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3-2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江南雪儿
1、
风凛冽,一匹狼逆风疾走,那是孤独的剪影;
夜深沉,千只狼对月长嗥,那是群体的威仪。
力量,需要叠加;声势,仰仗重复。手一握紧就是拳头,拳头与拳头联盟就是集团。
是的,我正置身在一个强大集团的背景下,它是“中国石化”——Sinopec——全球500强企业前2位。我所在的安庆石化分公司就是它的下属企业。将镜头切换到20世纪70年代,它的诞生由伟大领袖规划。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在中国版图的长江某段用手一点,就指点出一座现代化规模的炼油厂,多年前这里是一片叫做九里十八湾的乱坟岗上。
2、
此刻,我就站在这座十里油城的最高层。脚下这片热土曾是40前的白骨。弹指一挥间,荒坟变油城。极目远眺,面前是一幅现代化装置群组成的强大机器阵营。它们由固态的金属外壳包装,内核则是液态的高温油质层。这里,战马长嘶,海啸滔天。高压、能量、气味和轰鸣主宰舞台,管道、机泵、换热器、加热炉、炼油塔纵横苍穹。
这是我极端熟悉但并不亲近的炼油生产装置区,这是我工作了30多年的日常场景,这是一片不属于我的重金属机器支撑的疆域。它们,强大威猛,拒绝柔情诗意;它们,只服从于参数、流程、程序这样的硬性指令,不接纳我温柔内心我万般抒情我滴血文字,不,它们不接纳。坚硬的外壳只需要同样坚硬的外壳来对峙。
在坚硬的外壳面前,我渺小我心萎缩。我不知道这些机器组成的装置群是个怎样的魔幻师,它们吞吐石油,咀嚼温度,制造产品,创造奇迹。将那远从山东胜利油田采集到的原油,经过南京水域航道,运输至我们公司码头,然后经过炼、化、电、纤一体化的万千道复杂工序运转,最终以汽油、柴油、丙烯等光艳的产品形象示人。这个大事件本身就是一场魔术,一切都在内部发生,在机器的内核开始并结束。
站立在装置最高的塔层上,我想起多年前我报道过的世界首套催化裂解联合装置在我们公司首次投产成功的情景:当第一次拿出合格产品时,主操作室的全体人员一齐跳起来蹦起来叫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泪花,群体的付出化作集体的成功。胜利,就在眼前发生,是我们与那些机器的力量达到融会贯通的集合
这些强大而坚硬的机器啊,它们遵守法则、听命指挥,从开端到终点都精确无误,都无声驯服于工艺流程的统一掌控,犹如我在冥冥中遵从上苍的旨意,犹如所有的星系运转听命于宇宙天体的统一引力。
3、
窗外,那棵树在兀立,它在季节的天空下与我心律一致地保持独立。看见它在葱茏扩张,就像看见我内心绿叶发芽,一派欣喜。自从它被谁拦腰砍伤几刀后,就日渐衰败。八面玲珑的枝叶掉转方向收卷成长虫状,垂挂于暮色苍茫的枝下。被周遭的灿烂浓绿一映衬,它分明被残杀被搁浅,游离于活着和死去的挣扎边缘。
这种一树颓败的景况让我揪心,我与树气脉相通,这是我伸展到窗外的感知系统。几度春夏,我把对这个世界一颗感应的心收藏在这里,树荣我兴树衰我竭。偌大的世界啊,我仅仅想安放一颗心而已;难道,我要把它安置到门外去,那是一片充斥强悍霸道气息混杂石油气味的机器世界。
它们,近在眼前,却不能触摸。高入云端的炼油塔,蒙古包似的群居而卧的原油罐,震耳欲聋的德国进口发动机的轰鸣声,机器无声但威严森森,机器静止却咄咄逼人。那棵树的重要性被我赋予生命意义,它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脆弱依恋。
我得去采访了,深入生产一线去采访。我扎紧头发,更换工装,戴好安全帽,出发。2016年6月份又是一个全国安全生产月,我要去安全组了解我们生产作业部的实施方案,采访,多么时尚而文雅的动词。被硕大摄像机遮挡半个脑袋的男子,一名拖着长线手持话筒的精干女子,她把话筒指向谁,谁就是当晚的新闻强档。那荣耀和光环有点明星味道,她们有个专有名词做界定:大牌记者。而我们,属于小牌或者无牌。我的道具就是一枝笔、一个本子。我要急切地问,匆忙地记,然后,匆匆告辞,在电脑上飞快抢写。算一算,这样的重复劳动我已循环了20载。
这是现代化的大厂,这些是现代化大厂的机器。我对这些机器爱恨交加。熟悉而又陌生。它们,这些冰冷强盛的机器维系着我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它们存在,意味着我的价值被体现。竞争、创业、生存、拼搏、奋进是我们赋予这些机器里的精神底蕴,它稍微的喘息、发烧、喷嚏和嚎叫都是对我们致命的重创,我们禁不起它的脾气和玩笑,我们只有把这头怪兽的毛发梳理顺畅再顺畅,它们才驯服并听命,从开端到终点走在工艺流程的统一调度中。
我要深入生产装置现场去采访。现场,这是总在我身边蝴蝶般飞舞的词语。我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现场管理、现场作业、现场监火、现场办公、现场抢险,现场新闻。一切都发生在现场,第一时间第一地点第一事件。现场是一朵盛开的蘑菇云,它堆积、呈现、打开、繁衍、破碎。实效性、及时性统帅一切,词语一打开就是发生着的时态,事件被我们目击、亲历、感知并升华。我们是受动,我们采访事件的端由,事件已在内部完结封存。
6月5日是世界环保日,防止水污染事故是我们演练的主题。事故预案设想的是:连日特大暴雨致使某生产作业部焦化装置焦碳池围墙局部坍塌,冷焦水大量泄露,为防止污染水流入长江,必须尽快抢险。
抢险,爆炸,安全这些词语都是我们的关键词,它们具有暴力倾向,让你非如此不可。比如安全,在这个词汇笼罩下,你的生存指数就能上扬,你处于被呵护被保障的光圈下。安全具有坚定的方向性和执行力,它杜绝弹性和张力。安全,是个重如泰山的词,我们每天都要在这个重大词汇保卫下生存拼搏。再比如爆炸这个词,它有石破天惊的威力,瞬间喷发,灾难降临,灭顶之灾摧毁一切。
4、
如果说,我对这个承载过多机器的工厂充满感情的话,是因为,这里曾经有我喜欢过的人。他扎在军裤里的灰色衬衫、宽松的电工皮带、工整卷起的袖子、松松松垮垮时刻掉在手腕上的手表,都那么地和谐好看。他带我到现场去校验仪表、纵身爬上密集的管线去查找线路、在黑板上给我们讲授电Ⅲ和气Ⅲ仪表知识,关键,他能看懂仪表的英文说明。默默喜欢他成为我喜欢这个工厂的隐秘理由。他是普通的一员,和那些在机器轰鸣深处、在管道下、在塔林旁,穿蓝色厂服的基层一线职工,他们是直接与生产装置面对的人,是制服机器怪兽的主人。他总爱穿蓝色工装,一种很中性的调和色,与云朵接近,与尘埃混融。在紧急抢险时,他戴上安全帽,紧握F扳手,手携对讲机,那样子,让我联想到战争大片里的前线阵地战士。时刻会阵亡,我害怕他死去。他一死这个世界对于我将失去色彩。后来,这个让我心生爱慕的人,成为输送到总部培训的高才生。我已不再和他联系,我只在他战斗过的地方回味他。这里有青春有进取的气息弥漫。我更多接触的是战斗在机器身边的一线人物,他们是班长、技师、主操、副操、司泵工、技能大师,他们就是手执皮鞭管束那些机器怪兽的训导师,他们也以自己的故事提供给我底层生活的底蕴养分,我就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我走近他们常常满怀敬畏,内心震撼。
15年前我就采访过他,他是某个装置某班班长。那时,我年轻,他神气,我们的采访是一次激情飞逸的碰撞,一起唱歌一起拍手,我手中的钢笔帽在阳光下飞彩湍流。15年后,再度采访他,我已学会了矜持,而他已剑光收敛。国家级、部级、省级的荣誉奖状堆放一桌,但他老了,和我一样老了,他的青春支付给了年复一日的现代化装置生产环节,而我的青春在西皮流水里呼啦而过状如散沙。
我还采访过她,一个装置的普通女工。那时,她患上尿毒症,一周三次透析,生命枝叶犹如我窗外那棵树,处于行将夭折边缘。我们公司以组织的形式向她伸出温暖的手。我的同事敏儿采访她之后热泪盈眶攥写了感人肺腑的倡议书,然后,我按照领导要求以党委、厂部、工会三家联合发文的形式起草了一个关于救助某某女工的红头文件,我们爱心联动,全厂响应,人人捐款,捐助的钱款让她顺利地进行了换肾移植手术治疗。至今,我的窗前,还有她多年前制作的千纸鹤风铃。每次看见她,她远远的道一声姐姐好。我想,这是组织的温暖让她的生命在延续啊。
江南雪儿,女,真名徐红,安徽六安人,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中国石化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中国石化安庆分公司。本科学历,文学学士。获得过新散文大奖和全国散文大奖,2015年获首批“中国石化优秀作家”荣誉称号;2016年获中国石化第二届朝阳文学提名奖;2015年江南雪儿博客当选天涯社区“十大最具影响力博客”;有散文作品获浩然文学馆永久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