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04-0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为助力基层精神文明建设、促进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省作协长丰会议结束后,即组织专家分赴全省各区(县),举办“文润江淮”——安徽省作协文学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活动,现分辑推出改稿会部分作品。
喊山
王子月
1
许琴清点人数时,没看见麦子。
这孩子,刚刚还在,怎么一眨眼就溜了?许琴急出一头汗,演出一会就要开始,麦子去了哪里呢?此时,家长陆陆续续到了学校,校长搓着手,在操场上转着空心圈,嚷道:“野溪小学就这么大,巴掌大的天,她又没长翅膀,难道飞了不成!”许琴忽然一拍脑袋,说:“我知道了。”说罢扯起脚飞跑出去,校长在后面使劲喊她,许琴早没了人影。
野溪小学的对面有一座大山叫野溪山,山头长年云雾笼罩,大山起伏连绵,层层叠叠,高与天齐,过了山就是湖北的地盘。野溪山到底有多长,多高,没人说得清。远远望去,山崖陡峭如壁,从半山腰有一股泉水顺着山崖流下来,在山脚下形成一条小河,叫野溪河,脚背深的水,一年四季不断流向山外。河上一座石头垒成的小桥,桥头河岸有一块平坦草地,球场那么大。每逢周末,许琴总会领着一帮孩子来到这里,对着大山喊爸爸妈妈。这些孩子是住校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山的那边打工。
许琴快步向河边赶去,转过山嘴,果真望见了麦子。麦子蹲在小桥边,许琴几乎是飞跑过去,喘着粗气,抱住麦子,问:“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呢。”麦子眼圈红红的,望着山脚下的山路,撅着嘴说:“妈妈想看我跳舞,说今天送新衣服来,叫我在这里等她。”
一会就要开始演出,许琴要麦子回到操场,麦子不走。许琴知道,麦子的妈妈春娥在山的那边打工,两个月才能来学校一次。估计春娥这会来不了,许琴便说演出不一定要穿新衣服,穿旧衣服也是一样的。麦子抬起头看着许琴,说:“别的同学都穿上了新衣服,我妈妈说了,也要让我穿上新衣服跳舞。”许琴笑了:“家长看的不是服装,是看你演出。看你眼圈都红了,要是拍到照片上,可就不好看了。”麦子有些不好意思,揉了几下眼睛,用河水洗了一把脸。
许琴与麦子赶回学校操场,校长松了一口气,接着宣布演出开始。
这是一年一度的 “六一”儿童节汇报演出。野溪小学并不大,六个年级一百来学生,十几间瓦房做教室,没有舞台,操场就是露天演出场所。为了看孩子演出,附近的家长兴致很高,早早来到学校,围在操场四周的草地上,晒出满脸的黑汗。
许琴排演的是一个舞蹈节目,叫《喊山》,反映山区小学一群留守孩子在学校的生活,小演员全部是班上的留守学生。五十多岁的校长一开始没看懂,后来看过几次排演,觉得很好,才最终圈定的。
一群衣着鲜亮的孩子等候在操场外,兴奋得满脸通红。麦子只穿了一件浅白花色的衬衫,一条蓝色裤子,膝盖上补了一块补丁,挤在孩子们一起。轮到麦子班级上场了,音乐声中,麦子与十几个孩子走上舞台。变幻的音乐声中,这群孩子手牵手围在一起,起伏跳跃,如飘拂的云彩掠过高高的野溪山。一会,音乐节奏变慢,麦子走到前排领舞。麦子的舞姿很优美,一招一式都很到位,她望着学校对面的野溪山,双手在空中画着弧线,如大雁展翅。许琴好像真的看到这些孩子如大雁凌空,飞向野溪山外,飞翔在蓝天白云下。接下来,麦子要表演几个特定的舞蹈动作,双脚腾空跳跃,双手捧着学习成果,对着大山高声喊妈妈。麦子腾空跳跃着,跳了两个回合,却身子一歪,双手支在舞台上。
这是许琴精心设计的舞蹈动作,为了麦子练腾空跳跃,许琴花了一番心血。她带着孩子们,不止一次来到野溪山下小河边练习,找喊山的感觉。看到麦子跌倒,许琴的心猛地一沉,好在麦子反应灵敏,在地上就势做了几个动作,随着音乐很快爬起来,继续跳着。许琴舒心地笑了,觉得麦子的确不简单,竟然懂得救场了,看不出破绽。麦子继续跳着,跳了几下,却再次跌倒。家长发出一阵“嘘”声,许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音乐在继续,许琴这才发现麦子穿了一双塑料凉鞋,一只凉鞋的扣带断裂了。她示意麦子蹬去凉鞋,赤脚跳舞,麦子有些迷茫,忽然抬起头,单膝跪地,双手伸向许琴,哭喊着:“老师!”后面的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跟着一起喊:“老师——”
音乐停止,麦子和同学们退下舞台,家长们先是一阵沉寂,接着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叫喊声,一个劲地叫好。许琴擦着额上的汗水,微笑着,向家长点头致谢。
演出结束,走读学生回了家,只有住校生留在学校。许琴为麦子买了午饭,周末学校加餐,老师和学生都有一份红烧肉。
红烧肉分量不多,许琴把自己的一份给了麦子,自己吃青菜。麦子还在为演出摔倒的事难过,低着头,默默地把碗里的红烧肉夹给许琴。许琴夹回给麦子,说:“老师正在减肥,不敢吃肉的。”麦子这才说:“老师又不胖,也要减肥么?”许琴说:“老师要跳舞啊,得有苗条的身材,当然得减肥。”麦子也说要跳舞,要减肥。许琴笑了:“三级风都能吹走你,减什么肥,你现在要多吃油,增加营养。”麦子迟疑着,这才夹起一小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连说好吃。许琴说:“好吃就都吃了,不要剩。”麦子答应着,几口把红烧肉吃个精光,饭碗舔得干干净净。
午休时,许琴问麦子的脚还痛不,要带她去卫生所看看。麦子说已经不痛了,站起来走了几步路。许琴问麦子:“刚才舞台上应该喊妈妈的,怎么喊老师了?”麦子说:“我看到那么多人都在看着我,心里着急,看到老师就喊老师了。同学们见我喊老师,也跟着喊老师了。”许琴点点头,顺手拿了针线,把麦子的凉鞋带子缝好。
一会校长喊许琴过去,夸《喊山》节目演得好。许琴一直担心节目演出出现意外,说结尾本应该喊妈妈的,影响了演出效果。校长呵呵一笑,说:“喊老师很好啊,我都感动了!你毕竟学习过舞蹈,懂艺术,编排效果就是不一样,很震撼人的。今年镇里选送‘六一’参演节目,就是《喊山》了,结尾呢还是喊老师,不要改。我们这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留守孩子,妈妈不在身边,与老师天天生活在一起,在孩子心目中,老师和妈妈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关爱着他们。这就是老师妈妈,这就是真实的情感啊!”
野溪小学原来带三年级课程的一位老师走了,去了省城。许琴来了后,校长让她接替了三年级的课程,做班主任。许琴是舞蹈老师,校长破天荒地在野溪小学开设了舞蹈课,这在农村小学不多见的。许琴班上一共有25个孩子,20个孩子住校,长年吃住在学校,由老师轮班守着。轮到许琴守护时,她就教孩子们舞蹈,在教室跳,在操场跳,甚至跑到野溪河边跳,与孩子们几乎形影不离。
许琴望着校长,心里忽然有些沉重。可不是么?在这些留守孩子心里,老师不就是妈妈么!
2
搭上最后一班车,许琴回到城里,已是万家灯火了。
张进正在出租屋里等许琴。因为离家路远,学校没有多余的宿舍,张进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简易的房子。张进与许琴是中学到大学的同学,毕业后,两人一起到城里一家职业高中代课。后来,张进考取了城里的中学老师,许琴一年前参加小学教师编制考试,录取后被分配到野溪小学任教。
野溪小学在大山深处,山高路险,离县城100多公里。去学校报到时,许琴很有些犹豫,不想进山,张进更不主张她进山。考虑再三,许琴还是去了野溪小学,她想等到来年通过招考公务员进城。几个月前,公务员招考信息公布,许琴报了名,到市里参加了笔试。
许琴顾不上喝一口水,开了电脑,要查找考试信息。张进说:“不用查找了,结果已经揭晓。”许琴急急地问:“我入围没有?有我的名字不?”张进翘起嘴,皱着眉头,连连摇头。许琴焉焉的,很失落的样子。张进笑了,淡淡地说:“没有就没有吧,你不是说要做一辈子山区‘孩子王’么?正好可以安心扎根山区,以后呢,评个‘最美乡村教师’,也算不枉你献身山区教育事业了。”许琴苦笑着,抱着脑袋伏在桌子上,说:“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报考,浪费感情。”张进拉起许琴,要她一起出去吃饭,许琴不去。张进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叫你去外面吃饭,就是要庆贺你,你榜上有名了。”许琴偏着头,说:“你就不要逗我了,寻我开心,没个正经的样子。”见许琴认了真,张进说:“网上信息刚刚出来了,你笔试第二名。没有告诉你,是想等你回来,给你个惊喜。”许琴半信半疑,上网一查找,果真有自己的名字。
毕竟有希望进城,许琴望着张进傻笑。张进说:“看你苗条成豆芽了,脸色又黄又瘦的,怕是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荤吧?要加强营养,参加面试时才有底气。”说罢,要陪许琴去附近的毛家饭店吃鸳鸯火锅。许琴说:“我坐了一下午的车,骨架都快散了,一身臭汗泥,正难受呢。”叫张进点外卖回房间来吃,吃完饭她还得回乡下老家看望父亲。
吃饭的时候,许琴兴致很高,说着野溪小学的事,说麦子聪慧有舞蹈天分,学习成绩又好,只要好好培养,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张进不以为然,说山区的孩子素质不行,能好到哪里去?许琴把筷子一放,沉着脸说:“不跟你说了,你这是偏见,是歧视。”见许琴生气了,张进陪着笑脸说:“我说错了,说错了。”把筷子递到许琴手中,许琴瞪了张进一眼,说:“没见过你这种人,亏你还是中学老师,以后不许再这样说我的学生。这些留守儿童,他们远离父母,物质条件贫乏,缺少温暖,缺少社会的关爱,他们本应该享受城里孩子同等的教育,我们应该多多给予关爱才是。”
张进不住地点头,说:“看你这样子,进山还不到一年,与山区的孩子难舍难分了。”许琴说:“这些孩子那么淳朴,多么像我的童年。”张进不想许琴提起她的童年,他已经吃完饭,说:“现在你已经过了笔试,得认真准备面试,争取下学期回城,不再去山区受那份罪了。再说,我们也该考虑结婚了。”许琴笑了:“就在这出租屋里结婚啊?”张进连忙分辨:“不是,当然不是。我有公积金,可以贷款首付买房啊!”许琴笑得更厉害:“看你急的,谁要你买新房子了?回你老家一样结婚的。”张进很感动,把许琴抱得紧紧的。
在家住了两晚,许琴回到学校。校长说,“六一”演出那天早上,春娥坐别人的摩托车上山,在山角被一个骑摩托车下山的人迎面撞倒,摔下山崖,跌断了腿,正在医院手术。许琴听了,难过得几乎流下泪来。
午餐是由政府提供的免费营养餐。这天的午餐比较丰盛,除了两个蔬菜,还有一个鸡蛋、一杯牛奶,由各班老师分发到学生手中。麦子接过鸡蛋,伸出舌头舔了几下,悄悄放进座位斗里。许琴问麦子为什么不吃,麦子说要留到晚上做晚餐,她的饭卡没钱了,要等妈妈送钱来。许琴想着春娥受伤的事,知道春娥近期不会打钱来,走到麦子身边,说:“妈妈已经打了钱到卡上了。”麦子扑闪着黑眼睛,问许琴:“老师,我想用你的手机打个电话给妈妈,可以吗?”许琴说:“妈妈上班正忙着呢,不能打电话的。”麦子没有做声,许琴摸着麦子的头发,让麦子把鸡蛋吃了,说要是变瘦了,妈妈会心疼的。
中午,许琴给麦子饭卡上充了100块钱。
麦子相信妈妈一定会来学校。下午放学后,麦子要去山下等妈妈。许琴同意了,带了麦子来到山下。
坐在河边,许琴与麦子一起望着野溪山。这是晴朗的夏天,山头的云雾散去许多,几朵白云在头顶慢慢飘着,飘过山顶,一直飘向山外。麦子看得出神,问许琴:“老师,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子呢?有小河么?学校是高楼么?”麦子从没走出过大山,连县城都没去过。许琴指着脚下的河水,问麦子:“你知道这清清的泉水流到哪里去么?”麦子摇着头。许琴说:“你别看这溪流小,可它日夜不停地流淌着,最后流到了长江。”麦子拍手叫道:“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过长江。妈妈说,长江可宽可长了,我以后要沿着这条溪流去看长江。”许琴连声说好。麦子忽然问:“老师,妈妈怎么没来看我呢?”许琴拉过麦子的手,问麦子是不是想妈妈了?想妈妈就对着大山喊几声。麦子摇着头,不喊,扬起脸眨了几下眼睛。许琴亲了亲麦子的脸,说:“你就是这山涧的小溪流,将来呀,你也要流向长江,流向大海的。等你长大了,你也会离开妈妈,离开老师的。所以,你现在就要学会独立,学会面对。”
麦子有些茫然,问许琴:“老师,你是不是要走啊?”许琴不知道麦子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话题,问是听谁说的?麦子说:“班上的同学都这样说,老师要进城,不再做我们的老师了。”许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竟然红了脸。她摸着麦子的脸,说:“老师不走,老师还要教你们写字,教你们跳舞呢。”麦子笑出一脸灿烂:“真的?老师真的不走么?”许琴说:“真的,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麦子还是不放心,要与许琴拉钩。许琴伸出手,麦子也伸出手,大手勾着小手,一起说:“拉钩拉钩,盖个印,一百年,不许变。”
山区的太阳落山早,才半下午时光,天渐渐变阴了。许琴要麦子回学校,麦子还要继续等妈妈,说妈妈或许一会就要来看她。麦子的家在对面山凹里,因为妈妈长年在外打工,麦子很少回家。许琴用手梳理着麦子有些蓬乱的头发,麦子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河里,不说话。许琴转换话题,说:“跟老师说说,长大了想做什么?”麦子想都没想,说:“我想和老师一样,做舞蹈老师。”许琴笑了,把麦子抱在怀里,说:“好啊,让老师抱抱你这个小老师。”
一直到天黑,麦子没有等到妈妈,她们这才回到了学校。
这天是许琴值夜。晚上,等孩子们睡好,许琴发现麦子的凉鞋带子又断了,拿了针线要缝。凉鞋太烂,吃不住针线,只好放下。刚熄灯躺下,手机来了信息,是张进发来的:大山的保姆,何时回到我的身边,做我美丽的新娘?
许琴看了,偷偷乐着,回复了一个笑脸,发过去几个字:大约在冬季。
3
参加镇里演出的时间已确定,校长要求许琴精心准备,高度重视,因为这是全镇各小学的汇报演出,是一所学校综合素质的集中展示。以往,野溪小学参演的节目平平,校长把希望寄托在许琴,争取这次能拿个名次,在学校放个响炮,让外面的学校看看野溪小学。校长还告诉许琴,县妇联组织成立了一个“爱心社”,开展“大手牵小手,放飞成长梦”活动,帮助贫困山区小学的留守儿童,叫许琴做一些联系与宣传的工作,让山区的孩子了解外面的世界,增长见识。
许琴在班上宣布这一消息时,孩子们的脸涨得通红,一齐欢呼着,使劲鼓着掌。许琴要求学生们出一期板壁画报,把教室寝室认真布置一下,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服也要穿得干干净净的。安排完毕,许琴让学生们发言,谈谈各人的想法。一个学生说,想让城里的叔叔阿姨照一张相,他从来没照过相。另一个学生说,他想看图书,电视上城里的小朋友都有好多图书看。轮到麦子发言,麦子憋了好一会才说:“我想去城里看妈妈。”孩子们哄笑起来,麦子红了脸,低下头去。许琴让大家安静,说:“麦子想妈妈很对的。我们的爸爸妈妈,为了让我们好好读书,为了让我们将来能有出息,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挣钱。我们的爸爸妈妈,没有一刻不在想着我们,牵挂我们。所以,我们只有好好学习,做好自己的事情,让父母放心。”孩子们安静地听着,一起喊:“老师,我们一定好好学习。”
晚上,许琴与春娥通了电话,得知春娥已经做完手术,病情已经稳定。她告诉麦子,周末一起下山看妈妈。
星期五放过学,麦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早早等在学校门前。麦子是第一次下山进城,显得既兴奋又胆怯,一路上把许琴的手抓得铁紧。到城里时天已断黑,马路上亮起了路灯,把街市照得五彩斑斓。走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麦子有些不知所措,怯怯地说:“老师,县城真大啊,那些电灯真亮啊!”许琴笑笑,牵着麦子的手,进了一家商场,挑选了一双凉鞋让麦子穿。麦子不穿,不要许琴花钱买。许琴说:“你穿着破旧的凉鞋见妈妈,妈妈会心痛的。”等麦子换上新凉鞋,许琴又到饭店买了两份快餐,与麦子一起吃了。
来到医院门口,许琴对麦子说:“等会见到妈妈不许哭,好么?”麦子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哭。”许琴终于说:“妈妈受了伤,正在医院住院。”麦子摇头:“妈妈在厂里打工,没有住院。”许琴说:“妈妈被摩托车撞伤了,好几天呢。”麦子顿时愣住了,眨了几下眼睛,大哭起来。许琴想麦子哭出来也好,等麦子哭过,牵了麦子的手走进了医院。
春娥的病房在五楼外科,许琴带着麦子乘电梯上楼,麦子没有见过电梯,不敢坐。许琴说:“我们在课本上说过坐电梯的,来,一起走进去。”麦子抓住许琴的手,壮了胆子跟着许琴进了电梯。一会,许琴找到了春娥的病房,还没进门,有人说了一句:“麦子的老师来了。”许琴望去,靠窗户旁病床上有个女人,正往这边张望。许琴认得是春娥,打了招呼,麦子早已跑到病床前,看着妈妈的两条腿缠满了白纱布,抱着妈妈又哭起来。春娥摸着麦子的脸,从头看到脚,又是抹眼泪又是笑。
春娥的小腿上夹了钢板,不能下地。许琴问起事故处理情况,春娥说,交警说撞她的那人应该负主要责任,可那人是个本分人,在附近卖苦力,去年家里刚盖了新房子,还欠人家好几万债呢。那人一共送了两千块钱来,还是借的。许琴叹息着:“真是苦了你了!”春娥苦笑一声:“那天,为了省30块钱的车票,搭了熟人的便车,带我的那人腿也骨折了,在这里住院。唉,可惜了我买给麦子的红裙子,丢了找不到了。”
正说着话,一个年轻的女人进来,春娥说是她娘家小妹,麦子的小姨。小姨在福建瓷厂打工,专门请了假回来照顾春娥。春娥告诉小姨:“这是麦子的老师。麦子这孩子以前胆小怕人,念书成绩一直上不去。自从许老师去以后,麦子变了,不光成绩好,还学会了跳舞,性格也开朗了许多。我总说,麦子命好,遇上贵人了。”许琴说:“麦子很聪明,很懂事,悟性好。这孩子有天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培养的。”
许琴安慰春娥好好养伤,叫麦子这两天好好陪陪妈妈,星期天中午一起坐车去学校。小姨陪许琴下了电梯,在医院门口,小姨告诉许琴,春娥的腿伤得厉害,医生说可能会瘫痪,以后得坐轮椅。许琴有些惊愕,叹息着:“麦子以后怎么办?”小姨摇着头,说:“姐姐命苦,她不能生育,麦子是从福利院领养回来的。”许琴的心一紧,她不知道麦子竟是这种来历。小姨红着眼睛说:“领养麦子,姐夫一开始也同意,可后来就不喜欢麦子,离开家跑了,几年都没有回家。”许琴更加惊愕了,问:“那……知道麦子爸爸的消息么?”小姨说:“他在南方,听说与一个当地的女人住在一起,估计不会回来了。姐姐最放心不下麦子,麦子就是她的命根子。这些年姐姐在城里卖苦力,就是想麦子和别的孩子一样,好好读书,将来能有出息。”
这时张进来了电话,说要骑车来医院接许琴。许琴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她想,爸爸此时可能在家抽闷烟,正眼巴巴地望着漆黑的夜空,等着她回家呢。她回了张进的电话,不去张进那里,叫了一辆的士,直接回了乡下的家。
星期天中午,许琴回到张进的出租屋。张进问:“发生什么事了么?魂不守舍的样子。”许琴说,上午找县妇联的领导谈事情,累了,想休息一下。张进说:“这段时间,你是得好好休息,等待面试,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许琴斜躺在沙发上,双手抱头,说:“我不想参加面试。”张进说:“疯了吧,你。”许琴仍然闭着眼睛,说:“我觉得,我还是适合留在山区做老师。”张进摸着许琴的脑袋,说:“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了。”许琴推开张进的手:“我心里好乱,你让我安静一会好不好?我一会要去医院接麦子。”
4
公务员面试时间恰好安排在镇里汇演的同一天。
张进打来电话,叫许琴提前请假做好准备,千万不要误了大事。许琴心里很乱,吃了晚饭,一个人来到野溪山下。
夜色中的野溪山,罩上一层薄雾,淡淡的月色下,显得朦胧而神秘。阵阵山风夹带着水汽,从河谷边吹来,在这个闷热的夏季,清凉极了。许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大山的空气,觉得心情好了许多。月光下,一个人走在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许琴忽然想起了妈妈。许琴的家在一个小山村,村子前也有一座山,那时,妈妈每天都到城里做苦工,要很晚才回来。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许琴一个人跑到村前的山路上,等着妈妈收工,爬到妈妈的背上。妈妈就这样背着许琴走在星星底下,走在月光里。
许琴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妈妈也希望许琴将来能登上大城市的舞台。读小学时,学校有个女老师是县黄梅剧团下岗的,想培养许琴。有一年市里舞蹈学校到农村小学招生,选中了许琴。那位女老师上门做妈妈的思想工作,想让许琴去市里上艺校,妈妈却不同意。许琴为此哭闹了好几天,好长时间不理妈妈。后来妈妈病了,一病不起,妈妈死前拉着许琴的手,满眼泪水。妈妈的眼光,许琴一辈子也忘不了。
妈妈死后,许琴再也没有去想跳舞的事,一门心思读书。后来许琴考取了省城师范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爸爸喝了好多酒。爸爸告诉许琴,妈妈不同意她进舞蹈学校,一直很后悔,到死都觉得对不起许琴。妈妈那时有病,患了绝症,时日不多了。妈妈是怕许琴学舞蹈太吃苦,舍不得许琴从小离开家,离开爸爸妈妈。
上大学后,许琴在课余时间刻苦练习舞蹈,参加过全国大学生舞蹈表演比赛。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成为专业舞蹈演员,但她心里总有个梦,希望能有个属于自己的舞台。自从到野溪小学当了舞蹈老师,许琴认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发现麦子后,许琴觉得麦子就是她自己,麦子也许成不了专业舞蹈演员,但许琴希望麦子能够快乐。
此时,野溪山深林中传来几声夜莺的鸣叫,温婉而急切。许琴想,这夜深了,夜莺莫不是在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家吧?她抬头望着天空,天上星光闪烁,她又想起了妈妈。山风悠悠,站在星光下,面对大山,许琴真想大喊一声妈妈。她在心里默念着,已是泪眼模糊。
爱心社已经与许琴取得联系,他们要到镇里观看许琴排演的节目,然后到野溪小学与孩子们座谈交流。许琴问同学们,爱心社买了新书包和新图书,要送给同学们,还要向学校捐赠一台电脑,以后我们就可以在电脑上看到爸爸妈妈了,大家高兴吗?许琴以为孩子们会鼓掌的,谁知孩子们一个个望着许琴,不说话。许琴不知道怎么回事,麦子站起来说:“老师,我们不要书包和图书。”许琴问为什么,麦子说:“他们送了书包图书来,你就要走,我们不要老师走。”这时,孩子们像约定了似的,喊着:“老师不要走,我们要和你在一起。”
许琴楞住了,她的心如棒槌敲鼓,“咚咚”直跳。她一时说不出话,转过身去,不让孩子们看到她眼中的泪花。过了一会,她才回过头,环顾着整个教室。教室是破旧的,桌椅是破旧的,孩子们的衣服也是破旧的。但是,这些孩子是淳朴的,他们的眼睛如野溪山下的溪流,清澈明亮。他们就是那山溪水,从山涧一路走来,穿过千山万壑,最终要流出山外,汇入长江的。许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望着孩子们,然后笑着说:“孩子们,老师不走,老师向你们保证,一直陪伴在你们身边。好吗?”教室里立时响起欢呼声。
又是一个周末,许琴没有回城,她带着班上的孩子,一起来到野溪山下小河边演练。
休息的时候,麦子情绪不高,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双手托腮,望着大山发呆。许琴笑着说:“小小年纪有心事啦?”麦子揉着眼睛说:“妈妈喜欢看我跳舞,可她在医院里,看不到我演出。”许琴拉过麦子的手,说:“镇里演出要录相的,妈妈在电视上可以看到啊。”麦子终于乐了。许琴说:“妈妈喜欢你穿裙子跳舞,下次回城,我让妈妈给你买红裙子,好不好?”麦子却摇着头,说不要裙子。许琴不解,问:“你不是一直想要红裙子吗?怎么又不要了呢?”麦子低着头说:“妈妈住院没钱,我不要裙子。”许琴摸着麦子的小脸,没有说话。
回到学校,许琴在木盆里胡乱洗了澡,上床睡了。
夜色笼罩着的学校,显得格外宁静,阵阵山风吹来,把玻璃窗户吹得“嚓嚓”响。许琴躺在床上,又想到了面试。到底是参与还是放弃?许琴在心里一万遍地问自己。想着想着,许琴沉沉睡去,她看见了校长严厉的面孔。校长乌黑着脸,指着许琴说:“你走吧,你根本不配做一名老师,你是个可耻的逃兵!在我们小学有两位老师,在这里默默教书30多年了,放弃了几次进城晋升的机会,为了什么?为了山区的教育一样充满阳光。你来了不到一年就想离开,这叫什么?临阵脱逃!要是在战场上,你会枪毙的,枪毙……”
许琴惊吓出一身冷汗,猛地惊醒,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打开门时,麦子和同学们站在外面,说黑板报已经出好,寝室教室也布置好,喊许琴过去看看。这一觉睡得真沉,许琴来不及吃早餐,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匆匆去了教室。
检查完毕,校长喊许琴去办公室,她忽然记起那个梦,心里发怵。进了校长办公室,许琴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慌乱。校长笑了,叫许琴坐下说话。许琴不坐,校长说:“你男朋友来电话了,为你请假面试。”许琴急忙争辩:“这个张进,真会多管闲事。”校长哈哈一笑:“这可不是闲事,是大事,好事啊。好不容易有进城的机会,得把握好,我支持你。”许琴没有做声,转过头,眼睛望着窗外。校长说临近期末了,学校教学任务不多,叫许琴安心回家去好好准备面试,镇里演出会安排其他老师的。许琴站着不动,校长说:“你去啊,与新班主任交接一下,我等着你面试的好消息呢。”许琴仍然不动,校长站起身,疑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要说么?”许琴平静了一下心情,说:“校长,我决定不走了。”校长迟疑了一下,问:“什么不走?”许琴说:“我决定放弃公务员面试,继续留在野溪小学当老师。”校长一时僵住了,怔怔地看着许琴,一脸严肃地说:“这可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前程,你可不要感情用事啊,后悔可就晚了。”许琴说:“校长,这些日子我一直很矛盾,我到底该不该离开学校。现在,我考虑好了,什么是前程?我觉得,我的前程就是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小学教师,扎根山区。因为,我离不开这些孩子,离不开这温馨的校园。这校园是我生命中的舞台,我的人生价值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校长沉默了半天,说:“你能留下来,我高兴都来不及,这个学校需要你,需要你这样有才学有责任有抱负的年轻教师。山区小学,有了你们才会有活力,农村教育才有希望。”许琴红了脸,说:“校长,您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校长在办公室渡了几步,说:“小许啊,你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也许会后悔的。你再考虑考虑。”许琴说:“不用考虑,我想好了!”校长重重地点着头,说:“好啊,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5
许琴赶回城里时,张进刚吃完晚饭。
张进要点外卖,许琴说不饿,不想吃。张进说:“这下好了,你就安心在家看看书,准备面试。”许琴埋怨说:“你怎么还给校长打了电话,真是乱弹琴!”张进说:“什么话?我还不是怕校长不准假吗,真是狗咬吕洞宾!”张进不想影响许琴的心情,就用遥控器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李胜素演唱的京剧《霸王别姬》。张进跳了台看体育频道,许琴接过遥控器又跳了回来,说:“我就喜欢李胜素的《霸王别姬》。”
电视里虞姬走着碎步,翻转着身子,哀戚缠绵的样子。许琴学着李胜素的动作,一起唱着:“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看碧落月色清明。”张进坐在沙发上,鼓着掌,说:“唱得好!我看你与李胜素不差上下嘛,以前怎么没发现呢?看来真是埋没了一个艺术家。”许琴说:“是吗?那你觉得我跳舞怎么样?”张进竖起大拇指,说:“身段还是以前一样苗条,唱和跳都有神韵,有范儿,可惜啊……”许琴说:“是啊,本来我跳舞都快生疏了,到野溪小学后,我才有了用武之地。那里有我的梦想与追求,那里是我艺术生命中的大舞台。”张进点着头,说:“是的,这一年来,你在那里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当然也有许多收获。以后回城了,我们就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许琴笑着:“那你认为,我是继续留在山区当舞蹈老师好,还是考公务员好?”张进挥挥手,说:“又来了,一个小学老师,哪里比得上一个稳稳当当的公务员?”许琴说:“我要是放弃面试,继续留在山区小学呢?”张进生气了,说:“一个山区小学,能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许琴冲了一杯茶,递给张进,又倒了一杯开水自己喝。她坐到张进身边,喝了一口水,说:“有个事,我得与你商量,听听你的意见。”张进问:“这么严肃,什么事?是岳父大人在催彩礼么?”许琴又闷头喝了几口水,说:“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继续当老师!”张进一听,忽然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瞪圆了眼睛,说:“现在考公务员多么难,你却轻易地放弃,我真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许琴说:“麦子的妈妈遭遇车祸,还在医院,我得带着她。”张进说:“你让别的老师带着,也一样的。”许琴说不放心,麦子离不了她。张进敲着茶几说:“麦子没有你,不能过日子怎么的?这次不去面试,你就没得机会了,你还真想扎根山区一辈子啊?你要想清楚了,不要为了一个麦子,毁了你一生的前程。”
见张进火气很大,许琴陪着笑脸,说:“我不是只为了麦子一个人,而是放心不下几十个孩子,舍不得离开野溪小学。你知道么?野溪小学两年里,走了3个老师,孩子们是多么失望啊!我要是真的离开了这些孩子,我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好受的。城里少一个公务员真的没什么,但山区少了一个老师,还真不行。所以,我已决定,放弃面试。”张进盯着许琴:“你真的决定了?”许琴点点头。张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说:“我明白了,今晚你回来,就是要唱‘霸王别姬’,对吧?”许琴被张进的话气笑了:“是唱‘打虎上山’。”张进气得身子都在颤抖,在屋子里转着圈,忽然停住,一字一句地说:“许琴,我告诉你,你要真放弃面试,你可能一辈子进不了城,我们呢,一辈子两地分居。既是这样,我们还结什么婚!”许琴眨着眼睛,调皮地笑了起来:“怎么,想离婚啊?”张进“哼”了一声:“离什么婚?就此分手!”
许琴觉得十分委屈,背过身去,满眼泪水。
张进觉得话说重了,有些反悔,口气软了下来:“山区的办学条件环境,不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你能有机会进城,应该好好把握才是。”许琴泪光闪闪,说:“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实在放心不下麦子,放心不下这群孩子。我走了,学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新老师去。现在我要是放弃面试,我也许会后悔一阵子,但我如果真的离开这些孩子,会后悔一辈子的,这种感受你不懂。你要是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你也会感动,也不想离开他们的。”张进冷笑着:“你真是与山区孩子呆的时间长了,与孩子一样天真,你以为你能拯救整个世界?”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许琴,她腾地跳起来,逼到张进面前,厉声说道:“我当然没有能力去拯救世界,但我能帮助像麦子这样的孩子。我还要告诉你,我已经加入了‘爱心社’,准备每月抽出部分工资,资助像麦子这样的贫困山区孩子……”
一席话说得张进面红耳赤,他看着许琴,语气近乎哀求,说:“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是不想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许琴气还没消,说:“其实你就是太自私,这么多年了,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我没能上舞蹈学校,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到了野溪小学,我忽然醒悟了,真正的舞台不是在高楼内,而是在长满草木的土地上。大山脚下,小河边,山间小路,到处都是舞台,因为这些地方充满着爱。你在城里学校,享受着许多优越感,而且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山区学校呢?山区学校的学生,他们也应该逐步享受到城里学校一样的教育……”
张进低着头,半天才缓缓地说了一句:“不要说了,去休息吧……”说罢,默默走进房里,也不开灯,和衣倒在床上。
一大早,许琴来到医院看望春娥,嘱咐了几句。出医院后,去商场挑选了一件红裙子,然后搭上了去山区的班车。
四指佬
何晓
在我们戴家咀,戴四指也不叫戴四指,叫四指佬。五六岁的泼皮伢,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七十多岁的老伯伯,个个都叫他四指佬。
四指佬爹娘走得早,没人做主,他一生未娶,。老来碰上国家政策好,吃低保,另外有各种农补,衣食无忧。
四指佬闻名遐迩,并不是因为他单身一人,还是因为他反手只有四根手指。
四指佬年轻的时候基本上不落家,每年只做清明的时候回来到祖老坟上烧香,拜完年就走,一个人也不通知,来无影去无踪。
四指佬总是提前几天回家做清明,那时候野地里坟头上炮一响,我小脚的奶奶就嘀咕:“只怕是四指佬来家做清明了。”我就跑到坟地里去看。四指佬已经走了,坟头上冒着青烟,一地鞭炮的碎屑,在初春的草地上,红得耀眼。
听老一辈的人讲,四指佬原本好手好脚,爹娘在世的时候,把他叫“儿”,没有取个正式的名字。四指佬五六岁的时候,一日夜里起大风,爹娘划船打鱼,一回落水,都淹死了。四指佬从此没人管,到处流浪,也没死脱。1998年夏天,洲上江里发大水,一夜,四指佬被派出所带回来,据说是没有身份证,在南京捉到了,遣返回家。当时是一大新闻,轰动戴家咀,男女老少围到看,发现他反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就笑他是四指佬。过两天派出所要他上户口,办身份证,他就说自己姓戴,叫四指佬。
有人向他打听怎么只有四根手指了,他总不说。那时候,戴家咀的女人早上都围在塘里洗衣裳,我常跟到奶奶一起在塘里戏水。过了几天,四指佬的故事就传开了。
原来,四指佬好吃,又没得钱,在南京偷饭店的包心粑,被老板捉到了,死打一顿。四指佬倔,一声不吭,也不讨饶,老板娘气得发昏,一菜刀就剁了他一根手指,不准他再来偷粑。做贼心虚,他自己当然不肯讲出来。
过了几天,有洗衣裳的女人说四指佬的手指不是被南京的老板娘剁掉的,因为四指佬回来干净熨帖,不像是在外头讨饭。女人们说,四指佬在外头发了财,惹上赌博,有一回推牌九的时候做手脚,被发现了,人家叫他退庄他不退,打起架来,手指被砍掉了。死嫖烂赌的人,烂指丫爪,自己吓得不敢作声。
四指佬也晓得人家在背后怎么议论他,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他随人家讲,从不辩驳,该出门照出门,该回来做清明照做清明。在我们戴家咀,有没有四指佬都一样,人们照过日子,但四指佬的话题一直存在。
去年清明过后,四指佬就不再出门了。一个人在戴家咀东头搭个屋,据说还是国家贴钱做的。他不大与人来往,但戴家咀哪家有白喜事,他是必到。灵堂前头接香烧纸,上祭酾酒,放炮打锣,这些粗事,不用人招呼,他默默主动做好,无非就是混二两烧酒喝。
前不久,我小脚的奶奶寿终正寝,丧服既成,四指佬第一个到,奶奶在家停半个月,他也是天天必到。有四指佬在,好多我们不懂的事,亏得他都懂,不至于错乱。为了感谢四指佬,有天夜里,我就多劝了四指佬两盅酒,没想到把他的话匣子劝开了。
我说:“奶奶高寿走,丧事百样好,只有一样遗憾。”
四指佬问:“不准放炮?”
“碰到这个政策,也是没办法。”适逢县里烟花爆竹禁限放,我无奈地说。
“你晓得我怎么成的四指佬吗?”四指佬放下盅子,晃了晃他的反手。
四指佬把话题这么一宕,我最好奇,头摇得像拨浪鼓。
“放炮炸的。”四指佬干脆利落地说。
原来,那年在南京,四指佬在一个小庙里做假和尚,专管放炮。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日早晨,四指佬拿一个董炮去放,他顺手点火,反手捏炮,一点着,引太快,蚂蟥搭到水牛脚——甩也甩不脱,炮就在四指佬手里炸开了。
“所以你老哥回来长住,碰到这些白事,就管放炮,免得我们也炸到?”我笃定地问眼前这个红着脸的男人。
“你们是好手的人,不晓得厉害,我呢,大不了成三指佬。”四指佬憨憨说完,然后抻着颈喝了一盅酒。
“四指哥原来都是为我们好,不准放炮,你成不了三指佬。”我不禁站起身,举起杯来说,“四指哥,再干一盅。”
河边渔事
吴其华
当父亲和叔叔们都不再是骄傲的街巷少年,不得已来到长河边生活的时候,捕鱼是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
二叔和小叔擅长以丝网网鱼。他们用透明的丝线,一梭一梭织成各种规格的网。规格通常以“指”为单位。我们家的男人统统都有一双灵巧的双手。祖父,父亲和三个叔叔,还有我的哥哥们,他们的双手会打算盘,会书法,会写文章,祖父甚至还写过上演了的剧本……。而唯有织网,在那个年月是最适宜的。二叔和小叔深夜结伴去长河边网鱼,网回来的通常以鲹子居多。即便是最家常的鲹子,去肠腌制,大太阳晒上两天,炒辣椒下饭,都有谈不尽的好味道。
三叔显然是我们家最会捕鱼的人,只有他的一生是靠捕鱼为业。从前我家的祖屋在一个港镇的老街,祖父爱交友,长衫短褂,绅士农夫,都在我家来来往往。挑着鸬鹚捕鱼的外乡人曾在我家暂住过。三叔应该就是那时候爱上了这个陪伴他一辈子的生灵。三叔认真地置办了渔船,找外乡人讨要了幼小的鸬鹚,像养育儿女一样饲养它们。据说小鸬鹚非常难养活,甚至要用到鸡血,慢慢滴到鸬鹚的喉咙里。总之三叔硬是把鸬鹚养到成年。他把我们家的祖屋,这个曾经开过染坊的铺子,拆得空空荡荡。店堂中间是一个四方亮堂的天井,三叔在天井的地方开辟出了一间鹰房——我们这儿管鸬鹚叫鱼鹰,是一种特别腥的动物。三叔在鹰房里用条凳和木板搭了一个窄窄的床,一年中有很多的夜晚他都是和他的鱼鹰睡在一起。
走到港镇,下街,往西,腥味越来越浓,那就是放鱼鹰的长个子家。三叔是整个街道身量最高的人。港镇上的人家,大多经商,因为地处在三县交界处,水陆交通方便,只有随便在街上摆个摊子,都能养一家人。但三叔拒绝做生意,哪怕家里有那么大的店堂。他通常是天不亮就挑着他的渔船出门,船沿上蹲着几只伸着长颈子的鱼鹰,带着满身的腥气去往河边。傍晚时分,三叔回来了,带着终年不绝的咳嗽声,脸上却是轻浅的笑容。鱼鹰们还是蹲在船沿上,颈子却没有早上伸得那么长,窄长的船仓里有满肚子鱼籽的大鲫鱼、黑滚滚的大草青、小嘴宽肚子的扁叶……但祖母总是对三叔捕回来的鱼视若无睹,而把二叔和小叔网回来的银亮的小鲹子,用篾筛子骄傲地晾晒。
记忆中父亲和三个叔叔打的最大一场架是在1981年。这一年祖父恢复了名誉和待遇——一笔钱款是很大的数目。我尽管小,但还是能察颜观色。祖父来不及分配这笔钱,就在一场晨练中匆匆离世,什么也没有交待。盛大的葬礼之后,袓母将钱让二叔和小叔保管。可是,他俩把钱弄丢了。二叔和小叔说是去长河边网鱼时丢掉了。祖母帮着描绘丢钱的情形——下着大雨的夜里呐,两个人还去河边网鱼,钱就放在身上,落到河里了……有么法子呢,钱落到水里,大水冲走了。
父亲,三叔,二叔和小叔,他们打了很大的一场架。祖母跳着她的小脚,拉着父亲和三叔要去跳河才歇息。显然父亲不想在那笔钱上再花心思了。甚至在捕鱼上,父亲也不爱花太多心思。我记得他有一条布网,很重,网的底部全是锡脚,织网的用料比丝线粗硬得多,并且上过桐油。晴天要晒网,布网在阳光下散发出油香与鱼腥混和的味道。父亲只是在天气好的傍晚,背上他的布网,去到长河岸边,看准一块地方,用力撒开。网底的锡脚四下张开沉沉落在河底,父亲再慢慢收拢,网底一准有收获。
我记忆里,喝过鲜美的鱼汤,冬天是特别下饭的鱼冻;更为奢侈的是,我吃过用小麦粉包裹油炸的小鱼。母亲把油炸的小鱼盛到一只缺了口的蓝边碗里,送给祥伯的孙子吃。然而,父亲捕鱼很散淡,全凭心情而定。祥伯的家有一排五间土屋,借了两间给父亲,我们全家就在这两间借来的屋子里生活。门口有开阔的稻床,祥伯在热天的稻床上扒晒稻,赤膊,颈上搭一条老布巾,擤鼻子水一串串地滴到稻谷上。父亲常常端一把椅子,坐在稻床上读人民日报,读完一张报,便背着手绕稻床来回一圈,心满意足的样子。父亲不再为丢掉的钱愤懑,也不像三叔那样精心饲养鸬鹚。甚至,二叔小叔要盖房子了,父亲仍是不急不躁。
1982年的夏天,二叔和小叔在一个坝上连着盖起了八间房子,刚刚盖到上瓦,起了一阵龙卷风,房子让暴风刮成了废墟。那一天恶雷滚滚,天空中乌云密布。彼时我的小婶正有身孕,因此动了胎气,祖母安排母亲服侍小婶生产。那是一个艰难的夏天,实在没什么吃的,母亲说好在有鱼。三叔的鱼鹰不断衔回来新鲜的鲫鱼和乌鱼,让小婶的奶水丰盈,小堂弟长得白白胖胖。
后来这个大家庭的格局变得令人不解。父亲和叔叔们早年学业无成,后期职业不稳,一大家人四下散开。老屋留给了三叔一家,条件是为祖母养老送终。为什么祖母不选择与她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起生活呢?二叔与小叔的房子连成一片,在街口的坝上,青砖大瓦开开朗朗。他俩做各种各样的生意,赚的钱还放贷收利息。小叔成了整条坝上最有钱的人。然而祖母并不愿住在他们的新房里。每年正月初一早上,祖母脚下所有的儿孙都要去给她老人家拜年。我们一大排孩子,高高低低地踏着港镇青石板上厚厚的炮竹屑,街道两边的邻居一声接一声感叹,吴奶奶家的孙子那是一大浪啊。
老屋的店堂另开了门,祖母单独进出。另开一个厨房,祖母单独开火。她是嫌弃三叔饲养的那些鱼鹰所发出的腥味吗?祖母也是吃鱼的,仅吃鱼肚子那一块活肉。我初中时的学校在老屋旁边,若是口渴了,课间会去祖母那儿喝茶。祖母对我轻淡、客气,多思而敏感的我并没感受到祖母多少慈爱。倘若三叔家的女儿不小心闯入了她的视线,那三个身材高挑肤如凝脂的堂妹,不论哪一个,我都感受到祖母对她们硬生生的嫌厌。对她们说话的语气也轻慢,末了还轻蔑地哼一声。她的慈爱都凝聚在我的五弟六弟以及二叔家的堂姐身上,一副欢喜不尽的样子。
祖母不仅吃鱼挑剔,脾气也非常不好。但她长寿。80岁的时候,祖母跌了一跤。祖母说过,老屋归了三叔,三叔就该为她养老送终。三叔抱着跌坏了的祖母问他的三个弟兄,要去穿钢钉吗?父亲和二叔小叔都说不用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娘活了八十,要得。祖母就这样在床上瘫了几天。然而到底三叔还是把祖母送去了医院。出院后祖母再不能下地走路。我的小哥为祖母买了一个轮椅。这样过了几年,母亲和我的二婶小婶商量,老三这样太苦了,我们分担吧。二婶小婶也正有此意。一个月四个星期,祖母在她的四个儿子家轮流居住。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从港镇的下街青石板上推出来,又推进去,一直推到祖母97岁那年寿终正寝。灵堂搭在小叔家的大院子里,父亲和三个叔叔跪在祖母的棺木前,四个白花花的脑袋低垂着。他们都流着老泪。他们是那样伤心,在快一百岁的老娘面前,他们哭得像一群孩子。
国家明令禁止鸬鹚捕鱼后,三叔仍做着贩鱼的生意。若在周末清晨去菜市场,看到来自我家乡的鱼贩子,我就要问他,哪些鱼是长个子的。每次我都把三叔收的鱼买些回来。我说一口县城的口音,鱼贩子并不知道我出生自他的小镇,我也从来没说过,港镇上那个很有名的弄鱼人,是我的三叔。我把三叔收的鱼买回来,拿一只矮凳坐在院中慢慢打理。先一条条去鳞,再去鳃,去尾,最后刺开,掏掉肠肚,洗净用盐略微腌上,再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我会忍不住想一想三叔。想他在河里捕鱼的场景:他高高的个子站在窄窄的渔船上,一手抓住鱼鹰的颈子,一手用拇指伸进鱼鹰的嘴,极小心地掏出某些带刺的鱼,不能伤及到鱼鹰的咽喉。我又想到他的慢性咽炎导致的咳嗽,想他挑着渔船在港镇的街道边侧身让人的样子。三叔收的鱼随便哪种烧法都有好味道,尤其野生鲫鱼,备好葱姜,菜籽油烧红锅,入了咸味的鱼在锅中煎炸到两面焦黄,喷酒,落一勺醋,两勺生抽,红绿辣椒碎和姜片都铺上鱼身子,再添些水,红烧好了杂汤杂水一大碗呢。
父亲是什么时候不再拎着他的布网去捕鱼的呢?等到我开始怀念那些裹着面粉的油炸小河鱼时,才发现父亲的渔网不见了。我在他的身边生活到十五岁离开,又过了好多年,我再次回到他身边,想要带着孩子一起好好观察一下外公如何捕鱼,才发现家中那条非常有特色的布网找不到了。不光是渔网,还有那台有着黑亮珠子的算盘,以及母亲的纺车,织布机,我和哥哥们小时候收集的整箱的连环画……所有的老的物件,全都不见了踪影。
郭良琴散文二篇
离离处暑烟
处暑满地黄,落于其间的七月半也越来越近了。“离离”本是形容植物繁茂,我用在这里,是为了表达对中元节的秋思,像那燃在郊原上的火纸烟的袅袅欲离状。
潜山土风清嘉,山里很多人家至今仍保留有做“七月半”的诸多旧俗。
一个多月前,母亲很认真告诉我,她梦到父亲了,一脸的愁苦,穿的居然是一条膝盖上破着两个大洞的裤子。母亲忧心忡忡。
七月半我得记着多剪滴估衣,好烧给他。母亲说完,似乎显得舒心了一些,也似乎在告诉父亲,再忍一忍,等到七月半,就有钱用了,也会有新衣服穿了。
在尘世劬劳本分的她,哪来的能力去顾及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穿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有没有开心?可是我说不出口,也不忍心告诉她这是迷信,因为我相信文化的力量可以让人变得快乐,让人安静。我常常想,文化可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中元节文化最早可以溯源到南北朝时期,一千多年里,有分崩,也有融合,还有数不清的生离死别,但始终没有阻断其传承,反被如我母亲这样不识字的普罗大众所信奉,并深信不疑,这对生活于平凡人间,又无法用高深的科学知识来开导自己的普通人,该是多么好的精神安慰,如若他们知道人死了就是彻底消失,对他们该是多么大的伤害呀。
很久以前,明清时期?还是更早的唐宋朝?不知道,有个叫菊花的小姑娘,十岁那年的七月半,跟她母亲到三祖禅寺为她新亡的父亲做超度——
来做超度的人很多,各色人都有。他们要在这儿呆上一整天,白天做各种准备工作,天黑后还要拜粱黄忏,放瑜伽焰口。
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只记得一整天都在不停地折银兜、元宝,装进一个大纸袋,正面写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反面写上“三祖道场”,然后在封口处写上“封”,再在“封”字的上面盖上三祖禅寺的大印。
另一项准备是请人在红的、黄的或绿的表纸上写上“冤亲债主,六亲眷属”等等字样。这些纸三寸宽,六寸半长,像恐怖片里的女鬼拖下来的舌头。将这些舌头粘满西面墙上,后来的就一条粘着一条,很多条长长的舌头就粘满了西墙。粘的太长也不行,快拖到地上了,后来的人如果想粘,就需要借助梯子,从更高处的舌头上往下接,正碰巧又起了风,满墙长短不一的舌头乱翻乱舞。
银兜、元宝由黄表折就,外面摊子也能买到现成的,但还是亲手折的管用些,所以清早开始,小小院子里就挤满了折银兜、元宝的人。他们有的互相熟悉,有的去年好像见过,有的面孔却很陌生。来这种地方,都是怀揣着各自心酸故事的人——明年不知道又要增加哪些新的面孔?
菊花的娘总是感慨颇多。这个女人在极力缝补自己的生活,同时还在意别人生活的线头接起来没有。
......
是啊,谁的生活永远是崭新的呢,说不定,我们的祖先创造出像中元节这样独属于中国人的文化印记,就是为了缝补人们生活的呢。
小雪赏冬
小雪是十月节,但在皖西南,雪离我们还远得很呢,十月是名副其实的“小春”。虽然昼夜温差有点大,但白天常常有十摄氏度以上,只要有阳光,棉袄是不用上身的,这日子到河边走一走,或者爬一爬山,万绿丛中间以红黄,在别处恐怕还以为是深秋呢,却是我们皖西南最美的初冬景象。
红的是柿,是乌桕叶,是枫叶,是说不清名字的树叶。
乌桕长在野水乱石间,饱霜后,色如渥丹,鲜红可爱,远望之,会让人疑心是二月花;若要看枫叶,看黄的银杏叶,看真正的蓝得要命的天,那就得开车,往水吼、塔畈山里去。
西邻隔墙有株大柿子树。左旁的那颗果树,这日子结了黄黄的果子,一个个足有小南瓜那样大,挂在翠绿的叶间。这是什么果?怎么不摘了吃?问之,答曰是桔柚,不是为了吃,就留着看的——我每经过,常常奇怪,桔柚的叶经冬后,不落反而更绿,简直绿得发亮,发光,好像上了腊一般,有种质感。柿子早就红了,人家却懒得摘,红柿攒聚在树颠,硕大的柿叶落个精光,只剩下黧黑色的枝柯盘曲,红柿压枝,成了鸟儿们的“冬藏”,常常引得一群群鸟儿上下盘飞啄食——够它们吃上一整个冬天的了。
柿树向有美荫之称。二三十年前,柿子是稀罕物,常常等不到红透,就要打下来,不然会有半大的顽皮孩子想法偷了去。我小时候,生产队有一株大柿子树,每年初冬组织队员打柿子,每家能分十来个。分到手的柿子很硬,这样的柿子是不能吃的,得用厚衣服焐上些日子,焐化了才有风味。但我们根本等不及,隔天就要去捏一捏,隔天就去捏一捏,实在等不及了,也不管化不化,就偷偷吃上了——嗐,味道实在难吃,还巴嘴得厉害,吃不到一半,结果大抵是扔掉了事。想不到,如今的小康之户,乡野农家,房前屋拐,多植柿子树,熟了也不摘,仅仅是为了好看。
高墙曲枝,有裸树,也有美荫,果则一红一黄,真可作画。这是皖地特色的中国画,祥和的小雪之美,一副冬赏图。
节气的颜色从没有像初冬这样丰腴,经霜后的山野,更是五颜六色,泥金,蟹膏黄,柠檬黄,猪肝红,柿红,深红,淡红,红得发紫,种种鲜艳的颜色都出来了。所以,我常常想,节气不仅仅有重量,还有颜色呀。
看枫叶只能去山上,因为枫树恶湿。霜后丹枫,望若锦绣,要说赏叶,横中的九山是我们皖地山中枫叶最美的地方,饱霜后的枫叶,颜色赤红,夕阳的逆光映照其间,纵目一望,仿佛春天时燃烧似火的映山红花海。时间最好是小雪前后,早了,叶子没红透,晚了,一场大风又会把树叶吹得七零八落,只能看个寂寞。今年和摄影的朋友去得正佳时,是小雪后的次日,连续出了十几天的太阳,早晚温差又大,山里自然下过很重的霜。去的那日,天气微暖,霜未着树,山林被露水打湿,阳光从岗上斜射下来,红叶参错,枫林比往年更加明丽可爱。
乌桕树多临水,这一点与枫树不同。赏桕不仅在叶,还在其实。着霜桕叶,其色鲜红甚至在枫叶之上。桕叶冬初经雨后会落,因十月的雨水寒气重,《荆楚岁时记》认为这月的雨堪比药水,蠹虫饮此水就会开始冬蛰。小雪后,皖地常会起大风,一场风雨来袭,桕叶一夜间会被吹落大半,但桕子成丛,挂在树梢,如梅花初绽,可经冬不落。
乌桕树我们家乡人叫梓树,其子白色,像上了腊一样有光泽,可榨油。我小时候,生产队沿河栽了很多梓树,冬初叶落后,大人们用一根很长的竹篙,绑上镰刀,拗断桕枝,甚至站在地上,胡打一气,我们这些孩子就拿一个布袋,在树下拣桕子。古时的人常常将乌桕同桑树栽一起,多植于田边沟旁,房前屋后的乱石间。离乡的人,回望家的方向,桕树那饱霜的红叶,那雪白的桕子,还有树下双亲送别的越来越小的身影,是游子心中最后的牵挂,故乡被称作桑梓,我想可能有这个原因吧?
明人更重乌桕,文震亨的《长物志》曰:“秋晚叶红可爱,较枫树更耐久,茂林中有一株两株,不减石径寒山也。”深以为然。
潜山多美树,八百年的银杏树,我知道有两株,一株在官庄,一株在五庙,都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周边民丰物阜,道路敞然,从晚秋到初冬,观赏者络绎不绝,但若论古色自然,槎水方山的那株勉强可以算得上。
银杏之美在于萧寂。我至今仍记得,几年前,摄影朋友带我去九山,有意从牌楼过,从牌楼到横中的路上,看到一处银杏叶:曲径空山,数株银杏树凌空兀立,坡下几间低矮瓦屋,背对山林,门锁人空,银杏叶在瓦顶和石径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那种寂寒之美,让人终生难忘。
枫叶之美在林泉,桕叶之美在寒飒。
去山里赏叶,看到一人抱的大枫树被山民锯断,堆在路边,心下非常可惜。我们现在知道保护银杏树,为什么不保护好枫树呢?而且我以为要在河渠沟畔、野水怪石间多植乌桕,既能固沙,又能观赏,晚秋初冬,又多一胜景矣。
芒花马
孟宪策
那匹修长的红鬃马,前腿举起,腰身直立,后腿踏蹬,头颅上昂,健硕的肌肉有力凸鼓,势如弦索紧绷的巨弓上装填的长箭,亟待射发。
一声惊天长啸,红影闪动,鬃毛飘飘,蹄声得得。在母亲含泪微笑的伫望里,红影向着远方一路绝尘,背上的四娃意气风发……蹄下正是芒花乍开的五月,满山汹涌着紫红的波涛。
这是梦里母亲编织的那匹芒花马。
母亲第一次送给四娃的芒花马,由一整枝芒花编绕,恣意夸张的马鬃和马尾,正是绽开不久的两枝小芒穗。四娃把芒花马举在手中一抖一抖,马儿便得得奔腾,自己好像就跨在马背上起伏,欢喜的心有如两朵早熟的芒花,在山风中悠悠飘飞。
那次母亲带着四娃去老家背后的大沟放牛。在權木中寻摘小麦泡的四娃突然听到母亲兴奋的呼唤,转身就回跑。望到母亲手中神气十足的芒花马,四娃三脚并作两脚就到了母亲身边。他一把抓过那马,高高擎起,甩开腿围着母亲跑。整整一个下午,在母亲甜甜明亮的微笑里,四娃举着那马,一会儿冲下山岗,一会儿奔上山脊,清悦的“驾,驾,驾”在初夏的松林远远回荡。
大沟四季芭茅丛生,远远望去,一层压着一层。芭茅高,牛们用力举起脖子,伸长舌头,卷住长长下垂的叶梢,倒拖下来,才能吃到顶端鲜嫩的新苗。牛们乐此不疲,哪怕只一头,也经常把整个大沟弄得呼哧哗啦。有了这份热闹,四娃平日在山林里离开母亲胡乱转悠,也不怎么害怕。四娃甚至觉得,母亲不是带着自己放牛,母亲就是放自己和牛。
芭茅很多。肥叶的生长旺盛,人一样心宽体胖,叶边的刺柔和,很少割人。它的芒杆粗,表面光亮,有柔性,适于编织。淡淡的紫红花穗,很像马鬃马尾。瘦的叶刺尖利,碰上它,几乎是粘着肉割,但是抽的芒杆细,韧性足,编织精巧物品不可或缺。
芒花新出苞,白绸般,又软又糯,银亮柔滑,带着一股清香,是牛们的最爱。母亲喜欢在这个季节带着四娃上山,边放牛,边做针线。看着四娃闲逛无聊,母亲就抽来芒花,为他编玩具。
抽芒花既要防滑倒,摔着,又怕不小心割着。好芒花一般在山岩地坝高处,秸秆也高。母亲够不着,只得一手抓住一大把矮芭茅杆,屏住气,另一手伸直去够高芒花的长叶。高坝外,母亲一脚踮地,一脚悬空,就是一只悬挂在屋檐上的蝙蝠。
终于凝神勾着长叶,母亲轻轻抓住,一拉,一松。等它狗尾巴似的花穗摇甩过来,母亲突然换手,一把抢到芒花,拽下来,才会松出半口气。等到站稳脚,扯开苞叶,抽下芒花,母亲才会吐出剩下的半口气,舒展开得胜的微笑。
芒杆到手就要剖。剖芒篾从柔嫩的底部开始。母亲用大拇指指甲划开芒杆底部,然后两手大姆指和食指分别捏住两皮芒篾,均匀用力。轻轻一拉,芒杆就“吱吱”地一分为二。剖到花穗的分叉,母亲一脸认真,把整朵剖开的芒花上上下下再打量一遍。用多少折马头马身,用哪一绺花穗做马鬃,哪一绺做马尾,都要一一算好。
剖到马尾,母亲在它后面往下一折,掐去顶,蓄作马后腿。母亲把带有马鬃的芒篾向上一拗,留下六七寸,再折回来。然后掐住一寸来长,对折成马嘴和脖子。
架子搭好了,母亲把另一皮芒篾横着垂直绕过它,再向后绕过马腿,转回来,编出腰身。将折马头剩下的芒篾向上绕过马嘴,回折。几次对绕,芒篾快用完,母亲就将绕过马嘴的篾头朝下固定当马前腿,把横绕的篾头扎入马肚子,一匹神气十足的芒花马就耀武扬威。芒花马一步步成形,母亲紧绷的脸一下下放松。芒花马成了,母亲的微笑也饱满了。
芒花马在手,母亲横瞧瞧,竖看看,总觉得少点什么。忽然她眉头一展,发现了秘密。母亲小心地抽来一支瘦芒杆,做了一个菱形的马鞍,端端正正地穿搭在马背上,脸上的微笑才全都绽开,于是兴冲冲地呼唤四娃。芒花马神气活现,拥有它,哪颗幼小的心不会做一个美梦,潇潇洒洒去闯荡外面的世界呢?
新的奇的东西,四娃都感兴趣。母亲教四娃编芒篾,从编菱角开始。母亲抽来两枝粗壮的芒杆,比划着教四娃剖篾。剖到芒杆穗部,四娃折一段二寸来长的细枝横卡在剖口中间。母亲将两皮芒篾斜着向上对绕,再向下绕过细枝,交给四娃。四娃学着母亲,把芒篾绕完,扎好篾头,掐尾留柄。在母亲盈盈的微笑里,一只金黄的芒杆菱角闪闪发亮。菱角两面,芒篾排列整齐,紫红与金黄构成的花纹对面通透,细看过去,晃着花着你的眼。
看着四娃笨拙地摆弄菱角,母亲摊开布满黑色裂纹的双手,把菱角柄夹在掌心,用力来回搓动。四娃突然发现,菱角变成了一棵树或一个锥子,或是牛们栖息的大草堆,乃至一座宝山,你想成什么就是什么。望着四娃一脸的惊奇,母亲笑得格外得意。
编菱角、马,是编芒篾的入门。编箩,篓,鹭鸶,才显真本事。母亲编织箩和篓,就是袖珍的真箩真篓,最巧的是连四娃都找不到芒篾的头和尾。四娃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研究不出个结果,沮丧中升出敬佩。母亲编的鹭鸶,拉脚翅膀会扇;带角的牛,竖獠牙的野猪,弓背的长须虾……一件件活灵活现,四娃小,一时也学不会。四娃只知道拿着母亲编的这些小玩意满山跑,就像满树林蹦跳的松鼠。
大麦泡一簇一簇,黑里透红,甜中带酸;小麦泡的枝条从藤蔓中挑出来,挂着一颗一颗珊瑚豆似的小球,又红又亮,清纯的甜。母亲编好一担芒花角箩,装上红红黑黑、黄黄紫紫的泡粒,用一节细长的芒杆挑着,送给四娃。角箩一甩一甩的,四娃挑在食指上,在母亲笑眯眯的叮嘱中,从大沟一直挑回家,在床头挂到满山的芒花飘飞散尽。
芭茅年年换绿,抽生一茬茬紫红的新穗,一如狂奔的马尾,满山甩晃。母亲却走远了,不再回来,四娃依旧跨着她的红棕马,在她祥和的微笑中满世界驰骋。
山高水长
欧阳冰云
风起天柱山
“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清冥皖公山,巉绝称人意。”诗仙李白默然遥相许;“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诗人白居易站在天柱山之巅,禁不住大声吟诵。踏着先哲们的足迹,一路追寻。高耸入云的山峰,让我一次次驻足仰视。高山仰止。天柱山像一位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老人,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众生;又如一位满腹经纶的智者,面对世事沧桑,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坐着缆车上山,踏歌而行。一路欢歌笑语。站在山顶,极目眺望,江山映带,烟云迷离。奇峰峻岭、山川田园,尽收眼底,心境澄明,一片祥和。
坐在山之巅的石凳上小憩,一阵凉风吹来,清爽快意。俯瞰山崖上的青松,形状各异,随着山势生长。有的生长在悬崖峭壁,十分险峻;有的生长在路边高耸的石岩上,摇摇欲坠,让人心惊胆颤;有的生长在沟壑之中,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这些树从何而来,是一阵风吹来的种子吗?还是鸟儿衔来的种子?它们在山崖之巅,屹立了几百年,汲取了山的灵气,经历了山中的风雨,早已与山融为一体。
飞来峰,蔚为奇观。一峰独立云霄,峰顶巨石如盖。飞来峰是怎么形成的呢?真的是飞来的吗?还是大风吹来的?就像我们这群游客,因为趣味相投,从天南地北相约而来,缘聚天柱山,像一阵山风,吹来又散去,无影无踪。
山风骤起。峰谷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仰望山峰,上面的石刻依稀可见。山崖上的青松,挺立在岩石的缝隙里,像一个正在攀爬的老人。我听见风中乌以风先生的吟诵:“予系峭壁间,如蜘蛛吐丝下垂。”老人已如风一样逝去,但他花费毕生心血撰写的《天柱山志》,却如一盏明灯,照亮着许多登临天柱山、仰慕天柱山的人。
刚才穿过神秘谷,蓦然回首,看见一块巨石隐在丛林之间,人们称赞是“三月鸟”。我喜欢这个名字,但那一刹那,我想到了乌以风先生,他应该也是一只三月鸟,一生与天柱山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一九三七年的潜山,战争的烟火笼罩,人心惶惶。乌以风先生却决计登临天柱山,在当地药农的协助下,绕飞来峰至天柱峰西南,征服了天柱峰,并在巨岩上描摹了“孤立擎霄”石刻,留下千古佳话。“予仰天长啸,声震山谷,极目骋怀,为之大快……”乌以风先生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酣畅淋漓地抒发了对天柱山的深爱。大自然鬼斧神工,真是神奇伟大,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渺小的。
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岁月,爱情更加弥足珍贵。一九三六年,乌以风任宣城中学校长,他是一位爱才、惜才的人,特别是对那些勤奋刻苦、家境贫寒的学子,更是呵护有加,常常省吃俭用,资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学子。周荃就是那些寒门学子中的一员,她正当二八妙龄,青春聪慧,端庄美丽。一个是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老师,一个是妙龄当年、聪颖动人的处子。他解囊相助,资助周荃的学费;看到周荃冻僵的小手,心疼不已;周荃挑灯夜读,他悉心辅导。周荃仰慕他的人品、学识,毕业后以身相许,相伴左右。战火纷飞的岁月、颠沛流离的生活,爱情也靠不住。在重庆,当国民党军官利用金钱和权力加以诱惑,年轻的周荃绝情地离他而去。他的心在泣血,他的泪水打湿了桌上的书本。雇一顶小轿,送心爱的女人出嫁,只有乌以风这样的君子才能做到。爱人的背叛,是人生中的大不幸。他伤心欲绝,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冥冥之中,感觉天柱山在召唤,他不顾个人安危,穿越敌人的封锁线,以拳拳赤子之心,历尽艰辛,回到古南岳----天柱山的怀抱。他在天柱山脚下自筑草堂,名曰“忘荃斋”,自号“忘荃居士”。可是那个叫荃的女子,已经刻骨铭心,哪里忘得掉?越是想忘记,越是记忆犹新,越是刻骨的思念。他只有把自己交给天柱山,不舍昼夜,勘探山路,修路修塔,寻找怪石飞泉,攀登峭壁悬崖,记录山上的植物、动物,抚摸天柱山的每一寸土地,为修撰《天柱山志》留下了第一手鲜活的资料。
站在山顶上,能清晰地望见半山腰上的炼丹湖。一湖碧水,就像天柱山的眼睛,更像一扇灵动的窗户,映照着奇峰峻石。山因水而俊秀,水因山而灵动。我多次在炼丹湖畔寻觅,会隐身术的左慈早已化成了一缕清风,空留炼丹湖畔炼丹台。炼丹湖水质清澈、碧绿如玉,四周群山罗列,环境优美,湖中倒影,如锦如织,给这平静的水面增添了生机;微风徐来,湖水荡漾,波光粼粼,又是一番景象。旧志载:“潜峰左,岩径深邃,名上炼丹,昔左慈烧药于此。至今天晴日朗,烟霏起林薄间,苍翠明灭,浓淡不常。上有火池,久雨不盈;水池,久旱不涸。阁部史道邻(史可法)尝登此,叹为奇绝。”古人把这一奇观称为“丹灶苍烟。”明代诗人卢桂游此吟诗曰:“苍苍一缕烟,袅袅出萝薜。仙风四散吹,俱带金丹气。”山与水相依相恋,不舍不弃,天长地久,山高水长。
坐在返程的索道上,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子在唱黄梅戏《天仙配》,她的声音清纯甜美,圆润婉转,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仰望天柱峰,半隐在云雾之中,仿若仙境。能在云霞中自由漫步的,恐怕只有七仙女了。
山风鹤唳。山上的松枝吹得呜呜作响。大自然奏响了生命的乐章。在群峰之巅,在峡谷之上,一只雄鹰凌空而起,搏击长空,它的翅膀抚过神奇的天柱峰,飞向更远的苍穹。
露营地的月光
我是第一次到达天柱山脚下的露营地。露营地,这个名字新奇而神秘,充满着诱惑,让人遐想联翩。而当你真的在这里,你就会明白露营只是一种感觉。此刻,你只是在一片草地之上,一辆房车,或者一间木屋,就是今夜的归宿。
临水而居。推开窗户,感觉房子在轻轻地移动,像一叶小舟在水中摇曳。案前几杆新竹,窗外一本芭蕉。朋友新赠的诗集,在灯下徐徐展开,如潜山美女一路的歌声,婉转动听,直击心弦,久久不忘。
窗外有幽幽的虫鸣,好像是纺织娘的低诉,轻轻地、絮絮地,在读一本芭蕉上的爱情故事吗?轻轻推开小木窗,一轮皓月,在松林间高悬,让窗外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格外宁静。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只见明月不见泉,但能远远地,听到泉水叮咚,在山涧,在我们看不见的深处,在丛林之间,月光在泉水上流淌。
邀几个文友一道在林间漫步,月光将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谈论着文学和生活的话题,露营地的夜晚静谧安详,让我们不由感叹,岁月如此静好,若能岁岁如今朝,该是多么美好。
路旁一株太阳麻,把我们带回到童年的时光。秋天的太阳麻,花未全谢,月光下一簇簇嫩黄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像春天的油菜花。太阳麻的果实像豌豆荚,剥开豆荚,里面是又小又扁的小豆子。同行的女诗人迫不及待尝了尝豆子的味道。有人说这个叫猪屎豆,我们坐在地埂上争论不休。猪屎豆这个名字太难听,根本配不上今晚的月光。让我们以文学的名义,在月光下谈论太阳麻,尽管度娘说它有毒,那又如何?我们喜欢,这月光下的太阳麻。月光下,尝毒的女子,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霁月光如练,盈庭复满池。秋深无热后,夜浅未寒时。白居易在秋夜的月光下吟唱。我们一路走,一路歌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季节。我听见了远处的吊桥上的笑语,木楼上有女子在唱黄梅调,松林有诗人正在吟诵刚写好的诗作。我们在松林间的小路上走走停停,有人踩到了一个松树簸箩,激动地握在手心里。林间的小鸟被我们吓得振翅而飞。
找一个亭子坐下,好客的主人为我们准备了“天柱弦月”,一簇绿茶在沸水中袅袅婷婷,细嫩的茶芽慢慢地舒展开,水的温度缓缓地诠释着茶的清香,在这宁静的旷野四溢开来,慢慢地向你弥漫开来,驱散你身心的疲惫,轻轻抿一口,突然有了归来的感觉。今夜,举杯邀月,不醉不归。
《潜山县志》记截:“茶以皖山为佳产,皖峰高矗云表,晓雾布漫,淑气钟之,故其气味不待薰焙,自然馨馥。”喜欢弦月的模样,紧致、沉稳、冷静、内敛,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好比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女子,韵中生韵,香外生香,让人向往,让人痴迷,让人迷恋。陆羽的《茶经》在月光下慢慢地打开,舒州潜山茶的记载,让我们更加相信,弦月是岁月恒久的依恋,是历经风雨磨炼的醇香,是大自然与人类的相依相恋,是你我相遇的缘。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天柱山下露营地,我抱着月光入眠。
亲近黄湖
黎泽斌
乘快艇飞驰在黄湖上,我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肉眼都能见到黄湖的水气在蒸发,在上升,在聚集,最后幻化成了蓝天里的片片白云。此时的黄湖,湖面辽阔而宁静,湖水幽深而沉稳。
湖边的水草多为香蒲,丰茂如林,青翠欲滴,清香盈溢。临近岸边的水里长满了水菱和荷叶,绿得发亮的叶片间点缀着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白的、黄的、紫的、粉红的花,像是谁在湖面铺上了一层柔韧厚实的绣花毯。
抬头远望,全长七八公里的黄湖大桥像一条横卧水面的巨龙,又像一座跨越湖面的长廊,桥墩整齐粗壮,桥身蜿蜒修长,气势恢宏壮丽。映着烈日灼热的光线,大桥秀颀的身影显得既优雅安宁,又华贵雍容。这样大的湖,配上这样长的桥,确实是相得益彰;湖中有桥的倒影,桥下有湖水的映衬,水与桥这样相依相生,让人心中不由对大桥建设者产生出无限的崇敬之情。
再远处,一排排乳白色的风电机像一架架巨大的风车,静静地伫立在绿色的原野。透过湖水蒸腾的雾气,这些大风车似乎也在烈日的炙烤下变了形,产生出扭曲的幻影。蓝天,白云,碧草,湖水,大桥,风车,所有唯美的元素集合在这里,建构成了现实中的童话世界。
顶着烈日,我们一行人穿上救生衣,分头坐上了几艘快艇。每艘快艇的尾部都竖立着一面鲜艳的旗。驾驶员都是面庞黝黑,一看就是饱经了黄湖风雨的渔民。他们的驾驶技术娴熟,船速飞快,动作轻灵,随着艇身的跌宕起伏,平静的湖面立刻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白色弧线。艇尾的红旗随风舒卷,猎猎作响,像一团猛烈燃烧的火焰。快艇在广袤的水面疾驰,我的耳畔充斥着风声和水声,烈日的淫威也在黄湖风水的湿润里化为无形。
一转眼,快艇已经接二连三从蒲草遍地的浅滩,到了原先遥望的雾霭氤氲处,我们仿佛来到了水天相接的最远方——其实也只是到了湖中央。驾驶员关掉了引擎,小艇像一个沉沉入睡的婴儿,慢慢停止了躁动,风声、水声、旗帜的飘拂声也随之消失,四周渐渐归于沉寂。举目四望,水天茫茫,波光粼粼,碧流漾漾;快艇身后航道里的白色泡沫在逐渐破灭,环绕着小艇的水纹正一圈圈扩散向远方……
广天阔地,一叶扁舟。黄湖!你包容了我初登小艇的恐惧、激动和欣喜,也涤荡着我内心深处的怯懦、孤独和轻狂。只有在此时,人的自私自大才浑然消失,心中除了涌起“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慨叹。
黄湖的水和黄湖的天,一样的湛蓝,一样的纯净,一样的无边无垠。湖水反射着天空的颜色,湖就成了天空;天空辉映着湖水的光泽,天空也成了湖。空中飘浮的云朵,也在湖面留下了自己的倩影。湖水的蓝叠加着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虚幻出一片透明、光亮、深沉的奇丽梦境。
小艇继续前进,浪花飞溅,水珠如玉似银。白浪裹挟着一只只快艇,蓝色的湖面就增添了一朵又一朵飘动的白云,让人讶异到底是天空在水面流动,还是湖水在天空奔腾。坐着快艇穿行在这蓝天碧水之间,我们是不是踏上了孙悟空的筋斗云?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黄湖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抓紧船舷,伸长手臂,让肢体与湖水来一次亲密接触,我触摸到了满手的清凉。艇在前行,手掌激起的浪花与艇边飞溅的水沫一样细碎、一样洁白、一样清澈,哪里还会记得一丁点夏季的炎热?
快艇如风,劈波斩浪,似有若无的水雾扑面而来。雾气里带着蒙蒙细雨的沁凉,也带着淡淡鱼虾的腥味。湖水里时不时闪烁的鳞光和浅水区傲然挺立的荷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黄湖不仅有旖旎的风光,还有丰饶的宝藏。黄湖通连长江,盛产大闸蟹、小龙虾、各种鱼类和莲、藕、菱,物产丰富、远近闻名。
坐着小艇,冲破水平如镜的湖面,穿越钢筋铁骨的黄湖桥底,绕过郁郁葱葱的湖心小岛,我们回到了岸边。几只水鸟从湖面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鸟鸣。转身回望,幽蓝如梦的黄湖依然辽窅而安静……
它们或他们构成一种秩序 (外一首)
曹忠胜
日落时分,我还在山中,高过头顶的,有枞树、杉木……
脚下,尽是些莫名的杂草
一条小径
总比我更先抵达顶峰
四周静寂,我像是一位暴力介入者
求索者——
最终,顺从了这种秩序
我渴望的松鼠没有出现
那个不染红尘的人,也没有来
回望山下
没有我的山下,还是那个山下的世界
——灯火次第亮起来
辉煌中,一定有灯红酒绿
也一定有一扇窗户
一盏炽光灯灼烈:
女人在洗碗筷,男人埋头抽烟
他们神色忧郁……
我该下山了
我终归要回到人群中去
朦胧中,这山径
多么像一条生活阴暗的裂缝
涉及一首诗与生活的距离,甚至诗歌是羞耻的
晚上九点,妻夜班后,又去河边浆洗
这件事令我感动
尤其是她槌打衣物,一边揉揉腰酸背痛的样子
……这些,不是诗歌!
我也如同一件换洗的外套
心甘忍受蹂躏。
整个过程,我都在凝视
凝视她的动作,凝视她的全神贯注
以致忽略——
迷茫的夜色中: 远山的轮廓
也像是一位羞愧的男人
埋头蹲伏着……
真正具象的,只有眼前这条小河
妻纤细的手指
轻易楔入生活的中心
便打捞起
一片波光粼粼
身后往家的小径
也被朦胧的月光笼罩
仿佛穷人一生,只需这些微弱的光亮
便安心活着
暗 礁 (外一首)
剑方
这些纸上的暗礁
让我眼神一个趔趄
随即是碰撞获得的颤栗
有时听到船舷“嘭”的一声
大海带着鱼群晃动
我有遭遇海难的经历
仿佛茫茫中的一件漂浮物
设置暗礁的人
用词语或钻石填海
而我只看到,海岸线上
堆满尘世的忏悔和虚妄
深夜的鸟
我不曾亲手栽植鸟鸣
但这片竹林是我的
我占用四壁围截的光亮时
鸟声突然绽放
那些抖开的寂静使深夜荡起
又回落
每夜如此。我相信它们有掌握时间的秘诀
仿佛这一刻,如果不喧闹一下
就不能证明:
翅膀藏在夜里,它们并未入睡
老 屋(外一首)
路乐平
雪静静地睡在台阶上
思念很苍白
陈旧的光挤进门缝
斑驳的对联
没有一点喜气
一只鸟站在冰冷的巢边
突然啼破傍晚的寂静
我走过墙角的阴影
十字街头
灯光破碎了我的影子
我曾在墙根
一寸一寸地涂黑夜晚
睫毛上挂满露水
当梦扇着翅膀
飞进陌生的窗户
透过薄雾
我看到一颗流星,划向天际
改稿会 潜山
雨 嫣(外一首)
李春林
时间晃过诸神的黄昏
藤蔓缠住了村庄的时间之柱
伤痕与抵达的诉说无关
我肉体上的疼痛与落叶一起
静静地融入那片诡谲的泥土
村庄卑微,需要时间证明的远方
因为夜晚的影子
而放弃了曾经相守的豌豆花
我们都是乡村最后的希望
那些沉寂于炊烟的晚餐
显现浓烈的酒味和淡淡的忧愁
回到老屋,回到曾经的蝶舞
仰望向西移动的鸟鸣
我如一尾软弱的水草会慢慢地
陷入那朵枯萎的荷语
是的。祖先镌刻的足迹或截图
让我逐渐读懂了色彩
炊烟的寂寞和远山的辽阔
回首晦涩难懂的浪漫
一封来自唐朝暮年的信笺
写尽了家乡几个世纪的眺望
空寂语
晨曦中,时间才是历尽沧桑的寂静
浮云高远,我用幽静的笔
写下一缕青丝与炊烟柔软有度的邂逅
让它们一起轻轻地穿过游弋的云
近处,草木之间孕育的秋色
在渐渐谋划那片枯草浪漫的落寞
枯萎的花正拽着患病的土地
陷入栅栏之上空寂的雾色
站在故乡的泥土之上
仰望远方那些草色一样搁浅的卑微
突然想起那句前唐秋色的诗句
一棵小草的内心也可以拥有宏大的遐想
听,那些沉寂的声音
一句彼此之间轻慢的“等待”
恍然如千百年的谎言
冷静地刺破土地之上的眺望
故乡任何一处细小隐秘的角落
藏着上帝令人窒息的咒语
我想温馨地想融入其中
却被不合时宜的衣服
遮住了城市上空硕大的伤口
生命多像一只枯草下的蚂蚁
用纤弱而又倔强的眼神
想突破那一湖瘦下来的优美
却被一把火毁掉了前世今生的梦
乡村八月,生长的草类逐渐变冷
昨夜星辰像忧伤沉醉的海
它阻隔了一座大山
向往另一座大山的呼唤
和美乡村·速写宿松(组诗选二)
胡松本
白崖寨
崖石是白的,七百年时光锈蚀的包浆
烽火将岁月叠起,垒砌成墙
四百级石阶逶迤,五座残门沧桑
以寨之名,雕刻一枚传世印章
文曰:最上一乘
历史起伏,群山绵长
山寨是红的,二万亩杜鹃涂染的血色
攀龙门前,云际缥缈
英雄何在?寨主何在?
唯有国保级勋章,寂寞于山野
风烟散尽,刀光剑影渐行渐远
摩崖石刻冷峻,坦然面对风雨世故
喧嚣浮华后,南国长城绿袍加身
烟雨繁花,听雨门下
漂亮的压寨夫人轻弹着琵琶
峡谷空旷,一对鹊鹞盘旋
山岚和鸣
梨花坞
春天翻开三百一十四页
清风过后,残花一地
如散落的文稿,洒落的冥钱
梨花坞里只有几棵含着水珠的树
和三米高的石塚
杜溪桥,梨花坞
三公里素土小路,半小时抵达
一条脐带,绵延皖江八百里
重造的书屋里,一只木槌高挂
是敲出皖江文化第一锣响的那只?
那是一个时代孤傲苍茫的感叹号
书屋下方有一宕水,清澈如眸,约十亩
难不成是先生当年用的笔洗?
水墨泼洒出这诗意田园
仿佛,先生还在草堂上课
浮躁的我岂敢惊扰
在时空的留白处
把思想交给一粒清露
仰视枝头最白的梨花
等待时间蒸发
退隐时,带走一撇梨树丫
养在案头,朝晚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