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3-12 来源: 首发《江南》2017年第6期,《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1期转载。 作者:陈斌先
六
生了孩子后,老大就雇下了云徽,还给文璟配了车子。
一切恍如做梦,一夜之间,文璟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人。文璟爹走进别墅,大咧咧说,我说,儿子行的,你看看,这房子,这地,这客厅,这沙发,这、这……爹形容不好了,娘一直擦眼泪说,这才几年光景。
文璟解释经过,说这一切不是自己挣的,是老大慈悲。
爹说,谁住下就是谁的,何况老板给你办了证的。
文璟说,这里清楚呢。说着话指指心窝。
爹说,这孩子,咋就不明白事理呢。老板能给,说明你行的,不然老板能让你当经理、送别墅?行就是行,我儿不用谦虚的。
文璟哭笑不得。
韩露爹娘见过别墅和韩露生活场景后,更加喜出望外,就像他们出门拾到了钱包,韩露月子地里,韩露爹娘抢着干活,让文璟歇着,云徽歇着,文璟爹娘也歇着,韩露爹说,有他们在,不需要帮手。韩露笑,由着爹娘去。
文璟不行,只怕韩露爹娘误会,于是找机会便解释房子来历。
韩露爹问,老板送的?凭啥送你?
文璟说,也许莫先生暗中助我。
韩露爹问,莫先生是谁?
韩露说,一个糟老头子。
韩露爹问,他为啥助你?
文璟说,我哪里知道呢?
韩露爹娘多少有些失望,伺候完韩露月子,便拍拍屁股走人,临走对韩露说,你得当心,文璟这孩子不太靠谱呢。
文璟摇头,韩露也摇头。
后来生活在别墅里,文璟率先迷糊的,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不真实,花草不真实,树木不真实,一桌一椅也不真实,连开的车仿佛都是纸糊的,顷刻间也会化为灰烬。从此文璟世界里,只有感恩,生怕哪点做得不好,惹下老大生气,更怕工作失误,给公司造成损失。
韩露还做她的馄饨生意,混混沌沌,好像不太在意文璟的情绪。
看到文璟不停找莫先生喝酒,韩露才发现文璟的异样。莫先生醉酒那会,韩露问,文璟是不是病了呢?咋整天不开心,整宿不能入睡呢。
莫先生醉酒后,说话比较随意,他对文璟说,生无一锥土,要有四海心。
文璟说,心再大,只怕能装得下感恩,装不起报恩。
莫先生说,心安理自得,做你该做的。
文璟说,人不能生活在愧疚的情绪里。
莫先生说,善不可失,恶不可积,该愧疚的是那些不知感恩的人。
文璟越发不懂莫先生的话了,莫先生咋这样说话呢,尤其喝醉酒,胡咧咧的让人闹心。
发展到最后,文璟不知道怎么对待云徽了,你想呀,老大雇下的保姆,能当保姆待吗?兴许是老大派来监控我们的?他让韩露注意分寸,韩露说,该不要我伺候她吧?真是的。
云徽很开心,她没有想到遇到这么好的人家,为了报恩,云徽主动把韩露女儿带到身边睡,她想让文璟和韩露睡上好觉,想让韩露安心做她的混沌生意。
孩子带走的那晚,文璟轻松了不少,很多天,憋着情绪,加上女儿哭闹,早没有房事的兴趣,女儿不在身边,推推韩露,韩露有了回应,文璟毫不犹豫地爬到韩露身上去,韩露也配合得很,到了关键处,文璟居然不行了,韩露问,你咋了?
文璟不知道咋了?谁知道咋了呢?不会这样的。
韩露便委屈,嚷嚷说,你欠谁的了?
文璟说,人不能生活在不真实的环境里。
韩露说,明天就搬家,我可不想住这里,只怕到头来,你真的病了呢。
文璟说,你能支持最好,赏赐的东西再好吃,也是嗟来的。
第二天文璟找到老大,说,不想住下去了,夜夜不能睡觉呢。
老大问,为啥?
文璟说,谁知道呢?不踏实。
老大说,一起都是你的,我了断得彻底,想不开就当我给你的原始股,你该得到的奖金。
文璟说,假的就是假的。
老大翻脸了,老大说,送你别墅倒不安了,还没有送你情人呢。
文璟吓得连连摇手说,你饶过我吧,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老大呢。
老大说,谁让你是文璟呢?要怪就怪你的姓氏和名字。
奶奶的,莫先生害人,哪有什么点亮之说呢?
无精打采回到家,云徽说,管他呢,办了证的,有啥不安的。云徽说的有道理,种种迹象看,云徽不像老大卧底之人,老大糊涂,做人不能迷糊呢。
云徽说,老大听到我的身世把我带到这里,心肠好呢。
韩露拉过云徽说,小菩萨受不了大香火,看他紧张的。
文璟说,韩露,你咋来的心安理得?
韩露无奈摇头,咋变成这样了呢?
文璟后来发现自己过分,不停道歉,韩露凝着忧伤,躺在床上,这次韩露穿着性感的丁字内裤,故意把自己头发弄得乱乱的,文璟看到韩露样子,忘记了忧伤,早按奈不住心中的潮水,韩露见有戏,不停变换姿势,关键时候,文璟突然又跌进峰底,文璟啜泣了去。
韩露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就像一碗诱人的馄饨就在饥饿人嘴边,够不着呢。心中的那团火到处乱窜,浑身都是火的痕迹,韩露撕碎了丁字裤,走进了浴室,走出的时候,重重摔倒床上,连叹息都是无力的。
文璟知道韩露无辜,他也无辜,就像他走着走着,突然掉进了陷阱,无法挣扎上来了。他拉过韩露道歉,韩露说,不行,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搬出去,回到从前,我快疯了呢。
文璟说,老大不让,不能误了老大的好心。
韩露说,去他狗日的老大。
文璟说,咋能骂老大呢?他是我们的恩人。
韩露嗷嗷喊了起来,韩露说,狗日的莫先生,让他说,谁是谁的恩人?
文璟看韩露发疯,就拿被子捂住了韩露的嘴,云徽在呢,这时候为房事吵架丢人不丢人?
韩露喊,我不管,我就喊下去。
这个韩露,咋这样呢?
七
老大被检察院带走了。
老大出事了,老大怎么能出事呢?公司门前都是要账的人。老大不在,债务无法清理,公司立即关上了门。老大进去了,公司怎么办?大家怎么办?文璟主动委托律师见老大,律师带回老大的话,老大说,烂了才好,去了才好,让文璟再找营生。
文璟不信老大能放得开,问律师,没说其他的?
律师说,他能说啥呢?
文璟这才慌了神,到处找莫先生,他想,老大那么恭敬莫先生,莫先生肯定有办法的。到了莫先生门前,铁将军把门,打莫先生电话,已停机。莫先生躲在城市背后的旧院子,生生冒出冷气。莫先生能到哪儿去呢?干嘛这个时候失踪了呢?文璟开车到清水观,问几位常住的道长,道长说,莫先生不是道上人,没见上观呢。
文璟站住大殿的门前突然发起了呆,短短时间,一切都变了模样,连莫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悔当初忘记问下莫先生哪乡哪村的,来自哪里?常与莫先生喝酒的时段,多半只会说自己的惶恐和委屈,老大似乎也忘记问起,现在老大出事了,找谁救他呢?
事情的发展出乎文璟的预料,很快,法院查封了公司,冻结了老大的账户,诺大的公司大楼,瞬间人去楼空,还被贴上冰冷的白纸黑字的封条,连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树倒猢狲散,别的人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文璟不行,他得想办法救老大。文璟过去提醒过老大,文璟说,慢就是快呢。老大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走下去。老大地产起家,开发完清水观、鞍子山别墅之后,老大连出两记重拳,开发老城文化一条街,承担政府的湿地公园建设,老大说,公司靠得是品牌和形象,不仅仅是赚钱。没有人说老大做的不对,问题是这些投资都是见效慢的项目,最后老大被捆在项目里,挪不动半步。
老大并没有恐惧,他知道有后路,他的后路是银行。银行确实热心,他们知道老大是市里的红人,背后有政府,银行不怕政府。谁知道发展到最后,政府也没有办法了,银行催贷,老大急了,用湿地生态开发的名义骗来上级扶持资金,结果那笔资金挪作了他用,最后资金链绷断,散了盘子。如果省长、市长不出事,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谁知道节骨眼上,省长、市长一起被双规,断了老大最后的希望。
老大这才慌了神,他知道省长、市长不会放过他,颤颤兢兢熬着,直到省长、市长熬不住,供出了他多次行贿。
文璟听到一些传闻,跟着叹息,他想,老大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何况老大啥都问莫先生,这回莫先生突然失踪了,多少有些蹊跷呢。
文璟不知道怎么救老大,天天开车找莫先生,莫先生去过、说过的地方,他都找过,韩露见文璟无头苍蝇一样,顶撞说,茫茫人海,哪里找去?
文璟不服,文璟不信找不到莫先生。
韩露说,兴许他也骗了老大,这回怕了呢。
文璟摇头。
韩露说,老大指头缝漏的都够他享受了,否则他为啥天天跟老大缠在一起?
文璟没有韩露想的这么细,寻思下去,似有端倪,是呀,莫先生本来可以不那么缠绕的,平时不想见老大,听了老大召唤,羞羞答答最终见了的,没有功利色彩的话,只怕不会缠绕下去。
韩露见文璟疑惑,加重语气说,熙熙攘攘皆为利,哪像你,得到一点好处,成夜睡不着了呢。
文璟说,不行,我还得找到莫先生,莫先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莫先生肯定有办法救出老大的。
韩露说,他有办法,下雪那天咋不说?现在溜了干啥?怕溅到火星,早逃匿了呢,你还找他弄啥?
文璟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干啥?
云徽跟韩露一直很忙,云徽把孩子带到混沌店,一直给韩露当帮手,老大倒了,韩露说,老大给的工资,她一个子儿都不少,韩露拉着云徽的手说,你只有一个爹,能到哪去?说不定在混沌店里遇到合适的,还能把自己嫁了呢。
云徽知道韩露心善,说,不走了,有口饭吃就行,再说,我也离不开你的女儿了呢。
每天大清早,云徽开着奇瑞,带着女儿和韩露,早早去了混沌店,家里只剩下文璟一个人。从连轴转到停摆,文璟一直坐在院子的花坛上看花草,他想,快到春天里,得把那些缺棵的花草补上。想到花草,便想到老大,他想,老大老婆孩子咋弄?他们还好吗?要是房子被人拍卖了去,这栋别墅说啥我也不能要下的。
于是开车找老大老婆。
他不知道老大家住在哪里,老大不让员工操心他的家务事,老大信任他时,也不让他问,老大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还是不问的好。文璟一直不敢询问,便不知道老大家住在哪里。最后文璟想到了老大的司机,他想,司机肯定知道老大住哪里,于是打老大司机的电话,老大司机说,找她干啥?
文璟说,老大送我栋别墅,我不能无故收下。
老大司机说,都怕沾上晦气,劝你还是离远点好。
文璟说,大家不该这样对老大,你也不该这么说话。
老大司机说,那我就告诉你,清观路中段,一片香樟林背后。
开发完清水观,老大要求市里重新命名那条街道,民政部门听从了老大的建议,把文华路改成了清水观,大家都说老大行。文璟驱车到了老大司机说的地方,找了半天,才找到那片香樟林。香樟树据说也是栽的,现在长得十分茂密,茂密的背后有条林荫大道,大道的尽头有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背后还有一座灰色的三层小楼。闹市区,有了这等住处,不是老大这样身份的人,只怕没人能拿下。文璟怔怔站下,不停敲门,没有狗叫,也没有人回声。文璟知道楼房里没人,只好坐在路边等。
过了春节,天慢慢回过神,北风不再凛冽,阳光也是暖暖的。文璟正要打瞌睡,听到车声,张开眼,看到一位夫人提着包下了车子。夫人五十多岁,跟老大年龄差不多呢。文璟讪讪走向前,鞠躬说,我是文璟,问嫂子好呢。
夫人好奇,问文璟,哪个文璟?
文璟知道自己说的含糊,于是说,我是老大公司的员工,想必老大没有跟你提过。
夫人明白了事情经过,便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老大的夫人,老大家的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是抵账来的,空在这,我来给房子透透气呢。
文璟想,怎么可能?老大怎么会保不住一栋房子?难道嫂子要流落街头了吗?想到老大嫁的,文璟心更酸了,赶紧问,你肯定知道老大家的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夫人说,搬家的时候,我们也不忍,不在身边,当然无法知道。
有她电话吗?
夫人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法院判决的,没有交集。
文璟怅然在阳光地里,看着夫人进屋,关上朱漆大门。
再回头,文璟脸上挂上了泪水,文璟想,一定要找到老大家的,不能让她那么凄惶,老大还留有一栋别墅呢。只是不知道电话,哪里找去?
文璟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转,最后转到清水观,想再问问道长,道长说,抽支签吧,很多事情无法妄猜的。文璟只能拜了“三尊”,抽了支签,签文四句话,大意该有的总会有的。
不懂深意,问及道长,道长说,该见的总会见的,该去的总会去的,你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文璟想,道长终究不懂我的,都是眼前事,如何能遮掩过去。于是走出道观,站在淮河边上,看着淮水翻滚而去,不经意间想起柳永的《凤归云》:“驱驱行役,冉冉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慢相高”等之句,早泪流满面了。他想,柳永终究不能放弃功名,当是生活无计,陶渊明潇洒归隐,因其有“田园归耕”。莫先生说,儒学劝人入世不出世,救不了灵魂。想到莫先生多次规劝,却不把话说透,到底不算救人。要是见到莫先生的话,说啥都要抱怨几句。擦干了泪水,别过了淮河,文璟把车开得呼呼的,好像他心中的那团气,直到到了混沌店里,还不能停息。
韩露见文璟松塌塌走进店面,知道文璟不开心,韩露说,要是闷了,就到店里帮帮活。
文璟说,老大家的不知道搬到了哪里?连房子也抵账了。
韩露半天没有吭声,最后说,能找到她的话,我这里好说。
文璟知道韩露通情达理,听韩露说“好说”二字,文璟不知道说啥好了,嗫嚅半天说,只是找不到了呢。
八
文璟还在寻找老大家的,老大的债主找上了门。债主是个中年男人,留胡子戴眼镜,头发也是直戳戳的。债主说,听说,你住的别墅是老大的?
文璟不知道债主什么意思。债主说,老大还欠我一千多万呢,狗日的,分割的时候,我到了墨西哥,回来便没了我的份。
文璟问,老大的债务与我有关吗?
债主说,如果是老大的别墅就有关。
文璟拿出来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话都没说一句。
债主看了半天,骂了句,狗日的为啥说你天天嚷嚷还老大房子呢。
文璟不知道谁说的,可以断定就是公司那些人,于是文璟说,人都有背运时候,不能落井下石。
债主骂骂咧咧,临上车时回头叮嘱一句,找到老大家的,告诉一声,老大进去了,她能躲到哪里去?
文璟想,看来想找老大家的难了,有人追债呢。
文璟找不到莫先生,找不到老大家的,住在别墅越来越不踏实,憋不住之后,找到律师,他说,我想见见老大。
律师说,还没有宣判,到了劳改场就简单多了。
文璟问,你说,能判几年呢?
律师说,看老大的态度,行贿那些可以轻判的,只怕他欺骗国家项目资金的罪名,做实了,就难说了呢。
文璟问,难道就这么熬下去?
律师说,那怎么办呢?市长、省长还没宣判呢。
文璟别过律师,文璟想,老大呀老大,为啥做下这么多事从来都不吭声呢?
文璟的痛楚都在心里,没有想到爹那会来了,爹听到了风声,跑来看看文璟,他担心文璟出事,毕竟文璟拿了老大的房子。见到爹,文璟就伏在爹的怀里,文璟说,我活不到上面去了呢。
爹说,不怕,你还有别墅,还有韩露,还有混沌店,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文璟说,别墅是老大的,终究要还的。
爹说,我儿傻呢,多少人得到老大的好处,都还了么?山里人善良不假,也不能犯傻是不是?
文璟问,爹,你咋能这么想呢?
爹说,这么想有错吗?就是老大供出送你别墅,不算老大行贿吧?他用不着。
文璟一直摇头,爹不摇头,爹叮嘱说,不能犯傻,傻子没人可怜。
文璟没有想到爹变成了这样,爹过去一分钱便宜都不想占的人。他不点头,爹便不走,他只能点头,他怕韩露听到,改变了主意。
前脚送走爹,后脚韩露爹赶到了,韩露爹这次没有耍脸子,只是有些瞧不起文璟,他慢吞吞坐在沙发上,让文璟倒菜、拿烟,然后说,亏了我家韩露呢。
文璟想,这个老丈人真是不靠谱,夫妻之间,谁亏了谁?
韩露爹说,丫头心善,好哄,你不找事做,难道要丫头养你?
文璟知道韩露爹的意思,忙说,终究要找的,短时间难以找到。
韩露爹说,听说你要把别墅还给老大?想过没有,你们住哪里?还要挤在出租屋里?
文璟还真没有仔细想过这些。
韩露爹掐灭了烟头说,当一回男人,要知道担子轻重呢。
韩露不在家,只能听爹啰嗦,不停点头,临到中午吃饭,文璟要带韩露爹到混沌店吃,她爹说,那是丫头的店子,我知道地点呢,要请你就在闹市区摆下一桌,我去。
文璟被韩露爹说的心里一直闹腾,直到最后,“哇”地吐出一口清水,这才知道,早餐忘了吃呢。
索性听了韩露爹的,让他自己走,文璟锁上门,不想呆在别墅里,他想去看看砚山,看看那潭水。
春天的潭水,柔软了很多,风刮过水面,掠起笑纹,潭边的花草细细地回过身子,枯死的都在背后,那丛绿窜辍成软语似的,仿佛在说,你终于肯来了呢。
坐在潭边,文璟看完潭面看蓝天,还有蓝天下的白云,最后眼睛扫到端顶,想起老大说的修亭建庙的事情,便想,对,走到端顶去,那里才算安静。站起来的功夫,想到了莫先生说的寒砚。莫先生真是的,是砚山的话,为啥多了一个寒字,难道就因这潭水?我为啥成了点亮这潭寒水的人?莫先生救我还是害我?他为啥躲了去?
一肚子心思,不知道找谁说去,只能爬向端顶。端顶高处一小块平地,平地上,老大曾说要应该有座亭的,老大还说,没有也好,现在想来还是应该有的好。山下的别墅有了烟火气,一冬的冷寂到了春天也焕发出了生机,装修别墅的人络绎不绝,大家等着入住了。
只是砚山这里依然清寂,怕是很多人还没有发现它的清静。
文璟看看平地,比划着面积,最后想,建个简易亭子,心里烦了,可以坐在这里想心思。心思才出,想想没有带刀具和绳子,只怕想搭也搭不起来。于是匆匆下山,他想,反正无聊,不如搭个亭子,有空上来坐坐。走下山,开车上了市区,到了建材市场,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下铁钢管,红色塑料材料,木材条子,还有钢丝绳,他想,有了这些东西不怕搭不起一个亭子。买完这一切,过了午饭的时间,也不知老丈人到了韩露混沌店没有?不放心,惦记着,开车到了韩露混沌店,走进店里,见云徽正在哭,云徽为啥哭呢?文璟一个愣怔。
韩露抱着孩子不停道歉,最后文璟听明白了,韩露爹弄的,离开文璟,他心里冒火,噗噗烧到混沌店,再也憋不住怒气,遇到云徽招呼,便嚷,一个老大的人,干嘛跟着丫头后面添累赘?这是韩露爹的心里话,可是现实并不是这样的,是云徽帮了韩露,不是韩露帮云徽。云徽难受,独自流泪,韩露听到爹无礼,便嚷嚷说,你知道什么呢?
爹一生气,拍屁股走人,说韩露不省心。
云徽要走人,韩露便劝,好半天云徽还是缓不过劲,文璟走到店子里,韩露心情不好,见到文璟就嚷,你天天弄啥?也不到店里帮帮手呢?
文璟不知道弄啥,救不出老大,他没有心劲,问题在于救不出老大是铁定的事实。
韩露说,知道爹来了么?他骂云徽,你说云徽委屈不委屈?
文璟说,你爹也骂我,我也委屈。
韩露不说话了,女儿那时候不停哭了起来,文璟抱过女儿,文璟说,咋了呢?乱糟糟的。
韩露跟云徽不搭理文璟,文璟见女儿不哭了,就说,还是应该找到莫先生,他起码知道怎么做呢?
韩露这才嚷叫起来,没有他你不能活了是不是?一个糟老头子,把老大忽悠进去,你难道还不能醒醒脑子?韩露气的喘粗气,云徽说,不要吵了,想想去冬那场雪前,花草莫名被铲,早就有些征兆了呢,只是大家都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别墅或许住不得呢。
云徽的话提醒了韩露,韩露想,过去住在租住的房子里,夫妻感情多好,自从住进别墅,文璟变了一个人,咋了呢?
文璟不信那些,他知道花草不是莫名被铲,肯定有些原因,只是不知道是他还是韩露还是云徽,要是外人,起码不会那么安静。文璟猜想的事不会乱说,何况春天来了,那些花草可以补栽了的,现在要紧的事情要救老大,没有办法才想找莫先生的。
文璟见大家情绪都不好,这才苦笑说,要怪就怪我,忙完这些便去找工作,我不会吃你韩露软饭的。
韩露噌地上了火,她何尝说过这等话,委屈跟着眼泪往外掏,她说,谁吃谁的软饭,夫妻也要明算账吗?
文璟不知道夫妻之间要不要明算账,反正她爹让他算,心里委屈,说出不该说的话。
到了晚上,韩露无法入睡,文璟也没有入睡,大家睁眼,都不说话。后半夜里,春风停了,别墅格外安静,韩露听到文璟细细的喘息声,知道文璟累了,可能睡了去,正要迷糊过去时,见文璟怔怔起床,韩露开始以为文璟起夜,没有在意,结果看到文璟开了门,摸摸索索到了客厅,没有开灯,也没有喘息声,结果听到吱呀开门声。文璟深夜出门干啥,韩露跟着走到客厅,隔着钢化玻璃门,看到文璟拿起门前锹,噗噗铲着花草呢。韩露吓得捂住了嘴,文璟咋了?梦游还是生病了呢。她不敢吭声,见文璟累了,歇息了会,又怔怔走回了客厅,直戳戳走回卧室,挺挺摔了下去。
那会韩露吓得紧紧捂住了嘴,泪水打湿了她的手,她还不敢松开手去,她怕自己的尖叫声吓到文璟呢。
九
文璟搭好了亭子,那顶红,就在端顶燃烧着。搭好的当晚,文璟拉韩露到亭子看看,文璟说,砚山本就就该有个亭子的。
韩露知道文璟那晚奇怪举动时,知道文璟真的生了病,这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听文璟要上山,她忙点头,愿意一同前去。
文璟很感动,心绪坏了,一个春天都憋屈。韩露对云徽说,我们出去走走,很快就回。
云徽说,孩子睡了,放心。这几个月不用挤奶了,夜里韩露到云徽屋里喂奶,没有亏负女儿的心思,淡然了许多。于是笑着对云徽说,难得文璟有心情。
走到亭子下,春风大了去,带上了一些味道,那味道就像一道菜,更像一杯酒,更像一种久违的心情。寒露说,不要想多了,对身体不好呢。
文璟说,这里本该有座亭子的,当初没有听老大的。
韩露说,也许吧,你不是建了么。
文璟说,简单了些,对不起老大呢。
韩露不说话了,靠在文璟的怀里,软软的,就像那潭水,泄在砚山的怀里。
文璟也不说话了,他在仔细凝听虫鸣,惊蛰之后,虫子活跃了起来,青蛙间或也会叫上几声,天上有飞过的鸟,咕咕声中并不慌张。文璟想,这么坐下去挺好,早该到这里坐坐呢。
韩露手不老实,一直抚摸文璟的后背,韩露生怕她一撒手,文璟就会丢失了去,她抚摸的小心,像一种安抚,更像一种心疼,她记得那晚文璟铲花草的动静。
文璟心里痒痒的,那痒就像绕来绕去的春风,更像阵阵袭来的花香,文璟抓住了韩露的手,文璟问,试试?
韩露不说话,深深拱进文璟怀里,然后就抚摸文璟的耳朵,肚子,最后攥住了文璟的命根子,文璟那会儿“扑腾”立了起来,好像压抑很久的情绪跟着翻起了跟头,文璟少有的兴奋,文璟说,韩露,天上有鸟呢。
韩露说,是的。
文璟说,到处都是虫的鸣叫声。
韩露说,是呢。
文璟说,坏了,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了,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韩露不说话,韩露“嗷”地一声喊出之后,猛地抱住文璟,哭着喊,你行了,行了呢。
文璟也跟着激动,文璟说,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呢,那会我好像眩晕过去。韩露伏在文璟的怀里哭,韩露说,我们不住别墅,我们还给老大,我陪你到劳改农场去,让老大收回。
文璟说,我想好了,放在这里,也是老大的,等老大出来,再还他,老大不能没有住的地方不是?
韩露说,老大不该受下这场磨难的,走错路回不来头了。
文璟说,谁说不是呢。
第二天清早韩露就对云徽说,今天你到店里招呼下,我得租房子去。
云徽问,到底住不下去了么?
韩露说,文璟病了呢,只怕重了,难以回头了。
云徽说,我怎么办呢?
韩露说,这栋别墅放在这,你看着就行。
云徽问,这么大的别墅,我消受得起?
韩露说,等老大出来,还他。
云徽说,来来往往只怕不便呢。
云徽说,车子你开,文璟有车的。从此孩子我自己带,白天你到店里就行。
云徽眼睛湿湿的,云徽问,老大什么时候出来?
韩露说,听说八年吧。
云徽说,八年?云徽想,八年我多大了,那时候我还能看屋子吗?只是她不便说,她知道韩露为了文璟,她得懂事。
这次租的是两室一厅,房租一个月两千四呢,这是一笔不少的开支,文璟说,不怕,我们一起经营混沌,等我找到工作,不怕这点房租。
韩露说,我等着住你自己买的别墅,我相信你会有那么一天的。
文璟抱住韩露便哭了,文璟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找到你。
看看房子还没有过去客厅和餐厅大,韩露多少有些不习惯,只是想到文璟病了,还是忍受住了委屈,韩露想,只要文璟变正常了,比什么都好。
到了新的环境,文璟居然变了一个人,一晚上要了三次,韩露说,你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的。
文璟说,我要补上,我行了呢。
韩露那会浅浅笑了,寒露说,也许你天生命薄,消受不起。
文璟说,我不后悔。
那会韩露才开怀大笑,直到把女儿笑醒。
这天走到春的尽头,天热得紧了,可以穿上短袖衣衫了,文璟担心老大在里面没有换洗衣服,就买了几件衣服,带上一些吃的,才对韩露说,我们看看老大去。
韩露说,行,我陪你。
劳改农场离市区也就八九十公里的样子,驱车只要一个半小时,文璟路上说,老大想回头的。
韩露说,知道。
文璟说,莫先生说,无解便是解,难道这是老大的命数?
韩露说,别提莫先生了,不是认识他,你或许不会神经兮兮的。
文璟说,不能那么说,莫先生不是简单的人。
韩露不想抬扛,到了劳改农场,登记、等待,等见到老大时,老大一点也不讲究,头发斑白,眼角上还存有丁点眼屎,文璟见状落了泪,隔着玻璃窗子,拿起电话,文璟说,老大,别墅我给你留着呢。
老大说,你安心享用,那是你的。
文璟说,云徽替你看着呢,告诉我嫂子电话,他们要是没有房子住,把他们接到别墅里。
老大说,只怕他们住下,又成了别人的,你留着吧,清静。
文璟说,我懂了,我留着,只是别墅永远都是你的。这回文璟说话很有底气。
老大那时流泪了,老大说,莫先生来看过我了,莫先生说,他去了趟武当山,莫先生说,问题就在我过去不信。
文璟问,你见到莫先生了?我咋找不到他呢?
莫先生说,知道你找他,也知道你修了亭子,当初莫先生帮你,说是看到了你的纯净,莫先生说,你心性未泯,是个好人。
莫先生还说了啥?
莫先生劝我说,失去与得到都是一样的道理。
这个莫先生,他去了哪里呢?我等着跟他喝酒呢。
莫先生临走还说了句,红尘滚滚皆为利,误把真情当风声。就是那晚喝酒说下的话。
这个莫先生,要是见到他,我就问他,那些花草谁铲的?他能算出,我才彻底信服呢?想到这,嘴角挂上了笑,老大见文璟笑,也咧嘴笑笑,韩露跟着笑起来,气氛轻松多了。
回程路上,文璟说,莫先生终究不为利的。
韩露不说话,韩露回头想想莫先生,真的不知道咋评价了,韩露想,莫先生到底是个啥人呢?山野之人能有这等胸襟?想到这里,她蓦地问文璟,你说,莫先生能算出谁铲了花草、砍了树吗?
文璟说,他肯定猜不到,他能猜到的话,真是神人。
韩露笑了,韩露想,我知道,只是我不想说了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