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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改正创作的短篇小说《喊魂》刊于《海燕》2020年06月号

发布时间:2020-07-0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喊  魂(节选)

文/董改正

才四点半,我就吃了年夜饭,换身新衣服,捧着个茶杯就出来了。天冷得紧,联防队的大平也捧着茶杯,缩着身子溜达着,头发乱得跟猪窝一样,看到我他却乐了:“哟,庆余,吃过了?这是要相亲呢?”我向来看不上大平,要不是看他是普法书记的侄子,要不是我以我爹娘的名义向普法书记起誓不兜他的老底,他早就没这么神气活现了。他结婚十年了,也没见生个仨瓜俩枣的,整天捧着个茶杯晃来晃去,抢走了我许多风头。我把衣服掸掸,没理他。他愣了一下,大笑起来,说:“庆余这个狗戳的,傲娇得很呢!要不是脸上划了道痕子,屌样子还真有点像建设书记!”
血痕是我上山祭祖划的。建设老婆正拿浆糊把小孩子们掀起来的对联重新贴好,听到就扭头啐道:“放你娘的屁!你才屌样子!”
看大平龟孙子一样走了,我就得意了,嘴里哼着:“到春来宿的是芜湖、南京、上海,到夏来宿的是宿松、望江、界牌,到秋来宿的是桐城、岳西一带,到冬来宿的是徽州、屯溪、石台……”我黄梅戏唱得不错。那群小孩子见我来了,把一挂滋滋响的爆竹猛地扔过来,我连忙仓皇闪避,一只脚踩到一块圆石头直接一跤跌倒。茶杯掉到地上碎了,手里只拿着一个杯盖儿,气得我抓起一块石头坐起来,那群小孩子却跑远了。我都已经攒够了劲儿,不发不行,就朝建生的烟囱投过去。建生不在家,十年前和桥头修手表的老婆私奔了,中间都没回来过。石头没砸中烟囱,砸着瓦了,慢慢滚下去。一人惊恐地从墙根跳出来,看到是我,大声骂道:“你个死庆余,你要砸死老子啊!”
是二瘪老婆红莲。一桶豆腐渣都泼在地上,像一堆脏雪,她狼狈地蹲在那里一边拾捡一边骂骂咧咧,露出一大截白腰身。我慢慢走过去,闪电般地摸了一把,跟豆腐一样,真软和!她触电一样跳起来大骂。建设老婆格格笑,说:“死庆余,快活吧?桥洞下的女子,比红莲还嫩,去摸!还能当现成的爹。”
红莲拎好了裤子,大声地要戳我祖宗八代。我哈哈大笑着说:“你拿什么戳?你戳啊!你有屌吗?”她抓起我才扔的石头作势,我慌忙跑起来,茶杯盖儿也不要了。
没有茶杯我就觉得凄惶了,手都没地方放,就像普法书记忘插钢笔的中山装,不自在。他是个威严的人,前不久才气死的。我一边想着他一边瞎逛,过年了,大家都从城里回来了,一下子把水村撑满了,忙得鸡飞狗跳。没几个人搭理我,何况我还没杯子,两只手摆来摆去的,失去了闲逛的风度。
道文家门口聚着一堆人,忽然就爆一声笑,我凑过去,他们说:“哟,庆余今天清清丝丝的,像个干部。来,看看道文爹写的对联。”我瞅一眼,是“得大自在,庆丰收年”。道文爹上过私塾,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挤到他家,请他写对联。这是他最嘚瑟的时候。看后我扑哧一笑,懒得言语就要走。他们“哟”了一声不让,非得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我说:“水村的田地都包出去了,庆个屁丰收,不如叫‘庆小团圆’。”
道文爹在屋里听到了,气呼呼地走出来,说:“什么叫小团圆!你这个疯子!”我连忙走开了,不理他,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孙女儿的事儿呢,她在外不干好事儿给关起来了,年都不能回来过,家里少了一个人,怎么不是“小团圆”?
我恼起来没看地,差点摔了一跤。水村人少了,但是巷子却越来越窄了,盖房子箍院子都往外拔,占集体的地。除了环村公路,没有哪条巷子能开得进去车子。我沿着巷子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同学瑞峰家门口。他家没声响,对联都没贴。我站住了,刚想喊他,话到喉咙眼儿又咽回来了。想起来他前年年底得癌症死了,他老婆又嫁人了,带着孩子住在城里。水村也是怪得很,年轻人也得癌症了,有人说是环境问题。我看差不多,原来渴了在溪涧里捧水就喝,现在你喝喝看,不上医院也得拉几天肚子。正想着,瑞峰娘忽然开了门,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头发像一堆脏雪,不说话,也不淌眼泪。我心里难受,就走了,眼泪淌到嘴唇上,痒痒的,我就伸出舌头把它给舔了,咸咸的。
村子里热闹得很,到处都在炸鞭炮,此起彼伏的,烟雾腾起一大片。有孩子从院门里杀猪一样哭着跑出来,一边跑又一边回头察探着,鞋子都跑丢了一只。我就笑了,他见我笑,就啐我,说:“死庆余,你笑你娘的蹄子啊!”拿袖子擦眼泪鼻涕,鼻涕给他牵得跟蚕丝一样。
我不能再走了,再往前就是王家嘴,我坐在路边的石柱上歇歇。这里左边原是周家祠堂,现在只剩下一间没门的房子,不知谁把牛系在里面了,一地稻草里夹杂着牛粪。牛粪看来是刚刚拉的,还冒着热气。右边原是土地庙,庙边有一个大枫香树,树有三四百年了,独木成林。村里老太太都说这树有神灵在,初一和十五来祭拜,树杈上系着许多红布条。土地庙下边就是老井。修公路时,施工队说土地庙和枫香树碍事,就把庙给拆了,把树给砍了。
土地公和土地母两个石像挖出来了,原先就摆在路边,后来不知道谁搬回去做腌菜的压菜石了。老井没人用,里面都是烂草腐木塑料袋还有玩具熊红拖鞋什么的,快填满了。有一天我跟他们说,现在要是有个什么事儿,糜夫人都没有井可以跳了。他们都骂我疯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像他们在观音洞拜菩萨,我跟他们说,拜菩萨不如回家拜你娘,他们就拿石头砸我。
村子里鞭炮越发响得烈了。小孤山皇姆岭石马塔王家山小岭上,一股股烟一样的雾霭山岚往山下村子里飘,和鞭炮的烟、烟囱的烟汇合在一起,就迷迷茫茫一片,像牛像马像山像人。我就呆呆地看着,心里编着它们的故事。我经常这样发呆,三奶奶就问我干啥恁专注呢?我说好看呢,云里雾里放电影呢!她就叹息我好好的一个人,咋就疯了呢?是哪里断了弦还是搭错了筋?
水村一共有五条溪水,每一条都雪亮雪亮的,它们合在一起一直流到白河里,白河一直向东流,穿过普济圩农场,在梳妆台入江。我看着清凌凌的源源不断的水,思量着它们怎么来的。有人跟我说水是山上树啊草啊屙的尿、淌的眼泪,有那么多尿那么多泪吗?一年四季地淌啊!我正在琢磨这个,二瘪来了。我怕红莲给他告状,他要揍我,忙站起来。他做手势让我坐下,说:“蛇当普利斯。”
我知道那是英语,就他一天到晚眯缝着眼睛睡不醒的屌样子还说英语,真是要笑死人。我说二瘪,我打个脑筋急转弯给你猜,你猜出来我请你吃果子狸。他鄙夷地说,还吃蝙蝠呢!你个猪脑子还转弯呢?别把神经转断了。我说那你就是不敢,他上当了,直让我说。我说:“请听题,爱思考的男人没见识过女人——打一外国大作家。”我能看得出他是来背柴火回去做豆腐的,现在他忘了,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托着这只手的胳膊肘,皱着眉,驴一样打转。我趁机走了。他回去迟肯定要把红莲惹恼了,红莲一生气肯定要抓挠他,肯定就把我摸她一把的事给忘了。
其实我是听到三奶奶的声音了。
除了爹娘和梅子,我就属三奶奶的声音最熟悉。哪怕再嘈杂,只要她一叫我,我一定能听见。有一个夏天,我躺在长条凳子上,小龙女睡丝带一样睡着时,忽然听到了三奶奶喊我。我一骨碌就爬起来了,直奔她家而去,只见她和梅子正在打芝麻。见我来了,她们一起歇下来看着我。待气喘匀了,我问:“三奶奶,你喊我什么事儿?”三奶奶看着梅子,问:“喊他了吗?”
“喊了,”我郑重地说,“你把我喊醒了,我学小龙女睡觉已经成功了。”梅子白了我一眼,说:“神经!好好的床不睡,哪里就喊你了?我在对面都没听见。”三奶奶柔声说道:“我记起来了,是喊了,我在心里喊的。我喊庆余来帮我打芝麻。”我得意地看了梅子一眼,接过三奶奶手里的木槌。三奶奶就进屋去了,让梅子给我倒点水喝。
这次她不是喊我,我听到她喊的是“梅子,你回来吃晚饭了啊!”梅子回来了?太好了!我才帮三奶奶贴好春联的也没见梅子回来啊!她怎么忽然就回来了!我慌忙向三奶奶家跑去。所向披靡,一路上所有人吓得给我让路,一边让一边骂:“死庆余,跑这么快赶死投胎去啊!”我却不管,我跑成了风,很快就刮到三奶奶门前。却见三奶奶在梯子上,梯子靠在屋檐上,三奶奶矗在半空中喊:“梅子,回来吃晚饭了啊!”一遍遍地不得停。我等不得了,仰着头摇着梯子问:“三奶奶,梅子回来了?”
三奶奶差点给我像枣子一样摇下来。我连忙住手,她不理我,继续喊着。天已经晚了,炊烟袅绕着弥散着,潮水一般无声地漾着。她见我扶着,便又向上爬了一阶,全水村的风都看到她了,都来吹她藏蓝色土布上衣和白花花的头发,还把她的声音拉得绵绵长长的。那声音就像一条软和的布,风就把它拽着牵着,想抻直却怎么也抻不直。那声音里有水,风想把它拧干却怎么也拧不干。那声音碎了,风想把它拼合了却怎么也拼不合。那声音叫得我心慌了,就像大风刮过我心里的那条白河,河里的鱼都在躁动,它们想飞起来了。她把黄昏叫来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从远方赶来了,从皇姆岭上流下来,从河面上卷上来,从田畈里涌过来。一个个窗户陆续都亮了,一声声欢笑散在风里。三奶奶还在喊着,喊得溪水只剩下声音了,溪水声带着她的喊声,向白河里流去,向江水里流去,朝海水里去,向夜里听风人的泪水里去。
梅子没有回来,她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三奶奶命苦,生了四个孩子死了仨。梅子爹是老三,是个怂人。那年在城里打工,所有人钱都给了就他的没给,他每次去讨老板都说等等,都年三十了还说等等。梅子爹就恼了,说你是不是要把我逼死你才给呢?老板不屑地睃了他一眼说:“你死呀,你死给老子看看!”许多人都看笑话一样看着他。这个怂包脸涨红了,真的一骨碌像鸟一样从三十八楼飞下去。老板慌了,说这个鸟人还真跳了!不知道死了没有。他妈的,要是不死他还真是个鸟人了。事情闹大了,许多部门不得不介入,老板跑不掉,只好答应赔钱。梅子妈哭得天昏地暗,她拿了钱就找律师去告,要老板偿命。她赔掉了所有的钱也没打赢官司,就忽然跟我一样哪根弦断了,疯了,在城市里没日没夜地跑,像是找又像是逃,也不知是投水还是失足,在人工湖里溺死了。那时候,梅子才三岁,我十三岁。
从此梅子整天咬牙怒视,时间长了,居然眼也斜了,咬肌一根根的,瘦山羊的肋骨一样突出,一副凶狠暴戾的样子。除了我没人跟她玩,但她看不上我,吼我就像吼牲畜一样。她吼过又后悔,但从来不道歉,倒是自己掐自己,把身上掐出一块块瘀斑。初中毕业她就不念书了,祖孙俩做他们家的五亩田。她家有一个大田,足足有一亩五分地,她一个人在田里插秧,就像一只白鹭站在湖水里一样孤单绝望。我就下田帮她,她也不说话,月亮光光的,田水上一层月光漾漾,只听见插田的水响。她忽然大声吼道:“你别指望你帮我插秧我就会嫁给你。你个死疯子,你别打我的主意,你别以为你爹和我奶奶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她狠命地拔起我插的秧,狠狠地砸我,我抱头躲避,躲到哪她砸到哪,砸得满田都是。我只好慌忙逃窜,连鞋子也没穿。我爹恼了,不允许我再帮她干活。我却不听。我知道晚上她一定偷偷地哭。第二天我帮她插完,她果然没有拔秧扔我。
她在家整整干了十年,村里换了三任书记。她先是因为普济书记是我爹,拒绝了村里给她家五保户待遇。我爹死后,普法当了书记,她又因为疑心别人看不起她家,拒绝接受最低生活保障。建设当书记时,她说她能靠自己致富,拒绝给她扶贫。村里没人敢接近她家了,三奶奶不知暗地里淌了多少眼泪,巴望她能冬柿子一样软和起来。这时候,村里的年轻人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三十六七,看上去二十六七;她二十六七,但是看上去像四十六七。我爹我娘都死了后,我成了一个光棍,经常在她家吃饭。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庆余,看来除了我没人嫁给你了。”我惭愧地点头,三奶奶连连点头。她说,我要出去打工,你在家照顾我奶奶,我挣了钱回家盖楼房,我们结婚生孩子。我呆了,三奶奶摁着我点头。秋忙之后,三奶奶求人托宝的,村里人才把她带到了深圳。自那之后,她就没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