即使改变不了什么,可是这些年来的曹德志,却一直想说出心中的郁闷。如果不吐出来,即便带进坟墓之前眼睛也闭不严实。
从上海一家工厂里退休之后,曹德志寻找老班长的心情更为迫切。为此,他给原部队写过信,甚至还写给了当年的原成都军区和原西藏军区政治部,也给当地驻军和秦增寿四川老家的民政部门写过信……后来,有了网络之后,曹德志一度还寄希望于网搜捞人。
遗憾的是,他才知道了大海捞针,是怎样的一种痴心妄想。
我的好班长,我的好兄长,秦增寿大哥,你还在人世吗?不甘心的曹德志,一度曾找到当年的部队驻地,甚至还鬼使神差地去了当地烈士陵园,在那一块块刻着姓名的墓碑上抠抠摸摸着。听说,有个人可能知道一些眉目,这人还是他自己当了班长之后的退伍兵,老家就在四川绵阳一带,于是他特意找上门去,结果也是失落而回。
正因为自己的逞强斗狠,稀里糊涂好心帮倒忙,平白无故酿成如此大祸。为此,曹德志把这些教训写成日记,临退伍时作为“传家宝”,存放在连队的荣誉室。这次,曹德志之所以报名求助于《等着我》栏目,就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当年的好班长秦增寿被冤枉了,这些年的委屈理应由他曹德志一人承担。
让曹德志没想到的是,刚到电视台,迎面冲来一个人。两人一照面,相互间一个军礼之后,彼此就紧紧地抱住了。
《等着我》栏目组帮他成全了另一个梦想:那也是他的一个救命恩人,当年参与救护的王卫生员。同样是救命恩人,部队当年赏罚严明:班长秦增寿中途退伍,王卫生员得了个团嘉奖。
当王卫生员听说了栏目组找到了秦增寿时,双脚直往天上蹦着,冷不丁地捅过来一拳:小曹,你做得对,知恩图报,不愧是咱钢五连的兵。  
    
九    
    
根据节目组要求,出于营造剧情,即使老秦到了节目组提供的休息之处,也不得提前与曹德志见面,甚至连王卫生员同时到达的消息,也对老秦屏蔽着。这是一档子公益节目,现场直播要的就是催泪效果。不用舒先生解释,老秦也不好强求,甚至心里还有些庆幸:这样的见面会越短越好,要是待在一起时间长了,他真不知道要说些啥,还会不会说漏了嘴。
一路上,老秦把那张全连合影细细地看过几眼。几个重要人物的面貎,这回突然来了个死记硬背,还有点记不清晰,虽说去福利院求助了好几次,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但岁数大了不服老不行。他记准了这个曹德志,还有的是连长指导员和班排长们的名字,这些必须要一一记清楚,弄不好,电视直播时间里弄错了,那可出洋相了。
老秦一直等候在一扇厚重的大门对面。有个笑起来有点虚假的剧务人员,生怕他会紧张,一再套近乎地说着一些安慰性话语。老秦知道这个奶油小生同时主持这家电视台的另一档综艺节目,眼下可能是来捧场的。这扇门的对面,那个当年惹事的上海兵曹德志,眼下正沿着那个著名女主持人的循循善诱,对着直播镜头痛哭流涕地述说着那场雪事。那场雪事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他自己碰上了也会这么做,只是他的营盘远在新疆,不是曹德志哭诉的那个查果拉哨所,虽说新疆当兵时天气时常也有零下三十多摄氏度,好在没碰上有这么傻的一个兵,真是造化。
“准备好了吗……”这扇门的对面,女主持人的话语清晰地漏了过来。只是那声音,并没有电视上的好听,老秦此时也没心思甄别。眼瞅着门有了丝缝隙,他还在脑子里搜索着手机里那几个人的照片。以前他一直用的是老年机,听说这次出远门,孙子特地为他准备了一部新手机,还下载了那张全连合影,只要老秦手指一拨拉,人像都可以随手放大。现场直播之前,他还把全连几个关键人物的照片细细地看了几遍,这才放心地关了手机。
“我们要做的是:助力团圆梦,让心不再等待!”门的缝隙渐渐明显了,先是一小条儿黑线,继而扩成一道黑带,愣神之间,对面的许多光亮挤了进来,连同女主持人的声音鱼贯而入:“为缘寻找,为爱坚守,请开门——”
紧接着,巨大的灯光刺刀一般捅了过来,使得那条通往这扇门的“幸福之路”两旁,落下两行霓虹般的彩光蛋蛋。老秦不由得伸手挡了一下:哇,满屋都是笑脸,京城人怎么这么爱笑?笑得还那么真诚无私?
观众们庆幸着这期节目的录制成功,感谢女主持人与舒先生这个寻人志愿者团队的付出,感谢这个为普通大众实现“团圆梦”的大型服务类节目。
掌声如雨点砸在水面溅起的水花,泛滥得到处都是。所有的人都在使劲地拍着巴掌,近处有几个打扮讲究的妙龄女郎不停地纸巾擦泪。有个经常在电视上与士兵们合唱军歌的著名歌星,就是唱起歌来头部像电扇一样晃东晃西的那个人,好些年没有出镜啦,虽说身子胖了不少,但此时眼里一直泪汪汪的。在那个剧务的搀扶之下,老秦一步步往舞台中央走去,那里端坐着正在煽情的女主持人,还有的是个模糊人影,只身离开了那方印着白色手掌印的玻璃平台扑了过来,嘴里哇啦哇啦地叫着:“秦班长,老天有眼呐,终于找到你了。是我害了你,害了你这一辈子……”
离自己还有三四步远的时候,老秦看清楚了,这就是照片上的那个退伍兵,曹德志。老秦刚要说点什么,曹德志哪里容他说话?猛地一个立正,吼了“班长,我可想死你了”这么一句,还举了个憋了很久的军礼,颤颤抖抖的如同被孙大圣使了定身法,半天里拉也拉不下来。
刚刚打个盹的雨点们再次被催醒。“秦增寿,我们亲爱的秦班长,请到我这里来!”在曹德志的身后,漂亮女主持人虽说一直坐着,但是舒先生他们几个却笔挺挺地站起来了。还有个人,也是个退伍兵,一身卸了领章的布衣黄军装,载着一个军礼向他走来:“秦班长,我是小王,钢五连王卫生员奉命向老班长报到……”
“哦,小王,听说过你,你立了大功,救了小曹一命。”老秦哽咽了,尽管身子还有些僵硬似的不大情愿,但那一瞬间,三位退伍兵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抱在一起,任凭山崩地裂也不会松开。
又是掌声,如响雷此起彼伏。三个古稀老兵,众目睽睽之下呜呜地哭开了。
雨点汹涌汇聚成了河,一浪浪打来似乎想掀起海啸。女主持人的分贝拔高了,一度说了些什么,老秦一句话也没听见。他那里知道,女主持人天使般的微笑背后,还藏了个惊天报料:舒先生拉了一个女人,缓缓地走进舞台中央。
那个女人也不知道要说些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们,眼泪哗啦啦的,半晌居然没动。
老秦这才知道,这个陌生女人,就是与他秦家一生无缘的红英。让现场观众五味杂陈的是,红英这些年过得也不幸福,早早地单身,连个孩子也没有……老秦一时怔住了,对面的红英眼泪汪汪地奔来,伸开的臂膀如同滑翔的小鸟。女主持人的煽情掀起掌声如潮,怕被淹没的老秦却一转身捂住了自己的脸。
要不是曹德志和王卫生员伸手扶住,他真怕跌坐在地上。
舒先生他们忙了这么些天,真正的直播节目只有二十多分钟的时限。走出直播间,曹德志和王卫生员拉住老秦,话匣子怎么也关不上了。身旁的红英欲言又止,可一直没等到插话机会。
好不容易有了间隔的空儿,老秦只得找了个借口,推说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了,怕自己心脏受不了,眼下他想早点回宾馆休息,等明天心情平静了,大家再互相联系,要不一道道逛逛北京城?
几个人当场留了手机号,还加了微信,让人心里生暖的话语藕断丝连着。曹德志宣布,立马拉他们几个进“钢五连老兵群”,第一时间告知大家,再发一个大红包,让老战友们抢个高兴。话一出口,却见老秦情绪有些不大配合。是累了,还是怎么了?刚一出电视台大门,还没等问个究竟,就见老秦招手打了辆的士,一溜烟离开了。   
    
十    
    
一上车,老秦就急匆匆地往老家福利院打了电话,给这些天一直在福利院守着电视机旁的那个人,一一回放着刚刚发生的这些事。
“哥,你说,小曹,他身子骨还好吧?”那人是老秦的弟弟。他,才是曹德志这一辈子要找的救命恩人——秦增寿。
秦增寿是老秦的双胞胎弟弟。这对形影不离的两兄弟相貌,像是一个模子塑出来的。当年,兄弟俩一同入了伍,只不过那年来川西征兵的是两支高原部队,当哥哥的秦增福去了新疆,当弟弟的秦增寿去的是西藏。相比之下,弟弟的身子骨弱了些,当年查果拉哨所的海拔更高一些,当兵年头又久了一些,因此落下了一身的高原症;退伍之后,又因受了刺激一直憋屈,身子骨经不住熬,人还没到六十就早早地进了福利院,十多年前坐上了轮椅。
秦增寿说:“哥,辛苦你了,电视直播我一直守着呢……小曹如今过得不错,我这个当班长的,心里踏实了。“
“弟弟,你放心,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看出来。哦,还有,小曹说是准备了一笔钱,想打卡过来,给咱家补贴补贴……”这笔补偿费是冲着弟弟来的,秦增福当场不敢答应,只好在手机里询问一声。
 秦增寿说:“哪能呢?见上一面就行了。他要是真的来了,还有红英她……虽说国家待我们退伍兵不薄,可如今我这模样,岂不让他们揪心?其实,我更想见到他们……干脆,长痛不如短痛,细细想想,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哥,你早点回来。”秦增福刚刚挂了手机,没想到弟弟的电话又追了过来:“我心里悬着呢,担心你在北京时间一长,他们要是看穿了什么,或是你说漏了什么,往后,我这心里就更那个了……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