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作家》 | 朱晓燕：《老崔的幸福很简单》

老崔的幸福很简单

朱晓燕

九月底的一天，我和两位同事结伴去长丰县造甲乡入户走访脱贫户，车子行走在平坦的沥青乡道上，路两边地里红透的高粱正迎着飒飒秋风翩翩起舞，一派丰收的景象，仿佛间我有一种走进莫言家乡高密的感觉。

而遇见老崔，纯属意外。因为我和其中一位同事是马塘村的帮扶责任人，另一位同事是双河村的帮扶责任人，我们是先去的马塘村然后再去双河村的。当我们陪着另一位同事将车停靠在双河村委会停车场时，远远地，我就看见了老崔，他站在双河村村委会大门口和一位女士正说着什么，我一下车就高兴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嗨！崔兴文！”因为疫情之前我和老崔在残联组织下去外地考察过两次，回来后就没再见过面，只是有时偶尔会在微信上聊聊天，偶尔会在抖音刷到他的小视频顺手给他点个赞。他看是我，一脸惊喜，我们俩几乎同时发问，他问：“你怎么来啦？”我问：“你怎么在这里？”问完我们俩又同时笑了。我说明来意，他说省科协及省农科院的领导来了，他佩戴奖章和领导们一起合了个影，我这才注意到老崔手上拿着一个精巧的盒子。“奖章？什么奖呀？快打开我看看。”我好奇地催促着说，老崔有些腼腆，低下头谦虚地说：“也没什么的……”说完拉开了盒子，我的眼前立刻有一道金光闪过，这是一枚全国脱贫攻坚奖奖章，黄灿灿的，沉甸甸的，花丝镶嵌的绶带，由经典的黄红两种颜色组成，奖章上的国徽在太阳的照射下，格外庄严、肃穆，熠熠生辉，让人肃然起敬，老崔得的是全国脱贫攻坚奖奖项中的奋进奖。“崔兴文，你行啊！上北京了吧？”我上下打量着模样平常的老崔兴奋地拍着他的胳膊说，声音充满了震惊、喜悦和欣赏。“这是国务院扶贫开发组颁发的最高奖项！”站在老崔身旁的女士说道，老崔立刻向我介绍，原来这位女士是安徽省农科院水产研究所的丁凤琴教授，六十岁退休之后，八年来一直默默无闻且无偿地帮助老崔，给他的农业生产及水产养殖做技术指导。望着眼前精神矍铄的丁教授，心底敬意油然而生，我亲热地拉过她的手连声道谢，谢谢她对长丰的无私奉献，同时嚷嚷着也要和获得国家荣誉的老崔合影。同事走访回来的时候，老崔满脸诚恳一再留我们去他家吃饭，我笑着要老崔把饭留着，我说我过两天还会再来，我要好好地采访他。

两天之后，我又一次去了造甲乡，这次我是和爱人一起从另外一条路去往双河村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不见了高粱，换成了金色的稻子，路两边的栾树像丹青手无意间在空中打翻了颜料瓶，棵棵树头五色缤纷，让人辩不清是花还是树，树与树的间隙里偶有丛丛的格桑花、大理菊和波斯菊，在朝阳下欢快地开放着。我望着蔚蓝的天空，呼吸着泥土的芬芳，不禁感慨万千，现在的农村实在是太美了！顺着导航，车到了双河村，不知何时脚下沥青路的颜色变了，变成了橡皮红色，路中间蓝黄白的条纹把路很自然地分成两半，条纹俨然成了隔离带，我正在想是谁有如此奇妙的创意时，车已到了老崔发来的定位位置，下车一眼就看到了老崔在向我招手。

我和爱人跟在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的老崔身后。关于老崔从小因患小儿麻痹症导致一条腿残疾，我在车上已经和爱人说过了。我们来到老崔家，老崔的家青瓦白墙，院门口晒满了铁莲子，一进家，我就问老崔：“嫂子呢？”老崔嗫嚅道：“她的病又犯了，中秋节之前就送到合肥去了，要住两个月院才能回来。”我连忙用眼神暗示爱人，用手指对着自己脑袋边比划边解释：“崔兴文家的嫂子这里出现了点问题。”“对，就是精神分裂症。”老崔毫不掩饰地在一旁补充道。我爱人听后明显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问老崔：“嫂子犯病是什么样子呢？”“她到处打人，没轻没重的。”老崔神情暗淡地说，“她也打你吗？”我问，“打”老崔的一声“打”字声音拖的很长，透着无尽的悲辛与无奈，“打疼的时候，我有时就把她双手攥着，看她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我又心疼，真怕把她急到哪里，又加重病情，我就心一横，唉！索性由她打吧，但她拿东西打，是要把东西夺下来的，不然把我打伤了，家里的活就没有人干了。”老崔打趣地顿了顿继续说：“还有小孩在家那会子，我是坚决舍不得让小孩被打的，他妈一犯病我就叫小孩跑……”说完，老崔干瘪着笑了两声。听完老崔的话，我鼻子酸酸的，我和爱人好一阵沉默，突然爱人问：“诶！你孩子呢？男孩女孩啊？”“是男孩，在部队呢！”提起儿子，老崔立刻来了精气神，他说当年为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他就要了一个孩子，他向我们夸赞他儿子的优秀，说他儿子在部队已经是三级士官了，学的是装甲车修理，我和爱人的脸上同时泛起了开心的笑容，为老崔感到欣慰。人生不就是这样嘛，这方面让你失去的，总会在其它方面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你。

老崔说他第一次想自己凭借双手致富是在妻子又一次发病后，那是2012年春天，那时候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低保户，虽享受国家很多优惠政策，但妻子一犯病就要花去很多钱，他手头拮据得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肉都成了奢望，他觉得对不起正在成长中的儿子，他决心要给妻子儿子一个更美好的未来。那一晚他躺在床上默默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找到了村长，在村长的支持下从造甲信用社（现在的长丰农村商业银行造甲乡营业网点）借了两千元贷款。老崔告诉我那几年他们整个造甲乡种藕的农户特别多，投资不大，收益不错，关键是藕不像水果蔬菜那样容易坏，于是带着满怀希望老崔也种了三十亩藕，经过大半年的辛苦劳作，结果他种出的藕不但个头小长相也非常难看，最后不得不低价出售。“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连忙问，老崔分析说一方面可能是他在买藕种的时候图便宜买了一般的藕种，另一方面还是因为他经验不足。信用社的贷款要还，妻子的病要看，孩子的学要上，种种压力压得老崔喘不过气来。那一天，老崔坐在藕塘埂上对着藕塘里的水呆呆地望了半天，他知道不懂技术，盲目跟风是不行的，怎样在藕收成减产的情况下再从水里抠出另一份收入来呢？老崔每天心心念念地琢磨着，他说他迫切希望能遇到一个懂技术又热心的人能在他种植或养殖过程中给予他指导一二。2012年正是省、市、县、乡残联自下而上换届开始，那年冬天老崔作为残疾人代表有幸参加了市残联的换届选举工作。会议之余，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省、市残联领导说出自己在创业途中遇到的困难，省、市残联领导十分重视，同时也为老崔自强不息的精神打动，他们立刻找来省农科院的电话号码给了老崔。老崔打电话一番咨询之下，得知藕塘同时养泥鳅是可行的，既不损伤藕，泥鳅也有很好的生存空间，这一点拨让老崔兴奋得一夜未睡。

第二年一开春，老崔到处打听泥鳅种苗，雄心壮志的老崔决心在当年打个翻身仗。老崔说他看不上我们本地的土泥鳅，一心要养出长丰县还没有人养过的台湾泥鳅，汲取便宜没好货的前车之鉴，他那次买回的泥鳅种苗比普通泥鳅种苗价格上高出了三倍，他说台湾泥鳅个大、刺软、肉质细腻，而且那些卖种苗的人对他说，只要泥鳅能卖了，他们会上门回收，由他们联系销往合肥一些五星级酒店或江浙沪一带，如果规模大了，还可以将泥鳅出口。“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带领我们村的农户们一起养台湾泥鳅.......”老崔说到这，双眼失神地望向门外，陷入回忆，突然就不吭声了，我虽然早知道了结局，但仍旧忍不住一探究竟地问：“那后来呢？”“后来.......”老崔双手揉搓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说：“后来，等泥鳅长得差不多的时候，发现还是我们本地的土泥鳅。”老崔苦笑着，我半天都没能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哦！是受骗了？唉！”爱人恍然大悟，声音分贝也拔高了许多，惋惜地边拍腿边骂着那些骗子不是人，反应过来的我也气的血直往上涌。“当时我亏损了两万多块，钱是从造甲的农商行借的，当初去借钱的时候，行长二话没说，字就签了，还说只要是创业遇到资金困难，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找他们，人无信不立，我要还钱呀！我急呀！”老崔说着又接着反问我：“你说我能不另外想办法及时补救吗？”我焦急地问：“那你是如何补救的呢？”老崔说他后来又打电话咨询了省农科院的专家，专家在得知他们双河村有个养牛厂时，立即建议老崔养蚯蚓，因为牛粪不要钱，牛粪又是蚯蚓最好的饲料，蚯蚓种苗成本低，而且繁殖快，虽说不能一夜暴富，但一茬一茬的，毕竟是代代无穷已嘛。“结果天真不随人愿呐！那年夏天，突然下了几天暴雨，我的蚯蚓是露天养殖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蚯蚓随着水一夜跑光，唉！”老崔长叹一口气，我本来是身子前倾，头向前作倾听状的，听完老崔的这段经历，身子不由得向椅背上重重靠去，浑身没劲，我觉得自己比老崔这个叙述者更沮丧。“你都不知道那个年下我是怎么过的，人是要守诚信的啊！银行那么信任地把钱借给了我，我总不能厚着脸皮说不还了吧！所以我借遍所有的亲朋好友。”老崔继续说着：“年三十晚上，我也炒了几个菜带着他们娘俩过了年，端起酒的那一刻，泪不由得唰唰唰掉下来了，我是眼泪就酒咽下肚的。大年初一早上，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再拼一年，我人又不坏，老天不会老捉弄我吧，我就不相信我会干啥啥不成。”老崔的朴素、倔强和坚持为后来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2014年，春风拂面，春冰化水。这一年对于老崔来说是他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也是新征程。这一年老崔家成为建档立卡的贫困户。老崔说那时候，就一个念想，为了证明残疾人也是能干实事的，也为了给儿子足够的自信走向社会，他一定要加油干加紧干，争取早日脱贫。这一年老崔明明养殖的是水蛭却意外收获了龙虾。他告诉我说如果藕塘只种藕那实在太可惜了，于是就套养了水蛭，没想到等有一天将藕塘里的水放干准备捕捞水蛭时，不见了水蛭，看见的是一塘肥头大耳的龙虾。老崔说他当时给农科院专家打电话时，他的声音都是带着哭腔的，老崔摊着手对我说：“水蛭都给龙虾吃了，没办法，只好想办法卖龙虾了。”他说结果是不卖不知道，一卖吓一跳，卖龙虾的利润不但还清了他借的亲朋好友的钱，还盈利了六百元。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使老崔在事隔多年的今天再次说起的时候仍止不住嘿嘿地笑，乐得下嘴唇往上嘴唇上直包，脸蛋儿耸成了肉疙瘩。他狡黠地对我说他当时还留了一个心眼，留下一小部分龙虾没有卖，他要把这部分龙虾做虾种，敏锐的老崔明显是在龙虾的身上嗅到了商机。这一年老崔更换了藕种。把之前收益小却耗力多的食用藕换成了太空莲，在清塘的时候，老崔随便将剩下的龙虾一盆一盆倒进了塘旁边的已经收割过的闲置稻田里，过了几天，他意外地发现龙虾在稻田里长势更好了，可不可以在稻田里套养龙虾呢？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老崔心里萌生。这一年由政府扶持，村委会通知老崔去农村商业银行办理五万元可连续使用三年的无息创业基金。用老崔的话说，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共产党的政策实在太好了。当钱实实在在拿到手的时候，这位历经风霜的汉子仓促间差点落下了泪，老崔动情地对我说：“钱是人的胆，咱有想法，咱就去干，万一干成了呢。”这一年省农科院水产研究所的丁凤琴教授退休了。之前由于上班，对于老崔的请教她只能电话遥控，而文化不高的老崔在电话的这头常常是似懂非懂一知半解，但自从丁教授退休之后，只要老崔在生产养殖上遇到难题，发挥余热的她立刻开车从合肥飞奔老崔的双河村，有时遇到丁教授也感到棘手的问题时，她还会动用自己的人脉帮老崔请其他专家。多方面共同帮助和支持加上老崔的不懈努力，经过各种研究测试，老崔成功探索出“稻虾共养”新模式，不仅掌握了夏养龙虾的全部技术，还解开了冬养龙虾的难题，成为合肥市率先推广“稻虾共养”模式第一人。

2016年，老崔成功脱贫，同年又注册了“红双河”虾稻米商标，终于实现了他多年“一块地两份收入”的梦想。同时双河村也成立了龙虾养殖合作社，由老崔担任社长。老崔说：“政府信任咱，咱就更要干好。”有了足够经验和技术的老崔不但带领本村村民还带动周边邻村村民（其中大多是贫困户和残疾人）种植稻虾米，既收获了稻子又收获了虾，赚得是盆满钵满，成功带领十六人率先脱贫。后来，造甲乡政府把“稻虾共养”作为脱贫攻坚的主导产业，并聘请老崔为全乡龙虾养殖顾问，采取基地+贫困户模式，对全乡626户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实行重点帮扶，老崔不负重托，带领众多贫困户成功脱贫。为了使更多的贫困户和残疾人掌握“稻虾共养”技术，老崔受邀免费在全县十几个乡镇多次开展“稻虾共养”培训班，把自己掌握的技术和知识毫无保留地向广大农户推广和传授，并且他还在抖音上开设课程，面向全国教授“稻虾共养”的要领和技术。老崔说一个人富不算富，要富得乡亲们一起富，他说没有党的好政策，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回报国家，回报所有关心和帮助他的人。

当老崔抱出他的荣誉证书时，简直亮瞎了我和爱人的眼，整整一箱子。老崔把其中的两枚奖章递到我的手中，我一看一枚是长丰县优秀共产党员奖章，一枚是合肥市优秀共产党员奖章。老崔微笑着缓缓地说：“儿子去部队的头天，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儿子到部队好好干，我们俩先定第一个目标，就是看咱爷俩谁先入党。”“那到底是谁先入的呢？”我笑着问，“我儿子！”老崔声音无比自豪，接着又嘿嘿一笑说：“臭小子，竟抢了他老爸的先。”“那个……”爱人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问老崔：“嫂子的病，是结婚之前就有，还是结婚后犯的？”老崔说：“结婚前就有的。”爱人惊讶地问老崔：“你知道？”老崔点头“嗯”了一声，望向我爱人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我那时候就想，有病妨什么事，有病就带她去瞧，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怎能瞧不好呢？你看这一瞧啊就是几十年，就是一辈子……但是这辈子我一点都不后悔，讲真的，我觉得值，她让我有了家。”老崔的话把我爱人感动得直点头，老崔又说中秋节的晚上，他一个人煮了一个咸鸭蛋，炒了一盘花生米，拿来一罐啤酒，坐在院子中，边喝啤酒边望着月亮，说他儿子跟他视频，告诉他自己在部队一切都好，叫他放心，他又给医院打去电话，医生告诉他，他妻子病情也有所好转，有可能会提前回家，叫他安心。老崔看着我，这个坚强憨厚的男人眼睛潮湿了，可却又满眼笑意，他揉着胸口说：“朱晓燕，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就跟熨斗熨得那样，真伸坦！”我低下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爱人又和老崔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些别的话题，然后才提出告辞的。临走的时候，老崔笑眯眯地趴在我的车窗边说：“我们双河，有条音乐公路，车轱辘一压在上面，路就会响起音乐声，走那条路，也能回水家湖的，你们可去体验体验？”我和爱人相视一笑，立刻来了兴致。

我们的车行驶在音乐公路上，果然如老崔所说，地上发出各种各样的音乐声，我沉浸在美好之中，爱人笑着说：“感觉老崔像个孩子，蛮可爱的。”我说：“老崔的幸福很简单……”说完，我将手伸进了爱人的臂弯。

朱晓燕，合肥市作家协会会员，长丰县残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