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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贤庙

发布时间:2018-02-09  来源:原载《上海文学》2017年7期,《中华文学选载》2017年9期和《小说月报》大字版2017年9期选载  作者:季宇




1


吕朗车裂于市,正值京城的七月。

宫廷内外一片葱郁。高大的银杏树和多姿的香樟树毗连成片,满目苍翠,池塘里的荷花已经盛开,和四周的紫荆、芍药和凤仙交相辉相,生机勃勃。午时三刻,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分,悬在空中的太阳喷吐着灼热的气浪,仿佛要把人烤焦似的。吕朗就在时候被推出了午门,他的头和四肢被绑在五辆马车上。行刑的刽子手动作显得有些生疏。这种在春秋战国时普遍使用的极刑已经许多年没有实施了,也许是因为它太过于残忍吧。但是,新登大宝才一年多的小皇帝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突发奇想,竟然下达了车裂的谕旨。

一切准备就序了。小皇帝驾临了刑场。他兴致勃勃地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大臣们肃立于午门四周,脸上一片静默和惶恐。时辰一到,行刑的命令下达了。五辆马车在鞭子的驱赶下,向不同的方向猛烈拉去。吕朗肥胖的身躯腾空而起,发出断裂的声响。那吱嘎吱嘎的响声就像树枝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吕朗的嚎叫划过天际,短促而撕心裂肺。最先拉断的是吕朗的头颅,随着头颅拉出来的是一节细长的颈椎,接着是他的四肢。不一会儿,吕朗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内脏和鲜血溅满了地下的黄土。

大臣们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小皇帝嘻嘻地笑着,连说好玩。他站起身来说,还有人想试试吗。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大臣晕倒了过去。小皇帝开心地笑了。他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要达到的就是这个效果。


2


小皇帝入主大位是去年五月间的事,此时他刚满十六岁。先帝有二十八个皇子,小皇帝是先帝的长子,先帝登基后立为太子,入居东宫。不过,皇太子性情暴躁,行事乖戾,先帝对他并不满意了,他常常当众训斥太子,甚至有了废掉他、另立储君的想法。但是,有大臣加以劝谏,认为立幼废长,于国不利,太子尚幼,应该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先帝这才决定暂缓易储,他想先观察一下再做决定。然而,上天却没有给他机会。一场大病骤然而至,不久先帝便龙御宾天了。

太子顺利地登上了皇位,改年号为永光,这是南朝刘宋王朝的第五任皇帝。小皇帝继位后,他邪恶的天性立即释放出来。如果说,先帝在世时,他还有所收敛的话,那么现在便无所顾忌了。

太子上台后推行了一系列荒唐的法令。他将农田圈起来作为猎场,规定所有的动物都为皇家所有。有人射死一只兔子也要判处死刑。小皇帝还喜欢杀人。他把杀人当作游戏,尝试各种杀人手段来满足他的感官刺激。他的生性相当残暴,杀起人来从不需要任何理由,当然对于那些可能威胁到他皇权的人更是毫不留情。继位没有多久,朝中的重臣就被他杀了不少。先帝遗命的辅政大臣、太宰刘义恭、骠骑大将军柳元景、尚书左仆射颜师伯等先后以谋反遭诛,太尉沈庆之、越骑校尉戴法兴等也相继被赐死。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新安王刘子鸾年方十岁,他也没有放过,令其自裁。因为这个年幼的皇弟曾得先帝宠爱,差一点就取代他被立为太子。

小皇帝心胸狭窄,疑心甚重。他对几个年长的叔叔也不放心,尤其是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佑最为所忌,一律召回京城,囚于宫中,百般凌辱折磨。他还让人在地上挖好坑,扒光他们的衣服,让他们滚在烂泥中,吃喝拉撒全在坑中。如养猪一般,每天拌好杂食,投入木槽,让他们用嘴从木槽中取食,由此供他取乐。

当然,小皇帝最大嗜好还不是杀人和恶作剧。他最喜欢做的事是则是变着花样进行各种淫乱。他的后宫嫔妃无数,仍然满足不了他旺盛的淫欲。有一天,他把山阴公主召进寝宫寻欢作乐。这山阴公主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且早已出阁。但是,小皇帝才不管这些,他把姐姐留在宫,整天厮混。从姐姐身上他找到了极大的乐趣。然而,山阴公主并不满足这些。她对小皇帝说,我与陛下同是千金之体,可陛下后宫佳丽数万,而我只有驸马一人,这太不公平啊。小皇帝一听倒也爽快,赐其男宠三十余人。但赐过以后,又有些后悔了,因为他不可能与众多男宠共享一个女人。

那段时间,小皇帝的心情变得很不好。后宫美女如云,却个个不如他的意。他兴趣怎么也打不起来了,常常疲软不举。尽管太医进了许多壮阳的汤药,情况并无改善。小皇帝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无缘无故地就会杀人。直到有一天她想到了另一个公主,这才重新唤起了他变态的癖好。

他下令把这个公主召进宫来,迫不及待地与其交媾。公主碍于伦理,开始还有些推让,但小皇帝的旨意岂容抗拒?淫性大发之后,小皇帝重新找回了快感。这个快感比他从他姐姐身上得到的更加强烈。小皇帝开始迷恋这个公主了。他不准她再离开自己。可公主已经有了丈夫,但这难不倒小皇帝,他对外谎称公主病逝,并把一个丫环的尸体装在棺材中送给了公主的丈夫。这个公主就是新蔡公主,小皇帝的姑姑。后来小皇帝还想把她立为皇后,不过这件事太过荒唐,就连新蔡公主本人都觉得辈分不对,加以拒绝。

为了达到淫乐的目的,他还经常让宫女裸体追逐,并让左右侍从当众加以奸淫,供其观赏。有一次,他还把妃子、公主召集起来,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奸淫取乐。他的叔叔、南平王刘铄的妻子拒不从命,小皇帝便杀了她的三个女儿。他还让人当众奸淫他的叔叔、建安王刘休仁的生母。

如此狂悖荒谬简直到了灭绝人伦的地步。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可谁要敢于劝谏,轻则鞭打,重则杀头。于是,举朝惶恐,无人敢言。

然而,即便如此,仍有不怕死的。

这人就是御史中丞吕朗。


3


吕朗乃前朝老臣。小皇帝登基时,他丁母忧回家居丧守制。守制期间,虽然不问朝中之事,但小皇帝的种种荒唐行径还是不断地传进他的耳中。吏部尚书蔡兴宗与吕朗同为老臣,有一天前来拜访,就对他说起在登基仪式上,他手捧印玺准备交给小皇帝,可小皇帝却倨傲不恭,而且先帝驾崩他也没有丝毫悲伤的表情。他对吕朗说,昔日鲁襄公死后,传位昭公,可昭公毫无悲戚之情。叔孙便说,是人也,居丧而不哀,不合法度。不合法度之人,很少没有灾难的。如今圣上如此,家国之祸恐怕不远了。说完满面忧思,不住摇头叹息。

后来,又有人来探望吕朗,说起皇太后病重,可小皇帝光顾着淫乐,也不去看望。太后派人去叫他,可他却说,病人的房里鬼很多的,朕如何去得?气得太后让人取刀来,要剖开自己的肚子,看看自己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孽种。

当然,小皇帝悖逆不道之事还不止这些。他令人在太庙为列祖绘像。画像中有高祖、太祖和世祖。像绘成之后,小皇帝亲临御览。他指着高祖的像说,这是个大英雄,曾灭了好几个天子。又指着太祖的像说,他长得也不丑,但晚年被儿子砍了头。轮到世祖像时,这是他的生父,可一想到先帝在世时常常训斥他,还打算废掉他另立太子,于是气不打不一处,当即说,这家伙是个酒糟鼻,怎么没有画上去?并叫来画工,让他们马上把酒糟鼻补画上去。如此不孝,简直逆天背祖!

吕朗耳闻这一切,心焦如焚,但守制期间,无法入朝,只能干着急。当年先帝商讨易储时,吕朗是极力反对者之一。他认为太子虽然顽劣,但其年幼,是可以改变的。但现在看来他的想法完全错了。

这时,他想到了同僚袁顗。当年,和吕朗一样,袁顗也是极力反对易储的。袁顗对先帝说,太子好学,每天都在进步,怎么能因为他有了一些过错就废掉他呢?正是在他和吕朗的极力劝谏下,太子的地位才保全下来。如今,袁顗官居尚书,身居要职,别人不敢说话,他应该站出来劝劝小皇帝。

他让人带信去了袁府。这个带信的人名叫邹义安,是吕朗的弟子,年仅二十一岁,那时尚未入仕,布衣而已。他把吕朗的话传达给了袁顗。袁顗一听便连连摇头,说事不可为,休也。其实,袁顗对于当初保全太子,也感到后悔了,甚至责怪自己瞎了眼。虽然,小皇帝继位后,袁顗一度受到重用,由侍中升任尚书,但很快便受到小皇帝的猜疑。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多言?此后不久,为了避祸,他又煞费苦心地请求辞去朝中显职,主动要求外放雍州。这个请求获准后,他如释重负,马上离开了京城。袁顗的舅舅蔡兴宗,精通天象,劝他不要去,因为从天像上看,雍州有凶,不可去。可袁顗此时保命要紧,已顾不得许多了,他说哪怕是虎口,也比呆在京城强。因为一旦小皇帝要杀他,想跑就来不及了。何况天像也不是处处都能应验的。

袁顗走了,朝中的重臣也被杀得差不多了,敢于说话的再也没有人了。

公元465年,天下大旱,赤地千里。小皇帝不思救灾,反倒大兴土木,修筑宫殿,供自己享乐。他还放任民间铸钱,钱币混乱,百姓遭殃。各地民心不稳,人心蠢动。晋安王刘子勋在江州分庭抗礼,传檄四方,号召群起抗暴,废昏立明。

眼看天下就要大乱,社稷安危悬于一线。吕朗再也坐不住了。他除去丧服,违制入朝。上朝那天,他备好了棺木,让四人抬着来到宫外。很显然,他这是要以死相谏。满朝文武一片骇然。早朝开始后,吕朗第一个出班启奏,直言不讳,大声疾呼,言辞激烈,其情恳切。小皇帝登基一年多来,早已听惯了阿谀奉承之语,而且自从那些重臣、老臣被清除之后,他也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毫无顾忌的诤言了。小皇帝听不下去了,他从龙椅上跳了起来喝道:

“住口,大胆吕朗,你活得不耐烦了?”

吕朗答:

“臣尽职耳,所言皆无虚言。”

小皇帝说:

“你违制入朝,是为不孝,该当何罪?”

吕朗答:

“忠孝不可两全,臣先尽忠,孝在其中矣。”

小皇帝无言以对,呵斥道,你不要再说了,念你过去有功,饶你一死。但吕朗不依不饶,答曰,文死谏,武战死,自古而然。不杀是陛下的恩典,但臣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既来就没打算生还。臣为国家计,如陛下不纳忠言,祸乱不远矣。说完,继续劝谏不止。

显然,吕朗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历数小皇帝的种种不是,尽管他的话多次被打断,他仍然坚持把要说的话说了下去。

小皇帝如坐针毡,狂怒不已。他连声大喊:“杀!杀!杀!”满朝文武都惊呆了,就连卫士们也呆若木鸡,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吕朗是朝中有名的谏臣。先帝在位时,他就多次直谏,甚至指名道姓地骂过先帝。先帝怒甚,几次要杀他,后来都改变了主意。他说,吕朗无二心,赤诚可嘉。但是,先帝不杀他,并不等于小皇帝也不杀他。

卫士们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拿住了吕朗。小皇帝暴跳如雷,他登基之后还没有碰到这样敢于顶撞他的人,而吕朗的指责也让他无地自容。小皇帝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他狂怒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给朕千刀万剐,大卸八块!”

卫士们把吕朗拖了下去。小皇帝余怒未消,叫人取刀过来,冲了出去。他要亲手宰了这个不知好歹的王八蛋。

朝堂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些身体不好的人已经站立不住了。

小皇帝冲到了吕朗的面前,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似乎又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当年吕朗为了保全他的太子地位而向父皇力谏之事。也许吕朗就是这样的人,他并无恶意,认理不认人,就像当年他向先帝保全他的太子地位一样。

他的态度和缓下来,用一种宽宥的口气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惹事了。这明摆是要放吕朗一马,可吕朗并不领情。他说:

“陛下愿改乎?”

小皇帝怒道:

“你何意?”

吕朗答:

“改者善,不改则谏,死而无憾。”

小皇帝的脸部肌肉抽搐起来,慢慢地扭曲了。他再也无法容忍了:“好,好,你既想死,那朕就成全你。”他下令割去吕朗的舌头,剜去他的双眼,仍不解恨,又下令车裂,并将吕氏满门悉数抄斩。

吕朗就这样死了,满朝文武不寒而栗。


4


吕朗死后,小皇帝认为这一下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不信还有比吕朗更不怕死的,而且他相信这样的死法完全可以起到震慑作用。当初他这么做,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就在吕朗死后不到十天,又一个不怕死的人走入了朝堂。此人是新蔡郡守陈晔。陈晔是吕朗的弟子,如他的老师吕朗一样,也是一个梗直之士。陈晔曾做过彭城令,后升职新蔡。他为官数载,恤民修政,法度严明,深得民心。新蔡是小皇帝的姑姑新蔡公主的封地,先帝在位时,新蔡公主的家人强占民田,致人死命。陈晔秉公断案,拿人入狱。新蔡公主告到先帝那里,先帝谕令放人,陈晔回复说,放人可以,但先要免了他的郡守之职。而在朝中,吕朗也为其弟子张目,支持陈晔以法度办案。先帝无奈,只好收回成命。这件事轰动一时,陈晔的直声也享誉朝野。

陈晔入朝后,取下冠冕,置于地上。他还脱去官服,伏地磕首。众人一看,就知道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果然,陈晔一开口便字字见血,直陈要害,尽管他的语调平和,有条不紊。他的谏言共十条,其中包括请求小皇帝摒弃暴政,停止淫乱,赈灾济民等。这些意见与吕朗大致相同。此外,他还批评小皇帝杀害忠良,危害社稷,是为不道,要求为吕朗平反昭雪。

小皇帝满脸狞笑,斜靠在龙椅上,居然耐心听完了陈晔的长篇大论。让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吕朗已经够让人意外了,现在居然还有比吕朗更不怕死的。是什么勇气支撑了他,使他在车裂吕朗之后还敢于这样冒死进谏?难道天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小皇帝心里闪过了一丝敬佩,但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愤怒取代了。他感到了冒犯,这是在向他的权威挑战,令他无法容忍。他下令凌迟陈晔,并将陈家数十口尽数抄斩。事后还降下谕旨:“如有再敢胡言乱语者,吕朗、陈晔就是下场!”

然而,小皇帝的严刑峻法似乎并没收到恫吓的效果。一个多月来,前来死谏的官员并没有停止。这些人都是吕朗的弟子。有人前来向小皇帝报告说,吕朗死前,一些弟子曾去他家中看望过他。有人劝他不要以命相搏,做无谓的牺牲。但吕朗主意已决,不愿苟全性命,置国家危亡于不顾。宁可牺牲一家,也要保全社稷。一些弟子被他感动了,都表示愿追随先生,尽臣子之责,如圣上不纳谏,便死谏到底,决不退缩。

现在,他们果然这么做了。

小皇帝暴跳如雷。为了打压住这个势头,他采取了更严酷的手法,令人在宫中支起一口油鼎,加火煮沸。凡是来谏者,二话不说,便活生生地扔进油鼎。等到炸焦之后,再捞出来悬于宫外,示众三日。更残酷的是,每次将人扔进油鼎时,所有官员都得前去观看,以致于大臣们上朝前,路过油鼎时都战战兢兢,恐慌不安。

就这样,一连扔进去好几个人,加上前面被车裂的吕朗和凌迟的陈晔,前后已达五人。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九月结束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人敢来了。小皇帝松了一口气。亲信太监华愿儿讨好地说,还是油鼎厉害,比之车裂、凌迟无不及也。小皇帝也感到满意,他当即赏赐了华愿儿。因为支油鼎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又过了几天,仍然无事。新蔡公主向小皇帝建议说,如今已无人敢谏了。那油鼎支在宫中整天烧个不停,看着怪瘆人的,还是撤了吧。小皇帝说也好,就在他即将下令撤除油鼎时,华愿儿来向他报告了,说是又有不怕死的来了。

小皇帝问:

“何人?”

华愿儿答:

“邹义安。”


5


邹义安也是吕朗的弟子。几个月前才履职宣城令。他是吕朗最年轻的弟子,也是吕朗的义子。外放之前,一直随侍在吕朗身边。袁顗离京前,吕朗曾让人给他带话让他劝劝小皇帝,那个带话的人就是邹义安。邹义安是淮南郡人,为避战乱,由母亲带着逃难来到京城。后来母亲病死,义安流落街头,被吕朗收留,那时他才六岁。邹义安从小就聪颖过人,读书过目不忘,深得吕朗的喜爱,悉心栽培。小皇帝继位后,对于他的淫乱昏暴之举,邹义安与吕朗一样忧心如焚,但他并不赞成义父的做法,认为小皇帝如此狷虐无道,人伦丧尽,已不可救药。蔡兴宗曾密谋废帝,让义安带信给吕朗,试探他的态度。但吕朗一口回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说,谋反之事,非君子所为。义安劝道,圣上无道,滥杀无辜,除此别无他途。

“非也,”吕朗义正辞严,他对义安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但臣子尽忠,儿子尽孝是本分。”

这次谈话不久,义安便被委任为宣城令。这是蔡兴宗极力举荐的结果。袁顗外放后,蔡兴宗做了吏部尚书,他一直欣赏义安的才华,不久前宣城令出缺,他便将邹义安补了上去。虽然吕朗拒绝了他的密谋,但他并没死心,仍在暗中秘密布局,利用手中的权限,安排一些他认为正直可靠的官员出任地方,或许将来有可用之处。举荐邹义安出任宣城令也有这层用意。

邹义安赴任前,吕朗已做好违制入朝的打算。邹义安心知义父此举必死无疑,苦苦相劝,伏地哭求,但吕朗不无所动。他让义安起身,然后说吾意已决,休再劝。又云,此去宣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老夫别无所求,只要你答应两件事。邹义安说什么事,义父尽管吩咐。

“一件是不得谋反,”吕朗说,“不论何时,都要尽臣子的本分。”

“是。”义安答道。

“还有一件,”吕朗叹了一口气,“有些事,义父也知不可为,但身为臣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义父如遭不测,来年祭日你就为义父烧炷香吧。”

义安听到这里,顿时泪如雨下。他扑通跪下,当即表示义父如有不测,义安当追随义父直言死谏,决不贪生于世。

不久,义安便去宣城赴任了。义安赴宣城是六月间的事,七月吕朗车裂于市,接着是陈晔被凌迟;八月又有三人先后烹于油鼎。这些消息传至宣城已是九月间的事了。义安立即束装就道,赶往京城。他要兑现自己向义父的承诺。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义安一进城,马上引起了关注。人们议论纷纷,谁都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许多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邹义安下榻的驿馆位于城东,这里是外地官员进京居住的官方驿站。驿馆远离闹市,依山傍水,四周是一大片竹林,环境优美,。驿丞是一位六十多位的老者。他担任此职已有多年,见过的大小官员众多。陈晔及那三位被烹死的吕朗弟子进京后也都是下榻于这座驿馆。驿丞亲眼目睹他们一个个从这里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现在,邹义安又来了。这是第五位了,他在心里想,他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驿丞有些为义安惋惜。他还太年轻了。就这么白白地死掉,不免有些可惜。他悄悄来到义安的房间,对他说:

“子闻车裂乎?”

“闻。”

“子闻凌迟乎?”

“闻。”

“子闻油烹乎?”

“闻。”

“那你为何还要来送死?”

“为国家计,尽臣子的本分。”邹义安平静地答道,那口气简直和吕朗完全相同。说完之后,他取出一两碎银子,交给驿丞,让他在他死后替他收尸。看来,他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驿丞长叹一口气,心中赞道:义士啊,可惜君无道,白费了这一片忠心。他从房间退出后,吩咐厨子做了一桌好菜送到义安的房间,还把自己存了多年的陈酿也搬了出来。心想,这也许是义安在人世上的最后一餐了,权作上路酒,让他吃好喝好吧。

次日寅时,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天还一团漆黑,初秋的早晨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了。驿馆门前黑压压的,聚满了城里的百姓。他们都是听到消息后赶来送邹义安一程的。没有人说话,现场一片静默。众人脸上都写着感动、悲伤和义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方的晨曦正在渲染、铺陈,逐渐地扩大开来。但奇怪的是,邹义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驿丞也起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上朝的时间已经到了,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他正在疑惑间,一个驿丁走过来,附耳对他嘀咕了几句。驿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走了?”

“是的,大人。”

“什么时辰?”

“昨天半夜。”

驿丞似乎并不相信,他转身来到后院,发现义安的车驾已经不见了。消息立即传开了:邹义安跑了!他是一个懦夫、孬种! 人们恨恨地骂道,不久便纷纷散去。大家都感到受骗了,对于邹义安临阵脱逃,出尔反尔的做法更是充满了失望和鄙视。

消息传到宫中,小皇帝开心地笑了,那模样就像打胜了一场艰难的战役。他吩咐华愿儿,现在可以撤了。他指的是油鼎。华愿儿乐颠颠地奉承道:“官家说得对,这玩艺儿如今再也用不着了。”


6


邹义安的名声一落千丈了。人们再提起他时,都充满了不屑和嘲弄。他成了软弱怕死的代名词。作为吕朗的弟子和义子,他的行为简直玷污了老师的英名。

驿丞倒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激愤。他阅人无数,对邹义安的胆怯表示了理解。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何况面对这样的暴君?走了也好,他甚至在心里想,何必白白再送上一条性命呢?

寒露一过,秋天就结束了,天气开始一天天转凉。就在人们对邹义安的议论渐渐冷却下来时,谁也没想到,邹义安又来到了京城。

不过,他这一次前来,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对他关注了。人们对一个自食其言的胆小鬼没有丝毫兴趣。尽管有风声传出,他这一次入朝是为了完成他上次没有完成的任务,但几乎无人再相信他了。

驿丞的态度也冷淡了不少,虽然他替邹义安安排好了食宿,但那也只是尽责而已。邹义安并不计较这些,晚饭后他来到驿丞的房间,问,上次交你的银子还在吗?驿丞说在啊,我正要还你哩。说着从柜子里取出银子,放在桌上。义安说,这银子你收好,上次说的那件事还要拜托你帮着办。显然,义安指的是替他收尸的事。

驿丞话语中含着一丝讥讽:“你这是何必呢?”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义安脸上没有丝毫的困窘,他坦然地一笑,然后说:“明天看吧。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

驿丞眯缝起眼睛,看着义安,那眼神显得有些意味深长。“这银子你还是先拿去吧,”他说,“敝人俸禄虽低,但还不缺这点银子。”

义安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很明显,他是不相信他,于是便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凌晨,义安早早地起床了。他穿戴好衣冠,坐在走廊下等候上朝的时辰。驿丞听到了响动,打开门悄悄地走出来。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块手帕,里边包着什么。他把手帕打开来,原来里边是他白天还给义安的那一两碎银子。驿丞心里突然一动,难道这一次邹义安要来真的了?当初,他因为胆怯而半途而废,那么,如今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是在众多的指责下感到后悔了,抑或是良心感到不安?驿丞暗自思忖着,他站在门前,远远地望着邹义安的背影,心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天光渐渐地泛白了,黑暗正在消散,高大的殿宇在清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宫门外一切如常。朝臣们像以往一样,正在等候早朝。邹义安也在其中。十一月的清晨,天气已十分寒冷。大臣们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着脚,以驱赶寒气。早朝的时间早已到了,可宫门却迟迟没有打开。直到天亮之后,突然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小皇帝死了!

他是昨天夜里在竹林堂里被谋杀的。竹林堂位于宫中华林园。据说,小皇帝前一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宫女,前来寻仇。宫女冲着他大喊:“你这个昏庸无道暴君,我看你活不过明年了!”小皇帝从梦中惊醒,勃然大怒,当天晚上便带着巫师来到竹林堂驱鬼。他将大臣和卫士关在门外,仅带巫师和数名宫女留在园内。就在这时,谋杀发生了。埋伏在园内的刺客突然发动。小皇帝被刺了两剑,当场毙命。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几乎是转瞬之间,这个作恶多端的小皇帝就结束了生命。当然,小皇帝被杀并非偶然,而是经过周密的谋划。参与密谋的大臣只有少数几个人。为了确保行动的成功,当天夜里小皇帝死后,消息并未对外公布。直到天亮之后,人们才知道一场紧锣密鼓的改朝换代已经顺利完成。小皇帝的亲信们被逐个清除,而小皇帝的叔叔、那个一直被当猪养的湘东王刘彧被推上了大位。

消息传出后,大臣们在震惊之余,爆发了一片欢呼。除了小皇帝的少数亲信外,大多数人都感到了欣慰,惟有邹义安彻底懵了。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外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有人走到他的面前,向他道贺。因为他再也不用像他的老师一样,为正义付出生命的代价了。尽管那些向他道贺的人都出于好意,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但邹义安还是感到深深的羞辱。虽然他早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然而,小皇帝的突然死去,却让一切都改变了。他感到茫然无措,竟像木头一般呆立许久。

大臣们蜂拥地来到宫门前,争先恐后地向新帝朝贺。在一片乱轰轰的喜庆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邹义安。朝堂内传来一阵阵潮水般的山呼万岁声,在大殿四周经久不息地回荡。

驿丞是在中午时分得到了小皇帝的死讯的。大街上,人们大呼小叫,向皇宫方向跑去。有人燃起了鞭炮,庆贺暴君的死去。驿丞心里松了一口气。邹义安上朝后,他一直在等待最后的结果。虽然他对邹义安有过失望,对他这次回来也将信将疑,但从这个年轻人的目光中,他还是看到了一种坚毅,一种果敢,一种决心。特别是当他从门前捡起他留下的银子,以及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时,他的疑惑便完全打消了。他知道邹义安不会再回来了,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太出人意料!小皇帝突然死了,当然,对义安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驿丞心里想。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为义安感到庆幸。他吩咐厨子准备好酒菜,打算等他回来后为他压惊。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不论事情的结果如何。但是,邹义安始终没有再回来。

白天过去了,夜晚悄然而至。直到第二天上午,才传来消息,邹义安自杀了。他的随从和车夫找到了他的尸体时,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是自刎而死,地点就在他的义父吕朗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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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登基后,改年号为泰始,史称明帝。明帝上台后,宣布小皇帝为废帝,并大赦天下。为了旌表吕朗等人的忠义,皇上特别降下谕旨,赐封吕朗等惨遭小皇帝杀害的五人为“五贤”,并在城东为他们建庙祭祀,庙名为五贤庙。但在这五贤中并无邹义安的名字。有人向皇上提议,邹义安也可名列其中,但反对者认为,邹义安的死不足以说明他的忠义。他的自杀或许是感到羞愧,况且他曾临阵脱逃,遭人诟病。皇上表示赞同。有人为邹义安感到惋惜,认为老天不帮忙,如果小皇帝晚死一天,他或许就可以证明自己。当然,说到底还是要怪他自己。如果他第一次不是胆怯的话,情况则完全不同。

新皇继位后,各地大臣纷纷进京陛见。一个多月后,雍州刺史袁顗也来到了京城。当初为了避祸,他主动请求外放雍州,如今重新回到京城,君臣相见,大难不死,不禁喜极而泣。陛见完毕后,袁顗伏地禀道,臣还有一事启奏。帝问所奏何事,袁顗说:

“臣为邹义安鸣不平。”

帝云,邹义安有何不平。袁顗道,邹义安十月进京死谏,抱一死之决心,后中途离去,引发物议,但他并非由于胆怯,而是事出有因。

帝问何因,袁答:

“救人。”

“救谁?”

“一个孩子。”

帝感不解,详询原由。于是,袁顗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原来邹义安入朝前的那天晚上,在驿馆中将奏章反复修改,小皇帝悖逆无道,杀害忠良,打压言路,如此种种,让他心情激愤。他放下笔,披衣出了驿馆。四周万籁俱静,偶尔有风吹来,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义安在山林中胡乱走着,直到心情平复下来,才打算返回驿馆。然而,就在这时,竹林中传来了呻吟声,邹义安循声找去,发现原来是一个孩子。那孩子衣衫褴褛,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死去。邹义安认出了这个孩子,他当即立断,回去叫醒车夫,连夜将孩子送出城去。当时京城四门把守严密,进出均需布票(通行证)方可通行。邹义安将孩子藏于车内,躲过盘查,之后日夜兼程赶到雍州,将孩子托付于袁顗,请他无论如何加以保全。袁顗答应了他的请求,同时劝义安留下,但义安执意不肯,当夜即返回京城。由于雍州路途遥远,一来一往,耗时月余,等他赶到京城时,废帝已亡。袁顗称:“非义安贪生,更非义安不忠,实天不假时日矣。请陛下明察!”说完,呈上奏折,帝览奏垂泪,问:

“孩子安在?”

袁顗禀:

“就在殿外。”

新皇宣其上殿。不一会儿,一个太监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殿外走了进来。这个孩子身材瘦削,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大臣中有人认出他来。

“这不是吕朗大人的孙子吗?”

“正是,”袁顗道。他告诉大家,这孩子就是吕朗被灭族后唯一的幸存者。他的话音刚落,大殿上便群臣动容,一片唏嘘。



后记


一年之后,城东的忠义庙落成了,不过庙名已改成“六贤庙”。庙内供奉的塑像中,除了吕朗、陈晔等五人外,还有邹义安。由于公元465年,旧历乙巳,人们又称他们为“乙巳六贤”。

据说,六贤庙一度香火旺盛,但后来毁于战火,湮灭无闻,如今我们只能从地方史料中找到零星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