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6-21 来源:《散文》2018年第6期 作者:许冬林
寒和暖
大寒
天冷。冷到直见本质,没有指望,没有退路,便是大寒。
大寒之际,往往有奇景。屋檐下的冰凌挂得万箭齐发,冬的肃杀,在于处处有兵戎相见的凛冽之气。
我怕冷。可是,又觉得大寒天气,实在快意。世界非黑即白,万物非死即生,没有模糊地带。
记得童年时,深冬天气,宅在屋子里,烤火,听门外的风声雪声。坐不住,心里像有一支军队在招兵买马。那时我总会趴在窗子边,或者透过门缝,看天地荒寒。彼时,田野空旷而静寂,水边的林木脱尽了叶子,只剩下嶙峋苍黑的枝干挺立在无边的寒气里不言不语,它们又孤独又勇敢。我看着空旷的林野,想着世界如此辽阔,哪一条路是我走向远方的路呢?哪一条路是最先走进春天呢?
上学,我经过长长的河堤,冷风灌过耳畔,灌得浑身冰凉。我想,我若往河堤边一站,也是一棵寒树了。这样想着,一路所遇的那些萧萧林木,都成了我的同类。我们同在人间,顶风冒雪,把骨骼放在寒冷里锤炼。
最痛快的是一场肥雪倒下来。万里江山,都是雪的江山。我们看的是雪,说的是雪。我们在雪地上走路,又披一肩白雪回家。我们呵着热气,在门前打雪仗,手和脸都冻得通红。我们成了雪人。我们是白雪生的,终要在天地之间磨一磨骨骼,看是否锋利。
有一种人生,也是大寒的人生。
海派画家吴昌硕酸寒大半生,到60多岁之后去上海,生活才渐渐有改善,他的书画也才真正在上海立稳了脚跟。这之前,他逃过难,要过饭,在五年的逃难生涯里,他患上了伴随他一生的肝病和足疾。战争结束,他逃难回家,家中亲人俱亡,母亲连一副棺材也没有就被草草埋葬。他原是寄望于仕途,光耀门楣,奈何只是做了酸寒尉。他四十多岁时移居上海,意欲以书画养家,可是门庭冷落,只好草草又折回苏州。
半个多世纪的苦寒,像一片冰封的辽阔大地,每一步,脚下都是寒气。这样的寒,真让人绝望。这个从苦寒里爬出来的人,羊毫一抖擞,估计都能掉出许多冰碴子来。可是,还是要画。骨头冻硬了,只剩下站立这个姿势。
晚年,他苦寒的人生才有了一抹暖色,他成了画坛领袖。他画梅花,梅花娇艳却清冷;他画牡丹,总会在牡丹旁边立几根片叶不着的寒枝。还是脱不尽那一点寒气。明明是春天了,羊毫里还动辄是倒春寒。
朋友在微信里跟我聊天。他遭小人暗箭,很受伤害。我印象中的朋友,是一个谦谦君子,随和,善良,低调,喜欢读书,喜欢思考,极具涵养。朋友说:我这一年,心灰意冷,跟人说吧显得矫情,不说又心上实在委屈。我不知怎样安慰他。我说:我身在低洼之处多年,诸番酸辛滋味尝尽,我把这当成是上天检验我的修行。不是自视境界如何,实在是,只有当作修行,才能低眉度这漫漫蜷缩光阴。
黄梅戏《女驸马》里唱:公主生长在深宫,怎知民间女子痛苦情,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到鸡年岁末,我在这个滨江小镇,教书刚好一十八年。青春在江风中,一年年,散尽了。
惟是知道了,人间还有大寒,这节气。
或许,大寒之下,方见大观。一如我早年所见的,那些从不雷同的雄奇林木和茫茫雪野。
充满温情的事
冬天,太阳好的日子,母亲在廊檐下织毛衣,体态丰硕的猫卧在她的脚边,打着呼噜,或者慵懒地伸腰伸爪子。胖猫晚上就跃到我的床上,蜷睡在我的脚边,我不跟妈妈说。
下雪天,一向严厉的父亲忽然放下姿态来,领着我和弟弟围着小小的火钵子炸豆子来吃。
夏天,奶奶坐在凉床上,给我们讲《白蛇传》的故事,讲到白娘子报恩嫁给许仙,我心里微波荡漾。
也是夏天,我和弟弟并排躺在凉床上,母亲就坐在我们头边,用大大的蒲扇给我们扇风。父亲坐在我们脚边,唱那个年代的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母亲也唱歌,和父亲比赛着唱。
冬天陪外婆睡觉,我睡在另一头,外婆伸手在被窝里摩挲着我疯长的大脚。
幼时走路摔一跤,手掌着地生疼,爬起来到大人面前诉委屈,大人托着我的手掌,嘬起嘴巴来吹气,手掌痒酥酥,盖掉了疼。
有一年,和弟弟堂姐一起捉迷藏,我躲到了床底下,发现一个大陶钵子里盛了许多菱角种。这些菱角种,在春天都要被母亲取出撒进门后小河里。那一天,我躲在床底下偷吃了许多菱角种,弟弟和堂姐在廊檐下叫我也不应。母亲春日撒菱角种,也不问为何少了许多。但我心里到底惭愧,何况菱角壳还留在陶钵子里。
幼时冬天起床,母亲来给我穿衣,棉裤棉袄都被她用炭火烘得很热,还散发着一股柴禾的焦香味。
上中学,有同学家远,中午不回家,在食堂蒸饭吃。用铝制长方形饭盒,里面也有菜,与米同蒸。我家离得近,日日回家吃午饭。我很羡慕蒸饭吃的同学,也想吃。有一位名叫徐玉林的女同学,经常多蒸些饭菜,邀我和她同吃。春天的菜经常是炒菜薹和红烧咸豆腐棍子,很香。毕业已经二十多年,再没见过徐玉林,很想她。
孩子两三岁,在被窝里,他肉乎乎的双手捧着我的脸,央我讲故事给他听。
早上起来,趿着拖鞋去楼下,打开白色的牛奶箱,为儿子取回一袋鲜奶。
微冷的天,和爱人一起在晚上散步,我的右手在他温暖的左手掌里,像笋衣包着笋衣。
爱人早上向我借了几百块钱,晚上我催他还。他一边玩手机一边答说“马上”,我说就“现在”。他问为什么。我说:我担心到了“马上”,你就会清醒过来。通常,他清醒理智正常状态下,会侍宠卖娇不认欠账。
邮递员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到楼下,然后熄火停车,举头朝着楼上喊“许老师”。我下楼,从他的手里接过报刊、信件和稿费单。
朋友坐高铁经过我的地盘,发来一个信息,告知车子经过无为了,想到我了。
酒桌上惶惶不安,因为不喝酒。忽然对面一人举杯站起,请我喝酒,我张口结舌,恨不得立刻石化。这时,身边一位男士款款站起,举杯干掉,替我接了一招。真有江湖豪杰的做派!
有远方未见过面的同性朋友,忽然寄来一件裙子,刚好是自己喜欢的风格。
老母亲和弟弟生气,我弄清原因后批评她,她索性也连我一道气,一两天不接我电话。几日后,再见我,她又笑语盈盈,说贴心话,无事一般。
看老母亲和老父亲穿着新衣服,相携着,一道走亲访友欢喜回来。
老母亲养了一只秃尾巴猫。猫不自知其丑遭人嫌,依旧上桌子偷菜吃。终于招来母亲彻底厌弃,上菜市时顺便带上,在十字路口丢了它。一周后,母亲在菜市买菜,脚边跑来一只猫,贴着她脚脖子蹭,是秃尾巴猫。母亲买菜回家,怀里抱着猫。
去年养的一盆仙客来,花开之后结籽,结籽之后枯萎死去,只剩下花盆弃在墙角。秋天之后,忽然发现花盆里出了小苗。
听朋友说,中秋月圆之夜,他和几个书友自驾小舟,去了江中间那个寂寞无人也无草木的沙洲。那个沙洲我也想去多年。觉得他们替我遂了心愿。
看到读者朋友把我的文字抄在纸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像无数个我,在纸上微笑。
当我写下上面这些小情景小细节小瞬间时,我发现自己还没有被时间和人事完全风化。我依然,如此柔软,伸着我的小舌头,在人间舔,那一丝丝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