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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一种出发的姿态

发布时间:2018-03-2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江南雪儿

离1•在路上


火车启动前,我单手托腮凭窗远眺。隔着玻璃望天,天并不很蓝,有点灰,介于似灰似白之间。层叠的云彩在天上走,样子淡定不疾不徐。天在云上游,云游离于天之上,它们彼此剥落或抽取,相互依存并相融。离,是一种状态,离,能牵动内心最柔软的机体颤动。此刻,火车离开站台,我离开我的城市。有苍郁的歌声自每节车厢响起:“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有时,我们会在不经意间把自己安置到放逐状态,我们会在疏离、脱落、悬浮抑或下坠中茫然无措。一条船行将远航,动机并不在于旅行,其终极目的是抵达港湾。黑夜降临前,一列火车载着我的别意出发在疏离之旅上。

窗外那些树、那些草、那些晚霞中的云朵被我动感地凝望。它们踏实茂密而彼此疏离,安静地呼吸着天地灵气在争分夺秒地生长。对于它们,生长就是硬道理,不能也不许错过这个夏季,务必在秋天到来前,把自己长足长大长强,向高处、远处、低处、暗处,生生不息地生长,这是它们此刻的生存法则。生长是自己内部的事情,也是向这个世界表达自我存在的宣言。草在青,树在绿,云朵在游离、晚霞在铺设、火车在进发、我在远行,这个世界秩序井然,一切都保持在自己的状态中。

一切都保持安静,一切都长势凶猛。

一个人,出发在路上,其实与一株草离弃在山冈上一样。只要有种子,一定会发芽;只要有路,一定会有出发。离,是一种出发的姿态。


离2•在病中


每次前往新的城市,我会有些微的眩晕和转向,我拥有惰性和惯性,对接纳和融入需要时间缓解。在任何新的地方,我喝点水感到很涩,吃食物有不入骨的隔膜。

最厉害的是这次,这个城市让我腹泻了。它叫威海,果真给我下马威。我的腹泻密度由每3小时一次上调到每20分钟一次,简直有一双手在掏空我的存货。还有5天的进程呢,我快被抽空。套在一次性拖鞋里的双脚犹如脚踩祥云般轻悠。吃下了PPA加黄连素加消炎药,这样,我的胃在结束了两天两夜的晕车药和吗丁林的骚扰后,现在必须全力以赴将止泻药剂分解强化。

感觉对不起我的头脑,更对不起我的胃。从小到大它们跟随我受罪,安置在我身上是它们的不幸,它们的不幸引发了我的不幸,我从小到大生病不是呕吐就是头晕。生病的时候的我多像迁徙的动物里正在落单的那头羊或那只斑马,在过河时我被潜伏的鳄鱼咬伤,血液伴随河水在下沉,我随时会被水覆盖抑或淹没,我将不可救药地被淘汰出局。在病中的我能清楚感知我身上的所有元素在逃离在溃散:我脑袋里的血,我血管里的精气,我精气里的元神,都在逃散中亡命天涯。没有方向和路线,它们就是想从我身体里外窜潜逃,它们不愿安分守己驻扎在我内部,我已无力挽留并调遣,它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我生病一次就等于让我的精气神出游一次判逃一次,等我好了再重新组装。我很脆弱,我的内部元素更脆弱,在稍微的骚动前就临阵脱逃,一点也不从容,缺乏坚持的操守。人这一生,时刻都有东西在离开自己:时间、岁月、磨难、打击和灾害都能让一些东西瞬间丢失并远离。

我生病了,就像一个星球处于破损状态,一些有机组分在滋事哗变,我的躯壳不再具备笼罩能力,我的身体之内之外竟然会有那么多无名未知的东西想随时离开我,这让我惊奇。


离3•在孕育中


相爱,是一个主体对另一个主体的妥帖安抚。恩爱,进展到既定程序定能催动激情繁衍生命。

女人是孕育人类的船。我在爱中孕育着我的胎儿。我的胎儿在母腹里躁动。孕育了十个月后,胎儿必须出生,脱离母体,他们会拥有新的名字——婴儿。

医生给我注射麻醉后,我的腹部处于麻痹状态,但头脑清醒。躺在手术台上看吸顶灯的反影,我看见了人影和刀光。我清楚地听见有剪刀在咔嚓咔嚓剪开我肚皮,就像在聆听别人。当你不痛时,你就在麻木,我知道了。我甚至在一刹那恍惚觉得,这个咔嚓咔嚓声音是从我家院子里传出,我背着书包刚放学,一边和我奶奶说话给她打扇,一边看热气腾腾的水盆里一只鸡被拨光了毛,白净的肚皮上有一只剪刀咔嚓刺开在游走。医生和护士都在说话,说头天晚上电影《渴望》剧情,竟然在争论女演员的名字,我真想告诉她们是叫什么芳来着。但我不能说,鼻子有氧气插管,左胳膊在量血压,右胳膊在输液。我觉得躺倒在这里人不是我,而我,正在树荫下看我奶奶扒鸡毛。忽然,她们都不做声了,我忽悠听到有人说,男孩,8斤4两,还有哭声,我就流泪了。一个新生命从我的体系里脱离,他自成体系,他将开始走他自己的路。而我,作为载体完成了使命,被离弃在产床上,那时,我幸福而成功。


离4•在爱中


夜深人静时,我知道,有人会思念我,或描摹,或吟诗。我说过,我这一生只爱两个男子:一个是诗人,一个是画家。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会在夜晚思念我。   

我不能说画家,一说画家我就要碎。他所有的话都在耳边回响,他用磁性的声音与我低语。他感觉我就在他身边,空气微粒里弥漫着我的气息,思念像情欲一阵阵涨潮,汹涌的洪水不可遏止,冲决他所在的城市所有的房屋所有的物象,一切的统统都在后退,只有我的意象在天地间兀立。我相信,我相信他说的话是真实,没有夸张,没有虚构。

我很惊讶,我极端忠贞我的现时爱情分秒不离,但我的灵魂出逃过,剥离过,为他,我热爱的画家。我爱他甚过爱我自己,我爱的是出逃变异的新我。

那一次,画家他说他要离开我,他的一滴清泪滴落在键盘上,他说当我收到邮件时,他已出发在离开之旅上,他把他的心留给我,他带着一腔空皮囊去羁旅征程。我哭了,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全身都碎裂了的哭,到这时候,我知道,我在爱。感觉我被抽走了,现在呆在这个地方的是个空架子一张画皮。

我洗脸出门。盛夏的正午,阳光很惨烈,天地一片昏暗,要命的是,破路机正在把完好的路面喀嚓一砸,喀嚓一裂,这个场景与我的心绪天然吻合,我呈一派残花败柳加杯盘狼迹的样子出现在婆婆家。他们正等我吃午饭,和蔼温暖。儿子把一张儿童画给我看,是蓝天白云红太阳。我笑了笑说,很好。这时候,我的儿子,才7岁的儿子他说了一句话:妈妈,怎么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噢。我忽然把儿子一搂,嘴唇咬出了血。我出窍了,三魂六魄都被摄走,都远远出发在路上,奔赴画家的方向而去。我要碎了,我要空了。

我咕咚咕咚喝了许多白开水,我告诉我自己,我要回来,必须回来。那条路在牵扯我,那里有欲望和彩虹。而我脚下这又是一条路,这里有责任有承担有血缘和亲情。

我知道,我爱过一场了,无声无息,无疾而终,但轰轰烈烈,此生无憾。


离5•在失中


我奶奶的骨灰撒到长江里去的当儿,母亲和我们姐妹都清晰地看见:被众人随意抛洒的骨灰在神性地聚拢,平静的长江水面就像一张白纸,而骨灰就像铅笔线,在瞬间勾勒出我奶奶躺在江面上手持鲜花安详入睡的神态轮廓,那是一幅千真万确的画:奶奶有点驼背,她的头部朝向南京老家的方向。仅仅定格一瞬间,一瞬间之后,灰飞烟灭,江面上回归千古一叹的平静,没有任何影像和轮廓显现。生命委实有太多的奥秘,我们有限的感知无法洞穿谜底。

除了无尽的思念和涌动的血脉,我奶奶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就离开就失去。我想,我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也要这样地离开自己失去自己。我要把我的骨灰撒在长江里,我要随水而去。

死去对生命本体是一个终结,而对活着的亲人是记忆和缅怀。在我奶奶辞世之后的好几周,我的生命似乎也被抽空。行走在这现世里纷繁迷离与我隔着一层膜,大千世界在浮华躁动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想一想,我奶奶她其实是去意已决。我蹲在奶奶身边一边把她干枯的手背上的皮一拽老长,一边告诉她什么什么店开张了,什么什么路修好了,什么什么公园里还有喷泉呢,我们背你下楼看看去噢。我奶奶淡淡地说:这与我何干呢。而之前的数年前,她是连耍猴的都要看的,为了一个衣服扣子是否合适,她能去裁缝店不下十次。临终前,她把日历提前5天定格在那一页上,她就果真在那页上的日子里划上生命句号。我不知道是敬畏我奶奶还是敬畏生命本身,在我失去我奶奶的过程中,我感觉我越来越得到她。

一个生命离开了我,随手就关上了一扇门,在那扇门闭合的同时,新的一扇门又在开启。我屏住呼吸,静心凝望这大千万象。


离6•在雨中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可记得我,童年时候见到你,那是哪一天”。这首歌真美,美在唤醒和催动。它唤醒了我时空中的记忆画面,催动我去想那一天是哪一天。那一天是个不确定,不确定具有扩张的空间,每次怀想就每次都不同,每次不同就有新的发现。我看见记忆的画面如一本打开的书卷,在第一页上写着:童年的操场上。第二页写着:红蜻蜓。

哦,红蜻蜓,瓦西河。是的,瓦西河是我的记忆磁场,红蜻蜓是这个磁场里飞舞的某个页面。我看到成群结队的浩大声势的蜻蜓都从页面里飞出来,飞舞的聚会,热恋的盛宴。大人用一截铁丝弯成一个圈,再将圈内纵横交错缠绕几道网线,捆绑在长竹竿上,一个漂亮的捕蜻蜓工具就做成了。我们小朋友就满世界去找蜘蛛网,那时候,蜘蛛很多,蜻蜓很多。我们把黏附蛛丝的工具在空中转悠,不一会儿,就捕获了蜻蜓。有的小朋友不过瘾就脱下短褂瞎扑腾,更有的人轮起一根长竹竿飕飕地胡乱忽悠,成片成群的蜻蜓被折翅被斩头,纷纷栽倒在地下。许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才知道应该深深忏悔。昆虫也是生命,人类有盛会,它们也有,我们为什么要干预,为什么要置它们于死地。盛夏的夜里,一场暴风骤雨之后,满操场漂浮的都是红蜻蜓的尸体。从那一天以后,我再也看不见红蜻蜓了。它们离开了我,以死亡的仪式。

也是在雨中,一场潇潇的秋雨,我目睹了又一场仪式:树叶离开树枝飘飘坠地的浩大场景。

多年前的秋季,就独自打着一把伞,踩着碎石小路,来到河边的小亭前。伫立亭前,能听到碎风穿破树叶声,雨点飞溅到伞面上的碎花声,还有我自己潮湿的心跳声。除了风、雨、河、树,只有我是活的。不,且慢,所有的物象都是活的,风在吹,雨在下,河在流,树在动。

是的,树在动,小河两岸的树高大葱郁,在地面,保持着距离,在高空,枝蔓纠缠;而我断定,在根部,它们一定根系相连紧紧依偎。雨疏了,风也轻了,我走出亭外,隐隐约约听到了音乐。四下望望,除了我,周围并没有任何人,但我却真切地听到了细微的音符跳动。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少许,再睁开眼睛,我的肩上手上落上了树叶。我不知道这应该叫什么树,样子像樟树,但也许不是。我抬头向高处望去,哦,数不清的树叶,争先恐后脱离树干树枝,纷扰而喧闹地奔赴地面。我发现,那些下坠的叶子几乎都呈现枯黄或者橘红色,而青色依然挂在枝头。驻守枝头的俏也不争春,下坠地面的在空中翻卷旋转一派欢欣。我听到的音符跳动应该是它们发出的。舞蹈是一种表达,坠落是一场庆贺,叶子与风与雨与叶子在相互说话,它们热闹而平静,以自己的方式和语言。


我听见它们在笑,有大欢欣。而且,我认定它们有方向感。每一片树叶最终坠落在哪里,它们在高处甚至在春季刚发芽开端就事先设定好,这样,离开枝头让它们欢欣。我一贯都认为秋天落叶是愁绪萦怀的伤感,不啊。它们是欢欣的。离是一次死,而落是一场生。它们为奔赴大地而尘埃落定——悲欣交集!


   (《山东文学》2017年4月(上))

江南雪儿,女,真名徐红,安徽六安人,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中国石化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中国石化安庆分公司。本科学历,文学学士。获得过新散文大奖和全国散文大奖,2015年获首批“中国石化优秀作家”荣誉称号;2016年获中国石化第二届朝阳文学提名奖;2015年江南雪儿博客当选天涯社区“十大最具影响力博客”;有散文作品获浩然文学馆永久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