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为民短篇小说《卖房》刊于《山西文学》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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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房
李为民
我妻子张勉陪女儿去纽约读书后,我挂了中介,准备卖掉一套混砖结构的学区房。
我哥这趟回芜湖探望父母,当着二老闲聊,也提醒我卖掉这套房。他举例,他们长岛华人圈也炒学区房,张勉母女目前住的一幢别墅,是几年前购置的,他按当时固定4%的利率向银行贷款首付了21万美元,每月供款3千多元,5年还清,幸好川普上台前,一茬茬国内、香港和印度留学生涌到长岛租房,物业税、房屋维护成本、保险和水电成本的费用全部摊到租金里,还款期不到,就拿下了那套别墅。现在留学生签不到工作证,租客寥寥。好在有张勉替他守着别墅。
我瞬间明白我哥话里的意思,他和我嫂子陈赫要去多伦多儿子媳妇那儿服侍月子,这之前要卖掉这套别墅,在亲家住的附近买套房。那就意味着张勉要带女儿搬家,替我哥守着他们现在住的House,张勉不光要买车(50英里的上学路程),还得花钱供着这套豪宅。原先女儿就读的College离别墅只要走两个街区,和她们合住的是对香港老夫妻,陪儿子读博,房租老夫妻缴,张勉母女自由自在,清爽干净。
我爸颤巍巍从沙发里起身,冲我哥提高嗓门,我和你妈大半辈子住柳春园,就是图楼下有菜场、超市,心脏不舒服、血压高了,走一站路到二院看急诊,你们到月球上飞我不管,不能苦了孩子。他下楼买洋葱去了,我爸是借题发挥,我心里明白,他没抱上重孙子。我妈小脑萎缩,可心眼不糊涂,干柴似的枯手端起菊花枸杞茶杯递给我哥,沙哑地说,你和陈赫(我嫂子)商量一下,安然(我女儿)还小,我不放心,夜里做梦担心她,醒来心脏要从嘴里蹦出来,耳朵嗡嗡响,张勉还在读语言学校,容她们母女俩缓一阵子吧。我妈缺牙豁嘴的,可意思表达清楚了。我哥精明,立马起身将母亲轻轻摁在电动按摩椅里,妈,您想岔了,都是自己家人,怎么会呢?他拖来吸氧机,给母亲鼻孔挂上透明氧气面罩。我给我哥递了个眼色,他没理睬我,几十年漂泊海外,没有尽孝道,老母亲的人生轨迹已进入倒计时,提这点要求算什么呢?我心里感到一丝慰藉。
母亲指指吸氧机,细瘦的胳膊比划了一下,我明白了,向我哥解释,表哥俞明前一个月也中风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偏瘫,不过行走不利落了,说话嘴里像含了个萝卜。二老打算给他买个吸氧机。这么多年在国外,表哥俞明没少照顾二老,几乎充当了我哥的角色。我哥当即点头,让我陪他去超市转转。
路上我还向我哥透露了一个信息,俞明的儿子俞余光下乡扶贫3年后,借调到市委组织部,弄了个副处级,走马上任负责招商和城建。前些日子,他女儿上初中分重点班,我让张勉打了国际长途给校领导,事情落实了,我顺势也向他摊牌,给我那套学区房给找个好买主。他答应得干脆,小姨夫,您放心。我哥哦了一声,语调平静,说陈赫打算在多伦多买房,除了和她亲家比实力赌气外,主要还是给杰生(我侄子)撑腰,万一小两口闹矛盾,杰生也有个去处。
我打电话给俞余光,果然不出三天,鱼就上钩了。看房那天,我没料到买主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马山楼。他八十年代初中没毕业,就做修理钟表和配眼镜生意,我那套一层房位于两个小学校广场的两侧,正前方是林荫大道,周边商铺林立,紧挨着小区的景观道两侧种植了自由曲线的花卉带,隔了花带后面就是幢幢居民楼,做生意绝佳。我住的这个单元楼是90年代单位集资建房,若不因为我哥挑明这层原因,我不会急于出手。俞余光是我晚辈,我没公开和马山楼的关系,毕竟是老一辈人,念着一份旧情谊。夹着公文包,俞余光悄悄给我撂下话,小姨爸,这个姓马的有把柄在我手里,您就铆足劲宰他一刀吧。我含糊地点头。看他颐指气使地对马山楼吆三喝四样子,我没吭气。
等人走了,我擂了马山楼一拳,马山楼恭谦地递给我一根烟,这是个瘦瘦的、单薄的、脸色蜡黄却又时刻潮红的干巴小老头。我问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讪讪地笑,问我还记得疤子鲁文吗?我脑海里搜索半天才浮现出有这么个模糊面孔。马山楼叹口气。大概3年前,鲁文在马山楼的长街批发站批发了一批闹钟,里面藏了猫腻,货发到广西凭祥,被当地缉毒大队一举破获。鲁文判了个死缓,这辈子算交代给政府了,马山楼判了5年,缓期2年执行,刚出来,关键鲁文犯事前和马山楼的闺女马颖黏糊上了,还生了个小子。马山楼又递给我根烟,说房价我提,绝不还价。这套房他准备装修一下,让女儿马颖经营个钟表眼镜店。等娘儿俩走向正轨,说不定女儿哪天不再和他唱反调,他的心也落地了,他就到小九华出家。听起来像故事,我没深究。我报完价,他眼皮没眨,在草签合同上签了字。撂下笔,他踉跄了一下,微微喘息,我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捂住右腹部,说在里面给狱友揍过,肝不好。他征求我意见,办房产证和过户手续能不能让他女儿找我,他要上医院住院检查。我点头。我猜测俞余光指的把柄不外乎就是马山楼坐牢的事。
我找了个周末,和我哥搬着吸氧机开车去了俞明家,也算代表二老。俞明住的小区在市郊,空气澄明,客厅对面是山野和村落。小区像一幅山水画。去年春节,俞余光开车接我二老玩了一趟。他们一个劲夸这里环境幽静,俞明一拍胸脯,您们不走住我这里,我以后养您们。我没料到表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趟去闹出一个小插曲。表哥俞明当着众多亲戚的面,趔趄着站在门边送我们,嘴里涎着口水,竟然留下泪,死攥住我哥的手,叹然长喟,那意思是他来日也不多了,要将他孙女未来出国留学的事托付给我哥。我哥走南闯北的,心里好笑,一个劲岔开话题,多保重身体,孩子前途一定光明远大。俞余光一边喂喂接听手机,一边略带歉意地向我哥解释,我爸中风后有癔症,正常反应,大姨夫,您的事儿我放在心里。我有些纳闷,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呢?返家的路上海藻般的乌云急剧般翻滚,烟雨茫茫,我接到马山楼打来的电话,问我在哪里,卖房的事儿落实到哪一步了?我心不在焉地嚷了一句我在开车,二环路的元泽桥上。
挂了手机,我握住方向盘,试探地问我哥对表哥俞明的事儿有什么看法,他先笑了,美国大使馆又不是我开的。言下之意,我们是同胞兄弟,又受父母之命,能把我姑娘弄出去已经是天大面子,算回报这几十年我替他照料父母所尽的义务。我安慰我哥,张勉以前是学校教导主任,我会让张勉找校长,让俞明孙子不通过测试,弄进理科实验班,今后自主招生可以免试上重点中学,不出意外,今后考个二本大学应该没问题。我哥面无表情,叮嘱我卖房的事不要在二老面前提了。我点头,意识到我这套房还得卖。
刮雨器挡不住骤然而降的暴雨,我哥突然喊停车,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人打伞在前方招手。我皱皱眉头有点不情愿,我哥常年在外漂,绅士风度还有点儿,可对国内国情不清楚,这次去浦东机场接他,他老抱怨我粗门大嗓的,我心里怅然若失,有些不服气,你不过就拿了本外国护照。我只好把方向盘扭了一下,急踩刹车,这里靠近安师大南校区,我估计是学生。果然上来的女孩,看样子是读研的在校生,扎着一条油乌乌的独辫,油润可鉴,红润漂亮的面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被雨水淋湿。我哥递给她一盒纸巾,亲切地问姑娘,你准备在哪儿下车?她柔情荡漾瞥了我哥一眼,说文学院。我啧啧赞叹,不容易,这年头还有文艺女青年。喂,同学,我这辆福特车顶可没放王老吉饮料罐啊。独辫姑娘接过纸巾,搽了一把脸,波澜不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的光,冷眼望着窗外。我莫名其妙内心涌出一种朦胧、复杂的心绪。等女孩子下了车,我向我哥解释,现在有些女大学生不自重自爱,贪图享乐,那些有钱的生意人趁虚而入,开着豪车停在校门口,有个古怪的潜规则:车顶放一罐饮料,哪个女孩拿了车顶上的饮料罐上了车,下面就有故事了。我哥沉吟片刻,说那个小姑娘的眼神让他想起Wendy(儿媳妇),我疑惑地望着我哥,他淡淡笑了一下,改日再聊吧。
后来的事情跳出了我的想象,真是没有不会发生的,只有想象不到的。我按着马山楼给的号码约了马颖在长街边的小茶馆见面。签了产权过户合同后,我望着依然梳独辫的马颖,她低下头,解释那天上我的车是继父马山楼提前设计好的。我蹊跷问为什么,她惶惶然低下头,我爸有毒瘾,修不了钟表了,他就希望您卖了那套房,还有——,她欲言又止。我一惊,有些摸不着头脑。
马颖的过去,马山楼在女儿考入师大中文系时找过我,曾和我聊起过女儿,我略知一二,她好像在福利院长大,很内向,马山楼和鲁文长年贩毒,本来他也该判死缓,可几年前马山楼下套,将她和头顶稀疏油腻、斑白胡髭的老光棍鲁文撮合到一起,生了个孩子。鲁文在监狱里绞尽脑汁,心软了,舌头瘸了,在法官的供词里他大包大揽,马山楼趁机找律师上诉,把所有事情推到鲁文身上,鲁文看到马颖抱着儿子粉嘟嘟的苹果脸蛋,心中一丝快意,也就认了,毫不犹豫地在马山楼的上诉材料上摁下手印,按马山楼的话讲,事情也就裤裆里放闷屁——没动静了。
马颖穿着淡蓝色的格子裙,显得清纯。我由衷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有孩子,都当母亲了,马颖依然尴尬,不过脸上有种孩子般的纯真。她反问,看不出来吧?我读博后才有了孩子,能有今天,都是孩子爹(鲁文)供着。我说,我不过随便一问。她说,你很惊讶,对吧。我俩都颇感欣慰地笑了,忽然间仿佛找到一种默契。我指着玻璃杯里翻滚的碧螺春叶子,说,其实女人如茶,未入水和入水是两种状态,入水后滚水一泡,叶子舒展,直到完全滋润开,你才会有不俗的口感。天下的好女人都需要像茶叶一样泡开后慢慢的品味。马颖望着我,眼神有点发懵。
出了茶馆往前走,秋天的夕阳把地上的一切都晒得暖洋洋的,我和马颖走过长街边那些干净温暖的石头,草丛,木桥,穿过香樟树叶投在地上稀疏的影子,没走多久,阳光下闪耀着徽式白灰的墙与青瓦的房檐。我忽然问,对了,你继父为什么希望我卖了这套房?马颖转过身子,一双充满哀恸和柔情的眼睛盯着我,犹豫片刻说,我继父还想换个场子,继续干那营生,还有嘛,俞主任告诉我,你们家有钱,想找人代孕,马颖低下头。我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蓦然回忆起我哥在浦东机场聊起的唯一遗憾,没能抱上孙子。
张勉打电话告诉我,陈赫去多伦多老亲家服侍Wendy做月子去了,母女俩已经搬到我哥的房子里,女儿感慨像在做梦,家里摆设金碧辉煌。我心里发苦,这意味我的卖房款必须尽快打给她们,供那套房的水电和其它费用。可马颖一直没跟我联系,手机关机,像蒸发了一样,老房子的防盗锁也更换了,我心里发虚,跑到医院,幸好马山楼还躺在病房里,不过不是肝问题,颅内出血,见到我,气息奄奄,头痛、头晕、呕吐的症状都出来了,开口费劲。医生以为我是家属,拿着核磁片指点着解释,委实让我看到淤血的影像。这的确很蹊跷,除了前妻来过一回,马颖晚上探视后的第二天清晨,马山楼走路开始像筛糠似的。好不容易缓过劲,马山楼哆嗦着写下马颖住址的纸条递给我,我心里不是滋味地走出纷乱的病房。
我哥每次回来总要陪母亲在楼下的镜湖边散步,这趟回来母亲心律不齐,在医院的老干病房静养了几天,傍晚输完液,我哥搀扶着母亲到弋矶山顶住院部前的亭子间歇息,四周空气湿润,散发着花草气息,我从病房出来,给俞余光打了手机,约他晚上有空去一趟上岛咖啡馆,聊一下卖房的事,他爽快地答应了,挂了手机,不远处的母亲和我哥坐在一起聊天。我冲我哥挥手,他示意我过去。
弋矶山是美国教会医院,百年历史,我们哥俩和陈赫姊妹都出生在这里。母亲指着不远处红砖砌成的火化部的烟囱,问我们哥俩还记得小时候住在山后江边有五排医生宿舍,往左拐有个二层水泥楼,那是太平间,没料想现在改成火化间。我哥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头。母亲又对我俩说,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以后火化也在这里,骨灰撒到长江里,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我鼻子尖,似乎闻到一股炸酱面的味道,我看到不远处红砖烟囱隐约还飘散着一缕青烟。
我哥换了个话题,开始数落儿媳妇Wendy和他亲家的种种不是,我猜和那天和车上发生的事有关。其一他没抱上孙子,和老爸一样,气不顺,怀孕之初,Wendy回苏州老家探望病危的外婆,顺便做了一次产检,花钱找人提前知道了胎儿的性别,却隐瞒了儿子杰生,
关键Wendy和杰生闹别扭,一年后要回长岛住,一对千金还要回到那套学区别墅,亲家也力挺,声称美国教育比加拿大开放度要宽广,尤其纽约大都市。所以别墅不能卖,陈赫唧咕,亲家不愧精明,孩子今后的抚养、教育和吃喝拉撒全部打包甩给他们了,可他们有生意要打理啊,再说婆媳住在一起怎么能没有隔阂呢?我哥下意识瞥了我一眼。我心一沉,都有难念的经,其实那套学区别墅卖不卖,我和张勉没有任何发言权,唯一的出路只有搬家。以我对我哥个性的揣摩,他像父亲,做生意做人,迂回曲折,从不吃亏。母亲叹口气,浑浊的目光望着远处如玉带似的长江,喃喃地问你这趟回来就是要和我讲这些?
我哥搓手,憨厚地笑笑,妈,说真的,我每次回来都没有回家的感觉,可在那边呢,这些年我一直幻觉生活在这边的环境里,他想讨好母亲。
那你和陈赫为什么不搬回来呢?我质问他,意思是你们和儿媳妇赌气,决意卖掉别墅,害得我们不得不卖房。我哥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图片,凑到母亲面前,Wendy和杰生依偎在一起,眼神明媚柔和,Wendy脖颈佩戴串串佛珠,深褐色菩提、红玛瑙和绿松石。似乎轻轻一摇,就会发声。母亲昏花的眼光呆滞地盯着手机摇头。我告诉母亲,妈,这是您儿媳妇。母亲点头。我哥补充,小姑娘6岁移民,我本以为她彻底变了,去年感恩节下雪,她让杰生铲了一天雪,杰生累得满头大汗,其实她家有铲雪车,她妈嫌车的噪音影响baby,铲雪车耗油量大,我们在自己家都没让杰生铲过雪,儿子发了一张铲雪图片,头不知在哪儿碰了一下,脸上血水从额头上流下来,像几条红色蚯蚓,Wendy居然在一边笑,我打断他,你别绕了,Wendy答不答应让你抱孙子?我哥还是憨笑,还是绕弯子,他说只有利益才能把人和人联系到一起。
那我们凭什么走到一起?我平静地问,心下黯然。
作者简介
李为民,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理事。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大家》《山花》《江南》《长江文艺》《北京文学》《朔方》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多万字;出版两部小说集《每个人都有秘密》《从明天起》;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期刊转载。作品多次荣获海关总署政治部《金钥匙》杂志文学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