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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圣凤《人间辞》

发布时间:2019-11-26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散文节选
人间辞
黄圣凤

针你肯定见过,但我确信你没有仔细观察过。不过,这并不影响你穿用针缝过的裤边、用针钉上的扣子。世界如此浩大,连招眼的月亮你可能都无暇仰望,怎么可能顾及一枚微不足道的缝衣针呢?
我也是。针再熟悉不过了,但又对它一无所知。论起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身边是一直不乏针,不乏线,不乏针线篮子的。好惭愧。
现在的生活就像乘上了飞机,飞到天上了,再也不需要用针缝衣补裤,纳底绱鞋。仿佛我们的生活被上天抽走了补裰穿梭的那一部分,再怎么寻寻觅觅也找不见。
去年秋天,因为要修路,我母亲的坟茔需要迁移。我的三个哥哥选好了新址,选好了日子,雇好了工人,去给母亲搬家。
母亲在这里沉睡了30年,除了洁白的尸骨,还能有啥呢。但挖开旧坟,打开棺椁,一个针线盒子的轮廓停在母亲的右手边,盒子一触即粉,几枚钢针尚在,竟然明亮亮地,几乎未生锈。
新葬了母亲,几枚缝衣针留在了人间。在母亲的门口,我将身坐下,把钢针一枚枚隆重地举到鼻尖的高度,仔细地端详,那遥远的岁月,扑倏倏地从远处归来,站在钢针的脊背上起舞,围绕在钢针的周围,那阵势,绝不逊于《阿房宫赋》里头的“钉头磷磷”。
母亲用钢针为我们一家人连缀过那么艰辛而又丰富的生活,我们竟没有在意过。母亲走的时候,我才十几岁,还并不真正懂得什么,我大哥把母亲常用的针线,收进针线盒,放在了棺椁里。
如今,手拿这几枚三十年前的缝衣针,我的心一阵阵激动,一阵阵针刺一般。那尖尖的针头,刺穿岁月,刺穿生命,刺穿母亲一个又一个孤寂的日日夜夜。
父亲一辈子在外地工作,母亲一天天忙碌劳累之后,在星星月亮的暗夜里沉默不语,就是用这些针,打穿生命的航道,细脚伶仃地走在岁月的汪洋大海上。
再尖的针头,都不软弱,不仅不软弱,还要在细瘦的脊梁上打孔,穿上线,一针一线地去完成它救世的使命。
坐在母亲的新坟前,从针眼越过去,望见的是远方地平线上一轮缓缓下沉的秋天。母亲只活了56岁,她从会说话开始,姥姥就教她穿针引线,她捏了一辈子针线,缝补了一辈子生活,临走的时候,娘家陪送过来的一只大牛皮厢里,装满的是大大小小的鞋底。
千层底,几十双!母亲怕是以为她一旦离开,儿女们从此就只能光脚走路了,所以她要在闭眼前,把后代们一辈子的鞋子都做完。
母亲千针万线纳出鞋底,还没来得及上鞋面,像庄稼刚收割了一半,她就撒手走了。
孩子们并不懂得珍惜,轻易地就将那些宝贝,分送给了他人,现在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
母亲的左边衣袖上,永远别着一枚钢针,带着一截线,随时取用。对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针线的母亲,我们却从来不知道她穿多大的鞋,她的衣裤几尺几寸,不知道她手上有多少疤痕,她的皮肤是从哪一天开始变皱的,不知道她经常疼痛的牙齿最后拔掉几颗、留下几颗。她做的那么多鞋子,哪一双最终穿在了自己的脚上。
母亲只剩下一堆白骨,她却不准陪葬的钢针锈蚀一分一毫,她想永远留用。假如有来生,她将继续为儿女们连缀生活。
我不得不向手中的钢针,郑重地垂下泪迹斑斑的头颅。

秋凉
秋凉,是放置诗意最妥帖的地方。
春天,是一切向上的日子:种子往上爬,虫子往上爬,藤子笋子一起往上爬,一切人间暖意都持续地往上爬行。春的诗意缠缠绵绵,但不是最好的诗意,粉气过重,纯净度不够。夏天的聒噪,冬天的肃杀,更让诗意后退几箭之地。唯秋,高远,明净,微微地凉,肌肤的触觉被微微地挑逗,脚心已不大敢直接落在泥地上,藏在衣柜里近一年的衣裳,带着昔年的香,次第登场。恰在此,诗意从四面八方冒上来。
《天净沙》,多美妙的曲牌和名字。天净,正是秋好,天干干净净的,像婴儿的眼睛。唯古人能想得出来,能够把这么美丽的词汇用作词曲的调牌。不像现代人,最好的词都用作表现自己了。现代人裹挟的尘沙太多,心,脑子,眼睛,聪明灵活有余,却总少了那么点“净”。
《天净沙》,又名《塞上秋》,属北曲越调。马致远用《秋思》二字,把《天净沙》写到极致。金朝的商政叔也写,元朝的吕止安、张养浩也写,元曲大家关汉卿、白朴也写过《天净沙》,只有马致远的二十八个字最入心入骨。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秋凉,是马致远在大约七百年前的那个黄昏,细细调制的一杯佳酿,饮者清新,不饮限透明,就是托在掌上望一望,也被一个“古道西风瘦马”的画面,倒扣在秋的凉意里。
越来越喜欢坐在秋色中远望,我不写诗,只是诗不请自来,袅袅腾腾的诗情,在骨头的缝隙里穿梭出入。
更多的是望望雾岚、叶面、风下、草尖,还有自己眉宇间缓缓而下的微凉。伸右手轻轻捉住左手没有被衣衫遮蔽住的那一部分,因觉出一丝丝的凉意,像蚂蚁一样痒嗖嗖地爬过。
很安静。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明日黄花,它行走的背影不远,气息还遗留在地头田间,有一些叶子过于急促,还未听清楚岁月缓缓而来的旁白,就道一声谢谢,转身离去。
记不清在那一本书上,看过一位遁世隐居者说:此世羁绊身心之物,与我荡然无存,唯有节令更移间的所生感想,难以舍弃。我则觉得,季节更迭车水马龙,浮世之感哗然有声,唯秋之微凉,有最易传达的安宁。
尘埃悉倏而下,心念沉淀无为,心中的一泓碧水,静影沉璧,这靠修炼。不一定有马致远的断肠,也不若他的秋之深,枯藤老树尚未到达,小桥流水人家倒是有的。“家”是心中的一座房子,从衣衫轻薄的仲夏,到凉意初始的薄秋,心旌渴望的宁静,从眼睛开始晕染。 从长袖衣衫尚未覆盖住的四肢末梢,从裸露的颈部开始,渗透到心里,把脑中忆起的无数岁月,一一安放。
而后,眼明心净地,在岁月的流光中一路走好。

(略)……





作者简介



 

黄圣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个人创作作品近200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清明》、《安徽文学》、《诗潮》等几十种报刊杂志。已出版《让兄弟姐妹都开花》、《等一朵花盛开》、《一棵树的穿越》等个人文学作品集7部。散文《母亲•簸箕》、《站在姚李的地图前》分别进入《2017中国散文排行榜》、《201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获得中宣部征文奖、孙犁散文奖、林非散文奖、“美丽中国”旅游散文奖、江淮散文奖、金穗文学奖等各类奖项近50次。散文《让兄弟姐妹都开花》入选中宣部向全国重点推荐的51部文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