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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作家何荣芳短篇小说《一世人生》刊发《广州文艺》

发布时间:2023-11-0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何荣芳短篇小说《一世人生》发表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1期。

作品欣赏
一世人生(节选)
何荣芳


1


老牟听,翘起下巴,张开嘴,听外面的动静。他听得很吃力,耳洞孔好像被贴了一张塑料膜。嗡嗡嗡,哗哗哗,不知道是风声还是老孙看电视剧的声音,乱得像秋天的荒草地,淡得像散在半空中的炊烟。

老牟想叫老孙进来,问问是否给大春二春和秋月三人打过电话了。但老孙总躲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借送垃圾之机和小广场上的大妈们闲扯,只有吃饭点才进来给老牟喂饭,顺便把老牟的尿不湿给换了。这几天,连换尿不湿都省了,老牟不吃不喝,尿不湿里没内容。

老孙是孩子们给老牟找来的保姆,小老头,比老牟小三岁,背已经有些佝偻,和老牟一样没了老伴。老牟脑溢血出院后,三个子女轮流服侍了老牟一年多,有一天,大女儿大春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小妹秋月因为常常要回来照顾他,男朋友闹已经和她分手,大春问老牟愿不愿意去“夕阳红养老公寓”?老牟不愿意。朴厂长就是在“夕阳红养老公寓”度过最后时光的,朴厂长呆过的地方老牟骨子里就很抵触。又过了半年,子女们商议着给老牟请个保姆。

保姆不好找。找到的第一个保姆是女的,是二春从医院护工中挖来的。她伺候老牟吃喝很是尽心,伺候他拉撒就不方便了。那女人倒是大方,但老牟觉得别扭。老牟的左手还能动,老牟就自己搞大小便,搞好让她倒马桶里。秽物免不了常弄到衣服和被子上。洗澡就更麻烦了,只能等儿子二春回来帮着洗。二春常常出差,每次出差回来基本上先开车过来帮他洗澡,然后再回家。再后来,他们就请来了老孙。

老孙说话嗓门大,像老太太一样爱唠叨。老孙说天气,说物价,说小区里到处都停着小车,说广场上跳舞的老娘们跳起来像打架似的。老孙的絮叨把烟火气带进了老牟的房间,驱散了房间里的腐烂气息。老孙还说,长江路上一男人把另外一个男人砍了,估计是老婆被人睡了。老孙还说,他年轻时跟邻居女人有一腿……老孙说这些时,老牟就用痒痒耙使劲敲床帮,老牟不爱听这个。老孙就又说别的。说着说着,就又绕到男女上来。老孙一来,老牟的屋里好像住了一屋子人。但伺候了一个月,老孙就要走,嫌老牟房间里味道大,大春就找人给安了个排气扇。又干了一个月,老孙还是想走,说整天看老牟会增加负能量,对生活会失去热情。秋月又加老孙五百块一月,老孙才又留下。“五千五一个月了,不少了,你还不满足。”老牟口齿不清地嘀咕。

老孙立即就怼老牟:“你呀,早该死了。你以为我缺钱?我退休工资比你高,我要那么多钱干吗呀?真是。”

“嘿嘿,那你学雷锋。”

“我也学不了雷锋。我是看你儿女们的面子,他们孝顺。我那仨女儿要有他们这样孝顺,我睡着了也笑醒了。”老孙说话的声音大,像吵架似的。

自从老孙来后,老牟就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澡。夏天里,老孙三天才给老牟擦一个澡,老牟想天天擦,天天换套干净衣服。老孙不给,老孙说,你快要死的人了,还臭什么美?老牟想坐在轮椅上,去卫生间花洒下好好冲一次,申请了两年了,老孙一次也没有满足他,老孙说搬不动他。有好几次老牟想让儿子帮他洗个澡,但看到儿子疲惫的神态,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都给请保姆了,还要他们辛苦吗?

老孙烧饭时总就自己的口味。老牟不能吃辣,而老孙离不了辣,炒子鸡放尖椒,炒韭菜放红椒,炒大白菜放青椒,恨不得连鸡蛋羹里都放上辣椒酱。老牟知道,老孙巴不得他早死。老孙的不周到,老牟从来不跟子女们说,不是没有机会,是老牟知道老孙伺候他这个活死人也不容易。

老牟这辈子最称心的就是养了三个孝顺子女。如果不是子女们太孝顺,老牟早就离开人世了。

脑溢血后卧床一千六百一十六天,也许还能活四年五个月零六天。药物维持了他身体的现状,使他死不了,也享受不到生活的乐趣。他嗅不到泥土的气息,听不到河水的流淌声。他甚至不如犯人,犯人有一定的活动空间,有劳动的权利,有刑满释放的憧憬,有为未来生活的打算。而他什么也没有。除了等待黑白无常来拘,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现在连自己的大小便都处理不了。他活厌了,十多天前他开始节食,他假装没有胃口,对老孙做的米饭和含有辣椒的菜肴浅尝辄止。等到老孙好心好意为他煮红薯粥,他就真的没有吞咽的欲望了。当事情正朝着他计划的方向发展时,他又害怕了。自己真的就要死了吗?老牟害怕他在人世间的一切突然被剥夺,害怕进入那个未知的区域。

老牟在等孩子们,他想上医院。他舍不得离开他们。


2


咵哒,老牟终于听见电梯开合的声音,声音不大不小,带有小心翼翼的成分。随即,客厅里放电视的声音停了,有人进屋了,和老孙说话。不一会,老牟的房门便被推开,儿子二春站在房门口,一只手仍然抓在门拉手上,叫一声“爸”。老牟无力地朝儿子翻了一眼,二春一怔,随即走进来,帮老牟把电风扇关了。老牟想跟儿子说:我想去医院。还没等他张开口,二春叹了口气,转身带上老牟的房门退回客厅。

儿子二春是老牟三个子女中混得最好的,老牟觉得他给牟家争了光,但二春好像活得并不快乐。老牟猜想机关里人事复杂,如果老是想往上爬,肯定总得装孙子,那自然活得不快乐。也许二春是因为牟迪学习不上进而闷闷不乐。牟迪已经高三了,家里有个高三的孩子,做父母的走路都得踮着脚,出气都不敢出均匀,这个,老牟懂,大春女儿读高三时就是这个样子。老牟认为孙子牟迪挺聪明的,还怕将来挣不到一口吃的?这世上能活人的路子千万条,别墨守着一条道往前跑。但做家长的总想儿女们能过上100分的人生,拼着命地把孩子们往他们认为好的道上推。

咵哒,电梯门又响了一声,声音笨重,有点恶狠狠的意味。老牟知道女儿大春回来了。

第二个推开门进来看看的是大女婿,什么话也没说,带上门又出去了。大春的嚷嚷声也从客厅里传过来了。“爸都这样了,你老婆还不带牟迪回来?”

“开车接送孩子上辅导课呢,上午有两节辅导课,要去两个地方。”

大春还在跟二春嚷嚷,老牟惦记女儿的身体,上次她说要去医院做胃镜,她的胃没问题吧?大春一辈子要强,自己没有像弟弟妹妹一样上大学,硬是把女儿送到英国留学去了。大春初中毕业就去学了手艺,一手好裁缝活红了一条街。可惜裁缝店到底还是倒掉了,她又开始卖服装。折腾到的几个钱都送到英国去了。老牟劝说过,国内的好大学有的是,干吗送外国去呀?但大春好面子,不听劝。

大春和二春都是春天出生的,他们生长在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里,这一点让老牟倍感欣慰。别人都以为这是巧合,连妻子也蒙在鼓里,只有老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小时候饿怕了,只有到了春天,田野里绿色泛起时,他才觉得有了希望,才会感到一丝丝快乐。呵呵,老牟笑了,蜡黄脸上的皱纹扯了扯。这个秘密老牟决定带到土里去,就是不让他们知道。至于小女儿秋月,生在秋天,那是一个意外,这个秘密更不能让人知道。

电梯门又咵哒响了一次,像风掠过窗棂,老牟竟然也捕捉到了。很快老牟的房门被推开了,大春和秋月一道进来了。大春苦着脸,什么也不说。秋月俯下身叫了一声爸。老牟没力气回答,翻着紫色的眼睛看秋月。秋月鼻子一酸,用手摸他的脑袋,摸他的脸,摸他的手。秋月的手滚烫。

“我,我想去医院……”,老牟半天才嗫嚅出想说的话。也许他的声音太低太低了,也许他没有说明白,大春和秋月都没有接他的话茬。

大春说:“天越来越热了。”

秋月看了一眼转动的排气扇,说:“爸这味道也太大了。这老孙总不记得开窗。”

姐妹俩目光在老牟蜡黄的脸上扫了一眼,转身相跟着出去了。

老牟半张着嘴,一滴眼泪从右眼滚落。

    ……

作者简介

何荣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清明》、《安徽文学》、《雨花》、《野草》、《青春》、《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广州文艺》等纯文学杂志。长篇《你好,刘秀青》和中篇《外婆和我的舅舅们》均被选为安徽省精品工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