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文/董改正
一
水运时代的大通,工商业发达,港内泊船过千,小镇人口超过十万,人称小上海。一百多年下来,大通人自觉优越,行为便与别处不同,表现之一就是喜欢喝早茶,茶点称为“茶三件”:香菜、生姜和干子,做法虽各有家传,但大致相同,味道却相差万里,据说决定性因素不是各家的秘方,而是手。一个人一双手,有的手能飞针走线,却腌不好菜,腌什么烂什么。
这个深秋的早晨,大通古渡口旁的木匠铺里,木匠周淦昌面前就摆着茶三件,但他没有夹一筷子送进嘴里。不是他的茶三件不好吃,它们出自黄桃之手。黄桃是姜长盛的妻子,她做的茶三件,“大通前后五十年都将无人能及”——这是“生源干子”最后一代大师的原话。他的妻子萍如在世时,也跟黄桃学过,但味道终究要差很多。
周淦昌不由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早晨。
那天爹娘不在家,他突发奇想,开了炉,烧了水,摆了茶三件,喊来了袁北辰、高云昌和姜长盛。他们四人都很兴奋,装模作样地各坐一方。
“老周,最近生意还行吧?”北辰拿着茶杯,喝了一口,蹙眉吹开杯上的浮叶,又把杯子顿在桌子上,煞有其事地说。
“不行不行,比不上人家大木匠造桥造船的,我也就能打打家具,盖盖房子,也就盖了铜陵市的几个银行商场,市政府大楼上梁那天,不巧的就我一个木匠站在上面。”淦昌抿了一口茶,模仿他父亲的样子看着沉沉浮浮的茶叶。
“别那么说,就像我袁老五一样,大通周边哪一家没买过我的鸡笼?没晒过我的晒箕?”北辰装腔作势着。
“是啊是啊!”云昌接口道,他站了起来,一手放在背后,一手做着手势,说,“利和记说他家的票号满大通街都在用,呵呵!呵呵!那我鼎昌记呢?”
“老姜,青通河的渔汛快了吧?”北辰问道。他们都一齐看着姜长盛。姜长盛忸怩着,显然他没有进入状态。
“嗯,那个,我爸爸说还有几天。”姜长盛涨红了脸。
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姜长盛更是害臊着站起来,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后来,北辰说他要做个作家,他可不想做一辈子憋在大通街的篾匠。在小说里,他想让谁快活谁就快活,想让谁一夜变成穷光蛋谁就得灰溜溜地脱下绫罗绸缎,拄根棍子去讨饭。云昌说他要开一个世上最大的钱庄,所有的穷人都可以来领钱,他们再也不用穷得穿露屁股的衣服了。
“你这理想不对,”北辰说,“有的人就是贱胚子,你给了他,他反倒更懒了,赖上你了。”
云昌看了看北辰,说:“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个人,成个人形不容易。西游记里的树妖,白娘子化作人形,都几千年的修行呢。”北辰不以为然地笑笑,没理会。淦昌忙接口说他想做一个官员,在六百丈那儿搭一座桥,这样就能很快到江北了。
“去江北看你的小媳妇?”他们闹了起来。
淦昌羞红了脸。父亲的朋友杜伯伯在江北,他的小女儿好看得就像画中人一样。
“六百丈这个地方,宋太祖在这里过江的,搭桥是方便了,但是搭起了桥,就把大通的龙脉给断了。”北辰说这话,有点像大通街上写信的师爷。
“那鹊江和青通河还有鱼吗?”姜长盛看着北辰,焦急地问。
“有是有,鱼是龙的子民,肯定要少很多了。姜长盛,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想,”姜长盛又忸怩了,“我想娶个会腌菜的媳妇。”
“哈哈!”他们一起笑起来,笑得肚子疼。
姜长盛祖辈是湖北人,几代人都生活在船上,只有死了,才埋到长龙山上。姜长盛的父母不大受大通街待见,他们是侉佬,吃住在船上,一辈子漂着,不吃茶,不会弄茶三件。姜长盛能成为周淦昌他们的朋友,一半是因为他们想在水上玩时得求助于他。
想到姜长盛,周淦昌看了看碟子里的香菜,他叹了一口气。到最后,实现理想的只有姜长盛。
二
距离北辰的预言已经有四十多年了,长江大桥真的就在六百丈搭起来了,水运渐渐式微,来去的船只少了不止九成。现在的大通港空阔得寂寞,泊着的多是河南嘴渔民的小划子,风轻轻晃荡着它们,惹得影子就像手风琴一样伸缩着,却没有发出声来,只惊疑了水鸟,它们嘎嘎叫着飞远。
从对面沙洲开往渡口的大铁船又拉响了汽笛,周淦昌站起身来,打开临江的后门,一股渗着腥味的风,直接灌进他的胸腔里。他立在门框里,看着淼淼迷迷的江水,叹了一口气。早上六点的江面上,水汽氤氲,只有一条机驳船拖着长长的水花,向安庆方向驶去,云昌就住在安庆呢。虽然他无数次盯着渡口,也从未看见云昌挎着香客的黄布包,从安庆方向的客船上出现,试着跳板,慢慢走下来。
自从北辰走后,云昌就不爱说话了。他没日没夜地读书,家里书读完了,就到处借,邻里借完了,就跑到大士阁读佛经。佛经里的故事读得半懂不懂,就拿着白纸描佛像。描着描着,整个人就变了,本来就不跳脱,后来越发木讷了。街头代人写信的师爷见了,对云昌爹说,你家这伢子,怕不是凡人哩,你看他的手,可不就像打坐的大和尚?
云昌爹好像被烟头烫了一下。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凝视江水的儿子,捧着茶杯走开了。从那开始,云昌再也没去成大士阁。但无论云昌爹怎样管束引导,他还是朝着似乎注定的路百折不回地走去。他先是考入安庆师专,教书,后来替北辰做了作家,常年住在深山古寺里,写着人世的悲欢。
黄桃是云昌的邻居。北辰没走前,他们在一起玩时,黄桃常常夹在中间,但她只看云昌,仰着脸看。北辰走后,几个少年鲜有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鹊江沉船,他们都趴在栏杆上看,却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自回家。北辰走后的日子是漫长的,就像大通绵绵不绝的江水,单调得让时间也昏昏欲睡。就在这片乱草般的时间里,他们各自悄悄地长大了,黄桃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成了大姑娘。淦昌高中毕业后进了造船厂,云昌去了安庆读大学,姜长盛长得膀阔腰圆,他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一向听话孝顺的姜长盛竟然一口拒绝了,原因是那女子没有一双腌菜的好手。
二十岁的黄桃已经饱满如就要绽出裂缝的水蜜桃,谁都看得出她紧抿的嘴唇里,藏着比桃汁还要鲜甜的秘密,但是云昌看不到。瘦削俊美的云昌比黄梅雨还要忧郁,他回到大通都是来去匆匆,给淦昌捎东西也只是放在门卫处,黄桃似乎从未走进过他明澈的瞳仁。当所有人都为云昌担忧时,那年十一月,云昌领回了一个女子,告诉大家,这是他的妻子,他们是在去安庆的船上认识的。
云昌带着妻子走的那天,大通街弥漫着麻油的香气,人们开始做香菜了。那天的风很大,吹得晒在晒匾上的上海青簌簌地动。黄桃让长盛划着小划子出河南嘴,进鹊江,再划到长江中。黄桃一声不吭,两眼木木的,就像已经干涸的轴承,转不动了。她蹲在船尾,像一只鸬鹚,定定地看着江水。长盛死死地盯着她,但还是没有防住,在靠近铁锚洲时,黄桃青蛙一样一头扎进江水。长盛慌了,丢了双桨,一个猛子钻进冰冷的江水。
船漂走了,就像一片叶子。在一次次的钻出潜入中,他的力气被无尽的江水收走。它们在劝他放弃,它们的语言温柔体贴又极具蛊惑,像母亲像情人。他抽筋了,他在下沉,汩汩的江水在他耳边歌唱。他想他应该是微笑了,觉得自己轻了,云一般了,就要飘起来了。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连哭带骂地叫他的名字:“姜长盛!你是侉佬,你不能死在江里!”是黄桃的声音。他用力睁开涣散的眼睛,看见铁锚洲上有个小小的人影,正是黄桃。
他们被养鸭人救了。他们已经昏迷,还紧紧抱在一起,像是为了相互取暖。江风四面八方地吹着,而且一刻不停,吹得他们嘴唇青紫,惨白的皮肤下,青筋里河流似乎已经冻结。当血液化开开始流淌时,不同病房里的他们,都惊恐地叫着:“北辰,我没拿,铜钱不是我拿的……”
三
第一班渡船已经靠岸了,乘客主要是沙洲上的菜农。他们肩挑手提地上了跳板,走上石板路,从渡口那窄窄的巷子里涌出来,就是从被一个巨大的故事里抛出来,都煞有其事地各奔前程而去。
没有人进他的木匠铺,卖东西已不是他的收入来源了。老街已被辟为4A级景区,他和他的木匠铺都是风景的一部分。用云昌儿子高千寻的话说,他和他的桌椅板凳一起,与江水、老街一起,披着旧时光的伪装色,就像活动的老照片或皮影一样,拯救着游人们的白日梦。深秋的早上六点钟,游人还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梦不见老街,老街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
茶三件依然没动,茶也凉了。他的心里兵荒马乱的,静不下来。他很想给谁打个电话,或者接到谁的电话。在这个清凉的早上,在水汽弥漫的江边,六十多岁的木匠周淦昌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好像也没有人想跟他说话。
江水黑瓦瓦的,应该是鱼脊折射出来的颜色,鹊江的渔汛到了。这些天,街上的红澡盆里,已经扎满五花大绑的螃蟹了。北辰没走前的每一个秋天,他们看到这样的场景时,都会约好半夜到江滩上照螃蟹。
“我们各拿一把手电筒,对着江水照着。”周淦昌轻轻地说出声来。
夜里的江水是黑的,就像一个梦魇,迷宫,或者是另一个时空,深不可测。手电光射过去就立即被吞噬了,只剩一圈浮光掠影,就有鱼群游过来,围着光晕追逐着,搅碎了它,它们丝丝缕缕地荡出去,消失了,光圈却又从水底游上来,拼成原来差不多的模样。
“这些鱼是在几万里之外赶来的,它们看到了光。”这是北辰的声音。
北辰后来在一个夜里走了,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了某处射来的光。
螃蟹也朝光晕游来。首先是一只,等你看清楚一只时,你就看见了十几只,几十只。它们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很像西方科幻电影里登陆地球的外星生物。
他们慢慢地移动着手电光,四个光圈同时引导着庞大的蟹群,移向绵软的江滩。滩上有柔韧的湖草,或细沙,或黑沃的河泥,它们慢慢地跟着光圈走,仿佛一群朝圣者,在进行着神秘而庄严的仪式。它们的腮翕动着,发出轻微的咝咝声,仿佛用古老语种吟唱着赞美诗,沫沫随着声音溢出来。
这时候,只要将光对准某只蟹,它便呆住了,就像一个忘词的演员,一动不动,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吐着白沫。北辰弯腰就抓,抓了就扔进鱼篓里,熟练得就像拾贝壳或伸手摘豆角,连姜长盛爹妈那样的老渔民都被惊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抓螃蟹的事都交给北辰了,因为他们常常会被螃蟹咬得鲜血淋漓。北辰只被螃蟹夹过一次,之后他瘦长的手指就像计算机控制的操作臂,总能快准狠地找到一个角度切入,让螃蟹的大钳子虚张声势地举着,晃着,徒呼奈何。
又一班渡船靠岸了,乘客们从阴暗潮湿的窄巷里鱼贯而出,走进洒满阳光的街上,喧哗热闹着。这场景周淦昌恍惚熟悉,蓦然想起,这多像手电光里螃蟹群啊!
要有什么样的光,才能射进过去,引导自己和北辰他们走进那时候的江滩?
他们的时间都被谁的手抓了,扔进了鱼篓里?
萍如走了,北辰走了,云昌住在外市的寺庙里,几年不回来一次。他娶了心爱的女子,生了聪明的千寻,这个人世他是应该眷念的啊,他为什么总是想躲起来呢?那一年千寻生病,他去深山找他,和尚说他出去了,就在山里,却不知在哪一个山谷里。他抬头看,千峰矗立,万壑森森,阳光汹涌,人世可真大啊!
四
有窠窠的脚步声近了,一个影子塞住了门,周淦昌回头一看,千寻就已经进来了。
“叔,您知道我要来?”千寻是个憨拙的孩子,他的俏皮也是憨的拙的,让人爱惜。他手也没洗,就拈了一块生姜放进嘴里。
“坐啊!”周淦昌忙不迭地走过来,在柜子里拿出白瓷杯,洗了,过来泡好茶,放在千寻面前,问:“怎么这么早?”
“来画干荷叶,采点干莲蓬。再迟就没有了。”
千寻是画家。他吹着杯中的浮叶,身上依稀有云昌的影子。
“你妈还好?”
“吃斋,抄经,画画,好得很。叔,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周淦昌没有回答。是啊,这里有什么好?这条老街所有的老作坊老铺子和它们的新主人老主人,都只是修旧如旧的时间道具而已,他们出售的不是物品,而是身上咝咝流淌的时光。他们终究有一天会把它们耗尽的。
“这里潮气重,你得当心风湿关节炎。”
住在临江这排屋子里几十年的人,谁没有一点关节炎呢?就连梦里,烟波也会侵入的吧?渔火,渔歌,码头号子,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夕阳,江水中的鱼腥气,这些怎么能不流进每个大通人的魂魄里呢?鹊江,长江,青通河,祠堂湖,龙泉井,到处都是水,这些水,怎么不会有形无形地流进他们血管里呢?
“叔,我们都会走的,江还在,大通也还在。”千寻看着淦昌说,“你守了几十年了。你这根栓船柱老了,再硬撑不但折了自己,还丢了信赖你的船。走吧,叔,我爸多次让我劝你。”
他想起了千峰万壑,云昌是在哪一个山谷里想起自己的呢?世间多么深淼啊,闭上眼,全心全力地去想,也摸不到那些未被照亮的幽微之处。云昌一直都在,北辰呢?他在哪里?他会不会有一天沿着江水游回来,或是戴着草帽矮身走进自己的店,一声不响地微笑着,或是,循着熟悉的街道走进熟悉的屋子,走进他的梦里呢?世上的风很大,江里的水变幻莫测,自己再挪走,还有什么时间或地理的坐标供他定位呢?
“怕他们找不到我。”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周家干子、牛家花卷、姜家手擀面的店前都攒动着人影了。他们吃着茶点,喝着热水,身体如茶叶一般舒展,热气随着四通八达星罗棋布的水网流布全身,他们发出快活的欢笑声。
“叔,这是黄姨做的香菜吗?”
“是的。”
有人走过,跟他打招呼。他点点头。
“黄姨真好。今年送了姜吗?”
“送了,你妈那里也应该收到了。”
“没呢。我妈现在连葱蒜也不吃了。”
正说着,淦昌忽然就看见长盛了,就像做梦一样。
“长盛,你怎么来了?”
“姜叔您怎么来了?”
真是姜长盛。他从渡口的石板路走上来,左转一步,就到了他的门口。他还是腼腆着,在晚辈面前也是如此。他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递过来,说,黄桃做的煎小马铃薯,我怕凉了,脱下夹衣裹着,你看看还热不热。
姜长盛父亲死前,再三叮嘱长盛把他葬回武汉。长盛就撑着船回去了,户口也就转到了湖北。从武汉港码头到大通,得十个小时。他应该是昨晚走的,怎么还会热呢?周淦昌低下头,转过脸去,走到后屋找茶杯,但茶杯分明是在前屋的。他是想要擦掉眼泪。
千寻打开包裹,把衣服递给长盛,说:“姜叔,有微波炉,转两圈就热了,不会坏了味道。下次不要这样了。身体是最要紧的。我叔一直挂念着你呢。”
长盛不好意思地接过去,穿上,看看低头泡茶的周淦昌,看着冷沉沉的袋子,懊恼地说:“唉,还是白瞎了。”煎小马铃薯是武汉的小吃,每回来,长盛都会带点。
“昨晚十点了,我还是睡不着,就穿衣起来催黄桃煎点马铃薯,我就来了。”
他腼腆地搓着双手,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五
自从那夜之后,姜长盛对江风的认识彻底转变了。
他说江风是贪暖的孩子,没有比它们更孤独更怕冷了。那个晚上,它们发现了他们,就四面八方地游过来,争先恐后地抢着贴紧他们取暖。他们只好抱在一起,以保存胸口的一点热量,但江风实在太多了,水一样漫过了他们。他们在极度的寒冷之后开始发热,渐渐失去了重量。他好像处于云水一样的状态,只要晃动一下,或是来一阵风,他就流淌起来,飘飞起来,然后他就散在无际的虚空里,找不到自己了。他似乎看到江边的一漾一漾的江水,看见无数的螃蟹循着电光爬上了岸。他听见有人在江面上喊着他的名字,满江的水都在回应。
恍惚中他感觉到了北辰。北辰在涌动着星光的江水中,他的声音江雾一样弥散着。他说:“姜长盛,你是知道铜钱不是我拿的,是不是?你拿了吗?”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来话。无数的螃蟹朝江滩上爬,它们一起吐沫沫的声音,就像薄雾里灰色的潮汐。他想关掉手里的电筒,却关不掉,光柱像一扇生门,打开了江水,引渡了无数的生命前赴后继而来。
“淦昌,我再也不抓螃蟹了。”
他们三家从此再也没吃过螃蟹。
黄桃和长盛出院后不久就办了喜事。婚后的黄桃彻底换了个人,她对长盛百依百顺。她学会了腌制,她做的香菜,据说曾经让一个跳水寻死的妇人闻到香气爬上船来,吃了一口之后,她再也不想死了。
没有比黄桃更会腌菜的女人了。大通关于手的传说被黄桃打碎了,做姑娘时,她是腌什么烂什么的。她的母亲抓起她的手,朝着日光仔细审视后,抬着头喃喃地说,掌纹咋都变了呢?掌纹怎么会变呢?
每一年,黄桃都会给萍如三个罐子,分别装着茶三件。她也会让北上的人给千寻妈妈带这三件,年年如此。
长盛还是没有住到街上,没能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喝茶,和朋友聊天。黄桃说,我们就在水上过一辈子吧,水是我们的媒人,水是我们的庄稼地,是我们的父母。长盛嘴上答应了,但许多个早晨,天麻麻亮,他就会来到淦昌的店里坐下,揭开淦昌早早给他泡好茶的杯盖,续上热水,两人说话或沉默,身外的江水一年又一年地淌着,身体里的河流也一日复一日地流着,把他们带到接近古稀的渡口。
那一夜的风,神秘地掳走了他们身体的某种物质,长盛和黄桃也没生养,就像他和萍如一样。萍如是那年大水时飘来的女子,相伴几十年后,在不明病症的折磨下,她又跳进了江水里,不明去向。
长盛正在跟千寻说话,他的脸上道道风刀霜剑,却笑得腼腆如青涩的孩子。这世界是有神秘之光的,正是它引导着许多奔赴和离开。昨晚十点,姜长盛起了来见自己的念头时,他正在河南嘴,看着泊在岸边的渔火,想着他们几十年相伴喝茶的时光。
长盛离开大通并非仅仅因为葬父和鹊江休渔,更多是因为渔民上岸。黄桃说,在陆地上,长盛招呼不来太多的规则,万一她像萍如一样先他而走,他会受苦。她不能让一个肯为她死的男人受苦。
“而且,你看看他的手,像不像鸭蹼?”黄桃咯咯地笑。
还真像。淦昌不禁看看自己的手,短粗厚实,像一把锤子。他想起北辰细长的手指,耳边响起巫师姜氏的话:那是一双拣选万物的手啊!可是,他还是被谁轻轻拈起,扔进了自己的鱼篓。
六
北辰是在某一个晚上走的。据目击的扳罾人说,他看到他跳进江水里,鱼一样游走了。北辰的娘当天就疯了,也跳进了水里。姜长盛的侉子爹捞了三天三夜,顺流过了荻港,进了芜湖,尸首也没捞到。
北辰离开大通是因为一罐铜钱,那是四十多年的事了。他们再加上黄桃,一共五人在天主教堂的瓦砾中抓蛐蛐时,云昌发现了一个未开封的罐子,打开后竟是一罐子铜钱。北辰要求云昌按照大通的规矩把它重新埋下,第三天再来,若是还在,那么这就是无主之物,才能拿回去。第三天来时,罐子还在,铜钱却一个不剩了。
“如果在你们五个人中选一个,最可能是谁?”云昌爹问。
他们四个都低着头,却又偷偷扭头看向北辰。他们轻微的动作泄露了自己的内心,北辰走后,几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原谅自己。
所有人心中怀疑的箭头都指向了北辰,即使惨案发生后,人们依然怀疑。云昌爹曾经想请姜氏施法,看看那三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被她拒绝了。她睁着死鱼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遍地痕迹,遍地痕迹啊!你到人心中去找吧!”
街上渐渐喧哗起来,旅游团来了。
“这几天晚上,天天梦见北辰。他对我笑,怪我们怎么不去照螃蟹,说他能看得到我们的手电光。他还给我示范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手,还是四十年前一样,那只螃蟹使劲够着他的手,怎么也咬不到。”
“他爷爷九十二了,才去的医院,怕是不行了。”淦昌说。
“我爸放不下,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想你们。”千寻笑道。
“或许他也跟我一样,正在南下的船上呢!”长盛笑道。
“要是这样多好啊!”每次想起北辰,淦昌的心里都是江雾、烟波,总看不到北辰确切的形象。
正说着,姜氏走过来了,她的腰弓得就像一截犁辕,一路走就像一路犁开板结的时间。她也是湖北人,没人知道她确切的年龄,她既没有亲戚,也没有身份证户口本,她是某一年某一天从江上的一块竹排上走下来来到大通的。
她来到木匠店前时,淦昌已经出来了,赶忙扶着她,问她要什么。姜氏说:“淦昌啊,你给我打一口棺材吧,我在人世的时间不长了。萍如是个好女子,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以后再也没有替你问话带话的人了。”
大通早已取消土葬了,但淦昌还是答应了。他不想说一些长命百岁的话,只让她告诉萍如,在那边有合适的人,就一起过日子吧。
姜氏深深地看着他说:“我会这么说的。”
“还有,如果见到北辰,”淦昌想了想,说,“你告诉他,铜钱是我拿的,让他早点回来吧!”
“钱不是你拿的。他也不会信的。”她慢慢地走了。
虽然街道和文旅委再三反对,淦昌还是在店里抡起斧子,轰轰的打着棺材。棺材打好的那天,许多老人都馋巴巴地过来看。柏木,红漆,前宽后窄,结实秀气,敲起来还有铁一样的声音。旁边还有一个结实的铁手柄,可以摇开盖子,里面对应处,也有一个。它严丝合缝,简直像一个魔盒或潜水艇。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棺材,用尽了淦昌一生的手艺。
取棺材的那天,大通旅游部门拒绝了所有的游客到访。那天阳光是深秋少有的好,姜氏请了四个年轻人过来抬,她自己也过来,要对淦昌面谢。她伸出手去,说,淦昌你看我的手心。
手心里一片空白,就像光洁的磨刀石。
“河流和星星都走光了,我也该走了。”
棺材她让抬到江边。她说这是她用来祭神的,但是事实似乎不是这样。有一天有人看见她把棺材推进了水里,自己摇开盖子进去,顺水而去了。但据水上消防部门确认,从鹊江到荻港到芜湖甚至到上海,皆无它的踪影。
这是一个疑案,但是我相信不就就会被忘了。世上每天要发生太多的事情,就像淦昌,他真的听了劝,打算离开了。你再去大通,虽然整条街依然都在喝茶,吃着大通三茶点,但他恐怕已经走了,你恐怕见不到他了。
作者简介
董改正,1975年生,安徽铜陵人,安徽省作协会员。2013年从事文学创作,多散文,崇尚平远冲淡的风格。有若干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红豆》、《青春》、《海燕》等国内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