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家王汉英散文《渔家住在水中央》刊于《阳光》2020年第3期
阳光2020年第3期 总第299期 目录
【艺苑风景】
生命重于泰山
——中国煤矿文联抗击疫情书法、美术、摄影作品选
【中篇小说】
还乡记 / 廖静仁
云 牙 / 闫桂花
【短篇小说】
三十里河东,四十里河西 / 蔡竹筠
代理矿长 / 周脉明
【美文天地】
五连轶事 / 星 明
渔家住在水中央 / 王汉英
“老大” / 凌 海
【报告文学】
马背上的逐梦人 / 张彦婷
精彩阅读
渔家住在水中央
王汉英
姐姐的微信头像换了,点开一看,是几只鸟雀图。图中,鸟妈妈正在向怀中的四只小鸟逐个喂食,四只小鸟一齐仰头嗷嗷待哺。点开图片时,我正在大太阳底下赶着回家。像热哄哄的枝头,突然掉下来的一阵凉风,瞬间,忍不住落泪。站在这春天的路口,一株株桐花送来花香。我茫然四顾。
往常,掉头,穿过这条路,过三个红绿灯,就到妈妈家了。妈妈老早就站在阳台上朝来处张望。
没有系统的写过妈妈,一直说,不想归纳妈妈,还早,还早,连妈妈老去了这个意识,我都不具备。意识里,妈妈生命力极其顽强,她很少有颓唐的时候,或许是携老拖幼的大家庭生活,让她没功夫颓唐,似乎我们的母辈尽是如此,也没有多少特别的地方好值得称赞。但,是不是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生活呢?
在整理旧物时,纸箱里,发现她将外孙子的语文书悉数收藏好。其实,平时也常见一两本放在她枕头边,实在没想到,她收藏的课本如此之多,程度如此之深。看到玻璃板下压着她书写的生活清单和黄梅戏的唱词,我由衷地感知我的基因来自于她。
我们姐妹几个,在一起谈起妈妈,都很感慨,最感慨的还是读书这件事。妈妈的一生,是对知识渴慕的一生。
从一个只上过几个月夜校扫盲班的少女到七十岁,成了老太太,还自学语文,差不多有初中的水平,如果中间生活的艰辛不一直磨折她,自学的成就应该还优异些。
读书,是她理想的总和。
一生之中,她的理想无数次破灭,她的挫折,差一点点就要摧垮了她,总归,她都撑过来了。甚至不如人的还有,她努力到超生罚款,还是没有生出儿子。一辈子,她说,我就这么几个小丫头,我当命。原生家庭带给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或许正是基因里的这点韧性,她传递给了我们姐妹几个。
Felitsa,是希腊音乐家雅尼写给母亲的音乐,并以他母亲的名字命名了这首乐曲。我常单曲循环。旋律像江水滑过手指,蓬勃、悲怆,在心里奔流。流水的一生,多像妈妈———
江北洲是她的故乡,江北洲的江堤外,妈妈织过鱼网,捕过鱼,辩识过江轮上的字,在江滩的沙地上一遍遍临摹,她割过江边洲头的粽叶,在江边的土屋里织过芦苇席,之于这些旧事的记忆来源,虽得益于亲戚中的口口相传,但是我知道,她与长江的关系却是血脉相连。
她原本就是江边长大的渔家女。她身上有长江的属性。
我小时候,听戏台上唱黄梅戏,“渔家住在水中央,水中央,两岸的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一网粮”,听着听着,就怔了——唱的原来是妈妈呀。
我真正清晰的记事,是住在江北洲的镇子上,一条通往另一个镇子的马路,一端又通往江北的码头。镇子上有一家百货公司,白白胖胖的女店员,若干年后变成了黑胖大婶,舞蹈在县城里的广场舞中,邮局里尽是漂亮阿姨,卷发,长裙,那是小孩子们的偶像,食品站是最受追捧的好单位,土产公司一直不景气,马路边炸油条的有三两家,乡政府还有点远,隔个河能望得见。
我的家离邮局近,合六间的青砖瓦屋,勾着白水泥的砖缝,古意盎然,房子的前后厅堂,用一个园林的复制版月洞门作了隔断。月洞门,是妈妈一生中美学思想的最高境界,我奇怪她是怎么构图的?还是她内心有一个闺阁小姐的梦?
房子周围妈妈种了许多树,屋后有几畦菜地和一口方塘,初夏时,方塘里,绛红色的菱角菜漂浮水面,甚是好看。傍晚,镇后乡村的邻居会拿长长的竹篙使劲捞菱角。这时候,邮局里的女孩子会担着两个小铁筒前来方塘担水。妈妈也会嗔怪我们,担水担不过人家,引炉子生火,引不过人家,打架也打不过人家。担水的工具,我们家是特粗笨的木桶,一大一小,而邮局里的女孩子,完败我们的是有一副神气的小铁筒——那里是担水,分明是走秀,妈妈不会知道我们这点心思。
乡镇府的女学生,头上会绑一个大大的纱质蝴蝶结,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像个骄傲的公主,我穿的都是二手衣,还顶着男孩子头,一个丑小鸭。少年的我是缺乏自信的,在别的小姑娘都收到各种礼物的同时,我竟连棵狗尾巴草也没有收到过。
翻妈妈年轻时的老相片,张张都很好看,外婆的相片只有一两张,但是乡间七大姑八大姨的总会传说,我的外婆是方圆百里的美人,应该更好看。虽然妈妈生养的几个都是姑娘,据妈妈说,几个姑娘,花朵一样,这多少还是慰籍了父母的心,估计基因还是不错,以至于沒有收到狗尾巴草这事,后来讲与妈妈听,她始终不信。
其实,也与妈妈拌嘴。
有个村支书,常到我们家打秋风。父母待村支书上宾,好吃好喝招待。村支书喝酒一上头,就拽文。席间,话说我爸日后要“五马分尸”,村支书文盲一个,他不懂五马分尸涵义,他本意是,我爸妈只有几个姑娘,将来无人养他们二人老,父母一笑置之,继续闲聊。
我在后厅听到这个词后,小小的孩子,已懂得这个词的恶意了,热血上涌,冲到前厅,冲我爸喊:让他走,让他走,坏人,坏人,他五马分尸,他全家五马分尸。支书讪讪走掉,等待我的就是一顿笤把丝,未等妈妈动手,激愤之下的我,拒不认错,撒腿跑出了家门,一路跑过河塘、田埂、跑到江堤外,江堤外杨树成林,一路绵延不绝。我在杨树林中茫无目地瞎走,小小的孩子被孤独的大雪覆盖。
走到了黄昏,走到了天黑,走到了轮渡码头,在昏暗的灯光中,遥望长江对面的江南,要不要渡过码头?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又担心外婆会找爸妈拼命,左思右想,就跑到路中间显眼的位置晃荡,这样容易被找到,最后,确实很容易的就被找到了,据说,动用了好几个生产队的人力。回家沒有挨打,还吃了好大一碗糖打蛋。
妈妈后来一直觉得这个“成语故事”很励志,很争气,说打我,也只是“过点"的话,“过点"是村庄语言,指台面上的话,给村支书一个台阶下。现在想,这是妈妈的情商体现。
客观上看,我妈的情商不高,妈妈太重视“做人",家里人可以饿肚子,人情礼周,必不能节省,所以在镇上,人人习惯喊她“小姑"。“小姑”也是村庄语言,即是这片土地的女儿,是每家每户的亲人。这个“做人”,妈妈是一路做到底的。她半生的磨难起因,皆因“做人”做的太好。也因这“做人”,后半生她也回收到周围人的信任和敬重。我们姐妹几个一直不以为然,就“做人”做到什么份上,跟她纠缠许多年,终难劝醒于她。
现在回想,这做人,也是她这一辈人,活在这人世间的根基。我们在信息时代里打滚,渐渐蜕变,离精致的冷漠主义者越来越近。
合六间的房子,最后卖给了土产公司,那些花草树木在午夜屡屡入梦。
我一直有个愿望,要寻访一个山青水绿的乡村,租几间民房,在四周种树,种花,槐树、泡桐、苦楝,香樟,乌桕,桃花,杏花……田园回归,以前不在我的人生规划之中,反观自己,半生都在对城市化的追赶中渡过,对于自然的眷恋,近几年成了我最大的乡愁。
也许未必会隐居村野,但能偶尔有暇,白日与清风绿树相伴,夜晚在庭院中仰望星空,发呆时,一定会对着星星喊“妈妈”,你从未离开过,只是穿着隐身衣,我看不见而已。
前几日,音乐频道里,正在插播一首民谣,“多想在平庸的生活里拥抱你”,唱作人显然很年轻,“平庸"从来不是人生的困顿,"软埋"才是!思想、激情、兴趣、真诚度、价值,统统的锈掉、一点点的消散,这是生而为人,最大的耗损。妈妈你是懂的,你始终放心不下,被你号称丁香一样稚嫩又敏感的女儿,你像个老母鸡,拼尽全力,都想护佑我。妈妈啊,若人生简单到你的翅膀就能保护住我,那你千山万水大约也会飞到,只是命运的未知,你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反复的听这首歌,听到最后,心酸良久。妈妈,我终究在平庸的生活里,再也不能拥抱到你。
你炖鸡汤的瓦罐还在我家,得知我患感冒,你从老屋,十里的路程,打的,再走到我家楼下,爬上楼梯,将炖好的鸡汤,放到门口,怕我埋怨你,你连门都没敲。前面我说你像老母鸡,诚然,你恨不能炖了自己,也要滋养你的孩子。因为你觉得,这是你仅能为我做得到的事,但凡做得到的事,你的付出都到极致,你的一生,是用力爱的一生。
你是爱的优等生。
所幸,你的几个女儿还算孝顺,你带大的外孙,还算懂事。
近几年,尤其搬进新居,你整日都快乐得很,跟老乡,你夸赞你的几个孩子有多优秀,要有多偏爱,你眼中的孩子,才完美得亮光闪闪。妹妹跟你有过彻夜谈心,好像预言,你说,你的人生很圆满,沒有遗憾。可是怎么能沒有遗憾,你叫来的木匠,打的柜子尚未动工,你新买的冰柜,今年的新茶还未品尝……桐花正开的仲春,赏花的日子尚未安排,我陪伴你的时间还那样少……我们和你都未作过这种遗憾的预设啊。
妈妈是什么时候走向衰老的,我竟不知。始终觉得她离老还很远,始终是我壮年的母亲,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母亲。这些错觉遮闭了我们的眼,我们的心。愚蠢的我们,不知,生命从不等待。
清晨猛然醒来,鸟雀在窗外鸣叫,这不是梦,妈妈也不在梦里,电话那头再也没有人唤我的乳名,喊我回家吃饭。你的老式手机24小时都是开的,你生怕电话不畅通,孩子会联系不到你。后半生的你,心性恬淡,越来越像尊佛。
我们姐妹几个商议,将你的电话一直续费,永不报停。
又到江汛的时候,江北洲的故乡,江水浩荡。江水奔流过的地方验证着人间的哲学,是那样的准确:“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
作者简介
王汉英,安徽省作协会员,主要创作散文、诗歌。有个人诗集《人海》。作品见于《人民政协报》、《文汇报》、《解放日报》、《工人日报》、《散文百家》、《阳光》、《读者》、《意林》、《诗林》、《散文诗》、《诗歌周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