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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 上

发布时间:2018-01-29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周恒

内容介绍:
一家四代吹喇叭阿,吹的是淮北风情;吹的是多彩人生。宫廷吹喇叭乐师太爷爷,因吹奏了自己创作的一曲神秘的喇叭曲子,把宫女吹上了床,被挖了双眼;爷爷参加喇叭对篷想挣大钱为奶奶治好病,却累死在比赛场上;爹被强迫为日本人吹喇叭,由吹喜曲改成了吹丧曲,被日本人打断了腿;周学宝是贯穿作品的中心人物,在纯朴家风的熏陶下,勤学苦练,精益求精,吹喇叭技艺超越前辈,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成为真正的喇叭王,终于赢得了李家班传人李英子一波三折的爱情。
小说结构紧凑,情节生动,人物形象丰满。语言精彩颇有张力,很好读,也耐读,整个作品洋溢着浓郁的地域风情以及充满诗意的民俗风情,打造了特殊的文化韵味,读罢让人荡气回肠。
作者简介
周恒,男,汉族,58岁,安徽灵璧人,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安徽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宿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灵璧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职安徽灵璧中医院骨科主任,当过兵,上过大学,师承安徽中医学院当代著名骨科专家、国师、丁锷教授,中医高徒,受高等教育六年,安徽省首届中医骨科专业委员会理事,手法接骨乃安徽实力派高手,曾经手法接骨治愈宿州四铺村民106岁张氏转子间粉碎骨折迄今传为佳话,1999年被卫生厅选为“安徽省首届中医跨世纪人才”,因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八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小说林》、《安徽大学》、《安徽日报》等发表短篇小说,九十年代初在《清明》发表中篇小说,2005年始在《作家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安徽文学》出版、发表《汴城》、《汴山》、《汴水》等四部长篇小说,《汴城》获得首届宿州市文学创作金奖,《汴山》得到有关著名评论家及作家好评,《汴水》获得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小说特别奖,2009年省文学院等专程在灵璧古城召开其长篇小说研讨会,2010年被宿州市委宣传部评为“十佳文艺工作者”,2013年被省文学界评为“灵璧四杰”。
上  篇
几十年前曾经有过这样的传闻:宫廷里有一位乐师,喇叭吹的特好。艺名:“周喇叭”。讲他吹《百鸟朝凤》,能把小鸟引来围着他吹的那支喇叭飞来飞去,还叽叽喳喳地跟着曲子里鸟叫声叫着。说是后来这位乐师研究出了一支神秘的吹喇叭曲子,叫《拉心曲》。却把宫女吹上了床。他被挖了两只眼。
民国十九年,吹喇叭的《拉心曲》在淮北平原上出现了。
夏天里的一个早晨,河岸上传来了喇叭声。东边偏北的那片树林子,上了一层薄雾,那层雾像是一缕缕,像是一簇簇,像是一团团,感觉距离很远,又感觉距离很近,实际上,那不是上的雾。那是从河里散发出来的阳气。平原上的夏天,夜里显短,白天显长。河水被烈日一整天的曝晒,一到了晚上,河里上面的水是热的,底下的水是凉的,《黄帝内经》里讲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由阴阳两大类组成。譬如白天为阳,夜里为阴;上为阳,下为阴;热为阳,凉为阴;早晨为阳,晚上为阴;上午为阳,下午为阴;白天属于阳中之阴,夜里属于阴中之阳。还讲阴阳是平衡的。没有阴,就没有阳;没有阳,就没有阴。阴阳既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所以,河里水到了晚上,上边热的开始下降,下边凉的开始上升,一升一降,经过对立达到统一。这就叫“阴阳平衡”。从夜里到早晨,早晨属阳,阳气开始上升,河里水就开始向上散发着像一种气体的阳气,看去像上的雾。通红的太阳从岸边的那片树林子一露出来,那层薄薄的东西就不见了。夏天的太阳比冬天的太阳向上升起来的速度要显得快多了,冬天里的太阳往上升的时候有点儿像刚从花轿里被搀下来挪动着三寸小金莲走路的新娘子,夏天里的太阳往上升的时候却像个结婚刚过
头一个晚黑的新郎官似的笑嘿嘿的,仿佛是一眨眼间太阳就变成了鲜亮亮的了。愈升愈高时却变成了一团耀眼的白团团。
那条河叫濉河。濉河是淮河北岸的支流,濉河在淮北平原上算得上是一条比较有名的河了,从西向东,也宽也长,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千百年来流淌不息。两岸长满了刺槐树,远远望去像两条绿色的长龙。河边边断断续续地长着一片片苇子,和一片片水草;有的水草上开着小白花和小蓝花。
吹喇叭的是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是站在河岸上边的一片刺槐树林子边上吹喇叭的。小男孩很瘦,个头还不足半桩子高,留着锅铲子头,从后脑勺垂下来一根细细的小辫,身上还斜背着一只土布缝的书包。小男孩吹着一支枣红木杆子的小喇叭,小喇叭碗子是黄铜的,在早晨的阳光里闪烁着黄色的亮光。
对岸的河边有一条小木船在那里飘着。那里是个渡口。附近村庄的人过河,都得乘坐那条小木船过河。摆渡的是个烂眼老头,那老头是个可怜的孤老头,他吃住都是在北边河床上边的那间小土草屋里。摆渡的老头正在河边的浅水里用一根竹杆一插一拔地划着船,他一边划着船,一边去水里打捞昨晚上丢在水里的丝网和虾篓,把逮着的小鱼小虾放在船上的独笼子里边。他头戴着一个像半个西瓜壳样的小帽。
小男孩吹喇叭练完了爹和爷爷教他的几个晨练的曲子,就用他的小喇叭模仿着吹奏拉魂腔泗洲戏里的段子。小男孩吹奏的是《喝面叶》……
摆渡的老头,一时雅兴,也跟着喇叭喊了几嗓子……
回家吧,回家吧
家里还有老婆在等着我
……
满河筒子里都是唱拉魂腔泗洲戏的声音了。
河里有亿万片碎银子在闪烁。
小男孩抬眼望了望太阳,太阳躲在那团白团团里边射他的眼睛,不想见他,他就只能看清楚那团白团团,看不清楚躲在白团团里边的一闪一闪的太阳了。小男孩知道又到了昨天早晨的那个时间,屋脊上的烟囱里不冒烟了。该回家吃早饭了。要不然,娘又得来河岸上喊他了。
可是,那个早晨,娘没来喊他。
小男孩朝河边看了一下小木船上那个戴西瓜壳小帽的老头,把小喇叭装进身上背的书包里,就一蹦一跳地下了河岸,一蹦一跳地朝他家走去了。
小男孩叫周学宝,他家就在河岸捱下边个。周学宝家是吹喇叭的,村上人叫他们是“周家班”。在淮北平源,凡是吹喇叭的都被称为这个班那个班。周学宝在周家班属于重孙的辈份。家里数他最小。有太爷爷,有爷爷和奶奶,有爹娘和叔叔。河岸下边的田地边有一条小土垃路一直通到他家屋后子。
周学宝家四代人住的是几间小土草屋,土墙的农家小院,院子大门是两扇子旧木门,刮大风时门板还吱吱响。木门楼子顶上苫着麦草,土加麦糠和成稀泥压的脊。门楼上写着“周家班”三个黑字。他家大门口有一条东西去向的官道。捱南边个就是一个村庄,村名叫前车轱李家。村里村外都是树。
周学宝的家是在前车轱李家的村子北头住。
周学宝家只有周学宝是生在前车轱李家长在前车轱李家。太爷爷、爷爷奶奶和他爹娘他叔叔都不是安徽淮北人。老家是在河南开封。是当年逃难来到淮北平原的。
爷爷叫周景坤。因为爷爷头大,村上人好叫他“周大头”。爷爷老实人,心眼也好,见人先跟人家打声招呼,听人喊他周大头,也不恼,还朝喊他的人笑笑。村上人知道爷爷是吹喇叭的,若是谁家办丧事,招呼他一声,他就带着两个儿子去了。有时候,也把儿媳妇带去当帮手,打打镲子、吹吹萧什么的。爷爷吹着喇叭把人送下地以后,随便你给,给一个铜板也行,给两个铜板也行,不给一个也行,只要给顿饱饭吃就行。请周家班吹喇叭花费小,穷人家只要办丧事,就说:把周大头叫来吹吹就行了。就连附近的村子办事,也喜欢来请周家班。
但爷爷脾气倔。办丧事来请他吹喇叭,他去;办喜事请他吹喇叭,他不去。任你磨破了嘴皮子,奉承话说了一抬筐,也白搭。爷爷还是那句话:对不住咧,这是咱周家班的班规。本村人和附近村子的人就都知道爷爷吹喇叭不吹喜事,只吹丧事。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是爷爷常在嘴里念叨的一句话。虽说爷爷吹喇叭在这亩田地上没有多大名气,可是他没忘练习吹曲子。只要爷爷没被请去吹喇叭,不论是热天里还是冷天里,爷爷天天都起早到濉河岸上吹喇叭练习吹曲子。爷爷每次去,都得把爹和叔叔喊起床一起去练习,一吹就吹到太阳出多高,爷三个才回家吃早饭。
周学宝才刚满周岁,爹每次抱着他就在怀里逗他玩,有时候逗着,逗着,就把喇叭曲子哼给他听了。周学宝长到三岁时,爷爷一脸盆水端到家院子里放在小板凳上,让他脸对着脸盆立正站好,小嘴巴对着水盆吹水泡泡,教他只准如何如何用鼻子练习吸气出气,教他嘴巴只能吹气,不能吸气;刚开始练习吹水泡泡,周学宝心里总是好慌,心里一慌,就用嘴巴吸气了,一用嘴巴吸气,盆里的水泡泡就炸了。教了大概半年多时间,这个聪明的孩子,就练会了吹水泡泡时用鼻子换气了。接着,爷爷再让周学宝嘴巴朝盆里练习吹水泡泡时候,爷爷就在旁边念喇叭曲子;爷爷念多长时间曲子,周学宝就得吹多长时间水泡泡;曲子不停,盆里的水泡泡不准吹炸。这就是喇叭艺人常讲的“腹式呼吸”。同时,也是吹喇叭的艺人练的童子功。在这个基础上,爷爷才开始教周学宝吹喇叭。
周学宝学吹喇叭记性特强。四岁时就能用小喇叭吹奏《大出殡》和《孟姜女哭长城》啦。
周学宝四岁以后,村上人就能看见他经常在早晨,起早跟着他爷爷他爹他叔叔到他家屋后边濉河岸上练习吹喇叭了。
有一年冬天,村上有人从周家班门口经过时见门楼子下边的双扇门有一扇子没关,一瞟眼看见家院子里边有一个白头毛老头坐在小板凳子上晒太阳唻,白亮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那老头的脸是四方大脸,脸上雪白干净的,可惜的是两个眼皮深深地凹进两个大眼框里边去了。没有眼珠子了。那个老头是个双眼瞎的瞎子。白头毛老头就是周学宝的太爷爷,叫周天风。失散有怪好几十年了,是爷爷那天去蚌埠在天桥下边偶然遇上的。当时太爷爷在地上捡到了一盒洋人扔的铁罐头,一个披头散发胸部赤裸着两个大奶子的女人看见了,就扑上去想从太爷爷手里抢走,太爷爷不给,就两手抱着铁罐头护在胸前趴在地上压着,女人夺不下来就骑在太爷爷身上当马骑着,一脸傻样地笑着叫着。那里围着一群人在看在笑。太爷爷被疯女人骑在腿裆下边,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答应,答应,你是答应……
爷爷跟太爷爷相认时就抱在了一起哭,哭过了,说叔,咱回家。太爷爷就说回吧。
回来的路上,爷爷告诉太爷爷,说叔,自从那年你去到北京钟古楼那里参加大清第一喇叭乐师选拔赛,当天你就失踪了。叔你失踪以后,娘就日夜想你,整天不吃不喝,没过多少天,娘就死了。爷爷讲得一脸都是泪水,太爷爷却像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可不是,那些往事的确太遥远了。
太爷爷一被找回来,爹跟叔叔俩就都忙着把院子里东边的那间盛农具的小偏屋腾了出来,又拿大扫帚把屋里的地上和墙上打扫了一遍,撒过水,放了一张木板床,就让太爷爷在里边住了。
太爷爷是何等人,村上人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是一个满头白发乱糟糟的瞎老头。一天到晚不出屋,到了吃饭时候才从那间小偏屋里走出来,吃过了饭伸手朝嘴巴上一抹,再走进了那间小屋里就呆着不出来了。每天只有到了天黑了,太爷爷才悄悄地走出院子,他是去家后拉大便的。后边屋后子用树枝夹了一个茅厕。虽然天黑看不清路面了,太爷爷就用一只手扶着外边的院墙,顺着墙根走,一走就走到了。没过多久,那里就被踩出来一条土垃路了。若是周学宝看见了,就用手搀着太爷爷的手,一直搀到茅厕跟前,等太爷爷拉过了,再用手搀着太爷爷的手一起走回来,一起走进了院子,把太爷爷搀进了那间小屋。
不过后来很快就从村子里传出来一个猜测:周大头从哪找回来的他这个瞎叔,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哩,你看他个子高高的,方方正正的,还又雪白干净的皮肉,说不定还是见过大世面的呢。
太爷爷的确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些,在周家班,只有爷爷奶奶,爹和叔叔,知道太爷爷几十年前的那些事,就连娘也只是嫁到了周家以后听爹讲过。
几十年前,太爷爷凭着他的那支百战不衰的喇叭,带着周家班贸然闯进了北京,很快就成为北京城吹喇叭的头牌了。爷爷的爹死得早。爷爷的爹是周家班第一代掌门。喇叭吹得也好。爷爷的爹死了以后,是爷爷的叔叔继承了掌门。那些年,周家班的喇叭响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那时候,爹和叔叔都还是个小孩子。当时由于爷爷的叔叔年青好胜,去到钟古楼那里参加了大清第一喇叭乐师选拔喇叭对蓬,爷爷的叔叔金榜夺魁,人又长得白漂,得到了太后娘娘的赏识,爷爷的叔叔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家……
太爷爷确实被选上当宫廷里吹喇叭乐师了。
宫廷乐师就是专职为宫女唱歌跳舞配乐的。宫女是皇上的玩物,皇帝一有雅兴了,就把宫女唤来玩玩,让她们唱歌给他听,让她们跳舞给他看,皇帝听过瘾了,看过瘾了,就把得宠的宫女留下来,在床上跟她交流。
据史料记载,中国自唐朝以来,每一个皇帝执政时期,宫廷里宫女都有数百上千。或许正像唱大鼓唱扬琴的艺人唱的那样,有名的七十二,没名的多如鹅毛。艺人们讲的有名,指的是宫女的封号,用现在人话说,就是宫女的职称。自唐朝开始,就明确地给宫女划分了七个级别,最初级职称叫“答应”,比答应高一级的叫“常在”,接着是叫“贵人”,叫“嫔”,叫“妃”,叫“贵妃”,叫“皇贵妃”,最高最高的职称叫“皇后”。说起来很有意思,譬如说,晋升为“答应”的宫女,就有机会接近皇帝,可以随叫随到了。如果皇帝叫你,你答应,去了以后,皇帝觉得你不错,就跟你在床上交流,你就能再晋升一级,叫“常在”了。当然,话又说回来,“答应”想被皇帝叫过去,那几率确实也不高,可能你一辈子也没被皇帝叫过去哩。
宫廷里的乐师被管的特严,——特别是像对太爷爷这样有小鸟的乐师,宫廷里的乐师,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太监,太监就不一样啦,太监身上没有小鸟。
没有小鸟的乐师,再想跟宫女俩好,又能好哪去,最多也只能干造皮。要说也是,宫女是皇帝的玩物,一个个美若天仙,那是专为给皇帝享用的,哪能随便地让别的男人享用呢!
太爷爷那时候三十来岁,又是个有小鸟的处男,从来又没有遇上过宫女弄么俊溜的小女孩,乍一遇上了,还那么多,能不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搔心吗?他那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总是好脱离工作岗位,看一次,还想再看一次,看多了,太爷爷夜里就有想法了。
宫廷里,每年在春暖花开的日子,宫女们爱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到后花园里去玩耍,看花,在看花上飞来飞去采蜜的小蜜蜂啦,玩到高兴处,宫女们像一只只小鸟样在花丛间唧唧喳喳,接着就成双成对的在一起嬉戏啦,太爷爷因为心里像长了草,没事时候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呆在屋里寡闷的,所以每一次有宫女去后花园玩耍,他就隐身于一个闲静处偷看宫女们的芳容。一天傍晚,有个长脖子的宫女,在嬉戏中,跑丢了一只绣花鞋子,就弯着细腰在花丛间东找西找没找着,几个宫女见天色晚了,都纷纷跑回宫里了,撇下长脖子宫女独自一人却还在那里空着一只脚找鞋子。太爷爷一见机会来了,就闪身过去殷勤地帮着她在花从间找,太爷爷这一边找找,那一边找找,终于在一株小花树底下找着了那只黑布帮上绣着一朵白牡丹花的鞋子,太爷爷就脸上笑笑地伸出双手把那只绣花鞋子递给长脖子宫女,长脖子宫女也伸出双手笑笑地接着了,虽然谁都没说话,但是两个人的眼睛却在说话哩,就在长脖子宫女抬起头来伸手接鞋子的时候,她偷偷地看了太爷爷一眼,碰巧遇上了太爷爷也在偷看她的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她羞得脸通红,连雪白的脖子也红了,慌慌地低下头忙把那只鞋子穿在脚上,头也不抬的就跑走了。
那天晚上,太爷爷躺在床上,辗转翻侧,脑海里老是去想长脖子伸手去接他递鞋子时那两只黑黑的长长的眼睛和她那羞红了的长脖子。
又一天的傍晚,当太爷爷又隐身于那个地方偷看宫女们在后花园里玩耍时,他发现那个长脖子宫女在花丛间玩着玩着就悄悄离开了她们,独自一人站在花园旁边的一颗老槐树下,看着西边的太阳,看着,看着,就走神了,两只长长的眼睛在发愣着。
后来一连好几次,太爷爷就发现那个长脖子宫女总是爱一个人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两眼看着夕阳发愣,太爷爷觉得她发愣时候,两只眼睛既可爱又可怜,就想过去跟她再见见面,说说心里想说的话。但是,太爷爷却不敢。
不敢,也得把它说出来。不说出来,老是憋在心里怪煎熬人的。因为太爷爷是天才的艺术家,他是全国吹喇叭的第一高手,最终,太爷爷想到用他的一支小银喇叭把他心里想要对她说的话吹出来,传递给那个长脖子宫女,于是在一天傍晚,太爷爷就吹了,长脖子宫女听见了喇叭声以后,即刻感动得泪流满面,心话:咱总算寻找着知音哩。她就如痴如醉地顺着喇叭声找去了,一下子就找到了在后花园后门里边紧捱着院墙搭的那间小柴棚子,这就是太爷爷用心吹出来的那支吹喇叭的《拉心曲》。两人一见面,就好上了。那是一间修花匠专为用来盛死花烂草的小草庵子。一个是俊男,一个是美女,两个人一好上了,就等于干紫遇上了烈火了,于是就在烂草堆上燃烧起来了。事罢,长脖子宫女告诉太爷爷,她叫答应,家在河北沧州,十二岁进宫,十四就封了“答应”,现在二十五岁哩,也没被皇上叫过去一次。
其实太爷爷哪里知道,凡是有封号的宫女,都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女人,那是不能随便日的。紧接着,柴棚子外边响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太监乐师就闯了进来,把两个男女赤裸裸地压到了后花园里,当着太爷爷面,几个凶狠的太监用白绫布把答应像薄饼卷大葱样卷起来,然后用胳膊举过了头顶丢进了旁边的枯井里。
太爷爷绝望地哭喊着:
答应呀,你死得好惨呐!是我坑了你呀,答应,是我害了你呀,答应;答应呀,答应呀……
太爷爷的泪眼望见了盖在那眼枯井上面的那块青石板,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染得红的像血。还有生长在井口四圈子的那些花草,也红得似血。
太爷爷在万分悲痛中,明知接下来就临着他死了。于是太爷爷就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
答应,你慢点走,俺这就陪你去喽——!
但是,监斩官是乐官陈喜,陈喜也是太监乐师出身,却不想让太爷爷死。
乐官陈喜祖籍是河南灵宝县人,他从小就喜欢听吹喇叭。他对吹喇叭的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太爷爷入选宫中当吹喇叭乐师,就是乐官陈喜在太后娘娘面前举荐的。按说,在宫中,乐师和宫女奸情败露了,两人必死无疑。但乐师陈喜却又对太爷爷情有独钟的常识,在他心目中,太爷爷是吹喇叭天才,是大清国独一无二的喇叭王,心想真要是把他处死了,天下就再也没有能吹这么好听喇叭的艺人了。把他处死真的太可惜咧!可乐官陈喜却又不敢违抗宫廷的戒律。就蹿过去照着太爷爷的小白脸“叭!叭!”虎了两巴掌。
乐官陈喜的两巴掌虎的特响。太爷爷脸上立即肿得像大馍样了。两个鼻孔子里还直往外淌血。
虎过了,乐官陈喜就泼口大骂:
你小子真是个畜牲!你,你,你,连给皇上准备的礼物你也敢偷吃。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你?!你,你,眼瞎了你!难道你小子只知道贪图小头的一时快乎,就不怕挨砍头吗?哼!你以为一刀把你小子脖子上的二斤半抹了,就算毬了是吧,呸!你小子想得倒美。那样话,就太便宜你小子咧。你小子可知道你犯了多大罪?犯的是滔天大罪!绝不可能一刀抹了你的脖子,让你小子痛痛快快地去死……
乐官陈喜看着一脸一嘴都是血的太爷爷,突然发狠心地样子说道:来人!把这小子的两个眼珠子挖了,然后,再把他扔到荒郊野外的乱坟岗子里给狗吃。杀一儆百!杀一儆百!
太爷爷被挖掉了两只眼,就痛死过去了。当太爷爷活过来的时候,就感觉他是睡在一户人家的木板床上。太爷爷这时候就忙着用手去摸脖子,知道脖子好好的,一点儿也不觉痛,再用手去摸头,头也好好的仍然在脖子上,又感觉心也还在心窝里边跳动着,太爷爷这才知道他没有挨砍头,没有挨处死。可是,太爷爷突然觉得两只眼睛痛得厉害。太爷爷就伸出两只手忙着去呵护他的两只眼睛,但太爷爷觉得两只眼睛却被用布给蒙着,还严严实实地扎着。太爷爷隐隐能嗅着从蒙眼布里散发出来的药味儿,这才记起来他的两只眼睛挨那几个狗日的太监乐师硬是用削尖的细竹筒子挖掉了。
年青人,你在这床上都昏睡了三天四夜了,你总算活过来嘞。一个老汉粗哑的嗓子在说。接着,太爷爷就听见老汉的嘴里在“巴哒”、“巴哒”地吸着老烟袋,满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老烟叶的气味。老汉又说,那天瞎黑了,俺从山里打猎回来刚走到家门口,看见从山路上急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个手里挑着灯笼的人,那人见了我就说他是从那边京城里来的,他说他知道我是好人,他求我赶快去到坡下边山涧沟的老坟地里救一个人。那人说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年青的乐师,因为年青不懂事,触犯了戒律,两只眼睛被人挖了,刚刚被扔在那里……那人说,求求你去救他一命吧。他说着,还从身上掏出来几个大元宝递给我,让俺收下。那人临走时还东张西望地看了好一阵子,才说,你赶快去把他弄进你这屋里,再去从山里请先生给他治眼睛,剩下来的银子,就算我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了。还叮咛俺说,这件事千万别让外边的人知道。万一有人问了,你就说那年青乐师是你失散了多年的儿子。
太爷爷感动得心里直流泪,眼里却怎么也流不出来眼泪。太爷爷就哽咽着说,俺的救命恩人,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老汉就说,他真是个好人嘞。他连姓什么也没说,就慌慌张张地走了。听他口音好像是河南人,哎——想起来了,他脖梗子左边长一片好像是白癣嘞。
太爷爷一下子就猜到那个救他性命的人是乐官陈喜。接着,乐官陈喜一往待他的好处,即刻就一古脑儿地涌现在太爷爷的脑海里……
在猎人的家里,太爷爷疗养了一个多月,太爷爷的两只眼睛就一点儿也不觉痛了。因为眼里没有眼珠子,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眼眶,两个大眼皮就瘪瘪地粘在了眼眶上面,给人感觉就像是两个受潮了的干瘪核桃壳。太爷爷知道他从此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了。
救了太爷爷命的这个老汉,因为身边无儿无女,妻子又早早地死了,他对太爷爷像亲儿子一样地疼。老汉总是白天出去打猎,天天都是到了天黑了,才能回到家里。老汉天天都是起得很早,走的时候把太爷爷早晨和中午的两顿饭烧得好好的放在锅里,用木板锅拍盖好。
太爷爷白天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就总是思念着死去的答应……又怕他没被乐官陈喜处死的事让外人知道了,万一传出去,——传到了宫廷让皇上知道了,不但他的救命恩人乐官陈喜会被处死,连救命恩人猎人老汉也活不成呐。太爷爷愈是这样想,心里就愈是害怕。太爷爷宁愿在世上消失,也不愿意再连累着两位救命恩人。后来,终于在老汉出去打猎的一天,太爷爷偷偷地走了。那是一个白烟天的上午。山里的风呼呼地刮着。太爷爷走之前,跪在门口的一片硬土垃地上,冲着那两间孤独的小屋,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算是答谢猎人老汉的救命之恩了。然后,太爷爷没顾及摘掉磕头时头发上沾的几根土垃地上的烂干草,就找了一根小树棍拿在手上,用它探着路,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山坡,在苍茫的大地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走着……
爷爷闻讯太爷爷惨遭不幸,深感同情和心疼,他虽然做出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可他毕竟是跟爹一母同胞的弟兄呀!他是亲叔叔呀!尽管如此,爷爷还是无脸面面对这个现实。同时爷爷也非常怨恨太爷爷,周家班人的脸面,挨他一下子丢净了。连祖上的脸面也挨他丢净了,在爷爷看来,周家班无脸面再在北京城里混了。爷爷和奶奶带着爹和叔叔,才偷偷地离开京城的。心想躲得越远越好。离开北京以后,爷爷就再也不吹喇叭了。爷爷就带着全家人讨饭为生……直到那年一户人家放狗咬爹和叔叔,爷爷去呵护,把脊柱骨跌断了,爷爷在人家村头的牛屋里,躺在地铺上整整一百多天,才能爬起来弯着腰走路,为了养家糊口,爷爷才又给人家吹喇叭……
春去秋来到后来,爷爷和奶奶带着爹和叔叔,一路上经历了千难万险,过了黄河,来到了淮北平原,在淮河岸边的前车轱李家村安了家……但是,爷爷只奔丧事人家吹喇叭,只吹丧调子,不吹喜调子,并且还给周家班制定了“五不吹”的班规。
爷爷的叔叔只比爷爷大五岁年龄。原来,爷爷的叔叔失踪以后,太奶奶就让爷爷当周家班的掌门了。后来,大概是太奶奶死后的第三年还是第四年,爷爷那天带着爹和叔叔给人家吹完喇叭,回来的路上看见颐和园大门口围着一圈子人在听一个歪嘴巴男人传播着一个奇闻,爷爷就走过去听了几句。爷爷即刻羞得满脸通红。在爷爷看来,人家原来是讲爷爷的叔叔的丑事。但听的人,却有人伸出大拇指夸赞爷爷的叔叔很了不起,说是一个吹喇叭的乐师竟能把皇帝的女人日了,真的很了不起咧。丫丫的,别说眼挨挖了,心挨挖了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也值咧!爷爷却认为太爷爷做这个不知羞耻的丑事,把咱们周家班人的脸面丢净咧。爷爷当时气得眼睛都快要出血了。这是对周氏家庭的极大地羞辱!爷爷站在那里东看西看,恐怕有人认出他来,——幸亏那里人没人在意看他。他就急忙把头低下来了,带着爹和叔叔急急忙忙地回到家,一进家门,就催奶奶赶紧收拾东西,奶奶问是咋啦,爷爷就讲来不及给你说了,赶紧收拾好东西,爷爷奶奶就带着爹和叔叔,雇了一辆小马车,悄悄地离开了北京……
太爷爷自从被找回来以后,周学宝见他整天呆在屋里,连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样。有次,叔叔见家里没有别人,就窃窃地对周学宝说:大侄子,你不是想吹好喇叭吗?告诉你吧,你可千万不能让你爷爷知道是我对你说的噢?周学宝就说,噢。又说,叔叔你快说。你太爷爷当年是全国第一喇叭乐师哩!周学宝惊得两只眼睛直愣。叔叔还说,只要你能缠住他教你吹喇叭技艺,赶明你也保准能拿全国第一哩。
从此,周学宝有空没空都去那间小屋里缠太爷爷教他吹喇叭。太爷爷总是一幅木呆的样子不吭声。太爷爷实在被重孙子缠极了,就用一只颤抖的手,抚摸着重孙子脑后边的那根细小辫,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奶奶得了重病,爷爷就愁得一天到晚吃不下去饭。早晨再没心情去河岸上练吹喇叭了。爹和叔叔早晨也不去河岸上练吹喇叭了。只有周学宝自个,还天天早晨去那里练。
周学宝这时顺着小路朝家走着。
小路挺直。路上的土被人踩得硬硬的,像镜子一样平,上面裂开了许多的裂缝,凡是裂缝里都长出了草,是一根根趴在路上横长的大扁草。这个在淮北乡下成长的小男孩,知道在土路上长出来的草是踩不死的。路两边是疯长着的一片片野艾,和一片片野葫萝卜稞子,棵棵野葫萝卜都开着白白的小花。还有拖在地上长的南瓜秧子,也开着花。庄稼地里,刚收割完小麦,又种下地的玉米和黄豆,都已经破土长出了可爱的绿苗苗。有一只野兔子从那边的绿色里跑过来,跑到了周学宝捱前边的小路上却歇着不跑了。它两条腿直直地站在路当央,竖起两只长耳朵,眼睛红红的看着他,像是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的样子。可是,当周学宝快要走到它那里时,它却蹦跶、蹦跶地朝路这边一片野艾稞子里蹦跶去了,眨眼间就不见踪影了。过了前边那几座土坟旁边的三棵柳树,再朝南走十几一二十步路,就走到他家屋后子树枝夹的茅厕那里了。
周学宝朝他家屋后墙上望了一下,见后墙上用泥巴沾上去的一排排捱着一排排小秫秫穗子草上面,闪烁着一点一点的亮闪闪的阳光。在前车轱李家,有不少户人家的屋后墙上沾满了这样的小秫秫穗子草,周学宝知道这是用来下大暴雨时护着墙壁不被雨扫毁墙的。
茅厕东边贴着院墙外也是一条踩出来的小土垃路,朝南通到周家班大门口,周学宝踏着阳光一蹦一跳地走到大门口刚想走进大门,却被眼前家里突然发生的事情吓得不敢进去了。
周学宝听清楚了是因为给奶奶治病,爹正在家院子里跟爷爷发脾气。
爷爷说:玉文(爹叫周玉文),你即使把天给喳唬塌了,爹也不能依你。“五不吹”,这是咱周家班的班规。爷爷不说了。爷爷就蹲在西边他跟奶奶俩住的那两小间偏屋门口,破草帽子下边的两只瘦皱的大眼皮朝下一耷拉,就将嘴里含着的老烟袋巴叽了一口又巴叽了一口,烟雾就从爷爷的嘴里、鼻窟里悠悠地散出来,爷爷呛得连连咳嗽几声,一口发黑的痰被震掉在地上。
这时候,从屋子里传来了奶奶像野兽样的嚎叫声。
周学宝躲在大门口,心里突然酸酸的。这个小男孩真想即刻跑进奶奶屋里,看看奶奶一眼,可是,一见爷爷蹲在那里像个石猴子样不动,他就怵了。
奶奶得的是半身子瘫痪病。周学宝记得那天奶奶手里拿着一把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快的镰刀,到河岸上割小麦,奶奶头上扎着土布手袱子,奶奶割着割着,就歪倒在麦地里昏过去了。有一股浑浊的唾液,从奶奶的嘴里淌出来。家里人忙用眼床子把她抬到南边的虹县城里找周大先生瞧,听说周大先生瞧绝症,比徐州大药店的洪二先生瞧得还好唻。
周大先生叫周大斋,是虹县城里最有名的大号脉先生。周大先生在城里北关开个大药店,店里有几个学徒。奶奶抬进去的时候,周大先生刚吃过晌午饭,漱过口,半躺在院子里一棵枇杷树下的竹躺椅子上,似睡非睡,两眼眯乎着乘凉,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朝脸上呼着防止落在脸上的小虫子,朝身上扇着风。一个小学徒正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给他的脚按摩。天很蓝,太阳也亮。树枝上的枇杷果结得一嘟噜一嘟噜,颜色青黄青黄的,有的都熟透能吃了。一阵子风刮来,院子里有一股子枇杷的香甜味儿。周大先生正想眯乎着眼睡会儿,一听见来急诊了,就急忙起来去前边药店接诊了。他朝躺在眼床子上边的奶奶望了望,又问家里人几句什么,就伸出三个瘦长的手指头朝奶奶的手脖子上轻轻一按,再渐渐用力按。周大先生一边说,中国的医学博大精深,单论号脉的学问就浩如烟海,号脉是俗称,其专业用名叫切脉。切脉,就是切手脖子上的寸口动脉跳动的大小和快慢。切寸口脉分:寸、关、尺,结合人体而言,即分成上、中、下三焦,上焦心肺,中焦肝脾,下焦双肾和命门。中医认为: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五脏六腑的生理情况和病理变化,都能通过寸口的动脉的跳动反映出来。号脉必须熟练地把握浮、中、沉三取,也就是说,先生用手指头按病人手脖子时,先是轻轻地按,然后重一点儿按,再然后再加重一点儿按。周大先生给病人按脉的时候,是从来不直往病人的脸上看的,习惯两眼眯乎着,仙风道骨的味道非常足。一阵望闻问切之后,周大先生说,奶奶得的是“中风”,乃风邪所侵。周大先生说话时脑袋一晃一晃的。两眼还向上翻巴着,很自傲自信的样子。接着,就讲中风有深浅之分:浅者为中经络的轻症,深者为中脏腑的重症。接着,就给奶奶扎针。扎过针就开药方子递给爷爷,让爷爷先拿三帖子中草药回去熬给奶奶喝。周大先生特别强调说,这一小包另包的中药叫大黄,大黄要先煎噢?接着周大先生又说,大黄先煎,取其清窍凉血之功,大黄后煎,则取其泻下之效,因本病为神明受阻,故取大黄先煎。周家班爷们就打心窝里非常佩服周大先生高超的医术。回到家里,按周大先生说的给奶奶喂完了三帖中草药,周学宝看见昏迷四天的奶奶就醒过来了。一家人心里非常高兴。周学宝就喊奶奶,奶奶想理他,但是嘴里却不能讲话了。周学宝一见奶奶发浑的眼睛和瘪嘴巴都歪了。奶奶右边身子和右边的胳膊腿也是动也不能动了,心里酸酸的想哭。爷爷就去城里问周大先生,周大先生说邪毒已经侵入病人的脏腑。想治好她,至少得花二十块大洋吃他开的三十帖中草药。周大先生还说,耽误了,大脑血管一破裂,就没救了。家里没有钱拿药,奶奶就只得在家情等着死了。
叔叔猜,奶奶一定又在床上拉尿了。最近几天,奶奶只要在床上拉尿就得嚎叫。叔叔说“去—了”。就忙着小跑着进了奶奶的屋里,过了一会,周学宝就看见叔叔从奶奶的屋里满脸都是汗地出来了,一只手还拎着半瓦鑵子屎尿和丢在瓦罐子里边漂着几团子擦腚纸,出了院子,叔叔就朝家后茅厕里去了。
其实叔叔一出来,奶奶的嚎叫声就低了下来,慢慢地变成呻吟声了。
爹站在院子里刚才冲着爷爷发了一阵脾气,在周学宝看来,爹敢在爷爷面前发脾气这还是第一次。爹见爷爷蹲在那里只顾地吸老烟袋,一声也不吭,谁也不看。爹就偃旗息鼓了。爹瞟眼看了一下爷爷,心里就有点儿心疼爷爷了。就说爹,娘病成这样子了,再不拿药给娘瞧……娘会……死的……爹的声音嘶哑着。爹把脸转到了一边,身子颤抖着,不说了。
爷爷一见叔叔从家后茅厕回来了就说玉武(叔叔叫周玉武),你把咱家的班规“五不吹”背一遍给你哥再听听。
叔叔就说:“噢—。”咱听爹的。叔叔任何时间都是那种不在乎的样子。叔叔说,“五不吹”里第一条:对篷不吹;第二条婚嫁不吹;第三条:少丧不吹;第四条:富人不吹;第五条……爷爷接过来话就说,玉文,这你都听见了吧?爷爷这才睁开两只疲倦的眼睛看了一眼爹,讲,即使,咱周家班后天去对篷,能把那三十块大洋奖赏赢来给你娘瞧病,咱也不能去咧。爷爷说玉文,爹何尝不想把你娘的病赶紧瞧好呢?你娘为咱们周家班付出的太多了。从前咱周家班发生的事情,你和玉武俩也都能记事了。不是你娘照理着这个家,周家班喇叭早就没有了。爷爷不说了。他嘴里含着烟袋哨子却没有再吸,任其老烟叶在烟袋窝子里边燃烧着。又说,玉文,咱们是艺人。艺人最讲究的是“尊颜”二字,尊颜是咋?就是脸面咧。“五不吹”的第一条就是对篷不吹。这是咱们周家班的《班规》。若是咱们破了规矩,人家会指着脊梁骨骂咱们祖宗八代的。
叔叔说,爹恐怕还不知道吧?爹你也太老脑筋了吧,连皇帝都早就让位了,你却还在讲什么班规不班规。要叫我说,爹,咱就先别顾什么家规还是班规,再说了,这“五不吹”还不是爹你嘴里说的吗?爹,我看咱们就先去吹喇叭对篷把钱赢来给娘瞧好病再说。爹,咱不能没有娘呀!
爷爷说,玉武,就你喜皮笑脸的光知道瞎扯。爷爷说即使能把死的说活,咱也不能破了班规。是咱家的班规重要,还是娘的性命重要?爹突然蹿到爷爷跟前质问爷爷:这也不准吹,那也不准吹,再不准吹,娘就得死。我看再不准吹,咱们全家人都得挨饿死。爹说罢就两手捂着头蹲在爷爷旁边哭了,接着,爹就哭得像牦牛叫的样。
周学宝见爷爷弯着腰蹲在那里,还是眼皮耷拉着,一声不吭,不看任何人,只顾按他的老烟袋吸着。
爷爷太狠心了。奶奶病了,躺在床上,痛苦得整天整夜地叫,家里又没有钱给她瞧。爹要去吹喇叭跟人家对篷,想赢钱来家给奶奶瞧病,爷爷就是不依。爹气得都哭了,爷爷还是不依。奶奶病若是再耽误了,死了可咋办呀!奶奶太可怜了。
周学宝就回想着奶奶平时是最疼他的了。想着,想着,心里也想哭。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太爷爷了。对,找太爷爷评理去!爹在爷爷跟前是个孩子,爹再发脾气,也得听爷爷说的算数。爷爷在太爷爷跟前同样也是个孩子,爷爷再不听话,也得听从太爷爷说的算数。这个小男孩子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地去了太爷爷住的那间小屋里了。
当两只还是三只小麻雀从门楼子的草屋檐上叽叽喳喳叫着飞落在一地阳光的家院子里时候,从太爷爷住的那间小屋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嘹亮的喇叭声。
原来,太爷爷被他的重孙子周学宝说动心了。太爷爷就把他那支心爱的小银喇叭送给了周学宝,并且教会了周学宝吹奏《拉心曲》。然后,太爷爷就让周学宝搀着他走出了那间小屋子,来到了爷爷跟前,爷爷一见太爷爷来了,他忙起身站起来,说叔,你老出来了?没有回答他。太爷爷显得很激动的样子,就说,景坤你听着噢,这次对篷,咱们必须去!你妻子的病不能再耽搁了。还有,咱周家班喇叭必须赢!
院子里的人,渐渐地安静下来;病人的呻吟声,也渐渐地停止了;地上觅食的小麻雀,也不唧唧喳喳叫了;似乎只有白亮亮的阳光在院子里轻轻地游走着。
周学宝那年是十岁。
那次嗽叭对篷是晏口街南头石长山儿子结婚搞的。石长山是晏路口有名的大户。他又当晏路联保保长。石长山儿子外号叫“老扁”。听说老扁在阎锡山队伍里还是在汪精卫队伍里当营长当团长什么的。这还了得!走动短枪一挎,身边再跟着几支长枪,恐怕连县太爷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下轿子呢!
晏路是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口,所以叫“晏路口”。晏路口逢集,十天逢两次集:逢五、逢十。所以乡下人又叫晏路口“晏口街”。
晏口街在前车轱李家西边。顺周家班门口官道走是十里路;沿着周家班家后濉河岸走,只有六里。
老扁结婚的日子是选在古历五月二十八。古历五月二十八那天是晏口街逢庙会。
石家在晏路逢庙会这天搞喇叭对篷,不仅在咱们虹县有相当的影响,在周边的几个县也有一定的影响哩!说是石家半年前就把请贴发出去了,邀请享受如此待遇的,也只有濉河北边后车轱李家的李二喇叭班了。说,凡踊跃参加者,都有奖赏;金榜夺魁,奖三十块大洋。比赛时间总共是1天。爷爷讲,办红事情搞喇叭对篷,正式比赛时间都是1天。这是咱们淮北不成文的规矩。
那天,爷爷头上戴着旧草帽子,大喇叭往少马子里边一装,然后把少马子往肩上一搭,就带着爹和叔叔,是从家后河岸上走的。周学宝那天也去了。周学宝身上斜背着那只娘缝的土布书包。周家班没有发给请帖。他们是毛遂自荐。其实在前车轱李家人的眼里,周大头的喇叭是不能上大场合吹的,数门头子要饭还凑乎听听,稀可早晚,给一些图省钱的小户人家送老殡什么的,胡乱吹吹响声,混口饭吃吃,也还管(淮北人讲管就是行)。
爷爷那天起的特早。太爷爷那天起得也早。爷爷弯着腰走出他住的两间小屋,来到家院子天刚擦点亮。就找把铁锨来先把奶奶夜里吐的一滩污秽掏灰来盖了,然后用铁锨除出去倒在家后茅厕后边的粪池子里,然后就蹲在院子里巴叽、巴叽地吸着老烟袋。周学宝知道,这是爷爷的坏习惯。爷爷早晨起来,必须得先蹲在那里过足了烟瘾,才能去干别的事情。哪怕是天快要塌下来了,爷爷也得先把一袋窝子老烟叶巴叽完。爷爷巴叽了几下,就连连咳嗽几声,接着就朝地上呕吐了一大口。太爷爷是听见爷爷的呕吐声,才探着两腿从他的小屋子里走出来的。
景坤,天还早着唻,咋就老早起了?太爷爷一走出屋子就说。
爷爷说:叔,今天要去对篷,咱心里老觉不踏实咧。爷爷说着话就腰弯着站起来了。爷爷头上还是戴着那个旧草帽子。
太爷爷说景坤你要记着,咱周家班喇叭,无论是跟谁个对篷,都没输过谁个。太爷爷站在爷爷旁边,比爷爷高出一个头。
爷爷说咱记着咧。
太爷爷说,想当年,西安大雁塔那里搞的那次喇叭对篷,那才叫过瘾咧!你爹吹着一支大喇叭,你叔我吹着一支小喇叭,咱哥弟俩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跟河北沧州的名震江湖的“喇叭四王”王大虎、王二虎、王三虎、王四虎弟兄四个对篷,咱哥弟俩以小战多,拼了一天一夜,天刚亮上,咱俩吹奏了祖上传下来的门面曲子《百鸟朝凤》,还是咱周家班赢了。可是……太爷爷不说了,两边长出长白毛的眉头皱了皱,却又将眉头舒展开了,接着,太爷爷又说了,太爷爷说,可是那次对篷过后才几个月,你爹在河南开封就遭人暗算了。太爷爷不说了。太爷爷抬着头望远方看着,其实太爷爷什么也看不见了,太爷爷像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天,渐渐亮了;院子里,有微微的风吹着。娘这时走进小锅屋里,烧早饭的。不多一会,那间小屋里就响着娘手拉风箱烧锅的声音了。同时,草屋脊上的烟筒里,冒着一股股黑烟,接着,就变成了一缕缕青烟。
北边的大门一响,爹和叔叔也都从那几大间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望着爷爷,望着太爷爷,谁也没敢吱声。两个年青的汉子,就只顾地站在那里望着。
太爷爷说话了。太爷爷说景坤,你把玉文、玉武都喊过来,就在咱家这院子里吹一支曲子,咱听听看可行。
爹和叔叔没等爷爷喊,就都走过来了。
爷爷问太爷爷,叔,你老想让吹哪支曲子你说。
太爷爷讲,随便随便,嗯—,干脆就吹当年你爹喜欢吹的曲子《雁落沙滩》吧。景坤,你知道吗,这是你爹当年跟“喇叭四王“对篷,用大喇叭吹奏的重点曲子之一。太爷爷说,景坤,你也用大喇叭吹奏这支曲子让咱听听。
爷爷就说叔,那咱就吹给你老听听。爷爷把手里的烟袋朝裤腰带里边一插,就转身走进他住的小屋里拿出来一支大喇叭,朝嘴巴上一搁,吹了。
太阳出来了。有几束阳光斜斜地照进了周家班院子里。院子两扇旧木门是插上的。爷爷恐怕吹喇叭声音从院子里传出去,太声张了会招来村子里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走过来进了院子,说三、道四。
太爷爷听罢了,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景坤,你吹的,咋一听,有当年你爹吹的那个味,可是你的技艺,最多只学到你爹的五成呐!
爷爷听了,一脸的羞愧样子站在那里,背驼着,一只手还扶在膝盖上。阳光有些灿烂,把爷爷的影子歪歪地照在了地上。
太爷爷说景坤,你把喇叭递来,爷爷就递了。太爷爷一边伸手接过从爷爷手里递过来的那支杆子磨得光溜溜的大喇叭,一边说,景坤你吹奏《雁落沙滩》,首先脑子里要有一群大雁慢慢地从地上飞起来再慢慢地往沙滩上飞下去的那种感觉,大雁落下去时,公母是在一起嬉戏的那种感觉也要有才行,吹奏的时候,一定要体现出来,慢慢地由低音转向高音,再慢慢地由高音转向低音,接着,太爷爷就给爷爷做示范动作:吹奏几声,就用一只手在半空中画着大雁起飞由低向高的孤线,再吹奏几声,又用那只手在空中画着由高到低的孤线……
娘从锅屋里走出来,一手撩起搭在肩上的土布手袱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就说,吃饭了。
太爷爷说,都先别吃饭。太爷爷说过了,让爷爷再把《雁落沙滩》吹一遍听听。
爷爷就伸手接过来太爷爷手里的那支大喇叭。按照太爷爷示范的那样,吹了一遍,太爷爷说听起来技艺比刚才好了些。接着,又说,景坤,咱想不如这样:你还是吹你的大喇叭,让玉武吹小喇叭,玉文吹笙,小学宝吹笛子,你们爷孙四个吹奏一遍咱再听听。不过一定要突出大喇叭才行。
爷爷说行。爹和叔叔也说这样吹法幸许能行。就一起吹了……
太爷爷说,照这样吹奏,去对篷,咱周家班喇叭能赢。太爷爷又说,只有这样用像唱戏样进入角色来吹,才能吹出最好的效果!
吃过饭,爷爷伸手朝嘴巴上一抹,爷孙四个就上路了。
临走时,周学宝听见爹对娘说,你留在家里,千万照顾好娘,还要照顾好爷爷。咱跟爹一起去对篷,一定能把那三十块大洋赢来家,给娘瞧好病咧。
河岸上的路是夹在刺槐树林子里的,有一大步宽,向西向东都望不到尽头。望上看,天空和这条林间小路,是一样的宽,一样的长。周学宝一边跟着家里的大人往西走着,一边朝河里看着,河里流淌着耀眼阳光。天地间亮亮堂堂。路上阳光不能直接照进来,只能从树叶的空隙里,漏下来,落在路上变成了斑斑的亮点。忽儿出现一段子被木轱辘小独轱辘车子轧的一道道车辙。两旁全是刺槐树绿色的树冠,路边存积的枯树叶里长出了一棵棵叫黑墨丑的野草稞子,藤蔓上开着一朵朵、一簇簇紫黑色的花,花的形状像小喇叭,花心特白,黑白反差特大,这种黑墨丑花据说只有在淮北的濉河岸上夏天里才开,周学宝每次见着这种花,就觉得她好看。
爷爷在前边只顾腰弯着走着,走热了他就伸手把戴在头上的旧草帽子抹下来,拿在手上当扇子,一边走路一边朝身上扇风。
周学宝两只眼睛闲不住,一边跟在爹和叔叔后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望天上看看,一边望路前边看看,一边望河里看看,这时候,他突然看见了河心里有一条带帆的打鱼船,从西往东驶过来,船上还有人唱歌呢!像是女的唱的,听起来怪好听,却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就跑到前边问爷爷,爷爷就伸耳朵朝那边河里听了听,说道:听起来像是咱河南的山里女娃子唱的情歌咧!
爷爷,什么叫情歌?
情歌,就是女娃子想念男娃子唱的歌。
肩上驮少马子的叔叔急忙走过来逗着周学宝,说,打个比方吧,情歌就是猫叫春,是母猫发情叫的那种声音。周学宝就咧着嘴笑了。笑罢了,周学宝问爷爷濉河总共有多长,河水是从西边哪里淌过来,往东边又淌到哪里去。爷爷说,濉河到底有多长,咱没量过。可是,咱知道这濉河里的水是从咱老家河南那边淌过来的,经过咱们这淮北平原,再向东一直淌进江苏的洪泽湖里边。
周学宝说噢——。
爷爷点着了一袋烟窝子老烟叶才刚吸了一下,却又连连咳嗽了几声。就一只手扶着膝讲着,爷爷说,濉河是自然形成的老河,古人称它睢水。濉河以前不叫濉河,叫濉水。听村上人讲,当年项羽大败刘邦的“濉水之战”就是在这段子睢水里。爷爷又吸了一下烟袋,这次没咳嗽。就说,其实在古代人的眼里,咱们中国只有一条河叫河,那就是黄河。对于咱中国人来说,黄河是母亲的河咧。别的什么什么河都不叫河,叫水了。爷爷说,听说黄河从前经常泛滥,把大量的泥沙一次双一次冲进濉河里,造成濉河的河底深深浅浅,有时甚至淤滞不通,导致改道。听村上人讲,咱这濉河两岸本来是淤土地,因黄河泛滥带来的泥沙一次又一次冲击,有的就变成了沙土地了,有的就变成了沙淤两合土了。像咱家屋后子只要用铁锹用力向下挖一锹深,就能看到淤土了。
周学宝说噢——。
后边有一拨子男女,说说笑笑地正在朝这边走来,走得快快的,快要赶上来了。爷爷说这些年青人都是去晏路赶庙会的。爷爷说,庙会,晏路一年里只逢一次。对于咱们乡下来说,晏路逢庙会这一天,是最热闹繁华的一天了。
说话之间,周学宝见后边的那拨人说说笑笑像风一样刮来了,又说说笑笑像风一样从他和爷爷身边刮走了。
周学宝说爷爷,咱们可能走快些。
爷爷就讲咱们不急。爷爷说,过了前边井李王家村头的那个小河沟汊子,再走两节地远就到了。周学宝说噢——。
可是周学宝说过噢以后就无意识地朝爷爷走路的动作瞅了一眼,这才注意爷爷走路是多么艰难。爷爷是罗锅子,身后边像背着一口锅。周学宝看着爷爷走路的样子,即刻心里就发酸了。白白的阳光,穿过浓绿的树叶,把爷爷头上戴的旧草帽子射得闪闪亮亮,从帽子顶上裂开的窟窿里撑出来的那撮头发也被阳光射得亮亮闪闪,周学宝这时候才觉得爷爷可怜。爷爷腰弯得已经连走路都不方便了,却还得带着爹和叔叔出去吹喇叭,挣钱来养活一家人,奶奶又病在床上不能动,脸上和身上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天天夜里都得靠爷爷自己伺候着奶奶。周学宝觉得奶奶太受罪了,天天夜里都得又哼又叫的一整夜,折磨得爷爷一夜不能睡觉。周学宝走着,想着,就想起了生病以前的奶奶了。
奶奶裹着小脚,乌黑的头发在脑勺子后边窝了一个纂,外边用包网子包着,上边还插上一根银簪子。奶奶特能干,一天到晚不闲着,干完了湖里的,回来就干家里的,从来没说过累过。奶奶对娘特好,娘对奶奶也特好,他俩从没红过脸。周学宝记得,奶奶特疼他,每次家里烧绿豆稀饭喝,奶奶总是只喝上边稀的,把沉到下边碗底的绿豆,倒在周学宝的碗里,让周学宝吃。奶奶烧的绿豆稀饭可香啦!周学宝刚能记事时候,奶奶就把他带下湖玩了。家后子的河岸里边有爷爷跟爹俩在那里挖的几绺子荒地,春天里,奶奶肩上扛着锄,一手搀着他,来到自家麦地里,就两手抱着锄柄,弯着腰,一下一下锄 草,周学宝就自己在麦地里玩,看见小蝴蝶在麦苗子上飞,见怪好玩,他就伸手去逮,可是,他逮不着。麦地里有许多小蝴蝶在飞,白的、黑的、红的、花的,五颜六色的都有,周学宝连一只也没逮着。逮不着,他也喜欢逮着玩。当奶奶锄地锄口渴了,就两只小脚一扭一扭地去了河边,往往这种时候,周学宝就像跟屁虫似的跟着奶奶去了。奶奶来到河沿边上,蹲倒就用两手从河里捧出来一捧水,伸嘴去喝,没喝好,就再从河里捧出来一捧水,再喝。周学宝见河里的水虚清,能望着河底的硬泥,水边有小鱼小虾在杂草里玩耍,把水花花溅出水面来,接着又落下去,水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圈圈,一个小圈圈。奶奶喝罢了水,就把搭在肩上的那条留她擦汗用的土布手袱子拿下来,放进水里湿了水又拿出来扭干净了,擦把脸,奶奶就从河沿边上站起来,和周学宝一起坐在河沿上边一片长着巴根草的地上,奶奶就说乖孙子,听奶奶教你唱曲子,奶奶嘴里说着,就唱了。奶奶唱:
大喇叭
小喇叭
曲儿小
腔儿大
……
周学宝最喜欢听奶奶教他唱这支曲子了。
奶奶说:别看咱吹喇叭的不算是太体面的营生,可随你谁家,官也罢,民也罢,只要婚丧嫁娶,就得请咱吹喇叭的去吹吹,捧捧场,热闹热闹。
走不多时,周学宝看见了靠近河岸的左边有一个向南去的小河沟汊子,里边没有水,河底的淤泥干裂得像大户人家屋脊上一个个灰黑色的小瓦片。说它是个河沟汊子,其实,它与北边的濉河是没有任何联系的。是个死河沟汊子。爷爷说,这里说不定是黄河开口子那年被洪水冲出来的也说不定。前车轱李家人,把当年黄河泛滥,说成是黄河开口子了。
周学宝说噢——。他见爷爷继续朝前身子弯弯的走着路。
周学宝两眼顺着小河沟汊子朝南边看了看,见河沟汊子里边长着这边一片那边一片的茅芋草。有的茅芋草长的特高,有半人多高。井李王家村头,有几个人,正沿着河沟汊子边上的小路朝这边走来,周学宝一猜就知道那几个人是想来从河岸上去晏路口赶庙会的。
爷爷说,前边个就是晏路口了。爷爷说着就用一只手扶着腰,想歇歇身子,接着,爷爷就用另一只手指了一下前边,说岸下边那几间高屋,就是晏口街北头子的寺庙。
说罢了,爷爷就张口抬肩喘吸着,连连咳嗽着。爷爷从裤腰带上拿下来那杆老烟袋,从系在木烟袋杆上的布烟包里挖了一窝子碎烟叶,从烟包里拿出来火刀、火石、火纸煤,打火点着,吸了一口,又是连连咳嗽,咳嗽过了。就再巴叽地吸一口烟,爷爷不咳嗽了。这时候,太阳有点儿热辣辣的寡晒人。周学宝就顺着爷爷说的方向,去看那几间高屋。那几间高屋在河岸南边的一片绿树里,太阳把那片树林子照得一片阳光。远远望去,那里像是从天空降落的一大团绿色的云彩。在那团绿色的云彩里边,影绰看见白色的墙和灰黑色的瓦。阳光里的这个村庄,像是沐浴在一个绿色的世界里。在那片绿色下边,袅袅升起一团薄雾,那团薄雾升到瓦檐下边就不往上升了,白墙和树木还能影影绰绰的看见。爷爷嘴里巴叽完一烟袋窝子老烟叶,顺手就朝他穿的草靯子底上磕掉了烟袋窝里烟灰,然后把那杆老烟袋习惯地往腰带里一插,就说咱走。爷爷就佝偻着腰向前走了。
爹和叔叔那天也都是赤着两只大脚丫巴子,穿着草靯子走路,周学宝也是赤着两只小脚丫巴子穿草靯子走路,爹这时突然问爷爷,说爹,依你看,咱这次能有几成?说罢了,爹就不吱声了。从上路到这时,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爹老实。爹不爱多说话。爹做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周学宝知道,爹只有把想说的话,在肚子里憋极了,爹才会说出来的。爹既然说了,说明爹觉得这句话是非常重要的了。爷爷没有马上回答爹问的话,腰弯着只顾走着,连连走了多少步,爷爷才转过脸,把耷拉下来的眼皮一睁开,说道:玉文,这你跟玉武俩是知道的,从打你二爷爷那年在宫里出了事……咱周家班就再没有人去参加对篷了。爷爷非常痛苦的样子说着,就不说了。爹没有吱声。天气有些热了。爹用手掠起身上穿的土布小褂,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用手扶正了肩上少马子,转脸朝太阳看看,就只顾往前走了。周学宝听小路两边的树林子里,这边,那边,都有小鸟的叫声。河岸上,开始散发着热烘烘的泥土味,和青草味,还有从下边河道里随风刮来的水腥。刚才从小河边汊子南边走过来的那几个人,经过这里时,有的认识爷爷,跟爷爷打招呼,说是去晏路口赶庙会的,就朝西边赶路去了。
那几个赶庙会的人刚走过去不久,爹就走上来跟爷爷讲河北的李二昨天傍晚就带着喇叭班过了河,往晏路口去了。还讲睢宁桃园的盖苏北魏矮子也带着喇叭班,昨天好黑时到的晏路口。爷爷说,人家都是接到石府请贴的。还说,老规矩,对篷的头天晚上,要选出一两个喇叭班,给晏口街上的乡邻乡亲献献技艺,表演表演,捧捧场热闹热闹。爷爷说,石长山是晏口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又当联保保长,听讲石长山的宝贝儿子在军队里又当不小的官,人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别说像咱们艺人随请随到,说不定连县太爷也去恭喜送贺礼呢!爷爷说着,脚步停下来,驼背的身子向上直了直,歇息了一下,却又艰难地朝前边走着。爷爷边走边说苏北魏矮子的嗽叭吹得有多好多好,我只是耳闻,没有目睹。像河北李二,几年前,我去过一次虹县,刚走到南关桥上,看见南关有一大户人家带儿媳妇,请的就是后车轱李家的李二喇叭,那天,我既耳闻也目睹。这人,确实名不虚传。那天,李二吹奏的是《百鸟朝凤》,确实吹的可以。嗯——,爷爷略耷拉下来眼皮想想,又说,这次……若是咱周家班喇叭跟李二喇叭班对篷……爷爷不往下说了。却说,常言道:“好拳打不赢癞戏子。”爷爷说,别看李二这人长得尖嘴猴腮的,个子也小,可他好斗心强着咧!他一定参加过不少次喇叭对篷。我是想,若是比技艺,咱周家班喇叭一定不得输给他,可人家李二对篷经验要比咱们丰富……
叔叔就走到爷爷跟前说,什么经验经验的,有屁用。叔叔说着,歪着头斜着眼朝爷爷狡猾地做了个鬼脸,“噗哧”一声笑出声说,爹,你若是担心咱们周家班这次去对篷凶多吉少,不如咱这就赶紧跑回家把爷爷搀来,乖,只要让爷爷去跟他们对篷,我敢说,什么屌李二李三的,什么屌魏矮子魏高子,金牌,咱周家班是裤裆里抓王八,稳拿!
爷爷没好气地说,去去去,给我滚开!爷爷又说,玉武,你也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到咋时才能长成个大人的样?亏你小子能想出来这样的骚主意。
叔叔像受了委屈的样子,把脸拉多长,嘟噜着嘴,说咱这不也是想赢钱给娘瞧好病的吗?再说了,爷爷当年曾经是大清第一喇叭乐师,爷爷吹喇叭都能把宫女吹上了床……
玉武,快闭上你的臭嘴!爷爷不是说,而是吼。爷爷气得浑身发抖,眼角上的肉和腮帮子上的肉也在抖动着。
往后,若再听谁这样瞎胡扯。咱揍断他的腿看谁还敢瞎胡扯!爷爷气凶凶地警告着说。
叔叔吓得没敢吭声。
爹斜着眼瞅了一下叔叔,就急忙走过去劝爷爷,让爷爷消消气,别再生气了。爷爷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你爷爷早已经成了废人了。他对吹喇叭早已经死了心了。爷爷这话是说给爹和叔叔听的。爷爷说,你爷爷的痛苦,只有我才能知道……爷爷声音一下变得嘶哑了,接着,爷爷眼里就充盈着泪水,爷爷伸手抹了抹眼睛,“赤溜”一下鼻子,却又声音硬梆梆地对爹和叔叔说,为了赢钱瞧好你娘的病,即使这次你爷爷愿意出面去对篷,咱周家班也丢不起这个脸面呀!爷爷黑瘦皱巴的脸一下变得像天要下一场大暴雨似的阴森森的难看了。爹慌忙走过去扶住爷爷,爷爷张口抬肩的喘吸了一口,说:哪怕搭上我这条老命,咱周家班也要赢!
可是,爷爷没有想到,这次对篷,他输了。
晏口街到了。
这里今天逢会,逢一年一次的五月二十八庙会。逢庙会,晏口街人讲叫起来怪别扭的,不如干脆叫逢会顺口,就这样叫了。
在淮北的乡下,逢会这一天算是最热闹繁华的一天了。古历五月二十八这一天,在淮北平原上来说,粮食归仓,草已堆垛,庄稼地里该收的已经收了,该种下地的也纷纷种下地了。这一天正是庄稼人清闲的时候,一听说今年晏口街逢会还搞吹喇叭比赛,天刚麻糊亮,十里八村的村民,就都匆忙地起早做了饭吃,扶老携幼的赶来了。
周学宝一走下河岸,好像就能闻着晏口街逢会的气味了。他见脚下这条通向晏口街北头去的土路上,一路上净是去赶会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拨子接着一拨子,朝南边的那片绿树林子里去了。
晏口街就在那片绿色的树林子里。晏口街分街里街外,都是挺直的南北街,街里叫晏口街,街外叫圩外,晏路在东边,圩外在西边,中间仅是隔着道围沟,实际是一个自然村庄。类似这种结构的村庄,在淮北的濉河两岸,多的是。叫街里也罢,叫街外也罢,乡下人就都叫晏口街。逢会是在晏路街逢的。十天逢两次集,也是在晏路街逢的。夏天里,由于晏口街村里村外到处长的是参天大树。桑树、柳树、榆树、槐树、臭椿树和香椿树,还有什么什么树,远看只能看见像一大团云彩样的绿色树冠。
走近时,村庄的房屋就能看见了,周学宝来到了村北头,看见有一座青石板垒的小桥,上面是条褐黑色的土垃路,这条路直通到晏路街南头。小桥下边是一道围沟,只有几米宽,有水,水虚清。水皮上生出一片片藕叶,有的藕叶已经像绿色的小洋伞一样撑出水面了。沟边上长着几棵水柳树,有的柳条子衔着水,水里倒映着柳树,藕叶上有几只红蜻蜓在那里玩耍,太阳照在上面,散发出热烘烘的气味,沟里边淌亮。
过了青石板小桥,爷爷转头望了一下太阳,就说,天还早唻,咱在这吸袋烟,歇歇再走。爷爷就蹲在街头的一棵被驴啃了半圈子皮的楝枣子树下,巴叽着吸烟了。周学宝这时就朝街西边寺庙院墙的大门望了望,是两扇子黑漆大木门,见门是开着的,有一男一女年青人刚刚从街南边走过来,两个人站在大门口,南看看,北看看,就哧溜一下走进去了。看样子是刚结婚的小俩口,一定去寺庙里烧香磕头拜观音娘娘,周学宝朝那个上身穿着土布偏襟花小褂的媳妇看了看,见她一只胳膊上弯弯地挎了一蔑篮子好吃的果子,上面还摆着几株香,细条条身子后边垂着两根乌黑的大辫子,一走路,两瓣屁股还一扭一扭的。爷爷嘴里含着玉烟袋哨子说,瞧人这小夫妻俩感情有多好哩!不用猜,一看就知道,这是去寺庙里烧香烧头,求观音菩萨,早生贵子的咧。爷爷的嘴里有烟雾散发出来。
爷爷就讲每年晏口街逢五月二十八会,从早到晚都有人去寺庙里烧香磕头的,许愿还愿的。爷爷讲,说起来那是寺庙,其实只有那三间门朝南的大瓦屋,那叫大殿。爷爷用拿着烟袋杆子的那只手往那边一指说,这不,就是门口长着那棵银杏树的那三间大瓦屋。一走进大殿,正房供着西天佛祖泥像,东边偏房供着泥像是送子观音,西边偏房供的是……咱记得大概不是财神爷 ,就是土地爷,前年子,咱还给他上了一株香咧。爷爷巴叽吸一口老烟叶,嘴里边有点往外流口水,又说,那里边只住着一个老和尚,听讲那老和尚老家是蚌埠的还淮南的,毛笔字写的要多好有多好,每年过年都替晏口街人写门对子。叔叔这时急忙插话说,那秃头和尚是个骚老和尚。乖,听人讲去年五月二十八会晚黑里,他把井李王家来许愿的小媳妇日了呢?
玉武,再一嘴瞎胡扯,腿给你打断!
爷爷说话时候并没有生气。
叔叔尴尬地笑笑,就不敢吱声了。
爷爷望了一下太阳,说花轿快该来了,咱走吧。就把烟袋窝里的烟灰磕掉,烟袋往腰带里一插,就弯着腰朝街里走去了。
爷爷一边走一边说,等花轿来过,新娘子跟新郎官俩拜过堂了,对篷比赛才算正式开始唻。咱们不迟。
晏口街逢会,周学宝从没来过。但是,河北八里王家前年春天逢三月二十会,娘带着他坐船过河去那里赶过一次。周学宝觉得晏路口街怎么跟八里王家,像是打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也是村里村外都是树,也是土路,街狭小狭窄,街两边也全都是屌小土草屋。家家门口都有树。户户门口都有一个石台子,周学宝知道这是留大人们下湖干活收工回来坐在上边歇歇子的。早晚有时候从家里端着碗出来,也能坐在上边吃饭。天热,夜里能坐在上边乘凉,还能躺在上边睡觉。整个街筒子里都是人,买的卖的,应有尽有。街东旁,有个推独轱辘木轮车子在那里卖生姜的老头子,引起了周学宝的好奇。他觉得这老头子怪好玩。一脸毛胡子,头上戴着西瓜壳帽,手里握着一张煎饼,里边卷着大葱,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爷爷说,来咱们这里卖生姜的老汉,都是打山东来的。周学宝说噢——。
周学宝沿着土路小街,一边朝南边走着,一边两眼到处看着,这条街走有一多半时,就看见街东边大门旁边一边一个站着两个手端着长枪的人。爷爷说,这里就是晏路联保。爷爷又说,联保管的范围可大哩!听说一个联保,管下边大小十几个保呢!走过了联保门口,周学宝看见街东隔两三家子住家的南边有一个大巷子,里边是一个通向东边围沟的沟汊子,其实是个旱沟汊,沟里到处是烂麦秸和碎碗茬子。南边沟坡那一棵小刺槐树上拴着一头小毛驴。旁边还堆着一个小麦穰垛子。再朝南走,周学宝看见的是一个新鲜的世界了。
这个十岁小男孩,他老远就看见在一家门口的两棵树上拽着一幅红布大标语,那门是两扇子带铜环子的大木门,门是朝里边开着的,门上贴着大红纸,还有花花丽丽门楼子上悬挂着的两个通溜红的大灯笼。那边的整个街上,摆满了大桌子大板凳。心说,恐怕晏口街的大桌子大板凳都挨搬到这里来了吧。被请来的弄么多喇叭,也都是一坨子七八个人的围着一张张桌子坐着,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拉呱的拉呱。不同的面孔,在阳光里表现出不同的生动来。桌子上边都摆放着石家招待的一壶茶和一只专为喝茶用的大黄碗,还有一盒子白纸包的洋烟,一盒子洋火,同时桌子上边还摆放着各色的喇叭、笙、笛子和锣鼓家伙,阳光把那些玩意照得亮亮的。
周学宝这时候着急了,心话,人家弄么多吹喇叭的早都来了,咱们来迟了,人家不给报名咋弄?来迟了不让参加这次吹喇叭对篷,那还上哪挣钱给奶奶瞧病?孙子就有点生爷爷的气了。周学宝就噘着嘴说:爷爷,地点都挨人家占完了,咱还怎么吹呀?
爷爷就说,不碍事,咱不迟。新娘子还没来,新娘子来了,小俩口子拜过堂,对蓬才能开始唻。其实,要说是来迟了,肯定是来迟了,爷爷心里比谁都清楚,人家昨天下午就都纷纷地来过了,晚黑里艺人们还得先亮亮家伙咧。当然,爷爷说不迟实际上也对,对蓬今天才能正式开始。往年对篷,也有到了正式对篷那天才报名参加的。来到石家门口,爷爷说,咱这就进去找石保长报名去。周学宝见门旁两边卧着两只吡牙裂嘴的石獅子。爷爷这时刚上了门前第一个石头台阶,就听院子里一声吆喝:那几个要饭的,你们不准进来!一个大额头的红脸汉子从大门里边急忙走过来拦住了爷爷。爷爷一脸陪着笑,说咱们不是来讨饭的。咱爷四个,是来报名参加喇叭对蓬的。对篷,可有石府的清贴?嗨嗨,咱没有。没有请贴,那你们就请回吧。咱们是东边前东轱李家吹喇叭的周家班。爷爷又说,你就是晏口街有名的老执山爷吧,爷爷说,你不认识咱,咱可认识你咧。
被爷爷称山爷的大额头子老执就变得客气些了,说道:不瞒你们说,石府这次请来参加对篷的全是各地的高手。实际上,石府这次搞的是咱们整个淮北平原第一次吹喇叭的比赛。既然你们没有请帖,就请回吧。爷爷说敬爷,咱人都来了,就给方便吧。大额头子红脸汉子就说,你们请回吧,真的不行嘞。
周学宝一见这个当老执的硬撵爷爷走了,不让咱们报名了,心说,这可咋弄,这可咋弄,老执是办事人家请来当总指挥的,在这里他是最当家的。老执不让报名,就参加不成这次喇叭对篷,奶奶病还怎么瞧?一想到奶奶,这下可把这个小男孩子真的急坏了。就气得嘴噘多高地说:别隔着门缝子看扁人了!请来的都是高手又咋的?有什么了不起?告你讲吧,我太爷爷当年还是全国喇叭王哩!
爷爷一听孙子说出叔叔当年吹喇叭的事,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子,正要对周学宝发火时候,石长山挺着大肚子正巧从大门里走出来,叉着两条短腿站在石头台阶上,嘴巴咧多大笑着说,哟!人不大,口气还不小呢!爷爷忙用一只手朝周学宝锅铲子似的头发上一搡,还不快去跟石保长认个错。爷爷说着,就朝石长山恭谦的陪着笑脸。周学宝说,就不。接着,嘟噜着小嘴说,哼!若敢让咱周家班报名参加,就能把三十块大洋赢来!石长山依旧咧着大嘴巴笑着说,那好。你就吹一下让我听听,若行,我就让你们参加。周学宝伸手从他肩上挎的那只娘缝的书包里拿出来他常吹的那支小喇叭,朝嘴里一搁就吹了,吹的是《拜花堂》曲子,喇叭一响,街上赶会的人一下子围上来一群,各篷喇叭班也都纷纷朝这里望着,石长山情不自禁地拍了两下手,说小师傅真还有两下子。这就对大额头子红脸汉子随便地说了一句“让这几个人也参加吧,就朝街上走去了。”
叔叔说,你看石保长脸上胡子光得虚青,喜得熊嘴巴咧得跟裤腰样。乖,让人觉得今个不是他儿子结婚,倒是他自个儿娶媳妇哩。周学宝听了嘻嘻地笑。爷爷说,玉武,可别瞎胡扯。
周学宝一见石保长答应让他们报名参加了,心里就高兴了。心话:这不就能挣钱给奶奶瞧病喽。可是,大额头子红脸汉子却说,石保长让你们参加,我也不能同意。路有路规,行有行规,既然请我当老执,那就得我说得算数。石府下请贴邀请八个喇叭班,昨天晚上人家就全部到齐了。若再安排你们周家班喇叭参加,就成了单数九字。大额头子红脸汉子伸手从偏襟子大褂子里边的衣兜里掏出来一盒白纸包的洋烟,用手指从里边抽出来一根含在嘴上,又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盒洋火,擦着火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将嘴巴张开,烟雾就从嘴里和鼻子里悠悠地散发出来,对爷爷显出一种格外客气的样子说:周师傅,请回吧。
爷爷还想说什么,大额头子红脸汉子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朝外朝他连甩了两下手,意思是:送客!
爹就劝爷爷说,爹,别再求人家啦,好话说一抬筐,人家还是撵咱们走。爹,咱走吧。周学宝一见,傻了眼了。心话:这可咋弄?这可咋弄?
爷爷刚想转身离开,叔叔就说,爹,咱们来都来了,哪能说让咱走咱就走了呢?爹,我有办法了。你都在这等着。叔叔说着,就走到大额头子红脸汉子面前一脸笑着,说,山爷,其实咱久仰您老人家大名咧!我敢说,在咱们濉河两岸,您老人家的大名,如雷贯耳,像雨后春笋,像……大额头子红脸汉子就说,还是你小子说话中听,还是你小子说话中听,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叔叔说,还是咱周家班报名参加对篷的事咧。这事真的不好改了,对篷下贴子一共是八个喇叭班,正好是个双数,若再增加你们周家班,就是九,成了单数喽。敬爷,咱们濉河两岸人不是常说“要想有,三、六、九嘛 。”有就是早生贵子。哪有谁家不想早生贵子的?大额头子红脸汉子乐得伸手朝叔叔肩膀子拍一下,说还是你这人脑瓜子灵便。那好吧,你们跟我来。爷爷连忙双手抱拳说:谢谢山爷,谢谢山爷。
来到大街上,周学宝看见石长山站在一张吹喇叭的大桌子上讲话哩。周学宝刚听他说各位师傅……就看见他赶紧仰脸去看太阳,接着像驴样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就有人开玩笑说:八成是新娘子想老公公了呗!逗得那里一片嘻嘻哈哈地笑。石长山接着说,你们好!啊,这个这个,诸位千里迢迢,爬山涉水,不辞劳苦光临我晏路口,令我晏口蓬荜生辉!啊,这个这个,我代表晏路联保的父老乡亲,对诸位光临深表感意!为弘扬我淮北民间音乐,我借犬子新婚大喜之日,在晏口街举办这次喇叭比赛,能把诸位请到,我石某深感荣幸至至。
周家班爷们几个,这时,跟着山爷忙忙地走着,到了街西一户人家那里抬了一张大方桌子和四条长板凳,又到了一户人家那里,拎了一壶茶,拿了一只大黄碗,山爷还从身上掏出那盒白纸包洋烟和一盒子洋火递给他们,让他们到街的尽南头子小石桥外边场边子去设篷子吹奏。还说,既然石保长刚才发话了,这晚子离响午饭还早着唻,刚巧今个天又逢五月二十八会,你们几个不如先在这街上逛逛,赶赶会,哎,对喽,这挨北边街东沟汊子里,等会,还有咱们虹县南关的二孩来唱大鼓嘞。周学宝见大额头子红脸汉子说了这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说,别忘了晌午来石保长家吃饭,晚黑里开席也来吃饭噢?哎,对喽,等人家下午对篷结束,你们别忘了去石保长家里找胡管家胡老细领赏钱噢?爷爷说,谢谢你喽,山爷。只要能放下大桌子,咱们在哪吹都管。爷爷用手按了一下头上的破草帽子,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扶着腰就走了。周学宝手里端着碗,爹和叔叔一前一后地抬着大桌子,桌子上放着四条大板凳,顺着街边子墙根向前走着。
周学宝觉得太阳寡晒人了。街筒子里,来看吹喇叭的,也变得多了。树枝子不动,树叶子开始打着卷儿,天地间显得特别地空旷,连一丝云彩也没有了,天像掉下来似的透亮。每张桌子边都挤满了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把八篷喇叭围成一个个圆圈圈,满街筒子里都是人圈圈了。
看的人和来参加演奏的人有着不同的相貌,穿各色的衣裳,尤其是一些闺女媳妇,她们穿着自个最新最新的衣裳,有的是新褂子,有的是新裤子,头上别着新卡子,大辫子上扎着红头绳,在烈日照耀下,让人觉得非常灿烂,非常有生命力,望去犹如盛开在濉河岸边的一朵朵、一簇簇小野花。
大桌子,一张一张的,一直摆到街南头子青石板小桥这边个。路两边长着稀稀拉拉的仿佛永远也长不高的小刺槐和鲜嫩的草,有的草梢子上开着花,有小白花,有小红花,有小黄花,有小蓝花,几只小蝴蝶静静地在那开着花的草叶子上飞飞站站,站站飞飞。场边堆着一长方形的大麦穰垛和一个像大馍样的小麦穰垛,长麦穰垛边上,一只大红冠子绿尾巴的红老公鸡和几只母鸡用爪子搔地上撒的麦草,找食吃。周学宝发现场东边有个岔路口,向东向西向南全是官道。麦穰垛西边是一道圆圆的汪,汪里没有水,有厚厚的一层烂麦穰子,和钻出烂麦穰子里的稀稀的一棵棵水草。汪的西边岸上有一口用石头砌的吃水井,井沿边长着一棵弯弯的柳树,树杈上用绳子系着一只小木桶,专为留来往过路人渴了,到这里提水喝的。
爷爷见两个儿子抬大桌子热得劈头拉脸的都是汗,就说,玉文、玉武搁下吧,咱爷几个就搁这吹吧。
爹和叔叔吭哧一下子,把大桌子搁在了小石板桥南边的西南拐路边子上,那里有一棵两把粗的刺槐树,周学宝发觉树上边的叶子一半是黄的,一半是绿的,树干的一边挨牲口啃掉了一长溜子皮。爷爷把手里拎的壶茶搁在了大桌子上,周学宝就把手里端的大黄碗往大桌子上边一搁,爷爷这时把那盒洋烟和洋火也打身上掏出来搁在大桌子上了,他朝板凳上一坐,伸手就拿茶壶倒茶,又从桌子上抽出一支烟用洋火点着,搁在嘴巴上慢悠悠地吸,一边伸手从头上抹下破草帽当扇子朝身上扇,边扇帽子,边拿帽子打桌子上的苍蝇。周学宝热得满脸像刚揭笼的小秫秫面窝窝头,他没有朝板凳上坐,却瞄着腰,伸出两个指头悄悄地去树西边的田埂上捏着草上栖息的白蝴蝶。爹和叔叔坐在板凳上,两手扯起褂子擦脸上的汗,褂子没有扣布纽扣,敞开一黑一白的两个年青健壮的身子。长着国字形脸的爹,也伸手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洋烟衔在嘴巴上,拿起桌子上的洋火点烟吸着,他一边吸烟,一边转脸朝北边的街筒子里边望,然后仰脸朝天上望了一眼道:爹,你和弟弟暂且坐在这里歇歇,俺想去街上走走。爷爷就说,你去吧。爹抬脚就走了。
周学宝喊:爹,俺也跟你去!
爹用脖子驮着周学宝,走过了小石桥,朝街筒子里走去。
街筒子里到处都是桌子和人。爹驮着周学宝,顺着墙边子从南向北走着。周学宝骑在爹的颈背上,头后边的小辫子被颠得一甩一甩的。这时候太阳毒毒的越发地寡晒人了,街筒子里挨太阳晒的快冒出白烟来了。爹热得一脸一脖子都是汗,周学宝也热得一脖子一脸都是汗。爷俩个快走到石家大门口的时候,周学宝看见一个头戴席篷子的男人从旁边跑过去,一气跑进了石家的大门里边去了,大额头子红脸汉子叫山爷的老执就从大门里边赶紧地走出来,说,花轿快进街喽,放炮的准备把炮系好。放炮的哪?放炮的哪?一见放炮的没在,他就大声地喊。
老爷子,俺在这呐!立即有人应答。
没多会,周学宝就听见北边的街筒子里响起了一阵喇叭声,接着,就喂啦哇喂啦哇地从北边响过来了。周学宝看见一抬大红花轿,跟着一个戴西瓜壳小帽个子瘦小的吹喇叭人,朝石家的大门口颤颤悠悠地愈来愈近了。
戴西瓜壳小帽的汉子毛胡脸,脸瘦得像歪巴壳,晏口街人差不多都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艺名叫“猴子”的李二。在老执山爷心目中,这次对篷的赢家非人家李二莫属。所以就指派李二吹喇叭迎亲。
老执山爷手一挥,然后又把手一按,喊:“鸣炮!”
鞭炮在半空里噼哩叭啦炸响了。
花轿来到石家大门口搁下来,老执山爷赶紧从门前的石台阶上走下来,然后又忙忙地朝街上去了。
接着,周学宝就听见一声大喊:“奏乐”!
街筒子里即刻鼓乐喧天。
周学宝道:爹,人家都开始喽。赶紧回吧。
爹说,那就回吧。
爹驮着周学宝刚转过身往回走,周学宝就被眼前发生的事情给吸引住了。
周学宝看见一个裤裆里边露出小鸡鸡的小男孩,黄脓鼻子打着牙,一边跑一边喊:“快过来看花轿!”孩子们一窝峰似的跑过来围着花轿。周学宝觉得怪好玩,就嚷着从爹的脖子下来,也跑过去围着花轿。
新郎官从花轿前边的一匹大白马上下来,白马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新郞官胸前也戴着一朵大红花。周学宝见新郞官是个身子扁扁的大高个子,是个大扁头,两只眼睛却像金鱼的眼睛样往外鼓着,穿一身灰衣裳,头上戴着灰色的大沿帽子,腰上还别着一支盒子枪。周学宝就感觉这人怪吓人的哩。有人议论着说,你知道吗,这人就是石保长的少爷石柱天,外号叫“老扁”。,在军队里当官哩!那可不是,俺听说他是汪精卫的手下干将哩!太阳把老扁胸前的大红花,和马头上的大红花,照得红红的,亮亮的。老扁这时嬉皮笑脸地一伸手把轿门的布帘子掀开了,新娘子就被伴娘从花轿里搀下来,周学宝望见新娘子头上顶着一块大红布。
老执山爷把手里拿的一团子红绸布卷的长带子,一头递给老扁,说,你在前边牵着她走,又把另一头递给新娘子,说,你在后边攥住跟着他走。周学宝当时只觉得好玩,跟牵瞎子走路样。后来才知道那叫牵红线,是互相牵挂合二为一,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的意思。 周学宝看见在新郞官和新娘子走的路上撒了粮食,撒的有小麦,有谷子,有黄豆,有大玉秫秫,有小秫秫,周学宝记得一共是五种,大概的意思是预兆着年年都能五谷丰登。新郞官牵着新娘子,踩着路上撒的粮食,朝大门那里轻轻地走,缓缓地动,老执山爷就踩着新人走路的节奏,声音大大的喊:
花轿到门前,
两双全福寿。
吉星高照起,
豪华万万年。
新人下轿来,
鼓乐两边排。
亲友齐喝彩,
添喜又添财。
周学宝觉得这个叫山爷的老执嗓门子特别大。周学宝却又发现这个红脸汉子只要一说话就攒劲,一攒劲,大额头子上边的青筋就露出来像蚯蚓样,眼珠子就通红红,眼角上有两蛋子猫屎被太阳晒得发亮。
新娘子叫孟娟,是虹县拉魂腔泗州戏戏班子里唱花旦的,正是豆蔻年华时候,听说俊溜得跟仙女样,比老扁小十好几,艺名叫“白菜心”。
新娘子可有弄么俊,头和脸都挨红布蒙上了。周学宝一心想看却看不见,孩子们谁也看不见。有个豁了牙的小男孩子一边跟在新娘子身边走,一边歪头仰脸按新娘子脸上瞅,但任他怎么望也望不着新娘子脸,只能望着新娘子雪白的脖子。周学宝见新娘子穿的是一双像红辣椒子似的小红鞋,鞋帮子上边还绣着几朵怪好看的花。新娘子穿的红裤子红褂子,被太阳照得火红火红的,像火苗。新娘子在伴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跟着新郞官走上了大门前的石台阶,新郞官过大门门坎子时没有谁个敢吱声的,可新娘子在伴娘的搀扶下走到门坎子跟前,刚抬脚走进大门里时,有个半桩子高的小男孩就酸巴溜叽地喊道:
新娘子,
超门坎,
翘翘腿,    
挠挠蛋。
逗得看新娘子的人“噗嗤”一下子笑出了声。周学宝看见新郞官听了,喜得大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根子了。嘴里连说这熊孩子,这熊孩子。连小女孩子听了也笑得格格的。
爹这时找到了周学宝,就说:学宝,回吧。对蓬马上开始喽。周学宝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噢。
喇叭对篷快开始时候,各篷喇叭班,一个个就像刚拉满了弓的箭似的。街筒子里的人一下子多了好多,到处都是的,满满当当的,连唱大鼓书的,唱坠子的,套小碗的,卖狗皮膏药的,还有什么什么的,也都挨喇叭对篷这边吸引过来了。
对篷,就是这个喇叭班,跟那个喇叭班,两班的大桌子摆放相距十来米远的距离,面对面比赛吹喇叭。行话管这样的比赛叫“对篷”。之所以叫“对篷”,这里边有个说法。相传,吹喇叭是明朝洪武年间从黄河流域传到濉河两岸民间的,说是有一年淮河两岸闹灾荒,皇帝朱元璋家里的什么人,逃荒来到了淮北,把吹喇叭技艺传给了跟他一起讨饭的难兄难弟了。从那以后,那些人就去村上数门头子靠捱家捱户吹喇叭讨饭,比硬闯到人家门前张嘴向人家要吃好要多了,也体面多了。后来发展到给村上有的带儿媳子人家去吹喇叭喜庆喜庆;再后来,又发展到给村上死了老人的人家去吹喇叭送送死人。
据说那时候给人家吹喇叭,无论是办丧事还是办喜事,事主首先要在家门口搭篷子,篷子是用四根刺槐树干挖坑立在四个拐,若是办喜事,上顶上盖着一块大土布;若是办丧事,上顶上盖着一条苇蔑子大席,篷子搭好,再在篷子里摆放一张大桌子和四条大板凳,吹喇叭来了,就坐在篷子里吹奏。清末以后,事主就不兴给吹喇叭搭篷子了。
对篷还有一层意思:是说吹喇叭的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事主无论是办丧事还是办喜事,给吹喇叭的摆放大桌子板凳,只兴在人家的大门口摆放的。
周学宝见太阳这时候特毒,周身放射着白光,射在眼睛上灼热辣辣的,却看不清太阳的面目,又觉得太阳显得离人很近,像悬在头顶子上边,像木柴火烤的样,像麦芒子扎的样。摆放在街筒子里的一张张大桌子,一坨子一坨子围在桌子边的人和那些吹喇叭的人,阳光里显得五颜六色的。一个个被太阳晒得扑头盖脸的都是汗,有人连衣裳都汗湿了。捱着太阳不远的地方,镶着几绺似乎像白手袱子似的云,但它比白手袱子薄,却显得浑浊。树梢子不动,树叶子也不动,也听不见树上的鸟叫声。屋脊顶上的人和树老桠上的人,也都不动。
天地间静静的。
那天,周学宝骑在爹的脖子上刚来到南头小石桥的时候,老执山爷这时正站在石家门前的石台阶上,太阳把他的影子也晒在了他脚底下的台阶上了。他攒劲地“吭”了一声,算是清了一下嗓门子,就开始说话了。其实不是说,是喊:
各位师傅请注意喽,请注意喽噢!天气炎热,少安勿躁!谁英雄,谁狗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好!讲得好!有人从街筒子里站起来两手拍着说,俺们要的就是山爷你说的这句公道话!
街筒子里即刻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老执山爷红脸上高兴得直抖,显得有些激动,两手还做向下按的动作,嘴里连说谢谢,谢谢。两个眼珠子红红的,太阳已经把他眼角上的毛屎蛋子晒瘪了。接着,嗓门子也一下子提高了:
各位师傅请注意噢!今个是石保长公子石柱天喜结良缘大喜大庆的日子,石保长搞的这场喇叭对蓬是今非昔比!知道吗?每年子乡里搞喇叭对蓬最多也只是三五个喇叭班子,他又攒劲地清了一下嗓门子,吐了一口,在阳光里亮亮的,画了一个弧线,然后叭的一声落在地上,显得质地有声。可今个,石保长是邀请好几个省的高手在一起比的!将来要截入史册的!恐怕连在座的各位师傅都有可能被截入史册的!
街筒子里又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老执山爷脸上笑眯眯的,那是一种由衷发出的自豪感。喊的嗓门子更大了:
比赛的时间不到一天时间!这次分三轮子比赛:第一轮是所有来的喇叭班子在一起对蓬!第二轮只选拔前四名的四个参加半决赛!第三轮前两名争夺冠亚军!各位师傅,请你们把自家的门面家伙都亮出来,狗日的,我还是刚才那句话,谁英雄谁狗熊,是骡子是马那就拉出来遛遛吧!
喊到最后,老执山爷的嗓门子听起来有点儿劈了。
街筒子里有人连声高喊:好!好!好!
街筒子里的气氛空前高涨。太阳把老执山爷头当顶几根稀稀的头发晒得湿湿的,因为脱发败顶,在阳光里看去,肉乎乎的,油光光的,跟下到水里煮熟的豌豆面掺肉泥子炸的肉圆子样。老执山爷擦洋火点着一支洋烟,攒劲地吸了一口,歪着脸望一下子太阳,被烟呛得连咳嗽了几声。接着,就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两只红眼睛在街筒子里从南向北扫视了一下子,接着手一挥,做了一个向下按的动作,喊了一声:喇叭对蓬现在开始!
即刻,鼓乐声在街筒子里响起来。
因为第一轮比赛实际上是九个喇叭班一起比的,所以,锣鼓家伙,喇叭笙笛,还有什么什么就都一起响了。弄这么多班子的鼓乐一下子响起来,啧啧,你猜猜那气势,咦唏,真的就如一串子滚雷样,把整个村庄小集镇都震响啦!灼热的阳光,一片一片地撒在演奏的人和看吹喇叭人的脸上身上,撒在一支支喇叭上,撒在大街上,让人感觉那里所有的一切,和大地融在了一起,和阳光融在了一起。
老执山爷刚才举手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喊喇叭对蓬现在开始,也许是过分的激动,也许是注意力没在夹洋烟的手指头上,一下子就把夹在手指上的洋烟震掉了。他赶忙弯腰伸手去把那支没吸完的洋烟从地上捡起来,连洋烟上边的灰尘也没去吹掉,就朝嘴巴上搁,咝咝地吸着。他一边吸着,一边忙忙地往北边街筒子里去了。
老执山爷刚走过,石长山在管家胡老细的陪同下,从石家大院子里走出来,走到大街上。天快晌午,没有风,太阳毒得快能晒死人。胡老细专为跟着护驾,还用一只手给石长山打着洋伞,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地在街筒子里走着。
九班喇叭在一起对蓬,别说乡下的村民没见过,连有钱有势的石长山保长也没有见过。真可谓一大奇观了。这张桌子对着那张桌子吹,那张桌子对着这张桌子吹,两张桌子比赛着吹,有的共吹一支曲,有的各奏各的调,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借刚才老执山爷说的那句话:谁英雄谁狗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是一次高手对高手的比赛。一下子想从弄么多吹喇叭里边,真正地把最好的喇叭班挑选出来参加第二轮子比赛,确实不太容易。万一抓住芝麻丢了西瓜,给比赛带来不好的影响,用石家的管家胡万三胡老细的话说,那就是扯屌蛋喽。为了以防万一,石长山亲临赛场观阵。
石长山一边乐嘿嘿的走,一边观赏着喇叭班对蓬的鼓乐。胡老细斜着跟细秫秸样的身子,躬着腰,举着一只手给石保长打着洋伞。洋伞是黄色雨布製的,被白亮亮的太阳晒得鲜溜溜黄,远远望着,犹如大地上一朵特别醒目的黄色的野菊花。
看喇叭的人一见石长山走过来,就都老早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石长山每经过一个蓬子,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要么说恭喜石老爷,要么说石保长恭喜恭喜。石长山乐得鼻子眼睛都在笑。嘴里就回敬:哎,哎。胡老细对那些问候石长山的人哈腰点头微微笑笑,说谢谢,谢谢。
正在对蓬的师傅们,一见石长山走过来,有的用眼神给他恭喜,有的朝他点头表示问候。
李二的鼓乐蓬是设在晏路联保南边的街当央,正对着街东的沟岔子,应该说他的那张大桌子摆放的位置是最显眼的,石长山朝李二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李二正在跟西边的那张桌子对蓬,李二头上戴着紫绛色的半个西瓜壳样的小帽,太阳把他吹的喇叭下边的铁碗子,晒得一亮一亮,直闪着光。石长山一听就知道李二吹奏的是办喜事经常吹的曲子《喜迎门》哩。石长山就朝他很满意地点点头,笑笑,李二一见赶忙站起来,从嘴里拿下来喇叭,刚想说什么,石长山伸出一只手朝他做出向下按了按的动作,意思是让他坐下来吹。接着,石长山就跟胡老细小声说了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胡老细就把两只小眼睛一眯乎,转脸冲着李二喊:李师傅,这次对篷就看你的喽。李二再次停下来吹奏的喇叭,站起来一副自豪的样子说,谁有几根肋条子,都是你知我见的。嗨嗨。
火红的太阳。
喧天的锣鼓。
犹如潮水涌过街上的赶会的人。
满街筒子一片火热。
天快响午时候,对篷进入了高潮。突然间,仿佛各个喇叭班都纷纷把各自看家的绝活儿亮出来啦。
看热闹的议论出来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看出来了。乖,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家后车轱李家的李二真不愧是盖淮北的喇叭王哩。乖,你望人家锣鼓敲的,你望人家《百鸟朝凤》吹的,咦稀,吹的鸟叫,真的跟真的鸟叫声音一模一样好听哩。
接着,就有人大声连声呼喊着:好!好!好!
石长山听了感到震撼,就问胡管家是谁吹的这么好,胡老细两眼眯乎着笑笑说,那还能有谁?李二呗。石长山就说:走,咱们再去北边看看去。胡老细就躬着腰替石长山打着洋伞,一起去了那里,石长山走进去用羡慕的眼光看了一下吹喇叭的李二,心话,用喇叭吹奏好几种小鸟的叫声,竟能模仿得弄么出神入化,惟妙惟肖,佩服!佩服!李二一边用一只手拿着小喇叭搁在嘴上吹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掌朝喇叭下边的铁碗子口上一拍一拍的伴着动作。石长山轻轻地拍着手,赞赏着说:啊,吹得好,啊,吹得好。
胡老细咧咧嘴,咪咪一笑,说,老爷,人家李师傅吹《百鸟朝凤》,是盖淮北又不是一天的嘞!
李二一听夸他吹得好,就不吹了,急忙把搁在嘴巴上的小喇叭拿下来了。
石长山即刻乐嘿嘿地走到李二的大桌子跟前道:久仰!久仰!李师傅技艺高强,果真名不虚传。李二两只猴精的小眼睛看着石长山说,石保长,在咱们虹县,只有你才能把这样大规模的喇叭对篷搞起来,既然石保长瞧得起李二,我李二,一定给石保长一个惊喜。接着,李二就摆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笑笑说,咱还是那句话:谁有几根肋条子,都是你知我见的。
这时候,一个满脸灰巴拉叽的小男孩子从南边钻人空子朝这边子挤。石长山见小男孩子挤过来时一头一脸的都是汗,热得直喘粗气,挤到了一个牙齿疮黄的男人身边子就说爹,俺娘叫俺找你到桥南头子那边看人吹喇叭哩!咽了一口唾沫子,又说,人那边有个戴草帽子大头爷爷吹得可好听喽!好多人都跑过去听喽。
南边这时响起了一阵喧天的锣鼓声,接着,就听见那边有人唱起了拉魂腔泗洲戏,是个男的唱的,嗓门子特高,声音特别洪亮,好听,唱的是淮北民间最流行的一段子戏文《喝面叶》 。
大路上走来我陈士铎
一去赶会就三天多
………
唱腔圆润,声音粗犷,里边还裹着一股淮北平原泥土的温馨和白芋干子所散发的甜丝丝的略带点酸的味儿,一下子就能听出是淮北汉子唱的腔调子。
石长山带着一副惊喜的样子说道:难道是哪家喇叭班用喇叭吹的?胡老细就说,老爷,不可能,肯定不可能,连盖淮北的李二恐怕也不会用喇叭吹拉魂腔泗洲戏嘞!
石长山一脸乐嘿嘿地说,你说的倒也是。在咱们淮北,真还没听过谁会用喇叭吹奏拉魂腔泗洲戏。走,俺们过去看看,于是就朝南边去了。胡老细赶忙跟上去,哈着腰把手里打的洋伞举在石长山的头顶子上。这时候太阳已经当头了。
吹喇叭的当中有人在说,老二,老三,你俩都听见了吧?这次对蓬可能会有一场拼杀哩,他的话音刚一落,这边的观众,就呼啦一下子朝街南头子那边去了。在太阳底下望去,密密麻麻的净是人头,像有一年濉河里发大水过鱼阵似的沸腾和喧闹。
想起来东庄唱的那台戏
有几个唱得真不错
……
石长山乐嘿嘿地听着,一边跟胡老细拉着呱,一边朝前走着。
石长山在南边街筒子里看到了另外的一个场面:几蓬子喇叭都哑了,一张张大桌子的周围,都是冷冷清清的,没有观众,只剩下演奏的艺人,那些艺人坐在那里,一副副尴尬的面孔,一个个都昂着脸朝桥南头子那边望着,听着,有两三个年青的艺人,嫌日头太毒把土布小褂子脱掉顶在头上,爬到大桌子上边站着,其中一个正在为南边的演唱鼓掌叫好!
这时老执山爷从桥南头子那边两腿走路一纵一纵地走过来,说,石保长,正巧你和管家都在这里,俺有话跟你俩讲,狗日的,弄么好听的拉魂腔泗州戏,竟然是从俺这东边前车轱李家来的那个戴破草帽子大头老头用喇叭吹出来的呢!石长山听了猛一愣,接着就说,你是说……
胡老细有些尴尬,连连说道:真有此事,真有此事?老执山爷有些激动地说,你听听人家吹得活像城里戏班子唱的样。不是俺刚才亲眼所见,打死俺也不会信的!他们爷几个来的时候,你不也让那个小屁孩子吹给你听了吗?俺总觉得他们周家班是想混顿好饭剋的哩!幸亏那个黑脸小伙子会说好听话,俺才没把他们轰走。
石长山说,哎,对喽,前车轱李家有弄么好的喇叭班,怎么从来没听说?胡老细这时哈着腰,用手给石长山打着洋伞,微微地笑笑说,老爷,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唻!老执山爷在一旁说,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接着,老执山爷就跟石长山讲:石保长,第一轮子对蓬很快就有结果了,你看桥南头子是不是……
石长山说道:那还用说,这样的高手选入前四名是理所当然的喽!
老执山爷说,石保长说的是!石保长说的是!可是……老执山爷接着又说,石保长,这次对蓬不是八班喇叭,是九班喇叭嘞?石长山就说,这也好弄,这边街上正好是四对喇叭班在一起比赛,赢家是四个喇叭班,加上桥南边的周家班,一共是五个赢家,这五个赢家直接进入下午的半决赛对篷就行了。老执山爷伸出来一只手搔了搔大额头子上顶的稀发,有些为难的样子,说石保长,下午这第二轮子对篷,两对双多了一个单数,你看咋弄?石长山就说,大男人,哪有挨尿憋死的?山爷,你看天都大晌午了,你得赶紧去给比赛的艺人安排好吃的才管。老执山爷就三步并作两步往北边去了。
石长山望着一阵风似的走过去的老执,就讲,路学山这人尽管脾气有点不好,可给人家办事就是出力。因为这人在晏口街人缘好,班辈也长,人就都好喊他山爷。胡老细也讲,老爷说的是,山爷替人家办事一点儿也不藏奸。这时石长山就冲着老执大声说道:艺人的席桌子一定要跟客人的席桌子上一样的酒菜噢!还有,你告诉厨师,要上九碗十二碟,俺们晏口街的特色菜:香油炸花生米、锅蒸米粉子肉、家常豆腐,这三样哪一样子都不可缺噢!
过了街南头小石板桥,石长山就看见了场边子那边的风景了,场上站满了人,连麦穰垛子上边也站了人,路两边的小河沟埂子上边也站满了人,还有小路两边的麦茬子地里也到处站得都是人。那里,所有的人,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吹喇叭的那里。
太阳已经把人的影子晒短成一个个模糊的小疙瘩了。突然,天上生出了几团子黑云彩来。那几团子黑云彩慢慢地朝白亮亮的太阳那边游过去,一下子就把太阳遮住了。刮了一阵风,太阳忽儿又露出来。因为这片土地离北边濉河很近,一刮风,地上的燥热就向上一个劲地蒸发,像蒸馍锅上的蒸笼似的蒸得人身上火暑暑的。可看的人没有一个舍得离开那里的。
那天晌午,太阳毒得差不多能把人晒死,周学宝见没有一个人嫌热离开那里。在那片热土上,一时间,全场的观众鸦雀无声。
只有爷爷吹的那支大喇叭在唱着:
回家吧,回家吧
家中有老婆等着我
在雷鸣般的掌声里,爷爷一吹完曲子,就从吹大喇叭的嘴里喷出了一团子一团子火,出着,出着,突然从嘴里冒出来一团子红布,他就用手把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红绸布朝外拽,愈拽红绸布愈大,拽完了,再把他手里的那团子红绸布朝看的人眼前攒劲一抖,竟然是一面鲜艳的红旗,上边用黄丝线绣出了三个醒目的大字:“周家班”。
吃晌午饭的时候,各地来的喇叭班子全部集中在临时搭的一个大帆布篷子里面,八个人一张桌子,坐在一起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剋肉(剋即是吃),剋饱了喝足了,没有话也都找话说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个个直奔主题说,晏路口真是地斜唻?俺以为这次喇叭对蓬,夺冠的肯定是人家河北来的后车轱李家的猴子李二师傅喽。你看人家吹的那喇叭,你看俺们吹的这喇叭,别说给人家对蓬喽,说句难听话,给人家提草鞋子恐怕也不配哩!俺以为那三十块大洋的饷头,非盖淮北猴子李二莫属,这是板凳上定钉子的事。可俺哪能想到半路上竟然杀出个周家班来!逗是,逗是,周家班真的了得!别看戴破草帽的老头模样儿不咋的,可你看人家那喇叭吹的,还有人家演奏时的那动作,远远望去真的像一条龙吟唱哩!李二就说,河南前车轱李家来的周家班这位周师傅,他竟然能用喇叭吹奏咱们淮北的地方戏段子,而且吹技内功深厚,你听人家那大笛吹的,——大喇叭行话叫“大笛”,狗日的,那才叫吹喇叭的唻!李二心话:我李二,真要是跟这个周师傅硬凭功力拚吹曲子话,咱还不一定能胜他唻?
俺说李师傅,你说的是真的吗?人这叫真人不露相。其实,中国之大,能人多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李师傅可听讲过咱这虹县城里西关街上的刘铁头?刘铁头是玩大把戏的,他有把绝活,叫“油锤掼顶”。就是他盘坐在地上,叫几个人将一块三四百斤重的大薄板石抬起来压在他头顶上边放稳,他用两手在下边托着那块石头,再叫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年幼人举起大锤朝他头顶的大石头上攒劲地夯,只听咔嚓一声,石头都挨夯得碎成几大块,他头竟连擦破皮都没有。说是刘铁头无论到哪里去玩大把戏,都要在演出场子埋一根长竹杆,上边挂着一面飘扬的旗子,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大把戏”。可是有一天,刘铁头在蚌埠天桥下表演他的“油锤掼顶”,刚练了内功盘坐在地上,叫几个人抬着一块大青石板正要压在他的头顶上,这时候轻飘飘地过来一位白发苍苍的小瘦老头子,小瘦老头一走进场子,就先是朝刘铁头微微笑笑,然后用眼神提示他朝上边看,刘铁头不在意地往上边斜视一下,旗子不见了,只是一根光秃秃的竹杆立在半空。刘铁头顿时吓得脸疮黄,就慌忙跪倒给那个白头发老头子磕头,连连说道: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学艺不精。瘦老头子就笑笑说,刘先生请起,刘先生请起。都怪俺管教不严,是俺的小孙子淘气,趁俺刚才在对面那边的茶馆里喝茶的功夫,就把你的旗子给摘下来了。说着,就朝看大把戏的人群里边喊了一下:二蛋子你过来。刘铁头看见一个围红布兜兜的小男孩子朝他走过来了,怀里还搂着一团子红布哩。说是打那以后,刘铁头再也不敢称天下第一大把戏喽。实际上,中国的能人真的有的是,只是有的人看好名利,有的人则把名利看作是过眼云烟罢了。就拿人家周家班来说吧,你听那戴破草帽老头吹的拉魂腔泗州戏吹的!啧啧,不是吹牛的,一看就知道人家是一等一的高手,你看人家吹喇叭的口形还有人家的指法,就知道是名师调教出来的。
这时候,人们看见老执山爷喝得两腿歪巴歪巴地走进大帆布篷子里来了。一进来就说,各位师傅请注意听噢!俺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第一轮子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篷子里即刻一片肃静。一双双眼睛像麻癞猴子惊雷暴雨似的望着老执山爷紫猪肝样的脸,想知道前四名究竟是哪些,有没有自个?周学宝见老执山爷攒劲地清了一下嗓门子,又攒劲地按地上吐了一口,几只麻苍蝇立即就飞上去了。老执山爷两只鼓毒的眼珠子红得像滴了血的样,看着手上的一张纸念着,不,是喊着:
后车轱李家街上的李家班,淮南的刘家班,山东烟台的张家班,江苏睢宁的魏家班,前车轱李家的周家班,老执山爷刚喊完周家班,就讲:各位师傅听好了,是这样的,本来是安排八个喇叭班对篷,周家班是后来增加的,俺说的意思是请各位师傅看看,周家班喇叭有没有资格进入下午第二轮子对篷?下边立即就有人高喊:咱们举双手赞同周家班当选!老执山爷又说,本来是只选前四名的,所以咱们只好选出前五名喽。
爷爷感动地慌忙站起来,用一只手抹掉头上的破草帽子拿在手上,先给老执山爷躹了一躬,说谢谢山爷!接着又给各位艺人躹了一躬,说谢谢各位师傅。即刻爆发出一片掌声。
抓阄,是淮北濉河两岸农村比较合理的分配办法之一。据说,在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的农村,也喜欢采取这样的分配方法。因为是五个选手,用红纸裁成五个一样大小的小方块纸,像开黑红宝似的。石长山自己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拿小毛笔写黑墨字,在“天、地、日、月、河”五个字中,每一个小方块纸上写上其中的一个字,让五家喇叭班抓阄。对蓬是四家喇叭班为一个大组,一共分成两个小组,是一对一对篷,也就是说,是天对地,日对月,谁若抓到“河”字,那是最幸运的,规定是准备最终跟四家喇叭最后一个胜家,一决雌雄。抓阄的结果是:李二抓的“河”字。
第二轮子喇叭半决赛,显得比第一轮子初赛时轻松多了,是在石家的大门口举行的。南北两边各摆放了两张大方桌子,照例每张桌子上边还是放着一壶茶,一只大黄碗,一盒子白纸包的洋烟,一盒子洋火。四个参赛的喇叭班就都各就各位,只见老执山爷过足了烟瘾,就大手一挥,接着朝下一按,喊道:“开始”!两对喇叭班就都开始了热烈地演奏……
第二轮子比赛明显比第一轮子比赛激烈,各人都把各人的绝活亮出来比比了。有的师傅,吹着吹着,突然将喇叭哨子搁在鼻孔上吹,再搁在耳朵里吹,有的师傅,吹着吹着,就从嘴里开出了一束水凌凌的鲜花……看的人,先是目瞪口呆,鸦雀无声,接着,是一起鼓掌叫好!好!好!!!
半决赛结果:周家班获得了最终一轮子决赛,也就是说,参加第三轮子跟李家班争夺冠军的决赛!周学宝见那天下午爷爷真的很厉害,他先是对败了江苏睢宁的魏师傅,接着又对败了淮南的刘师傅,但由于爷爷自从得知太爷爷在宫廷里出了丑事,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北京城,过着悲惨的乞讨流浪生活,从那以后,爷爷给人家吹喇叭,只奔丧事人家吹丧曲,不奔喜事人家吹喜曲,所以说,爷爷乍一吹喜曲,却又吹的是大喇叭,并且,心里又急着一心想赢,吹奏起来就觉得别别扭扭的有些吃力,后来,当他吹奏《百鸟朝凤》对败了刘师傅时候,爷爷就累得连连咳嗽,吐了一口鲜血。
第三轮子比赛开始的时候,已经是下傍晚子了。
决赛时,李家班和周家班两张大方桌子都摆放在高家的大门口,为了确保评选绝对的公正,连虹县来的奚县长,还有石长山保长,胡老细和老执山爷,都站在大门跟前观望着。
因为李家班李二是盖淮北喇叭王,是名牌,跟无名的周家班对蓬比赛,理应咱周家班选一支自己最拿手的曲子先吹,爷爷是周家班掌门,周学宝见爷爷谦让不过,只得先选一支曲子吹了。
第三轮子比赛,因为是属于最后最高层次的决赛,分为“文比”和“武比”两种。“文比”,即是你先吹奏一支曲子,他再吹奏一遍你吹奏过的那支曲子;若是不会吹奏你吹奏的那支曲子,他可以另选一支自己最拿手的曲子吹奏。那样就要被减分了。“武比”,即是你和他共同吹奏一支曲子,谁好谁孬,让评委和观众一块裁决!
喇叭对蓬,虽然也是采取三局两胜定冠亚军的,但石家独出心裁,搞的是两局“文比”,一局“武比”。周家班首先选择了“文比”。石家让吹的曲牌是《五更里来》。爷爷吹的是大喇叭,叔叔吹的是小喇叭,两支喇叭同时一起吹奏,一下子就把所有看吹喇叭的人给震住了!爹先是打鼓,后又双手打镲子,再后来,他就两手抱着笙抵在嘴上吹;周学宝一见爹打鼓了,他就敲锣,后又敲梆子,再后来,就吹笛子。
这是一支在淮北广泛流传的民歌。内容大概是:
一更呀里来
月亮照正东
绣楼上,只剩下你的奴家
俺的情郎呀
走路不要走夜路
住店不要住黑店
过河不要上贼船
俺的情郎呀,唉嗨吆
二更呀里来
月亮照正南
奴的郎出门在外边
可别花了心
忘了奴家俺
奴不求郎带回黄金千万两
只盼郎平安把家还
俺的情郎呀,唉嗨吆
三更呀里来
……
由于晏路口交通四通八达,民间流传的歌词也不尽相同,但是吹得有情有义,质纯音正,优雅动听,如痴如醉,感人肺腑。好!好!好!!! 看的人一起拍手喊好。
李家班那边也用一大一小的两支喇叭吹奏《五更里来》,盖淮北喇叭王李二吹的是大喇叭,长着鹦鹉鼻子的汉子吹的是小喇叭,长眉毛的汉子吹笙,还有一个小女孩吹笛子,周学宝见那小女孩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两只眼睛看人凶凶的。因为他们人多,剩余的人打鼓的打鼓,敲锣的敲锣,打镲子的打镲子,敲梆子的敲梆子,还有一个人敲着云锣。
李家班吹奏得另有一番情趣。听起来,跟刚才周家班吹的相比,是异曲同工,或者说难分上下。好!好!好!!!看的人又是一阵拍手喊好。
第二支曲子该李家班先吹了,可谁也没有想到,李二却从少马子里边掏出来的是一支小喇叭,站起来就吹,吹奏的是一支在淮北民间广泛流传的曲子叫做《回娘家》。
李二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吹出来的声音,清纯明亮,热烈欢快,听了让人感觉地域色彩特浓。你听:
收完麦,打完场
烙块油饼瞧老娘
男人前边牵着驴
奴家骑在驴身上
依哎哟,哎嗨哟
晃悠晃悠出了庄
一群孩子拦路要喜糖
臊得奴家俺心里慌呀
走到湖里边变了样
该死的骑在奴身上
俺的娘哩!
依呀哟,哎嗨哟
收完麦,打完场
烙块油饼瞧老娘
……
我的孩,奚县长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这位师傅可能就是盖淮北喇叭王李二猴子吧?石长山保长说是。我造,这位师傅吹喇叭吹得真好!奚县长说着,就带头鼓掌了。奚县长是蚌埠人,说话习惯带口语“我的孩”、“我造”,石长山见奚县长都拍手说好,他也跟着拍手说好。胡老细和老执山爷喜得嘴巴咧多大,就一起拍手说好好好。接着,石家大门口就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
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刚一落,周学宝见爷爷忽地站起来,把身上穿的土布小褂子一脱,往板凳上一扔,伸手从大桌上边拿起来才刚吹的那支大喇叭,搁在嘴上就吹。
爷爷吹奏的也是《回娘家》。其实,这是一支小喇叭吹奏的曲子。爷爷却用大喇叭来吹奏了。哪知,大喇叭一响,把观众一下子给震住啦。爷爷是站起来吹奏的。爷爷一边吹着大喇叭,一边还用一只手的手掌往喇叭的铁碗子口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喇叭声,粗旷辽阔,酣畅遒劲,却又真情实感,刚中有柔,甜丝丝的,真的就像在淮北平原上的某一个村庄,有个刚过门来时间不长的小媳妇,骑着一头小毛驴回娘家去,后边跟着一个手里边拿根柳树条子赶着驴的年青汉子,小毛驴刚刚走出村头,小媳妇在笑嘻嘻地唱着哩。听了荡气回肠,给人别有一番风趣的感觉。
我的孩,吹得好,吹得好。奚县长又是第一个鼓掌叫好。看的人就都一起鼓掌叫好。奚县长一边鼓掌叫好,一边道:我造,今日真乃“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也”。我的孩,俺们虹县,还真是卧虎藏龙嘞!
周学宝记得在那天下午,爷爷刚吹奏完《回娘家》曲子,在一片热烈地叫好声里,爷爷又连连咳嗽几声,吐了一口鲜红的血。
第三局“武比”开始之前,老执山爷就招集几个评委在一起议了。当年在中国大规模的几次民间器乐比赛,据说只有最后的决赛,才经评委们认真地评比,还要再征求一下观众代表的意见。老执山爷刚准备当众宣布两局文比的得分,爷爷却笑么笑么地站出来说了几句令所有人都感到很意外的话,说,凭良心讲,今个,能有弄么多新老艺人在咱晏口街上欢聚,各位师傅,俺作为周家班掌门,首先该感谢石保长给了咱们民间艺人这次机会。奚县长、石长山、胡老细、老执山爷四个大评委正从大门里边走出来,连声说讲得好,讲得好。周学宝见爷爷伸手从头上把破草帽子抹下来,当作扇子拿在手上朝脸上和身上扇了两三下子,就接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既然大伙儿聚在一起对蓬,是为今个石保长的少爷喜结良缘恭喜的,谁输了谁赢了,有什么了不起?最重要的是一下子能交弄么多的朋友心里高兴着咧!讲得好!讲得好!即刻就有人热烈地鼓掌。李二也受感动地鼓掌了。
爷爷不说了,笑么笑么地把手里的破草帽子往头上一戴,周学宝发现几撮子灰白的头发从爷爷戴的草帽顶子上边钻出来,在夕阳的照耀下,就觉得像几棵经霜打过的野艾稞子样,叶子都枯了,杆子却还直昂昂地站在地里。周学宝就是这样想的。
第三局比赛开始了。
第三局是“武比”。武比就是对篷的两家喇叭班,同吹奏一支曲子,从中分出输赢。那天下午,武比是规定吹奏三支曲子。第一支曲子是《欢声笑语》。老执山爷清了一下嗓子,一只手突然向上一举,然后向下猛地一按,两家喇叭班同时吹响了喇叭。李二即刻来了个吓马威。李二好胜心特别强,在他眼里,作为艺人,感情归感情,对篷,就是拼杀,只有像这样不断地在一起拼杀,才能使咱们民间器乐的演奏技艺得到不断地提高。三支喇叭和一支笙,齐奏《欢声笑语》,配上喧天的锣鼓,整个街筒子里即刻形成了家家户户放鞭炮、欢欢喜喜过大年的那种热烈的氛围了。
好!
好!!
好!!!
叫好声,时起时伏,掌声雷鸣,一阵高过一阵。周学宝后来发觉连新郎官老扁也忙不迭从院子里跑出来看热闹了。
胡老细正在用手乐滋滋地捋着尖下颌上边的山羊胡子,咧着嘴巴微微地笑笑说,咦稀,你瞧人家李二师傅吹奏的那种气势多磅礴,多气派,只有到了关键时候,才拿出看家的招数哩,啧啧,生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老执山爷只顾注意去听喇叭了,没注意,嘴里吸的洋烟一下子往肚子里吸多了,呛得他咳嗽得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连小眼珠子快挨震出来了。等身子能直起来,就说,看来,秃子头上别簪子——已经明摆着哩!狗日的,没有几下子,人家李二能连续几年拿冠军吗?石长山笑嘿嘿地站在胡老细打的洋伞下边,嘴巴直咧,说道:吹得好,吹得好,一边还轻轻地拍手。但奚县长却对周家班的演奏突然间产生了好奇。
周家班吹奏的也是《欢声笑语》,因为他们只有爷四个,就只能用一大一小的两支喇叭吹奏,爷爷还是吹大喇叭,叔叔吹小喇叭。爹一开场子时候,就打鼓,周学宝敲锣,接着,爹吹笙,周学宝吹笛子。
奚县长虽然长得跟夏天里刚从地里起出来的白胖子嫩花生样,让人觉着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汁,可他却是懂音乐的,他觉得周家班这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得比较特别,一开始就吐音清亮,节奏感特强,虽然没有李师傅他们吹奏的那样张扬,但却能把你带进一种激昂的境界,给你希望,给你力量,给你一种精神,让你感到舒畅、愉悦。没有相当深厚的功力,是演奏不出来这种效果的。我的孩,奚县长发觉两只喇叭一连串子吐奏过后,就又变了花样了,小喇叭单独吹吐奏,大喇叭改平吹为小喇叭配音,笙和笛子突然间都停了下来,只有两支喇叭在演奏,高山流山,空谷之音,这样更加突出了喇叭的演奏效果。接着,就出现了一种现象,尽管李二那边的三支喇叭和一支笙一起吹奏,但只要他那边锣鼓家伙一停下来,竟然盖不住周家班的两支喇叭吹奏的声音。叔叔一激动,就把身上的小褂子脱掉一扔,光着脊梁股站在大桌子上边吹奏,爷爷就站在下边的地上吹奏,父子俩一高一低,两支喇叭一大一小,铁碗子对着铁碗子比着吹,奚县长看去感觉很有味道,像咬架,像嬉戏,我造,像两条龙在舞蹈、在吟唱哩。我的孩,像,像呢!
爷爷吹完曲子,坐在板凳上,伸手从桌子上白纸包里抽出来一根洋烟,擦洋火点着, 刚吸了一口,忽觉一阵胸闷,接着就是几声咳嗽,吐了一口血。爹就说爹,你今个是咋的了,咋老咳嗽吐血?爷爷伸手抹掉沾在嘴巴上的血珠子,就笑笑,张口气喘地说道:咱八成是累的?不要紧,等会歇歇就好喽。
这时候太阳不见了,突然间刮起了大风。天上的乌云翻腾着,奔跑着,西北拐子天上的那片很大的云块子由乌黑变成了浑白。天像是要下大雨了。周学宝突然想起了生病在床等着死的奶奶了,他的眼泪出来了。于是,他含着眼泪,朝着戴破草帽子的爷爷嘟拉着小嘴说,爷爷,天快下雨喽,俺奶还在家里等着我们挣钱回去给她瞧病唻!
孙子一句话说得爷爷心里酸酸的。为了给咱家小学宝他奶瞧好病,今个对篷无论如何咱也要赢!可是,他觉得身子骨有些累了,有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哩。以往累了,歇歇喘喘吸袋烟,就不觉得累了。但是这次他歇了,洋烟也吸了一根了,身子骨还是觉得累呢?这时,他伸手把破草帽子打头上抹掉,按大桌子上边一磕说,玉文,该咱出手喽!又说,我还吹大喇叭,你吹笙,玉武,你把小喇叭给小学宝吹,你吹笛子。周学宝发觉爷爷两只眼睛亮亮的带点儿湿,像是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眼珠子里炯炯有神了。爷爷这时让周学宝骑在他脖子上,他手扶着大桌子硬是挺直了腰杆子站了起来,说,这第二支曲就咱爷俩跟他们比!爷孙俩的两支喇叭就吹响了,吹奏的是《百鸟朝凤》: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
巴咕,嘀咕
爷孙俩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爷爷用大喇叭吹: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周学宝就用小喇叭吹:
吱——
爷爷: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周学宝:
吱——
爷爷: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周学宝:
吱——
爷孙俩合奏:
……
那天下午,爷爷吹出了一连串子高难度的喇叭吹奏技巧,围在那里看的人,一个个都听得愣愣地站在那里,那里即刻成了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
李二那篷喇叭那里,同样奏出了鸟语花香的世界,那里也围成了一个人圈圈,一个个也都是听得愣愣地站在那里。那天下午,李二脖子上也驮着一个吹喇叭的小孩——是那个扎着两根细细小辫的小女孩,两个人也是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百鸟朝凤》。
两篷喇叭这般组合,构成了天底下的一个奇观,特别吸引着观众的眼球。
李二吹大喇叭: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小女孩吹小喇叭:
吱——
吱——
李二和小女孩合奏:
吱啦吱啦
吱——啦
吱吱吱啦
吱吱吱啦
吱吱吱啦
吱啦吱啦
……
于是,那天下午,在石家大门口的天底下,就出现了看对篷的两个大人圈圈。
接着,就下了雨了。看的人却没有一个想走的。连雨点子砸在头上、脸上、身上都仿佛不觉着似的。
对篷在雨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因为是棋逢对手的较量,所以让人一时还难以辨出高低。在看的人眼里,人这两篷喇叭吹得,咦——稀,真的都太好喽。
两篷喇叭确实吹得都很好。
譬如说李二这位李师傅吧,他吹奏《百鸟朝凤》,被濉河两岸村民说成是“盖淮北喇叭王”,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说,吹奏《百鸟朝凤》是李二的门面家伙,当然人家能吹好了。可是,像周家班这样无名气的喇叭班,这次对篷能脱颖而出进入总决赛,特别是人家吹奏《百鸟朝凤》竟然能跟猴子李二吹奏一样好哩。这是出乎观众们意料的了。
其实,晏口街这些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前,从京城里传来的那个神话般的传说,以及那个传说里的神秘的吹喇叭的乐师,竟然是周学宝的太爷爷——是现在的周瞎子,还活着呢!
周家班是喇叭世家,传到周学宝已经是第四代了,《百鸟朝凤》这支曲子是周家班演奏的重要曲目。当年,周家班的祖上,无论到哪参加对篷,总是金榜夺魁,从没输过任何人。可是,自从爷爷继承周家班掌门,一直是远离江湖,夹着尾巴做人。
爷爷有好多年不去参加喇叭对篷了,这次乍一参加,吹起喇叭来,就觉得挺费力气的,况且,这么多年来,爷爷一直只吹丧曲,突然改吹喜曲——呼吸和运气都显得不畅,可为了夺冠挣那三十块大洋,尽快去给小学宝他奶瞧好病,爷爷心说:咱一定要赢!爷爷想赢心切,就使出看家的高招: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
单吐、双吐、三吐、花舌、牙颤音、腹颤音,爷爷把祖传的喇叭吹奏技巧一下子全都使出来了。
李二那边也使出了高招,吹出了一连串子高难度的喇叭吹奏技巧。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
雨点子这时愈下愈大。下到地上就是一个小窝窝。崩得灰尘四起。空气里弥漫着雨腥味和干燥烘烘的泥土味。看得人依旧没有一个离开那里的。几个评委这时候都躲到门楼子底下站着了。奚县长对两篷这一老一少的演奏感到非常愕然,再一次情不自禁的说,我的孩,能把《百鸟朝凤》吹奏得如此精致到极致,还是这么第一次开眼界!
县太爷一鼓掌,其他几个评委就都跟着鼓掌。看的人也一起鼓掌了。
李二那边愈吹愈来劲了。这次对篷,盖淮北喇叭王李二才知道自己真正遇上了高手了。心说:给这样的高手在一起比,那才叫过瘾。猴子李二一激动,吹奏得就更加出彩了。
吱啦吱啦吱啦吱啦
吱吱啦啦吱吱啦啦
……
可是,在这支曲子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爷爷吹的大喇叭却突然没有声音了。骑在爷爷脖子上的小男孩的那支小喇叭却还在响着,周学宝一边吹着小喇叭,一边看见爷爷身子一抽一抽的咳嗽着,接着,从爷爷嘴里连连吐出了两口鲜血。周学宝吓得慌忙地从爷爷脖子上跳下来,因为下雨地上滑,“扑通”一下被滑倒在泥水里了,但是他赶忙就从地上爬起来了,然后就用手去扶着嘴唇乌紫的爷爷,爷爷刚要倒下去时却硬是被他用一只手扶着腰撑住了身子没有倒。就说,小学宝,爷爷胸闷得慌,等一会就好喽。比赛还没有结束,你小喇叭要继续吹。周学宝就站在泥水里,“吱——啦”、“吱——啦”地吹着。
那边的李二早把这边发生的事情看在眼里了。他本想举手提议暂时停止比赛的,可心里又一想,对篷就是吹喇叭在一起拼杀,既然是拼杀,作为艺人,同情归同情,心绝不可以软!所以,李二那边一大一小的喇叭依旧高亢嘹亮地响着。
爹这时心痛地赶忙过去用手扶着爷爷颤抖的身子说,爹,咱承认输吧,咱不比了行不?爷爷一脸难看的样子说,咱周家班喇叭当年对篷无数次,从来都没输给谁个。玉文,爹又说这次对篷即使拼出老命来,咱周家班这次也要赢!
周学宝见爷爷又拿起那支大喇叭搁在嘴上吹了。爷爷让周学宝骑在他脖子上吹奏,周学宝没依,就站在地上的泥水里,喇叭对着喇叭吹了。
巴咕,吱——啦
巴咕,吱——啦
……
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可是,在这一片热烈的掌声里,爷爷突然从嘴里喷射出一股血浆,接着,爷爷就身子软软地歪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
正在吹小喇叭的周学宝,看见爷爷嘴里含着大喇叭的哨子,吹着,吹着,突然不吹了,接着就从嘴里喷出有半碗血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他吓得哭喊一声“爷爷你怎啦?”就走过去伸手去扶爷爷,想把爷爷从泥水里扶起来,可是爷爷身子瘫软得像一摊泥样他没扶起来。周学宝发现爷爷嘴唇子青紫,脸也青紫,半个脸泡在泥水里,两只眼睛像死鱼的眼睛一样睁着,嘴里和鼻子里还往外淌血,血把泥水染红了一片,——即刻被落到地上的雨点子冲散了。
站在门楼子底下的几个评委,一见周家班有人出事了,即刻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奚县长做出很关心的样子命令身边的事主石长山:快!快!我的孩,赶快把周师傅抬去看先生!
爹把爷爷从泥水里拖起来时,用手朝爷爷鼻孔上和嘴上拭了拭,就“哇啦”一下哭了。爹跟叔叔说:玉武,咱爹恐怕不行喽——。叔叔也“哇啦”一下哭了。
李二那边的两支喇叭还在吹奏着: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
周家班没吹完一曲子就退出了,赢家自然是李家班了。老执山爷就把三十块大洋送到了李二手里。这时候突然天晴啦,太阳出来了,雨点子小了,金色的夕阳,把石家大门口照得一片清亮,围在那里看吹喇叭的那些人,被刚刚大雨淋湿了的头发和衣帽在夕阳的照耀下,也显得清清亮亮的。整个街筒子里显得很静。天地间也显得很静。可是,接下来,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就在李二收拾器乐正准备带着他的喇叭班离开那张大桌时,周学宝却突然走到李二面前说道:李师傅,别忙走!俺还有话要说。李二就说:那好吧,咱听你把话说完再走。周学宝说,这次对篷,咱周家班还不能就此认输。因为武比一共是比三支曲子,刚才,爷爷和俺只跟你比了两支曲子,爷爷就……周学宝说着,就哽咽了。
看的人都围过来了。一听周家班这个小男孩说得在理,有的人就说,三支曲子只才比赛吹了两支,按理说,还该再比赛吹完第三支曲子,才能定出来谁个输谁个赢唻。周学宝说,李师傅,这第三支曲子,我想替爷爷跟你比吹可管!李二听了,就坐在板凳上左腿压着右腿,从身上的白纸包里抽出一根洋烟点着吸了一口,脸上带着笑说,小小的年级,口气还真不小嘞!接着,就讲行哩。李二还说,你先吹一支曲子我听听,咱若是能听中,这三十块大洋全都归你可行?我倒要看看你难道真长了三头六臂不成?周学宝说管。周学宝还说那咱俩得拉拉勾。
拉勾就是两个人都把右手的小指伸出来,手指勾手指拉一下。这是淮北濉河两岸的乡下孩子在一起发誓赌咒的一种手段,意思是说话必须算数。拉完勾,周学宝就从他身上背的那只土布书包里拿出来一支小喇叭,银子的,在阳光里,耀眼闪亮,熠熠生辉,——这就是太爷爷那天在那间小土草屋里送给他的那支小银喇叭。
李二见周家班这个小男孩拿出来的是一支小银喇叭,心里边就一“咯噔”下子,两只黑黄色的小眼睛眨动了两三下子就再不动了。他像是在想什么。
周学宝说:各位爷爷奶奶,各位叔叔大娘,各位大哥大姐,俺奶奶生病在家里快要死了,咱家里没钱瞧;想挣钱给奶奶瞧病,今天,爷爷才带着咱周家班来这里参加吹喇叭比赛的。可是,爷爷……
周学宝说不下去了。他瘦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他在哽咽着。接着,他含着眼泪,在夕阳里吹响了他的小银喇叭。
喇叭声一响,那些人听了,就都觉着声音怪受听,听着,听着,心就被打动了。连盖淮北喇叭王李二的心也被打动了。
周学宝的吹奏,让猴子李二感到震撼!虽说技艺上还嫩了些,可他吹奏得朴实、有感情、投入,质正音纯,听起来像清泉流水一样好听哩。十来岁的孩子,吹奏基础能有这么好,要么他是吹喇叭神童,要么受了高人指点了。李二觉得这支银喇叭发出来的声音,像是有一种魔力,在牵着你去听,可是你听着听着,你就觉着像是在向你述说着你的心事,又像是述说着一件你心里非常想知道的什么事情。
周学宝一边吹奏着,一边在用心去体验着太爷爷那天教他吹《拉心曲》时说的那些话。周学宝吹着,吹着,就把他全部的感情融进了他想要讲述的故事里了……
周学宝吹完了这支曲子已经成了泪人了。实际上,他吹的《拉心曲》,跟他太爷爷周瞎子当年在宫廷里当乐师时吹的《拉心曲》比,最多只学到了两三成,好在他有内功基础,有悟性,演奏感觉特好,又带着真实地感情吹奏的。
那里一时显得真静,真静。
李二受感动了。这时候,他突然从板凳上欠身站起来说,孩子,你赢了。又说,是你吹奏的真情打动了我。李二说着,就把三十块大洋往周学宝怀里一搁,带着李家班,一手拽着那个扎着两根细小辨的小女孩的一只手,就匆匆地走了。
周学宝看见那个小女孩一边被拽着手走着,一边还回头朝他看着,他见她的两只眼睛凶凶的。同时,这个小男孩记住了那个小女孩右边脸蛋上长着一颗黑痣。
当奶奶知道了爷爷死了,她嗷了嗷了想说话,可是,没说出来话一口痰就上来了,奶奶就憋死了。
周学宝十岁那年家里连送了两次老殡。
没过多久,淮北平原上就发了一场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