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1-26 来源:《作家文荟》2017年第1期 作者:崔国发
我与诗人程绿叶并未谋面,但多年以前,就读过她为数不少的散文诗。知道她2001年参加过首届全国散文诗笔会,来自名闻遐迩的文都桐城。这些年来,她在《人民文学》《诗刊》《诗歌月刊》《安徽文学》等各大报刊发表过大量作品,并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安徽文学五十年》等多种文集,2001年,她出版了个人散文诗集《指纹上的玫瑰》,成为散文诗群英谱上真愫独标、芳菲弥漫、神采飞扬、粲然绽放的花朵。啊,绿叶上的红花,藏着太多的爱的秘密,包孕着太多的情感的鲜蕊,婆娑着太多的人生的景致。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剪一段爱的时光,她带给我们的,则是一种经验与情绪进入意境的灵魂的激荡,一种升华了的意识的惊跳,一种发乎内心的、情意的释放与净化。“我把玫瑰种在心上。用最好的时光浇灌,用最深的情爱供养。把最美的笑容刻在骨头上,不允许在时光里独自老去。让芳香醉倒路人,让仪态倾国再倾城。/玫瑰的花园,没有血腥杀戮;没有名利界域;没有尊卑贵贱。/长廊的思念和月下的缠绵,都是超越生死的诱惑。让人忘记饥饿,忘记时光。/每一次的抚摸,每一次的亲吻,都可以让生命来一次绽放,多一种温柔。”(《时光里的玫瑰》),诗人追觅时光里的玫瑰,物我亲和,情移心随,通过抒情主体的心象即玫瑰的花园里,“没有血腥杀戮;没有名利界域;没有尊卑贵贱”,对作为“玫瑰”的物象(客体)的潜入和渗透,由此激发起诗人对内在体验与人生理想更为深邃的联想与思考,何不对玫瑰多一份“浇灌”与“供养”,多一次“抚摸”与“亲吻”,从而感受到人间“最深的情爱”与“温柔”,感受到生命的“缠绵”与“诱惑”,乃是一种芬芳醉人、倾国倾城的“情爱”啊!这是一个使“时光里的玫瑰”有情化与审美化的过程,一种使诗人的心灵腾娜多姿地潜入物象而亲密无间的境阈,贯穿于诗里行间对生活与生命的深切渴求和深心感悟,是充分“我化”的玫瑰所体现出的人性、人本、人格的形态。然而世界并非皆如人所愿,生活也不都是花好月圆,玫瑰也并非只是“绽放”而不“凋谢”--“直到,尘世的唯美被岁月的风雨无情的抖落,我在玫瑰的凋零中跌倒,伤得体无完肤。/ 流言撕扯生活,承诺贬值;灵魂孤独,在残酷的泥泞中挣扎,在凄风苦雨中飘摇。/相思,仍是上瘾的毒药。在每个日落时分开始癫狂。/颤抖的风,流出的血,带着海的味道,充斥着无助的夜。星光迷茫,泪眼婆娑。/一片片,一片片,落我心上。压痛了大地。/凋谢了时光,苍老了岁月。/那么多,那么多/暗伤。”诗人在这里用了“抖落”、“凋零”、“撕扯”、“挣扎”、“飘摇”、“癫狂”、“颤抖”、“压痛”等一连串动词,竭力表现生命之不可承受之“痛”,玫瑰之不可疗医之“伤”,与诗人在本章题记所写的“刺比箭镞锋利,划伤了手指。玫瑰的温润,淡忘了血的鲜艳”相呼应,诗人的大脑与心灵霎时被纷呈沓至的生活图式所激活与所震颤,情与物的相契,心态与物态也造成了即兴式的对应,“爱”与“痛”有时竟相伴相生,诚如黑格尔所说:“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痛苦总不失为美。”(黑格尔:《美学》第3卷上册,第390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人生体验的丰富性与情感向度的丰富性,由此可见一斑。放与净化。
程绿叶的散文诗,便是这样的充满了丰富而自明的生命体验与情感体验。她的这种个我的亲历与体验,真实而自然地切入时光的迹象之中,融汇本然活跃的诗性与情感,于亲情型认同的兴辞中,辐射着温暖与百感交集的“爱”与“痛”。诗人的这种情感体验,既非内在的原始体验,亦非简单的情绪反映,乃是虽源自日常的、直接的、实在的经验却又超越自我经验的、带有主体心灵色彩的审美化了的经验,是诉诸生动活泼的情感表现符号的动态体验形式。“两瓷相撞,仍能发出回声的是上好的。能够相互仰慕的是更好的”、“我怀抱温暖的瓷。春风荡漾。”(《与瓷》),在这里,诗性体验与情感体验所指向的是“相互仰慕”的爱与“春风荡漾”的情,但与此同时,诗人的情思所萦,又情不自禁地向深层感悟递进,那“浴火重生”的痛,“破碎之后,鲜血会浸染每一块碎片。山河,也就不可能完整。”(同上),由瓷碎而伤情,审美主体体验到的爱与痛,负载着人类心灵的共感,二元对立的体味因为事物的复杂性而相互交织,爱与痛的逆差,或许更能使诗人直面世相、心相与人生的本相。因此,当诗人在写“小雪”的时候,由感知的唤醒,到情思的激活,再到意识的畅通,均用诗意的语言表达了“妙曼”的美与“擦肩的裂痕”同在,以及爱与痛的“二律背反”:“雪花飘落的样子其实很美,把雨的苦浓缩成纯洁。妙曼的跳动在天空的舞台,呈现生命的坚强和无邪的天真。高过纠缠的离别承受着擦肩的裂痕,也是这个季节的风景。”(《小雪》),现实世界的深邃与繁富,原来是如此的真实,散文诗作品中也因为有了如此丰沛而非单一的情感,可以使它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恰如著名诗评家杨匡汉所说的这样:“在一个深刻的诗人那里,以‘泪神’的形态体验现实与人生,视痛苦为诗情的一个源泉,体现‘从痛苦走向欢乐’的悲壮、圣洁的力量,应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种诗性体验方式。”(杨匡汉:《中国新诗学》,第63页,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为此,诗人绿叶在《我不能,总在风的路口低着头》中这样写道:“不要因为拒绝皱纹而逃避成长。每一道雕刻,都是岁月的封赏;都是天边最美的云彩。堆积着威严和果敢。不要担心离别就抵制爱情。相负了浪花和石头;相负了那宁死不屈的夜莺和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是的,我们不能在风的路口低头,风吹来的有时是春意盎然,有时或许也寒冷刺骨;就像皱纹的“雕刻”,既意味着衰老,也体现着成熟。从心灵的血脉中流淌出来的,不只是“甘泉”,也有“苦汁”,“爱”与“痛”成为诗意的存在和诗性的把握世界之“两翼”。
我以为,正是因为绿叶散文诗的这种“情感复调”,才使得她的创作葆有了艺术的活力。世界有着难以窥透的纷杂性,体验与生命具有同构共生性,生命对此的体验,当然也必须呈现出这样的爱与痛的“复调”。著名评论家王岳川先生说:“体验以其突如其来的力量切入我们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的节奏。正是这一刹那,人唤醒了自我的真血性、真情怀,超越了人生中的凄迷和狂妄,而示出与本真觌面的整体震颤。”(王岳川:《艺术本体论》第162页,三联书店1994年版),诗评家陈仲义也说:“生命以自身的裸裎、原生、本真获得真实的肯定,并通过诗性的表达进入审美,人生得以获得新的命名与重构。”(见《诗探索》1998年第4期)。因此,诗人绿叶“坐在故乡的草垛里”,看见“一只眷念草垛的猫,正享受着故乡的阳光。暖暖的,心很安稳”,面对此情此景,灵魂便有了依托,她于是不再去理会别人会怎么说,“说我堕落也好,说我失败也好,或说我正在疗伤也行。我就是喜欢这种姿势的生存。昨天的辉煌已抵不了今日的灰暗;远去的狗叫不出以往的亲切;河山与岸,超速后退。”(《坐在故乡的草垛里》);抒情主人公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空谷,依在秋风里发呆。/浅浅的笑,酸酸的痛;寂寞和拥有,都是苍茫的沙漠。叶落花残,云蒸霞蔚,都是红尘事。”(《依着秋风发呆》),笑与痛、寂寞与拥有--复调的情感沉浸其中,在生存世界的所有诸如苍茫的沙漠、叶落花残、云蒸霞蔚的不完满、沉浮、失落甚至是“被刺穿过的伤口,仍在流血”的困厄与灾难中,“与远不可及的真实意义相遇。”(伽达默尔语);即使是在抒写亲情与乡情之作中,诗人也作如此真实的情感体验,有时爱与痛几乎同时作用于抒情主体,“在故乡暖暖的牵挂里,怀念母亲的怀抱。开始理解严父的鞭痕,无数次扬起又落下的爱。/一份真实是多么的重要,一个人或一个人的一生。/生于桐城,长于桐城。也许,在某一年的春光或秋风里,凋零。在桐城的山间或湖畔,或随欢快的溪水奔流,追随我未能追随的远方。/都在这里。我感恩的故乡,一根紧紧系住我的红线。”(《桐城,我一直都在》),故乡以及故乡的亲人之于诗人是与生俱来的“生命共同体”,那里有着太多太多的生命的苦乐与生活的冷暖,甚至于连严父的“鞭痕”,让自己领受“疼痛”的同时,也折射出一种“真爱”--严是爱、松是害--爱与痛有时是相辅相成的,诗人在此展示的是更为本然的生命样相,生命因返回本源与追忆童年的体验与亲历中上升为一种“思”,花开花谢,春去秋来,都是一种人生。“剪一段如莲的时光,与谁轻唱?/那棵划满伤痕的树,不知何时,已在心上茂盛起来。绿荫华盖,青翠欲滴。白色的小花,梦一样缀满枝头。虽然,迟于季节,但并不失一份绝伦的美。那份无与替代的坚持,难道不为之感动吗?融化了冰山,让岁月流火。/琵琶轻弹的夜,心头漾过痛,也漾过幸福。”(《坐在七月的时光里》),当“痛”与“幸福”在诗人的心头荡漾,你是否会在梦与醒、美与丑、冰与火的煎熬、缠绕与旋转中,体认到人生的双重面相?
程绿叶的散文诗,在生命诗学的语境里,艺术地记录了她丰富而独特的经验,一扫当下一些女性散文诗人书写中习见的矫揉与脂粉之气,注重个我经验与繁复情愫的类群升华,穿过时光的缝隙,对心灵世界中的爱与痛,有着深切地感兴与体认。她的这些带有人性与情感体温的文字,与那丰盈的直觉,于朴素的布帛上,不事修饰,不必炫技,即可为我们剪裁与缝纫一件件精神的衣缕。
2016年1月15日,写于洗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