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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 | 作家时国金散文发于《散文》《清明》等刊

发布时间:2024-03-1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时国金散文《案香记札》发表于《散文》2024年第1期;散文《瓷韵千年》发表于《长江丛刊》 2023年第12期;散文《大路上讲话》发表于《清明》2023年第2期,并被《散文选刊·选刊版》2023年第12期选载。


作品欣赏



大路上的讲话(节选)

时国金



有时,我感觉很幸运,生长、成长在金宝圩。这方水土承载着我的喜怒哀乐,留存着我从童年、少年到青年的记忆。

年轻时拼命地想离开家乡,现在是一有时间就想回到故乡。有故乡的人,一离开家,浓浓的思乡之情,即从那时起,始终萦绕在心头。

现在工作的城市离老家100里,开车回去也就个把小时。只要双休日不加班就驱车而回。不为什么,就是找老乡聒聒淡,听听那圩乡醇正的方言。当然也有方言里存放着趣事和人情。就像脱去上班的正装,穿着休闲服,离开逼仄的水泥森林,走在阡陌田垄,轻松舒适,随意自在。

离开家乡越久,越觉得圩乡话柔软亲切。语言需要环境,只有回到故土,才能激活那些沉睡在心底久违的词汇,再一琢磨,便觉齿舌生香,余味悠长。

读中学时,很羡慕能讲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同学。我自卑只会讲地方土话,常被耻笑“从各里到个里”。也曾努力学说普通话。随着年纪的增大,离故乡越来越远,对于圩乡的语言却反觉得越来越亲切,在外地也常常为偶尔听到一个讲老家话的人而惊喜。

圩乡人学说普通话是很难的。圩乡话属于吴方言中的宣州片铜泾小片,发音,词汇和声调与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的普通话有很大的区别。就像北方的京剧和南方的黄梅戏一样,一个是雄浑苍凉的高山,一个是平展婉约的水乡。长期生活在这一地区的人,出去工作后,很少不留有圩乡口音的。

但也有例外。我在原乡政府工作的前任朱君。从未离开过圩乡。凭着自学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居然被市广播电台新闻联播栏目遴选为男主播。那普通话说得不是一般的好了。我接任后,乡里的广播站站长告诉我,他为了练习说普通话,两年时间竟然用坏了三台盘式录放机。天赋是一方面,功夫也非同一般了。

我是语言天赋比较差的那种人。现在还清楚记得,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水阳江上的东方红一号载人轮船还在每天从芜湖到宣城,一天一个往返。表哥孟喜正好是初中毕业。带了我一道到宣城二舅家去玩。到了雁翅轮船码头,远远就听到汽笛的鸣叫。表哥说,挤上船再补票。我们紧赶慢赶像泥鳅一样挤过了长长的跳板,顺利地上了轮船。船是三层,已载满了人。逆流而上,经水阳、新河庄、油扎、庙埠,再到东团湾码头,已是斜阳残照。船到码头,一张长长的跳板连接到堤岸。堤岸上有验票的工作人员。一路上表哥已把票价研究了个透,他悄悄和我说,我们就说是从油扎上船的,只要两毛钱,雁翅是八毛,两个人可省下1块2呢。说完就揣给我一张两角的毛票。

表哥留着一头长发,穿着喇叭裤,走在前面,洋腔怪调地和验票员糊弄了几句,补交了两毛钱上岸了。

快轮到我走近验票员了,一想到要扯谎,心咚咚直跳。我跟着人群往前走,努力提醒自己不要怕。

“票呢?”

“没买,补票。”

“哪里上的?”

“油扎沟。”

“瞎扯,一听你就是水阳佬。一边站着。”

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就这样被自己浓厚的圩乡口音暴露了行踪。我乖乖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感觉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我的脸上,火燥火燎。

这时,一位穿白衬衫的干部模样的小伙子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对着验票员用普通话说:“我们一道在油扎上的。让他走吧。”

验票员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收了两毛钱,放我上了岸。

我追上在路边等我的老表,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哎呀,忘记和你说了,你这个土老逼,要说普通话呀。”



老家话是土得掉渣。美丽的玫瑰叫“刺介子”。捕害虫的青蛙叫笡翎谷鸡。有的词,翻遍词海也找不到发音,找不到对应的字。垾子的垾在新华字典中就没有这个发音。刚出来的电脑里也打不出来这个字。划船的小桨,我们称为苗子的,也没有这个词,后来,我就用杪子来代替。睡觉,圩乡的话是“歪告”,土!但后来读到红楼梦中有相同的表述就释然了,甚至有些自诩的意思了。当然,也有本地的街上人,讲“睡告”或“歪觉”。一个词,半江瑟瑟半江红,一半普通话的发音,一半方言的发音,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真正的洋腔怪调了。

圩乡有两种人,也是很容易被人说为洋腔怪调的。一是读书回乡的,一种是当兵回来的。他们在圩乡话语中常常夹杂着普通话的句子,词汇,发音,大家听着就很别扭。有时候大家就把他们说的词汇当做笑料,讥讽为“种田不如老子,烧饭不如嫂子,打枪中不了靶子,说话还带调子”。那时,圩乡人很排斥外来语,要想融入这个社会就要入乡随“话”。遇到外地在这儿生活的,就直接以他们的语种称呼了,什么“上海佬”“江北佬“湖北佬“等等,这里面就有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歧视的意思了。

这样,圩乡的语言就有非常大的吸附力。我们村上有六个兄弟,他们的爷爷辈,是从湖北迁来的。从我记事起一直以为他们是本地人,因为到他们这一辈已经讲一口地道的圩乡话了,丝毫感觉不出他们是外乡人。到城里工作后,我发现同样和他们祖辈一道移民宣城南乡的,传了几代,大多还说着一口地道的湖北话。

有的圩乡话有些粗俗不堪,但却贴近自然,贴近生产,贴进生活,甚至精准到纳米级程度。如对动物发情的观察,圩乡话丰富复杂,同样是牲口发情,不同的牲口就有不同的表述。

狗,叫打链。屁股对屁股,谈恋爱了。为什么叫打链呢?铁匠打铁是有动静的。一打铁,二打铁,叮叮当当,炉火闪烁,煤灰飞扬。赤膊上身,锤子一敲一敲,很有韵律,那绝对是体力活,技术活,也是挣钱的,叫一打铁,二放血,三作强盗,四做石(即贼),都是些来钱快的行业。属360行上行之首。打铁者,赤膊上身,不是为了展示壮硕,而是出力,出力就流汗,流汗就惜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铁匠的显著标志就是身上有煤灰,黑漆漆的,东一块,西一块,标配。所以有人冲人:你肚子眼涂一点芝麻灰,就想冒充铁匠了。这是损人的话。铁匠打链子什么的是有响动的。狗子打链就不同了,不声不响。也不选地方,不问时间。道路上,稻场上,众目睽睽之下,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那里,屁股对着屁股,默默的,两条狗,一公一母,较着劲。当然也有公多母少,雌雄失衡的时候,一群狗相互追逐,把正在生长的油菜,麦苗打掉一大片,惹得庄户人家跳脚大骂,骂谁呢?无所指,心疼而已。这就叫狗子“起草”。因为母狗叫草狗。

一次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大家群情昂扬了,歌声一路。到了一个村庄的村头,依然停不下来,依然高歌猛嘶。春夜的乡村是安静的,一群小公鸡头(圩乡人对青春期男孩的称呼)的歌唱便声震田野。正当大家十分忘情又嘻嘻哈哈之时,村头人家的大门打开了,同学的母亲大声骂道:“你们起草呀!”

大家顿时静了下来,这话就太重了,这是骂我们都是狗子了,且是正在发情的狗。估计那时人人脸上都像贴了红纸。太扰民了,却不自知,惭愧得很。大家一路走回去,不再作声。后来,我们白天从那里走,从不敢正眼看同学的母亲,却发现她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来去。想来,那天晚上她并不知道是我们一帮家伙。但我从此总是对她没有丝毫的好感。

牛,就不叫起草了,谓之“起云”。夏日,天边一片云脚渐起,黑压压,迅速壮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狂风中席卷而来,绝对壮观。牛,作为圩乡的最大牲畜,为了爱情,也绝对有这个气势。有时几头牯牛争红了眼,扬蹄狂奔,以头相撞,以角相逐,直斗得田野尘土飞扬,云烟弥漫,地动山摇。有的生产队为了确保本队的大牯牛立于不败之地,用煮熟的山芋戳进坚硬的牛角,待牛角受热柔软后,再用锋利的镰刀把牛角修尖,让这头牛在角斗中更有杀伤力,更见雄风。真佩服这片土地上的先人,有如此的想象力,为牛的爱情创造了“起云”这么一个词,实在伟大!

而母猫发情就不同了,圩乡人称“叫号”。春天的夜晚,整个村庄惊天动地,像小孩没奶吃了一样,叫得撕心裂肺。说它叫号也是相当贴切了。

这里只有山羊,没有绵羊。山羊的叫声也是咩咩的。母山羊叫水羊。水羊发情便有了一个专用词——“叫栏”。

母猪发情的专用语是“走栏”。“穷养猪,富读书”,圩乡人对养猪是十分重视,家家最少年养一头猪,平时积肥,岁末换钱过大年。所谓“养猪不赚钱,落泡猪屎窊(a)窊田”。猪又分为犍猪,壮猪,斗猪(种公猪),豚猪(还未阉割的母猪),结猪(还未阉割的公猪)。斗猪是专门用来配种的,由饲养人牵着送种上门。也许这就是“走栏”的缘由。

公鸡母鸡的交配是一瞬间,谓之“澜水”。圩乡话中批评人干事没有韧劲没有长性,就说是“公鸡澜水”。

普通话里绝对没有分得如此之细。其实,我倒觉得这是一种爱在语言里的蔓延。是圩乡人,与每一头牲畜,每一只鸟,甚至每一片花草相处中,细心观察、平等相待、真诚惜护的体现。是一种独怜幽草,心系苍生的情怀。只有俯下身子才能看见蚂蚁就在脚下爬行。正如海子的诗所写的“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记得在老家时,燕子在屋梁上做窝,每家每户都会用一只竹篮子在窝下兜着。这样既防止刚孵出的小燕子掉出来摔死,又不让燕屎洒落地面,保持了堂前的干净卫生。所有的门都是木质的,且不严丝密缝,出外劳动,或者走亲戚朋友,主人会把锁好的门往里推一下,虚掩一隙,留出燕子回家的路。主人不在家,燕子俨然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于是,房子也不会寂寞,叽叽喳喳,生机无限。这不就是圩乡人心底的“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是远远地落伍于圩乡的先人。比起他们,我们显得麻木,粗疏,不能融入这片天地,也可以说太自我了。实际上应该是现代科技和城市生活,在我们与这片土地上的风雨雷电,草木花卉,猪狗牛羊之间,设置了一道无形的交流屏障。让我们面对着丰富的自然不再那么心动于中,情发于身。也许可以说,贴着乡村自然成长起来的人,比城市商潮中诞生的生命,更具仁爱之心,博爱情怀。

……


作者简介


时国金,笔名清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宣城市作协主席。作品发表于《钟山》《青年文学》《清明》《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文学》《朔方》《文学港》《诗歌月刊》《西湖》《太湖》《青海湖》《散文百家》《江南诗》《人民日报一大地副刊》等报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散文集《此心安处是圩乡》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