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江(节选)
朱斌峰
1
你隐约觉得有个渡口在等着你。
那时,晨雾还没从江上散去,远处白茫茫一片,看不见沙洲的影子,却能听到隐隐的水声,那是鱼群在啄着浪花。你两眼都是雾,跟被白翳遮住眼珠的盲人一样,却不能像盲人那样耳通神灵、预卜先知。可你能想象得出:就在芦苇荡下,艄公正团着手蜷缩在渡船上,蓝衣襟被风飏起,像鹭鸶。你也能想象得出:对江的洲上,马头墙的院落在风中破败着,却仍挺立着人烟。你甚至能想象到,一江之上还有更多的沙洲在等着你。其实,你对江洲一无所知,也不是个喜欢浮想的人,只是无数次梦见过那些场景,在梦里与它们相互熟稔了。你像个久别的亲人眺望着,等待晨雾散去,等待江上的沙洲水落石出。
你敢肯定自己是见过这种雾的,它似乎一直在你头脑里丝丝缕缕地萦来绕去,现在终于漫成这场吞噬记忆的弥江大雾了。前日晚上,你在月亮的阴影中醒来,真想抓把月光塞进嘴里。当你拄着刀摇摇晃晃立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城池的护城河边,河水里河堤上堆浮着一具具尸体,冷冽的风中还残存着血腥和烽烟的气息,显然一场战斗结束不久。你费力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可脑瓜生疼都没记起过往,连名字也像小鸟一样飞走了。你失忆了,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以前有过那种叫记忆的东西。
那场战斗并不突如其来,你依稀记得自己在深山洞穴里住过,与一伙蒙面人围着篝火热热烈烈地说着什么;在城堡般的密室里呆过,与一些荷枪实弹的军人在烛火下窃窃密谋过什么,可那些碎片就像抓不住的梦境飘远了。你趔趄着拔拉着身边的尸体,试图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与你相关的物件来。他们跟你一样,穿着蓝土布对襟衫,脸罩面巾,显然是你的伙伴。他们身上绽开着或大或小的血眼,摇曳着或多或少的箭翎,显然是在蝗虫般的弩箭枪炮中丧生的。你心疑:难道自己参加了一支羞于露面的队伍?你一无所获,却在草丛中找到一面残破的黄旗,旗上的图案被污血涂得难以辨识了。你想起自己应该活在一个多事之秋,一面面旗帜此起彼伏,一场场战斗连绵不断,有人沉默地为地上的田垄而起,有人叫嚣着为天上的星斗而战;有人浴血沙场,马革裹尸还,有人尸横荒野,却无人认领;有人倾轧、算计,有人奋起、高呼,有人攻有人守,那么你是为何而战的呢?
那时,白昼的喧嚣已经冷却,天上洒下安静的银辉,大地如水洗般清冷,前世今生,你忽然有种白云苍狗之感。你站在月光里心生茫然,觉得有件事在等着你去做,却想不起那是什么事。你又翻找起自己的衣物,从怀里寻到一纸文告和一张像片。像片上的人应该是曾经的你,那脸上的胎记是你熟悉的。像片上有三个黑底白字“和悦洲”,你想起了沙洲的梦境,恍惚觉得应该有个渡口在等着你。于是,你就来了,来到江边,等雾散开后过江去那个洲上。
大雾还没散尽,你走下荒草里的台阶,走近江水,叫醒艄公。
你已洗净身上的血迹,便和气地朝艄公招了招手。
艄公从雨笠下仰起脸:先生,过江么?
你点点头,跳上渡船。
船在行,水在流,你遇上了一个不爱多话的艄公,这正合了你的心境。可你觉得长久的沉默是对艄公的不尊重,于是笑笑:这条江,雾真大啊!
艄公的脸仍藏在雨笠下,他的口音很重,却不难听懂,那种腔调应该在你梦里出现过:是啊。先生莫担心,雾再大,终究会散去的。
你不知该怎么回话,艄公也不再说话,连你去往何处都没有探问。
白雾愈来愈淡,江水像白鳍的大鱼翻滚起来。你抬眼看见对岸的沙洲渐渐清晰起来,起初像漂在江里的荷叶,越来越大,然后江堤浮出水际,洲上的马头墙旧楼鱼鳞般铺排开了。
沙洲如你所愿,迎接你的是荒凉的院落,它们沿街而立,马头墙起起伏伏,青石板穿穿梭梭,纵横起七弯八曲的深巷。也许是你来得太早,街上没有多少人迹,店铺木板窗尚未敞开,偶尔走过荷着渔罾、独木舟的渔人,就像从梦里遗落的人影飘飘忽忽。
江风吹得你有些冷,你紧裹衣衫,不知该向何处去。半晌,你听见卟卟的声响传来,便寻声走去,在巷尾的沙滩上看见一个老人。他正在暗淡的晨光下一刀一凿地雕琢着松木,松木耸眼龇牙出一张粗糙的脸,身边摆着好几只刚刚箍好的木船——显然是个箍船人。你抬头看见他身后的布幌上涂着“傩”字,忽然想起一种叫傩舞洗街的乡间仪式,那是个节庆的日子,一群平常的人戴上五彩的傩面具,一下子就变成了神,驱赶着邪恶。他们高举着火把,追逐着,欢叫着,就像一场举义。那个骨节粗大的老人应该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傩舞赶制神面具,他的刻刀正凿去时光般的木屑,一个狰狞的面具就从那散发松香的木头里呼之欲出了。
你莫名激动,犹豫片刻,把怀里的像片掏出来递过去。
老人抬抬头,从眼镜后觑出刀一样的目光:你要做甚?
你讷讷:老人家,您能为这张像片做个面具么?
老人接过像片看了看,又看看你:他就是你?
也许吧。
你为啥要刻面具?
你说不出话来,也不能确定自己为什么要一张木头的脸。
老人把像片还给你,摇摇头拒绝了。他说,他只刻神,不刻人。
也许光线太暗,你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失落。你把像片揣进怀里,转身走去,身后却传来老人的喊声:伢子,你要想找到自己,就去找街上的算命先生吧。你愣了愣,为证明自己不是在梦里,把青石板踏响起来,你想:是该找个算命先生问问了。你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响着,你知道前面一定有个瞽目人在等着你,就像渡口在等着你一样。
2
我是在听完那场战斗之后,听到那个人走来的。
我是个瞽目人,数日前曾被一匹快马接到府城帮助官兵守城。我虽双目失明,耳朵却极灵,官兵在城内坎地埋下一水缸,令我坐在缸内静听,侦听乱匪攻城挖地道的方向。可府城依山造城,城墙厚约一丈四,又有护城河相环,我隔城隔河听不见城外地下的动静,只听见那夜地面上的战斗。我听得出城外攻城的乱匪均以布蒙面,他们的呼吸和呼喊吹得脸上的面巾呼呼作响。而城内人心惶惶,纷纷迁避,恍若一群乌鸦在振翅飞散。但那些蒙面人太过仓促,终在炮火中弩箭中,像野草般被官兵收割了。那炮声差点震碎了水缸,弩箭恍若下雨,让我的耳朵和水缸一起嗡嗡作响。一场篝火就那样被扑灭了,我不知自己应该悲哀还是狂喜。然后,我又被快马送回了和悦洲,送回了我的算命生涯。
和悦洲真的很平静,静得连鱼群说话声都听不见了,可我分明听见一个人从血堆里站了出来,之后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上的血腥气被江风吹开。我起初不知他是谁,只晓得他是那场战斗的幸存者,可当他站在我的卦摊前开口说话时,就知道他是谁了。可我不能像久别的亲人那样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到来比一场战斗还要让我发慌。
他说:老人家,早啊。给我算一卦吧。
我不得不抬起头:唔,请问先生要算啥?凶吉?婚姻?财运?
不,我只想知道我是谁。他说得过于干脆,似乎想掩饰羞赧:您老莫见笑,我忘记自己的过往了。
我心里一喜。我深知有些失忆是上苍为了让人免于痛苦而有意为之的,而记忆是老天爷用来惩罚人的,比如我因知道洲人前世今生过多的秘密,就遭天谴变成瞎子了。
我想探探他是否真的失忆了,便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问:那你来这洲上做甚?
他说得很快,显得急切而迷茫:我有一张像片,应该是在这个洲上拍照的,我就来了。我来了,觉得这儿好像是我的出生地,可又不敢确定,除了像片我没有任何证据。
我心忐忑:哦,那张像片即便是在洲上拍的,也只能证实你来过洲上。就算你来过洲上,又能怎样?这个洲是盐务要道,来往的外乡人多着呢!再说,你能肯定你走过的地儿,就跟你有啥干系么?
他抬眼望天,喃喃:是啊,或许我曾是这个洲上的一个过客而已!我不用想就知我走过的地方很多,我恍惚记得自己也在某个古城楼上照过像片。
我放下心来,在心底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突然问:那您老认得我么?
我听出他的声音很尖利,像颗钉子,便迟疑了一下:先生,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人间的面目,怎么能认出你呢?
那您能卜算出我是谁么?
我摇摇头:你对自己都一无所知,我从何算起?
那您会解梦么?我这几日总在做同样一个梦,梦见一沙洲,可那个沙洲跟这和悦洲不一样,那里没有马头墙的房子,没有街巷,很是荒芜。我在那洲上奔跑着,却总跑不出去,就像在江水的漩涡里挣扎似的。那个洲跟这个洲有啥干系么?
我不用看就知他在苦恼地揪着头发,便笑笑:也许洲与洲没啥不同,就像两条鱼,你能说出它们有啥不一样么?
哦。他很失望,陷入了沉默,仿佛被江风淹没了。
江风吹得我发冷,其实我知道离和悦洲不远还有个莲花洲,那是麻风病人的去处。此地的长辈吓唬小伢,不说鬼怪,不说野兽,不说官兵,却说:你再哭闹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莲花洲去!小伢立马就会乖了。说起麻风病,洲人就会起鸡皮疙瘩。这怨不得洲人,那是一种古老的传染性恶疾,患者是一群遭天谴的人、注定会被遗弃的人。洲人只能把他们送到江上隔离开来,任其自生自灭。莲花洲孤悬江中,上面有个莲花寺,疯长着芦苇荡,游荡着野水鸭,确实是麻风病人的好去处。洲人划船打渔总是远远地避开那里,但在晴好的天气却能看见那个洲滩上横着木桩、沙包和铁丝网,就跟要塞工事一般,那不知是何人堆置而成,显然是为防备洲上病人过江逃遁的。
莲花洲的确跟和悦洲不同,我不想告诉那人这些,却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看你该去找郎中了。
他恍若梦醒:对对!您老说得对!也许郎中能治好我的失忆。
我有些后悔,暗责自己多嘴多舌,只得侧耳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而去。
我又担心起来,说不定二道巷中药铺那个胖胖的郎中妙手王能治好那人的失忆。洲上雾多风大水寒,每年必至的汛水都会把沙洲淹没一回,留下什么又带走什么,也磨损着洲人的记忆。如此,洲人常常犯健忘症,世代行医的妙手王就有治这种病的秘方,当然那种病就像洲人常患的风湿病一样,是断不了根的,也是不能完全治愈的。而妙手王虽说悬壶济世,为洲人医治病疼,却是个仁慈而又冷酷的人,他只要说谁患上了麻风病,就会把那人送到莲花洲去。我对失忆人去找郎中治病之事又心怀侥幸起来,其实人活着,能吃能睡,何曾不是一件值得侥幸的事,一场战斗、饥荒、疾病,甚至芦苇上的风都会毁掉一个人。我占卜算命只是为洲人指点迷津,给洲人一些安慰和希冀,为洲人守夜,并不敢唤醒大雾中的洲人,唤醒任何一个做梦的人。
我江风中打了个寒战,我听见那人的马靴跟青石板的摩擦声,沙沙沙,就像一条蛇游在洲上。
3
日头终于出来了,驱赶着大街小巷的影子。你能感觉到和悦洲在江水里轻轻摇晃起来,仿佛是条要跃出江面的大鱼。洲上人多了起来,码头上,妇人们在石阶上用棒槌敲打着衣物,不时有江轮鸣响汽笛而过。沙滩上,男人们抬着木船下水,去江上捕鱼了。街上,老人们坐在院落前的石墩上剥着豆子,伢子们追逐着肥水鸭和胶轮黄包车欢快地奔跑。
你走在他们中间,走过店铺、盐仓、酒楼、染坊、当铺,还意外地遇见了大造船厂。你觉得这些场景是熟稔而又缥缈的,就像一个模糊不清、不可企及的梦如愿以偿地变得真切了。可让你奇怪的是,年老的洲人看见你时会怔神、警惕和发慌,只有伢子追着你的背影看。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老人,在院外的小竹椅上,从老花镜后觑着新闻纸,一见你就惊愕地瞪大眼睛,新闻纸从手指滑落到地上。你拾起新闻纸瞥了一眼,看见上面有自立军举义的事儿,愣了愣,刚想把新闻纸还给老人,可老人却颤颤微微地闪进院里关上了门。你很纳闷:难不成那些老人认得自己?难不成自己的面目有些狰狞可怖?难不成老人们像闻到鱼腥味一样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杀气?难不成老人们知道自己是乱匪的漏网之鱼?可你很快否定了这些念头,因为老人们不会对故人那么陌生而戒备的,因为你知道自己的面目还算清秀,因为你一路上没有发现有官兵跟踪而来。你想可能是自己脸上的胎记让阅世过多的老人害怕了,你下意识地想起要蒙住脸,可发现蒙面巾已留在那个夜晚的战斗中了。你安慰自己:也许等见到郎中,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你钻进二道巷中药铺时,看见了白胖胖的郎中。那间药铺不大,墙上挂满了大红的锦旗,一堵药柜迎面而来。老式药柜方方正正,被一个个挂着铜环的抽屉分割着,抽屉里应该收集着何首乌、枸杞子、江豚籽、六味地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药材,也可能收藏着一些秘密。胖郎中正在柜台上称着大麻,眼睛贴在秤杆上看,小心翼翼的样子。你刚想张口,自鸣钟突然响了,像是迎接你的到来。胖郎中抬起头,目光越缩越小,聚在你脸上的胎记上。他在笑,可手里的秤砣越抖越快。
他说:先生,您是?
你对这个寻常的问话却不知怎么作答,不得不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来治病的。
那您要治啥病?
我记不清以前的事了,我想我是失忆了。
这样啊。胖郎中似乎松了口气:那你……记得自己是谁么?
你摇摇头,摇得很无奈,也有些羞赧,也许有病的人都是羞愧的。你发现自打失忆后,自己变得容易羞涩了。你恍惚记得自己以前总是愤怒、痛恨,嘴边深深的咬肌纹就是证据。
胖郎中失神地盯着你的脸,半晌没说话。
你想他可能是遇上疑难杂症了,便轻唤:郎中。
胖郎中醒过神来,向你招了招手:我这就给你治病!你跟我来哦。说着转身向铺后的楼梯走去。
你瞥了瞥门外的日光,跟着他走去。你一阵恍惚,没弄明白那楼梯是向上还是向下,只觉得越走越暗,越走越深,直到走进一扇门,就像走进黑夜了。你不怕黑暗,可不明白治失忆症需要暗室,难道记忆不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门嘭地关上时,你惊回头发现胖郎中不见了,可他的声音仍隔着墙传来。他在笑,笑声古怪。他在喊: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等着我送你走!
你被关门声惊醒,警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圈套,被胖郎中关住了。你狠狠地敲着墙喊:开门!开门!你想干啥?放我出去——你的喊声在暗室里回荡,却没有胖郎中的回音。你喊了半晌,顿觉徒劳,便缄住口打量起暗室来。室内只有一桌一床,没有窗户,暗淡的天光从头顶漏下——你没想到中药铺里还有这样的洞天。
你坐在床上,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琢磨起郎中的话。你自忖:那郎中为什么要关住自己呢?是要把自己送到哪儿去呢?他是知晓自己是乱匪的残余,要把自己送到官府大牢里去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对自己的厌恶,还是想拿自己的人头领赏呢?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是逃犯的,难道官府的通缉告示已经传到这个洲上来了?你发现此次和悦洲之行太草率太疏忽了。黑色激活了你的血液,你莫名亢奋起来,想起自己似乎一直在被禁锢的地儿逃来逃去,心里便涌起紧张的期待,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你跃跃欲试。你想现在的处境并非不可以接受,关键要恢复记忆,如若不知自己是谁,即便逃出暗室,又能怎样呢?
天光微弱,你静坐在暗室里,看着黑色像蝙蝠般飞来飞去,听着江水声远远传来。你想着那夜的战斗,想自己身上并无新的伤口,怎么会失忆呢?难道是被城楼上官兵的大炮震坏了脑袋?你的眼里又浮现出一团白雾,当然那不是从江上飘来的,而是从你脑袋里渗出来的。你发现自己喜欢雾,那种雾似乎在遮去你不想看到的东西,就像面纱遮住脸——似乎有了雾,你就能消融过去的痕迹,就能让自己逍遥法外。你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内心有个声音在低呼:雾来吧!来吧!你以前应该是希望忘掉一些事情的,这个闪念让你悚然一惊,扎得你心疼了一下,仿佛心里扎了一根刺。你问自己:我一直想遗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仅仅是想改变自己的口音、祛去脸上的胎记么?而那样做是不是想逃避官府的缉捕?你的头又疼了,只得躺在床上,躺着躺着,竟然睡着了。你又做梦了,梦见自己躺在中药铺的药柜抽屉里,像根何首乌。
4
我听见妙手王的脚步声传来时,就晓得他那肥胖的身子正滚动在他家的木梯上,滚得紧张、慌乱而兴奋。他竟然把失忆人关了起来,这让我觉得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其实在这洲上,我和妙手王做的是同一件事,就是医治洲人的病痛,只是他用的是沿袭已久的中药方,而我用的是洞察命运的算命术;他治的是肉体,而我治的是灵魂,只是他无需遭天谴变成废人,而能健健康康受人尊重地活着。我应该是妒忌他的,但对他面对失忆人的恐慌感同身受。说句闲话,其实,和悦洲是个大码头,此地设有统辖沿江数省盐务的盐务督销局,盐船穿梭,商铺林立,来往之人如过江之鲫,洲人对异乡人熟视无睹,在洲人眼里,异乡人就像随江水来去的鱼群,他们的到来只跟水汛有关。洲人只关心本地人的开枝散叶、生老病死,只关心这个沙洲会不会被一场汛水、一场瘟疫、一场战争毁去。
妙手王祖上三代都在洲上行医,这让他跟码头上卖大力丸的把戏人不一样,也跟从洲外传来的西医不同,那些外乡人的到来是对他的冒犯。妙手王对他家祖传的《本草秘笈》很是珍惜,而且秘而不宣。那本线装册上记载的各种草木药效和各种疾病处方,可能传自于皇家。据说,妙手王太祖原为京城御医,在年高返乡时,皇家御医坊给他灌了碗迷魂汤,让他把医术忘得一干二净后方才放他归来,以免皇家秘方流失民间。可妙手王太祖回到洲上后,不停地呕吐,后闭门十八天把皇家医术秘方写了出来,真不知他是怎样恢复记忆的。当然,这个坊间传闻未必可靠,将乡间郎中跟皇家扯上瓜葛或许是洲人对妙手王家传医术的尊崇,也或许是妙手王对自家医术的标谤,因为故作神秘的传闻会让日常事物涂上神圣的色彩,让人不得不虔诚起来。其实,虽然这条江上盐船穿梭,驿船来往,可离北边的京城真的很远,甚至北风都不会吹得洲上来。我不想也不敢说出对这一轶事的怀疑,不想让洲人对妙手王失望,那会跟毁掉一座塔一样;也不想自己被妙手王放逐,就像那些被他流放到莲花洲上的人一样。
妙手王关住失忆人后,就踱着方步去滩头找刻傩面具的池老了。他走得很稳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和悦洲安稳下来。来往的洲人见到妙手王,就会停下匆匆的步子,躬身问候,他们身上的病痛提醒着他们要对洲上唯一的郎中行礼问安。那让妙手王被失忆人弄糟了的心情慢慢好起来,脚步更稳当了,只是走到傩面池面前脚步才发起虚来,也许那是因为滩上的沙子容易打滑吧。
我知道妙手王和傩面池并不融洽,少有来往。可这次妙手王站在傩面池面前开口了:傩面池,你不好好箍船,又在雕面具,看来就要跳傩舞了。
傩面池没有抬头,手中的刻刀削得更快了。
妙手王被刻刀的锋芒划了一下,仍笑容可掬着:你觉得就那么一块普通的木头,雕成傩面具,真的能让洲人变成神,驱走洲上的邪恶么?
傩面池停下刀,抬眼定定地看着妙手王,他的声音像潮湿的木头,只有到唱傩戏时才会格外清亮起来。他的目光在妙手王的脸上琢了一遍说:洲人做人做得太苦了,每个年月总得做一回神吧?我就要把洲人心里的神放出来,这样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些。
妙手王眼神尖尖地跳了跳:是么?
傩面池声音冷下来:我跟你不一样,你总是用药把洲人身上的病痛关起来,这样也就把洲人关起来了。
我坐在街上,隔着三条巷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的耳朵极灵,能听见所有洲人白昼黑夜的说话声,听见江水里的鱼群喋喋不休声、青石板上的蚂蚁交头接耳声、滩上的沙子挤挤压压声,当然也能听见洲人内心的声音。我很赞同傩面池的话,我知道洲人身上的病跟一些事物作祟有关,比如一条鱼游进渔民的骨头里就成了关节炎,一朵桃花开在女子的心里就成了花疯子,一根芦苇钻进码头工的脑袋里就成了偏头疼,妙手王的医术就是把他们身上的鱼啊桃花啊或别的什么紧紧关住,不让它们发作出来,这样洲人就不得不听他的话了。而傩面池是箍船人,也是世袭傩舞师,每年都要举行一场傩舞,祭拜神明,酬神许愿,让洲人戴上傩面具成为神灵,举着松明火把追逐着,把洲上的邪恶灾星驱走。那是洲上的另一种汛水,也是洲人内心的一场暴动,会把洲人心里的悲苦和鬼魅释放出来,留下清白和平安。可我知道傩舞师并不通灵,与神灵相遇那是苍天偿还给我们这些瞽目人的能力。可傩面池把傩面具做得一丝不苛,把傩舞办得虔虔诚诚,不能不让人感动。我甚至想:如若没有傩舞,洲人积重难返的悲苦会决堤溃败的。
我摩挲着一枚银元侧耳听着,听见傩面池突然问:妙手王,你今日又关住一个人了吧?
妙手王笑了,笑得短促:是啊!
是个失去记忆的人吧?
不,我关住的是一场瘟疫!
那你来找我做甚?你应该去找艄公啊,他才能帮上你。
我会去找艄公的,可那人需要面具,我不想让他的脸惊吓了洲人。不过,那个面具不会让他变成神,而是变成罪人!
傩面池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又操起刻刀,只是动作变得迟钝了。
妙手王笑了,笑得春风拂面,看向不远处的江面:哦,江水又鼓躁了,黄花鱼又要来洲上产卵了。
傩面池把头压得更低了。
我知道妙手王有五个儿子,个个都身强力壮。
我也知道傩面池没有子嗣,傩舞手艺后继无人的光景让他心伤。我还知道,他曾经短暂地收养过一个男伢,洲人知道那男伢从何而来,却不知他去往何处了。
妙手王袖着手走远,江水顿时哗哗响起,全涌到傩面池的心里。
傩面池觉得眼睛被水气模糊了,停下刻刀,用长着厚茧的手摸摸眼睛,却恍惚看见一个男伢正从码头向他走来。
那个男伢愤怒得脸色发红,脸上的胎记更明显了。他尖着嗓子在喊:我要放把火,烧了这个洲——
我听见傩面池咕嘟了一句:这洲上只有伢子是无辜的。
作者简介
朱斌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曾于《钟山》《青年文学》《安徽文学》《西湖》《雨花》《青春》《天涯》《山花》《黄河文学》等发表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选载。出版小说集《水光抑或镜影》《练习飞翔》。获2015年《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小说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提名(优秀)奖,参与编剧的广播剧获全国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连续四届安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