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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江少宾佳作频发,散文作品刊于《西部》《红岩》《星火》等

发布时间:2020-03-20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作家江少宾佳作频发:

散文《在牌楼》刊于《西部》2020年第1期

散文《河畔的遗迹》刊于《安徽文学》2020年第1期

系列散文《大地上的灯盏》(二题)刊于《四川文学》2020年第2期

系列散文《大地上的灯盏》(二题)刊于《红岩》2020年第2期

散文《岁时记》(三题)刊于《星火》2020年第2期









精彩阅读




烟灰色的苍穹(节选)

江少宾





青砖墙,灰瓦房。从村口望过去,苍天的绿树,掩映着层层叠叠的烟灰色的瓦。这是鼎盛时期的牌楼,人丁喧腾,六畜兴旺。瓦,分阴阳,凸的为阳,凹的为阴。阳瓦朝地,阴瓦朝天。瓦楞凹凸相扣,在屋脊两侧,扣出一个“人”字形。层次分明的瓦楞,梯田一样纷披下来,远望如鱼鳞。这是哲学和审美在穷乡僻壤的一次生动投影。不过在农家的屋顶,密如鱼鳞的瓦凹凸相扣,只为了遮雨走水的便利,既无关哲学,也无关审美。连绵起伏的瓦,构成了村落和人间的烟火景象。天地如巢穴。瓦,薄而脆,笼着我们的生命之巢。这是一小片倒悬的烟灰色的苍穹,我们在瓦下,穿衣、吃饭、睡觉、缝缝补补、生儿育女……瓦,让我们的生活有了安全感与温暖感。


农家的老屋大多上了年纪,尤其是屋顶上那根高突的横梁,常年累月,早已不堪风吹雨打。要是大雪连天连夜,横梁会猝不及防地爆出一声声脆响,被猛然惊醒的人,无不提心吊胆。然而,雪一停,担心就去了爪哇国,瓦还是那些瓦,梁还是那根梁。但老屋要是已经漏雨,情况就很糟糕了。多年的老屋,最怕的就是连阴雨。因此,每到梅雨季节,老屋的主人都要去请朱庄的朱瓦匠。和其他的手艺人一样,瓦匠也要称“师傅”,而且,在乡下,瓦匠师傅的尊崇地位,不可小觑。


乡下的瓦匠不少,但真正会修瓦、捡瓦的瓦匠师傅却不多。物以稀为贵。朱师傅知道自己的手艺,于是坐地起价,坐地起价还不算,他还有一套雷打不动的仪式:上屋之前,他要先祭拜姜子牙。为什么要祭拜姜子牙呢?民间传说,姜子牙封神,最后忘了给自己留一个神位,没地方了,于是委曲求全,将自己的神位放到了屋顶上。上房修瓦,要先祭姜子牙,否则会惊动他老人家。在姜子牙默默地享了香烛、得了纸钱之后,朱师傅才一丝不苟地穿好雨衣,扶着高梯,上屋捡瓦。朱师傅身量短小,双臂却很长,屋顶上的他像一只猿猴,在雨中跳跃腾挪,灵活自如。主人在雨地里仰着脸,悉听朱师傅的吩咐,朱师傅让递瓦他就递瓦,朱师傅让换梁他就换梁。没有犹豫,不惜代价。雨中的老屋,残缺的薄瓦,或许已经枯朽的横梁,一般人身重手笨,不是踩碎了瓦,就是立足不稳,哪里还能捡瓦分阴阳、修瓦不漏雨呢?能在屋顶上自如滑行的瓦匠,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主家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


乡下人,敬畏瓦匠。某一年,小跑家的老屋漏雨,堂屋漏,灶台漏,床上也漏,小跑的母亲只好在床上撑着一把油纸伞,自己则顶着斗笠,在灶台边淘米,炒菜,做饭。小跑的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酒鬼”,又好吃懒做,村里村外,谁家只要有红白喜事,他总会不请自来,讨酒喝。那一年的雨季特别长,小跑的母亲无计可施,最后好说歹说,总算请来了一个瓦匠师傅。瓦匠师傅是个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靠给乡邻打零工维持生计。打零工的,要价都不高,酒要喝足,饭要吃饱。然而,当老光棍喝过酒,吃过饭,顶着斗笠,在屋顶上捡瓦时,小跑的父亲突然醉醺醺地踹倒了梯子。老光棍探头一看,雨地里,小跑的父亲正指着他仰天长骂:“你个狗日的,黑了心啵!今天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左邻右舍从雨檐下探出头来,见是小跑的父亲,摇了摇头,又赶紧缩了回去。


老光棍暴跳如雷。屋顶上的瓦,一片接一片,从屋顶上飞了起来。


小跑的母亲当时正在灶台边洗碗,她一下子慌了神,冲到雨檐下,朝自己的酒鬼丈夫挥舞着锅铲,大声骂。骂完了,又向屋顶上的老光棍低声下气地哀求,“师傅,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他不喝酒还算个人,喝了酒就是个鬼啊……”


“他不喝酒还算个人,喝了酒就是个鬼啊……”这话,已经成了小跑母亲的口头禅。每次酒鬼闯祸,小跑的母亲都要出面赔礼,做低伏小。祸事要是闯大了,母亲还会牵上小跑。看到怯生生的一言不发的小跑,乡亲们不禁止住了怒火。这母子俩,不容易啊!终于不忍再和酒鬼计较。哎!算了,算了。你们回去吧……每一次,见母亲在人前做低伏小,小跑都想躲得远远的,他想骂人,又不敢开口。每一次,小跑都眼含泪水,看乱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兴奋地钻出草堆……


小跑家的老屋其实很矮,老光棍甩动双手,纵身一跃,两坨泥浆随之溅了开来。当老光棍气呼呼地摘下斗笠,准备上前质问小跑的父亲时,小跑的父亲已经醉倒在雨地里,成了一滩烂泥。


小跑的噩梦,始于这个漫长的雨季。他的酒鬼父亲像中了邪一样,一到雨天就在村子里裸奔,天气一放晴,又恢复成了常人。这奇怪的病症让破罡街上的唐医生束手无策,发展到后来,只要天一下雨,唐医生就关上诊所,去县城进药。


小跑的母亲拜了巢山的土地庙,也拜了扫帚沟的桃花庵,最后,她牵着小跑,找到了立春妈。立春妈是个“过阴的”。“过阴的”,通灵的人,俗称巫婆,尊称仙姑。在牌楼,立春妈的名气超过大队和公社两级干部,她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以自己之口,发亡魂之音。能去往阴间,让亡魂附身的立春妈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的化身,她一年忙到头,根本歇不下来,十里八乡,到处都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然而,当小跑的母亲揣着二十颗鸡蛋,同时也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她时,却被她委婉地回绝了,她说,“这是魔怔啊!仙姑管不了的……”小跑的母亲软磨硬泡,好说歹说,直把自己说得热泪滂沱。那时候,小跑已经念四年级了,他突然朝立春妈跪了下来,哭着说,“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大大(方言,意为父亲)……”


小跑的跪求,让立春妈吓了一大跳。她一面心肝儿肉地拉起小跑,一面对小跑的母亲说,“你去问问那个捡瓦的,我是怀疑哦……”


小跑的母亲如梦方醒。乡下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瓦匠会画符(符上写满了各种咒语),若是谁家慢待了,瓦匠便会在瓦下画一道符,被咒诅的人家,轻的,几年不得安生,重的,或有血光之灾。虽然此说并无真凭实据,但乡下人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只要是请瓦匠上房,就敬若菩萨,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小跑的母亲如释重负。她千恩万谢,向一个常年搁在房门口,专门收礼的菜篮子里放鸡蛋。立春妈很宝贝这个菜篮子,藤条编的,提手上饱绽着温润如玉、光可鉴人的包浆。当小跑的母亲寻寻觅觅,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那个捡瓦的老光棍时,老光棍正虚掩着破旧的木门,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收音机里,是牌楼人耳熟能详的黄梅戏选段,《天仙配》。


小跑的母亲有些犹疑,她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里,一只脚还搁在门外,进退两难间,老光棍一骨碌坐了起来。小跑说,他两眼放光,像一匹被猛然惊醒的狼。


在小跑母亲的再三哀求下,老光棍又去小跑家里捡了几次瓦。老光棍一来,小跑的父亲总会借故出门,牌楼的田野上,时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一道瘦削的远影,无所事事地扛着一把锄,像个飘忽的幽灵……那时候,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魔怔,也已经习惯了老光棍来他家捡瓦。事实上,他的病态,已经奇迹般的消失了,甚至主动戒了酒,从里到外,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过,最大的变化还是他的自闭,碰到乡亲,他既不招呼,也不搭腔,一张枯脸,被刀劈斧砍过一样。擦肩而过的乡亲诧异地回头,他已兀自走远,一头白发。


作家简介



江少宾,业余习作,先后获得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红豆》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打开的疼痛》《爱着你的苦难》《无处安放的乡愁》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