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6-0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我省作家侯卫东长篇成长小说《笨鸟》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内容简介
成长的天空有多高,每一对翅膀都有不同的体验。本书所展现的,是一只“笨鸟”的独特轨迹。
长江边,小镇上,有一个“开窍晚”的孩子。因为说话晚,走路晚,不识数,一根筋,常常成为小朋友捉弄的对象,也成为家里的一块“心病”。这个被正常童年生活疏远的孩子,虽然发育迟缓,认知能力滞后,却对世事人情有着不同寻常的感知角度。“笨小孩”的特殊身份,让他的身上拥有了正常孩子少有的成长特质——行为举止的迟钝,使其长期处于自卑的阴影之中;缺少玩伴的孤单,让他对善意友情格外敏感;不甘落后的执着,激发了他的斗志与好奇心。为融入正常的生活轨道,找到自己的角色位置,他一路跌跌撞撞,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超常乃至笨拙的努力。
本书以第一人称叙述,天真稚气的语调不乏自嘲。娓娓道来的故事跌宕多姿,生动诙谐,在淡淡的酸楚中,洋溢着温暖和童趣的底色。书中精彩章节作为四部中篇,分别由《十月》《清明》《湖南文学》《安徽文学》推出。
作品欣赏
从我有了模糊的意识开始,我便热衷于躺在床上思考世界。床在我看来,它像一个本领高强的魔术师,能够变化出各种各样的梦。我喜欢梦中的自己,他总能给我带来惊喜,不像我的白天那样碌碌无为。认真说来我是一个装睡的孩子,我找各种理由赖床。外婆说我是瞌睡虫变的,她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
每一张床都铺着厚厚的秘密,这是我用身体睡出来的警句。如果我是包子那么床就是笼屉,它让我感到温暖,让我的身体热气腾腾。我对世界的最初想法,对黑夜的认识,都是在床上形成的。毫不夸张地说,假如我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君王,那么床就是我最辽阔的国土。
所以,当妈妈动员我转学时,我只问了一句话,我有床吗?
我的问话引起了一家人的哄堂大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合伙笑我。至少外婆懂得我的意思,我不想跟别人睡,我需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小傻子,怎么会没有床?!我妈笑得花枝乱颤。我必须承认,妈妈的笑与众不同。后来我知道,她经常登台演出,训练过各种各样的笑。正因为她的笑恰到好处,令人难以拒绝,我选择相信了她。
我上当了,妈妈训练有素的笑欺骗了我。
从外婆家来到父母的身边,一切都要从头适应。我天生反应迟缓,对陌生的环境抱有本能的恐惧。和我熟悉的青石板老街不同,这里的街道是水泥地,脚踩在上面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桥也奇怪,它不是平的,它的中间高高地拱起。在桥的最高处,我看到一条陌生的河流,蛮不讲理地把老城区一分两半。
相比新来乍到的各种不习惯,最认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必须和哥哥吴经挤在一张床上。妈妈装聋作哑,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人在屋檐下,对此我无能为力。她正在组织县里的文艺汇演,整天不着家。姐姐淘米做饭,哥哥扫地洗碗,家里的事都不用我插手。大家既然把我当成客人,客人怎么好挑三捡四?
思想通了,并不等于解决了身体的问题。只要一钻进被窝,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哥哥无意碰我一下,我都会起鸡皮疙瘩。这是别人难以体会的痛苦,我深陷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我只能紧紧贴着墙壁,保持着麻木的侧睡姿态。我尽量压缩着自己的空间,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张纸,用糨糊贴到墙上去。
夜深人静时,我能听到很远处传来的声音。我所在的城关镇属于老城区,少有汽车通过。最活跃的声音,是对面炸爆米花铺子的狗叫。最有规律的声音,是麻纺厂女工下夜班的脚步。她们一行一般三到四人,其中一个人特别活泼。她沙哑的笑声一直会传得很远,好像每天都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恍惚中我会追随她们的步伐,在脚步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会出现一种奇异的幻觉。我相信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回外婆家的路。
但我总是走投无路。我不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也失去了曾经骑跨的竹马。站在可能通向任何地方的十字路口,或者误入一条被墙阻断的小巷,无助的清冷感会慢慢流过我的脸颊。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怕再这样胡思乱想,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疯子。
那时我确实见到了一个疯子,远看他并不像疯子。他的头发梳得油光滑亮,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但是他一路都在说话,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们面对面地走近,我听到他在对我说话。我停下了脚步,想听清楚他到底说什么。他露出一口白牙对我笑,我感到他笑的不正常,有点像老鼠磨牙。
这时哥哥把我扯到了一边,我们急急地往前走。走远了哥哥才告诉我,他是一个疯子。我吓了一跳,担心他会拿刀杀人。哥哥笃定地说,不会,他是一个文疯子。一路上,我都在追问,他是怎么疯的?他有一个对象没谈成,想不开,哥哥说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传言,所以就疯了。
第一次见到这个疯子后,接连二三我又瞧见了他。我感觉到他对我的威胁,远远地躲着他。我知道他不可能对我进行攻击,但我还是害怕。白天越是怕,晚上越是睡不好觉。那一段时间,我最怕自己在醒来的时候也突然变成一个疯子。不会的,我在黑夜中努力说服自己,肯定不会这样。我也没有对象,怎么可能疯掉?
但我还是惴惴不安,我睡不着觉。没有单独床铺的这个暑假,简直太漫长了。我做了一遍暑假作业后,又写了一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该怎样打发。终于我盯上了墙上的日历,我不满足一天只撕去一页。背着家里的人,我经常偷偷多撕几张,直到把它撕到开学的日期。
新的学期,寄托着我梦寐以求的希望。我幻想着,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打着如意算盘,只要白天上学,晚上就一定能睡好觉。这样,就不会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瞎想,就不再有睡不着的困扰。
跟随姐姐,我第一次来到新学校。还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我就被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小学,它庄严的样子就像是中山陵!整个学校巍然地建在一面巨大的坡地上,像中山陵一样有着数不清的台阶。拾阶而上,一个年级占据不同高度的一方平地。一年级在最低一层,五年级在最高一层。
我和姐姐走上了台级,我们受到许多人的关注。这和我无关,大家注意的是姐姐。起初我和她并排前行,但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在姐姐的身后仰望她的背影。她苗条而挺拔,她的身体像春天的树蓬勃着朝气。她站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树叶一样茂密的围观。
吴瑚来了!看,吴瑚怎么会来我们班上?!
我的新班级叽叽喳喳,充满了小鸟般的叫声。大家都在议论姐姐,仿佛插班的新生是她而不是我。我习惯了这样的冷落,姐姐鹤立鸡群,哥哥表现优异。当他们的弟弟,我最大的作用,就是做一个失败的教材。
我习惯接受这样的安排,上课的第一天,我就扮演着失败者的角色。
在欢迎新同学的掌声中,我站了起来。我晚上还是没有睡好,打着呵欠站在全班同学的面前。按照班主任白老师的要求,我要向同学作一个自我介绍。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我,我却毫无思想准备。我的嘴张在半空,要说的话还闷在肚子里。
我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形势又容不得我慢慢思考。我姓吴,叫吴成,我硬着头皮开了口。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在哼,别人根本不可能听清楚。我姓吴,口天吴,叫吴成,黑墨的墨。我鼓足勇气,放大了声量。没想到一开口,就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嘲笑。我知道他们笑话我说话土,正像我听不惯他们的话一样。
正在我成为笑话的时候,另一个新来的同学站了起来。
我是大家的新同学,名叫金铭春。我来自很远的地方,新疆乌鲁木齐市。他一张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把全班都震住了。他站在那里大大方方,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身上。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亮。他穿着一身鲜艳的天蓝色运动外装,裤子上还有两条醒目的白杠,一副莲蓬出水的样子。女同学眼里都闪着亮光,就像班上来了一个王子。
等到下课铃声响起,许多同学都围上了金铭春。大家七嘴八舌地和他搭腔,想抢先引起他的注意。我躲在教室的一角,心里默默地感激着他。因为他的出现,我暂时躲过了众人的奚落。我的目光注视着窗外,好象在观察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树。但是我的耳朵一直竖立着,偷偷地旁听他们的对话。
新疆有多远,要坐多长时间的火车?
什么,要三天四夜?!
一个女声发出了尖叫,引起四周的一阵感叹。在短暂的沉默后,对话重新此起彼伏。
坐这么长的车,真快活。
是呀,我从来都没做过一次。
是乌鲁木齐大还是南京大?
江苏呢,有没有新疆大?
最后一句话把我逗笑了,他们奇怪地看着我。难道你知道?没有人相信我知道新疆。我本不想理他们,但是我看到了金铭春眼中的鼓励。他的目光清澈而友好,让人不忍拒绝。
新疆有多大,它占中国的六分之一。我骄傲地说,三个法国才比得上一个新疆。
关于新疆,同学们除了一片陌生就是一无所知。我不同,我早就有一本地理教材。当我还在外婆家里,爸爸就把它寄给了我。我能背出每一个省的简称,我还知道每一个省的省会城市,我甚至知道哪个省最大哪个城市人口最多。在我们这个新的班级,毫不吹牛地说,我是最了解中国的人。
关于新疆的一席话,为我在班上挣回了一点小面子。大部分同学还是不以为然,他们猜想我碰巧蒙对了,瞎猫碰到了死老鼠。但是我的出色表现,赢得了金铭春的好感。他常在课后找我,放学后我们也结伴回家。
这一天天气晴好,天空蓝得像洗过的一样。我们不知不觉地往前走,一起跨过了卫星桥。晚霞铺满河水的一侧,就是他的外婆家。
我接受了他的邀请,我是他第一个上门的同学。他家的门不大,门口贴着一副有意思的对联。上联是“有病不悲读毛选”,下联是“无才肯学钻地质”。难道他家里有病人,还有一个搞地质的?我嘴上没问,人却愣在门前。
这是我舅舅写的,金铭春说。他在家休假疗养,是一个地质工程师。
这是多有意思的一家,有来自新疆的外甥,还有一个搞地质的舅舅!我进了门,像一步踏进了一个秘密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工程师,我感到很新奇。他戴着眼镜,身体挺得直直的,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他微微地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迅速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比起对工程师的好奇,我更吃惊的是这个家。大!这个家真大!多么不可思议,他家竟有前后两个院子,院子里还有一棵果实累累的柿子树。
金铭春的屋子也一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宽大敞亮。金铭春一进屋就趴在地上,一头钻进了床肚子里。我的注意力不在床下,而是在宽大的床上。这是一张铺着暗绿色床单的床,它属于金铭春独有。它在我的眼里就像一片宽阔的草地,我满脑子里都是自己在上面翻滚的样子。
这里金铭春的头伸了出来,他把一只稻草编织的饭焐子举到了我的面前。我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全部装着红红的柿子。柿子明显地熟透了,红得诱人。在他的催促下,我撕开皮尝了一口。酸甜甜的,凉丝丝的,我体会到像丝绸一样顺滑的口感。我只尝了一个,便不再贪吃。
为什么不吃了?金铭春感到奇怪。
它凉,我说。外婆说过,它是凉性的。
哦,金铭春不再坚持,但意犹未尽。他又在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珍藏的新疆特产。他找到了一袋葡萄干,大方地给我抓了一大把,这是三级的,他如数家珍。三级紫色的多,不像一级的,全部是碧绿的。说完他像变魔术一样举起一只绿色的盒子,你看看,这就是一级的!这上面有外文,它是出口货。
他没舍得打开,而是郑重地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我不想接,比起接受这个珍贵的礼物,我还有一个更加迫切的愿望。我吞吞吐吐,我不大好意思说出口。金铭春急了,说你什么事就说么,别像撒尿一样只撒一半。
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下。终于,我鼓足了勇气说。
作者简介
侯卫东,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诗刊》《清明》等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黄的海》、历史文化随笔《士时代的痛》等。参与多部影视作品创作,为纪录片《大黄山》《中国文房四宝》撰稿、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觉醒年代》剧本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