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2-09 来源: 诗以及随笔原载《诗刊》,2017年第五期(下),“双子星座”栏目 作者:木叶
他们说你写那些诗有什么用
写那些表面上叙述的诗
有什么用?总是对位、转场、跳跃,
无端地引入河山与行人,银行和雀鸟,
无非种种心血来潮的皴法。又没有明显的抒情,
生涯早被图钉暗暗捺住。能够做的
是涂上青绿的矿粉、配以
水墨的应用,
等待你目光的晕染,
一个人的江山凭此大功告成。
他的体内,曲径通幽,
也有人在钓鱼,或者围坐在一起打牌。
偶尔晃动一下
肾中正在缓慢成长的结石,
让叙述陷入穷尽之处。我期待的禅师,
九华山上,
朝雾茫茫之中,和气地对我谈起
开光不久的地藏王铜像,和往日供奉的艰辛。
一个人的混蛋简史
八月,瓜成。黄道吉日始终不变,
满天的繁星随生、随扫、随灭。
我执与法执的路途均迢遥,青山不老。
六月里盗贼遍地,人心凶险,无鬼风流,
褪色的门神两头放花。
四月起,清明乍现,各种风都摇摆不定,
儿童不再啼哭,学习吞咽。
白日里可以传销、捕鱼虾、投机地产。
二月雨骤风狂,东门破,
剧场的门大开,鬼神鱼贯而入,秩序井然。
十二月,天大寒,蟪蛄一生,人间一年。
诗书曾读得半通,定理一一被戳穿。
十月最心酸,好风好雨,胡吃海喝,
江心洲上有人唱:做得“混蛋”也不过是一瞬间,
休要倚持绿萝和白飘带。
合肥记
人们常说,时光在渐渐变浅。这显然是不真实的。
——题记
早年,在淝河摸鱼,逍遥津踏青,
一个叫姜夔的男人曾在此伤心恋爱,
官道上行人往来。醉酒时分,
有人会在臆想中端起巢湖当做水瓢,
“哪里旱来哪里浇”——
日和月绵长得难以考证。
一城而千万城,它暴涨的青筋
加注了电力和石油后催动的竹鞭,快速蔓延,
钢筋的笋子
在城外的山冈上
到处生发,载重的汽车急剧地来回。
被一再修订的本地方言开始稀有。肉眼可见,
种种参差不齐让人心疑的速度
执意在竞争。人们怀念
曾经逐水草而居的粗犷本心,
关心起江淮之间
究竟是何人第一次擦亮自己骨头里的白磷。
如果不出我所料,包拯和李鸿章
依然在此地生长。飞转的时运过后,
他们承包茶楼,或者做兼职律师。
复建的赤阑桥头,中规中矩的
圆月,照亮细碎的桂花、人影,
和被刺耳的汽车轮胎刮擦地面的声音
压低了的虫鸣。
虚影
成千上万只月亮飘过天空,但你只能看见一轮。
满江春酒店戴着鸭舌帽,露出的灯光有些寂寞,
它陆续吐出穿着整洁的醉汉、走猫步的女子,
和急于打烊归家的年轻服务员。
傍晚时分从明末清初黑压压扑过来的蝗虫,乡村的矮个子童年,
让我想到张岱只是现象之一,祝英台也是。
我明智地不再白费气力,转眼盯紧央视里的股市和楼市,
生怕我母亲年迈的虚荣会落空。
我老家的院子里,东倒西歪的辣椒禾、番茄秧,
也结着你们惯于津津乐道的一轮轮月亮。它今夜早早地升在
这异乡不知名的低矮山头之上,
摆出一张虚胖的脸。等它继续上升到离树杪三寸左右的光景,
我开始研究树影底下阵阵凄切的急促虫鸣。
街景,从同济大厦看出去
安徽大剧院广场入口,几个人立在电动伸缩门旁,
聊天,职业性地张望,偶尔询问;
平常兼做停车场的广场今天很空旷,管理它的物业老郝,
有了半天的清闲时光,不知这是否如他所愿。
装修一新的东尼数码在左边,经营它的熊世林,
是一个言语不多的年轻人,热爱书法与绘画。
这一条悠长的林荫道——芜湖路,
遮盖着它的高高壮壮的悬铃木,曾经差一点因为道路的拓宽
而被清理。现在它依然披覆着往日时光,
混同于今天过往的人们,会议,以及盛大的电子标牌。
望春风
春风当真就从高铁站走了出来。1988年初夏的校园,脾气出奇地好,
柳枝也不动,馒头、稀饭和咸菜也都香。
印有绿色小圆点的头巾依然生动地晾在弄堂口的电线杆旁,
这些年快速堆搭起来的现代建筑,开始逐渐失真。
哦,那都是青涩的,包括入团志愿表,以及砰砰直跳
学校对面林场里渠道边的偶遇,此刻都假装若无其事地向着我迎面飞舞,
“哇,没变化啊,你那时候在班上就调皮,现在还写诗吗?……”
确实没有变化,都交还给了往日封建的美……实际上
除了诗歌,我依然关心国家和历史,
我的个人史当中也成熟过枇杷和李子。
益智游戏
你翻开第三张牌,试着窥测自己的命运。
一粒石子被投入江中,
不得不低头,当风迎面向你撞来,带着奇奇怪怪的
各种有生命的微粒,
你笑,答道:
“不比从前了,眼睛有些近视;风湿症已经侵入
我的故乡很多年,你看老街,它一如往常,
再看看城门冲水库,水面已光滑如大理石铺陈。”
翻开的牌停在那儿,光线在变暗。
感性的深度 (诗人随笔)
木叶
就葆有人类的情感记忆而言,诗歌应当是最好的媒介之一。
成熟的诗歌作品不仅仅也不可能只是一份“记载”,在它上面,不可避免地同时涂覆有写作者的个人情感添附,并期待远方读者的应和,再次将记忆激活。毫无疑问,这种添附必然是感性的。
这种被诗人主观添附进去的感性,如果有幸因为作品的流传而被远方的读者感知,它会如同香料一般,不断缭绕蒸腾,既成就了写作者个人的独特性,同时也在吁请作品的广阔性。诗歌史上那些伟大的杰作,无疑总是在人类的各个时期、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四处挥发,既激荡人心、摇曳情意,又简单质朴、浑然无迹。
原因至少有一个方面:相比于常人而言,诗人往往更加感性,籍着起先一点情思触发出的因缘,逐渐酝酿,发挥,最终敷衍成篇,形诸笔下千姿百态的诗行,千变万化,奔放淋漓,情感充沛。于是人们读着诗人的作品,会觉得“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不过也有的诗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会号称自己的写作是理性的,是“经世致用”,是“言志”或“非言志”。这当然没错,但万一只不过是无意识或自以为有意识地在运用大众意义上的、惯常的理性在“管控”、“引导”自己诗歌感性的奔涌呢?对于这种写作,如果“管控”失度、失当,作品更容易沦为陈词滥调,无论它以什么样一种形式的陈词滥调存在。就根本而言,哪怕诗人再怎么坚称他以及他所写下的诗行怎样“理性”,实际上必然还是逃脱不了感性。
能够诗性地去认识世界不正是人类的独到之处吗?
“情动而言行”,于是发而为诗。但是,作为一名诗人,仅仅神采飞扬、感性四溢肯定不够,要精掘感性的深度。浪漫主义时代的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经说,“所有的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强烈情感”的初始原点必然是蓬勃的感性,他接着又说诗歌“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我想这经过发酵的、“回忆起来的情感”,就是有深度的感性了。同理,上世纪俄苏形式主义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阐述的“陌生化”写作原则,提出专注于“使石头成为石头的东西”,其实质乃在于“远取譬”,强调的也是感性的深度,力求“通过已知揭示未知”。在当代语言哲学推动之下的后现代诗歌写作,本质上依然是试图在更广阔的文化言说场域当中寻找感性有可能的深度。总之,无论如何,诗人的笔下应当是有深度的感性,不能仅仅呈现时代生活的浮光掠影的皮相之感。在感性的言语深处,有“象”、有“物”,是诗存在的理由和意义所在。
感性的深度决定了作品的广度。前辈诗人强调“目击道存”,那是在强调感性刹那之间的强度,强大到可以瞬间“存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感受杜甫《夔州八首》乃至瓦雷里《海滨墓园》的浑穆与辽阔,而不仅仅是它们作品当中诗律的精严;同时前辈诗人们无一例外也都强调推敲的功夫,不惜一改再改,那是在厚掊感性的深度,以文字的工稳妥帖求言语的蕴藉深广、力透纸背。
感性的深度也是对诗人创造能力的考验。感性以及感性构成能力可能是对于一名诗人才华最初和最终极的评判。缺乏感性能力,诗人无以言说;感性缺乏深度,作品终归无味。感性足够深的话,大众意义上需要的“思想”便会浮现;再足够深,一定意义上的独创性便隐然在目,于是“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而且“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渊深的感性构成的诗句,浑朴、简单,精准,既壁立千仞、无所著相,又沉着如廊柱,庄严如真理。
始于感性,终于感性,无疑是诗歌写作的乐趣和挑战所在。我个人写作这些诗歌的时候,时常提醒自己要努力开掘感性的深度,回避简单的感受、感知与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