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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福小说《微光》刊于《长江丛刊》

发布时间:2020-08-1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微 光

张正福


陈巷那年发生杀人事件,陈重卷入其中。噩梦从此开始。
陈家赤贫。好容易挨到分田到户,有一口饱饭吃。家家都卯足劲忙生产。屁股撅着在田垄沟除草割稻。每个人脸上都滴着汗珠子,也漾着笑意。陈重不例外,更加卖力。稻子饱满时,佝偻着腰身。就像大哥陈醉女人怀着的身孕。那已是三胎。可惜,大丫翻白眼,二毛脑膜炎。都不太灵光。陈醉很烦。摊上这样的事,也没法。不知几时,村里掀起一阵妖风,许多人家的伢们都患上了脑膜炎。大丫二毛都未能幸免。陈醉一头黑发急白了。有些人家的伢们治好了,有些就落下了病根。大丫、二毛就长歪了。陈醉不是滋味,陈重也是。大丫走到人前翻白眼,伢们呼啦一下就散了。丑死了,大丫真难看。小铁在脸上划拉着,边走边和同伴嘀咕。大丫酡红着脸,眼水挂在睫毛上,孤单地踟蹰着。我要告诉阿爸!大丫恨恨地甩下一句。伢们轻快地飘走了,没听到她的话。风却听到了,传到了陈醉的耳朵。小铁是刘无意的幺儿。平时惯,说话没遮拦。到外头看电影,刘无意总是驮着,或骑在头上。高出别人一大截。也不管别人意见。挡住视线,也好。我家小铁看到就行。
陈巷钱显考上南开大学。这是破天荒的事,多久都没好事了。钱家准备热闹一番。放映电影《孔雀公主》。杨丽萍跳孔雀舞,美得心碎。那晚全村人都涌到场基上。天还没黑,拖儿带女,拿板凳端椅子,寻找有利地形,占领制高点。雪白布幕一扯起,伢们蹿来蹿去,大呼小叫。兴奋莫名,激动无比。
刘无意来晚了。小铁骑在阿爸的脖子上。后面的人都被挡住了。陈醉也来晚了,刚好在刘无意后头。他嘟哝了一句,这么大的伢,还骑脖子,叫人怎么看?刘无意无法扭头,呛他。有本事到别处去!你伢能看懂吗?陈醉气得要骂,想到钱显考上大学,忍了。刘无意,撞到老子手里,有你好看的。陈醉小声嘀咕着。陈重知道了,心里一紧。
陈重那时刚二十出头,当了兵回到陈巷。扑下身子生产。陈醉的事他听说过。知道刘无意看轻他。陈重毕竟见过世面,劝说陈醉。乡里乡亲的,不要一般见识。陈醉梗着脖子,不答应。说我可以,说我伢就不行。哪天撞在我手里,有他好看的。陈重一凛,知道陈醉护短。
 陈重上前年征兵被招,瘫痪在床的瞎母亲激动得眼泪直淌。脊梁骨忽然硬了。多少年都抬不起头,现在不同了。陈重走了,不久她也走了。陈重走向军营,她迈向地府。都含着笑。陈重前程打开,瘫母亲历史中断。
三年后,陈重一身戎装回到陈巷。大家都来探望,小芹也在其中。她属意陈重多年。要不是他家里太穷,兴许事早成了。小芹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同。陈重身边带了个女娃。细腻白嫩,脸上搽了胭脂般红。小芹当是亲戚,还走过去摸她的手。女子脸更红了,本能地缩回去,躲在陈重身后。小芹就有点醋了。她讪讪地走开,招呼都没打。
陈重追了过去。小芹,我负了你!她不作声,疾走。陈重赶到她前面,她扭过头,还是不作声。脸黑着。听我解释!小芹转过脸,跑开了。陈重愣了,站在那儿像树桩。风扑过来,扯咬他的军衫。
家里太穷了。兄弟仨,只有陈醉成了家。老二独腿,拄着棍子。鳏居,早殁。母亲眼瞎,腿也瘸了。瘫在床上好多年了。陈重年少生疥疮,毛发稀了。人称秃子。阿爷在世,念过私塾,识字断文。不想下田劳动,染上血吸虫,变成大肚子。不久作古。那时陈重年幼,记忆不永。依稀知道阿爷模样。不久母亲就瞎了,再不久也瘫了。给陈重的记忆抹上一层铅灰色。他本来以为人就该那样,可看到别人阿妈眼明脚健,他又怂了。人前有点抬不起头。灰色的云翳还未褪去,大哥又娶了独眼大嫂。他更抬不起头。村里刮妖风,俩侄染恙,落下病根。他更怂了。
部队征兵,陈巷去了好几个后生。陈重本不抱希望,意外选中,喜出望外。他扬眉吐了口气,紧紧攥了下拳头。
陈重回到村里,带回俊俏女子细妹,人人眼馋,个个羡慕。女子白衬衫白裙子,好看得很。人要俏,一身孝嘛。
小芹在家生闷气,摔锅打碗。端着脚盆去塘边汰洗,看到女子过来,慌张地别过脸,转身离开。有人讶异地看着她。她低着头,谁也不理。阿妈见小芹端着一盆脏衣回来,气呼呼地将盆往地上一掼,脏水溅到她鞋面上。死丫头,谁招你啦?那个穿孝服的人!小芹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阿妈懂了。我家俊女子还怕嫁不出去?阿妈的话像春风,勾出了心头的嫩芽芽;阿妈的话又像时雨,浇在心窝窝里,滋润得很。小芹咧嘴笑了。两个酒窝盛着红晕。
陈重复员,陈醉欢喜。不大喝酒的他,那晚硬是灌了二两白烧。旱烟一口接一口,没断过。他高兴,比自己娶媳妇还高兴。
怎么看陈重都顺眼。我家小秃子出息了,大出息。他私下还叫陈重小名。陈重白了陈醉一眼,大哥酒多了。陈醉于是就放下酒杯。酒是赊的,卤猪头肉也是赊的。先欠着呗,还怕还不起?
陈重要付账,陈醉不肯。大哥不差那点小钱。我就是要人看看,老陈家也能赊账。还得起!
陈重陪着陈醉聊了很多。陈重从包里翻出奖状,还有和部队首长的合影,在煤油灯下指给大哥看。大哥油汪着脸,腆着肚子凑近。看得认真,问得仔细。心里暖烘烘的,眼中涌出一股热流。
陈重不经意地从皮套里抽出一把匕首,亮给大哥看。战友送的,留作纪念。我想在山里,可以派点用场。对付兔子和狼问题不大。
陈醉眼里放出异光,然后把玩了一下。嘴角挤出一丝狡黠的笑。
春风吹拂大地时,撩拨着树叶与狗尾草,也撩拨着人心。绿叶蓬勃时,草木葳蕤。
细妹很能干,烧锅做饭,还跟陈重一道下地。家里烟火熏黑的土墙上贴着奖状,荣光得很。串门的左邻右舍眼里放出异光,啧啧赞叹着。陈重没得意,陈醉骄矜了。阿弟出息了,算给老陈家长脸了。他散烟,刘无意在场。别人有,无意没。无意咳嗽几声,红着脸走开了。
布谷鸟的叫声一起,农忙开始了。泡种撒秧热闹开了。有牵牛的,有扛犁的,有挑粪的。三三两两走在田埂上。脸上漾着喜,心里揣着暖。牛嘶狗叫,春情浩荡。
陈醉家的田在村边,离自家远,离别家近。近水楼台,稻子快要成熟时,少不了鸡啄猪啃。陈醉很烦。叫大丫看着,大丫端着碗吸溜着稀粥。夕阳旁落时,她也翻闲篇去了。这伢子,有人跟她玩,她什么都忘了。有人给她一块炒糖,喜得直翻白眼。村里孩子在玩石子,她也加入。蹲在那里好半天,就是看。猪溜出了,吃着稻子。鸭也蹚出了,啄着苗子。陈醉知道了,大丫领到一个板栗。派二毛去看田。二毛也没守住,鸡吃了稻子,牛啃了嫩苗。陈醉晓得了,二毛收到一记耳光。
孬得不彻底。据大丫和二毛嘴里情报,刘无意家的猪鸭祸害了稻苗。就是猜,陈醉也能想到。小铁家离田最近,他家的猪鸡鸭总不老实,跟人一样。刘无意坏,儿子小铁也不好。大的欺负人,小的也是。这事没完。陈醉点上旱烟,拔了一口,吐出一口怨气。白烟袅袅。他过足了瘾,扛起板锹,亲自巡田。
在陈醉眼里,粮食比性命重要。饿殍遍野时,糠秕充饥,树叶果腹。难以下咽,也要咽。最终高粱和苞谷救了命。碗沿上的糊糊面陈醉舔得干净,不用水洗的。粗粮吃多了,心里糙。他苦够了。后来吃上大米和白面,心里熨帖。陈醉极珍惜。一粒饭不忍糟蹋。二毛吃饭漏地上几粒,恰好沾上鸡屎。他毫不犹豫地捡起,塞进嘴里。
秧苗被糟蹋,他不能忍气;稻子遭祸害,他更不能吞声。
稻子灌浆,就要成熟了。独眼大嫂也腆着肚子,快要生产了。陈醉巡田更勤了。一群鸭子在田里啄稻。一头猪在田里打滚。稻秆倒伏,稻穗空瘪。这比割肉痛,比剜心疼。陈醉急火沁脾,戾气冲顶。他拿起铁锹追着鸭子拍。几只鸭子跑不及,死于非命。猪涎皮赖脸,还在啃食。陈醉对着猪背就是一锹。猪嗷地哼叫,跑了。血一路滴洒,刚好拖到刘无意家。
刘无意女人正在家里剥毛豆,刚要起身去茅厕蹲坑,一脚踢翻了脸盆。她嘀咕了一声,晦气。接着就看到裂开的猪背,惊惧得如夜行的猫头鹰,两眼鼓胀,透着红。一声惨吼,迅速传遍陈巷。这一锹不是铲在猪背上,却是剜在她心尖上。
晌午,光影炽烈。搂草回来的刘无意看到自己女人和陈醉在骂战,他积极加入。刘无意手里攥着五齿钉耙,明闪闪。陈醉心虚,退了几步。刘无意女人便进了几步,更凶了。她抓起泥巴、死鸭朝他狠命扔去。弄得陈醉一身血水。又捡起石子掷去。陈醉额头坟起。他握紧铁锹想拍她。刘无意提着钉耙,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陈醉顿时软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涌动着燥急,还有浓烈的火药味。只要稍一抬手,就会引起爆燃。刘无意女人接着扔出土块,也扔出刻毒的狠话。双方从远距离对骂,到近身肉搏。打得够凶的。刘无意给了陈醉黑虎拳,让陈醉胸膛上腰胁上领受重重一记老拳。陈醉不敌,落荒而走。脸上、脖子上留下几道血印。他像交配后的公牛喘着粗气,疾走回家搬救兵。陈重看到大哥如此落荒,又听到他粗暴的述说,无名火起。抄起家伙就随大哥去了。
陈醉急急回家,摸了样东西。来了后就开始对骂,接着就扭作一团。陈重被女人缠上。他手轻,有分寸。陈醉接连被刘无意几个窝心拳击中,痛得嚎叫。怒火再度激燃。他抽出匕首就朝刘无意身上一阵乱戳。刘无意倒下去,鲜血流了一地。人被送到卫生院,还是没救过来。陈醉杀人了,被判无期徒刑。陈重独眼大嫂一声惊吼,肚子里的伢生下了。是个早产儿。
陈巷的西边本有个娘娘庙,每到正月初一和十五,香火鼎盛,香烟袅袅。善男信女鱼贯而来,求子求福求财的,各怀心思。家里不顺的,来求平安。闹运动时,拆除。画着娘娘像的石碑从竖起到倒下,几分钟的功夫。石碑做成了水跳,躺在双塘边,供人捶洗衣服。日久年深,石像模糊了。裙裾纹理浅薄了,不细看,瞧不出。陈重很小时,瘫母亲不能捶洗,只好他代劳。刚开始,石娘娘臥在水边,清晰可辨。头发盘成髻,上面的发簪都跃然。脸部线条柔和,眼眉慈善。陈重每次汰衣,都不忍重捶。生怕惊扰了她,破坏了她。娘娘的眼睛多好看,怎么忍心。
 分田到户后,四旧不旧,幡然为新。娘娘庙在旧址重又建起。当了多年水跳的石碑再请入庙,坐镇中堂。红绸系颈,红袄裹身。端坐如佛。虽无金身,倒也庄重。石碑竖起,画面重被描摹。娘娘像栩栩如生,更加鲜活。倒下的信仰再度复燃。信众每来,念念有词,虔诚膜拜。高香不断,香雾萦绕。
陈重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娘娘庙。汰衣时,娘娘躺着,仰视众生。叩拜时,娘娘坐立,俯察黎庶。那时她眼里滴着水,兴许是泪水和苦水。现在她眼里放着光,兴许是佛光和灵光。我心里揣着你,你心中揣着众生吗?大家都在初一十五进香,我不能抢。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陈醉犯事了,今世能否再见,很难说。你不保佑他,应当守护我。我的心是干净的。还要剖开来看吗?在胸腔中跳动着滚烫的心,要不要捧出来?老陈家到底咋啦?刚刚日子好过点,咋就摊上这事?陈重眼里滴出泪,娘娘眼里似乎也汪着水。陈重揩去迷雾,定睛细看,一泓清泉汪在娘娘眼眸中。幻化成一个窈窕女子,款款走来。陈重一喜。鸹鸟在乌桕树上凄叫,他一惊。回过神来,幻影消失。陈重再回现实,冰冷,凄凉。
陈醉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由于不理智,做下了恶事。是我害了陈醉。陈重自责。如果不拿出与首长合影的照片,如果不贴出立功授奖的荣誉,他会膨胀吗?他一直是小心的。他本性为善。为何突然出手如此重,那般狠。竟置人于死地。陈重想不明白。凶器就是把匕首!
细妹走了。她穿着那身白,飘然远去。陈重追过去,苦苦哀求。事情已无可挽回。细妹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眼里噙着泪。她对善良起了疑心,对本分动了否念。穷点不怕,能挣来。一双手是拿锄头镰刀的,不是握凶器的。
细妹走了。这是她留下的绝响。陈重泪水模糊了双眼。不久前,他还握着细嫩的小手,攥着温热的小乳,抱着颀长的玉体。一转眼,人去心空。
小芹也嫁了,就在细妹出走的那天。像商量好了的,不约而同。都走,有多远走多远。你回你的陕西,她去她的新墩。各过各的日子,谁也别找谁。陈醉犯事,陈重是帮凶。那些嚼舌根子的,法律都廓清了,与陈重不相干。村民不信。
女人一个个地离去。独眼大嫂没走。她走不了,老寒腿犯了。身边带着三伢,在床上直呻唤。没人伺候她。大丫玩水去了,二毛和泥去了。身上脸上沾着灰,抹着泥。像泥猴子进出,像土拨鼠来回。二毛不知啥时染上烟瘾。在粪土堆里捡烟屁股抽,火柴划着,一团红光燎着嘴。他吞了一口火,还有那团烟。然后咳嗽几声,瘾压下了。满足地打泥巴仗去了。
想起这些陈重就烦。最低端的玉猫香烟,他一根接一根。抽烟时,烦恼似乎遁形了;抽过后,郁闷也好像匿迹了。可一睡下,那些牵牵绊绊一齐涌现。脑子塞得满满当当。想得头疼,困得身乏。第二天还要下地。还要照顾一大家子吃喝拉。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河南山西乡村的骡马,挨鞭子时多,喂草料时少。整天耷拉着一双耳朵,推碾子拉磨。他曾经鞭打过叫驴,脚踢过骡马。现在想来,不该。还没过下世,轮回就来了?他不寒而栗。
陈醉没了,他一家重担就落在自己肩上。都不省心。操碎肠肚也理不顺,抹不平。干脆撂挑子。
陈重没处去。想找战友揽活。可他们远在天边,差着不是一条街。他不敢想。乡镇砖瓦厂立起来了。陈巷苦力们一窝蜂涌去。出汗,挣钱,娶老婆。大道轮回,跑不出那个理。
陈重也难逃这样的命运。更为不幸的是,他出汗挣钱,但娶不到老婆。自从大哥入狱,他也画地为牢。周围十里八村,没一个瞧上他。瞧上的,一打听,杀人犯家属。死活不从。他很想抢亲。陈巷吴傻子就半道劫了一个面皮白净的女子,拐回家直接睡了。简单了当。那女人还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吴傻子再也不傻,人五人六得很。还干起电影放映员。陈重不敢,也只能夜里睡觉在被服筒里想想。一没机会,二没帮手,三没勇气。去他娘的卵子!他在心里暗骂。
白天还照样背板车,拉土坯。太阳着火一样灼烧着裸露的肩背,汗水蒸发光了,滤出白花花的盐渍。皮揭了一层,还揭一层。戴着破草帽,遮住红红的头皮。休息时,褪去草帽,稀拉的头发在热风侵袭下东倒西歪。咕咚咕咚灌一瓢凉水,倒头就睡。蚊子苍蝇纷纷搅扰。他毫不为动,鼾声如雷。在军营里练就的,一般人做不到。军功章里浸着汗和血。陈重没说,陈醉不晓。陈醉刀捅无意时,注定无法回头。无意求生的眼神让人心颤,无意垂死的神情不敢直视。这是绝望无边的人才会拥有的。这一刀不仅捅在无意身上,陈重现在想来,也是捅在自己未来的页面上。这把沾着寒光的匕首,直接插进岁月的脏腑。陈重一直痛,痛到骨髓。也一直忍着,忍到黄昏和夤夜。在黄昏里,他吼叫一气;在夤夜中,他嚎哭一番。
他本不信石娘娘,村里有人信。迷惘时也就信了。有时烧香求愿,有时合十祈福。心里烦时抽烟,心里乱时抽烟。都不管用。跪在石娘娘跟前,似乎解脱。于是腿骨有时就软下去,心气上来。
大嫂不信。原来信。伢们染上脑膜炎,她找不到医生,就找石娘娘。石娘娘趺坐如佛,没管她的家事。伢们照旧滑向衰微。她信仰没动摇。陈醉划出匕首的那一刻,她信仰垮塌。眼里常含泪,揉着酸楚。不争气的腿病发作更加频繁。她的天空越发狭小,世界更加逼仄。
陈醉戴着脚镣手铐,临走时叮呤,照顾好三伢。陈重没吭声。迈出几步,陈醉突然转身。替我还了赊账。陈重点了头。陈醉的眼神同样绝望,双腿虚弱得不能直立。他很想爬行。公安借了他一分力,他用毕生偿还。
陈重的眼神也同样绝望。细妹的神情冷凝、幽怨,让陈重如堕深渊,如入冰窖。寒气透骨。
陈重多想振作,好想翻篇。努力徒劳,挣扎无效。周围人眼里射出怨毒的余光。陈巷太平很久了。钱显考上大学,陈巷的知名度大涨。特别是放了电影《孔雀公主》后,姑娘媳妇对陈巷很有好感。有几个外乡女子直接要求嫁到陈巷。陈巷的光棍与日俱减,陈巷的媳妇与时俱增。美誉度就是无形资产。这一笔丰厚的资产竟然让陈醉败了,败得尽光,败得彻底。陈重内心虚极了。他没法向陈巷人交代,更无法给陈醉承诺。
大嫂独眼常迎风流泪。老寒腿常犯。一犯就肿,一肿就不能下地,不能挪步。只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陈重是男人,到底不便。侄女大丫虽孬,也能帮衬。二毛就别指望了,自己都照顾不好。陈重有时窑厂回来,也带些咸鱼腊货,让他们打牙祭。一家子只有陈重在时,才好过点。陈重回来很少。
一晃好几年,陈重还是单身。好心的人劝陈重就娶了嫂子,反正大哥也不会再回来了,一生恐怕就要在牢里过了。陈重无语,低头闷着抽烟。他不是没想过。一是心理关过不了,毕竟是亲嫂子;二是生理关过不了,还是亲嫂子;三是自尊心受不了,到底是亲嫂子。越说陈重越不安,浑身疙瘩。大嫂有时也递话,话里有话。陈重觉得要逼他走。他也该走了。于是就搬到了窑厂。孤单相伴,只影相随。
厂里小屋没有窗户,夏天像蒸笼,冬天如冰窖。陈重能忍。他以百般毅力抵抗着。他不是跟老天较劲,是跟自己较劲。天气该热时热,该冷时冷,丝毫没有照顾他的情绪。
夏天没有风扇,用蒲扇将就;冬天没有火炉,拿搓手对付。他缩着再缩着,恨不能矮入尘埃。不能像驼一般耐旱,他引以为羞;不能像蛇一样冬眠,他深以为憾。
冬天来了,厂里也歇工了。他就在小屋里,穿着厚厚的棉衣。常常两手袖在筒子里,在屋里来回踱步。没事干了,也没人找他唠叨了。厂里一停工,大家都回去了,本来热闹、繁忙的场景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地上结着薄薄的霜,刮着冰渣一样的风,割得脸生疼。有活干时,还可以和几个小妇女调调笑。现在小妇女也回家了,大老爷们也走了。就剩下他孤守着空落落的厂子。连一只狗叫都没有,格外阴森、冷漠。住家的后面就是坟头,最近才埋了一个死人。 这些他倒不怕,他感觉没人说话才是最大的痛苦。本来是有只狗的,在外面偷情,被活活打死了。
冬天的夜晚是漫长的,床上被子垫得老厚,可就是总觉得冷。风不像吹在身上,倒像是渗进骨缝。脚在被服里怎么也焐不热,像冬天里屋后头背阳的青石,冰冷如铁。
五 
揪心的孤独和寒意缠得他彻夜难眠。厂后面的坟头由新转旧,蒿草丛生。是野鼠的天堂,家蛇的乐园。寒夜里猫头鹰的叫声凄厉。冷月如刀,剜到眼眸,割裂肺腑。风从门缝挤入,扑向影子。身体不禁一抖,矮了一握。屋里躺着满地烟头,有的眨着火星,有的泛着喑哑。烟雾随风逃逸,带不走的就沉淀在床褥。身上烟味扑鼻,屋里烟气萦门,灶下烟熏火燎。脸黑,屋黑,天空也黑。黑主导,白就稀罕。当睁开眼时,看到从门缝中踅进的那丝亮,他才有些许生的欢乐。
墙根下钻营着一群蚂蚁,拖拽着蝇虫的陈尸。陈重无聊时,也饲喂蚁群。以饭作蛆,以渣为饵。蚂蚁欢实,来回无度,进出有时。倏然,一只黑皮雄蚁振翅而起,绕着陈重翩翩。陈重两眼直视,双手相扑。捕捉到的是冷和虚无。飞蚁却在耳边嘤嘤。陈重一声惋叹。
更多时候,他想女人。女人是什么,就是热水袋。他没有热水袋,也没有女人。他需要热水袋,更需要女人。不是大嫂那样的女人,是细妹和小芹。大嫂是烂瓠子和老南瓜,弃之不惜。细妹和小芹是喇叭花和牵牛花,追之不及。他的脸本是暖的,被岁月的火燎多了,就冷了;他的心本是软的,被刚硬的风搧久了,也糙了。
陈醉入狱,他作囚;陈醉坐牢,他心锁。没人给他提亲。大家呼啦就散了。本来围拢得好好的,众星拱月。那把匕首划出的虹笼罩在陈重的岁月里,一直不肯消散。后山坟地上的茅草疯长,陈重脸上就落满了风霜。擦不去,洗不掉。
是陈醉害了自己,还是自己害了陈醉。如果不接受那把匕首,会有凶案吗?如果接受了那把匕首,不让陈醉看到,还有凶案吗?陈醉搬兵,自己规劝,还有凶案吗?自己不是主犯,也是帮凶。陈重不能饶恕自己。他每想及此,汗就涌出。寒风阻挡不了,冰雪也阻挡不了。出了汗,反而更冷。心揪作一团。
到了窑厂就意味着打一辈子光棍。这里几乎都是男人,没有蹲下来尿的,除了狗。蹲下尿的早被男人栓住了,心再飘忽,也落不到陈重的地界。一帮臭男人举着阳具呲尿,扯着荤段子解馋。在意淫中满足,在荤话里尽兴。疲惫和汗都消弭;空虚与累俱散逸。时光和风依然,有增有减。他们还是嚼着老咸菜。陈重一样,但不屑。这些光棍整天想女人,想得发疯。母狗撒尿,都会看个半天。这些蓬头垢面的人荤话当菜,混话作汤,就着白饭,囫囵一气。
一天早上,霜凝露结。陈重懒懒地起了床,生炉子做饭。猛一抬头,大丫站在身边。大丫一身泥水,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外面寒风刺骨,陈重急忙把她拉进了小屋。陈重给大丫抓了些炒米糖,她潮红着脸,直往嘴里塞。馋得不行。独眼大嫂每到冬天腿病就犯,一直这样。他不觉得奇怪,习惯了。今年大丫特地过来请他回去,恐怕事情有点严重。
回到家,比预想的更甚。二毛光着上身,在地上玩水,三猴也坐在地上,到处爬来爬去。大嫂靠在床边,腿肿得像冬瓜,直哼唧。她一发病,全靠大丫支撑着。她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也不想过了,就打发大丫把三叔叫回来。
大嫂眨巴着唯一的小眼,泪水濛濛,不时用袖子擦去流到腮边的泪花。她不是哭,陈重知道,那是眼病。她是苦的。饭里没有一毫肉,菜里没有一丝油。陈重揭开盖子,锅里睡着两根瘦长的红薯。
陈重有点过意不去。他回来了,带了半袋炒米糖,还有两块平时不舍得吃的腊肉。炒米糖分给了二毛和三猴,腊肉放在黑乎乎的灶台上。
他不说话,点着一支最劣质的玉猫大口吸起来。
大嫂叹了口气,对着大丫说,叫三叔坐下歇歇!
大丫给陈重端了板凳。陈重呼呼地吸烟,不坐。
这多年了,也不回来看看。不是大丫请,我怕到死都见不到你!
大嫂终究忍不住,抛出了重话。
我有自己的事!陈重又点着一根烟,猛吸了几口,才和着烟雾吐出一句话。
你讨厌我,但不能讨厌伢们!那是你大哥的骨血!
别跟我提他!陈重涨红了脸,声音粗重。
我又丑又老,病还多。我不指望。伢们想你!大丫常站在门口,巴望三叔回来。她总是失望。二毛三猴需要照顾。你就不能搭把手?嫂子好歹还是女人,就不能凑合着?
我怕人说闲话。陈重还是站着,声音更低了,像在说悄悄话。他一只手拢在袖子里,一只手夹着香烟。头上的几根长发软绵绵地耷在额上,很无奈。
嚼舌根的!那些人舌头生蛆,痒得难受吗?大搜又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陈重不愿多想,也不想提陈醉,提到就烦。他心里窝着一股火。多年来,无处发泄。
厂里小屋墙上贴着一幅女人挂历,钟楚红。陈重不是追星族,只是喜欢。细妹也长那样,可惜走了。小芹也差不多,个子矮点。她嫁人了,不是自己。一个风雪年,陈重长途跋涉,来到县城。挑了几幅画,一幅毛主席,一幅钟楚红。想战友时,就盯着毛主席;想细妹时,就瞅着钟楚红。一个都想不到,离得远。小芹近,她家在新墩。去县城必经新墩。碰到过几次。陈重盯着小芹看,想张嘴。小芹转过头,盯着黑羽鸹鸟看。那时她已怀孕,肥了些。陈重仍然觉着美。再后来见面时,小芹牵着伢了。已然泼辣,再不羞答。她正视陈重的眼睛,陈重怯了。她还招呼陈重到家喝茶。陈重慌忙推却。他没脸面。
陈重喜欢往县城跑,其实也没啥事。他希望邂逅小芹,又怕撞见小芹。在娘娘庙烧香时,他多烧了一注。心中默念一番,许下愿望。
细妹是炊事班长的女儿,家在汉中。听说那里也山清水秀,细妹说的。老班长将女儿带到延川,一眼相中陈重。陈重复员,她就跟着来了。本想举办个好婚礼,热闹一下,给陈家招招喜气。陈醉没等到,自己也没等到。陈重眼里汪着泪,一拳砸在石墩上。我本可以不用背板车的。我本该有个幸福的家,一窝儿女。
王清贵一道当兵,一起退伍。都骑过马,照过相。王清贵现在儿女成群。陈重想到就愧,看到就悲。清贵老婆是十里圩一绝。看到清贵骑马的戎装,一口答应。退伍时,清贵还羡慕自己。他没着落,我已有家。忽然就散了。和细妹连张合影都没有。真潦草。
去县城相中一把钥匙环,钟楚红的微缩相片印在上面。细妹远去,渺如黄鹤。她家地址听老班长说过,年深日久印象模糊。记得又能怎样?泼水难收,破镜不圆。
 陈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家里烟气缭绕,呛得大嫂连连咳嗽。陈重推开窗户。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鹅毛大雪。
冷锅冷灶,估猜还没吃早饭。陈重收回漂浮的思绪,甩掉香烟,亲自下厨烧饭。他切了些腊肉,又从菜园揪些新鲜的菠菜和青菜,弄好端上饭桌。桌上积满尘垢。
 大嫂吃下了大丫端去的一大碗米饭,还想吃。她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甜的饭菜了。家里米缸早就空了,一如她的内心总不瓷实。刚好,陈重回来的时候,装了一裤袋的大米,可以解决几日的生计了。大丫又盛了一碗。
服侍了大嫂几日,眼看就快要过年了。嫂子能下地走动,他就不想呆了。大嫂看到他有走的意思,就拖着衰弱的身体,睁大一只独眼,伤感地说,就不能留下陪伢们过个年?陈重只顾一个劲地抽烟,也不搭理。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快要化了,就收拾东西要走。
你就那么恨他?就那么讨厌我?大嫂气得一屁股坐在床上,独眼里泛着泪花。陈重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丫走过来了。叔,就陪我们过个年吧!然后就拽陈重的拎包。
二毛傻乎乎地,刚打过雪仗,一身泥水地从外面进来。看到地上的包,嘻嘻地跑过去。有好吃的,有好吃的!然后就翻起来。三猴也跟过来,帮着哥哥乱翻乱扔。一会儿工夫,地上就扔满了衣服。二毛没发现好吃的,就用湿乎乎的脚在衣服上踩来踩去。三猴也跟着学。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一眨眼就被糟蹋了,陈重很心疼。他吼叫一声,二毛吓得撒腿就跑。三猴却没事人一样,依然在衣服上跺来跺去。陈重气不过,伸手就给三猴一个板栗。三猴呜呜地哭了,跑去抱住他妈肿腿,蹭来蹭去。大嫂疼得牙直咬,都舍不得搧一耳光。 陈重冲过,一把拉开三猴。三猴索性躺在地上哭天抹泪。陈重也不去理会,捡起被踩脏的衣服,往包里一塞,就要出门。大嫂从床上滚下来,扑通跪在地上。能不走吗?
陈重瞪圆了眼睛,拎在手里的包滑落下来。他走过去,抱起三猴,摸着他的头。三猴摸着陈重的脸面。叔,我想你!陈重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伢们都睡下后,大嫂挑了挑煤油灯灯芯,沉痛地对陈重说,憋了好几年,再不说就带进棺材里了!看在伢们份上,就留下来。都过去了,何必苦自己。你也是在煎熬!
陈重一根接一个地抽烟,烟头或明或暗。他不出声,枯了。过了好久,才蔫巴巴地说,我可以抚养伢们。大嫂用袖子揩了揩独眼。乌鹊在门前苦楝树上凄叫。只一声,更显寂寥。
陈重在窑厂时,独眼大嫂出门要饭。背三猴,牵二毛,带大丫。从春讨到夏,从夏讨到冬。给狗咬过,被人打过。二毛不听话,乱跑。偷玉米棒子,被人摁在地上踩头。本来就傻,后来更傻,还癫。大丫也大了,不愿受人白眼,她赌气不去。只有背着三猴,讨了几年。
天一冷,老寒腿就犯,走不动,也讨不了。幸亏讨饭攒了些苞谷、红薯,还有少许大米。冬天就猫在家里,勉强对付。
陈重也同情。生活的重压已快榨干他的热情。他抬头都困难。大嫂托孤,再不能拒绝。他就寄居下来。过完年,窑厂复工。窑厂离家十里。夏季繁忙,为了多挣些钱,他又住到厂里。
再回来时,二毛已走。夏天在门前水塘游泳,腿抽筋沉下去。发现时,已经晚了。
大嫂性子倔,天冷仍拖着老寒腿去砍柴。砍了许多柴,背不动,硬往回背。半路上倒下。好心的村民救了她。抬回来,人在发烧。大丫跑前跑后,照料。村里三炮叫回了陈重。医生都没办法,陈重只好安排后事。嫂子似乎有话说,蠕动着嘴唇,出不了声。陈重只是点头。她想摸三猴的头,还没摸到,三猴就挣脱了。她的手慢慢垂下去,再没抬起。
春风复苏,万木蓬茸。陈重带着三猴,游走在田埂上。不知不觉来到了娘娘庙。大嫂去世不久,大丫就嫁人。不用管了。三猴背着书包,跟在后面,摘花揉草。一会捉蝗虫,一会逮蚂蚱。叔叫得勤。陈重让他改口。
一个中学生在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三猴驻足,出神地望。
 陈重扯着三猴跪下,深深埋下头。石娘娘背后的窗户里射来一缕微光,照在三猴身上。他脸部抹上一层清亮。一对粉蝶从微光里钻出,飞出娘娘庙,飞向田野,飞向春天。

陈重抬起头,一转身,小芹近在眼前。陈重揉了揉眼睛。




作者简介




张正福,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诗歌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马鞍山市作协副秘书长。在《湖南文学》、《长江丛刊》、《作家天地》等省市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若干,获文学奖项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