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身之地
(文/张尘舞)
1
病床上的陈冬梅,早没了之前的壮实,曾如牛犊般的她整个人被风干似的,脸也成了黯淡无光的灰白色。
雷盛看在眼里,很为陈冬梅的病情操心。他不仅为陈冬梅的病情操心,还为陈冬梅的身后事操心。
那有什么办法呢?陈冬梅是他妈,他就这么一个妈,陈冬梅也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他能把她丢给谁去操心?
其实雷盛对陈冬梅挺厌恶的,可又打心眼儿的可怜她。
雷盛知道,不仅自己讨厌她,小时候他们居住的那栋楼里的住户都讨厌她。
陈冬梅没什么公德心,举个例子吧,她进出代步的破自行车总是被她随意横在自家门口,让楼上进出的住户们很不方便,走得稍微急点,衣服擦到自行车上就是一道灰印子,更惨的是衣服在那破自行车上刮个口子,心里的疼就跟刮飓风似的往上卷。面对邻居们关于自行车的安放建议,陈冬梅眼皮抬都不抬,胸口挺得像板鸭,把嘴一撇,说,我放我自家门口,又没放你们家门口,你们怎么就不好走路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再譬如,雷盛记得从前自家门口总放着一只大铁桶,陈冬梅将剩菜剩饭鱼肚鸡肠鸭毛之类的垃圾一股脑往里倒。铁桶比较大,陈冬梅为了省事,不装满铁桶绝不清理。于是,各类垃圾的发酵气味充斥着整栋楼的楼道,所有住户只要打开家门就得屏住呼吸。雷盛他爸雷大力有次喝了点酒,刚进楼梯道,闻到这气味就吐了。吐完后的雷大力,在酒精的刺激下,恶从胆边生,拎起这大铁桶扔到小区的垃圾堆里,觉得还不解恨,又用脚将铁桶踩得扁烂,这才扬眉吐气地回家睡觉。睡梦中的雷大力被陈冬梅气贯长虹的骂声惊醒时,木愣愣地看着正叉腰站在自家大门口的陈冬梅,他揪着头发,又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面目可憎的陈冬梅令雷大力心生疲惫,甚至有些绝望。这时候的陈冬梅身体很好,骂声中气十足,喉咙里似乎塞了个扩音器,整栋楼的居民都能听见她清晰的叫骂声,离得近的雷大力和雷盛耳膜被震得发麻。
陈冬梅咬牙切齿,双目喷火,唾沫星子飞溅,再配上丰富的肢体语言,整个人就是武疯子的形象。
雷大力歪着脑袋观察了一会儿,当他听清楚陈冬梅叫骂的内容时,有些惶恐了。陈冬梅上至祖宗八代下至儿孙,谩骂加诅咒的话张嘴即来,雷大力还是有些迷信的,铁桶是他扔的,陈冬梅的这些话岂不是骂到自家头上?
雷大力拍拍墙,对陈冬梅大声说,别骂了,桶是我扔的。
陈冬梅一听,立刻朝地上吐了几口口水,说,呸呸呸,童言无忌……说完又意识到“童言无忌”似乎不太适合自己,又改口说,菩萨仁慈,刚才我骂的那些话都别当数,就当我吃伤食放了个臭屁。
听到这话,雷大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旁的雷盛就用同情的目光瞅着雷大力,他知道这事没完。果然,陈冬梅把大门一关,双手叉腰,开始唠叨雷大力,嫌他没用挣钱少,嫌他不管家务不会过日子,嫌他白长个蛋子占了男人身……
雷大力厌恶地瞪着陈冬梅,陈冬梅虽然一身毛病,可说实在话,她是个苦做苦累克俭克勤的女人,雷大力和相好的女人在一起厮混时,从未想过离婚,而此时雷大力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掐了一把大腿,还是不相信自己竟然跟眼前这个女人过了十几年。
雷大力歉意地看了一眼雷盛,叹息一声,扭头“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雷盛一直怀疑雷大力就是从这天开始,不再跟陈冬梅睡觉的。
某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雷大力在春节晚会快播放完时才回家,陈冬梅冲上前揪住刚换好鞋拎着卤牛肉准备开瓶红酒吃年夜饭的雷大力发疯似的骂,坐在沙发上等得快睡着的雷盛看不过眼了,劝陈冬梅:妈,大过年的,爸刚回家你就骂,咱们能不能今天别骂?吃完年夜饭再骂也行啊。
陈冬梅抹着泪,抓着一大把鼻涕顺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儿子你年纪小,不懂。咱家桌上那瓶没人吃的豆腐乳,也会偶尔被杵上三两筷子,我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瓶豆腐乳,四十几岁就被晾了好多年……
雷大力看着面带惊疑懵懵懂懂的雷盛,讪讪地苦笑,这日子没法过了。
打算彻底破釜沉舟的雷大力深呼一口气,抓起桌上的红酒猛地往地上一掼,在陈冬梅和雷盛震惊的目光中摔门而出。
屋外,鞭炮火花迸溅,成串的烟花像数千流星冲上寂静的夜空,雷大力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缓缓吐出浊气,竟然感觉一身轻松。
雷大力就这么抛弃了陈冬梅和雷盛,陈冬梅后知后觉发现雷大力竟然早就有了相好,泼妇似的上门去打闹。很快,雷大力街道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被她闹掉,可雷大力依然不为所动,干脆带着相好去了外地倒腾药品,竟然发了家。
雷大力再次回来时,相好的都替他生养了个白白净净的女儿。
陈冬梅依旧深陷愤怒仇恨之中,就连已经在读大学的雷盛也开始劝她放手。陈冬梅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像只发怒的母狼,双眼通红似喷火,脸颊上了一层黑釉,跟结了痂般。陈冬梅绝望了,浑身冰凉,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更别指望雷大力会回心转意了。
陈冬梅洗好脸,回了趟娘家,向父亲陈传根哭哭啼啼诉说了半天,想让老父亲替自己拿个主意。其实她的念头早已定得差不多了,只想寻个人帮她说出来罢了。谁知陈传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说:你要是有你妈一半贤淑聪慧就好了。
陈冬梅怒火喷发,浑身毛发竖起,她紧紧咬住嘴唇,生生逼回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倔强地挺直背,对陈传根说,我妈既然那么好,当年你为什么要甩了她另娶?
陈传根身体一僵,停滞半天不能动弹。娘家两个兄弟脸色不太好看了,走过来不冷不淡地说,姐,你回来一趟别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咱爸年纪大了,父辈的事情轮不到我们这些小辈来指责。
陈冬梅看了两个兄弟一眼,冷笑着说,是呀,咱爸要不是甩了我妈另娶,这世上就没有你们俩了。
这话就太重了。好在娘家兄弟脾气性格好,尴尬地笑笑就走了,都没往心里去。
陈冬梅算是彻底死心了,心一死,什么都能想开。她痛快地要了雷大力一笔钱,离了婚。
离婚后的陈冬梅逐渐平静,平静下来的她在雷盛大学毕业那年替他找了个继父。
改嫁后的陈冬梅面色红润,脸上的黑釉也少多了,雷盛总算舒了口气。
如今,雷盛女儿刚满六岁,陈冬梅就得了癌症。
雷盛心里沉沉的,陈冬梅生病后他就作出了最坏的打算,着手她的身后事。可一想到陈冬梅的身后事,雷盛就茫然了,陈冬梅死后的去处是个问题,该把她葬在哪儿呢?按理说,她应该葬入他们雷家的祖坟,雷家就他这么一个男孙,按照中国的传统,他打心眼儿希望母亲能入雷家的祖坟地。可陈冬梅改嫁了呀!改嫁后的陈冬梅,如果葬入继父家的祖坟地,那么以后每年的清明冬至,雷盛都得上人家的祖坟地,对着一山头别人家的列祖列宗,哭自己的妈,想想就闹心。
雷盛去问雷大力,雷大力喘着粗气,拿着香烟的手直抖,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啰嗦半天,雷盛才算听明白,雷大力的意思是,陈冬梅可以进雷家祖坟,毕竟她对他们家有大贡献,替他们雷家生养了雷盛,但他绝对不会跟她合葬在一起,他死后要跟后娶的那位葬在一块……
雷盛抿了抿嘴,郁闷地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起身走了。
2
陈冬梅在医院碰见吕华珍,嘴巴张了几次,那声“妈”堵在嗓子眼里,最终没能吐出来。
吕华珍心头有些怅然,也失落,但更多是释然,陈冬梅若开口叫她妈,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应。
吕华珍是来看肠胃的,她的肠胃一直不大好。她和陈冬梅寒暄了几句便没话说,别别扭扭的,两人都是转不过来的神情。幸好去取药的雷盛回来了,老远看见吕华珍就喊“外婆”,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吕华珍瞥了一眼旁边的儿媳妇和孙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雷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外婆,您要多吃点肉啊,您瘦了。
吕华珍握住雷盛的手,轻声嘱咐他:有空来我那儿坐坐,我做你最爱吃的素干子。
雷盛大声应下来,吕华珍的儿媳妇在旁边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只好跟他们再见。临走,她又仔细打量着陈冬梅,低声说:你好好保重身体,气色不太好呢。陈冬梅一脸疏离,恍若未闻。
雷盛目送吕华珍离开,内心怅然,他打心眼儿喜欢这个外婆。吕华珍笑容慈祥,举手投足优雅得体,快八十了,皮肤依旧白皙,身材也苗条,丝毫没有老人发胖的痕迹,站在她身边,总闻到一股淡淡的皂香。不像陈冬梅,雷盛看到陈冬梅就想起楼道内食物垃圾发酵的气味。想到这里,雷盛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母亲,陈冬梅胖胖大大,脸上有着鱼鳞般的皱纹,嘴角习惯性下拉,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雷盛实在看不出母亲身上和外婆有丝毫相似之处。
回去的路上,陈冬梅讽刺雷盛:你倒和她亲,你多大才知道有这么个外婆的?
雷盛开着车,哄着她:她是您母亲,我是因为您才跟她亲的。
陈冬梅酸溜溜地说,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大你,容易吗?可我瞧你跟她比我亲。
雷盛赶紧否认:哪儿呀,您是我妈,我跟您是最亲的。说完,他抓起陈冬梅的手用力“吧唧”亲了一口,撒娇说,妈,您别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大我,我真心不爱吃那个。
陈冬梅满意地笑出声,嘟哝一句,小兔崽子挺会哄人。
陈冬梅说得没错,雷盛确实是在哄她,在雷盛心里,和外婆见面不多,但亲近感却远远胜过陈冬梅。事实上,雷盛对自己在陈冬梅粗暴简单的养育下,还能成长为积极健康三观周正的男人,感到很庆幸。
雷盛第一次见到外婆吕华珍的情景至今清晰,那情景时常在他的回忆中颠簸。
那时,雷大力很忙,陈冬梅也很忙,并且狂躁。她打着几份工,掐着点去学校接送雷盛,她替雷盛拎着书包,一路拖着他往打工的饭店狂奔,雷盛对陈冬梅粗鲁的拖拽很不满意,挣扎着想要摆脱陈冬梅,可陈冬梅粗壮的胳膊极其有力,雷盛无能为力,像只小鸡似的被她拖着踉跄前行。突然,陈冬梅的脚步戛然而止,来不及止步的雷盛便一头撞上陈冬梅的腰。雷盛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伸长脖子瞧见陈冬梅一副见到鬼的表情,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此时,背着阳光的吕华珍闯入他的眼帘。已经学了一年绘画的雷盛,觉得阳光下的吕华珍,清瘦的身体和干净的面容就像一幅古朴的风景画,山水的青绿仍在画卷上,只是纸张陈旧了些。因为年岁,吕华珍的眼角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可那些痕迹却像画上的细密纹理,令她的脸更加生动,比那些不起波澜光滑的像嫩鸡蛋的面颊更有气质。
陈冬梅沉着脸不说话,吕华珍弯腰摸着雷盛的头发,笑眯眯地说,我是你外婆。
啊!外婆?妈妈的妈妈叫外婆,她是陈冬梅的妈妈?陈冬梅竟然有一个这样的妈?这样的妈竟然生了陈冬梅那样的女儿……雷盛的脑子一团浆糊,吃惊地望着吕华珍,一声“外婆”脱口而出。吕华珍的眼睛刹时一亮,抬起头,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对陈冬梅说,阿梅,孩子我帮你领回去带几个小时,你几点下班?到时候我给你送过来?
陈冬梅冷着脸,伸手指了指前面的“二子饭店”,硬邦邦地说:我6点下班。到时候你把人给我送这儿就行了。说完陈冬梅连句话也不留给雷盛,径直走了。可雷盛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欢呼雀跃地牵着吕华珍的手,跟着她走了四五里路,在小城里拐着一个又一个巷子,直到眼前出现一排平房,平房的对面是一小片楼层,雷盛仰头看着那排楼,那楼群是一片山,一片高大而不可逾越的山,这山里或许住着仙女,或许住着鬼怪,这群楼如同纪念碑,矗立在雷盛的视线中。
吕华珍摸着他的脑袋,轻声问他累不累,又指着那片平房,说:前面就是外婆的家。
那排平房在群楼面前显得有些卑微,它们和大片平房群楼交结在一起,如蛛网。吕华珍的家不大,光线也不好,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有个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色蔬菜,绿油油的很是可爱。
她家的床很高,又大。
她的大棉被用洗得很旧的洁白棉布缝起来,看上去非常厚实,雷盛觉得那被子盖在身上一定很有安全感。
雷盛在吕华珍家转了一圈,看见堂屋中间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后来雷盛知道,那男人就是吕华珍后嫁的丈夫。吕华珍任由雷盛在屋里玩耍打量,自己钻进小厨房烧起火,叮叮当当忙活着。不一会儿,她用碟子给雷盛端出油光光的素干子,外面泼上了甜酱,味道很好。吃到一半时,吕华珍的儿媳妇牵着一个跟雷盛一般大小的孩子进来,瞅见雷盛,儿媳妇一脸狐疑。正在厨房的吕华珍慌忙跑出来,讪讪地说,这是我外孙。
儿媳妇瞥了雷盛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牵着儿子进了屋。那孩子走几步又回过头看着雷盛手里的素干子,儿媳妇松开手,冲那碟素干子努努嘴,孩子顿时明白,立刻跑过去抓走了大半,和他母亲心满意足地走了。吕华珍的神情有刹那间的呆滞,她低声说:快点吃吧,吃完了外婆带你去买姚记烧卖。
姚记烧卖很有名,雷盛躲在外婆的房间咬着滚烫的烧麦,外婆房间的小框架木条窗户有点歪斜,长方型的玻璃上,贴着福字,那福字已经被风雨侵袭得褪了色。绿纱窗外那颗粗大的桉树上,新发出了梭状嫩叶儿,像浅红色的小鲤鱼。吕华珍见他盯着窗户,就指着窗户对他说:这纱窗还是我儿子亲手做的。
雷盛问,你儿子去哪儿了?
吕华珍沉默了会儿,轻声说,他死了。
雷盛瞪大眼睛说,你还没死,你儿子怎么就死了?
吕华珍的眼眶微湿,笑着说,是啊,我还没死呢,儿子竟然就死了。
雷盛吃完烧麦把油乎乎的手在身上擦了擦,说:你跟我妈妈一样,就一个儿子吗?
吕华珍取来一块雪白的纱布帮他拭去额头细小的汗珠,又擦拭着他脏兮兮的手,说:脏手不要在身上擦。
雷盛“哦”了一声,心里头嘀咕,陈冬梅那么大的人都这么干,手脏了在围裙上一擦,或者直接撩起围裙揩鼻涕。
吕华珍送他回去时,陈冬梅连声“谢”都没说,拖着雷盛急吼吼往家赶。
吕华珍跟在后面送了几条巷子,兴许是想陈冬梅邀请她上家里坐坐,但陈冬梅只字未提。走出老远的雷盛回头望了望,一条狭窄悠长的胡同,湿滑长满青苔的地砖,静谧的走道里,显得一片荒凉,尽头边,吕华珍小小的身子站在那片荒凉中……
3
雷盛把陈冬梅送回家,继父老早就等在门口,扶着陈冬梅,对雷盛说:家来吃口饭再走吧?
雷盛挥挥手,他回去还有事。继父松开陈冬梅,拎起地上的两个大方便袋,打开车门塞进去,说:里面是腌好的香肠和一条大胖头鱼,你带回去煮给孩子吃。
雷盛道了声谢,又掏出一千块钱塞到继父手里,说给陈冬梅买点好吃的,继父简单推辞了几句便收下。说实在话,雷盛挺感激继父的,陈冬梅自从嫁给他后,脾气收敛了不少。偶尔,雷盛带着老婆孩子过来吃饭,都是继父系着围裙下厨做饭。继父厨艺不凡,七八个菜片刻就能上桌。饭后,一大堆碗筷锅都是他洗。有时陈冬梅也去打个下手,可总被继父赶出来,让她陪雷盛他们。
平时,雷盛也是不间断地给继父烟酒钱,人跟人相处都凭自觉,人家待你好,你也得有回报。继父替他照顾陈冬梅快十年了,帮他省了多少心啊,给点钱是应该的。雷盛跟继父相处得挺好,客客气气,可陈冬梅这边跟继父的儿女处得就没那么融洽了。不过,那是陈冬梅和继父的家事了,雷盛也没办法解决。
雷盛嘴甜,见到继父家女儿就叫姐,看到继父儿子马上递烟点火喊哥,亲亲热热。但这种亲热彼此心里有数,都没太当回事。
大家没有利益冲突经济往来,平常兄弟姐弟呼来喊去的,可真正遇到事儿,真假亲疏立马出来了。
陈冬梅在医院第五次化疗时,效果很不好,反应也很大。她头晕,心慌,呕吐,头发大把大把往下落,整个人很快瘦脱了形,雷盛不得不考虑陈冬梅的身后事。当他吞吞吐吐刚开了个话头,继父家儿子不紧不慢地接过话说:阿姨的病要是真有不好的情况,出钱出力我们能帮上忙的,兄弟尽管开口。至于葬哪儿,得问阿姨自己的态度。我妈去世时修的是双坟,我爸百年后是要和她合葬的。
得,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谈下去?雷盛尴尬一笑,不再吭声。
雷盛思来想去,怎么也拿不出个主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雷盛开车来到外公家,八十多岁的外公陈传根正在屋角打太极拳,瘦瘦巴巴的身架骨,却动若脱兔。雷盛张了几次口,都未能将陈冬梅的病情说出来,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雷盛在心里劝自己,还是算了吧,外公都这么大岁数了,跟他说也是白说,帮不上忙,不过是增添一个人烦恼罢了。
雷盛也试探着问陈冬梅,陈冬梅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恨恨地说,那个死女人破坏我家庭,抢走我丈夫,害我死了葬身之处都难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陈冬梅永远不会往自身找原因,并且她永远是护短的,在她心目中,雷大力恐怕还是自家人,她不怪雷大力,只怪第三者。
雷盛轻叹一口气,说:妈,您要不是这臭脾气,我爸也不会抛弃我们另娶,害我夹在中间受罪……话说完,雷盛又从陈冬梅的话中琢磨出点意思来,陈冬梅提到雷大力依旧耿耿于怀,似乎还有感情。
雷盛干脆把话挑明了:妈,那您百年后,您想葬哪儿呢?
陈冬梅困恼地看着他:我……我替雷家传宗接代,公婆在世时,我从没缺过他们一分钱,他们生病我精心伺候着,他们墓碑上的刻字,儿媳还是我陈冬梅的名字,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是雷家的媳妇……
陈冬梅抹了一把泪,说:雷大力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还能去哪儿呢?我绝不入葬你继父那边,我又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的,葬他们家祖坟算什么?永远是个外人……不,外鬼,又不能吃他们家儿孙供奉的香火……
雷盛红着眼眶拍了拍陈冬梅的手,打断她说:妈,什么呀,您想太多啦!您不是有我嘛。
雷盛一脸纠结和郑重,帮陈冬梅擦了擦泪,瞅着她问:妈,我问了爸,您百年后要是想葬在雷家祖坟一块,也可以。
陈冬梅一怔,追问:你爸说的?他……话说出一半,想想又叹气,说:我活着的时候就争不过人家,死后还要跟人家抢同一个男人?算了,我死了,你就拿我的骨灰去种苦瓜吧。
雷盛半天没反应过来,问:为什么要种苦瓜?
陈冬梅放声大哭起来:我这辈子这么苦,几岁就没了妈,又被丈夫抛弃,死了都没个好去处,不种苦瓜种什么?
雷盛冷汗都下来了,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您不是有妈嘛!
这可不得了,陈冬梅挥舞着手,激动地数落起来:那叫妈?我五岁她就走了,好多年都没来看我一眼,我结婚那天她给我送来一副镯子,我才知道自己妈长什么样。哪像我啊,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
雷盛看着陈冬梅,怅然所失,沉闷不语。
雷盛对外婆吕华珍充满着好奇,他从外公陈传根那里陆陆续续了解了一些,陈传根提到吕华珍时,满怀歉意和无奈。雷盛对他们的事儿不好评价,但从他们待对方的态度中可以看出,陈传根是欠下债的那个。雷盛陪妻子在菜市买菜时,无意中碰见过陈传根悄悄往吕华珍菜篮子里丢一条大鳜鱼。雷盛把妻子送回家又拐去吕华珍家,吕华珍依旧住在老齿轮厂厂房后面六十平方的老房子里,青砖青瓦的古宅,明清时代遗留下来的民居。破旧点,好在有个几十平方的院子,住着也算自在。雷盛进院子就看见一条黑狗正在撕咬着陈传根的大鳜鱼,心里直叹可惜。吕华珍看见雷盛,很是欢喜,拿起碟子要去斩板鸭,雷盛拦住她,说:外婆您给我煮点粥喝吧,我最近吃得可油腻了。
吕华珍打量了雷盛片刻,嘴角挂着笑意说,好,就依你。我瞧你也是好东西吃过了头,小肚子都凸出来了。
雷盛不好意思笑笑。
吕华珍熬的粥很香,加了百合和绿豆,清火。吕华珍看着将粥喝得哧溜响的雷盛,幽幽地说:你妈跟我不亲,你这孩子倒不嫌弃我。
雷盛喝着粥支吾着说:我妈跟谁都不亲,她就那坏脾气。
吕华珍叹气:那时候我恨极了他们家人,又心高气傲年轻不懂事,连带着女儿都恨上了,多年不去望她一眼。不怪她恨我,应该的。
雷盛放下筷子,点点头说:我妈确实挺不容易的。
雷盛打量着吕华珍的屋子,皱着眉说,外婆,您媳妇他们就不管您?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放心让您一个人住。
吕华珍掩饰着说:我身子骨还行,能照顾自己,一个人住自在。顿了顿,又补充:他们平常也给钱的。
雷盛知道吕华珍儿媳妇待她并不好,也不点破,临走悄悄丢了些钱放在床头柜上,用梳子压住。
回去的路上,雷盛心情沉重,每个人都挺无奈的,好比这日头,看着灿烂明媚,可太阳只要翻个身,属于我们的好时光,就黑了。
4
菜市场要去晚点,最好是上午十点左右,乡下来的小贩们急着回家,菜价就会跌了又跌。但那仅限蔬菜类,红白相间的新鲜猪肉看也不要看了,价格照旧倔强。吕华珍在一条翻着白肚皮的草鱼前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纠结老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挎着菜篮子朝菜市场外走去。不买荤腥也罢,她都七十多岁了,肠胃未必受得起。上次她嘴馋,在板鸭摊前买了五块钱的卤猪头肉,只吃了一半便拉肚子虚脱,媳妇儿接到电话,黑着脸把她送去医院,埋怨她不该贪嘴,吕华珍自知有错,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吕华珍是回到家后,往菜篮子外拾掇菜时才发现那道肉的,肉是上好的腰子肉,全精无肥。吕华珍盯着那道肉,心里是想跟往常一样把它扔得远远的,或者是甩给隔壁家狗吃去,可她的胳膊和腿全都不听命令,居然纹丝不动。她直起腰去烧了壶水,拣了几片干茶叶放到嘴里嚼,站在那里发愣。愣了片刻,又拿起一块洗得雪白的纱布擦拭着喝茶的大瓷缸,瓷缸上下左右旋动发出擦擦声,心事就全被揉了进去。吕华珍忽然就笑了,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心事还这么沉。既然陈传根隔三差五的送肉来,她又何必跟肉过不去?扔了也好,丢给狗吃也罢,陈传根还不是以为她吃掉了。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脸皮薄得跟纱布似的吕家三小姐了。这么一想,吕华珍平静地提着那道肉走进厨房。
吃了陈传根的肉,再见人家就不好冷着脸盘子了。虽然陈传根近些年来陆陆续续送肉送面送补品,但之前都没有入口,对人家横眉冷对自然理直气壮,如今一破戒,还一副冷冰冰挂着恨就不太厚道了。
吕华珍一松口,陈传根大喜过望,鱼肉拎得更勤了,甚至还给吕华珍捉来几只鸡放到院子里养。陈传根的鸡送过来,院子里热闹多了,加上隔壁家的狗时时过来凑热闹,院里鸡鸣狗叫的,叫人心喜。
陈传根来了,大多时候是不声不响地拿着扫帚扫地。吕华珍洗锅碗,他便拿着干布擦拭锅碗上的水,两个人并没有多少语言交流。吕华珍从来也不问他吃过饭没,哪怕他是踏着饭点来的,吕华珍也不问。没事干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晒太阳喂鸡,直到两人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陈传根才起身晃着瘦高的身体离开。
两人也说话的,不疼不痒的几句话。
有时候也疼也痒,陈传根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过,也好有个照应。问完,陈传根土黄的皮肤泛着点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他紧张。吕华珍没有应他的话,看着院子里的柿子树发呆,空气便有些凝重。几只半大的公鸡突然放开清亮的嗓音,“喔喔”叫起来。
这时候,吕华珍终于说出那个憋在心头好久的话:我回去跟你过,你将来去了,是跟我葬在一起呢,还是跟你后娶的那位葬在一起?
陈传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瞪大眼睛瞅着吕华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人两腿一蹬万事休,身后事那是下辈们该操心的,死人还能管那么多?可吕华珍突然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陈传根就不得不想了。他若死了,骨灰肯定葬在他陈家祖坟地,他两个儿子必定会把他跟他们的妈妈葬在一起……陈传根的心里一阵阵难过,但不敢出声,他忍着难受起身帮吕华珍收拾晒在柿子树枝桠上的几件衣服。
吕华珍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就像这巷子里那些明清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房子,还在守候着陈旧的岁月,她的山河岁月老早都兵荒马乱了。曾经,她可是吕家的三小姐,吕家祖辈做粮油生意,家境殷实。吕家三小姐又是出名的美人,读过十年私塾,知书达理。她出嫁那会儿,无为县城都轰动了。整个坝埂头的人听说三小姐今日出嫁,早早便围过来看热闹。吕家送亲的队伍把猪肉、糕点和烧酒一担担地往外挑,放满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翡翠玉器的盘子一个个往外端,喜糖糕点撒了十里路,看热闹的人在惊叹吕家有钱的同时,也深深羡慕嫉妒即将成为三小姐丈夫的那个人。当众人看到黑瘦的新郎官陈传根,着实失望了一番,但立即被迎亲队伍的盛大震住了,迎亲的马车一眼望不到头,据说有十里长,井然有序。整个无城街道旁的树木都被来迎亲的男方系上红绸带……
她吕华珍的婚礼是当地百年难见的,那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一笔。婚后,陈传根待她也是极好,若她能生个儿子的话,她一直到今天都是“三小姐”吧。陈家子孙金贵,已经单传五六代,陈传根上头几个哥哥姐姐都没能存活下来,陈家更是战战兢兢,生怕陈家的香火在自个儿手里断了。三小姐嫁过来一年多都没开怀,把公婆盼得急赤白脸的,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来却是个姑娘。公婆虽然失望,但也放下心来,媳妇好歹是能生养的,只要能生养就不怕,大不了生他八九十个,就不信生不出来孙子。可三小姐自打生了一个女娃后,那杨柳细腰走起路来左右摆,好看是好看,却不是好生养的料。三小姐是敏感的,公婆带着刺刀的目光她可以装作听不见,可陈传根的长叹短吁声声扎在她心上,她恼了,一分是真九分赌气地收拾几件衣服回了娘家,本以为陈家过几天就会派人来接,谁料到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来,越等心越凉,直到陈家将她陪嫁的金银首饰送过来,三小姐惊得赤脚跳下床站到门口,外边是带着寒气的阳光,三小姐仿佛看见陈传根英姿焕发地逆光缓缓远去……
5
三小姐如同一件货物被陈家退了回来,有头有脸的吕家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人家不要自家女儿,总不成厚着脸皮赖着他们家。陈传根还是很难过的,他待吕华珍真的有感情,只要吕华珍稍微露出一点不舍,哪怕是一丁点,他肯定不会狠下心肠在父母的安排下那么快另娶的。可是那时候的吕华珍可是三小姐啊,哪能降下那个身架。
空有着三小姐的心却是丫头命的吕华珍,在娘家待了两年,高不成低不就,娘家嫂子们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吕华珍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恨透了陈家,恨透了陈传根。
三小姐终于降低身价,嫁给了姓钱的齿轮厂工人,这男人老婆病逝,丢下两女一男三个孩子,最小的男孩才5岁。吕华珍将三小姐的心彻底收了起来,和男人将三个孩子辛苦抚养长大。
男人待她真的好,只是寿短。
死前,远嫁他方的两个女儿回来,男人叹气摇着头说她们:你们嫁得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妈指望不上你们。说完又抖着手拉住儿子的胳膊,叮嘱他:你妈以后就指望你了,你一定要孝顺她,她虽然不是你亲妈,可待你们怎么样,你们心里都清楚。
继子当着吕华珍的面哭着向父亲保证,今后绝对孝顺她。
男人又写下字据,自己那套六十平方的房子,谁也别要,留给吕华珍养老。
除了儿媳妇脸色不太好,三个儿女都满口答应,没有任何意见。
男人处处都交代到位,放心走了。下葬那天,吕华珍静静地看着儿女们将男人葬在他们自己亲妈的坟边,一声不吭。望着男人和前妻的坟,她的心里很悲哀,就好像做了个梦,醒时发现自己的人生不过是场浮生梦。男人待她那么好,考虑周全的他,生前是有意还是无意没跟子女交代她的身后事呢?他对她的身后事只字未提,他应该知道他死后,儿女们必会将他跟前妻葬在一起。那么她呢?她到底算什么?在他的心目中,她对他家有贡献,帮他将三个儿女拉扯成人。而他家,是他和前妻,还有三个子女的家,她是个外人!
吕华珍心里的失落和悲痛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无法抽丝剥茧的悲愤缠绕着她,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都不过是虚无。
令她欣慰的是,继子待她很孝顺。拉着继子的手谈心时,她说,我死后,你不要把我葬在你爸爸那里。
继子一听就红了眼睛,说,妈,我对不起你。我懂你的意思。你百年后,我给你买公墓。
吕华珍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下来。未料到继子也是个短命的,五十岁那年,他帮邻居修理空调时,从楼上摔下,当场死亡。
吕华珍的这些过往,雷盛是知道一点的,他知道吕华珍的日子并不好过。继子死后,她在儿媳妇手下讨生活,儿媳妇待她并不好,经济上对她极其苛刻,雷盛便经常给她些钱。陈冬梅生病的日子里,雷盛忙里忙外,心力疲惫,很长时间未去吕华珍那里,待忙闲抽空过去看望时,吕华珍居住的那片房屋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吕华珍家的院门紧锁,院墙外写着个大大的“拆”字。雷盛站在院子外呆呆地看着院中的柿子树,内心很惆怅。
吕华珍的老房子多么可爱啊,盛放着他少年时期的苦闷。陈冬梅没空照料他时、陈冬梅和雷大力大打出手吵闹离婚时,吕华珍的老房子敞开胸怀接纳着他。他在这老房子锅灶下的火堆里,吃着吕华珍的蹦豆子,那豆子“噗”的一声响,扒出来不怕烫,吃得嘴巴黑乎乎。晚上,透过老房子房顶一尺长半尺宽的亮瓦玻璃,能看见一小片繁星……
拆了房子的吕华珍去了哪儿呢?雷盛懊恼自己没能给她买个手机,以至于现在找她都费劲。
回去的路上,意外发现走了多次的路两侧居然开着娇媚的美人蕉,招摇地冲他挥手。雷盛纳闷,以前怎么就从来没看见过它们呢?许是它们知晓自己将不复存在,拼了命地怒放一回?雷盛有些惆怅,回到家,妻子系着红色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着,燃气灶吐出淡蓝色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菜入油锅滋啦啦的声音,加上抽烟机嗡嗡的低鸣声,一切都显得热气腾腾的。雷盛探头跟妻子打了个招呼,女儿跑过来拖他去沙发上读故事。吃饭时,雷盛顺口说起吕华珍的事,妻子把筷子一放,瞪大眼睛说:这简单啊,我有个同学,姓王,在拆迁办工作,让他帮你查一下不就解决了嘛。雷盛这才长吁一口气,匆匆扒了几口饭菜丢下碗筷就要往拆迁办跑,妻子没好气地骂他:人家两点半才上班,你急什么?
雷盛也不知道自己急什么,在他内心深处,他对吕华珍的事特别上心,超过对陈冬梅。甚至有时候他想,要是吕华珍是他的母亲该有多好啊,脾气暴躁心思粗糙的陈冬梅应该成为他的外婆。
远远的,看见拆迁办门前的水杉树,它们笔直地伫立着,冲向天空,如昂首挺胸的锡兵。这些锡兵们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对拆迁办公室的安全保卫工作视而不见,任由大爷大娘大姑们围着工作人员,嘈杂不已。雷盛找到王同学,自报完家门,识趣地坐到一旁等待。王同学好不容易送走几位大爷大妈,抽空嘬了口水便过来招呼雷盛。王同学抹了一把汗,不好意思地说,真没办法,现在拆迁工作真难做,我们站在舆论的最高峰,整天做思想工作,和大爷大妈们讨价还价……
雷盛感叹说,这年头,哪一行饭都不好吃啊。他掏出一包中华烟塞给王同学,王同学赶紧摆摆手指着天花板说,得得得,摄像头看着呢。我又不抽烟。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同学嘛,又不是外人,客气啥。
雷盛有点尴尬地收回香烟,把来意一说,王同学没等他说完就一拍巴掌,说:吕华珍,我知道!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她家房屋征收拆迁的评估、经济补偿、安置的事,都是我一手办的。她至今拆迁合同还没签呢,今天上午刚来过。
雷盛愣了会儿,追问:为什么没签拆迁合同?
王同学吸了口气,怀疑地看着他问:她真是你外婆?
雷盛点点头。
亲的?
雷盛一下笑了:当然是亲的了,外婆还能假?
王同学歪着头,打量着雷盛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雷盛一怔,反问,我有什么想法?
王同学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吕华珍的孙子,叫什么名我不记得了……就喊他“吕孙子”吧!这“吕孙子”在银行上班,他带着吕华珍来了好几趟,要求吕华珍在拆迁合同上签他的名字,说他没有房子老婆马上要生了实在没地方住……吕华珍至今还没表明是要补偿金还是要房子。依我看,你们不如劝她要补偿金算了,老人应该留点钱防老,要房子干嘛呢。再说,那么多补偿金揣自己口袋里,谁对她孝顺,将来就留给谁。
雷盛神情紧张起来,感觉有火苗在脑门顶上烧起来,烧得他满脸通红,他支吾着说,我可不是为了赔偿金……
王同学哈哈一笑,一副了然的样子,他翻出档案,抄下吕华珍的住址塞给雷盛,又拍了拍雷盛的肩膀。雷盛捧着吕华珍的地址,讪讪地笑着告辞。
6
雷盛没想到,一进吕华珍居住的小区,就在大门口不远处碰见吕华珍,陪同的还有吕华珍的儿媳妇和孙子。听见雷盛喊“外婆”,儿媳妇的脸一沉,一声不吭地扬着脸斜睨着他。雷盛递给穿着银行工作服的“吕孙子”一根烟,“吕孙子”脸色不太好看地接过来,没等雷盛说话,便阴阳怪气地说:真用心啊,找上门挺不容易吧?一定费了不少时间吧?
雷盛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当年抓他一把素干子扭头就跑的那个小男孩,立即把他和眼前的“吕孙子”联系起来。雷盛心里不太高兴,干脆不理他,径直望着吕华珍问:外婆,您这是去哪儿呀?
吕华珍怯怯地看着雷盛,似乎有点紧张,双手摩挲着衣角,那谦卑的姿态,让雷盛的火一下冒了出来。他强忍着问:外婆,您吃过饭了吗?
原本一句无心的话,却如点着蜂窝似的炸开,先是儿媳妇一蹦几丈高,吐沫飞溅地指着雷盛的鼻子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们虐待老人?不给她饭吃吗?
“吕孙子”也咄咄逼人地喊:我们钱家的事,用不着外人来指手画脚。你这么关心我奶奶,莫不是惦记着她的那点拆迁款?我告诉你,那是我们钱家祖传的房子,我们钱家的钱,外人打主意没用……
雷盛怒极反笑,他讥讽地笑了,说:我不过来看看外婆,你们就如临大敌,是不是你们平常苛刻老人,极度不孝顺,所以害怕我外婆会将财产留给别人?
雷盛的话戳到这对母子的痛处,儿媳妇的脸“刷”一下青了,紧接着又紫了,吕孙子更是横眉竖目,撸起袖子要干架。雷盛冷笑着,手指慢慢握紧,暗暗提防着,准备只要他敢动手就撂倒他,让他吃点苦头。
吕华珍先反应过来,她一把将雷盛拉到身后,呼吸急促,却字字清楚:我外孙来看我,你们就这样对待我外孙?孝顺不孝顺,今天就看你们当着我的面,有没有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
“吕孙子”嘴里照旧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
吕华珍突然说:你们钱家的东西,都还给你们。你们要什么,都拿去。不就是改名吗?我晚点陪你们去!
吕华珍的眼角有一种坚决的神色,儿媳妇见状,拉了“吕孙子”一把,黑着脸说:好,那我们就晚点去。末了,又看了雷盛一眼,补充说:你带你外孙去你屋里坐会儿吧,我们就在小卖部等你。
走过一条幽深的胡同和一段长长的楼道,便是吕华珍的屋。
吕华珍住的地方和儿媳妇一墙之隔,准确的说,她住的地方,原本应该是间储藏室。儿媳妇将储藏室开了窗,又重新开了道门,便变成了吕华珍的住所。门刚打开,一股幽闭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散出来。雷盛看了吕华珍一眼,发觉她的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似是多日未曾得到充足的休息,原本微微花白的头发,居然白了大半。
雷盛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吕华珍的白发出神。
吕华珍望着雷盛,扯着嘴角笑,说:我给你做点素鸡带回去吃?
雷盛从胸臆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憋屈地说:外婆,有些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房子的事,您还是要拆迁款的好,留点钱在手里好防老,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生灾害病的……我也能看得出来,您媳妇儿待您并不好。
吕华珍低下头,似乎在沉思。过了片刻,她抬起头,一贯平和的眼睛里充满了寂静,那是千波万澜后的风平浪静。吕华珍微笑着说:与其天天跟他们纠缠苦斗,不如顺了他们,各自都欢欢喜喜的。再说,生死有命,死到面前了,要钱有什么用!
雷盛怔怔地望着她,咽了口唾液,嗓子眼干得冒烟。
吕华珍的手有点抖,声音却平静,如冰下的河流,波澜不惊:那套房子,是我男人留给我的,我嫁进他们钱家,却没能生养个一男半女的,那财产,自然应该还给他们钱家。其实他们不用急,东西我会给他们的。我没有任何的要求,唯独有个想法——我死后,不想葬入钱家的祖坟。我那死鬼男人,他临走对我的身后事没做任何交代,自然是要和前妻合葬的态度,他并未把我这个后娶的真正放心上。我这辈子为他们钱家操劳半死,他以为他留给我一套房子就补偿了我,我偏不要……
吕华珍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雷盛心里一阵难受,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吕华珍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到墙角的碗橱旁,打开碗橱抽屉,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雷盛,说:这卡里有五万多块钱,都是你这些年给我的,加上我自己陆续积攒了点。这钱,等我死后你帮我买块墓地吧。
雷盛瞪大眼睛说,哎呦外婆啊,您都没个收入,怎么还存了这么多钱哇!您平日里不要太节省,把身体弄好……
密码是你妈的生日,62年12月11号,621211六个数字。吕华珍打断他的话。
雷盛慌忙摆手,脱口说,我可不能接,我要接了,让您儿媳妇他们知道了,好像我真是贪你们家钱似的……
话一出口,雷盛悔得想要咬断舌头,什么叫“你们家”?这话一下把吕华珍给推得远远的。雷盛懊恼地嗫嚅着嘴唇说:外婆,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这钱我不能接,您放自己面前,买点好吃好喝的……到时钱若不够,我来出。
望着雷盛苦恼的样子,吕华珍“扑哧”一下笑了,收起银行卡打趣说:好好,就依你!我知道我孙子小阿盛不稀罕外婆这么几个小钱,总之密码你记住,到时取出来给外婆买个豪华大屋住……
什么豪华大屋啊!吕华珍竟然还能将公墓幽默地说成豪华大屋,雷盛笑不出来,心里既悲伤又不踏实。
吕华珍冲雷盛招招手,让他帮着将碗橱往前稍稍移动一下位置,把装着银行卡的小铁盒塞进碗橱下面墙角的一个破洞里。她看了雷盛一眼,解释说,老人嘛,今天不知明天事,万一突然走了,这钱也是我辛苦存下来的,不能随便叫人给吞了……
雷盛帮着将碗橱又移回原处,看着眼前的吕华珍,曾经一身风雅、秀立群芳的三小姐,即便遭受磨难,经历痛苦却依然故我,如今,却被时间这把无情的小刀,将那身殷红窦绿剪裁得七零八落。望着昏暗、寂寥的屋子和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雷盛的心里一阵刀剜,无法抑制的难过像无数蚂蚁在他的心头徘徊。
雷盛怕自己忍不住流泪,赶紧和吕华珍道别,仓皇逃走。
站到马路上,整个身体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这才感觉暖和一些。
匆匆的行人,不断响着喇叭的车辆,像汪洋一般。
7
雷盛觉得,一般女人特别关注的无外乎两件事:男人和衣服。
陈冬梅似乎是个例外,她不关注衣服,打年轻起,她就有把自个儿打扮得邋里邋遢的本领,再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总不是那个味道。于是,陈冬梅便把关注力都放在了男人身上。
那时候陈冬梅的男人还是雷大力。
雷大力爱面子,好吹牛,吹起来万里晴空瞬时飞沙走石。雷大力长得牛高马大,有两颗很大很凶神恶煞的眼珠子,瞪起人来怒发冲冠,小时候的雷盛被他这么一瞪,吓尿了。可雷大力就算把自个儿的眼珠子都瞪出来,陈冬梅也不屌他。雷大力凶恶的外貌里装的其实是一副菩萨心肠,除了吹牛、拿眼睛瞪陈冬梅外,他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哪怕他吹得天昏地暗、落土飞岩、撒豆成兵的,陈冬梅往他脸上“呸”一声,他就蔫巴了,任由陈冬梅摆布。
陈冬梅的关注度实在太高,摆布的力度太大,弄得雷大力苦不堪言。
离婚多年,如今,即便是面对已经奄奄一息、重病复发的陈冬梅,雷大力还是不由自主地双腿微微一屈,气沉丹田,如临大敌般的紧张。
刚在阎王面前打了个转回来的陈冬梅,瞧见雷大力,瞪大眼睛狠狠剜了他一下,雷大力脸上立刻露出惊惶的笑,往雷盛身后闪了闪。陈冬梅的眼锋依旧凌厉,雷大力不敢看她,躲在儿子身后支支吾吾地说:你好好治病……配合医生护士……按时吃药……
护士尖锐的嗓门在走廊外响起,不一会儿,雷盛的继父端着药片进来,他冲雷大力父子二人笑笑,算打过招呼。
继父倒了一杯水,将陈冬梅扶起,喂她吃下护士刚刚发的药片,又拿热毛巾替她擦了把脸,这才静静地走出病房。他神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悲痛和烦恼。望着他的背影,雷大力突然觉得非常惭愧。
吃过药的陈冬梅,昏沉沉地睡去。她缩在病床上,身躯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轻。干瘪一团,仿佛一吹即起。当初那个强悍健硕的女人,不觉一梦,竟滑向生死边缘。雷大力的心底一声脆响,有碎落的声音砸下来。
走出病房,雷大力和雷盛并排坐在医院门诊楼前的花圃边,花圃中的葡萄架像被抽了脊柱似的没精打采。
雷大力将一张银行卡递给雷盛,说:钱不多,八万块。带你妈再去大医院治治……
雷盛揣好银行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门诊大楼前人来人往,很是嘈杂,他们却感觉周围没声,气氛既沉寂又忧伤。
雷大力的鼻孔有点痒,他把小指伸进鼻孔挖起来,打破沉默说:我瞅你妈后跟的那个男人,待她挺不错的。
雷盛缓了缓神,斜睨了雷大力一眼,说:我妈身后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人家待她再好,那也是隔了一层薄膜,粘不到一起来。我妈还没死呢,人家儿女都开始担心她会不会霸占他们亲妈的墓位……再说,我也不乐意将来带着孩子跑进人家祖坟地里,对着别人家的列祖列宗来哭自己妈。
雷大力垂着头,缓缓地说:我们还是征求你妈的意见,她虽然改嫁了,但她为我雷家养育了好子孙,只要她愿意,那就安葬在雷家的祖坟地。
雷大力又瞥了眼雷盛,轻声嘟哝说:要我说,人死如灯灭,葬在哪儿都一样。
雷盛板着脸,没有说话。
最后一点稀薄阳光从路边香樟树的叶间穿过来,在微风中,碎了又合,合了又碎。聚散悠然。
雷大力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我走了。
雷盛盯着一只哧溜溜往花坛上蠕动的千足虫,仿佛又回到当初少年时期。他忆起从前养了多年的猫狗们,除了猝死或暴亡,在与疾病决战到无望时,它们会早早为自己的身体找一块安葬之所。他不懂偌大的院落里为什么没有它们的葬身之处?它们为什么要舍弃小主人另觅别处?他哭着闹着要去寻,陈冬梅撸起袖子捞起一条鱼,劈斩宰杀,切腹掏肠冲洗干净,扔进滚烫油锅翻烧,霹雳风行,心气甚笃地为他做出鲜美好菜。吃完后,陈冬梅这才告诉他,他的猫啊活不长了,它找清净的地方死去了……雷盛嘴里的美食还没来得及完全吞咽完,瞪着悲伤的眼睛看着她,继而咧嘴哭起来。这时,陈冬梅叹气说,唉,世间万物都躲不过一死啊!死也有死了的好处,活着也有活着的乐趣。
陈冬梅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仿佛瞬间老去,忽而又如赤子归来,不惧生活之砺。
雷盛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内心悲凉,仿佛看到草莽丛生的大地上隆起无数个土包,他在那里静静地安卧着。身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坟茔,都会是谁?
小时候,他以为父母会一直陪伴他。
而今,他和妻子养育了心爱的女儿,可此刻的他,却仿佛看到若干年后的女儿被安葬在圈定着夫君姓氏家族的坟茔里……
雷盛的心里长满了荒草,肉体原来如此轻贱,轻袅如羽。死后,也许大家都要跟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村野鄙夫、悍妇莽夫们跻身同域。
但灵魂呢?若有不甘被庸化的灵魂,又该去哪儿?
回到病房,继父正在帮陈冬梅洗脚,雷盛心头一暖,赶紧接过继父手里的毛巾,蹲下身体帮陈冬梅搓揉着脚背。
陈冬梅的脚掌像只巨鸟的爪,扣住盆底,露出嶙峋的骨骼。她的静脉曲张很严重,小腿上能清楚地看到青色甚至发黑的血管,它们彼此拉扯如纷杂盘结的树根,鼓鼓的似乎要裂开。年轻时期忙碌的陈冬梅的模样一下子浮现在眼前,雷盛的鼻子酸酸的,用手掌一遍遍地上下搓揉着她的脚和小腿。
病房很安静,陈冬梅也很安静。像静止下来的时间,让人能够安静地思虑过去,思虑眼前,或者思虑更加遥远的以后。
陈冬梅忽然说,有空多去吕华珍那里看看。
雷盛一愣,从陈冬梅嘴里说出来的“吕华珍”三个字陌生极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陈冬梅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经常去看望她,你是个好孩子。你去问问她,活着的时候她没陪着我长大,死后愿意跟我作伴吗?
雷盛吃惊地看着她,陈冬梅伸手摸了摸雷盛的脸,笑着说,她若愿意,你就替我们母女俩买个公墓合葬在一起吧。
陈冬梅衰老疲倦的眼睛里有了泪光,雷盛盯着她,问:妈,你不是一直恨外婆吗?
陈冬梅沉默了会儿,整个眼圈都红了,低声说,是啊!我曾经想她想得没法子……后来我就开始恨她,恨她不来看我,恨她不要我……陈冬梅用手背拭了把眼泪,又擤了把鼻涕,很自然地在床单上擦了擦,冲雷盛苦笑着说:现在我忽然发现,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有些事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别人常常都没法子判断的……就算她错了,死了也就一笔勾销吧。
雷盛垂着头替陈冬梅擦脚,说:外婆其实也挺可怜的,半路夫妻本就隔着一层,加上又没生养,她死了怕是连个真心哭丧的人都没有。
陈冬梅说:我知道你跟她比跟我还亲呢,有你,她不会连个哭丧的都没有。
陈冬梅在说这些话时,雷盛意外地发现她身上所有的戾气和愤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模糊安静的平和。陈冬梅在雷盛心目中,一直是头脑简单,张口就会露出象牙,往往伤害到别人,她自己却不知道错在哪里。而现在,她似乎颠覆了过往,居然有了洞若观火的大智慧。
莫非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雷盛捧着陈冬梅的脚,难受极了。
他用力地咬了咬牙,每个人若干年后,在弥留之际呼出最后一口气时,有人收殓或者儿孙满堂围坐,或许是他在这个世间仅存的,最大的颜面。
雷盛端起陈冬梅的洗脚水去医院洗手间倒掉,窗外,此时明月升起。
8
肿瘤科所在的建筑有着哥特式的尖顶和拱形门窗,加上中式的红瓦青砖和精巧的廊檐,典型的中西合璧,极有情调,一点儿也不像能够和生死扯上干系的去处。雷盛每次瞅见病房区大大的标志牌“肿瘤科”几个字,便不寒而栗。这里进去的人,大多数再也出不来了。
走廊里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有的去洗漱、有的散步、有的聊天、有的发呆……他们大多神色平静,但若仔细查看,从中读出的意味各不相同。安然?淡然?黯然?凄然?惶然?亦或者是茫然?
雷盛站在走廊望着他们发呆,雷大力的电话怎么也拨不通,再拨,居然关机。雷盛越想越气,气愤地将手机掼在走廊椅子上,手机也跟他作对,居然任性地跳到地面上,“啪”的一声,屏幕碎裂出几条缝。雷盛弯腰捡起手机,心疼地抽了口冷气,心脏沉重得像日落,腾然下坠到深不见底的山谷。
雷大力在给了八万块钱后,采取了躲避方式不愿再面对陈冬梅的各项昂贵费用。雷盛握着手机在医院走廊踱来踱去,他和朋友合伙开的公司刚起步,欠着银行贷款,手头可以变现的钱没几个,医院这种烧钱的地方,雷大力那八万块很快没剩多少了。陈冬梅用的所有药品,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有的药医院没有,雷盛就托国外的同学花大代价买了寄过来。还有请护工等各项花费,都是医保报销不了的,需要自掏腰包。陈冬梅的病情算是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但后续的治疗仍然需要不少钱,可雷大力现在竟然不闻不问。
雷大力用关机的方式对他们传递着冰冷的拒绝,像赌气一般,雷盛点燃了一支香烟,送进嘴中狠狠地抽一口,闷在胸腔里,辛辣的雾气充斥了整个头脑,窗户上的栏杆错落有致地分割着暗黑的天空以及灰色的云。
雷盛瞥了眼周围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叹口气掐灭了烟,悄悄扔进脚下的垃圾桶里。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声,雷大力发来信息:儿子,我也有难处。你阿姨,对钱管得太紧……
雷盛紧抿着嘴唇盯着破碎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
旁边,一位骨瘦如柴的病人对着一副眼镜哈着气说,唉,我这副新眼镜才配了不到一个月,我还没戴够呢……
陈冬梅的护工大姐迈着大步子拎着早饭来了,雷盛收起所有情绪和护工大姐一起进病房照顾陈冬梅吃早饭,陈冬梅刚化过疗,反应很严重。护工大姐把陈冬梅扶起坐好,往她腰间塞了个枕头,一边喂她吃粥,一边咋咋呼呼地说着一桩奇闻:昨天内一科那边来了个病人,是个老太太。所有的护士都不愿意过去帮她打针换药,因为这老太太不但身上奇臭,好像几年没洗过澡一样,而且竟然还穿着一身寿衣。
原本精神衰弱的陈冬梅好奇地瞪大眼睛,问:为啥呀?寿衣不是死了才穿上的吗?医院也让穿?这同病房的人多闹心啊!
护工大姐又剥了个鸡蛋喂她,扯着嗓门说:可不是!这老太太就是个死人啦!她是被火葬场那边的人打110送过来的,据说已经在火葬场的冷库冰棺里冻了一夜多,昨天拖出来准备送去火化了,火葬场工人发现这老太太竟然还在动,吓得半死,后来赶紧打了120……真是作孽啊!老太太的家人都已经帮她举行过葬礼了,左右隔壁的邻居们都晓得人死了,可现在这人却又活了……真不知道这家人怎么对别人解释哇。
护工大姐叹着气,神色戚戚:儿女不孝啊!这一听说老太太又活了,脸都绿了,气呼呼地都不愿意露面,这老太太现在还一个人躺在医院呢。唉,养儿养女的操劳一辈子,有什么用啊……
陈冬梅嘴里衔着一口鸡蛋,震惊地瞪大眼睛,喃喃地说: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儿女,父母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大他们的……继而又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庆幸自己没遇到这样的子女。
雷盛看着陈冬梅的动作,好气又好笑地抽出一张纸巾,替她擦干嘴角的鸡蛋黄。陈冬梅又感叹着说:这真是奇闻啊,人待在火葬场冷库里那么长时间,冻也给冻死了,居然还活着。
护工大姐见陈冬梅不知不觉已经吃下半碗稀饭和一个鸡蛋,得意地看了雷盛一眼,像是邀功,雷盛感激地冲她笑笑。护工大姐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说:医院这边正在联系老太太家人,她家人简直猪狗不如。
病房其他人唧唧喳喳的议论弥漫在空气里,徘徊在耳边,雷盛走到窗前,打开窗,天依旧阴沉沉的,有风呼呀呼呀的吹到脸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护工大姐的新闻令雷盛震惊,震惊感慨之后,很快便被他遗忘。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什么,所有的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对雷盛而言,原先平静的生活被陈冬梅的病打破,忙乱和焦虑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罩在里面。他苦苦挣扎,为陈冬梅的病情煎熬,为陈冬梅的疼痛担忧难受,为昂贵的费用苦恼发愁。他实在分不出心去关心其他任何事件,连妻子女儿都对他颇有怨言,怪他多日不回家。
他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母亲的陈冬梅,在他的成长过程里,她简单又粗暴的母爱经常给他带来伤害,可他如今却发现内心深处对母亲的依恋,远远超过自己的以为。她还活着,他却已经开始思念她。
快到端午节时,雷盛买了吕华珍爱吃的绿豆糕,准备送点钱让她过个肥节。
吕华珍的屋子紧闭,敲打半天,旁边的另一扇门突然打开,吕华珍的儿媳妇面无表情地探出身体瞅了他一眼,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她去世了。
仿佛晴天霹雳,雷盛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低声说:我能进她的屋子坐一会儿吗?
儿媳妇迟疑了片刻,有些不情愿地进屋取出一把钥匙递给他,什么话也没说又“嘭”的一声关上自家的门。
雷盛打开门,吕华珍的屋子乱七八糟,床铺上空荡荡,想必她平日里用的被子都一同随她化为灰烬吧。
屋子里空荡昏暗又寂静,雷盛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从下午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天黑,朦胧的夜色逐渐淹没他身体的轮廓。
日光和月影默默交班,时间永不停歇。
儿媳妇大概以为他走了,当她打开灯看见雷盛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时,吓了一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悻悻地转身走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雷盛起身搬开墙角破旧的的碗橱,从屋角后面的洞里摸出铁盒,取出银行卡揣到口袋里。
望着手中的铁盒,所有的情绪都被堵塞在喉咙,眼睛像被风沙吹过一般干涩。没有想到,那一次的见面竟然是诀别,吕华珍交代的话成为遗言。雷盛把铁盒重新放进墙洞,又把碗橱移回原处。他走出吕华珍的屋子,敲开儿媳妇家的门,儿媳妇手里拿着奶瓶正在喂一个婴孩。
雷盛的眼睛冷如寒水,问:我外婆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她是否已经下葬?葬在哪里?我想去悼念她。
儿媳妇拉着脸,说:她那个前夫不是晓得嘛,你去问他好啦!说完,她把手中的奶瓶往桌上一掼,“啪嗒”一声惊得怀里的婴儿大声啼哭,她气呼呼地说:我婆婆已经死了,你们家人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们,我们不欢迎。她生是我们家人,死是我们家的鬼,什么时候死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雷盛气得发抖,心里堵着一团棉花似的,他提高嗓门说:我不和你说,你让你儿子出来说话。
这话不知道怎么刺激了儿媳妇,她抱着孩子跳出来,指着雷盛破口大骂,秽言污语如子弹般啪啪啪冲雷盛射击过来,周围有看热闹的邻居瞧不下去了,过来拉开雷盛,她依旧不依不饶地抱着孩子追上来骂,有岁数大的老人便说她:莫吓到怀里的孩子……你也是有孙子的人了,给下代留点口德,有的话不能骂的。
雷盛被好心人拉到小区门口的小卖店里,邻人见他脸色铁青,双眼发直,关切地端了条板凳让他坐下。雷盛喃喃自语:我不和她说,我等她儿子来,他们家总有个讲理的吧……
邻人笑出声来:讲理?他们家讲理的只有死去的那个老太太,其他的,没一个讲理的。
小卖部店主也劝他回去,感慨说,就一个讲理的,还不得好死。人没死透就被送去殡仪馆,他们通知亲戚朋友把丧事都办了,可老太太竟然被殡仪馆的人送去医院抢救……作孽啊!
雷盛的脑子“轰”的一声,他的心先是缩成一团、冻成一团,继而沉沉地坠落下去,仿佛晶莹剔透的玻璃般碎成了数瓣,发出轻脆的破裂声。
9
陈传根扎着小马步,缓缓地转身塌腰,出腿,太极三十六式缓缓展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练完太极拳,他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院子,浇花,整理葡萄架,清理丝瓜秧……
阳光很和煦,像细沙般轻轻地铺在地上。
雷盛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静静地注视着他。
陈传根终于忙完,替自己泡了一壶茶,在雷盛的对面坐下。
陈传根呷了口茶,叹道:你外婆可怜啊!
雷盛看着陈传根,这年已垂暮的老人,面色红润,精神很好,眼里也带着精光,看的出来,他的身体很好。雷盛淡淡地说,是啊,她真可怜。
陈传根望了一眼雷盛,说:你外婆她原本只是轻微的中风,住院后,她还暗暗托一个病友给我捎了口信。我去医院看她,给她带着炖好的鸽子,可她儿媳妇脸色难看得要命,站在我旁边一个劲地说,不能给她吃鸽子汤,这种大补的东西,吃了等于加她的刑法。我以为是她的病情不允许吃这些滋补的东西,就去问了医生,从医生那里得知,她的病情并不严重,只要住院治疗很快便能康复。那医生瞧了我一眼说,你们家属要求出院,病情还没缓解就要出院。出院的话,老人家的病情会加重,建议你们考虑清楚,现在医保报销额度这么大……这时,我就怀疑她儿媳妇是故意不让她吃喝,恐怕想要断她的饮食,盼着她早点死。
雷盛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没有说话。
从陈传根断断续续的叙说中,雷盛大致了解到吕华珍的死亡真相。
吕华珍被儿媳妇他们从医院带回家后,是她噩梦的真正开始。每次陈传根带着点吃食过去看望,他们的脸色便极其难看,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不是待她好,你这是给她加苦刑啊。这一口汤喝下去,起码又能挺三四天,有什么用呢?半死不活地躺着,没有生活质量。
儿媳妇手心拍手背翻着白眼说,你光顾喂,她在床上拉了屎撒了尿,你管吗?
儿媳妇这话令床上的吕华珍脸颊抽搐,眼角泪水直流。
儿媳妇还说,你要真待她有心呢,你就把她带回去,我们绝不拦着。你怪我不给她治,那你要是能拿出个几万块来补贴,我立马送她去医院。我一个寡妇,就这么大的能耐……
陈传根一句话也没法说。
儿媳妇走后,陈传根默默坐了会儿。他拿起勺子想喂吕华珍一口汤,吕华珍把头扭到一边。陈传根又待了会儿,起身告别说,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吕华珍紧闭着双眼,不肯睁眼看他。陈传根只好叹了口气,走了。
听到这里,雷盛突然对陈传根陡生恨意,吕华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托人带口信给陈传根,而不是他雷盛,想必内心是对陈传根抱有希望吧?希望陈传根能像个男人一般,给她支撑,给她照顾。这份希望,想必再一次狠狠地刺伤了吕华珍。雷盛能想象,吕华珍临死前,内心的绝望。
一片茶叶随着茶水进入陈传根的口中,陈传根拿手指捏住嘴里的茶叶,茶叶粘在指尖上,他朝地面弹了弹。他捧起香气四溢的紫砂壶,轻闻袅袅升起的茶香,闭目饮了一口,继而又长叹一口气,说:她死那天,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那天,陈传根来敲门,门一推就开了。吕华珍像一条僵硬的死鱼,躺得笔直。她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陈传根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反应,陈传根便急匆匆地喊来儿媳妇他们。他当着儿媳妇的面,摸了摸吕华珍冰冷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鼻息,红着眼睛宣布:她已经去了。
说到这里,陈传根叹息着说:她走的时候,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呀!都说人死之前,身上要是压着重物,魂魄就无法上那九重天……
陈传根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说:不上九重天,那岂不是要入地狱?唉,可怜她家人见她去了,立即拨打了殡仪馆的电话,将她送去殡仪馆了……按理说,她这个岁数的人,死后要在家停放一天的。
雷盛心口的疼痛像一股长流的细水,流遍全身的毛细血管,他怔怔地问:你就这么替她下了死亡通知书?
大概没有听清他的话,陈传根端着紫砂壶去续了壶水。
雷盛闭上眼睛,他似乎看到病床上的吕华珍动了动手指,她想要摸一摸自己冰冷的身体,可是,她却连动一下指尖都没办法。她痛苦地翻着木滞的眼睛,不再挣扎,可她的思维却不停地闪跳着,此刻,她的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床被子呀,她要去天堂了,这被子压得她浑身沉重无法动弹,谁来帮她揭开被子呢?
她是不是忽然想起,她是吕家三小姐呀,她的身边怎么没有一个人呢?
这被子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魂魄出了窍,又被被子压了回去。
那么美好的三小姐,曾经以美貌惊艳整个无为县城的三小姐,就这么以一个奇闻的方式离去。
想必她的死亡,在陈传根的心目中并未激起多少涟漪,再美好的人儿也经不住世间万物的遗忘,他对她的一点薄情怕是早就丢弃在岁月中。
雷盛望着正在品茶的陈传根微笑,眼底却水波涌动,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宣布她死亡,任由别人将她送进殡仪馆后,你有回去参加她的葬礼吗?
陈传根皱了皱眉,说:她人都去了,我还回去看她家人的脸色?后来我听说,他们把她葬在她男人的坟对面,离她男人的坟远远的。因为他们怕她死后,在下面和她男人的前老婆抢男人,闹得后代不兴旺。
雷盛默不作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陈传根有点恼了,将手中的紫砂壶往地上一放,瞪了瞪眼睛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子看人?
雷盛淡淡一笑,一字一句地说:她被送去殡仪馆后,在冰棺里待了一夜多,又活了过来。她被殡仪馆送去医院,连医生护士都不敢近她的身,她的身体比流浪乞丐们还要肮脏,臭气熏天……不过幸好,她总算死了。
什么?陈传根吃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继而又轻轻跌坐回去,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我摸过了,她明明……
雷盛揭开陈传根的紫砂壶,壶里面泡的是来自福建武夷的乌龙茶,这种茶可以刮油降血脂,价格不菲。陈传根对养生很有经验,吃喝都极有讲究,他爱惜自己的身体健康就好像一个绝色美人爱惜自己的相貌一般。雷盛眯起眼睛打量了陈传根一番,陈传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真的很好,他看上去甚至像雷大力的哥哥。雷盛突然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承受任何噩耗,自己压根不应该担心他得知陈冬梅的病情受不了。既然生活是柄大锤子,那不能总是锤他一个人呀,陈传根帮他分担几锤子也好,这大锤子最近快把他这身铜筋铁骨锤成一堆血肉了。
想到这里,雷盛笑了,抬头看了看院子外面,天空中,有几只寂静的飞鸟悄然飞过,没有任何喧嚣。
有风轻轻吹过,将天空吹出一片湛蓝。
灿烂的阳光撒满整个小城,这个世界像被滤色过,美好得不像话。
雷盛的眼睛还是在看远方,却突然说:我妈得了癌症,晚期。活不过两三个月了。
说完,他又咧嘴笑了笑,补充说:我外婆死了。我妈也要死了。不过没关系,我妈死了,您还有两个儿子呢。
……
走出陈传根家,雷盛掏出吕华珍的银行卡,默念着密码,那是陈冬梅的出生年月。雷盛忽然觉得很疲倦。
去往医院的路上,很热闹。
无城其实是个极其热闹繁华的小城,街道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互相搀扶的老人,抱着婴儿的夫妻……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他们看着街边商店琳琅满目的物品时,眼里发出光来。
捏着吕华珍银行卡的雷盛,见证三小姐悲凉一生的雷盛,在看到街头这些幸福的、健康的、善良的人时,实在比任何事都令他开心。
病房里,护工大姐正在帮陈冬梅剪脚指甲,看见他,陈冬梅用虚弱的声音关切地问他:吃过了吗?
雷盛点点头,笑着冲她扬了扬吕华珍的银行卡,说:雷大力给的。密码是621211,你的生日。
陈冬梅咬了咬苍白的嘴唇,脸上的惊喜一掠而过,接着又叹口气:他给再多的钱,怕是也治不好我的病。
疼痛又袭来,陈冬梅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冲护工大姐摆摆手。护工大姐刚将她冰冷的双脚塞进被子里,她的头一歪,伏在床头开始剧烈地呕吐。
雷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长久沉默,内心没有任何痛感。
时间,似乎停了。
一只流浪猫跳到窗台外的空调机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雷盛忽然为自己的平静感到惊讶和羞愧,继而难以自控地开始流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