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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爷要一杆枪(下)

发布时间:2020-09-17  来源:安徽省作家协会公众号  作者:李云

 

山虎第一次有枪,是许队长要带山虎和大旺去金家寨侦察漆家大院民团情况时,给山虎配的撇把手枪。那时不叫侦察,叫摸底。

让山虎惊奇的是许队长也要去,他已经知道许队长就是师长的老婆,师长的老婆也要冒死打仗,这真是不一般的队伍。再说了许队长有了身孕,她真不该去,许队长却说,这样敌人就更不会怀疑我们了。

许队长把一柄撇把短枪递给山虎时,说了一句:“这枪暂时给你防身,任务完成后要上缴的,全队就二支这样的短枪。”

虽然,这枪只能和自己短暂相拥,可摸着这沉甸甸真家伙,山虎还是喜出望外,最让他心喜的事,他可以去漆家大院了,去那里就可以报仇了。他把枪用袖子反复擦拭着,仿佛收藏家擦拭一件心爱玉器。

许队长说,这次去漆家大院,廖山虎同志得去找辫子打探民团的兵力和武器配置情况。

一听说要找辫子,山虎一下就像卡壳的枪没了生机,赌气道:“俺不找她,她没骨气,当了仇人的姨太太,她不要脸俺还要脸了,八辈子我也不见她。”

许队长有些恼:“山虎,你嫌弃辫子了?她也是苦命女人啊!”

山虎把头垂得更低了,平日里他就不敢看许队长的眼睛,何况许队长生气了。

许队长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山虎“缩阳”之事,她竟然从湖北佬宋记药铺抓来一服药,让山虎泡酒喝。山虎认出那服药中有一味药叫肉苁蓉,是滋补男根用的,心知许队长已经知晓自己的秘密了,因而一遇见她就羞得抬不起头。许队长说,山虎同志受过枪伤,那药酒是给他治枪伤后遗症的。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队里好几名受过枪伤的战士都没有这个待遇,于是有人暗地里嘀咕说许队长偏心。战士们有些纳闷:许队长从没偏心过谁,这次为啥要偏心那个新战士呢?山虎只能苦笑,他知道许队长是为他好,他知道准是大旺那张没系裤腰带的嘴巴透出风了。一壶酒就这样放在山虎的床头,他每次喝它,眼眶里就起了雾了,眼仁就红了起来,脸更彤红,大旺就说,你狗熊真没出息,一杯酒就醉了。

山虎低着头不说话,摆弄着那支枪。

许队长神情严肃起来:“廖山虎同志,我们这是在干革命,不是扯白说笑,这是光荣任务,组织上信任你才批准你去的,你还不乐意,你要是不愿去,你把枪放下,我另找人。”

光荣任务,组织信任,这几句山虎从没有听过的话,说得山虎满脸涨红起来,他不由得把脊梁骨挺了挺。再说,枪还没焐热又要交了,山虎不甘心。

“好!队长,我跟你去摸底!”山虎直起身来。

许队长望着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山虎,原本严肃的脸涌上了笑意,她笑他的憨厚,他的执拗。

一阵风吹来,许队长收住笑,捋了一下头发:“山虎同志,走,我教你练枪去!”

许队长是在县衙后院里教会山虎用枪的。

山虎在许队长的催促下,打响了生平第一枪。当瞄准院墙上那个破瓦罐时,山虎眼里的破瓦罐竟然变成了漆龙的头。他用力一勾板机,“砰啪”的枪响声如炒豆般传出。山虎沉醉在枪声里,他嗅到一缕硝烟,那大约就是枪的奇香吧。哎!打枪就这么简单,就跟自放了一个响屁一样。山虎笑了,可他睁开眼看去,却见院墙上的瓦罐晃了晃,没有碎,漆家三少嘲笑的面孔还在那里挤眉弄眼。

山虎懊恼了,恳求队长:“再给我搂一枪吧。”

 

许队长笑盈盈说:“第一次打这样,不错了,就是枪偏上了点,等你从敌人那里缴到子弹,我会给你打个够,今天你就练瞄准吧。”

有了一杆枪插在腰间,山虎就有点迈不好步的感觉,他迈着醉步走到那个瓦罐前,猛地抽出枪来,嘴里喊了一声“砰啪”,就用枪头把瓦罐顶下墙头,摔破了。他心里一阵舒坦,如三伏吃了井水里冰过的西瓜似的。

“老子有枪了,漆龙你小子等着吧!”他冲着蓝天白云大喊一声。

许队长轻轻地摇摇头,“这个毛头青杆子,还得好好锻炼哦”。

山虎兀自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流下了眼泪。他又想起他爹他娘他舅,他的心爱的辫子了。

 

第二天,阳光很亮。山虎等三人推着两驾鸡公车去了漆家大院。

鸡公车上驭着杂粮,许队长斜坐在鸡公车上,她打扮的是位回娘家的媳妇,梳好的粑粑头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白兰花,颤颤巍巍地撒着一路清香。一路上,为了打破路途的寂寞,也是为了让第一次执行任务的两名战士不紧张,她轻声哼起了《劝郎当兵》歌,刚唱完一段,忽觉不妥就收了声:这可是去狼穴啊,怎能轻率地唱红歌呢?她意识自己犯了错误。

许队长清清嗓子:“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世吗?我现在就说给你们听听吧。”

在弯弯的山路上,山虎知道了许队长的身世。许队长出生于河南固始的大户人家,十六岁从南京女子学校刚毕业,家里就让她回家成亲。她抗婚未回,家里就断了她的接济。她只身赴上海求学,认识了大她五岁的丈夫。在她怀孕七个月时,丈夫被当成工人领袖遭到政府杀了头。就在她极度悲伤时,她早产的女儿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从此,她就沿着丈夫的足迹,参加了革命,后来认识了现在周大个子,就是他们的师长,并且将有自己的小宝贝,说到这她摸了摸已隆起的腹部,脸上流露出三月的暖阳。

山虎听到这时,把鸡公车停了下来,问道:“许队长,你后悔过么?你这样做值么?”

许队长从鸡公车上直起腰来,用明澈的目光望着山虎,笑笑:“有什么不值的?革命总得有人去牺牲呀……要说后悔,也有,就是没有照顾好我女儿,那时她才两个月,我要是把她抚养到两三岁再参加革命,她就不会夭折了……”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背过脸以手掩面抽泣起来,双肩抽耸着。

山虎和大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在他们的眼里,许队长是刚毅的,是不会哭的女人。

山虎懵了一下,他认为自己把队长问哭了,是犯了大错误,赶忙走到河边把毛巾洗了洗,拧干后递给许队长,小心地说:“许大姐,别难过了,擦擦脸吧。”

许队长接过毛巾盖住脸,好一会儿才擦了一把脸,转头微笑对他俩说:“没事了,不早了,俺们快赶路吧。”

山道上,鸡公车的吱吱呀呀声又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过寨门,他仨被民团的兵丁搜了身,还让大旺和山虎摊开手掌,看看掌上有没有枪茧子。山虎和大旺手掌、食指头上都没有枪茧,他们哪里能有茧子呀,那是玩枪玩出来的,山虎才玩了一天的枪呢。

山虎越发敬佩起许队长,她太料事如神了,未进寨门时,他仨在寨门外五里亭喝茶,许队长向行人打听到寨门盘查得很紧,就决定把枪藏起来,净身进寨子摸底。

“没有枪怎么行呢,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山虎不同意不带枪。

“现在情况紧,敌人查的严,被查出来,任务就不能完成,人还有危险,不带枪,心里有枪,心里有任务,就不怕什么万一了!”许队长说完就让他俩把枪藏到土地庙神像的香台下。

这会儿,山虎想来有些后怕,如果带了枪,他仨这第一关就闯不过去了。

没有枪,山虎还是觉得不适,仿佛自己的腰子被别人挖去了,腰间空荡荡的。

他仨把杂粮推进了王记粮行,王老板就和许队长上了小阁楼,让大旺和山虎守在楼梯口,山虎知道这位微微发胖的王老板是赤卫队的眼线。

半晌,王老板下了楼,满面微笑地说:“你们当家的,让你俩上去叙话。”

小阁楼没放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桌子和一张床,从桌子上落满的灰尘来看,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阁楼充满了一股霉味。

许队长示意他俩坐在床上。

她站着说:“大致情况我们已经摸清楚了,只是前晚漆老太爷从武汉给漆龙运来一船枪支,还不太清楚,听说还有几挺机枪,所以,廖山虎同志,你还得出马,现在你就去找辫子姑娘,让她打探打探。”她看着山虎。

“可,可,她能行吗?”山虎还是有点为难。

许队长把阁楼的窗子推开:“你过来看,这个后院对面那个小楼,就是辫子姑娘住的房子,漆家三少专门为她置的房屋,听说她不愿意住在大院里。漆家三少这几天忙防务,一般只是晚上来住一下,白天只有辫子一个人和一位做饭的老妈子,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你从这窗子下去,我和大旺策应。”许队长用手指了指窗外小院对面的阁楼。

山虎顺着许队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后院有一棵腊梅树和一棵银杏树,银杏树高大,枝叶茂盛挂满了满树青果,对面是个二层楼,窗棂半启,门楣紧闭,石级上生有青苔,院子里落满了树叶,看来辫子很少来这院子。面对近在咫尺的亲人,山虎想见又怕见,想见是想看看她过的如何,想见是想问问她为何要嫁给仇人;不想见,是她已经是仇人的姨太太了,再者自己是个废人了,山虎陷入了矛盾。

山虎正犹豫不决时,他听到哪个院子的闺楼里传来王老板和辫子的说话声,真真切切是辫子那好听的声音,好像王老板送什么东西给她,她表示感谢之类客套话。山虎知道王老板到那边是摸底去了。

听到辫子的声音,山虎心口猛跳,他想起和辫子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不一会,王老板满头大汗地上了阁楼,对许队长说:“我刚才过去看过了,就她一人在家,现在正是时候,我看现在过去最好。还有啊,我把你要的药给你买来了……肉苁蓉。”说完递给许队长一袋牛皮纸包裹的药包。

许队长把药包塞进怀里,看看山虎:“快,你从那个银杏树下去,记住我扔瓦片,你要立刻回来,知道吗,这是危险警报,你可不敢恋战。”许队长催促着。

山虎没有回答,就跳出窗外,爬上了银杏树,猴子一样灵活。

“你俩速到街两头察看,见到漆家人过来,立刻报告。”许队长转脸向王老板和大旺说。当她再次转身看向窗外时,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一只壁虎在慢慢爬着,自己的腹部也隐隐的有了胎动,她不知是吉是凶。

 

 

山虎觉得那天的阳光分外眩眼。

他踅到院墙下,面对朱色闺楼房院门,抬起手来几次都没有敲下去,仿佛那门是块烧红的铁板,手指碰上去就会被灼烧似的。他真的没有这个勇气,便回头求救似的看向许队长,那目光就跟求助的孩子一样。许队长向他示意着敲门的动作,他点头回应,可手指总是落不下去。

许队长低喊一声:“你个孬熊!”

山虎心被钝击了一下,转过身来,背靠着门,闭上眼睛,用脚后跟狠狠地向院门磕去。

“谁呀?”门在身后吱一声打开,山虎一下就蹲了下来,他不敢回头望去,他知道辫子就在他身后。

辫子一见门外的背影就知是山虎,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腹中突然涌上一股酸水直顶喉咙。她赶紧用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悲怆地低泣:“你,你,你这个冤家,你这个炮冲的,你来干什么,你来腌臜我呀。”说完脚腿一软就瘫在门内。

山虎不知所措,他起身想推门进去。

辫子如被野蜂蜇了一下,惊恐地叫道:“你别进来,你进来,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山虎不敢动,就蹲在门外九月的烈日下,满脸的汗水和眼泪,一齐滴在青砖上。

山虎仿佛一块石雕被嵌在那石级上,一动不动,空气中流动着辫子的抽泣声,如一块瓷片尖锐的滑过另一片瓷片。

许队长焦急地站在对面阁楼的窗子眺望着他俩,心里既焦急又伤感,不知那一对人儿该如何收场。半晌,她忽然看到朱红色大门里伸出一只白皙如藕的胳膊把山虎拽了进去,还听到一句:“你个狗熊样,晒不死你呀。”许队长悬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小院芭蕉叶在微风下摇动,梅树上几只蝴蝶在上下翻飞,青果在烈日下一点点成熟,那天下午的小院静谧而安详。

那天下午,山虎和辫子在房里说了什么,一直是个谜,因为事件亲历者有好几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大旺爷说的。

据大旺爷说,山虎一进房间就懵了,他第一眼看到辫子,已经不太认识了。辫子身体发胖不说了,就连好看的五官也放大了一号,嘴唇上有了茸茸的毛,脸颊上有了釉斑,眼睛也没了水灵灵的光,像蒙上一层阴云。她隆起的腹部显示出:她已经是有了身孕的女人。

辫子告诉山虎,她已经怀上漆龙的娃了,她想等她生了孩子,就去金刚台找山虎,哪怕做个山匪的妻子也愿意。辫子又说:“俺身子脏了,俺知道已经配不上你了,我只愿伺候你一辈子,给你当丫头佣人都行。”

山虎告诉辫子:“俺现在不是干山匪,俺是赤卫队的人了,俺一定会杀了狗日的漆家三少爷。”

“你杀不了他,他有人有枪,前个晚上老畜生又派人运来了三挺机枪、两门小钢炮,小畜生说有了这些谁也打不进漆家大院的。”辫子哀怨且失望地说。

“我也有枪!”山虎说着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枪,手触处空空无物,他这才想起枪留在寨门外的土地庙里了。没掏出枪,山虎像撒谎被戳穿的孩子,低着头,用脚尖在砖上划起什么。

辫子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掏出枪来,目光暗淡下来。

“你还能娶我吗?”辫子问。

山虎原想回答,愿意娶她为妻,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再是男人了,就低下头,怯懦地喃喃:“俺俩夫妻已尽了,你也不要多想了。”

辫子又是一阵痛哭。

“我知道,山虎你要做个男人,我不怨你,这是命,我早就认了。”

这句话如刀一样捅在山虎的心窝上,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是他娘的什么鸡巴男人,我是二胰子了。”

辫子一把抓住他抽打自己的手:“山虎哥,命俺是认了,你要杀了那狗日的漆家人,只有杀了漆家三少,你才能在金家寨当回男人,才能大马金刀的活人,你不杀他,我死也不会瞑目啊!”

山虎望着辫子通红的泪眼,点了点。

然后,俩人抱头痛哭起来。他俩在哭诉中,忘了时间,更忘了自身的安全。就连许队长二次扔在院里瓦片声响,他俩也没有听见。

第二种说法是漆家伺候辫子的老妈子说的。

那个曾做过漆家女佣的老人说,那天,山虎一进房间就盯着辫子看,后来眼神就落在她鼓起的小腹上,不动了。

辫子腆着肚子,将双手护在小腹上,凄凉地看着山虎。

山虎眼睛慢慢就红了,突然哑着嗓子喊:“我要杀了狗日的漆家三少!我要杀了狗日的漆家三少!”

辫子被吓得后退了几步,惶惶地看着山虎:“山虎,别,别叫嚷啊!求你了,你就放过他吧。”

山虎的眼睛更红了,闷声吼:“为啥?为啥要放过他?”

辫子垂下头:“我……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了。我不想让孩子生下来,没有爹……你就饶过他吧。”

山虎愣住了,既而笑起来,那声音就像飞过一只怪鸟。

……

这些说法就跟吴子轩在去往省城告状的山道上坠入悬崖的秘密一样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失足而亡,有人说他是伤心跳崖自杀,也有人说那是漆龙派人做的手脚,这些说法哪个真实呢?这是一个个永远揭不开谜底的谜,留在金家寨的野史里。

无论哪种说法,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

当漆龙走进房间时,山虎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是谁?”漆龙见到一个陌生男子和自己女人在一起时,嗅觉使他意识到危险,他迅速的掏出那支大镜面的双响驳壳枪来指着山虎。

辫子赶忙把山虎拉到自己身后,紧张无措:“他,他,他是……”

“哈哈哈,他不就是你那个当了土匪的旧情人嘛,娘的,你是阳间有路你不走,阴间无路你偏进来,你这是来找死呀!”漆龙把枪指向山虎,打开了枪的保险。

山虎从辫子身后挤过来:“老子就是山虎,今天来是要你狗命的!”说着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啪”。

一声枪响,漆龙开枪了,但这一枪没有打中山虎,那不是因为漆龙枪法不准,而是许队长冲进来用杠子打在漆龙手臂上,漆龙这一枪就走偏了,走偏了这一枪偏偏打中了辫子身上,但那时,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

“快跑!”

“快撤!”

“快!”

不知是队长,还是辫子,抑或是大旺的喊声,山虎分辨不清更记不清了。他在慌乱中夺了漆龙的枪,和队长、大旺一起朝大门跑去。

耳边风声起,山虎听见漆龙在痛呼:“血!血啊!快来人呀,少奶奶中枪流血了!”他脚步滞了滞,又被大旺拉得飞跑起来。

一阵疾风卷过尖厉的枪声,许队长、大旺和山虎跑到土地庙时,漆龙领的民团队伍已经追了过来。

许队长取出枪,伏在土地庙墙后瞄准民团开了两枪,转脸对大旺、山虎喊:“你们快跑,速回城汇报!我跳窗崴了脚,走不了了,如果我明天没有回去,你们一定要来这里找枪,枪我会扔到那口井里,知道不,枪是我们队伍的命根子,不能丢!”

“队长,我们架你走啊!”山虎说。

“混账话,你们那是猪脑子啊,你们快走!”许队长骂出了生平唯一的一句粗话。

山虎听得一愣,他想许队长真是生气了。

许队长快速从怀里掏出老王给的药饵:“山虎,这药是给你的。”

山虎接过药,一时不知所措。

许队长抬起头,又喊了一声:“快向竹林里跑!你们快回去向周大个子汇报情报!这是命令!”

山虎和大旺望望许队长,只得跑向竹林,身后枪声大作,民团在漆龙的喊叫声中冲了上来。

第二天一大早,许队长的头颅就被装在木笼里,挂在寨门口示众了。

第三天黑夜,山虎跳到土地庙的水井里,流着泪把那只撇把枪摸了上来。在皎洁的月光下,他跪了下来,向寨门口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许队长,大姐呀!俺枉为男人,让你一个女人给我们拼了命呀,俺对不起你。”山虎心里在流血。

月上树梢,山虎终于站起身,把枪别在腰上,然后快步向一队灰衣人的队伍追去。他知道:今晚红军和赤卫队要攻打漆家大院,漆家三少的末日到了。

 

 

选择许队长牺牲的第三天深夜三更攻打漆家大院,周师长他们考虑的是,漆家这天为辫子以及五个民团士兵忙了一天出殡,应该疏于警惕了。事实证明,他们选对了日子。

漆龙把辫子葬在漆家坟山上,把五个战死的民团兵丁埋在东岗。回来后,漆家三少沮丧地吃着闷酒,他为辫子的死伤心,也为自从“闹红”以来好日子离自己渐行渐远而感伤。前些日子他把家眷和老爷用船送到武汉二哥那里去了,但这里的田地、商铺用船拉不走。他爹上船时流着混浊的眼泪说:“你要是我的儿,就要一定守住这份家业,不能让那群穷鬼分了土地,抢了家产,你要枪我给枪,你要钱我给钱,一定要把那伙红毛贼、穷鬼给我杀光杀尽。”

漆家三少爷搀着他爹的手臂:“爹呀,你放心吧,有我漆龙在,料他红匪几杆破枪也奈何不了什么。”

此时,漆家三少爷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了。三天前,一个红女匪单枪就干掉了民团五条汉子,如若大队红匪开来,那还了得?就说那个红女匪吧,抓到她时,她竟然坐在坟头上一手梳着散发,一手捺着腹部的伤口,不让肠子流出来,脸上竟然没有半点痛苦,只是用眼角蔑视了他一眼。他从那目光中感到刻骨的寒意,恍若深秋的风。还有那个山虎,对着枪口忘死地冲上来抢枪的劲头,也让他感到畏惧。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你还跟他怎么斗呢?他妈的有枪的还斗不过没枪的,出了鬼了。漆家三少想自己是否该撤出漆家大院,也到武汉或天津去避避?他清楚自己杀了女红匪,红匪一定会来和他算账的,还听说这女匪竟是师长的太太,他妈的,当师长太太还怀着身孕来玩命,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队伍。他莫明的感到畏惧。

漆家三少爷迈着醉步出了漆家大院,身后是喝丧酒猜拳吆喝的醉汉们。他向辫子住的院子走去,想去那里好好睡上一觉,天亮后再做打算,是走还是留。夜色浓酽,他跟在一拎灯笼的马弁身后,如赶尸人。

攻下漆家大院没有人们想像得那么难,大部分民团兵丁吃丧酒喝醉了,少部分也被一下战死五个汉子的死亡阴影吓破了胆,所以,当山虎他们把岗哨摸下来,冲入漆家大院没有放一枪,民团兵丁就作鸟兽散了。

只是,没有抓到漆龙,山虎很是着急,他审问过那些民团兵丁,惊恐的兵丁们摇着头说:“不知道,打死我们也不敢编瞎话。”

山虎和大旺就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恨不得把老鼠洞都掏一下,看看漆龙会不会躲到那里去了。

“狗日的,漆家狗肯定跑路了!”大旺叹了一口气。

“辫子的仇,队长的仇,先生的仇,还有俺舅俺爹的仇,一定要报,他龟孙子就跑到天边,俺也要把他捉回来杀了。”山虎一拳砸在条案上,案上一面镜子震落在地上,碎成几瓣。望着碎镜子,山虎想到了辫子,想到辫子时,忽然把大腿一拍:“龟孙子,我知道他躲在哪里了,大旺赶紧和我一起逮狗去。”

漆家三少沉睡在醉梦里,他梦到自己站在金家寨最高处的金刚台山巅,对着脚下万物和人群高喊:“我就是这里的爷,这里一切都是我姓漆的!”

就在他高高在上训话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汉子,他是山虎。山虎大叫:“凭什么都归你,你耕过田,耙过地吗?”

“凭着老子有的是钱,凭着老子有的是枪。”梦里的漆龙把那支大镜面驳壳枪晃了晃,开了一枪,山虎便应声倒了下去。但一转脸,山虎又没事似的站了起来。梦中的漆龙就不断地开枪,山虎倒下又站起……

“砰啪”, 漆家三少在枪声中惊醒,他开始还认为是自己梦里开的枪,等他爬起身看到漆家大院方向灯火通明时才清醒过来:“不得了,闹红了。”他赤脚向门外跑去。

在院门口,山虎、大旺堵着了漆家三少的去路。

漆家三少酒已惊醒,他转头向屋里跑去,甩手向山虎他们打了一枪。山虎很着急,下意识地把许队长的那柄撇把枪扣了一下,没响,枪里早没有子弹。

“狗日的,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山虎和大旺拎着梭镖和那杆没有子弹的枪在后面追着。

大旺一边追,一边高声喊:“抓漆龙啊!抓漆家三少啊——”

他这一喊,街上百姓涌出家门,举着火把加入了追赶的队伍,一串串的火把把漆家大院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漆龙跑到哪,都有人在截在追,他最后跑到漆家酒窑内,那里除了酒坛子之外,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他枪里的子弹也已经打尽。

大旺的手臂和山虎的脚上都受了枪伤,他俩如两只狮子一样慢慢逼近漆龙。山虎手里一直拎着那支没有子弹的撇把子枪,大旺梭镖抵在了漆龙的喉头上,身后愤怒的百姓围拢了过来。

“狗日的,老子今天有枪了,老子今天就杀了你。”喘着粗气的山虎用枪抵上了漆家三少的额头。

漆家三少颤了颤,绷直身子:“你杀我,就是为了辫子?”

山虎愣了愣,没说话。

漆家三少短促一笑,白净的脸上露出戾气:“你杀了我也没用,辫子直到死,也是我的女人!我就喜欢辫子,我就要定了辫子,在金家寨,我想要的就是我的!”

“只要我们有了枪,你那就是痴心妄想!”山虎脸沉得像块石头,“不信,你瞧瞧乡亲们肯不肯答应!”

漆家三少抬头看向越聚越多的百姓,身子慢慢地矮了下去。

山虎用枪抵着漆龙的脑袋,回过头朝愤怒的百姓喊:“各位乡亲,你们说他是不是做千秋大梦?”

“他就是做梦,杀了他!杀了他!”

山虎的脸铁青,回望漆龙:“听到了吗?老子要杀了你!”说着一双豹眼能喷出火来,嘴里大声喊了一声“砰啪”,猛地扣下了手里的扳机。

漆家三少爷死了,他临死前含义不明地喃喃了句:“辫子”。

漆家三少爷死了,只是他身上没有一个弹孔,他是吓死的,胆吓破了,自然没有命了。

山虎用脚踢踢三少爷尸体,发现漆龙裆下汪着一地热尿。“他也不是爷!”山虎说。

山虎和百姓们在酒窑里喝起酒,他喝了一碗又一碗漆家土烧,直到醉去也记不得喝了多少碗。大旺就说:你个狗熊,原来能喝酒。

黎明,太阳升上来了,金家寨一片灿烂。

山虎被尿胀醒,他起来撒尿时,惊喜地发现自己胯下那杆枪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老子有枪了,老子有弹了,老子这是还阳了。”山虎兴奋得举着那杆撇把枪,跳着舞着跑向大街,然后加入到喧闹的人群里。

从此,山虎就汇进了一条红色的河流。

 

多年以后,爷说:缩阳是漆家给治的罪,还阳是红军给疗的伤。

爷说:男人有了枪才有尊严,没枪就是怂人一个。

爷还说:男人的心里也得有杆枪。

爷对枪的理解只能到这个境界,他永远说不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样醒世箴言,所以临老他只是一个红军战士。

 

 (原文刊于《安徽文学》2016年第10期,《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17年1月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