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2-09 来源:《作家文荟》2017年第5期 作者:洪放
农历乙未羊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早晨,淮河边上起了大雾。
大雾笼罩着北边的平原,而南边的丘陵岗地,还处在朦胧的晨曦之中。淮河两岸,静得如同一只张开的大蚌。河流从蚌的中间流过。而蚌却因为这条河流,南北呈现了不同的地貌与物候。南边,连绵的山地,庄子依着地形,错落有致。北边,平原辽阔,庄子都建在台地之上,因为缺少起伏,所以很多庄子都被掩映在树木与地平线之下。
唯一相同的,就是淮河,就是淮河水。
淮河流到豫皖交界处,渐渐地开始奔涌浩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河水也不再像上游那样清亮,而是变得泛黄、浑浊,并且被无数的漩涡所裹挟。
作为一个一辈子生长在淮河边上的人,成约之自然懂得这些。其实,他就生活在这只巨大的蚌里。此刻,他朝着不远处的淮河哈了口气,气息里就有淮河的黄土味。
今年冬至,成约之要办一件大事。
早在二十四年前,成约之六十岁时,他就在心里许下了这个愿望——他要活到农历乙未的冬至。那时候,他应该是八十四岁了。
果然,他就真的活到了八十四岁。
昨天黄昏,成约之从床上爬了起来。事实上,他现在主要的活动都在床上。自从七十八岁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下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常年在床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在床上看电视,听戏文,也翻翻那些他早已看不清楚的老古书。
书页泛黄,犹如淮河的流水。有时,翻着翻着,书面就碎了,就从床上飘起来。等到他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捉住时,书页早落到了床下。他也不再管。这些泛黄的老古书,命里注定是只能存到他这一代的。这些年,除了他,不曾再有人读过。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成约之是淮河边上儿孙满堂的人。
儿孙满堂,他就有了资本。虽然五个娃当中,有三个进了城里,不在身边上,但逢上大节,他们还都得乖乖地回到淮河边上。成家台子,埋过他们的胞衣罐,他们敢不回来?
台子上的人都说成约之是个有福的人。庄子里这些年人越来越稀了,烟囱里冒出的烟越来越淡。成约之家却还是有一儿一女守在庄子里。早有吃的,晚有喝的。碰着月亮上山,还有人陪着说话的。日头好时,儿子女儿会推着他到淮河边上转转。他看得最多的还是淮河水。他能说出淮河水里哪个漩涡没了,又新添了哪个漩涡。儿子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儿子白胡子比他的还长。儿子说:爹,你都数了一辈子漩涡了,数清一共多少了么?
十万九千九。他答得干脆,且不容置疑。
儿子笑着,说:反正没人数过。就你说的吧!
这些都是今年春上以前的事了。
去年甲午马年,成约之一年都不太安生。春上时肺部感染,咳嗽了三个多月。到了秋天,又生了痢疾,吃了就拉,弄得儿子和女儿轮流守着给他换衣。入了冬,才算缓了过来。但他心里却有了异样。他让儿子对着老古书,算了一卦。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可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说破。他希望是他自己。八十多的人了,捱在这人世间,早一天走,迟一天走,本无区别。
然而,事情还是磨针般,一下子刺进了成约之的心。今年清明刚过,儿子突然就没了。
六十岁的大儿子是在陪成约之说话时,头一歪就走了的。成约之喊了儿子几声,儿子眼睛泛白,看着他。他伸出手在儿子的人中上掐着。儿子摇摇头。成约之赶紧拿起床头的电话,拔了个2。2是女儿家的电话。等女儿赶来,儿子已经没气了。
也好。在那边等了三十多年的老伴,这会儿有了伴了。
办完大儿子的丧事,成约之跟另外四个儿女说:今年羊年,冬至,你们都得回来。
儿女们说:那要是有事呢?
没得理由。回来!成约之斜倚在床头上,说:到时候给我扎张竹床。
大女儿问:竹床?要哪干嘛?
成约之皱了下眉,说:你们别问。扎就是了。
竹床就放在堂屋里。新鲜的竹子,还散发着清香。
成约之从床上坐起来,朝里屋喊了两声。二儿子趿拉着鞋出来了。成约之道:该动身了。
二儿子说:这么早?
成约之没应。二儿子又进了屋,喊小儿子。等着小儿子起来,两个女儿也到了。成约之瞥了眼四个儿女,说:都安排好了吧?得要大半晌工夫的。
都安排好了。四个人都答。
那就动身吧!成约之又耸了耸身子,他的没有知觉的双腿,被他拖着向床边跑。二儿子上来扶住他,女儿又替他加了件袄子。大家几乎是半抱半搀地将成约之移到了竹床上。也就这半抱半搀,他们才知道:八十四岁的老父亲,轻得还没他的年龄重了。淮河岸边都传说:人老了,会越来越轻,最后就成了尘土。看来还真的有道理呢。
二儿子和小儿子抬着竹床,出了门,大雾就扑了上来。成约之说:好大的雾呢?民国37年,那年冬至也是大雾,结果第二年夏天,淮河发了大洪水。那年的淮河水大啊!整个淮河两岸就没留一处庄台。
那是。二儿子附和着。
成约之说:就在那年大水后,我从淮河的南边逃到了北边。
女儿说:要是在南边多好,没得水淹。北边能跑马,水就欺它。
都一样。北边水淹,南边地贫。人,总得过活呢。要过活,还管北边南边?成约之思维清楚得很。他用手招了招大雾,说:沿坝上走!
竹床出了成家台子,又经过种满苦菊花的庄中小径,很快就到了淮河坝上。四处没有人声,唯有淮河水在大雾之中,静静流淌。
成约之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说:靠老鸦窝那边的那个漩涡不见了。大概是被黄泥给塞住了。
淮河四季流沙,被水带下来的黄泥,流着流着,流困乏了,就停下来。停下来的黄泥,往往就找了个漩涡,拼着命塞进去。漩涡便没了,若干年后,黄泥越积越多,往往就成了河中的泥墩子。泥墩子再往下长,就成了淮河上那些巴掌大的岛。成约之眼神混浊,但看老鸦窝那边的大柳树,还是能看出一团漆黑的影子。他又道:五九年吧,河南边的庄二先生就从那地方跳下河的。后来一直没捞着。恐怕也是塞在那漩涡里了?
小儿子问了句:庄二先生不是您的师父么?
那是。我第一次跟庄台地上的寺庙打交道,就是跟着老先生。可惜了。老先生那一手老活,还有一手好字,甚至还有一嘴巴的好笑话……
其实,这四个儿女中,没有一个记得庄二先生。只有大女儿是在庄二先生跳进淮河的头一年出世的。庄二先生跳进淮河时,那几年淮河两岸倒是少有的丰收年景。可是人事却不顺畅。
不过,都远了。成约之在竹床上叹了口气,命令二儿子:到柳台子上去。
竹床就斜下了淮河大坝,在平原上走了约莫半里地。虽说老头子轻得不比他的年龄,但对于现在基本不肩扛背驮的两个儿子来说,抬了这快一小时,也着实是肩酸背疼了。本来,竹床扎好后,成约之跟儿女们说要坐着竹床沿河走一遍时,小女儿还说现在都有车子,坐车子走吧,既快又舒服。老头子坚决不依。老头子说:那铁皮包着的车子,沾不到河水气。
儿子们换了次肩,好在柳台子眼瞅着就到了。柳台子从前有一大片房子,青砖黑瓦。台地也高,比一般人家的台地高出半丈。这里从前是祠堂,再后来是小学。再后来,就没了。但孩子们都记得。四个人都在那小学里读过书。小学门前那棵巨大的柳树,跟老鸦窝那棵差不多在。庄子里的人都说,这两棵树一公一母,一个在台子上,一个在河里,相望相守。一个是地公,一个是河母呢!
竹床停了。成约之眼神急切地逡巡着整个柳台子。如今这里是一片蒿草。三两尺高的蓼子,到了冬至也不凋落。更高些的构树,叶片厚得像件古朝的袄子。他又让儿子们抬着竹床往蒿草丛里走了一段。蒿草划着衣衫,好在冬天穿得厚实,但被折断的荒草,依然散发出酸甜的气味。
成约之说:就这。
大女儿问:就这?这里什么也没嘛!
成约之又道:就这。没了。
二儿子想了想,说:我好像记得,从这再西三四丈路,应该是小学的大门。
小儿子道:是大门。春天的时候,我回来时专门来过。门墩子还在。他又问老人:您是要看那校门墩子吧?
不是。走吧!成约之闭了眼睛。
小女儿嘟哝着:这个不是。那看啥呢?看这满野里的蒿草?
一阵风过,蒿草丛里竟有了蟋蟀声。大概是被惊扰了,蟋蟀叫声有些急促。成约之又叹了口气,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回,真的是入我床下了。入我床下了啊!
说着,一片雾气挂到了他的稀疏的眉毛上,竟慢慢地凝成了白色。
台子,就是庄子。淮河西边,叫台子。东边,叫郢。
竹床过了淮河桥。如今,淮河上有多少桥,没人数得清。往昔,河里到处都是船。一半运货,一半载人。现在,船都是只运货了。人都是过桥走。桥有水泥桥,有钢筋桥,有斜拉桥,有拱桥。桥将河的两岸联了起来,却将也将淮河这只大蚌,本来分明的脉络,弄得有些含混了。
庄大郢子就在桥边上。
劈头就是一座浅岗,满岗的杂树,满地的落叶。现在,竹床被抬在二儿子和大女儿的肩头上。小儿子肩膀疼得受不了,小女儿又得惯着,只好两个大的多担待。踩着落叶,居然一点声息也没有。落叶太厚了。
成约之努力地瞪着眼睛,竹床转过浅岗,是一片小池塘。成约之说:塘里没水了。塘也快没了。
确实,这片池塘四周明显地被泥淤得越发狭小。在平原上,很少有池塘,都是沟,一条一条的,引淮河水。而在这边的丘岗地带,池塘如同一只只扣在地上的小碗,盛放着平时的雨水和从河里引来的流水。这些水一方面可以灌溉,一方面用于人畜饮用。不过,这些年郢子里也都通上自来水了,这些小碗就跟那些被留在庄子里的小媳妇一样,慢慢地就人老珠黄了。
二儿子问:爹,是要去看老屋基么?
不去!
哪?
往南。出了郢子,再往南。
小女儿抬头看了看天,大雾开始渐渐散了。只是并没有日头。今天是个阴天。她向南望了望,说:出了郢子向南,再向南,那可是到了济河那边了。
成约之没应答。
四个儿女都不再说话。抬着竹床的,肩上疼,不想说话。没抬竹床的,弄不清楚老头子的心思,也不敢多说。一乘竹床,五个人,行进在郢子里。
屋是一处一处的,门却大都上着锁。这不奇怪,淮河两岸现在都这样。有些锁一上就是三五年,生了锈,逢上落雨,锈水直往门缝里渗。有时弄得门前一大片锈斑。这些锈水还流到门前的田地里,流着淌着,田地里便慢慢生出一层薄薄有浅红色,一块一块的,就如同被掩盖了的陈年伤疤。
成约之说:停。
一座小丘。满丘的树。小儿子问:这是?
成约之这回说话了:庄二先生的墓。
小女儿有点吃惊,她顺着小丘走了圈,只见树和杂草,并不见墓,更没碑。她回头来问道:这是庄二先生的墓?就是您的师父的墓?不是说他老先生塞了淮河的漩涡吗?
这是衣冠墓。里面不过多放了两样东西,一是罗盘,一是墨线。本来还有一样,我给讨回来了。就是那把刀。成约之让二儿子将竹床放下,又让两个儿子扶着自己走到小丘的正前方。他看着小丘中间的乌桕树,猛地往下一跪。小儿子道:爹,你这是?
你们也跪下。给庄二先生叩个头。
四个儿女也都跪下。庄约之先叩头,其余人跟着叩头。叩完后,庄约之说:你们哪是叩头?不成样子。以后,我百年了,你们不要再给我叩头了。
二儿子忙道:爹,叩头就是个心意。您老百年后,我们不仅要叩,还得多叩些。
庄约之不说话。起了身,却站不起来。大家扶着,上了竹床。他指着更南边的一大块空地。竹床便向着那空地抬了过去。
确实是一大块空地。不过也不能说算空。因为都是草,都是蓼子,都是小杂树。不过,这块地正对着淮河,地势也比周边稍稍高一些。在淮河东边,这是相对宽敞的地方。成约之的竹床绕着空地转了一圈。临离开时,他不知怎么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竟然看见地头上半块青砖。他赶紧嚷道:快,快!捡起来,捡起来!
大女儿问:啥呢?
砖。青砖!成约之声音更大了。
大女儿扫了扫周围,她看见一只死鸟,还有一根尺把长的枯骨头,就是不见青砖。其它三个儿女也睁大眼睛瞄着,终于,小儿子看见了。他用手指给大女儿。大女儿上前捡了青砖。砖因为久没沾雨,有些枯涩。砖面上还生了些发黄的青苔。
成约之拿了砖,看了又看,然后贴在左脸上。砖冰凉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民国三十七年。那年淮河洪水咆哮了整整一季,等水走了,两岸都是淤泥。庄二先生就在那年冬至收了成约之为徒,带着他就在眼前的空地上建了一座河神庙。
这是成约之一生建的第一座庙。
如今只剩这块青砖了。成约之想流泪,却没泪。
庄大郢子退到了身后。不远处,淮河水似乎立了起来,然后又陡然落下。落下的淮河水,静静的,而一个花甲子的时光,还抵不过河中的一粒沙。
竹床在淮河两岸行走。
它游动的路线,跟淮河的水流一样,东奔西突。然而,你倘若再将这路线串连起来,竟然成为了巨蚌上的纹路,或者是一匹正蛰伏着的卦象。甚至,是无数人的行脚,歌谣,一张张模糊又模糊了的面影……
农历十一月十二。冬至。
成约之怀里还揣着三个米粑。他没吃,只是坐在竹床上时,他细细地将米粑掰碎了。碎了的米粑被他小心地洒在沿途的路上。粑魂,这是淮河两岸的老古法。他并不看重。他只觉得这细碎的米粑,就像他的一声声招呼,来得亲切,贴心,走骨。
……日将中天。一大上午,四个儿女不知换了多少次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来来回回地过河,就有七八趟了。
只有小儿子记着。他记着老头子让竹床停下的次数。到现在,一共是四十九次。
其中老头子下了竹床说话的唯一的一次,是在庄二先生的墓前。其余的四十八次,老头子都只是坐在竹床上,而且这四十八次停下的地方,都是空地。老头子看着,听着,有时闭着眼,好像在回想。老头子让儿女们捡了一大堆小物件。有青砖,有残破的佛像的断手,有生锈的油灯罩子,还有一只住满了蚂蚁的木鱼……现在,小女儿就提着这些物件,渐渐地,就沉了。
小女儿问:还要去哪呢?真的走不动了。
成约之哼了声。
二儿子接了话:难得爹出来,就依着爹,慢慢走吧。不过,肩膀倒是真的受不了了。眼看着也大中午了。
成约之又哼了声。
大女儿换了次肩,回头望着成约之,说:爹,您也别老是哼。给我们个准信儿,还得走多少路呢?
这回,成约之连哼都不哼了。
四个儿女也都不再作声。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虽然是冬至日,风也有些小割人,可是油油的细汗,也开始爬上抬竹床人的额头了。二儿子一直抬在后面,更加吃力。他抬手擦了把汗,本来是大阴天的,日头却出来了。日头也没那么明晃,但直直地照着,也怪晒人。
远处传来唢呐声。
笔直直的唢呐声,炸爆竹似的,横冲直撞。成约之竖起耳朵。八十四岁了,但耳朵还行。不过他却真真切切地听不出来这唢呐声吹的是啥调。
小儿子和小女儿听得出来。刚才吹的是《走进新时代》,正在吹的是《父亲》。吹这些歌子,就是丧事,也叫白喜事。早些年,淮河岸边唢呐声是天天不断。红白喜事都用唢呐,孩子满月老人做寿,也吹唢呐;队里开会,文娱表演,更吹唢呐;唢呐就挂在嘴唇上,就怕你找不着由头。哪怕是针鼻子大的小由头,也能吹得惊天动地。
当然,还有花鼓。
但现在,只有唢呐声,裂帛般直劈过来。成约之将耳朵收了起来。他不喜欢如今这唢呐声,五年前,他七十九,做八十大寿。他对五个儿女说:以后不要请唢呐班子,请了,我生气。
那就不请了呗。可是不请不热闹。家里也只有小女儿敢这样和老头子说话。
成约之当时泯了口酒。等酒全部下到了肚子里,他才开口:热闹了一辈子,该安静了!
那也是。当时还在的大儿子附和着。
一晃,这又都五年了。大儿子走在成约之的前头了。大儿子的丧事上也没用唢呐,成约之望着棺材抬出了门前场子,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哇哇”地哭了两声。他哭不出更大的声音了,这一生,他见过了太多的生死,现在是跟淮河一样,静静的时候了。
竹床下了淮河大坝,又是大平原,路悬着,田地里麦子有尺把来高。一辆小车停在路边,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打电话。而再往前走,大家就看见一层飞起的明黄的檐角了。
小儿子有些兴奋。
小儿子往前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说:在那庄子后面,估计是座大庙。
应该是吧!大儿子气息没早晨那样饱满了。
成约之没睁眼。这一路上,他很少睁眼。他的心在看着,眼睛就可有可无。他当然听见了小儿子的话。他心里一动,大庙?过了这个庄子,有大庙?前面的庄子应该叫孟庄。他最后一次到孟庄,是他六十一岁那年。那是一九九四年。那年冬至,他将孟庄北头因会寺的正梁端端正正地架了起来,八十一天后,因会寺落成。他回到老家,从此再没出过山。
竹床绕过小车,沿着悬着的道路进了庄子。庄子如同陶罐,闷声闷气。
成约之还有些记得这庄子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庄头一棵古怪的大树,到秋天结红色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庄子里人说这树叫喜树。
喜树。成约之喜欢这个名字,曾建议庄子里的人将因会寺的名字就改成喜寺。庄子里人不同意。庄子里人说:这因会寺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是经过无数次的淮河水的。名字改不得,改了,会动地气。
成约之自然不再强求。淮河岸边都知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大梁、四柱、雕像与门楣上了。
道路穿过庄子。一出庄子,果然是一座大庙。
竹床离这大庙还有百十来米,成约之却喊道:停。停!
大儿子问:咋要停?庙到了。你老一生修庙,不是喜欢年庙吗?
不看了。回头。成约之声音严厉起来。
小儿子说:爹这是咋的了?
小女儿将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说:去看看呗,这一路上还真的没见过一座大庙呢!
不去。回转!成约之再次道,声音里有些颤抖了。
大儿子又擦了把汗,说:那就回转吧!
成约之却又吩咐小女儿:到那边去,给我抓把黄土带着。
小女儿说:黄土?
成约之没回答。小女儿也没等他回答,就跑到大庙那边。足足过了十来分钟,小女儿才回来,手里捧着点黄土,说:庙是大。没人。里面有三个菩萨,丑得很!
黄昏。冬至日将尽。
成约之躺在床上,他在被子底下用十根手指比划着。他渐渐地就比划出了一大串名字——
祈福寺、祈年寺、祈因寺、祈安庙、祈平殿、祈寿庙、祈成庙;
栖水庙、栖岩寺、栖云寺、栖梦庙、栖平寺、栖通寺、栖梦殿;
淮水寺、淮神庙、淮平寺、淮安寺、淮平庙、淮安庙、安澜寺、安澜庙、安水寺、静水寺、平水寺、息水寺、通水寺、会水庙;
大帝庙、地母庙、雷音庵、关公庙、大神庙、海会寺、海通寺、悦神庙、三公庙、祖帝庙、淮神庙、淮母寺、淮安庙;
因会寺、因缘庙、庄公庙、二郎寺、法雨寺、悦音庙、观音堂;
河神观。
一共四十九座。一座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