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
秦超
一
你穿越大年初三的黎明,在黑暗里走过冻僵了的小路,村里正在鸡叫三鸣。当你推开马灯堂的门,里面闹哄哄的声音陡然没了。关公的红脸、曹操的白脸、张飞的花脸……全含着怨气,齐刷刷对着你。
你的脸火辣辣发烫,不知是冻得还是让大家的眼光给烧得。
你整晚没睡着,眼睛红肿得烂柿子一样。你腆着脸,小声对马灯队长说:我今天不想窜灯了……
队长是王漆匠,常年被涂料漂白的脸忽然像涂上了红漆,指着披挂整齐的神角们说:这满屋人等你大半个早上,你讲不窜就不窜?朱村那边还等着我们拜年呢!
你撇着嘴角,快急哭了。
王漆匠说:昨晚歇灯我就讲要去朱村,没听你讲半个不字,今早你咋就变了卦。他拍拍你的肩膀说,找王姨化妆吧,你的“薛丁山”演得最好,说不定朱老大给你最大的红包呢!
朱老大的名字像针一样扎着你。你犟着脖颈死活不愿去化妆。
王漆匠虎下脸:你小子五大三粗比我都高,还这么不识抬举。你以后要有朱老大一半的出息,你爸在棺材里都会笑醒的!
你的眼里喷起火来,一挥胳膊把王漆匠的手打得老远,说:你再胡扯都没用,我讲不窜就不窜了。
演赵云、黄忠的几个同学围过来劝你。你软硬不吃,紧握着两只拳头,摆出一副随时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王漆匠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哀求道:我的小爹爹,你就窜了今天吧,明天不想窜我再换人。
四盏二百瓦的大灯泡把马灯堂照得雪亮,演关公、张飞、赵云的神角们披战甲、执锐器,一个个武功盖世,却在灯光下犯了傻,呆呆地看着你。你的心里忽然有了恶作剧般的得意。你索性说:我就今天不想窜,明天照窜……
一根拐棍,轻轻地扣在你的肩膀上。你怒气冲冲扭转头,爷爷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拐棍正哆哆嗦嗦地指着你,骂道:小子犯浑啦,当初我不让你窜灯,你非要窜,今个当着马灯菩萨的面,当着这么些乡里乡亲的,你还不认个错!
爷爷的拐杖有着神奇的力量,它指着你,让你膝盖酸软。你在泥塑的马灯菩萨前跪下了。
二
马灯队十八个神角,全是清一色没成家的小伙子。你演的是第八个神角“薛丁山”,大唐元帅薛仁贵的儿子。你身穿白甲白战袍,背插四面三角紫蟒旗,右手耍的是花缨枪,左手勒着一匹白马——那绒布和竹蔑编的马头有点歪,白盔也显大,扣在头上摇摇晃晃,但还是挡不住你一身的英雄气。
你想起一个成语“披坚执锐”。这幅行头真精神,比你脏乎乎的黑棉袄不知强上百倍。
村里的马灯队窜过民国,最近也窜了三十多个春节,演的是关公护送两位嫂夫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神角们除了三国人物,还有唐宋的名将。你学过历史,知道这些神角们全串位了,关公怎么能战杨宗保,曹操怎么和樊梨花眉来眼去呢?全乱套了!你和王漆匠说过,他鄙夷地扫了你一眼:要不然怎么叫“窜马灯”呢?老祖宗就这么窜的!
马灯走村窜镇拜年,从除夕窜到初七,神角们虽然辛苦,算下来每个人要分到五六百块钱,还不算亲戚包的红包。你前年就想窜了,年前又想窜,爷爷不让,说你半年就要中考,图了眼前会荒废一辈子的前程。爷爷说的有道理,但你也不是学习的那块料,看见数理化和英语单词就打瞌睡。
腊月里你偷偷去马灯堂报名,漆匠让你试行头,当场就敲定你演薛丁山。爷爷为这跟漆匠吵嘴。漆匠说:我还当你愿意呢,都拜过马灯菩萨,这事就不好退吧。爷爷只有作罢,晚上在家唉声叹气。你说不就是窜马灯吗,犯得着这么难过?爷爷说你不懂,以后你就知道了。
昨晚爷爷知道你要去朱村,跟你说了,你整晚没睡着。你从小跟着爷爷,过了十四年没爹没娘的日子,却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锣鼓敲起来,你软塌塌地站在神角阵里,腰杆子再没前两日的劲头。爷爷用拐棍点着你的腰,压低嗓子说:村里许多人都不晓得以往的事,你要好好窜,就当没那回事,千万别在朱村犯浑!你点点头,喉咙里堵得慌。这些年爷爷老得快,拐棍都用上了,根本不像才六十的人。
出发前要在场基上暖场,十八个神角从马灯堂鱼贯而出,二十来个父辈的人扛着旗,打着锣鼓家伙,分列三面。神角们在灯堂前拉开阵势,演了几趟“双破篾”和“四马亲嘴”。这些你早已烂熟于心,脚下踩着密集的鼓点,转大圈、转小圈,急停、顿首、展旗、挥枪,一招一式你都练得不差分毫。你好像看见自己骑着大白马,在番军中冲锋陷阵,花缨枪左突右刺,身披坚甲一往无前。自从演了薛丁山,你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到哪都是英雄,身上聚集了亮闪闪的目光,一招一式都引来无数喝彩。要是能一辈子演薛丁山多好呀,你就再也不是那个邋里邋遢的穷小子,不用活在乡亲们怜悯的目光里,不用为一百块钱补课费去劳烦爷爷。
漆匠队长双手卡在腰间,不再有拖泥带水的样子,开始训话:
今天窜的是朱村,全镇最富的村子,朱老大他们在外搞建筑、开公司,发了大财,大家伙只要窜好了,有的是大红包!
你经常听村里人说,朱老大是个霸角。他为了拿下领导手里的工程,一次喝下三斤多白酒,把满桌的人都喝趴下了。他在河南遭同行暗算,遇十几个人围追堵截,身上被人砍了十几刀,他舞着两根粗钢筋,打翻七八个壮汉才杀出重围。他的右手至今还落下残疾。那些年全凭着他的钻劲和狠劲,才创下了现在的基业。
队伍里一片叫好,队长初中毕业,肚子里有点货,人也很俏皮。他赶紧挥手叫停:快活要摆心里,大家都是神角,哪能瞎叫唤呢?窜马灯就要讲规矩,穿上行头、拜过菩萨你就是神角,独独不是你自己,话不能随便说,水不能多喝,吃饭也得打旗的人给夹菜。以前张村有个小伙子演神角,不守规矩喝多了水,串场演灯时憋不住全尿在裤裆里,场边围观的人楞没看出来。那家伙也没敢说,居然穿着尿湿的裤子和行头跑了一整天。
你就是笑不起来,你的眉头在白盔下拧着结,姓朱的站在面前,你恨不得马上把他身上戳出无数个窟窿。
三
薛丁山率大军征西,一路上比武招亲,大战番军番将,救下深陷重围的父帅,立下赫赫战功。你的马灯队却是一路往东,去七八里外的朱村窜灯拜年,挣富人们高兴之余赏赐的红包。你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
你想不通爷爷昨晚为什么会说那些事。如果不说,你还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说了只会让你浑身不自在,让你凭添许多愤怒和羞辱。在你的记忆中没有你娘的影子,你以为她早就不在了,谁知她狠心撇下你,一直活得好好的,还在朱老大家当阔太太!
林都圩的雾已经散尽,大埂上的坚冰开始在阳光下融化,脚下全是软兮兮的黄泥,每走一步都像在拔河。几十号人的队伍稀稀拉拉拖得老长。如果不是你的耽误,马灯队可以提前一个多小时出发,赶在化冻之前走过这条圩埂。大家都在埋怨你,你却想着这条路再烂一点,最好没有尽头,等赶到朱村天就黑了,马灯也不要窜了,直接打道回村该多好。
拐上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不远处就是朱村。在杂乱排列的楼房中,锣鼓和炮仗谁也不服气谁,一个叫得比一个响,黑色的硝烟腾腾而起,盖住了整个村子。漆匠队长急着直搓手,把队伍歇在村头的大树下,自己进村去看。好一会他才慌慌张张赶回,说许村的马灯队早进去了,而且是清一色的“女马灯”,今年才制的行头,女扮男装,比我们村的旧行头气派得多。漆匠满眼怨气瞅着你,说:都是你,风头让这些小丫头们抢去了。
你不敢看漆匠,低头抠着水桦树的皮。
树皮一层一层很厚实,有的地方是黄豆大的小洞。你沿着洞口往里抠,指甲抠得生疼。树皮一点点地剥落,你终于在洞的尽头掏出一条圆滚滚的小白虫。它在冬眠,丝毫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处境。你捏着它给周围的几个同学看,才发觉树下只有你。马灯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路对面去了,靠着一排院墙晒太阳,三三两两嘀咕着什么。你的脸上发烫,把小白虫塞回树洞里。
你不知道该不该走到对面的马灯队里去,还是独自站在大树下。你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心里乱急了。你只好继续抠树皮,把那条小白虫掏出来。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你听到一声轻微的爆响,手指上全是黏糊糊的汁液。
你消灭了第七条小白虫的时候,许村的“女马灯”敲锣打鼓地出来了。你的眼前一亮。她们衣甲鲜艳,踩着小碎步款款而来,好似一群天兵天将。你们村的“男马灯”裤子上裹满泥巴,歪歪倒倒的像一群逃兵。他们痴呆地看着这队女将,丝毫没有为难她们的样子。
同行是冤家,两个村的马灯队遇到一起,经常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操着手中的家伙就打了起来,打伤致残的都有。现在,你村上的马灯队像掉了魂一样。
女队里的第五个神角是樊梨花,看见你急忙把脸扭了过去。
你想起来了,是你初二时的前排女同学。上课你经常不看黑板,注意力全聚在前面的马尾辫和白皙的脖颈上。她不知怎么知道了,上课经常在座位上扭来动去,好像在躲着你的目光。有一次她的橡皮滚到你的脚下,你弯腰捡起交给她,她脸上突然比哭还难看,狠狠地把橡皮砸到了窗外。全班都爆笑了。班主任冲过来,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拽上讲台。你脸上像挂了一块大红布,在黑板边整整站了一堂课。
你并不怨她。你知道她也是个苦孩子,父亲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母亲在镇上当裁缝。不同的是她学习很好。人家是尖子生,初中毕业要考南中,以后还要考985、211之类的重点大学。你成绩差,和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还想她什么黑头心思哈!
你就被调到教室后排,离她远远的。
初二上学期,你的身体悄悄发生变化,胡须变得毛茸茸的,喉结隆起,最要命的是下面的身体。你不敢看她的脸,不能听她的声音,经常裤子里面突然就勃起,撑起一片大大的蒙古包。
上课铃响,你看见她打开书包,里面突然蹦出一只癞蛤蟆。真不是你弄的,你绝对不会对她干那种事。她吓得一扭身,紧紧抱住了你。那一刻你突然全身滚烫,像一张徐徐拉满的弓,忽然就把自己畅快地射了出去。你惊醒来,才知是半夜作了一场春梦。
梦遗她快一年了,那一幕才像刚刚发生。你到现在都羞于见她,远远躲着她。
你在树下,看着她扭头无视的样子,真想提着花缨枪冲到她面前,把自己的招数英明神武地演绎一回,你要让她看看,你是怎样出众的“薛丁山”!
但,你抬不起头,你的腿长进地里,变成了两根树。
“女马灯”走完了,你还呆呆看她们的身影。漆匠跑过来冲你骂:他娘的死货,再不进村,水都没得喝了!
四
沿路两排的大小炮仗爆响起来,你的周围火光四射,全是“咣咣咣咣”的巨响和“噼里啪啦”的低鸣,呛鼻的黑烟四散而起,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看不清脚下的路。你觉得朱村的天空很低,压得你透不过气来,脑袋里塞满了爆炸声和烟雾。
你跟着队伍进了一家院子,里面的炮仗声更猛烈,到处是烟雾、火光,到处是黑洞洞的人头。你觉得马灯队跟一长排肉圆子没什么区别,在无数人围观中排列着下油锅了。
好在马灯队的锣鼓响起来,这是一片救命的阳光,你赶紧抖擞起精神,跟着前面的神角们排开阵势。十八个神角勒住马头、举起兵器,向着硝烟弥漫的朱村冲锋。队长之前说过,“女马灯”才骗走朱村人的钱,要想再拿他们的红包只有亮出绝活。你已经拖了大家的后腿,再不能出任何闪失。
大家都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先是车轮大战,神角们首尾相连转了五个大圈;接着“双破篾”,这是马灯里最精彩也最为紧张的地方,九人一组形成两个小圈,两两相互穿插,依次循环行进,演绎两个阵营的对战。你紧踩着鼓点,每一轮转圈都步数不同,每一次穿插都与不同的神角对阵,考验的是自己的熟练程度和应变能力,这些你早已烂熟于心,时不时还调整两步,为对方阵营的神角圆场。
这时候你就是薛丁山再世,每个鼓点都卡得准,每个动作都做的流畅,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功夫。你知道四面响起的掌声好多是冲着你来的。后面的“四马亲嘴”、“虾子戏水”、“梅花五瓣”就容易多了。最后煞尾的是“关公扫台”,关老爷千里迢迢护送两位皇嫂,见着曹操追兵动了杀机,横下青龙偃月刀,兜着圈子掩杀过去,吓得围观的朱村人山崩海啸般向后退去。关公连扫三圈,两个丑角戴着破草帽紧追着他,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才把自己的主人拦下来,引得院内爆笑如雷。
一堂马灯演下来,男主人过来给神角们发红包,你和关公的红包最厚,里面是十张十元的灰票子。如果没有这些震天响的炮仗,你觉得自己还能演的更好!
你的父亲当了多年的缩头乌龟,老婆让人家骗走却不敢吱声,最后郁闷而死。你要为你爸出这口恶气,你要让朱村人看看,你父亲的儿子正在踩他们的场子,像薛丁山一样披坚执锐,盖世无双,把朱村和朱村的贱货们全踩在脚下。
你记不清自己进了几家院子,窜了几场马灯。开始你还留意谁是朱老大、谁是那可恶的婆娘,哪里是那敌酋的巢穴。后来你杀红了眼,你只知道自己跨着白马,挥着花缨枪,带着铁骑攻下一个个营寨。你的周围全是丑恶的番兵番将,杀了三层又围上来三层,他们在你的枪下人头滚滚,却还在咧着嘴嗷嗷叫好。这只会更加激起你心头的愤怒。你的头脑里一片混沌的激奋,衣服下流淌着热腾腾的汗,全身还有使不完的力,那是英雄出生入死、百战不殆的豪气。
在你的意识里,你已经为你的父帅报了血海深仇,朱老大和他那个婆娘早在你的枪下死过几百回了。
五
震耳的炮仗和火光停止了,几声脆响,鸣鼓收兵,神角们像木偶一样停了。黑烟飘散,天陡然亮了许多,你才发觉自己站在一片很大的院子里,里里外外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你的对面耸立着一栋三层高的别墅,黄色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刺得你睁不开眼。
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被漆匠队长陪着,站到别墅的走廊上。他敞开黑亮的皮大衣,红领带胸前飘扬,右手藏在身后,左手有力地在半空中挥了一下,闹哄哄的院子突然静悄悄,像月亮掉到了井中。
高胖男人说:你们窜得不错,跟许村的“女马灯”不分上下,我打手机喊她们回来了,你们两支“马灯”在我家一道窜,就叫、叫……他支吾了一会没想出好词。漆匠队长赶紧递了一句:龙凤呈祥。
高胖男人对这词很满意,左手在半空中又挥了一下,说:就叫龙凤呈祥!我朱老大今年要搞创新,一来让你们比个高低,二来给我争个彩头,哪个队谁窜得最好,我奖励哪个队一万块钱。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叹。
你分明听见朱老大这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你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恍惚,刚才他不是在你枪下死过几百回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你觉得他笑出了满脸横肉,让你恶心到家。你看见他红领带飘扬,活像驴子胯间拖着的那家伙,丑死人了。他左手从皮大衣里掏出一大扎通红的票子,“啪”,重重拍在小方桌上。院子里一片死寂。
他傲然扫视全场,忽然又掏出一扎红票子,扔到桌上,说:这还有五千块钱,哪个神角窜的最好就归谁!我朱老大不在乎钱,大年初三要的是好彩头。
那两扎红通通的东西像吸铁石,吸住了无数黑亮的眼睛,还惊起一片咂嘴声。
你的眼不由自主地看着它,喉咙里咽了一口水。五千块钱!够爷爷在田里刨几年了,够你读到大学了。你忽然为自己感到羞耻。有个声音在你心里说:不就有几个臭钱吗?他娘的得瑟啥呢!
你忽然觉得眼前一片红,一个穿着红皮大衣的女子从门里出来。你一眼就觉得,这个女人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的目光立刻被她吸引了,她头发乌亮,款款走到朱老大身边,白皙的脸上漾着微笑,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就像你们故乡民谣说的:青弋江水清又清,姑娘嫂子分不清。她的手里,还紧紧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你想起爷爷昨晚告诉你的,你娘叫月豆。很奇怪的名字,是又白又亮吗?你的心里一阵阵酸楚。
红衣女人的眼睛时不时扫过来,盯着你的脸,你的脸上像沾了一根细长的蜘蛛网,吹不走,擦不去,很难受。
外面突然传来炮仗和锣鼓家伙的喧嚣,人群开始骚动。“女马灯”进村了。漆匠队长从走廊上跳下来,跑来召集你们。
队长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嘴哆哆嗦嗦,说话不利索:朱老大胎气,一万五!搞大事呢,搞大事呢……大家要攒足劲,好好窜!
六
“女马灯”像一队色彩妖艳的仙女,飘飘然下凡进了院子。黑压压的人墙全裂开白花花的嘴,叫好声、惊叹声、怪异的口哨声,轰然盖过了炮仗的爆响。你们的“男马灯”呢,行头凌乱,满身黄泥,哪一个不像歪瓜裂枣?还没比试,你觉得风头就矮了半截。
你藏在同伴们后面,不想被女同学看见,但你的身高藏不住你,就像她的身形高挑,女将们也挡不住她一样。她站在对面的阵列里,毛茸茸的黑眼睛扫过你,停留了两秒,又扫到左边走廊方桌上那堆红红的票子,停留三秒,然后又扫到你身上。那一刻,她黑漆漆的眼睛里有许多复杂的东西,你分明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是模模糊糊的。
朱老大站在高高的走廊上,压根没看你们,久久地检阅着“女马灯”。红衣女人伸手牵了他的衣角。他醒悟过来,左手在半空中一挥,大喊一声:“龙凤呈祥”正式开始!
锣鼓家伙、大小烟花炮仗突然间全响起来。你们两个阵营的对垒开始了。
院子很大,“男马灯”和“女马灯”各占左右,在各自的半场窜灯。你们的阵列和招式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全一模一样,不外乎“双破篾”、“四马亲嘴”、“虾子戏水”、“梅花五瓣”这些。不过这是两个马灯队的全面比拼,从锣鼓配乐、整体配合到神角个演,没有一项不在大家挑剔的眼神下。你每一根神经都竖起来,一招一式都顺着鼓点,不敢有丝毫的闪失。你在震天的锣鼓和轰鸣的炮声中杀向前方,你的樊梨花就在对面的敌营。她与其说是窜马灯,不如说是一通持剑的舞蹈,每一步跳闪腾挪,都像跳在你的心坎里。你恨不得梦回一千四百年前的大唐,拍马杀向敌营,与樊梨花刀光枪影,大战数百回合,然后被她生擒,把“阵前招亲”再重演一回。
但是窜马灯就是窜马灯,你和她现在互为对手,都是各自马灯队的“头块牌子”,要把对方的阵营比下去,为的是方桌上那一万五千元的红钞票。你知道她也太需要那些钱了,有了五千元,她就能顺利完成高中的学业,迈向重点大学的殿堂。而你有了五千元,最差也能学门手艺,再也不需要爷爷苦苦支撑你。
你看着她全神投入的身影,心里默默念叨:这叫我怎么让你呢?
一堂马灯比下来,院子里全是震耳的叫好声。你大汗淋漓,里面的内衣已经湿透。你昨晚一夜没睡,现在脑袋里木涨涨的,像有半桶水在里面晃。你看见你的樊梨花也好不了多少,在对面的阵列里面色苍白。她家的伙食很差,身体弱,难以支撑这样剧烈的运动。
院子里静下来,你和无数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走廊下那个穿黑皮大衣的人,等着他的一声评判。
黑衣人咳嗽两声说:我真犯难了,女队窜得漂亮,男队窜得勇猛,分不出来呀。
院子里炸开了锅,有人在院子外喊:你朱老大不会耍赖吧?
黑衣人嘿嘿干笑两声,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不行再比一堂,谁赢立马拿钱!
再比一堂,这些人已经窜了大半天,还能撑得住吗?双方的阵营里都在小声议论。你看见你的樊梨花在对面站立不稳,靠在同伴的肩上。
你心里陡然升起一团怒火,恨不得冲出队列,几步窜上走廊,挺着花缨枪照着黑衣人的胸膛就扎上一枪,把他扎个透心凉。
大小烟花炮仗又爆燃起来,满院子都是乌烟和碎屑,锣鼓家伙有气无力地响起,第二堂马灯赛开始了。这时你才知道彻夜未眠是多么难受,激烈的比赛放大了难受的感觉,你满脑袋都是水摇晃的声响。你的腿发软,跌跌撞撞地跟在神角阵营里。漆匠队长在一旁看得出来,脸红脖子粗地指了你几次,要你打起精神来。
你跟着队伍不住地转大圈、小圈,不时摆摆头,要把脑袋里的水晃出来。为了男队的一万,为了你的五千,你怎么着也要坚持住。对面的樊梨花比你好不了多少,脸像纸一样又白又薄,双脚像系了绳子,好像下一步就要袢倒在地。你知道,你俩都要死死撑住,不管谁倒下来,这场比赛立刻就分出了胜负。
你心里格外清醒,为了她,你愿意先倒下来吗?
这么一想,你身体反而轻松了,像一团烂泥倒在地上,所有的喧嚣和吵闹都被你遗忘了。
七
你发现自己睡在陌生的房间里,壁灯很亮,天花板好高、好白,一张大软床把你陷在当中。你感觉好多了,眼前出现那个红衣女人。她见你醒来,忽然一把抱住你,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和你娘得以相认。
朱老大在你娘面前拍着胸脯说:我认你这个干儿子,以后到我公司干吧。
你看见朱老大就难受,挣扎着下床要回家,被你娘一把按住。
你娘陪你说了整整一夜话,把欠你十几年的话都说完了。
“女马灯”赢了那次“龙凤呈祥”的比赛。朱老大从“女马灯”中挑选了你的女同学,亲手把五千块钱奖励给她。
有了这钱,她顺利考上南中,完成三年高中的学业。她果然很厉害,又考上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而你没听你娘的话继续读书,小小年纪便外出打工了。
你后来在一家公司见过她。
她毕业后工作几年,成了总裁助理,整天穿着一双“恨天高”,“嘚、嘚、嘚”地走在公司的楼里,再没有窜马灯时那轻盈的舞步。
你觉得她真美啊。她在你心中总是美的。
作者简介
秦超,男,1973年生,安徽省芜湖市人,省作协会员,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有散文、小说散见《中华散文》、《四川文学》、《安徽文学》、《青岛文学》、《百花园》、《辽河》、《作家天地》等杂志,出版散文集《航行的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