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10-1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日,我省作家刘鹏艳长篇小说《青山依旧在》刊发《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9期、第10期。
作品简介
长篇小说《青山依旧在》以1929年至1949年大别山地区“一寸山河一寸血”的革命斗争为背景,由一起匪夷所思的绑架案揭开红色革命的序幕。来自不同家庭的五个年轻人在大别山腹地策划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暴动,为打破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热血。亲情、友情、爱情,在信仰的天平上不断增减砝码,嚣张跋扈的少爷、自卑懦弱的伙计、杀人越货的土匪,他们都以革命者的背影定格在历史的巨幅投屏上。波诡云谲的革命洪潮成为立体的景深,前台上演的永远是“人”的生动故事……转瞬二十载春秋,在实践革命理想的道路上倒下了无数鲜活的生命,唯青山巍然,镌记着英雄无名的丰碑。
作品欣赏
青山依旧在
刘鹏艳
【上 部】
山有木兮
第一章 花剪径
西镇的元宵夜向来是热闹的,从腊月里就开始筹备的花灯节,一直要到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才算是正式开张。人呢,也是从腊月里就开始鼓涌、骚动,买的卖的南来北往各色的人,都一波一波地往街上挨肩擦背地挤攘。等到正月十五这天,大家伙儿再不分先来后到,入了夜便都撒欢尽兴地蜂拥上街头,一条街煮开饺子似的沸腾起来,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笑脸。纸灯、皮灯、绢灯、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三羊开泰、五福临门、八仙过海、喜鹊登枝、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各式各样的花灯从街头铺到街尾,照得西镇雪亮。
他妈的,简直热闹得不像话!虞章华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光华流溢、错彩镂金的大街上,两只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就这么把满街的花灯走成了一个翻天覆地的亮堂堂的世界。腹内发酵过的酒食不断向上翻涌,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呕吐的欲望镇压下去。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对于腹压的控制是不合时宜的,索性弓起身子,当街“哇”的一下吐了个痛快。喷溅而出的秽物出其不意地让周围众人吓了一大跳,纷纷捂着口鼻迅速地弹开,个个都像是后肢发达的巨型蚱蜢。他们四散流窜到街角,躲瘟神似的躲开这个烂醉的酒鬼,脸上挂满了十足的厌恶和鄙夷。
虞章华却觉得实在是有趣,他咧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哈哈,路人甲乙丙丁一连串夸张而滑稽的弹跳动作,让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笑声骨碌碌滚得老远,像阔绰的老爷随手撒出去一把金豆子,泼剌剌滚得满街都是。这下,就算再仔细的人,也不可能把它们全都捡拾回来。嚯!虞章华简直满意极了。
脚下是光溜溜的青石板路面,被沿街的铺子里投射出来的灯光和一路流光溢彩的花灯打得通亮,踩上去,像是踩着一块块透明的青玉。虞章华头顶上的花灯变成了一尾尾快活的鱼,似在迷乱的目光里游来游去。他僵硬地抬起头,脖子却不听使唤,结果鱼又变成了斑斓的烟花,东一处,西一处,南一处,北一处,热情而蓬勃地燃爆起来,扑哧扑哧、噼啪噼啪地在他脑袋上放烟火。
他笑得更大声一些,好让满街的人都看到他得意的笑。卢骥轩过来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打掉了那只多事的手。他挨了蜇似的高声叫嚷道:“你他妈以为小爷喝多了,咹?小爷脚下稳当着呢!”
卢骥轩尴尬而宽容地笑笑,并不与他计较,只是默默拉开两步距离。虞章华挥起手来,脚下拌着蒜,看起来像在舞蹈,嘴里却呜啰呜啰地发出使唤牲口的声音。仔细听来,或可分辨出“你又不去拦他们,倒来拦我,去你妈的”之类。路人纷纷侧目,担心这个醉酒的家伙闹出什么意外,破坏掉他们逛庙会的好心情。那些扎灯的、卖糖人的、测字打卦的早就躲得远远的,免得这酒糟里泡出来的浑人一头撞上来,无端地寻晦气。单剩下众位看热闹的,不远不近地围了一圈儿,脸上一律挂着戏谑而混蛋的笑。
虞章华就这样手舞足蹈地走了一路,不断地挥手踢腿要把卢骥轩赶走,甚至有几拳打在卢骥轩的长衫上,噗噗的,虽落了空,却让卢骥轩的身体抖得厉害。最后他大喊一声:“你他妈的别再跟着小爷啦!今晚小爷且逍遥快活去,不与你相干,你这头呆货!”他在街尾丢下这句混不吝的鬼话,就一个猛子扎进夜色里,离奇地消失了,像是一尾鱼游入深海,又或者一粒烟花爆开后骤然熄灭。
总之虞家得到消息的时候,卢骥轩只能张口结舌,他懊恼地说自己没能拦得住虞章华,真是该死。一条街的人都看见了,虞少爷啐他,打他,把他推得远远的。他又不是虞少爷的小厮,不过是约在一起喝了两杯罢了,他念着昔日的情谊,苦苦相劝,只是劝不住。他父亲卢方伦摇头叹息,向端坐在堂上的虞寡妇蹙眉揖手道:“犬子不才,但也绝非浮浪之人,至于少爷的做派,夫人自然是明鉴的。”
虞寡妇盯着卢方伦,这个重金聘来的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不管是做账还是做人,统统滴水不漏。这事确乎也怨不着账房先生,几个年轻人去酒楼寻欢作乐,喝多了当场撒野,把桌子掀了。一众人看得清楚,虞章华先动手砸了人家的杯盘碗盏,卢骥轩拦腰没抱住,还受了他一记掌掴。先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卢骥轩好心追出来,也被虞章华当做驴肝肺。这都是有人作证的,加上虞章华素来不羁的名声,虞寡妇竟找不出卢家父子半点不是。
白面微须的卢方伦,年轻时算得上美男子,现在也还是让虞寡妇发不起脾气来。她一见他踱着方步吟出一句“美人卷珠帘,深坐蹙额眉”,便先自酥软了,后面那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不待他张口,已从她心底汩汩地涌出来,大有喷薄之势。她想自己若非遇人不淑,也当宜室宜家,只可惜了好年华。目光垂下来,心中已有计较,她淡淡说一声:“先生辛苦了,此事先不忙分神。”接着说到武汉分号的开办事宜,竟把虞章华失踪的事抛在脑后。
卢方伦微愕了一下,目光从虞寡妇鬓边的一缕白发间掠过,当下屏息凝神,将“敦本堂”在武汉三镇寻租沿街旺铺的情况一一汇报。虞寡妇听得认真,时而点一下头,仔细追问两句。她点头时,他忍住不去看她,却无法摁住那抹跳动的白,在他眼前虚晃一枪,似是昨日青丝覆了一层霜雪。窗棂上的花格把投进来的夕照切割成条缕分明的几束光线,虞寡妇的侧影便在那斜斜切进来的某道光中凝作琥珀般的一尊像。他若是盯得久了,恐怕会流下泪来。好在日落得快,不久就有青衣灰裤的仆妇进来掌灯。灯光比日光柔和得多,均匀地洒在四周角落里,像洒了一层明黄的花生油。
从议事的花厅出来,卢方伦把儿子叫到近前,又是一番叮嘱。
“既然一条街上的人都瞧见了,便不与你相干,这就回去做你的事吧。”
卢骥轩躬身应了,仍是惴惴道:“章华若是不回来呢?”
“他回来不回来,你做得了主?”卢方伦拂袖轻斥儿子,不怒自威。
卢骥轩脸涨得通红,低首不语。他和他父亲一样,长了一张白皙面孔,不同之处是,卢骥轩一遇到事情,白脸便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卢方伦却往往能够处变不惊,脸色白中泛青。此刻卢方伦脸上隐隐泛出青气,让卢骥轩吓出一身冷汗。他从小在父亲面前便不敢有半句微词,处处陪着小心,时时怀有怵惕,寻常父子间那些温情的画面,他鲜有记忆。印象中,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就连踱出的方步,都像拿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不容懈怠。父亲说,这就叫规矩。父亲教他循规蹈矩,他自是无有不从。
但这样的规矩终究是一种束缚,让囚在躯壳里的另一个卢骥轩叫苦不迭。
虞章华教给他的则完全不同——岂止是没有规矩,虞章华这活宝慨当以慷地跳出来比手画脚,要他拿起锤子、斧子、镰刀、连枷,把规矩统统打破才痛快。这公子哥儿养尊处优惯了,本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儿,却在卢骥轩面前血脉偾张地叫嚷着“毁灭和重建”。未经见过什么世面的卢骥轩吓得一张白脸顿时翻涌上红潮,简直像施了胭脂的女人,哆嗦着嘴唇道:“这、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呀!”
“这样便很好!”虞章华一巴掌拍在他孱弱的肩头,哈哈仰首笑得畅快,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给震得簌簌而落,“你这胆小鬼,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呢?卢骥轩不知自己怕什么,论起来,虞章华比他的身家厚得多,东主少爷,自小锦衣玉食,龙肝凤胆地喂大,即使什么也不做,也比寻常人家的后生子弟锦绣富贵,郁勃发达。半条街的铺子都是虞家的,日后,也就是嫡少爷虞章华的。他卢骥轩呢,不过是虞家账房先生的儿子,现在跟在二掌柜后面打打杂儿,人家手指逢里漏一点残羹冷炙便把他打发了。他怎么倒这般十足地小心计较一碗剩饭会不会砸在手里?
卢骥轩额头的冷汗涔涔地冒出来,一双手抖得端不住茶盏,想要把茶水送入口中,却不留神泼了满襟。口干舌燥,像是与人激辩了三天三夜,不曾得一滴水珠沾唇,他焦渴得不行,偏偏茶水近在眼前却送不到嘴里去。衫子上湿漉漉的,嗓子眼那儿倒呼隆一下冒起火来,灼得他坐立难安。
他很快就焦头烂额,把自己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从未有过这样的狼狈,他辩来辩去也说服不了自己,呵,这样一个庞大而紧要的秘密,他真是害怕自己守不住它。虞章华倒是信他的,不过他担心那个囚困在躯壳里的卢骥轩做不来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第一天已经如此难熬,况且后面还有更离谱的,一千两百块大洋,这是他们议定的数目,可以换十二支“汉阳造”,还有弹夹火药,不知他们怎么藏得住!虞章华多久才能回来呢?他没有一点计较,事实上在元宵夜之前的那次五人小组会议上,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人。周廷三还不满地指责他顾虑太多,革命性不够彻底。虞章华倒替他打圆场,嬉皮笑脸地说:“哎呀,骥轩是旧式的读书人,当初在唐先生的塾馆里,就属骥轩挨的板子最少。”
卢骥轩和虞章华、周廷三他们自是不同,他们都拿着家里的钱出去游历过,上海、北平、广州,东京、柏林、莫斯科,四处都有足迹,眼界既开阔,人生亦丰富,头脑里塞满各种新潮而出众的想法;而他最远不过是去县城,在那里的新式学堂做过一阵旁听生,后来镇上开办立言小学,他误打误撞,侥幸聘在那里教书,再后来父亲大人到敦本堂来任职,也让他跟过来,说是更有前途。他的前二十年都是唯唯诺诺的,并不曾想过还有另一种飞扬跋扈的人生。诸如绑架勒索私买枪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想也不敢想,谁知竟被虞章华他们拉下水。如今他是想撇清也不得啦,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了真正的同伙儿,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他有些怨恨虞章华并不在乎他的感受,这个无法无天的公子哥儿,从来是不把任何人当回事的。但这也正是虞章华吸引他的地方——他想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虞章华那样为所欲为,因而虞章华几乎是有几分离奇地对他产生了致命般的引诱,这个莫名其妙、为所欲为的混蛋,竟让他感到十分地亲近。
……
作者简介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两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个人专著。作品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并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