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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作家杨小凡、罗光成作品刊发《小说选刊》

发布时间:2023-05-30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我省作家杨小凡短篇小说《捉妖记》、罗光成微小说《梅兰要去上学了》被《小说选刊》2023年第6期选载刊发。





作品欣赏


捉妖记

杨小凡


大美见四化进门,心里猛地一惊。

这人怎么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回来了呢。该不会有啥事吧。她接过四化的拉杆箱,笑着问,不是过春节才回来吗?中秋节才过没几天,咋就回来了呢。

四化没正面回答她。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几口,才说,疫情说来就来,我怕过年再困外面。大美感觉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清,反正,从与四化眼神相撞的那一瞬间,她就确定丈夫这次回来有点反常。结婚快三十年了,她能不了解他吗。

四化的嘴严,他不想说的事,你用筷子别开嘴,他也不会说半句的。这些年,大美也习惯了,他不说的事,她也不问。问也是瞎问,何必再生闲气呢。他在外面打工二十多年了,干过什么,吃了多少苦,很少给家里说的。每年春节回来的时候,把钱拿交给大美,没说过苦,也没表现过欢喜。挣的多也好,挣的少也好,都是不喜不怨的样子。更不像村里其他男人,过年回来要么显摆得要命,要么死了娘一样阴着脸。咋摊上这么个嘴严的男人呢?以前,大美也生过气,自己的男人在外面一年,有啥苦受啥累给女人说说,也畅快点啊。他是就是闷着葫芦不开口,这真是急死人。

好在大美知道,四化是个正干的男人,一年一年的还算没少挣,比起村里的其他男人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儿子上学没少花钱,父母从有病到入土也没少花,一家人的吃喝花费都靠他一个人在外面在挣,可真的不容易。儿子大专毕业在城里送快递,也结婚了,也买了一套商品房,这在村里也算头几份的人家。大美没有理由不心疼他,不仅心疼,心里深处还有一层厚厚的感激,摊上这样的男人,也算是一个女人的福气了。当然,大美也有不开心的时候,这二十多年自己一个人在家拉扯孩子,伺候老人,白天也忙得四肢不闲的,也没时间多想啥;可到了晚上,一个人一夜一夜的孤守着,有时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唉怨谁呢?自从兴起进城打工,农村人就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不父子的,一家人分成几处,只有到过年才算个家。这日子苦着呢,苦也得熬啊。时间长了,大美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也就认命了,习惯了。

唉,老了就好了。老了不能出去打工了,夫妻俩就能团圆了。这时,大美突然觉得刚才是多想了:人都到家了,还多想啥?好好伺候男人才对啊。于是,她决定赶紧到集上去买点菜。

秋后太阳落得快,天说黑就黑。大美对四化说,你坐车跑一天了,先歇会,我出去一下。说罢,她骑上电动车就出门了。

四化以为大美去学校接孙女,就没吭声。看了她一眼,继续坐在椅子上吸烟。

不大一会儿,大美回来了。她从电动车脚踏上,拎起一个挺大的白塑料袋,袋子里有红红的辣萝卜、细杆芹菜、白猴头菇、一切五花肉,还有一方厚厚的豆腐。最后,她又拐到烟酒店里买了瓶古井贡酒。这些菜是四化平时喜欢吃的,尽管他不怎么喝酒,但还是要预备着的。今天一定要让他喝几盅,酒能解乏,也是自己对男人的一片心意。

从去年底被疫情隔在外面,一年多没进家了,不做顿好吃的,她心里是过意不去的。

大美进家的时候,没有看见四化。这个人快两年都没进家,这会儿板凳还没坐热又出去了,家里是有瘆人猴吗?大美心里有点不悦乎。她以为四化在家等她回来,一会做饭能给自己搭把手。其实,大美是个麻利人,走路做事都利朗,尤其厨房里的手艺,村里的妇女没有比得过她的。现在,怕空气污染,农村也不让烧柴锅了,做饭用的是液化气、电磁炉,也不需要四化搭啥手、帮啥忙,只是惜罕男人在眼前,看着心里也舒服。

这个榆木疙瘩到哪里去了呢,莫不是到庄前的地里去了吧。大美这样想着,突然在心里笑了,你还能找到咱那几亩地吗?这些年,你正月初六就出门,腊月二十几才回转,地里的活从来就没有再干过。不过,每个季节哪块地种什么,大美都是电话给四化报告和商量的,男人是一家之主,种地这等大事不说一声咋行呢。渐渐地,四化对种什么也不拿意见了,一切由着大美做主。土地越来越不长钱了,一亩地一年不能收个千儿八百的,还不如四五天工钱,也确实没必要费心。大美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一年四季在家风吹不住雨淋不住的,男人在外面那么辛苦,再不把这几亩地种得像个样子,那是不好交待的,也显得自己没本事。

出去就出去吧,回来得问他找没找到自己家的地。大美这样想了一会,就开始做饭了。其实,去买菜的路上,大美就盘算好了今天晚上做什么菜。辣萝卜烩粉丝,四化是最喜欢吃的,而且,得大大的猪油,烩出来的才香;他不喜欢吃炒芹菜,这种细芹菜只能用盐、生抽、香醋、蒜泥清拌,鸡精是不能加的,他不喜欢鸡精那个鲜味;白猴头菇得素炒了,而且得用芝麻油,葱、姜、大茴是不能少的,这些佐料也不能用多了,多了,就把猴头菇的鲜争走了;四化对红烧五花肉也特别讲究,要先煮熟去腥,糖色要用白糖炒,不能炒老了也不能太嫩,糖色老了争了肉味,嫩了入不了甜,这确实是个技术活;豆腐汤是最不能少的,老话说酒肉豆腐汤的日子,讲究的最是这个豆腐汤,要鲜、淡、香。

大美一边洗菜,一边盘算着每一道菜要注意的关节点。以前,她可没这么讲究,也不会这么讲究,这些都是四化打工回来后教她的。四化这些年在外面,据他说打过几十种工,在工地上搬砖、扎钢筋、支壳子、粉墙啥活都干过,进过电子厂、服装厂、捞过海带、养过珍珠、当过保安、送过快递等等,更重要的是,他说他在饭店干过传菜员、配菜员,不然咋能对吃这么讲究呢。想到这里,大美心里美滋滋的,这个榆木疙瘩还在大饭店干过,有了些锅灶上的手艺,也是自己的福分,将来他回来了,可以给自己多做几道好吃的呢。想想还真是这样,自己摊上这样的男人也是福气,年轻时在外面挣钱,不给自己吵架,不给自己制气,将来干不动了,还能一起美美的过小日子,尤其是有做菜手艺,真是有福了。

四化回来时,大美已经把辣萝卜烩粉丝、清拌细芹、素炒白猴头菇、红烧五花肉做好了。前三个菜装碟后用大碗扣着,五花肉还在锅里;豆腐汤的料都备好了,是等四化回来时再做的,做早了,汤就不鲜了。这是大美早盘算好的。

真巧啊,菜刚做好,你就回来了。大美在围裙擦着手,笑着说。

嗯!四化把头伸进厨房门框里,连抽了两下鼻子,然后又说,真香啊!

大美的眉眼就笑开了。俺的大功臣回来了,哪敢不把菜做合口呢!

啊!四化也笑了,虽然没有笑出声,大美还是感觉出来这笑是从心里向外长出的。

这时,四化又说,孙女还没放学吗?大美又笑着说,今儿清静一回,她姥姥接走了,想让孙女在她家住几天。

哎,怪想他呢!快两年没见了,又该长高少吧?四化说着,人就进了厨房。

可不是吗,小孩不在跟前长得快。这两年啊,长高半头了。大美边从锅里盛红烧肉,边有些得意地说着。

哦,去接回来吧。看来,四化是真想孙女了。

明天吧,明天!大美盛好红烧肉,朝四化扬了扬下巴,又说,端菜吧,咱俩口子也吃顿清净。

好!四化应了一声,就去灶台上端扣着碗的碟子。

四化掀碟子上的碗时,大美把那瓶古井贡酒拿了出来。

还喝吗?四化说。

喝点!酒是串皮活血的,也解解乏。大美笑着把瓶盖拧开。

四化端起倒满的酒杯,抬眼看大美。大美正微笑着回应,四化就避开了她的眼睛,一仰下巴,把酒喝下去了。

四化夹了一筷子素炒猴头菇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大美说,鲜吗?

嗯,嗯。四化应着的当儿,觉得应该对大美表达点什么。菜咽下去后,就说,你也喝一杯吧。这是38度的,劲儿不大。

大美迟疑了一下,立即说,好啊,我陪你喝两杯。说着,就站起来,去拿酒杯。

四化喝完一杯,大美立即给他满上。四化不吭声,大美想问点他在外面这两年的情况,也不好开口。两个人都不说话怪沉闷的,大美就想着只有从菜上开口。她说,你尝尝这红烧肉,可达到你的要求吗?

四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有些夸张地嚼起来。其实,四化也知道大美想问他在外面的事,尤其这次突然回家的原因。他一时想不好该怎么给她解释,两个人都这样躲闪着这个话题,也不是个办法,这层纸早晚得捅破的。四化又喝下一杯酒,眼睛从大美脸上移到辣萝卜烩粉丝上,开口说,这两年做园艺也不错的!

话一出口,他又端起一杯酒,一仰下巴,喝了下去。

大美知道四化在厦门做园艺。两年前,四化就在电话里给她说过,在一个叫星海绿屿的别墅区,给人家做园艺。开始,大美并不知道园艺是做啥的,心想,他咋会做啥园艺了。后来,四化电话里给她说了,就是在那些别墅小院给花啊树啊剪剪枝、施施肥,修剪修剪草坪,薅杂草,浇浇水这样的活。按说,这样的活农村人都会做,可四化在电话里说得有园艺师证才能上岗。他是跟别人学了半年徒,后来通过这个师傅找门路花钱才买了园艺证的。不然,这些别墅里的人不会让他干。

大美记得很清楚,那天四化通过物业公司跟28家签过合同后,高兴得像孩子考满分一样,给她打了好长的电话。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啊,一天轮流服务一家,大进月能休息两天,小进月能休息三天,天天都有活干,真是挺好的。

四化开口说在厦门的事了,大美心头的石头去了半块,敞快多了。她一边给四化倒酒,一边关切地问,那边活不累吧?

嗯,哪有让活儿累死的。四化说着,就拿起烟盒,晃了两下,才掏出一支烟。

农村人干的活,哪有不辛苦的呢。这事,四化没给大美说过。他是真辛苦又忙碌,每天按照排单,早早的起床,收拾归纳当天养护所需要的工具,来到每一个庭院,与户主沟通、修剪、拔草、清理枯枝、查看病虫、拍照记录……中午吃点自带的饭,每天都得忙十个小时左右。他要用心守护着养护每家的一草一木,还要小心地与这些主人说话。

干活辛苦点,四化倒不怕,他最怕的就是与这些户主沟通。富人规矩多,讲究也大,有些户主特别挑剔,一条枝剪得不如他们的意、一颗杂草没拔净,都给你脸色看。有五六家的户主更不把他当人看,你进去干活了,他们理都不理你。有时,你不经意往楼里看一眼,他们都会防贼一样防着你。这活,既是技术活、辛苦活、又窝心。好在,钱不少,每家每年一万块,除去肥料、防虫药、修理工具,一家也能挣七八千块钱。当然,挣多少钱他没给大美说,就是大美问,他也不一定说。

酒喝下去的有半斤多了。四化说,不能喝了。

我再陪你喝一杯,就去给你做豆腐汤。大美说着,就给四化和自己都又倒了一杯。

这时,四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说,盐味重点,在那边习惯了。

大美转身看一眼四化,愣了一下神,就说,好呗!

四化今天胃口不错,竟吃两个蒸馍。大美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自己做的饭适合男人的口味,心里肯定是美美的。以前四化的饭量并不大,喝了酒后最多吃一个馍,也许是他今天在路上没有吃好吧。大美用大碗给四化盛了一碗豆腐汤。碗是大点,四化还是喝完了。大美想亏得自己想得周到,买了蒜苗和芫荽,不然,汤就不会这么鲜,他也不一定能喝完这一大碗。

中秋节过后,天黑得就特别快,一顿饭的功夫,屋外面就漆黑一片了。

大美收拾好厨房里的东西,拎着刚烧的开水来到堂屋。四化还坐在椅子上看手机。大美瞄了一眼,知道他在发信息,就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她倒了一杯开水,放到桌子上,又把电视打开,这才说,你先喝口水、看看电视,我去烧点水,一会你烫烫脚。

其实,大美刚才在厨房时已经把水浇上了。她是不想看四化玩手机,也怕影响了他给谁发信息,就故意又回到厨房的。他这些年在外面都干什么了,自己都不知道,也没问过,何况现在给谁发信息呢?大美想得开通,眼不见、心不烦,没必要给自己制气。

不一会儿,大美把烧好的水拎到堂屋里,把洗脸盆和洗脚盆都拿过来。她先倒好洗脸水,看着四化说,先洗洗脸吧,我这就给你弄洗脚的水。

四化掐了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从椅子上起身,去洗脸。大美转身去拿毛巾的当儿,四化就洗好了。他擦了擦脸,说了一句,还是热水洗脸滋润。

这时,大美又把洗脚水倒好了,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试了试水温,就说,水有点热,正好烫烫脚。她本来是想蹲下来,给四化揉揉脚的,又怕自己太殷勤了,他不自然。就试探着说,要不,我给你揉揉吧?四化有些感激地看着她说,不了,自己惯了。

四化洗完脚,大美说,要不你先上床躺着吧,我洗洗自己。说着,转身出门去了厨房。厨房里还烧着一锅水呢,那是大美给自己预备的。她计划好了,今天要把自己洗干净点。她这样想,心里是有想望的,快两年了,说不想他是假的。去街上买东西时,她心里和身上就有了动静,虽说快五十了,可还来着月事呢,人都旱得快冒烟了,咋不想让男人下场透雨呢。再说了,他只要外面没有女人,憋两年了,一定也火急火燎的。

大美是在厨房洗自己的。她只是把门关上,并没有插死,自己的男人在家,有啥可怕的。就是自己男人有啥事突然进来了,也没有啥可羞的,还巴不得呢。只可惜自家这个榆木疙瘩,肯定不会来的。这多少让大美有些失望。大美一边想,一边慢慢地洗着自己。她洗得很仔细,洗了脸、刷了牙,重点是仔仔细细地洗了自己的下身。洗下面的时候,心里颤颤的,手一碰到那里,身体就一颤,身体一颤,心就往上一提,下面就有一股热流往外冒。唉呀,这是咋了,她开始紧张起来。她越是紧张,手的速度就越快,越快越想快。她的脸像火燎的一样,火辣辣的热。

大美终于把自己洗好了。可她并没有立即去堂屋,她在厨房里又呆了好大一会,脸上的热不退去,她有点不好意思,生怕四化看出来了。又过了一会,她听到四化在堂屋里咳嗽了两声,心想,该不是他也急了吧,就匆匆地关了厨房门,向堂屋走去。

四化已经躺在床上了。大美关上门,把锁销住,来到床边。她见四化杯里的水不多了,就又把暖水瓶拎过来,给他倒上,然后才上床。坐在床沿上,大美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像结婚那天晚上一样呢,心里无端生起了羞怯。于是,她小声说,把灯调暗点,刺眼呢。

这是个新换的床头灯,四化以前没用过。也许他不太熟悉咋调光,也许是他就是想关掉,反正,他一抬手就把灯关了。大美心里一热,觉得四化肯定也急了,就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脱个精光,钻进了被窝。进了被窝,碰到四化的光腿和肚皮,她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个男人早就把自己脱光了!四化脱上衣的时候,大美心里又生出些歉意,自己还磨蹭呢,让人家等着急了。

四化的上身刚缩进被窝,大美伸手就搂着了他的脖子。四化转一下身子,两个人的前胸就贴在了一起。接着,大美就在四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四化身子一颤,勾过头,一下子咬住了大美的嘴……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美软下来的身子里慢慢有了点力气。她睁开眼,长长的出了几口气,这时,才看到月光透过玻璃窗户照进了屋里。朦朦胧胧的月光真美啊,像温润的玉光照射过来。有多少年自己没有这样舒展和沉醉过了?大美脑子里有些迷糊,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真是感激四化,让有了像死后重生的感觉。这时,她又把四化死死地搂在自己怀里。她又高兴又埋怨,这个男人咋跟以前不一样了呢,像变个人一样。以前,他像平时干活一样,有板有眼地要自己,而这次他却把大美当成了一件心爱的宝贝,从头到脸到胸到肚子,一遍一遍慢慢地抚摸。她急得快要出火了,他还是不急,当她快要喘不过来气时,他才突然翻过身来……回想着刚才的事,大美浑身又颤动起来。

四化也缓过来了劲,挣开大美的怀抱。他想坐起来抽支烟。

这时,大美把床头灯调亮了,给四化披上衣服,把烟和打火机递过来。

四化抽了支烟,又喝几口水,脱掉上衣,又把自己缩进了被窝。

把灯关上吧。四化说。

你不累吗?大美心疼地问四化。

四化停了一会,才说,这会儿缓过来劲了,不困呢。

啊,那说说话呗。大美觉得是时候了,可以问一问他这次突然回来,到底是咋了。

四化呢,也觉得想给大美说说。这个时候时机正好,老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于是,他就说,你也不想问问我在外面的事儿?

大美当然想问了,只是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他不主动说,问也不会说的。于是,就装作惊奇地说,外面有啥新鲜事,给我说说呗。俺也长长见识。

停了一会,四化说,我服务的那些别墅人家,有时也怪稀奇的。

那快给俺说说吧。大美急切地想听,说着把脸又贴到了四化的脸前。

四化又停了停,才决定开口。其实,怎么给大美说,他想过几天了,是经过反复思考才决定下来的。他要从四栋二号家捉妖说起。只有从这儿说起,才能慢慢地让大美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这是她最容易接受的铺垫了。

于是,他开了口。

四栋二号家确实很特殊,一栋别墅里住着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头,一位六十岁上下的保姆。老头和保姆都是河南人,听口音像是豫东那边的,口音还有点山东味。老头呢说是高血压冲瘫了,整天躺在床上,偶尔也能坐在轮椅上,来到院子里。他儿子和儿媳都移居美国了,老伴前些年也去了美国,这个保姆据说是他远门一个表妹。这老头精神不太正常,常常大呼小叫,加上说话也不清楚,嗡嗡地有些吓人。四化最怕去干活时,他出来,嘴里不停的啊啊着,不知道他对什么不满意。

保姆的脾气似乎也不太好,有时也对他大声喝斥。四化后来听物业的人说,这老头原来是个副市长,被双规后就突然瘫了,而且精神也不正常起来。上面没有办法,也没有问出证据,只好不了了之。当然,这些都是四化断断续续听来的,真假他也不能肯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保姆说他妖怪缠身,中了邪,时不时请那个女神婆给他来捉妖。说来也怪,据保姆说,捉一次妖得两千块钱,能好月把半月的。这些,都是四化在他家修剪花草时,与保姆拉呱听到的。

具体是如何捉妖的,四化没有见过。捉妖都是关着门,他也不可能见的。保姆倒是给他头上一句脚下一句地说过,先是焚上香,看每根香燃的快慢,判断是哪方妖怪;然后呢,神婆就闭目请神,等神附了体,就开始又蹦又跳的捉拿。保姆说,有时候地板上还能看到妖怪淌出来的血呢,红红的怪瘆人的。

这时,大美突然笑出了声。这声笑很急促也很舒展,伴随着笑声,她还放了声屁。四化被她搞懵了,心想这女人怎么了。他在大美的胸上摸了一把,笑啥呢。大美直了上身,坐起来。四化也坐了起来,这时月光更亮了,从窗户透进来,大美看出来四化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态,又笑了起来。她停止笑,把气喘匀了,才开口说,真笑死人了,城里人咋就那么傻呢。

四化不明白大美在说什么,推了一下大美的肩膀。你这是中邪了啊!

其实,大美一点都没中邪,反而,她觉得现在城里人倒是中邪了。刚才四化说的那会捉妖的女人,都是骗人的。大美想起了自己娘家旁门奶奶,捉妖下神的事了。没出嫁的时候,她常到这个叫花姑的奶奶家去玩,去她家并不是为了看她给人家捉妖、叫魂、看香,而是与她的小孙女鹃一起玩。鹃比大美小五岁,大美给她有缘分,两个人玩的最亲近,鹃也最喜欢大美,整天粘在她身边。

花姑奶奶在十里八村很有名气,谁家有什么解不来的疙瘩,丢了猪、跑了羊、头痛脚麻、孩子定亲、出远门、甚至翻盖房子,都要到她家看看香。大美见过花菇奶奶看香,其实也没有啥神秘的,就是把三根香点着,插在香炉里,过一个时辰,三根香剩的长短就不一样了,有时中间最高、左比右短,有时左高右低、中间最短,有右高中间低、左边最短,三根香高高低低会有很多不同,每一种都代表一个意思。花菇奶奶看着香能说得头头是道,来人听得一脸紧张,点头哈腰的。

花菇还给大美捉过妖。那年大美好像十五岁,一次她和娟在玉米地里割草,当时娟到地中间去找草了,她嫌热就在地头割。说是地头,其实就是两块玉米地中间的小路上,并没有什么草,大美那天主要是感觉太热了,是想在地头有风处凉快一下。一会,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过来,他在大美面前支好车子,先问大美怎么一个人在割草,热不热,接着就弯腰去摸大美的脸。大美吓得猛一叫,这男人就去捂她的嘴。这时,在地里面的鹃听到了,大声叫大美姐、大美姐你咋了?这时,那个男人骑上自行车向前窜走了。

那天后,大美病了,人像丢了魂一样,躺在床上不想起,也不想吃也不想喝。三天下来人竟瘦了一圈。她娘说大美是丢了魂,是妖怪缠身了,把她领到了花菇奶奶家。焚过香后,花菇奶就说是中了邪。接着,又是烧火纸送钱,又是请神,折腾了半天。其实,大美心里清楚,是那个男人突然摸她,自己吓着了。半个月她都不敢出门。后来,娘又要带大美去花菇奶奶那捉妖。大美说出了实情。又过了个把月,大美才从惊吓中好起来。

现在,大美想起来这事,心里还有些害怕呢。但是,从这件事后,她是不相信花菇奶奶捉妖了。哪来的妖怪呢,谁见过啊。常言道,妖自心出,妖怪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想到这里,大美就对四化说,你真信有妖怪,真的有人能捉妖吗?

四化似乎没有听大美的说话,又自顾自己地说,咋不信呢,听说那个别墅区有十几家人请过那女神婆捉妖。

这时,大美诧异了。难道这些富人真的容易中邪?她觉得四化这话说得有点假,有点怪,怕不是他也真的被妖怪缠身了吧。于是,她就说,你再说一个,俺听听。

四化坐起来,披上衣服,又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他望一眼窗外的月亮,才开口说话。

五栋一号单住着一个女的,叫曼曼。这个女的看不出年龄,说三十几岁也像,说二十一二岁也行,反正是看不出年龄来。她对我挺好的,从没对我干的活提过意见,常常一个人在琴房弹钢琴。有两次,她还主动给我泡了红茶,说这茶上万块钱一斤。有一次喝茶的时候,听她说自己是“好声音”歌唱大赛的二等奖得主,还经常出去演出。

四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后来,我发现这女孩不正常。

咋不正常了?大美从四化吞吞吐吐的话中,反而觉得不是这个女孩不正常,倒像四化自己有点不正常。于是,就警觉地问道。

四化似乎听出了大美语气里的警觉,说话就更慢了。他说,这女的家从没有见过其他人过来,这么年轻怎么能没家人呢,就是被人包养的,也该有男人过来吧。何况,从来也没听她说过朋友过来,更是没有见过。

那这有啥奇怪的呢。大美觉得四化故意隐瞒着什么,就故作镇定地往下问。

咋不奇怪呢?我倒是看见她也请神婆捉过妖。

你见过有人给她捉妖?大美觉得事情可能更不那么简单了。就追着问道。

四化又停了一下,然后才说,可不是吗,有两次我亲眼见那个神婆来给她捉妖。有一次,神婆出门时我还专门问过。神婆说,这女人被海妖缠身了,前两年生了个哑巴闺女,男人也不回来看她了,人整天寻死不活的。我听后有些不信,就问这神婆说,不会啊,我咋没见她的闺女,看她平时很正常的啊。神婆阴着脸笑一声,然后说,孩子让她妈在老家带着呢,你没看她那眼神吗?医院说是抑郁病,其实就是妖邪附身,老想死呢。

这神婆长啥样啊?大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这么问。

四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说,四十多岁吧,胖乎乎的。

此刻,大美突然想到鹃了。鹃也四十多岁,也胖乎乎的。她把丈夫和一个孩子丢在家里,一个人出去打工有十几年没进家了。大美中秋节回娘家时,还听娘给她唠呢,说鹃有十五六年没声没影了,要么就是出意外人不在了,要么是又嫁人了。

大美想,以鹃的那脾气和机灵劲,她不相信会出啥意外,她肯定在外面又找到男人了。

大美突然害怕起来,四化讲的这个神婆莫不是鹃吧。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得厉害,快要跳出胸口一样。四化这些年也一直在外面打工,不会一直跟鹃在一起吧?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那情况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大美想再把那女神婆往细里问,她担心这神婆别真是鹃。她又害怕如果这神婆真是鹃,四化听出来她问话的目的,不再说下去。于是,就转着话问,那个得病的曼曼后来咋样了?

唉!四化叹口气,又接着说,后来这个女人把她的哑巴女孩接过来了。也就半个月后吧,她把哑巴闺女交给那个神婆,说是替她带两天。可是,从此以后这女人就无影无踪了。她还欠着我的工钱呢。

啊!大美坐起来,盯着四化追问道,那个哑巴女孩呢?那个神婆娘呢?

唉!四化又叹口气,躲闪着大美的眼睛,搔着头皮说,有一天我在小区碰到那个神婆领着哑巴女孩玩,她说让我先照看一下。她要去一栋楼里捉妖,带孩子不方便,我就把孩子接了过来。谁知道,从此我也找不到这个神婆了。后来,我去五栋一号问,这里已经换人住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说这是他刚租的房子,以前的事,他啥都不知道。

这么说,那哑巴闺女落你手上了?大美颤抖着问。

四化不再出声。一个劲的搔头皮,仿佛要把头皮撕下来一样。

这时,大美想,完了,完了!难怪这男人一进家门,俺就感觉有些妖!那个叫曼曼的咋能把孩子白白的留下呢,那个神婆娘咋可能说没影也没影了呢!说不定,那哑巴女孩就四化和鹃一起生的。根本没有那个曼曼,给她捉妖的事也是编的瞎话,所有捉妖的事都是四化编的瞎话。

大美浑身哆嗦得像筛糠的一样。她觉得,自己真是被妖怪缠身了。

四化看大美哆嗦得厉害,一只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大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像地震时从万米深处一冲而出,又像迅猛而来的海啸,无可抵挡,地动山摇。

不知哭了多久,哭声猛地停了,只听四化尖叫一声,坐直了身子。大美狠狠的咬住了他的胸脯,不依不挠,不松不放。

突然,窗外鸡窝里的公鸡叫了:喔—喔喔——;喔—喔喔喔——尖厉而响亮。

公鸡打鸣声停了,天也亮了。大美抚了抚纷乱的头发,一边穿衣,一边说:起吧,去把那哑巴闺女领回来吧。

这时,栖在树枝上的几只母鸡扑楞楞飞了下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叫个不停……

(原载《中国作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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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凡,小说家,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钟山》《花城》《中国作家》《芙蓉》《大家》《长城》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400多万字,若干小说被《长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入选各种年选本上百篇部;出版长篇小说《酒殇》《窄门》、《天命》《楼市》,中短篇小说集《药都人物》《欢乐》《流逝的面孔》《虞美人》《总裁班》《某日的下午茶》等24部,作品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鲁彦周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山花》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冰心图书奖等多项,编剧和改编电影四部。2001年加入中国作协,现在某企业供职。

作品欣赏


梅兰要去上学了

罗光成


喔—喔—喔——,鸡叫头遍了。

鸡叫头遍了。梅兰还是没有一点睡意。

下晚,梅兰坐在屋檐下剥毛豆,村妇委会主任小英子把电瓶车往门前枣树下一戳,“阿婶,剥豆子呢。”梅兰还没及答话,小英子已顺手挪过一截干树墩,坐在梅兰对面,抓起豆角剥起来。

“英子你歇歇你歇歇,我给你倒杯水喝。”边说边摁住膝盖要起身。

“阿婶,不用,一会还要去刘爷家。”小英子一把扯住梅兰的衣角。

梅兰重新坐下。小英子不是外人,梅兰前年顺利脱贫,小英子是直接帮扶人。那时梅兰与男人都病痛缠身,危房改造、光伏发电、土地入股分红,那一样都少不了小英子的操持,不说三天两头,有时一天都要跑前跑后登门几次。

“阿婶,现在还好吧?”

“英子哎,说实话吧,要说现在还不好,真是要打嘴巴了。”梅兰把剥好的一把豆米放进盘子,又抓起豆角,抬头望望屋檐,一脸的心满意足,“你看你们帮我做的这屋子,住着里外亮亮堂堂,再不是从前漏风漏雨的危房,睡在梦里心都不安,现在慢说刮风下雨,就是下刀下枪,也是一点没有担心的了。”

“你与阿叔身体都还好吧?”

“亏得贫困户慢性病和大病救助,把我和你阿叔没钱治的病痛都治好了。我这筋骨病现在一点也不酸痛了,老哮喘也两年都没犯了,你阿叔腰椎原来整天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也大病救助治好了,现在镇上花果山黄桃食品厂上班,一个月能挣3000多块,中午厂里还管饭呢。”

“阿婶,我还想问你”小英子抬起眼,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笑盈盈地盯着梅兰。

梅兰停住手里的剥豆,看着小英子,等着她问话。

可小英子却只是笑盈盈地盯着梅兰,半天也不说话。

就在梅兰被盯得心里实在有些抓不着地时,“阿婶,”小英子重又开口了,“阿婶,我就想问你,你想不想上学?”

“上学?上学?!“梅兰头脑里嗡得一下,嘴里不自觉地嘟嗫,好像自己在问自己,“你说什么,上学?你说上学?上什么学?”

小英子不说话,笑盈盈地盯着不知所措的梅兰。

“哎,小英子,你晓得阿婶是个睁眼瞎,还尽拿阿婶开玩笑。”梅兰慢慢回过神,“上学,哪个不想上学,不想念书。”梅兰叹口气,“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姊妹六七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机会给我念书。七岁时,有天上午割猪草,路过学校,听到里面唱歌一样的读书声,忍不住趴在窗外,跕起脚尖朝里望,望得忘记打猪草,家里猪饿得嗷嗷叫,母亲一路寻来,扯着我的耳朵,一路拖到猪圈前,狠狠地拧紧我的耳朵说,要是把猪饿死了,我也别想活了……”

小英子不说话,笑盈盈地盯着梅兰,微点着头,仿佛为梅兰的说话标注着逗点。

梅兰摇摇头,像要把过去的这些一股脑甩掉,望着小英子,“现在想想,也不能怪母亲,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要吃饭,母亲又能有什么法子呢!现在脱贫奔小康了,上学念书是有条件了,可阿婶我人已老了,又有什么学能上了呢。”梅兰撩起围兜,擦拭着眼角,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你看这不争气的老眼睛,有事没事动不动就淌眼水。”

“阿婶,我今天来,就是请你去上学的。”

“英子哎,你就别再逗阿婶了”梅兰疑惑地摇着头。

“阿婶吔,全国都脱贫了,都小康了,这是第一步,现在老百姓吃穿住什么都不愁了,国家又出台了好政策,要让老年人老有所乐,享受终身学习服务了。”小英子把掉在地上的一粒豆米捡起来,凑近嘴边吹一吹,放进盆里,“现在这个叫‘老有所学’暖民心行动,老有所学,就是让老年人走进学校,老年人自己的大学,学文化,学知识,学技艺,学快乐。”小英子眼里放着光,梅兰感觉小英子眼里的光,照在自己的脸上,照在自己的眼睛,又从眼睛照到了自己的心上。

“我也能上这个大学?”梅兰问,梅兰感觉自己这个问话好像没有经过头脑,有些像别人借着她嘴巴说出来的。

“当然能!这是专门为阿婶你们老年人开办的学校!”小英子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摸出一个小本本,“阿婶,我已为你报了名,这是学员证,我为你报的是插花艺术,既能在艺术欣赏中感受快乐,学好后,还能到村里马上就要组建的花艺合作社上班,为打造我们的‘美自在’花艺小村做贡献呢。”小英子打开小本本,伸近梅兰眼睛,“你看,学校名称,县老年大学戴家村教学点,姓名,梅兰,班级,花艺,你这照片,是你脱贫那天填表时拍的,你看,你那天笑得多我们山里的兰花啊!”小英子说着,调皮地挤挤眼,拍着掌哈哈笑起来。

喔—喔—喔——,鸡叫第二遍了。

月亮已落到后山,天花板在黑黢黢里变得若有若无。梅兰知道,鸡很快就要叫第三遍了,鸡叫三遍, 跟着就是黎明,天亮也就到来了。梅兰看着自己的心思,在捉摸不定似乎又清晰无比的天花板上漫溢,又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在那里仙女一样快乐的飘飞。梅兰把手探进枕底,摸出学员证,轻轻摩挲,摩沙,忽然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七岁的那个上午……泪水,忽然就从眼里泉一样滚涌到脸上。

梅兰深深吸了口气,把学员证捂在胸口,盯着暗黢的天花板上母亲隐现的眼睛,“妈妈,您放心,女儿明天也要上学了!女儿终于也可以走进教室上学了!您还会再来拧着我的耳朵吗?!”

梅兰在心底一遍遍对母亲这样说着,轻轻地舔舐滑向嘴角的泪水,涩,又说不出的甜!

喔—喔—喔——,鸡叫第三遍了。梅兰把头转向窗户,一轮朝阳,已在她心底提前升起来了!

( 原载《安徽日报》2023年3月24日“黄山副刊”头条)




作者简介


罗光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报告文学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副会长、安师大兼职教授。报刊专栏作家。作品见《人民文学》《小说选刊》《雨花》《安徽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红豆》《翠苑》及《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大众日报》《安徽日报》等。多篇作品入选中考、高考模拟试卷阅读理解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