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6-15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归无计(节选)
蒋诗经
1
清明刚过,天就暖了。1944年的南京街头早早地飘起梧桐飞絮,漫天地飞,仿佛一场春雪。人们渐渐改掉了望天的坏习惯,天空偶尔有飞机的轰鸣声,也不再关心。日本人来了以后,又建了两个机场。飞机像一群乌鸦,绕来绕去。轰鸣声嵌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这样的季节,是花店最闲的日子。花店其实是棉花店。这时候棉籽还没种下去,等到收棉花还远得很,去年收来的棉花早就加工好,贩出去了,店里只零卖一些民间纺织用的棉坨,维持着人气。李天明是花店的经理,每天去店里看看账,安排现钞兑换散落在外的店票就可以了。
按行内规矩,去年收棉花时,都是付一半现钞,一半店票。棉花丰收的年月,有时也会全付店票。棉农如果不愿意也不强求,请另找下家。店票这东西,有诚信作为支撑,和现钞也没什么区别。但因为时局的问题,生意竟格外地好做了。
棉花加工好贩出去,收到了现钞,等开了年再把店票换回来。这一来一去,大把的钱财有几个月的时间在手里打滚,哪怕是和当铺合作周转,也能获得一些不菲的利钱。加上战乱,去年底发出去的店票,肯定有人会遗失,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等于花店白捡了钱,当作小金库。
这几年,所谓的钱,已经算不上钱了。几年前,用的是法币,也叫金元券。金元券一开始还很坚挺,可是随着战争全面爆发,大肆贬值。这还不算什么,贬值了还是钱。等到汪精卫政府发行的“宁钞”出来,也就是中储券,法币的地位就尴尬了。沦陷区的老百姓被迫开始使用宁钞,并把手里的法币按极不合理的比例兑换出去。哪曾想,宁钞后来还不如法币,一贬再贬。甚至其间还出现各种“日本军票”。日本人是汪精卫的爹,所以即便是军票,也比宁钞好用。
货币市场是另一场战争,挺复杂。但说来说去,都是当权者在疯狂印钞,变相地掠夺老百姓的钱。花店也是被掠夺的对象,概莫能外。只不过花店有了店票,将这些灾难大部分嫁接给了老百姓,顺便再从中捞上一把。因此,花店的经理李天明,在春天,活得像个纨绔子弟。
前几天,他把这些感慨说给何青玉听。她瞪大着双眼惊叹,这样也行?哪有什么行不行的,老百姓只能受着。花店要是不跟当官的搞好关系,连开店票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店票的利润有大半还是流入了当官的荷包里。
说完这些,他笑着问,这些事要是写成一篇文章,你们报社敢不敢刊登?何青玉直摇头,说这是主编的事。她只是个负责排版的小职员,操不了这份心。李天明当然知道,任何报纸都刊登不了。何况她们的《繁华报》只是私营的报社。饭碗没了还是小事,命说不定都丢了。再说,这不过是一个聊天的话题,说起来是一套,写明白却不容易。
何青玉对这些好像不感兴趣,于是转移了话题,聊起了她的童年。她的童年在乡下,是鱼米之乡,家里又是大户,很有一些值得怀念的东西。比如天气暖和了,她就会想起当初养蚕的日子。到了四月,点一根蜡烛,做个简易的温箱。在嫩绿的桑叶上,蚕籽就会渐渐孵化,成了蚕蚁,再变成蚕宝宝,直到结茧,化蝶。说得很有诗意。
一个女子主动分享自己童年的生活,基本就是恋爱的开始。李天明心知肚明。老莫也怂恿他先把生米煮成熟饭。李天明只是笑笑,不是不动心,而是心里揣着太多的事,有些心虚。
2
夫子庙的告示栏很杂,很乱,上面贴的东西五花八门,像牛皮癣。有寻人的,找狗的,招工的……本来是惠民的东西,后来不知怎么又变了味,卖大力丸的,卖春的,算命的……各种不上台面的广告侵占了大半版面,失去了原有的一些功能。但大伙儿还是喜欢看,这里面能推测出各种隐秘的八卦,或者满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偷窥欲。
李天明在告示栏前没有停留,只是经过的时候瞥了一眼,然后按照暗号上的指示,直接去了花鸟市场。到了花鸟市场,突然就想起了何青玉说的话。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卖蚕籽的小摊子。摊主是个老太太,只是顺带着卖一点,真正卖蚕籽的,都在农郊的市场里。她这里卖,多半是给孩子们玩的。
走出花鸟市场的大门,李天明将帽子摘了下来,放在左手上,四处看了看。几个黄包车夫都抬起询问的眼神。有口舌勤快点的,先主动拿起抹布,擦了擦座椅上偶落的梧桐絮,近乎谄笑地问道:“先生,去哪儿?要送吗?”更有一位身材魁梧的车夫,直接将车拉了过来,等着李天明的决定。拉车有拉车的规矩,这样明目张胆地抢客,很容易得罪同行,也被人所不耻。远处几个车夫正有些鄙夷地看向这边,指指戳戳。
天空中几架飞机飞过,留下一阵轰鸣声。李天明礼貌地笑了笑,正要回绝。车夫突然冲着手把轻轻地敲了三下。“敲三下,跟我走”,这是约定俗成的信号。李天明平静地戴上帽子,上了黄包车,说了声:“去鼓楼。”
黄包车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咯咯噔噔,前行的方向并不是鼓楼。李天明也没有纠正。等到了一个狭窄的小巷口。车夫左右看看没人,才停下了脚步,很正式地问了声:“先生,您有船洋吗?”
船洋是1933年发行的带帆船图案的银币。纸币的混乱,造就人们对银币的忠爱,这样的问话,并没有什么问题。李天明警惕地看了下周围,只看见一只老狗懒洋洋地在巷口晒着太阳,才缓缓地回答道:“其实我喜欢小头。”小头是1934年发行的带有孙中山头像的银币。
“我也喜欢小头,不喜欢大头。”车夫又回答了一句。大头是袁大头的泛称。
“可是我们更不能回头。”李天明说完这最后一句,“切口”已经全部完成,对方是传递情报来的。虽然之前都已经给过了普通的信号,但交接情报的切口还是必须完成的。
近来,军统特工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在南京,汪精卫政府有日本人撑腰,政治保卫局四处横行。政治保卫局的前身是上海“76号”和南京“21号”,和军统本就是死敌。
年初,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频频失利,不得不做殊死一搏。政治保卫局在日本人的施压下,开始了疯狂的清洗行动。逼得军统的特工小组不得不小心又小心。李天明,正是军统特工小组的一员。
军统上峰下达了命令,所有南京特工小组暂时只负责情报收集,不允许节外生枝。而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更加隐秘,每个小组的切口都不一样,防止有人被捕,引起更多的牵连。
李天明付过车费。车夫从兜里掏出一团拇纸大的卷纸和几张找零,塞到李天明的手中,小声地说了声:“绝密”。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天明一眼,用汗巾擦了擦脸,匆匆而去。
黄包车减了重,咯咯噔噔的声音仿佛轻快了不少。李天明转身,向报社的方向走去。巷口的老狗无端地狂吠起来。李天明加快了步伐,看看时间,何青玉差不多快下班了。本来约好今天见面后先去吃饭,再去看电影的。
天色黄昏,斜阳懒洋洋地挂在天空中,把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像面条,又软又长。街边的人们脸色麻木,匆匆忙忙,有一种大悲痛后的麻木。夹杂在人群之中,李天明感觉到了随波逐流的渺小。也正是这份渺小和微不足道,让他明白至少此刻是安全的。
3
春水还没有涨上来,秦淮河依旧很瘦弱。河岸两边的青砖碧瓦长满了青苔。推开窗户,平静的河水,如同王有财平静的内心。
不知道为了什么,自从来了南京之后,他一直处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行动的任务越凶险复杂,他的内心就越平静。而日子真的闲下来,他眼前就又会浮现出春秀白花花的身子和房东翻滚在一起的情形。
如今,他开始有些后悔,当初也许不应该杀了春秀,看到自己混成这般得意,让她把肠子悔青才是最好的报复。
春秀是地道的南京人,而他是个外乡客。六年前,他带春秀去上海,是吹过牛的,要让她住洋房,坐洋车。到了上海,却没个正经的营生,只好去了曹家渡租了辆黄包车度日。日子很清苦,也有一些小幸福。然而,他渐渐发现了春秀的不对劲。具体是哪儿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对。或许,就是这份天生的敏感成就了现在的他。
他是在出车的半路返回去的。于是1939年的冬天,在曹家渡的一间出租屋里发生了一起血案。中年房东和年轻的女租客赤裸裸地被砍死在了屋内。凶手就是女租客的丈夫,逃之夭夭。
走投无路的他找到了同乡老七。刚到上海的时候,他也找过老七,但老七看了看他身边的春秀,摇了摇头,让他带着春秀去另谋生路,过小日子。在这儿,能挣到钱的活,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他和春秀的幸福才刚刚开始,不敢赌。于是揣着老七给的两块大洋,找了间出租屋,租了一辆黄包车,过安生日子。可是,上海有贫民区,也有十里洋场,春秀终于还是迷失了。
现在,春秀没了,脑袋可以别在裤腰带上了。老七笑,你知道我现在把你送到局子里,会有多少赏银?他怔了片刻,也咧着嘴笑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把我送去吧,就当还你的两个大洋。说罢,他索性倒在老七的铺上,闭上眼呼呼大睡。
一觉睡醒,天已尽黑,老七买来了酒菜,让他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场,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第二天,老七带他去见了一个人,说是老大。后来,他才听说,老大第一次杀人杀的也是奸夫。
老大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那时候正在招兵买马,替“76号”卖命。老大收留了他,并给了一个他现在的名字:王有财。慢慢地,他才知道,跟着老大是做了汉奸。
回到南京,是他自己要求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但他听到南京这个名字,就想回来。回来后,他去过春秀家,只不过那儿已经成了废墟。深夜,他在残垣断壁中站了许久,最后掏出手枪,朝天放了三枪。
这些年,杀了多少人,已经记不清了,只要有任务,没人愿接,他都接。慢慢地,他开始期待杀人,或者,也期待被别人杀死。这一辈子,如果要下地狱,也要到最底一层,不要再遇见春秀。
从“76号”到“21号”,再到现在的政治保卫局,中间经历了无数权力的斗争。上海的老大两年前就死了,老七更是下落不明。南京的上司换了好几茬,他始终没有受到牵连。
他是个杀人的好工具,有一份无人能及的麻木和残忍。如今,他是侦刑科的科长,靠着敏锐的嗅觉捕捉潜伏在南京城里的军统抗日特工。本来今天根本不用自己亲自出演那个车夫,但在看到黄包车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要再当一回车夫。甚至还想起了和春秀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刻,有些恍惚。
近期,情况又出现了一些变化。根据情报分析,渗透到南京的特工不仅有军统,“大鱼”也来了。“大鱼”不是鱼,是人,是共党特工。据说此人神出鬼没,至今没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或许,他就在你的身边,而你却毫不知情。
国共两家早已撕破了脸,恨不得你死我活,但在抗日的问题上,又是同一种态度。三方相互都是敌人,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战斗,是个有趣的问题,够忙一阵子了。
4
大华大戏院的霓虹灯管将半条街染得暧昧而又热情,彩色的光亮掩饰了战争的伤口。电影海报上的林黛玉冲着每一位顾客娇羞地微笑。
戏院里的灯光完全暗了下来,《红楼梦》就这样穿过了时间和空间,在沦陷的南京城横空上演,赚足了金陵女子们的眼泪。
黑暗中,李天明完全不知道剧情的发展,下午收来的情报还一直在兜里,仿佛硌在鞋里的一粒沙子,总有些无以言说的忐忑。本来他想找个借口先回去,把情报破译出来。可想一想,还是不要表现出反常。和老莫约定的时间是明天早晨,还早。做特工要求的并不是看起来精明异常,反而是要足够的普通,普通到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才是王道。
老莫每隔三天来一次花店,拿着预留的店票来换一些现钞,然后有情报就带走,没情报就随便聊上几句。聊天的内容也不严肃,有点像朋友之间的聊天。近来两人最常聊的话题是何青玉。
之所以追求何青玉,并不是偶然,而是老莫下达的任务。老莫说,这是工作需要,一是为了更好的掩饰身份;二是报社里也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三是遇到紧急情况,报社是方便利用的工具。
半年前,在一次宴会上,花店经理李天明偶遇报社文青何青玉。老莫也在,还有点喧宾夺主。酒席间,老莫非要逼着何青玉喝一杯。说如果何小姐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人。
那时候的局势相对宽松,李士群死去没多久,“76号”和“21号”被迫解散重组,人心惶惶。所以老莫就有些放纵,公然在桌上向李天明递了眼色。意思很明显,这是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如果李天明主动帮何青玉代喝一杯,初遇基本就完成了。
李天明感觉老莫有点操之过急了,他觉得还没摸清何青玉的性格,贸然出手,失败了就有些尴尬了。没料到的是,就在他勉强起身之际,何青玉却端起杯一口就干了,颇有女侠之风。全场一阵叫好声,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叫好声也慢了半拍。一杯下肚,何青玉开始有点人来疯,主动端起杯,掉转了矛头,要向李天明“讨杯酒吃”。在老莫的挑嗦下,两人连干了三大杯。这时候,宴会情绪到达了高潮。
那天,大家确实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李天明在兜里发现了一块手帕。酒醉心明,手帕是何青玉递过来的,上面还残留着女孩淡淡的清香。手帕擦过衣服上的酒渍之后,他就顺手揣在了兜里,她也没有再要。
如是看来,何青玉甚至比他更主动。过了几天,他去还手帕,又约着看了一场电影。一来二去,两人就进入了暧昧期。
后来,两人一直就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李天明并不准备有所突破,挺好。老莫拿他打趣,说他傻。扪心自问,她是什么态度,李天明心里清楚,但碍于身份,很多事不能明说,总感觉彼此之间还是隔着点什么。
何青玉的优点是不矫情,不装模作样,很真实。来看《红楼梦》,她就是冲着袁美云来的,想看看袁美云扮演的贾宝玉有多俊。而关于剧情,她也并不是很在意。大银幕上的剧情,对于读过曹雪芹的人来说,意义不大,主要是来看个热闹。
电影散场,出了戏院。她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善解人意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他笑了笑,顺手掏出了纸包的蚕籽,递了过去。
知道是蚕籽,她很开心。可见他是用了心的,随口说的话都记住了。但仅一瞬,又有些落寞。无端地又说起了养蚕的日子。说起如何采了桑叶,一片片洗净,轻柔地铺在刚刚孵化的蚕蚁下,看他们一点一点长大。
何青玉的宿舍租的是民居,还带着一个小院,临西不远就是秦淮河。将她送回后,李天明没再停留。临走时,她无端地喊了他一声。他问什么事?她犹豫了片刻说,下次记得采些桑叶带来。
5
花店后的小阁楼是李天明的住所。他在花店门前绕了两圈,确定没有人跟踪,才进了阁楼,将门拴紧。车夫塞给他的纸条上,只写了一串数字,是摩斯密码。这些密码,情报人员在传递的过程中,是无需破译的。所以情报即便意外丢失,或被敌方截获,不知道是什么是母本依然破译不出来。
但到了李天明这儿,需要将密码破译后再传达给上线老莫,这也是李天明的任务之一。密码母本就在书架上——清刻版的《西厢记》。
其实,花店就是个情报中转站,下线和李天明的联系比较随机。李天明和小组其他成员并不认识,只能靠夫子庙公示栏里的暗号联系。就像今天下午这样。李天明得到的情报,只有从老莫手里传出才有效。明天上午,是和老莫约定好见面的日子,将破译好的消息交给老莫,这一次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日军将于四月十五日午夜,轰炸春谷县,代号‘弦月行动’”。破译出来的情报呈现在纸上,每一个字就像一枚炸弹,对着李天明虎视眈眈。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只有仅仅八天的时间。
说起春谷县,李天明有所耳闻。此县民风彪悍,虽然已经是沦陷区,但游击的群众五次反攻县城,五次成功,让日军死伤无数。等到日军援兵赶到,这些游击群众又藏入了大山中。日军战线过长,没有多余的兵力在这一隅之地纠缠,最后不得不妥协,采取怀柔政策,任其自治。春谷县地处长江之畔,在南京的上游,有山有水,地理位置独特,慢慢成为共产党的秘密根据地。如果不是几年前在皖南的一场事变让国共两党翻了脸,此县恐怕就成了一柄悬在日本人头上的尖刀。
这次日本人要拿春谷县开刀,情有可原,完全符合战略要求。睡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轰炸了春谷县,他们等于卸去后方的掣肘,再无后顾之忧,为太平洋失利后的疯狂反扑清理战场,也能让国军失去一个有力的战争伙伴。
局势大家都明白,国军准备迎接这避无可避的战争。“弦月行动”将是日本人行动的第一步。如果能避免日军轰炸,打好这漂亮的第一战,不但能保存抗战的实力,树立全面抗日的信心,而且能给日本人迎头痛击,让他们有所收敛。
那天夜里,李天明的睡眠一直很轻浅。梦中火光冲天,轰炸声,哭叫声,枪炮声,一片狼藉。他在睡梦中四处奔逃,又始终无法逃出战争的喧嚣。腿上像灌了铅似的难以飞奔,身后还有一双冷冷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像一阵冷飕飕的风。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李天明从梦中惊醒,索性起身去了花店。街道上已经有了稀疏的人影,早点摊的炉火一点一点蚕食着黑暗。挑着粪桶的菜农快步地行走,要赶在街道完全醒来之前逃离。负重的扁担咿呀作响,臭气在晨雾里悄然弥漫。
将木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摆放在一边,花店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没有点灯,李天明坐在黑暗中,看着街人的行人渐渐地多起来。黑暗终被曙光取代,人们也意外地发现,今天的花店门开得特别早。
八点整,伙计准时到了店里,看见端坐的李天明,吓了一跳。李天明只是笑笑。伙计见经理在,干活比平时卖力了许多。
终于,老莫走了过来。老莫的走路很有特点,半低着头,叼着烟斗,不急不徐,有点中年人特有的阴郁和沉稳。老莫走到花店门口的时候,节奏一点也没有变,只是今天他连看也没看店里一眼,就缓缓地走了过去,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路过。
李天明想要起身去追,但只是一转念,又生生地端坐在店里。老莫根本还不知道,有一份重要的情报在等着他,过店而不入,只有一种可能,他发现了意外。
一直到了下午,老莫也再没有出现。据说特工能凭感觉判断出对方是不是一个普通人。李天明一直觉得这种说法有点夸大。他很少去揣摩别人,一旦你开始怀疑别人,那你脸上的神情同时也会暴露自己。
不祥的预感在李天明的心头浮起,若在平时,他完全可以先隐藏起来,等到绝对安全再回来。只是,现在他的手里有一枚比炸弹还要重要的情报。
6
时间像悬在头顶的水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无法躲闪。焦灼如同一群白蚁,将李天明的心噬出一个窟窿。太阳西斜,他起身直奔报社。当初,小组里有过约定,如果有紧急情报,又失去了联系,就登报发“寻人启事”。
李天明的意外来访,让何青玉有些惊讶,也有些高兴。她泡来了一杯茶。茶杯上面有粉彩画着一枝细兰,素雅而别致。
闻了闻茶香,李天明说想帮店里的伙计寻一个亲戚,十万火急。寻人启事已拟好,只希望明天就能见报。
何青玉看了看寻人启事,有些为难,这年月寻人的特多,都在排队呢。李天明没说话,用求助而暧昧的眼神一直盯着她。她面色有些微红,你们这些生意人,就喜欢钻空子。
李天明笑了,腆着脸说,明天就帮你去采桑叶。
来报社的时候是黄包车,一路快跑。回去,李天明故意一脚一脚地走,放慢了节奏,像散步一样。他开始观察街道上有没有可疑的行迹,背后是不是真的有一双眼睛。
走走停停,在路边随便买了两块蒸糕,算是晚饭。回到花店,月亮已经爬到了屋顶,很圆。进了阁楼后,他没有立即开灯。透过格子布的窗帘缝隙看向路口。月色下,一切都很宁静。过了许久,才有三个黑衣人从不同方向走了出来。他们站在路口交谈了片刻,不时地看一眼阁楼。接着,三人又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不是老莫被跟踪了,而是自己被监视了。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李天明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个人的危险只是其一,情报送不出去的危险才是最让他头疼的事。所以,现在必须先脱身,逃离监视才能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夜渐深,阁楼的后窗悄然打开,一阵狗吠声从不远处的小巷传了出来。李天明稍作观察,没看见人影,才从窗口跃身而下,在寂静的夜里,沉闷的落地声如水面荡开的涟漪。
身后立刻传来皮靴撞击青石板的杂沓声。一个黑影正疾步向李天明追来。李天明飞速向小巷深处狂奔而去,他想依靠小巷特有曲折和复杂逃出一条生路。
李天明在小巷里拼了命地奔跑,急促的呼吸声充斥在耳边,但身后皮靴的追击声穿透他的呼吸声,直撞耳膜。不时的狗吠声掺杂其中,把整个小巷里的风都惊扰得慌乱起来。
小巷给了李天明希望,也给了他绝望。终于,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的墙角边,放着一排粪桶,散发着排泄物的恶臭。皮靴声也缓了下来,但仍在一步步地逼近,有着猎人的沉着和谨慎。
李天明绝望地摒住了呼吸。逃,是逃不掉了。
一声枪响,寂静的夜如同被猛地撕开了一个裂口,不知在何处的狗仿佛也感觉到了危险,吠声戛然而止。只有枪响后的回音在七弯八拐的小巷里撞得找不到方向。
随后,小巷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呼吸声没有了,狗吠声没有了,就连皮靴的脚步声也没有了。李天明回过头,看见身后的转弯处,一个黑影在狭窄的巷道里缓缓倒下。黑影的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披着月光,枪口的余烟如同月色一样缥缈。
这个身影,李天明太熟悉了,是何青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个清秀的江南女子拿枪的样子。他当然知道,特工组里偶尔会有女子。只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和何青玉相处了近半年,对她的特殊身份竟然一无所知。
离开死胡同,从另一个岔巷走出,能看到一条细瘦的青石板路通向秦淮边。不远处的秦淮河,偶有船娘的歌声悠悠地飘来。
“青玉,你有船洋吗?”李天明话问得有些无力,像河边柳枝的影子般地飘摇。
“……”何青玉将手中的枪换了个方向,递了过来:“枪,你留着防身吧。”
枪是瓦尔特P38。这种枪,打第一枪的时候,扳机压力很大,一般女子都会力有不逮,除非她经过训练。
他平时是不带枪的,怕会因它而暴露身份。他还记得曾在何青玉的面前发表过关于枪的宏论说,枪因战争而生,但现在人们却不得不靠着它来争取和平,实在是悲哀。当时的她就像听那次说货币战争的反应一样。瞪着无辜的双眼,一脸幼稚地连连点头。现在想来,幼稚的人竟然是自己。他依稀也明白了,袁美云的演技是在银幕上,而何青玉的演技是在生活中,不可同日而语。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有船洋吗?”他没有接枪,而是死死地盯着她。
“我们都不能回头了……我是上级安排保护你的人。”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明白了,与其说她是在暗中保护,更确切地不如说是暗中监视。他清楚,自己不过一个河卒,不值得让人处心积虑地保护。
难怪在那场宴会中,她会更主动。她肯定也是从寻人启事中得知,有重要情报要送出,所以才在暗中监视,防止会有差错。
谈不上痛苦,这个纷乱的时代,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都不奇怪,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不被信任的酸涩。
“天明,”她的脸上是从没有过的郑重:“如果你找不到老莫,怎么办?”
他愣了愣,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老莫如果失踪了,或者被捕了,情报就进入了死胡同。他唯一能赌的,就是明天老莫能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来主动和他碰头。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或许,我可以帮你将情报送出去。”她开始正视他的目光,有点摊牌的意思。
李天明怔了怔,老莫是自己唯一的上线。这一点,同一阵营的何青玉应该清楚,那她为什么还要有此一问。
仍然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她的摊牌会不会是另一种表演,或仍然是试探?四月的春夜并不寒冷,他还是裹紧了衣襟,头也不回地隐入了夜色之中。
……
(选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
蒋诗经,男,七十年代人,安徽省作协会员,第九届安徽文学院学员。一个喜欢用文字讲述故事的人。2007年开始写作,发表文字百万余字。2016年开始从事编剧创作,现为自由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