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淮河都是在我的梦里出现的。梦中,我总是乘船回老家。站在顺风顺水的自行船上,看两岸青山隐隐,河水波澜不惊。
自从年轻的父母离开家乡,我便出生在异地,长大后又漂泊在外,如同没有根底的浮萍。辗转了不少地方,时光与感情多付与驻足之处,成了没有故乡的人。故乡,父母生长的地方,填写在我履历表上的籍贯,只能被我称之为老家。
一
第一次回老家,是在我不到四岁那年。母亲很年轻,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梳着两条麻花辫。她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磨白了的黄色帆布旅行包,一手拉着幼小的我,从凤台县渡口上船。
站在岸边,望着白茫茫浪滔滔的淮河水,我眼前的天地大到无边无际。我出生在凤台县山窝的一座煤矿里,没见过河,尽管与这条河仅仅隔着一座山。平时,我在前后几排家属房区玩耍,见识的只是砖瓦房子和大人孩子。当我站在淮河岸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竟有说不出的兴奋。也许,亲近山水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我开始不停地向母亲提要求,让我去水边玩玩吧?我想洗洗手。
母亲不肯放手,更加紧紧的攥住我的小手,弯下身低声说,你没看见这些戴柳条安全帽的人吗?他们要打淘气的小孩!我这才注意看那些人,他们还佩戴红袖章,手持红白两截棍,站在一起咋咋唬唬的说话。他们长相凶悍,都是火烧眉毛的表情,好像要去救火的样子。我躲在母亲身后,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打我?
后来,我知道这是文革期间。他们是造反派,唯恐天下不乱,四下里串联闹革命。我不敢要求玩水了,也不敢再去看那些人,乱糟糟的码头聚集了各色人等,大家焦急的等待轮船,去各自要去的地方。站在岸边,我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无从安放的目光只好投向了远处的水面。码头在河床的西岸,我们上午半晌就在等候了,正面对着阳光。时值深秋,阳光的穿透力依然不弱,照射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河面上,轮船穿梭往来,不时有汽笛长鸣,骄傲地冒着滚滚浓烟,全都尽力在水与天之间闹出些动静,证明当年水路交通的红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淮河!
轮船是从蚌埠起航的。临近凤台码头时,鸣着刺破长空的汽笛,在幼小的我看来,简直就是庞然大物!我紧握母亲的手,眼睛盯着一眨不眨,看它威风凛凛地驶过来,由不得直往后退。
我们上船时,已过正午时分。轮船是分了上下层的,下层船舱的窗子与水位几乎持平。安顿下来之后,眼前没有了那群咋咋唬唬的人,身边都是衣衫破旧,挑担买卖人。这些人平实多了,个个低眉顺眼,说话流露着善意。母亲和他们很快搭上话,亲亲热热地拉家常,说着家乡话。船舱座位狭小,我被圈在里边,坐在西行方向北边的窗边看河水。远处,阳光散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泛着金光。近处,水面被轮船划开,浪花飞溅在玻璃上,像万花筒一样不停地变换各种形状。
现在想来,轮船实在不是好的出行方式。倘若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闲情,自是美不胜收。可对忙于生计的老百姓来说,这种交通工具真是老牛拉破车——还能跑得快吗?不足百里的水路,磨磨蹭蹭了一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抵达目的地——鲁口孜,一个淮河北岸的农村乡镇。
这是我父母的故乡,他们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如果他们也有快乐青少年时代的话,他们会毫不吝啬地赞美家乡。从小到大,我听他们赞美家乡最多的话就是——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要米有米要面有面!可是,我还经常从他们口中听到:发大水、饥饿、逃荒……
二十岁时,他们响应号召,走出了家乡,来到了凤台县的煤矿。我便在那里出生,过上了供给制的生活,每月有定量的米和面。从我开始记事,对老家的印象就是不断有亲戚来访,不是礼尚往来,而是《红楼梦》里刘姥姥式的投靠。父母虽然贫穷,却都爱着比他们更加贫困潦倒的兄弟姐妹,只好节衣缩食来接济他们。
我第一次回老家,是叔叔结婚成家之际,母亲携带着我去参加婚礼。那场婚礼,母亲非去不可。因为奶奶家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等待着我们带回去的一床红绸被面、一对红双喜枕巾和一床四周有流苏、红白织花的线毯装扮婚床。
那晚,奶奶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问,东西都带来了吗?就等着你们呢!第二天,婶子傍晚来到,说着一口皖北话。我不记得有什么婚礼,依稀记得,婶子坐在铺好了的床上,脸上有红纸涂抹的腮红与唇红。
在老家驻留的几晚,天一黑就有一些亲戚来串门,聊到人人都困乏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奶奶还特意炒了花生和葵花籽,招待大家,我应该吃了很多。记得鼻子出血,奶奶拿根葱白在火里烧软了,堵住我鼻孔,止住了出血。
我和母亲离开老家,是黎明前,鸡叫头遍,气温最低的时候。一家人摸黑起床,奶奶坐在锅灶前烧火,我晕头转向的起了床,叫喊着好冷!奶奶把我揽在怀里,火光映照的面孔发热。奶奶说,你长大了要经常回来,这是你老家!
二
我长大以后,并没有经常回老家。
八岁的时候,我和父母随着煤矿整体搬迁到了更远的淮北。之后,一直在上学,帮父母持家。
老家,虽然没有经常回去,到底还是存在于心间。农校毕业后,我选择了与老家一河之隔的古城寿县工作。虽然说,一条淮河将两岸分为了南方和北方,但是,共饮淮河水的两岸人,讲着相近的乡音,有着相同的生活习惯和风土人情。老家人进城,一直都去寿县古城,缘于地域文化的认同。我以为选择了这个地方,离老家近一些,可以经常回去看看。
我被分配到了寿县更“南方”一点中部乡下,那个年代,去一趟县城也不容易。
刚工作那年,我去老家看望奶奶。一早,我坐汽车从乡下到县城,又乘坐三轮车穿过寿西湖农场,到达寿县北部的渡口已是午后。等候渡船要耗去许多时候,渡过淮河到对岸的鲁口孜,已是傍晚了。那时,奶奶已经进入耄耋之年,身体还很硬朗。奶奶见到我,高兴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给奶奶买了一包时兴的蜂蜜蛋糕,看着她坐在煤油灯下吃,老人家用没有几颗牙齿的瘪嘴说真好吃!得了孙女的济了。我笑着对她说,我以后会经常买给她吃。我以为,奶奶会长命百岁的。
谁料,第二年秋,我便收到了奶奶去世的电报。
作为孝子贤孙的一员,我必须回老家奔丧。头天晚上,我赶到古城亲戚家住下。次日黎明起床,穿过寿西湖农场上万亩即将成熟的黄豆地,赶到渡口时,刚刚六点。岸边已经站着起早挑担的买卖人,等候渡船从河对岸驶过来。
此刻,太阳欲升未升,已经映红了东方,随着波光流淌荡漾,河面泛着七彩斑斓的色彩。秋天的河水相对平缓,没有汹涌波涛,不舍昼夜地向东奔流。那天早上,我凝视着这条养育了我祖辈的河流,对这条浇灌了中国历史上最早小麦、黄豆和高粱的淮河,充满了敬意。我想,奶奶同千千万万的淮河岸边劳动妇女一样,终身守着这一段叫鲁口孜的淮河岸边,最相信“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
从对岸驶来的渡船,由小黑点渐渐变大,直到摇晃着停下来。船上抛下一卷麻绳,早有人拉起绳子拴在码头上的桩柱上,我跳上渡船。淮河,我为数不多的几次亲临,留给我的却是终身难忘的印象。
在鲁口孜码头,我与前来迎接的小堂姐见面抱头就哭。我们的感情真挚,眼泪也充沛,一下子就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姐俩拉着手,说着奶奶的慈爱,一路走一路哭泣。路上,不时有人搭话,小堂姐向他们介绍我,就不断有人称呼我老娘(方言姑姑,读第三声)、老姑奶。在鲁口孜,我的辈份很长,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也这样叫我。
奶奶的丧事过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老家。随后的年月,家门的人陆陆续续外出工作、出嫁,我与鲁口孜便没有太多的联系了。
三
好像是一九九二年的夏天,连续暴雨,致使淮河水位暴涨。新闻联播报道,鲁口孜几次洪峰通过,水情告急。老家,一下子被推向风口浪尖。那些天,我忧心忡忡地看新闻联播,祈祷老家平平安安。虽然,一个星期后,水位终于下降,鲁口孜化险为夷。但是,老家经受的磨难太多了,一直处于落后困境。我常想,苦难对于一个人也许不一定是坏事,但对于一个地方却绝对不是好事。
父亲与我闲话时,多次说鲁口孜全镇地势低洼,是一块平平坦坦的大锅底,“七十二道归正阳”在此交汇,“三十六湖下焦岗”也在这里。解放前的鲁口孜“大雨大灾、小雨小灾、不雨旱灾”,他少年时期,遇到灾害,经常举家逃荒。解放后,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下,淮河得到一定程度治理,生活才稳定下来。
据说,当年水路发达时期,鲁口孜集镇也十分繁荣。街上,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有日杂百货、有粮油商店,饭店也不少,还有几家远近闻名的茶馆,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赶过来泡茶馆子。爷爷在世的时候,喜欢去茶馆,捧着一壶茶,一坐一个下午。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老家?我回老家很少,在老家待的时间也短暂,说不出老家好在哪里?我对老家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丰年时,老家来人带点高粱、黄豆和小麦面。高粱米,熬稀饭很香。黄豆,供母亲晒豆酱。新麦面蒸馍馍,口感非常好,特别有劲道。就着炒出的干虾仁豆酱,味道鲜美的不用多说,给一桌子佳肴也不换。
弹指之间,时光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我没有打探鲁口孜的消息。在我的潜意识里,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起码没有水患发生。当然,与国家的发展相呼应,鲁口孜也一定会有一些的变化。
二零零二年冬天,父亲住院时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对我说等他老了(方言,老人去世),就送回鲁口孜埋葬吧。我没有答应他,我跟他说,二十多岁你们离开了那里,那是一个水灾不断的地方。而且我们姊妹都不在那里,逢年过节谁能去给你上坟扫墓呢?再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啊?
我的话过于冷静了,父亲有些失望,但是他也认同我的话理。老人家长叹了口气,拍着我的手说,就按你说的办吧。
次年开春,父亲走了,带着对家乡的深深眷恋和向往,魂归故里。那天夜半时分,电话铃声喊醒了我,家人告知父亲走了,我愣了半天神。刚才,我在梦中见到了父亲,他还跟我说“人死如灯灭”的话。独自垂泪半宿,再也无眠,安顿好了家事,于次日清晨乘车从寿县北山公路而行,去往淮北。当时,这条路是北行的主要途径。出了寿县境地,群山连绵环绕,想起我出生的地方——凤台县山金家煤矿,遗址应该就在附近。走出了家乡的父亲,并没有过上好日子,一生多灾多难,甚至临终都没有见到我,他该有多么放心不下啊?我忍不住泪水,一遍遍的湿透衣襟。这一路,春寒料峭,梨花却漫山遍野的怒放,清香伴我同行。我不曾知道,梨花绽放竟有如此磅礴的气势!父亲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当然不会有所谓的天人感应,但漫天漫地的洁白清香却暗合了我的心情。那一刻,我觉得有所护佑,有所依托。
那天,我是从凤台县的大桥上穿过淮河的。在大桥上,我想起了幼年时,第一次与母亲在凤台码头乘船的情形,我还记得自己跟母亲要求玩水的话。还有,那些风风火火的造反派,他们的柳条帽、红袖章和红白棍,顽固而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个码头,应该就在大桥下面的不远处。我向那个方向看去,出现的是城市化建设。毕竟隔着三十多年的时空,也许我的记忆有误。更有可能,在公路成为当时交通的主流模式后,轮船退位了,码头的功能弱化了。
望着桥下滔滔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一瞬间,恍惚我乘坐的是轮船,正朔水而上,驶向那个叫鲁口孜的地方——我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