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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琦小说《两面金黄》

发布时间:2020-01-08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两面金黄
汪琦

站在恒信大厦32层的茶水间里,不用极目远眺,满眼就是这座城市的“光荣与梦想”。向左是那条食客三千的黄浦江,往右是不卖炸鸡的人民广场。图津津有时候在这里接咖啡,一接就是二十分钟,直到烫嘴的咖啡在玻璃幕墙上熏不起一丝雾了,那个来自台湾的主管Lily身姿摇曳地走进来,把她叫回工位上,她才会恍如隔世般地重新回到真实有趣的人间。
图津津初来这家总部设在台湾的公司面试时,在走廊上看到这家集团竟然是以钢铁贸易起家的,大感诧异。图津津在高中时做了三年的地理科代表,她记得那张中国矿产资源分布图上,精致的台湾岛上只有台北——基隆中间被安插了一个圆形的符号,那个小小的圆里有一半被填成了实心,那是代表着“金”的资源符号。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记号了。从这个圆圈里起步,做钢铁贸易,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世界五百强的呢?后来图津津才知道,是她的阅读理解审偏了题:钢铁只是名,贸易才是实,是主业,是重心。就像楼下的马威斯发型设计中心里不必有一位姓马的师傅,1930风情街里也没有一块来自1930年代的红砖一样。
图津津现在佩戴的工牌显示她的工作职责是“产品创意策划与执行”。自然的,她所在的部门是策划部。更自然的,她所供职的是一家广告公司。要有点转折的是,广告公司只是这家集团公司旗下的诸多子公司之一,而这家当初以钢铁贸易起家的集团如今早已把业务覆盖到了包括通讯、房地产、轨道交通、餐饮、金融甚至殡葬业的众多领域。图津津手头刚刚完结的,就是为本集团旗下一处名为“仙邻圣境”的墓园制作的营销策划案,项目地址在“大静大美,绝版家园”的云盘山脚下。一个月里,图津津往一千六百多公里外的这里飞了两趟,冲上云端的那几秒钟,她在想:如果自己和身下的飞机要是上了明天新闻的头条,这算不算是对手头项目的正面营销呢?
云盘山“仙邻圣境”的项目是Lily从台北总部调任这边子公司创意总监后接手的第一个项目,拖了半年,才又重新启动。图津津被安排进这个项目组时,她的母亲吴美仪同志觉得很有些不吉利,年纪轻轻的,怎么去帮人家卖墓园呢?图津津第二次去项目地时,自费把吴美仪同志带上了。他们乘缆车下山时,正是傍晚时分,当缆车渐渐爬上一道山梁,从两块奇崛的巨石中缓缓穿过时,一幅唐伯虎的《看泉听风图》就伴着万丈夕霞展陈在他们面前了。吴美仪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这里的,她下了缆车,紧跑几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项目经理,问现在这里开盘了没有,她想立即订一套,期房也不要紧。项目经理满眼委屈地望着图津津,吴美仪同志拽过项目经理的眼神:阿拉自己掏钱哎,全款!在场的人都有些尴尬,倒是图津津,满眼柔情地望着山上那团久久不散的墨云,好像要买墓地的不是她的母亲,是天上哪位仙子。
吴美仪同志年轻时的确很是仙过那么一阵,当然,老来也仙的,只是仙得不再那么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了,变成了不声不响地、对镜花黄独自贴地仙。二十八岁不顾父母的反对和图南行结婚,三十四岁不顾医生的反对生下女儿图津津,三十七岁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和图南行离婚,吴美仪就是这么一路仙过来的。仙子和仙君生活在一起,诞下小仙女。轧钢厂棒材车间的工人图南行年轻时给厂报写过几首诗,但还绝对算不上什么仙君,图津津是个仙女却没错了。据吴美仪同志回忆,图津津四岁上幼儿园时,是昂着脑袋和其他哭得唧唧歪歪的孩子一起进的大门,头也没回。电视剧里的仙女都是独居一处的,两个仙女住在一个屋子里总是不像那么回事。好在吴美仪和图津津仙的是两个路数、两个级别,吴美仪老来是母仪天下的王母娘娘要么至少也是黎山老母这一级的,而图津津就是独处广寒宫的那种。那股劲儿啊,吴美仪就像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年轻三十岁的自己。吴美仪总想顺手抄起点什么,砸了这面镜子。


图津津工作以后,住进了公司的宿舍里。说是宿舍,其实是一间装修精致的二居室。吴美仪来这儿做过一次饭,醋也没有,黄酒也没有,冰箱里只剩下半盒牛奶和三只鸡蛋,吴美仪就不知道今天的仙女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了。她再来,图津津就带着她去楼下的新美地吃日本料理、韩国烤肉和港式烧腊。吴美仪不是那种吃不惯这些的人,她和其他那些老母亲不一样,她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一切,吃呗,女儿带她领略的新世界,她回头也要展示给自己的那帮老姐妹们,这是她的另一份骄傲。这一点是从镜中时代就没有改变过的。
吴美仪同志走进人民公园,把那只素净净的樱色小伞撑开,旁边的老阿西凑过来:仪姐姐,早饭吃过了伐?这只葱油饼还是热的,自家做的哦。吴美仪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老阿西也不冷场,把话题继续捂热在葱油饼上,仪姐姐,依我讲,侬寻女婿就应当寻一个像葱油饼一样的男人。
吴美仪同志到底还是被老阿西的葱油饼话题成功吸引了过去:哦?这个话怎么讲呢?
介葱油饼啊,外焦里嫩,介男人——在外头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交关厉害的人物,回到家里,还是要服服帖帖,柔情似水,侬说是伐?
吴美仪笑。
老阿西继续说:再个,要耐得油煎火烤,介社会今朝多辛苦?男人嘛,吃不来苦,耐不得烦,肯定是弗来赛个。三个,葱油饼嘛,刚出炉的脆,热的时候香,凉了凉了嘛还是抵饱介干粮。找个女婿嘛,也是要经得住时间历练的,用今朝话讲,经济适用男,侬晓得伐?
老阿西是人民公园里的钉子户了,吴美仪一向不愿与他多话,也是看不上他这张油腔滑调的嘴,不过意思倒是蛮有意思的一个人。关于葱油饼和女婿的这个比喻说得不错,吴美仪也就松了松肩:那你自己儿子,是葱油饼伐?
老阿西咧开他烟渍斑斑的黄牙笑了:我儿子不好比的,中专毕业,虽然说在通用汽车厂子做嘛也是做到了主管,毕竟还是蓝领。年纪嘛,也是快四十岁了。侬女儿寻对象,至少嘛也是从陆家嘴徐家汇金领白领里捞了呀,又是介年轻漂亮,我屋里厢想都弗要想的。
吴美仪心里横竖抖了一抖,谅你还算识趣!手中的伞便转了一圈,将那截绑伞布的小绳子顺顺当当地穿过过了塑的A4纸牌,正面朝上,位置摆摆好,女儿图津津过往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值得大书特书的这一页就定格在这色彩斑斓的伞面上了。
有时候吴美仪也觉得好笑,这么一面A4纸,就把那么多男男女女的小半辈子都囊括进来了,了解一个人,一张纸就够了?话又说回来,多少人的一辈子也就在这么一张纸上了。吴美仪的思绪继而又飞到了云盘山下,自己将来的那张纸,会是哪个来写呢?图津津?图南行?还是他们第一食品百货公司那个总把茶叶捂馊的工会胖主席?想想那时候,他也应该到了等那张纸的年纪咯。

也就在这么思绪横飞的一两分钟里,各种款式各种规格的伞就撑起来了,伞面上的人物陆续登场。这些人物的亲身虽然没有到场,但他们的气味已经交织、混合在一起,占领了这个城市的腹地,漫过黄浦江去。



图津津的气味自然也在其中。吴美仪同志在踏进人民公园之前,正正宗宗地和她谈过一次心。图津津没有表现出反感,这也是蛮清爽的一件事:母亲的心情她清楚,胡阿姨、宋阿姨每天下午麻将打到三点嘛,牌一推要去接孙子了,留下一个黄阿姨邀她一道,去糖果市场挑挑女儿结婚时的伴手礼;人民公园里相亲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都觉得像恒信大厦这样的写字楼里男男女女穿梭不息,其实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难寻朋友,各人的关系和情形都浓缩在了这电梯间的几平方里,上上下下,站站笑笑,走路不走心。他从这一层下去了,你知道他供职在哪家公司,哪个部门里?没准只是来此办事的过客一名。进人民公园,图津津只向吴美仪同志提了三点:侬也不要啥人来了都把我的联系方式丢出去,一个礼拜只加好一个微信,一个月只出来见一个朋友。说完图津津自先笑了:我成啥宁了?群芳楼的头牌呀?

也就按着这个指示,吴美仪从每周搜集来的那么多交关优秀的小伙子里,挑出那么一位来,微信名片发过去。这项工作常常是不容易的,真真是百里挑一了。也有比较轻松的时候,那是看对眼了,见到照片就眼前一亮的,再往下身高、学历、工作、父母背景是越看越欢喜,感觉就是为图津津量身打造的一款。这时候,吴美仪又紧张地提醒自己:欢喜是欢喜,是我自介欢喜。
日子行云流水,两个多月过去,微信上的朋友嘛加也加了七八个,也去红帽子咖啡店喝了两回咖啡。看看这个情形,要说欢喜,图津津好像都欢喜,换句话说,也就是一个都不欢喜。要说不欢喜,她也没有一个不欢喜的反应。在人民公园里待得久了,什么样的反应吴美仪没有见过?有知道老辈人背着自己暗暗出来替着征婚的,冲进公园里咔咔咔几脚就把伞喽牌牌喽踢翻一片,姿势嘛,虽然不及陈真踢碎“东亚病夫”招牌那么几下,气势笃定是有了。有搞非暴力不合作的,见过两个再也不见,说什么都不响。再有就是母子反目、关系决裂的,这个吴美仪见得就多了。偏偏这些情形里,图津津一条都不占。坐在初生凉意的公园里,吴美仪早晨新勾的眉线和六七道鱼尾纹就拧到了一起:介小宁,到底是随了谁呢?
吴美仪就想到了轧钢厂棒材车间的工人图南行。图南行追求她那会儿,每天捧着一铝盒萝卜烧肉站在第一食品百货门前的第三个柱子下等着她下班。吴美仪当然不是被那盒萝卜烧肉迷住了,她迷的也不是图南行那一身满是油迹的灰色工装,以及他靠在柱子上半倾不倾的侧影。那个年代,香港明星也就是这样子了。导致吴美仪最终决定嫁给图南行的,说到底是那首诗。图南行会写诗,这意味着在人人都把书本践踏在脚下的那几年,他还是读了几本书的。虽然建设公司的大学生小高应该比他更多读过几本书,可小高毕竟是农村来的……婚后的第三年,图津津已经可以横冲直撞的时候,将图南行的三层小书架给撞翻了一地。吴美仪顺手就捡起一本舒婷的诗集,方知道那张带着萝卜烧肉温热的情诗,并非图南行的原创,而是舒婷的成名作《致橡树》。这是吴美仪第一次读到正版的它。想到这儿,吴美仪就找到了症结所在,不露声色这点,到底是随了那个图南行!
就起风了。出门时,吴美仪选了一条香云纱九分真丝裤,这会儿风直顺着潇洒肥阔的裤脚往里溜。吴美仪就把伞往身前挪了挪,只是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伞也跟着没有方向的风转。于是,女、88年、身高168、名牌硕士、五百强职员、月薪两万——这几排字就被打乱了顺序,在吴美仪眼前横冲直撞,寻工作稳定、无不良嗜好、硕士以上、独立婚房、身高175以上、年龄相仿男下面这三排就简直不是字了,化成一堆飘在空中的乱码。
老阿西居然从袋子里拿出来一条羊毛卡其格围巾,三抖两抖,展成了一张大披肩,递在了吴美仪的膝盖上:天气预报侬要看的呀,今朝要降温的。
吴美仪摆摆手,她头疼,收了伞,要回家了。今朝就是金龟婿上门,也不寻了。
钥匙插进匙孔,右转三圈——最后一圈竟然没转动,吴美仪抬眼看了看门牌,301没错,再看脚下那只花盆,是自己家。吴美仪想想自己也还没老到走错楼洞的年纪,再头昏也不至于的。这门怎么就打不开了呢?
门就从里面开了,探出一个图津津的脑袋。
你回来了?两个人的声音在门框间合上了。
图津津把吴美仪同志手里的长柄伞和A4牌牌接了过去:下个月去欧洲出差,回来找一张存款证明,办签证要用的。
要去欧洲哦?吴美仪点点头,欧洲好呀,也不好老去云盘山。
是去参展的。图津津说,国际巧克力展览会,比利时的黑巧克力品质很好的,有解忧郁的功效,我帮你带一点回来。
吴美仪不忧郁,她有什么好忧郁的?她只是说,好啊。停了一会儿:你回来找存款证明,把门反锁做什么?
习惯了。图津津继续弓着腰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翻找着,我一个人住宿舍,总是进门就随手把门反锁上。说话间,那张存单就找到了,三十万呢,图津津说,我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多钱。
这话真是说得莫名其妙,吴美仪想,好像我应该替你记得?我连这张存单就放在我的电视柜里都不知道。
图津津收了存单,提起沙发上的包要走。吴美仪说,你们那个莉莉主管啊,自己也是女的咯,怎么一点也不体恤,总让你一个女孩子出差?
她自己这回也要去的。图津津说,我走了哈。
门还是那扇门,图津津从哪进来的,又从哪出去了。吴美仪望着她的背影,算是明白了,这个女儿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是她吴美仪自己生的。她不是生了一个女儿,而是生了一个自己。是她把自己打发进了广寒宫里。


老阿西是在吴美仪泡脚的时候来的。图津津走之后,吴美仪把那只智能泡脚盆从床肚底下拖了出来,这是图津津去年在公司年会上抽奖抽来的奖品。吴美仪搞不懂,介年轻时尚的公司,怎么年会摆这样的奖品?可能是哪个合作的品牌赞助的,那么今年年会就可以抽云盘山上的墓地了。这只泡脚盆蛮好,只要你想一直泡,它就让水智能地一直烫下去。这么泡着实在是不大要用脑子,吴美仪就有点犯困,直到电视剧里那两个人隔着门吵架,把门板拍得哐哐响——
吴美仪才反应过来不光是电视剧里的门板响,敲声急促,吴美仪以为是图津津忘了什么又赶回来拿,脚也没擦地站起来,在地板上踏下一串水印去开门。
侬来做啥?吴美仪望到门前的老阿西。
我来瞧侬啊。老阿西把一箱水果就从门里看不见的楼梯台阶上搬进来,十斤苹果十斤香梨,新疆来的。啊不得了!侬哪能回事打赤脚的啊?介不生病才是怪事情了!侬站到不要动了!没有哪个允了许,老阿西就侧身进了门,就把个鞋架上的拖鞋拿下换上了,就轻车熟路进了洗手间找了条毛巾来,就把吴美仪架到了沙发上,就给她擦干净了脚又重新摁进泡脚盆里。
吴美仪像个玩具娃娃一样被安进了沙发里,她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里是她自己的家呀!
泡个脚,回头床上眯一会儿,我把侬中饭做好,炖一道排骨藕汤,蛮好。老阿西过去是交通大学食堂的厨师,他像是安顿一个病号学生一样,把吴美仪安顿了一遍,他没有说介屋里厢总归需要一个男人之类的话,而是用行动证明了一个男人在屋里厢是如何调和五味烹煮八方的。
这迷幻的感觉,在吴美仪同志过往五十八年的生命中实在是吉光片羽、不可多得。望着阿老西在厨房里左腾右挪的背影,她想起了很多人,包括他们第一食品糖果组的刘小手,工会的胖主席(那会儿他还不是个胖子,更还不是主席),建设公司的大学生小高,当然还包括那个图南行。吴美仪从这些身影中终于总结出了一点:这就是她追求清醒的结果,那些追求清醒的反复掂量和称衡成就了她清清冷冷的今朝。是的,她的那团火从来没有被点燃过。
吧嗒!老阿西在厨房里把火点着了,噼噼啪啪的油星子跳将起来,半盘洋葱和半盘细羊肉丝下锅,屋里厢顿时就活色生香了。


图津津从欧洲回来,带回来满满一箱巧克力,这一箱是比利时展览会上各品牌商赠送的试吃品。还有更大的一箱,是图津津带回来的结婚伴手礼。
参展期间,图津津一个人去了一趟比利时南部阿登山区的巨石镇。在当地的酒吧里,她认识了一位捷克人,这个拥有如金箔巧克力般褐色眼睛的男人,是一个古老的巧克力品牌的掌门人,这个品牌从他的爷爷那一代开始就名扬天下了。他眼中的柔情就像巧克力里的白兰地酒心一样潺潺流出,简直能够融化这世间一切的难以置信,让你随时就会爱上他。
或许是语言交流并不那么顺畅的缘故,图津津和捷克男人相谈甚欢。在国内如果想要有这样毫无设防的交流,图津津可能得去某个假面舞会或者陌生人俱乐部试试运气,可说到底一条黄浦江穿过的就是这么大的城市。这里就不一样了,可能谁也听不懂谁,可能谁也记不住谁,一夜之后,云销雨霁,very nice。
当捷克男人听明白了图津津这次来比利时,以参加巧克力展览为名,和Lily登记结婚才是实时,当即表示了他最大的祝福和善意——
Wow!Happy wedding!
捷克男人送了图津津一箱全欧洲品质最好的巧克力作为新婚礼物,并附在她的耳边轻轻问了一句:Where is your Lily?
我们刚刚吵了一架。图津津说,因为要不要回去办一场婚礼的事情。
捷克男人可能听懂了,更可能没懂。他点点头,柔情依旧。


反正吴美仪和老阿西是没有办婚礼。吴美仪同志是有些难为情,老阿西是无大所谓。图津津从欧洲回来以后,吴美仪不知道该怎么向女儿开口,倒是老阿西手起刀落,做了一道歌乐山辣子鸡,干干脆脆。吴美仪一向不怎么会做菜,图津津在家里难得吃到这么有风味的菜色,吃得大汗淋漓。吴美仪敲敲筷子敲敲碗,问了三遍:津津啊,怎么样啊?
蛮好的。图津津头也不抬,我高兴的。
两个人就手挽着手一起走进了人民公园,给老朋友们散一圈糖果巧克力。老阿西幸福得来,就要在人民公园里跳起摆手舞来,吴美仪把他摁到台阶上坐下来:高兴嘛就高兴一天好了,走到儿子女儿前头来了!明朝还是要老老实实把牌子挂到这里来!
老阿西笑,挂的挂的,明朝再替小宁做主,今朝是阿拉自己快活的日子!
吴美仪也笑,她把早晨老阿西在家里做好的法式三明治从饭盒里拿出来,就接到了来自云盘山脚下的电话。山里的风更大,电话那头的项目经理满嘴跑风地招呼吴美仪:吴阿姨啊,项目开盘了呀,你是不是要订一套的呀?
吴美仪满脸是秋风,满眼是春意:订啥么子?侬打错电话了伐!
啥宁啊?老阿西在吴美仪的身边坐下来。
骚扰电话,推销墓地的。
交关烦人的就是这种电话!老阿西朝地上连吐了三口唾沫,还是介晦气的!侬才五十八,依照22世纪的医学眼光来看,侬还在青春期来!
听到没有?青春期!坐在人民公园的台阶上,吴美仪第一次觉得心情是如此开阔。
当然,图津津是更开阔的,从恒信大厦32层的茶水间里,她的视野一直开阔。站在这里,不用向左,也不用往右,她正对面的就是那座熙来攘往的人民公园,从来不用聚气凝神,甚至不用眯起眼睛,她就可以在洋洋洒洒的千百只伞中轻松望到母亲的那一只,以及它背后含着身子屈坐在台阶上的吴美仪同志。以至于今天这只伞没有出现在公园里,她倒费了一番功夫才发现母亲。找到吴美仪同志开心的笑脸时,她的咖啡在落地窗上熏出了一幅蛮特别的形状,有点像某座山的某个傍晚,可能是云盘山,也可能是阿登山或者是博特朗日山。喏,这世界总是有那么多的山,总是有夕阳拂煦。

(原载《当代人》2019年5期,《小说月报》(大字版)2020年1期转载)





作者简介


汪琦,安徽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小说《和悦洲上》,童话《大尾巴兔子小尾巴狼》《疯狂的神仙》,电影文学剧本《羊肠街》。曾获第七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第四十四届香港青年文学奖、第四届读友杯短篇儿童文学大赛银奖、第六届周庄杯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