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盛大的告别
王利雪
一
晨光渐渐清晰。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粗暴地将夜的幕布掀开扯去,把朦胧与模糊都驱除干净,然后一根根透明的光线从遥远的空间里穿越而来。窗外,声音开始变得嘈杂丰富,行人的交谈、自行车的铃铛声、汽笛声,还有疾驰而过的车轮胎噪声,一点点地挤压着我的耳膜。
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眼前的路,窗外的绿野,正在清晨里吐露着浓郁的春意。距离我五点半出发时,仅仅半个小时之隔,这无边的旷野已经全然清晰地呈现于我的眼前。春分之后,白天已变得丰腴了,黑夜正在一点点退让,晨曦更早地离场。
省道宽阔而干净,高大的白杨树,远远望去,似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通向无止尽的远方。这条时光隧道上方,柔软的鹅黄色似一团团云雾,笼罩着无数的枝头,可以想象到这样的晨光里,那无数的小叶片正在欢快而努力地生长着。
其实我根本无暇关注它们的生长,甚至白杨树有多高多么茁壮,甚至树的两边有一路逶迤相随的油菜花田。油菜花田一小块一小块地斜铺在路边的河岸上,斜斜地倾着,却又直直地立着,一簇簇的明黄色在大笔大笔地描画、渲染着春天的色彩。河的彼岸,是大片大片的麦田,村庄、麦田、河流、油菜花,就这样在春风里在皖北平原里一路向远方延展着。
延展着,延展向我的故乡,那里我的村庄正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告别。
翠绿,明黄,春天正以它独有的明媚而热烈的色彩去为一个人送行,和我一起。
二
这一次,我真的很快。
以前,每一次离别时,她总是会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总是说:“很快,我很快就回来看你。”可是,总是相隔一个月或是数月。
这一次,我真的很快。
最后一次相见是一周前,我得知奶奶摔倒骨折的消息,知道她进食困难的消息,也知道了亲人们心中不好的预测,便匆匆赶回去看她。那时,她的面庞苍白而消瘦,一天里只是分几次喝点开水与牛奶。我握住她如柴棒般的胳膊,她的皮肤如纸般脆薄干燥,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就会撕破。我在她身边坐了很久,看着她茫然的眼睛四处搜索,看着她躺久了想要坐起来的无助,吃力地坐,吃力地喝水,吃力地呼吸,徒然地挣扎。
我的心被无数根针刺痛着。
优雅地老去,从容地离开,其实是一种谎言。
与以往不同,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认出我是谁。我俯下身去向她微笑向她自报姓名,她只是恍恍惚惚地扫视一下,中间她抬起手爱怜地摸了一下我身旁的小外甥女的脸颊,嘴吃力地咧了一下不再合拢。
她大腿的胯骨摔断了,一周的时间后又肿又粗的大腿,遍布淤血。无论父亲姑姑们他们怎么请求,医院坚持不愿给她动手术。89岁的高龄,一场手术会让她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再大伤元气,也可能让她在手术台上不再醒来。医生每天给吊几瓶点滴,便催着家人带她回家静养。尖锐的疼痛生生地折磨着她,她在疼痛的波涛里起起伏伏,却无可奈何,只能忍耐。
都说老人怕摔,摔是老人生命的一道槛,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她偏偏摔了,在她迈向九十岁的最后一年。她那时坐在小凳子上,用力起来时,歪倒在地。老人最怕卧床不起,她偏偏卧了床。之前的她只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常常犯糊涂,但尚能自理,摔倒后她再也站不起来,连半仰着都很艰难。
她睡得厌烦透了,看得出情绪的烦燥。她总是伸出那只没扎吊针的手,去抓床沿的护栏,想坐起来。她去掀被子,去撕去拽尿不湿。这样衣不蔽体地在病房里,用着从未用过的尿不湿,在敞开的房间里去更换,她觉得毫无尊严。从前,她是一个极讲究的人,衣服总得穿得干净而得体,脸总是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齐耳的短发,每次脑子清醒时她都用梳子沾着水梳得整齐。
但她并不说,她知道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也许,潜意识里,她知道能重新在地上走走站站不太可能,她要长久地依赖一张床。她的进食变得很困难,她开始拒绝进食。一杯粥,一杯奶,甚至一杯水,她都难以下咽。给她喂饭,像是一场艰难的战争。父亲母亲、小叔小婶、姑姑们无奈地看着她的身体与食物进行着对抗,将一次次的请求、哭泣变成叹息。
我走的时候,阳光穿过玻璃投在她的病床上,她软软地倚靠在三姑的胸前,像一只虚弱无比的猫。惟一的一次,她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那句话是之前我每次告别她时,她总要问的,我总是说:“奶奶,很快,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这一次,我真的很快。
三
葬礼是在小叔家操办的,依她生前的要求。小叔是她最小的孩子,婚后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好多年,她在感情上对小叔格外依赖。
“我要死在你们家里,”清醒时她那样对小叔小婶说。
我在停车的瞬间,看到父亲骑着三轮车往公路的方向去,我跟他打招呼,震耳的唢呐声遮住了我的声音,父亲的头上,系着麻绳裹着的火纸,那是村庄里葬礼上每个儿子必守的规矩。火纸没有遮掩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白了的还有他下巴上的胡子。他身上的袄显得又旧又脏,奶奶摔倒后两个星期,他从未正常吃饭休息。
父亲真的老了。
母亲迎上来,全身裹着孝布的她,感觉比以往更矮了。这些年,我感觉她每一年都在倒着长,越长越矮。母亲带着我在奶奶的灵前跪拜,这些年我远离村庄,极少经历葬礼,对于葬礼中的一些规矩,我总是不懂。
奶奶在像框里笑着,温和而慈祥,无比的安静。桌子上面的她比我最近几年见到的她都年轻,笑容更舒心,脸上没有那么深的沟壑,也没有那时而干燥得如乱麻的头发。最近几年的她,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总是遗忘了亲人的姓名,总是出去了忘了回家,总是彻夜彻夜的不眠,整夜里收拾她的衣服,收拾她的包,堆成一堆,天刚亮时,便急着回娘家找她娘。
能去哪儿找呢?所以我们总是骗她,过一天再回去吧,等有时间时带你去。
我们总是整夜整夜地听她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听着她用拐杖敲门,听着她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在咒骂什么。
她总会把给她买的零食全都藏在被子里,藏得严严实实地,生怕谁来偷吃,她总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堆在床角,谁动一下就会像老虎般发怒不止。
也许,她是真的累了。也许,她再也不想有那样藏来藏去的担心。
四
一场葬礼,就是乡村吹响的一个集结号,它具有空前的向心力与凝聚力,它吹奏出哀伤的亲情乡音,把分散在不同空间里的忙人或闲人召唤回家,把多年不见的亲人聚在一起,把之前或许有恩怨的人们也聚在一起。
有什么事,比一个亲人的死亡更重要?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脉血亲是奶奶的娘家人,一脉血亲是爷爷的兄弟姊妹及后代,还有奶奶姥姥家的人、爷爷姥姥家的人。
奶奶的儿女们在不是春节的时间里又一次聚齐了。奶奶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又一次在不是春节的时间里聚齐了,而上一次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我与我们的堂兄妹、表兄妹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从事着不同的职业,我们努力在对方的脸上寻找着彼此童年时的样子,找回一些熟悉感,但是身高、相貌、说话的声音都有着无法消弥的陌生。
没有区别的,是我们的表情——悲伤而凝重。
父亲把手中的最后一张纸放进火盆里,从棺材前起身,招呼我们这些站在西屋里的人:“准备送汤了。”
小叔提着一桶面汤,父亲拿着一把长勺,走在送汤队伍的前面。弟弟、堂弟拎着长炮紧随着,唢呐手吹着长长的哀调,走在队伍的边上。姑姑们、母亲、小婶,还有奶奶的一串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重孙重孙女,一里多长的队伍穿行过村庄的小路,一色的白,一色的哀容。村庄里的葬礼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亲人的身份不同,穿孝的方式是不同,儿子女儿们是重孝,是火纸系于头上,是腰间系麻绳,是全身素白,小辈们各自戴着白帽系着白孝,拉长着队伍。记忆中早年的葬礼,尽孝的儿子们要赤脚行走,雨雪天也不能例外。时间在变,有一些生活的细节也在变,他们不再苛守。
父亲扬起长勺,勺子里的面汤沿着路面串成一道湿润的长线,他的声音像是失去了温度:“娘——喝汤,起来喝汤了——”父亲喊完,小叔喊,他们向前走着,喊着,长勺扬起又落下。在村后的十字路口,他们停下来,弟弟和堂弟点染了火纸,鞭炮声炸起,父亲拎起桶将桶内的面汤沿着火堆划了一个圆圈。
“娘——起来喝汤了,”父亲和小叔喊着。
“娘啊,你回来吧——俺娘啊,回来吧——”姑姑们哑着噪子哭喊着。她们的身子越俯越低,像要趴倒在路上。
五
亲人们都老了,至亲的姑姑们,还有只在年关与红白宴会中见到的其它亲人们。我对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我幼年时他们的样子,却在陡然相见时,被他们满头的白发与丛生的皱纹击痛。
三个姑姑的面相并不相像,至少不是那种长得很像的姐妹。送汤回来后,在临时搭起的棚中,她们坐在一个简陋的圆桌上,全身素衣,头上紧扎的白布,同样凝重而悲伤的表情,让我突然觉得她们像是彼此复制出的照片。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在无情地击打着摧残着她们的青春、容颜,在一场葬礼上,面对一同失去母亲的残酷,她们是那样的相像,以至于她们的脸型,她们的眼睛,她们脸上皱纹的走向,都如出一辙。长年风吹日晒,她们的脸上显出农村女性皮肤的干糙、黝黑,而家族的遗传基因又让她们的皱纹都集中在嘴角的上下部分,一道道明显的线条呈现出无法逆转的衰老走向。
哀痛中,我恍惚看到了二十年之后我的样子。三个姑姑中我和大姑很像,甚至和几十年间的她一样,有着严重的失眠症状。二姑、三姑也是如此。大姑近些年远在贵阳带孙子,二姑在老家,三姑常年在深圳奔波,却有着同样的身体症状——入睡困难,常常两三天甚至一周无法沉沉入睡,她们的衰老比同龄人更早的到来。看着她们相似的眼睛,我在与我流着相似血液的她们身上为自己的失眠找到了答案。生命自有它的遗传密码,在我们看不见的时间与空间里紧紧拴着有血亲的人。姑姑们与我间隔着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时间河流,却都在黑夜里痛苦地跋涉着。
二三十年看似遥远,仿佛永远在河的对岸,其实只是咫尺之遥。
六
与在殡仪馆里,最后匆匆一面的相见、哭泣和告别相比,村庄里的告别盛大而隆重,悠然而缓慢,包括哭泣与回忆。一条长长的送行路,一个敞开的小院,一些熟悉的事物与面孔,两天或者三天的时间,足够尽情哭泣,表达痛与不舍,诉说无奈与后悔,或重新规划余生的路。
吹奏唢呐的舞台是一辆有货厢的汽车,就停在了小叔门前的油菜地里。唢呐哀哀切切,油菜花明艳艳地黄,无忧无虑。除了那被折断的菜杆,被碾碎的菜花,其余的成千上万朵,丝毫不管人的心事与情绪。在人间一场盛大的哀痛中,它们无所顾忌、没心没肺地笑着。
男人们忙好了规定程序里的一些事,便开始散烟,聊天。聊工地里的事,聊各自的身体,聊昨天晚上的酒。
唢呐呜呜哇哇地吹着,似乎只有风在听。
奶奶这一生,似乎只做过两次主角。一次是在她的婚礼上。那时的她,被人用一座简陋的轿子抬来,头上蒙着一块红布,迈着小脚,羞答答地低垂着头,谨慎而小心地捕捉着视线之外的声音。两间简陋的泥巴房内,光线昏暗,她努力地抬头去看,去寻找着一些什么。那桌上有两支红烛,艳艳的红,在一张红漆的桌上安放着,等着夜晚到来时点亮。
窗外,唢呐手正卖力地吹着,呜哇呜哇,吹着婉转的调子。她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很喜庆很好听。只是她只能隔着窗户,她记得母亲的话,不能揭下盖头不能走出房门,更不能像别人一样哈哈大笑去听这平常日子里的新鲜曲子。
她是主角,也像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人都在说着笑着,然后开始吃着喝着,唯独她,心中有着几许忐忑,未来的日子会怎样,她在心中偷偷地描画着。
裹过小脚的她身子瘦弱,与爷爷一起守着十几亩地,洒落着数不清的汗水,养活了三儿三女。爷爷的脾气躁,年轻时血性上来,干活累了,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她,她忍着熬着,忍到了儿女们一个一个长大。村子里,她从来是好说话的一个,一手好活计的一个,从不与人争吵对骂的一个。她习惯了在土地上,在厨房里,在人群之外,让自己尽可能地隐身。
七十年之后,奶奶又一次做了主角。与那时偷偷摸摸地听不同,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坦然地听了,她睡在那儿她坐在那儿,她变成了轻盈的一团,她光明正大地理所当然地接受所有人的跪拜。她抚养大的儿子,她疼爱过的孙子,曾被她照顾过的侄子,密密地跪在她的灵前,在哭灵的哀乐声中,泪珠滚落。她曾逗弄过惦念过的小重孙,并不懂得葬礼的意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玩着不知疲倦的游戏。
她不知道,在一场盛大的告别中,她是独一无二的主角。所有的人因她而来,这一场盛大的葬礼是为她而办。这一次,她却前所未有的绝情与冷漠,看着人影出出进进,兀自安睡。或吵或闹的场面,或哭或笑的场面,所有人的匆忙与奔波,又似乎都与她无关。
七
父亲双手紧紧地抱着奶奶的遗像从院内走了出来,然后是小叔叔紧紧相随的身影。他们同时转过身来站在路上默看向小院的方向,然后突突的四轮声拖着红漆的棺木缓缓转过墙角,走向大路。棺木是柏树的,依了奶奶最后的遗言,只是由于太过沉重,抬棺人无法吃重,才让四轮车头替代。
二姑父提起了放于路中间的一个瓦盆,噗嗤一声摔碎成几瓣,然后奶奶的两个儿子开始转身向前走。与前半生不同,这一次由他们为母亲开路,带着母亲走一条回家的路。奶奶安卧在厚重的柏木间,寂然无声,一块绣花的大红布盖在柏木上,我还看见有网状的绣花披在最上面,那些是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问。
其他的男亲们紧随其后,戴着白帽,腰间扎着白布,紧紧簇拥着棺木,睡在那里的人一时间像是有了一次隆重的出行仪式,有人开道有人守卫。
女人们离开小院,也走上了大路,姑姑们、母亲、小婶走在最前列,亲眷们紧紧随着,然后是我们孙女外孙女这些小辈。女人们的哭声开始在撕裂什么,仿佛那一道道空气,那一簇簇花,那一树树叶都有罪。母亲、姑姑们哀哀的身体开始扭曲,开始摇晃,然后哭声过处,提前隔几米处放置于路边的烟花,便在人群的身后响起。一声声尖锐的鸣炮声依次伴随着彩色的烟雾升空,搅伴着送行队伍里的哭声,让村庄里不复空寂。
我松开五岁小木木的手,试图捂住她的耳朵。这样的送行这样的鸣放,她都不懂是为什么。
告别的那条路,几十年间,奶奶走过无数次。将要安排永生的那一片土地,也许奶奶曾在心里无数次想象过躺下去的样子,因为在村庄里,那是必然的归宿地。
母亲和姑姑们止步于早晨给奶奶送汤的十字路口,此时两箱烟花齐鸣,一堆火纸正在凶猛地灼烧着,姑姑们的哭声撕心裂肺,腰上头上缠绕的白布似乎勒得她们喘不过气来,三姑的内疚,大姑的未见最后一面的抱撼,都在这哭声里彻底地发泄着。
我的双眼模糊着,眼的下方分明有两道细小的河流在一直不停地流淌着。与她们不同的是,我似乎一直习惯于内敛情感,无声地哭泣。我的身侧,道路的两边,是小块的油菜花与青菜花,明晃晃的小花朵正无忧无虑地开着,又是那样的张扬那样恣意。
男人们的队伍渐渐远了,到了这条路的近头,他们很快要右转,转向我们王家的祖坟地。在那里,奶奶要与爷爷相见了。
同样的季节,春正暖花正开,同样的一条路,同样的清明前几日,同样的一群人,送别爷爷。鞭炮声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天的情景,那天的队伍。两幅画画一样清晰,渐渐重叠。
六年零六天,这是两次送行相隔的时间。许是真有一双手,在某处曾经签下过什么,做了预先的安排。
远处的队伍终至消失不见,安葬与最后的告别,要交给冷静的男人们。燃烧的黄表纸堆已彻底变成灰烬,姑姑们,以及奶奶所有的女性亲人,彼此小声哭泣着,搀扶着,劝解着,安慰着。她们解下了缠在头上裹在身上的白布折叠好拿在手上,慢慢走回去,等着男人们从地里回来。
我的眼睛酸涩肿胀,有无数的情绪在我内心里冲撞着,想要拼命地迸发出来,我努力地压着挤着,让它们一点点平静,汇成一条河流向某处流淌。我好像懂得了父系社会的村庄,为什么祖祖辈辈都重男轻女,为什么女人们在很多场合被直接安放在幕后的位置。很多时候,男人更为冷静与自持,比如面对死亡,比如安葬亲人。葬礼上,女人不需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们负责哭泣。
五岁的小外甥女,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被鞭炮与烟花震天响的声音吓得似乎刚回过神。结束了送行,我们沉默地向回走,忽然她仰起脸:“大姨,太姥是死了吗?她还能回来吗?”
离开之后,还能回来吗?我无法告诉年幼的她一个正确的答案,更无法告诉她我们在某一日也会这样离开。
有很多东西她还不懂,我想所有的一切有一天她都会懂。
八
一场葬礼是一个村庄里的大事,是所有事件的核心,它驱散着长久的空芜,让身影和声音充满村庄的角角落落。而那些年龄已暮的老人,会静坐着看着忙碌的身影飘来飘去,看着送汤的人们一日三次的呼唤与哭泣,看着人们走向最后的告别路。他们依然坐着,坐在一块石头、一个树根或一个陈年的旧木凳上,表情木然,无惊无喜。那里也有他们行期不远的归途。
人生不过是一场远行,哭声与鞭炮声里,安放着每个人最后的终点。而我们能握住的,只不过是手中的一程。如若,曾经的生命里在一直不断地给,曾经的生命里在不断地忍受,曾经的路一直在跌跌撞撞地摸索,跋涉,在生命的最后归去一程,所有的亲人聚在一起,用唢呐,用炮仗,用哭泣,用跪拜,用回忆,用浅薄的守护,用还有另一个世界另一段路的祝福给那个要远行的人一场盛大的告别。
一场盛大的告别,足以告慰一生。或许,走过了许多年,只是为了这一天。
那个要远行的人,或荣或辱或悲或喜或平凡或荣耀的一生,送行的人都曾见证过。
生命一场,有人知道我曾来过。尽管,她或他只离开不再回来。
村庄的东北角,有唢呐声哀哀切切,缭绕不绝。在那里男人们神情凝重,正在用湿润的土壤封存此前打开的墓穴,阻绝奶奶归来的路。在那里,父亲、小叔,还有这个生命脉系里的一代又一代,不管是守着村庄还是四处漂泊,最终都会如候鸟如落叶般归来,与祖先们一一相见相认,或许又是某一个油菜花盛开的春天。
作者简介
王利雪,80后,2018年安徽省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安徽省作协会员,有诗歌、散文散见于《清明》《散文百家》《阳光》《散文诗》《中国地名》《散文选刊原创版》《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愿以文字记录生活的真相,表达对生活的思考与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