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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作家杨姗姗中篇小说《宝蓝色万年历钢笔》刊发《长江文艺》

发布时间:2023-10-21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杨姗姗中篇小说《宝蓝色万年历钢笔》发表于《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


作品欣赏



包蓝色万年历钢笔(节选)
杨姗姗


那天在看过《芙蓉镇》电影之后,陈利便若有若无地与谭琦拉开距离,尽量减少来往了,反正她不主动去找谭琦,而谭琦约她,陈利总是能有各种机缘恰巧的理由搪塞掉。有一次理由“恰巧”得过度了,搞得谭琦直叫唤:“不是吧陈利,我有没有无意中得罪你啊?”“怎么可能呢,我们两个谁跟谁?”陈利三言两语化解了她的疑惑。好在谭琦心眼儿浅,这些东西不太放在肚子里消化,转头便丢到了十八条街之外。
较之谭琦生活中的小温馨,陈利在婚恋情感方面多了一些消磨。
其实论家庭条件和她本人素质等等都不错,七大姑八大姨给她介绍,能够挑挑拣拣的人也很多,不承想反而落了高不成低不就的俗套,犹犹豫豫左择右舍,不知不觉就蹉跎了岁月。本来也没什么,如今社会进步了,对待大龄未婚女越来越包容,然而那年父母相继病逝,遗留下的这套三居室由哥哥继承,陈利与哥嫂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某种角度上相当于她介入了哥嫂的私密生活空间,角色转换间看尽了哥嫂的脸色,她跟嫂子的关系虽未发展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日常生活却也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单身本来不是问题,如今变成寄人篱下,陈利的婚嫁就成了当务之急,再继续左顾右盼挑三拣四,已经很不现实。
陈利开始热衷相亲,报名参加各种各样的单身聚会。与老阮相识就是在一次相亲活动中,拿着老阮的个人资料,陈利谈不上兴奋或是不兴奋,甚至心里反而堆起一股奇怪的沉重。说起来老阮的个人条件不甜不咸但也不淡,他是工科毕业的大学讲师,站到哪里不在人前起码也不落在人后。然而那又怎么样?他个子不高,气质不潇洒,要是找这般条件的人,她用得着等到现在?说到底是嫌弃老阮太普通了。陈利想,若是老阮走在人群里自己第一眼肯定是看不见他的,这与她一直以来憧憬着那位驾白马而来的王子相去甚远。当然陈利自己也是普通人,可她至少不是郊区的普通人啊。过去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郊区就代表蔬菜队,小学时大家对郊区转学来的同学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揶揄起来往往眉稍斜挑嘴角一撇:那个人是郊区来的!
陈利第一次赴老阮的约会是患得患失的。约会在晚上,她下午就开始纠结,拿不定主意,三番五次想打退堂鼓,快到下班时间了,她站起身来回踱步,愁肠百结地向窗外看去,楼的后面有一排高大的杨树,杨树速生,哪本书上好像说过,速生的植物也最容易速朽。那是秋天,夕阳似血,秋风如诉,树叶在红色的夕阳之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犹如光线在晃动。落叶的景象使她愈加怅惘,也不知怎的,刚才还在心猿意马,忽然之间她就决定了,还是去!哪怕是走一个过场,免得事后懊悔。以前她就曾不止一次懊悔过。
老阮除了父亲还健在之外,其他的情况与她家基本相似,也是兄妹两人。介绍这些时两人坐在一家小饭店里——到这家小饭店来是陈利自己坚持的,她想这是第一次更可能是最后一次约会,不愿破费他太多。另外她也的确喜爱这一家的烧螺蛳,自己常来。有时不想早回家门,找个角落坐下,一盘螺蛳慢慢地嗍,一面想着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地发呆,嗍着嗍着半个晚上就过去了。那天她与老阮两人面对着面,老阮不紧不慢地说,她嘘溜嘘溜地嗍着螺蛳。
家里没有婆婆,通常这样家庭大多数的时候都由嫂子当家作主,在吸溜声中陈利不由自主地情景代入,如果……如果嫁给他,这个家她是嫂子,当家作主扬眉吐气,陈利眼圈渐渐地泛红,情不自禁地想,那我绝对不会给小姑子脸色看,肯定会对她好,一百个好一千个好的。陈利出了神,无意识地放下手里的螺蛳,抬起头来,看到老阮正用一种类似悲悯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东西击中了她,瞬间眼泪差点儿涌出了眼眶。
老阮吓了一跳:“你怎么啦?”
她捂住嘴,拼命地忍住即将要挤出嗓子的哽咽。
他拽了一张抽纸递过去。她没接,怕一放手就会哭出声来。他挠了挠头,诚恳地说:“你要是不愿意处也没关系,出了这个门就当我俩没见过好吧。”
“不,不……”她使劲低下头,把已经涌到了眼睑的泪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有她自己明白,随着眼泪憋回去的,还有那些窝在心里的所有的不甘。
这一刻陈利下了决心,算了,就是他了。想来也怪,本来似乎千难万难的,却如同压在心头上那块大石头“扑通”落了地,一下子人便全身轻松和通透了。
——这些都是后话。说这话时谭琦和侯志勇早已领过了结婚证,建立起来家庭的小围城,两个人的世界就同外面隔开了看不见的城墙,城里城外的人渐行渐远,谭琦和陈利彼此各忙各的,不觉见面愈少,恍若她俩之间那条无形的情谊小径已经杂草蔓延,一片荒芜了。
那年,侯志勇去援藏大半年后,陈利才偶然听说此事。这一个阶段里陈利由厂办主任被提拔为副厂长。任命下达后的那个周末,她请行政科的人撮了一顿。这样锦上添花的喜事最容易把酒喝出一个个小高潮,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每人都很尽兴。席终场散,在饭店的门口送走了所有人后,陈利回头瞅瞅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和那些灯红酒绿的窗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作为东道主她今晚必须尽力而为,绝对喝得一片丹心照汗青了。头晕得很,她脚步踉踉跄跄往回走,肚子里的酒都一股一股地往头顶上涌。
“陈厂长。”她自言自语地笑。印刷厂虽小但五脏俱全,以前她是厂里的中层,如今则是厂领导了。一连几天别人看到她都纷纷表示祝贺,虽是顺嘴的人之常情,但也足以令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不过她心里不踏实,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还空缺了什么。最近,作为新任副厂长她一时忙得来不及细想究竟,今天经此一场酒席,算是把眼下阶段性的忙碌翻篇了,有一种浑身放松的酣畅感,波涌般的酒劲儿冲得思维像水草一样悠悠漂荡,许多事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陈利终于想起来,对了,还缺了一个来自谭琦的祝贺。她拍了拍脑袋,可真是有一阵子没见了!不知道谭琦最近在忙啥,知道我现在是副厂长了吗?
陈利望着路灯,灯在树荫下,树上的天空有云彩,她摇摇晃晃地想,不知是树在移还是云在飞……走到她们家小区的这条街道上了,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前面有一个身影分明是谭琦,这么晚,谭琦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后座上的孩子出来,这怎么可能?
自行车被人行道的马路牙子磕碰了一下,谭琦慌得只顾得上一把抱起孩子,自行车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陈利惊叫一声,酒醒了一半。
谭琦的女儿阿木感冒发烧,浑身滚烫得像个刚出炉的烤山芋,小脸蛋通红,而且不停地呕吐。谭琦吓坏了,没有电话打120,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带阿木去看急诊。那时街上的出租车稀少,也没有打车软件,她怕等出租车耽误病情,推上自行车就出了门。可是小孩发烧身子软得像面条,在自行车上根本坐不住,她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上了路但又不敢骑,岌岌可危地刚推了一小截。
陈利怒气冲冲地喊起来:“你家侯志勇呢?他是个男人,他为什么不来?他干吗去了!”
侯志勇已援藏去了七八个月,远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南,哪能指望上他呢?谭琦抱着阿木,一只手去拉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从来没有这样的焦头烂额和极端的无助感,这个当口上陈利陡然救星般地出现,一直强装坚强的谭琦瞬间泪崩,人在风中凌乱得不行,一下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不哭,不哭。”陈利安慰谭琦,“也真有你的。”她的酒彻底清醒了,手脚麻利地一阵张罗,让谭琦抱好阿木坐在后座上,她骑车带着母子俩直奔医院。
夜半三更时分,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空旷的街道没有行人,间或有一辆汽车呼啸驶过,凛冽的风卷起萧索的落叶。陈利一边要了命地蹬着脚踏,一边一个劲地自责,她和谭琦的友情可以说是从总角之交开始,同窗加同桌,课堂之外都是陈利带着她,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虽然后来她转学离开了,可是那一阶段已然是她最为难忘的童年记忆,本来以为人生就此别过,不承想又再次相遇,重新成为亲近的闺蜜。“你啊你,连人家老公援藏去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还什么亲如姐妹!”她心急如焚,气喘吁吁地在心里骂自己,好像今晚谭琦的狼狈不堪全都是她造成的。
到了医院陈利大包大揽,赎罪般地忙前忙后,免了谭琦抱着孩子楼上楼下来回跑。一切都变得从容不迫起来,有条不紊地挂号、急诊、化验……谭琦的心安定了,之前那些刻骨的无奈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才感觉整个人仿佛从漂浮的云端落到了地面,由内而外的踏实了下来。
阿木吊完水,退了烧,在妈妈怀里睡得香乎乎的。陈利撩起盖在阿木脸上的纱巾瞅一眼,说:“这孩子的眉眼像你,漂亮。”
谭琦笑笑:“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呢。”
刚才那一阵忙碌,出了医院的大门冷风又吹得人激灵了,两个人都不困。陈利瞅瞅谭琦:“走走,还是骑回去?”
“走走。”
“最近太忙,也没顾得上去看你。”她自我检讨。
“当厂长了,要比以前担更多的事情。”
“副的。”
“知道是副的。”
“原来你知道啊?”
“前天听办公室的人说了一嘴。”
“知道了都不去祝贺我一声!”
“你不同情我一个人带阿木有多麻烦吗?”谭琦嘻嘻笑,“再说陈厂长这几天也肯定忙得一塌糊涂,未必有时间接见我们。”
“好啊,你敢讽刺我!”陈利说,心里恢复有过去那种亲密无隙的愉悦感。
空寂静谧的街道上荡漾起她俩的欢声笑语。情绪可以传染,对面的自行车道几个晚归的青年骑过来,他们朝着这边吹起一串含义不明的口哨,要是搁平时她俩会避之不及,但是今天陈利竟然挥手回应了一声“哈哎”。对面的口哨更来劲了,大呼小叫地呼啸着而去。
谭琦若有所思地站住:“哎,我说陈厂长……”
陈利瞥她:“怎么了?”
“你看我们阿木都三岁了,我觉得,”谭琦顿了顿,“你现在也应该敲定男朋友了。”


   
在老阮之前,陈利接触过有结婚意向的男青年并不少,挑来挑去就是没有坚持到花开蒂落的,其中有两个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又遗憾地挫退于收关的临门一脚。尤其是那个叫于文斌的,让陈利最遗憾。他不是本地人,大专毕业分配留在了皖城,文有文凭,相有相貌,个人条件在她的心里能打上八九十分了。关键是外地人好啊,简单,过起日子来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纷扰,况且他家还有个关系亲近的表姐在香港,于文斌曾考虑旅行结婚,带她到香港去玩一趟,仅此一条在当时已是许多年轻人非常羡慕的逸想了,当然陈利也不能例外。
那个年代皖城的婚嫁习俗,除了家具以及日常用品之外,男方至少还需要准备“三转一响一疙瘩”,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和照相机。当时陈利的嫂子即将要娶进门,她的父母还指望着陈利能帮哥哥的婚礼做一把贡献呢。
陈利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当然愿意为哥哥的婚礼做点贡献,不过在这个特殊阶段她无能为力,不想因为哥哥的彩礼过于逼迫于文斌,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一点吧?他俩连自己的事情都左支右绌,短时间内哪还有余力兼顾她哥哥?陈利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去香港旅游她只是放在心里想想,那份情分她心领了。再说,自己也老大不小了,结婚后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孩子的事情,两相比较生孩子更重要,香港放在那里,迟早要收回来,到时想去还不是小菜一碟?至于所谓的“三转一响一疙瘩”,自行车和缝纫机有很强的实用性,而看时间手表和钟的功能是一样的,照相机则是抹粉盖脸,中看不中用,能省就省了,但是——收音机一定得是落地的那种,另外还有要打壁橱、装地板,这些都是必须的——她童年的记忆太深刻了,当时谭琦家里的摆设筑建起了陈利关于家庭理想的美妙构图,带来的那种强烈冲击,镌刻在记忆里伴随她成长,多少年后都无法磨灭。
可是于文斌感到不理解,自己订了一套当下最流行的组合家具,其他用品在尽力置办,一个说得过去的婚礼不在话下,落地收音机也勉强算是能衬托一种居家的华丽,可是地板,有必要吗……与这单位旧宿舍楼里跑冒滴漏的环境实在不相称,况且他根本不敢揣臆朋友在暗黢黢的走廊过道里摸半天,进门之前却还要脱鞋的嫌弃脸色。他更加想不通的是就这么一间破屋子,成套家具现成的,还干吗非要节外生枝地打个占空间的壁橱。很窝心,很窝心!
每次都为此而争吵,陈利难免有些伤感了:“文斌,你要理解我。”
他摇头:“我不理解。”
她望着遐想中将要安置壁橱的那个屋角,以前她曾兴致勃勃跟他讲过落地收音机、地板和壁橱的故事,讲过壁橱里的百宝箱和那支宝蓝色万年历钢笔。当时是在皎白的月色下,她和他在护城河边漫步徜徉,天上的月亮影映着水里的月亮,草地里有秋虫鸣唱着月光小夜曲,她娓娓地回忆往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情绪备受陶染,然而如今落到具体而琐碎的油盐酱醋的现实生活中,他换了一副表情。
“文斌,你一定要理解我!”她更加伤感了。
他烦恼地捂住头:“我真的无法理解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她咬咬牙说。这句话一说出口,她不是伤感而是伤心了,伤到骨子里去了。预感非常非常的不好,她希望他会为她而改变一次。
“是的。”他说。
“不是的!”她加重了语气。
“我是说是的,不是钱的问题。”他放下手,抬起头,“而是难以理喻的不可思议的问题。”
陈利终于成功地将自己挑拣成了大龄青年以后,很注意凡是涉及到男女方面的事情就不再轻易对外人说了,回避这个话题,单位里的同事谁都不清楚她情感生活的真实状况。这年底于文斌结婚了,但新娘不是陈利。那段时间,她的心境晦涩到了极点,憋得人难受,不吐出来实在过不去。跟谁说呢,免不了又会变成飞短流长的闲话。虽然这件事情陈利并不情愿告诉谭琦,可她晓得谭琦一贯口风很紧,从不在背后传播别人的笑话和隐私。
那天她出现在谭琦她们的四楼走廊上。办公室没有其他人,谭琦坐在电脑前搞材料,一会儿手执钢笔埋头书写,一会儿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上一串数字。陈利在门框上敲了两下。谭琦扫了她一眼,继续盯着电脑敲击键盘。
“稀客呀,”谭琦开玩笑地说,“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失恋啦?”
“被你说中了。”她沮丧地说。
谭琦扭过头来,惊喜地说:“等等,你有男朋友了?”
“他妈的,他居然娶了别人。”她爆了一句粗口。
随后,她的倾诉就像河水一般滔滔不绝了,压抑了这么多日子的糟心和沉郁一股脑地释放出来,将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与自己的往来故事细述一通,全须全尾一五一十地交代,只是隐去了地板、壁橱,以及壁橱里的百宝盒的一节。这是她心头上穿越不过去的一道深壑,删刈不去的一段秘史,跟谁都不能说。
没一会儿办公室里其他人回来了,她接下来的倾诉后来是在步行街上一间咖啡馆的卡座里完成的。谭琦小口小口地啜着猫屎咖啡,她始终想不通这个驰名的入口饮品,为何要起这样歧义丛生的名字。实际上直到离开这间光线幽柔飘荡着一股暧昧气息的咖啡馆,她也没有弄明白,陈利和那个迫不及待想要结婚的家伙,究竟怎么又忽然分道扬镳的。


作者简介


杨姗姗,200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花还能这样开》、中篇小说《心事重重》、短篇小说《阿玛尼袖扣》、非虚构《弦音如许》、散文《秋色斑斓》等作品刊登于多种期刊。其中短篇小说《跨年》被收入安徽省文学年鉴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