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安徽作家网  |  设为首页
安徽作家网

安徽省作协主办

【全省小说创作会议采风作品选登】(一)

发布时间:2023-07-0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大师道

燕语鹰题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舔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庄子·杂篇·列御寇》


      老曹还是小曹的时候,和老庄曾是同门师兄弟。当然,那时候老庄也还是小庄,和普通孩子一样,热衷于下河摸鱼,上树捉鸟。老庄变得不普通,是后来的事。“后来”是个很有意思的时间状语,它一出现,往往意味着不普通的事即将发生。但老曹显然没有意识到老庄有何过人之处,因为老庄辞去公职之后,一直以编草鞋为生。

      老庄编草鞋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横一道,竖一道,经一道,纬一道,穿在脚上以服帖为要。这一点老曹是信得过老庄的,当年老曹就知道老庄只能做手艺人,做不了商人,因为老庄讲究,做人做事没有分别心,或者说,齐物。

      老庄祖上是阔过的,他倒不肯拿出来炫耀,大抵炫耀起来徒伤了身份。老曹这样十分近人情地想。老曹的父亲经商多年,他多少有些家学渊源,若是老曹卖草鞋,一定不是这样的卖法。这样编一双,卖一双,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境界?老曹这样想的时候,嘴角不禁撩起一个优柔的弧度。现在的老曹,可不是当年的老曹了,不久前他刚刚加官晋爵,眼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得意,就不能不稍微有点忘形,这也是人之常情。老曹的座驾十分豪华,而且不止一辆,他通常是看心情来决定坐哪一辆车。比如今天,他就选了一辆气势最嚣张的宝马,若在街头遇上,连碰瓷的也不敢往上沾的那种。他决意驱使他的座驾吓老庄一跳。

      可惜老曹的宝马太宽大了,结果到了老庄住的那条巷子才知道,根本进不去。老曹不无遗憾地想,老庄如今落魄,竟然住在如此逼仄的窄巷里,不得不趋步而入。饶是如此,老曹的阵势也够吓唬老庄的了,他挺胸凸肚地率领他手下众多的随从站在老庄面前的时候,还由衷地为自己的气派感到骄矜。瞧瞧吧,他手底下哪个人不比老庄穿得体面得多?

      老庄,他喊。

      老庄正在门口编草鞋,听到这声喊头也没抬,他嘟囔着说,走你的路吧,我又没碍着你。

      老曹于是又喊,老庄。

      这回老庄有反应了,他慢慢地抬起眼皮。

      老曹和老庄的眼神对接上的时候,老曹分明感到一阵手舞足蹈的兴奋,他嘚瑟得有些哆嗦地说,我今儿专程来看你编草鞋。

      啊——

      记得当年吧?老曹继续哆嗦着腿,上半身也跟着兴奋地摇晃起来,你一心要做散木,一晃这么多年,你做成令天下人羡慕的散木了吗?

      啊——

      哎呀,时光一去不复返,你真是应该好好想想为人处世的道理。我看你面黄肌瘦,想必营养不良,不如我请你喝一杯?

      啊——

      也可。老庄竟答应了。

      慢着,书上不是这么写的。

      若按书上的道理,老庄应该羞辱老曹一番才是,因为以丧失尊严作代价去换取财富地位,其不择手段之卑劣,着实令人痛恨。追名逐利非老庄之所取,所以老曹是自取其辱。

      然非也。

      老庄和老曹携手上了酒楼,他们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其实也没什么恩仇,不过是俗世的一点计较,老庄念书时比老曹有天分,更得老师的欢心,老曹认了,忍了,现在他衣锦还乡,给老庄显摆显摆,老庄也认。老庄点头说,很好,很好,酒不错,再上三斤。

      酒是逍遥道,老庄饮酒不为别的,只为逍遥。至于老曹是谁,老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来路如何,下场如何,又与他何干呢?

      这是书里没有写到的部分,这部分更有意思。



逍遥春

刘 勇


      庄子昨晚又做梦了。不过,这次的梦不是彩蝶翩跹,而是一个温婉芬芳的女子牵着他的手,向北冡山浓密的漆树林中走去。

      端着一碗明椿茶,庄子淡然地望着北冡山的方向,脑壳有点发涨。我干嘛要做那样的梦呢?是怀念夏草了?还是另有隐喻?他大脑飞速地转着,什么宇宙、大道、江湖啦,都一一掠过。只有桃花和惠施在脑海中定格好几次。想想也是,上次与惠施因鱼的快乐而不快乐,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把惠施给气走了。细想一下真不应该。庄子知道自己那点纯真,只要关于大道的辩论,他是容不得一丁点瑕疵的,别说歪理争辩了。就像天籁,说直白了就是天的声音,随顺于风速则号,风停则息的自然。惠施确非辩着说啥玄之又玄,他完全不知大开大阖,大动大静,自然的众妙。这种看似宏观的正论,最后成为了叽叽喳喳的歪辩,心中压根找不到净土,无非是“口舌游戏”而已。争到最后,惠施总会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甩袖而去。

      当初,看到怒气冲冲甩身而走惠施的背影,庄子总是洋洋自得心中洋溢舒畅和甜美。随着甩袖而走次数增多,庄子突然感到了落寞,望着消失在眼前的背影,心里越发寒凉了起来。读着孤独的傍晚,庄子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眼中无限的孤寂,伴着惆怅的夕阳,落进波光粼粼的涡河水里。

      徒弟梓旭诺诺地说,先生,你都发呆三四个时辰了,还不停地叹气,是不是家里又没米了?庄子这时才回过神来,扭过身来,说,做晚饭吧,两顿没吃,突然感到饿了,在整俩个小菜,我得喝点秫秫酒。

      端起酒碗,庄子想起和惠施有约,每年春天都要来北冡山看挑花的。于是每年秋季他都要用秫秫、小麦、桃花瓣酿酒。放在山洞中储藏,待到春天惠施来时,他们不醉不休。这一晃五年过了,庄子总是在桃花林中孤独地叹息,望着桃花凋零,随风散落,心里越发地荒凉和怀念。难道惠施贤弟是真的不理我了吗?人啊,到底是相濡以沫好呢,还是相忘于江湖呢?庄子顿觉天地皆黯然,陡然伤神,他抿了一口酒,一股馥郁的芳香瞬间在舌尖荡开,传至心间。庄子惊喜,随口就问,梓旭,这是哪来的老酒?

      梓旭说,惠相爷一去不复还,一晃都五六年光景了,这坛老酒存得太久了。老远就能闻到醇厚的芳香,我就拿来让你品尝了。

      庄子品着舌尖上激荡的芳香,总感到这芬芳特熟悉,又不知在哪闻到过。他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夜渐渐深了几许,他想念惠施的思绪愈发强烈起来,就如碗中的老酒。我要是能做一枚明月多好,挂在夜空,最少能看到惠施啊!现如今天下大乱,战火不息,饿殍载道,我是担心惠施的安危啊!纵然生命淡若浮云,可道亦有道,人生还没璀璨如花来就没了,总是不循常道的吧?

      凝望着夜空,梓旭知道师傅又天地风云,浮生若梦了。他也凝视星辰,眼里突然冒出阿娘的笑脸来,像是召唤,更像想念。时光真快啊,一晃五年多没回去看阿娘。想到这些梓旭眼泪忽得一下就涌出来了,咋也止不住,他压低了哽噎声,双肩不由自主地抖动,还是被庄子发现了。庄子递过一碗酒给梓旭,说,想家了吧。其实,我比你更想。如今,家又在何处呢?喝下这碗酒吧,它能让你忘却很多,梦里看到更多的蝴蝶。

      梓旭愣一下,还是端起酒,咚咚咚灌进肚里,一股芬芳瞬间在肚子惬意地跳舞。梓旭说,好香的老酒啊,芝麻香、桃花香、秫秫香兼有,芝麻香最浓。有吗?听梓旭一说,庄子有呷了一口酒,他咂摸着,突然想到了,这不就是梦中芬芳女子的味道吗?芬芳玲珑,仪态万方。这不就是夏草姑娘吗?怪不得呢?明天我要起个大早,去夏草坟前祭拜一下,多好的姑娘啊,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落水孩童,跳进河水中三次去救,结果丧失了生命。庄子端起酒,皓月当空,他对生命思考无限延伸开来。

      清晨,喜鹊不停地在枝头鸣叫,庄子揉揉睡眼,突然想起要去看夏草的。春天早就来了,风也软了。他推开院门,一匹快马奔腾而至,子休先生,这是你的书简,请收下。

      庄子疑惑,打开书简,竹简上写道:哥哥近来可好。看到熟悉字体,庄子两眼热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读着书信,读得热血沸腾,读得心潮澎湃。就喊梓旭,把笔准备好,我要给你相爷回函。

      梓旭说,乡亲们请你多次,让给老酒起个名字这事你别忘了,顺便也写出来吧。庄子望了望远方云雾缭绕的北冡山,看了看汹涌澎湃的涡河水,沉思良久,写下苍劲有力,齐物磅礴的“逍遥春”三个大字。



逍遥游

文 星


      杨若虚又在酒坊里打起瞌睡,梦见麦粒在清水中吐出酒花,发出轻微的呼吸和密语般的声响。他觉得自己正坐在陶瓮里,被氤氲的酒香熏醉了,恍惚间看见白须飘飘的老者袍袖当风,变成大鹏飞去。他急了,大叫:“师父,您不要走啊。”——喊了三声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杨若虚,字木易,楚国漆园人。他曾是伺奉漆园吏庄周的童子,追随庄周学道多年,却一无所成,只染上了爱做梦的癖性。他对师父心怀敬仰,却不懂师父的行状。师父喜欢一身麻布蓑衣行走江湖密林,喜欢醉卧磐石听风吹雨打,喜欢坐在涡河之畔悠然垂钓,而楚国国君请他出任宰相却不肯去,真是古怪。师父爱做梦,在梦里不知是他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他,真是玄虚。让杨若虚苦恼的是,师父的《逍遥游》太难记了,他有时会在梦里磕磕巴巴地背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没背上几句就卡住了,急得从梦中醒来。杨若虚觉得自己没有学道的秉赋,于是就辞别师父回家了。临行时,他问庄周:“师父,我学道不成,真是无用,今后该以何为生啊!”庄周端起一盏酒,良久才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万物皆有用,你回去就以酿酒为业吧。”

      杨若虚回到漆园,开起酒坊。也许是为庄周酿酒多年的缘故,也许是对酿酒秉有天赋,他无师自通,自得酿术。他不甘心做平庸的酿酒师,一心想酿出一种美酒,传布于市井,名动于王侯。他精心选择谷物、水源、酒瓮,麦子选自许疃之地,净水取于涡河之源,陶瓮则为红烧土所制,并以听瓮之法把握酒液在瓮里发酵的火候,甚至能从响声中听出时光的形状。他知道:当瓮里淅淅沥沥似在下雨,酒成后会烟火气重,并未老熟;当瓮里似有动物的哀号声,酒成后饮之会让人伤心欲绝……他听着瓮,研制着各种酒。开瓮时,他还焚香祝祷,敬五方之神,可酿出的酒仍是寻常。

      这天,杨若虚听见瓮里铮铮作鸣,似有杀伐之声传来,开瓮后发现酒色青碧透亮,酒气浓稠呛人。时恰有一队战败的楚国溃军路过,喝完那酒后竟然兴奋得持戈而舞,返回战场为楚国夺下一城。楚王闻讯后,觉得此战有美酒之功,后每每有军队出征,必令士卒饮此酒以壮行色。楚王还笑对杨若虚说:“瓮外天地归吾,瓮内天地归汝!”于是,杨若虚达成所愿,一时名声鹊起。

      可烦恼随之而来,楚王密令杨若虚研制长青酒,想饮用那种酒让自己白发变青丝回到盛年。杨若虚不敢怠慢,对酿酒工艺要求更严了,水麦的配比、酒曲的配方、每一道工序都精细至微毫,就连酒珠的滴数都精心设计到九百九十九粒,可一直酿不出那种让人返老还童的酒来。他日夜苦思冥想却一筹莫展,只是瞌睡越来越多,在梦里一次次被《逍遥游》卡醒了。他渐渐觉得名动王侯并非好事,甚至是要命的事儿。

      楚王见杨若虚久制不成,终怒下密令,限他七日内酿出长青酒来,否则取其人头。杨若虚急惧之下,在呓语中度过三日后,只得去找庄周——他知道师父不是酿酒师,但毕竟是睿智之人。

      杨若虚来到涡河畔,看见庄周还在垂钓,看上去迷迷糊糊,不知是在打盹还是酒醉了。

      他向庄周诉说了此时,泣泪而下:师父,救救我啊!

      庄周睁开惺松的眼,随手拿出一粒芝麻般的黑粒递了过来:拿着!去吧!

      他愣了愣以为师父尚在梦中未醒,片刻猛然醒过神来,觉得那黑粒或许是不传之秘的酒曲,便恭敬接下。

      他还想问些什么,可庄周站起身挥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你何必为俗世名利欲念所累?天人合一,不为羁绊,方得逍遥——

      杨若虚回到酒坊,将那粒芝麻状的黑粒投入瓮中,原本嘈嘈切切的声响就变了,仿佛酒液在瓮中舞起,环佩叮当,似有清澈的快乐响起。他忽觉轻松,心想就算长青酒不成、自己被楚王杀头又能怎样,便心无挂碍地打起瞌睡,竟然没有做梦就酣然熟睡了。

      七天后,楚王亲率士卒至酒坊。

      此时,瓮里已无响声,归于寂然。杨若虚打开封口,只见瓮里似空无一物,仿佛酒液已蒸发而去,却有芝麻香扑鼻而来。

      楚王下令:汝先饮之!

      杨若虚心知楚王怕酒中有毒,便以勺舀去,饮下后似有空气的涟漪流入腹中,体内的忧虑、痴恋和烦扰仿佛被洗涤一空。他陶陶然,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恍惚看见一只大鹏飞来,便高喊:师父,师父——

      楚王惊愕,高喊:抓住他!抓住他——

      众士卒拥上,可杨若虚已随大鹏飞腾而起,云端传来他流畅的诵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转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