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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作家许含章散文刊发《美文》

发布时间:2023-07-05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我省作家许含章散文《下扬州》发表于《美文》2023年第5期。

作品欣赏


下扬州

许含章


听说下扬州正中我心头

打起包袱我就跟你走

一下扬州我再也不回头


——五河民歌《摘石榴》 

五河民歌


第一次听说扬州,是因为五河民歌《摘石榴》。

我的家乡安徽怀远盛产石榴,“怀远的石榴砀山的梨,萧县的葡萄不吐皮”,这在我们那里,是可以当唱唱的。这第一个“唱”字是动词名用,“歌子”的意思,我很喜欢类似的表达,有一种俚俗的味道。但歌里的小姐姐,为什么挨了打就要下扬州呢?扬州是在什么地方啊?离我们这里远不远?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的是,《摘石榴》是一个私奔的故事,故事里的小姐姐趁着在南园里摘石榴,和小哥哥打情骂俏:

昨个天我为你挨了一顿打

今个天我为你又挨了一顿骂

挨打受骂都为你小冤家哟

……

我爸爸说不要在家里唱这个,对小孩子影响不好!

这当然是指我,我那时大约六七岁,才刚上小学,不能理解我爸爸的气愤,更不理解他所说的“打情骂俏”。不过今天看来,《摘石榴》里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确实是在打情骂俏:

姐在南园摘(呀么)摘石榴

哪一个砍头鬼隔墙砸砖头

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

……

这就是民歌吧,大胆、热烈、泼辣、直白,还有那么一点点轻佻。少男少女,阳光榴园,远处是奔腾的淮水,多么美好。“小冤家”的说法十分普遍,《红楼梦》里的贾母老祖宗,不是说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对小冤家吗?“砍头鬼”的说法别处有没有,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们那里,大人对顽劣孩童充满爱意责骂,不过更多的是婚外关系中的女人,对心爱男人才有的称呼:“你个小砍头的!”说起来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又爱又恨呀,情绪复杂极了!我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妹在园子里摘石榴”,而是自称“姐”呢?难道那时就已经开始流行姐弟恋了?错!这里的姐,是今天“大姐大”的意思,豪横,仗义,大包大揽,这是淮河女儿的气魄!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小鸟依人什么的,那是江南女子,淮河中游一段十年九涝,年年要出去“跑水反”,一路上七灾八难,风吹雨淋的,得靠“姐”罩着!

所以南园里摘石榴的小姐姐,未必真比那个“小砍头的”小哥哥大,而是完全有可能比他小。怀远县和五河县,都是在淮河边上,风俗民情接近,若是下扬州,走的也是同一条水道。“五河五条河,淮浍漴潼沱”,和怀远一样,淮河是五河县境内最大的河流,流经五河境内89.2公里,有沫河口、淝河口、栏桥沟、三冲沟、张家沟、黄家沟、五河口、潼河口等等多个入淮口。每逢汛期,五河交汇,水灾频发,十年九涝。所以“下扬州”不光是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情感选择,也是大水之年饥馑百姓的一条逃生之路。大荒之年的五河灾民,顺着“浍漴潼沱”诸水进入淮河以后,再顺流而下从三江营入江,然后辗转再辗转,最终进入扬州。“宁往南走一千,不往北走一砖”,扬州膏腴繁华之地,总能混上一口吃喝 

《摘石榴》源于五河县的民歌之乡小溪镇小溪村现在不知怎么样,据说过去村前屋后,漫山遍野都是石榴树。青年男女在石榴园子里打枝、掐朵、除草、施肥,而劳动总是能够产生爱情,产生美好小溪村地处淮河南岸,为沿淮冲积平原,东部和南部多低山,属丘陵地貌。历史上,小溪曾属凤阳和盱眙,是淮南淮北、皖北苏北的交界,所以小溪民歌旋律中有那么一点点侉腔侉调。关于五河民歌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明朝天顺二年,公元1458年所修《五河县志》,在“风俗”条中有这样的记载:“除夕前二三日,小儿打腰鼓唱山歌来往各村,谓之迎年”;“民间插柳于门,断荤腥茹素,小儿作泥龙舁之作商羊舞而歌于村市”;“三月建辰……清明民间祭祀扫墓官祭历坛,请城隍出巡百戏竞作举国若狂,歌舞灯采三日而毕”,由此可知五河民歌在明代,从题材、体裁、内容和形式上,都已经有了丰富的内涵,从那时起,五河民间灯歌、山歌就已遍及村市了 

21世纪初年,文化部门曾对五河民歌作过一个普查,共搜集了有70余首,劳动号子秧歌小调三大类其中以小调类民歌最多,也最具地方特色。五河民歌的表现以演唱和白口为主,兼有独唱、对唱、说唱等多种方式,比如《摘石榴》就是男女对唱。“白口”指戏曲中的说白,不同于“京白”和“韵白”的戏曲腔调,而是和我们日常说话差不多。1956年,受新社会新风气感染,小溪村老艺人霍锦堂,将当地一首流传了一百多年的民间小调,改编成三人小戏《摘石榴》,由大嫂子、小姑子和后生子三人表演,在华东地区民间文艺汇演中获得一等奖。但也有资料说,《摘石榴》是小溪街艺人霍孝九所创作,有可能是他将《摘石榴》由三人小戏简化成二人对唱,也未可知。总之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摘石榴》在淮河中游地区就已广泛流传,前些年蚌埠籍著名歌手祖海,还唱进了维也纳金色大厅。

在五河民歌中,很多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小调,《四季探妹》《五更疼郎》等等,小波浪式的旋律线条,短短的拖腔,形成抒情性很强的曲调。有些惊诧于专家们关于“小波浪式旋律线条”的描述,是因为淮河,因为淮水的流淌与荡漾,才有了“旋律线条”这样的表达吗?淮河全长1000公里,流经河南、湖北、安徽、江苏4省,其中430公里在安徽段,也是最奔腾跌荡、多灾多难的河段,塑造了淮河儿女热烈奔放、敢爱敢恨的区域人格。淮河最大的支流沙颍河,又称颍河,在五河县的沫河口注入淮河,而沫河口距离淮河上最著名的关口正阳关,不过一步之遥。自古就有“七十二水归正阳”之说,若在汛期,淮颍两水洪峰相迭,无风三尺浪,在淮河上最是险要。其实归于正阳的又何止七十二水?这一带汇集的大小河流有160条之多。清人王肇奎《过正阳河》:“立马过津口,教人唤渡船。舟轻浑似叶,水涨欲连天。老屋露檐脊,游鱼浮树颠。茫茫生百感,落日下苍烟。”淮河至此,来水众多,水势陡长,浊浪滔天,水面辽阔。五河民歌中七度音程的大跳,在《送郎》《长谈》《十二月调情》等小调中不时出现,其热烈张扬、变幻莫测的旋律,形成了五河民歌柔中有刚,刚柔兼济的独特风格,也造就了淮河女儿“打起包袱就跟你走,一去扬州再也不回头”的大胆与决绝。


怀远石榴


五河在怀远的下游,虽然人人都知道《摘石榴》是五河民歌,但以石榴扬名于世的是怀远,而不是五河。

怀远在淮河北岸,涡水入淮口,古人的表述是“荆涂二山对峙,涡淮二水环绕”。荆山和涂山都很有名,荆山是因为春秋时期楚国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涂山是因为大禹治水,于此劈山导淮,都是古老的中国典籍中闪闪发光的地名。

涂山上的禹王庙,在唐至清光绪十四年的1200多年间,一直是淮河流域最有影响的宫观,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禹王宫,而不是禹王庙。我上去过两次,不像有些庙宇,金光闪闪,而是青砖灰瓦,比较简朴,也可以说比较简陋。好在踞高怀远,与万丈红尘隔绝,登殿后高台,可见荆涂对峙,涡淮交汇,淮河滚滚东去,一泻千里,尤其壮阔。以庆祝大禹治水大功告成的惊蛟大会,俗称涂山庙会,在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举行,届时沿淮百姓十万余人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从数十里甚至数百里外涌向涂山,参加这一盛典。有文献记载,唐代著名的政治家狄仁杰,在任江南巡抚时曾“毁吴楚淫祠2700余座”,但各地“禹庙巍然独存”,由此可知大禹在中国民众心目中的不可动摇。 

怀远因年复一年的禹王庙会,享誉整个淮河流域,不过今天,却是以盛产石榴而脍炙人口。

据《安徽大辞典》“怀远石榴”条:安徽著名特产,产于荆涂二山。汉时代已有种植……”然而汉代的这个资料我没有查到。真正见诸于文字的是《禹王宫庙史》:“唐天授三年,禹王宫道长李慎羽(又)从京城长安引进石榴,植于(涂山)象岭。唐天授三年是公元692年,武则天登上大宝的第三年,年代也很久远了。禹王宫据说始建于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但无考。从汉代开始,涂山禹王宫历任道长不知凡几,唯有这位名叫李慎羽的道长,因为从长安引进石榴,把名字留下来了。

后来的怀远石榴,集中种植于荆山的白乳泉而不是古称“象岭”的涂山一带。前些年,县里组织专家普查和测量,发现在白乳泉下的老石榴园中,百年以上的古石榴树有577棵,其中200年以上的有400余棵,300年以上的有10余棵。小时候回老家,跟在我妈妈身后,去到我亲外婆的坟上,途中要穿过这片石榴林子。我妈妈三四岁的时候,我亲外婆就去世了,先是葬在淮河的滩地上,后因屡遭大水浸漫,迁到了白乳泉后的山坡。白乳泉背依荆山,面临淮河东与涂山禹王庙隔河相望,泉侧有望淮楼,景色颇为壮阔:

片帆从天外飞来,劈开两岸青山,好趁长风冲巨浪

乱石自云中错落,酿得一瓯白乳,合邀明月饮高楼

都说这副楹联是苏东坡所撰写实际是以讹传讹苏东坡乎确曾带着他的儿子,到过怀远的白乳泉,写有《游涂山荆山记所见》,诗中有“牛乳石池漫”之句,诗后自注:“泉在荆山下,色白而甘”,但这个记载我在文献里也没有查到。因涡淮交汇,古代的很多大诗人都到过怀远,起码也是路过,所以历来文风昌郁,清代曾有“怀诗寿字桐文章”的称誉,流传很广。

怀远石榴皮薄、粒大、味甘甜,单果重量平均500克以上,最大达1250克,百粒重、可食率和含糖量均很高。怀远最好的石榴当数玉石籽、玛瑙籽和大笨籽,籽粒晶莹,如珍珠玉石,肉肥核细,汁多味甘,口味醇厚。怀远地处北亚热带至暖温带的过渡带上,兼有南北方气候特点,属暖温带半湿润季风农业气候区,四季分明,雨量适中,土壤类型为麻石棕壤、麻石棕土和棕壤性麻石土,非常适宜石榴的生长。每年的5月,是指农历五月,满山遍野的石榴花灼灼盛开,所谓“五月榴花红似火”,真的如火一样。明嘉靖年间,时任巡按御史的河南上蔡人张惟恕,游怀远时有《九日登山》诗:“泉水细润玻璃碧,榴子新披玛瑙红。落日半山弦管发,百年此会信难逢”,听他的语气,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到了清代,怀远石榴已是蜚声南北,清嘉庆年《怀远县志》土产卷中载:“榴,邑中以此果为最,曹州贡榴所不及也。红花红实,白花白实,玉籽榴尤佳。”据说当时荆山、涂山、大洪山、平阿山一带,榴园遍布,面积在5000千亩以上。

想来那一时期,五河民歌《摘石榴》,在怀远地区就已经开始传唱。 

我外公的家,紧挨着淮河大堤,一走出院门,迎头就是一大片石榴林。我跟在我妈妈的身后,经过石榴树下,她说别说话!没听见石榴在开花吗?看吓着它们了!我很生气,我说我没有说话!是你自己在说!

那是我小时候,傍晚,她带我翻过大堤,去往淮河上的老渡口。老渡口名叫上洪或是下洪,都是淮河荆山峡一段的古渡,也是村名,据说都与大禹治水有关。澎湃的淮水流进荆涂大峡谷,突然受阻,洪峰在谷口和谷尾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于是以洪流进入的先后,渡口和村庄就得名上洪与下洪。我妈妈为什么要带我到那里去呢?她是要向我痛说革命家史。文革期间她十二三岁,常常在夜间渡过淮河,返回怀远县城。她说她每次穿过上洪村时,身后都追着一片狗吠声,一直跟到渡口。那时我外公作为“走资派”,给关在了新马桥“五七干校”,我妈妈的奶奶,我的曾外祖母,带着我三四岁的五舅,住在涂山脚下的四队,我妈妈每个星期天都要步行十几里路,去给他们挑水。要挑满满一缸,整整十担,当她返回县城时往往已是深夜,路过石榴园的时候,听见一朵一朵的石榴花,一朵一朵地开了。

我站下脚步,仔细听,没有听见石榴开花的声音,有很多虫子在叫,覆盖了暮色中的石榴树,火红的石榴花也暗下来了。不过真的美好,风是长风,从淮河上荡漾而过,晚霞火一样燃烧,把天边染红了。边上的荆山,河对岸的涂山,都浸染在含情脉脉的夕照中,我站在高高的淮河大堤上,有一种陶醉的感觉。

怀远现在,是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但在河流是交通和文明大通道的古代,那可是繁华得不得了。再早不说,只说南宋时期,小朝廷偏安杭州,与金隔淮河对峙,宝佑五年,公元1257年,丞相贾似道上疏:“涡口上环荆山,下连淮岸,险要可据”,要求在“荆山县”设置“怀远军”。折子递上去后,宋理宗赵昀御笔亲批“荆山为城,意在怀远”八个大字,寓意终将收复黄淮流域的大好河山。

然而此后,赵氏王朝不堪言,也不忍言了。

南北朝时期的荆山古城,沿荆山山势起伏以巨石砌筑,城墙基宽4米,东起白乳泉后山,西至凤凰池,城垛全长3.5公里,依崖跨涧,蜿蜒曲折,直到今天,城垛的残迹仍依稀可辨。南宋的荆山城,由首任怀远知军夏贵,在荆山城旧基之上扩修加固而成,“自上洪循山之麓,迤逦而西,至老西门止,长十五里,皆截山腰筑之;其东面滨涡淮,长十三里,地皆洼下”,临水七十二炮台绵延错峙。“高固荆阜,深阻涡淮”,作为南宋的边关要塞,还是有险可据的。到了明清之际,因为涡淮二水交汇,怀远很快就抚平了元末的战争创伤,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水陆大码头,与南宋时期的萧条边关相比,又是一番景象。


顺河街


我爷爷的老屋,坐落在涡河大堤下面,俗称“北门口”。他是很小的时候,从徽州的横水、率水或是徽水乘竹筏进入青弋江的,而后进入长江,再而后从洪泽湖进入淮河。他从涡河口上了岸,来到怀远北门口,站下来四处看了看,看到一个竹木店,一个胖子捧着小小的紫砂壶,站在店门口。他后来知道了,胖子姓廖,他随即就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那是山里竹木的味道。他那时不过十一二岁,孤孤单单一个人,该有多么害怕,多么凄惶啊,好在姓廖的胖子收留了他,可以有口饭吃了。因为实诚、勤勉,又写得一手好字,他后来做了这家的倒插门女婿,他生前似乎从没和他的儿女们提起过这一段,我说的这些,还是从他邻居的口中知道。

据说过去廖胖子的竹木店里,全都是徽州学徒,徽州盛产竹木。

他为什么从不和自己的儿女,提起自己的身世呢?是因为上门女婿的身份,让他感到屈辱吗?

直到今天,如果你到怀远北门口去打听我爸爸,人家仍然会说是“廖家”的老二,而不会说是许家的老二,虽然除了我大姑仍然姓廖外,我爸爸的兄弟姐妹,早已经全部姓许了。旧时徽州山多地少,人烟稠密,“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为了生存,人们蜂拥而出,求食于四方,徽谚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我爷爷应该就是这么着,被他的家人“丢”出来的吧?他从此再没回过徽州。

他来到怀远北门口时,怀远还是一个水陆大码头。清朝末年,官府曾在涡口设立征税大关,凡中原至两江的船只进出,必经北门口外的涡河口。我小时候,曾随我爷爷到过他工作的地方,怀远县国营竹木商店,商店货场的后门直通涡河,不断有堆满毛竹木材的船筏靠岸,趸船上搭着长长的跳板。都是从徽州大山里下来的竹木,经过了无数激流险滩。我妈妈说,她刚认识我爸爸时,我奶奶还在给货场扛毛竹,当时她已经60多岁了,还能扛着一大捆毛竹,一颤一颤从跳板上大步流星地走下来。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扛一天毛竹,能挣一块钱,当天结算。第二天一大早,我奶奶就攥着这一块钱,去涡河大坝上买私粮,大米9分钱一斤,一块钱买11斤,够全家吃一天。

不知为什么,我爸爸也从未和我说过这些。

怀远县城所处的涡淮交汇口,是八百里长淮一个天然良港,上世纪初年,津浦铁路才刚开通不久,蚌埠还没来得及从一个小渔村,彻底脱胎换骨。而怀远因水运发达,交通便利,商业繁荣,流动人口多,在淮河中游的地位远超蚌埠。当时沿涡河而建的东顺河街一带,商行林立,客商云集,名噪一时的娱乐欢场“东河滩”就在涡口上,翻过坝子就是北门口。东河滩上,常有一些京剧、河南梆子、淮北花鼓戏、泗州拉魂腔等小戏班子演出,引得木偶、杂技、皮影、洋片、打彩、套圈、算命、看相、押宝,还有各种风味小吃、零食摊点蜂拥而至,热闹极了。民国后不久,怀远大关撤销,商业闹市逐渐从东顺河街向西顺河街转移,游乐场也由东河滩移至老西门外的西河滩,东顺河街再不复往日的繁嚣。

五河也有一条顺河街,沿淮的县城几乎都有一条顺河街,也都建在河堤下头。1894年光绪年《五河县志》:“顺河街在东桥口,迤南,每日逢集。”农耕时代,乡村集市或三日一逢,或五日一逢,“每日逢集”,那该有多热闹。旧时五河八景,有一景叫“东沟渔唱”,浍水挟沱水在此入淮,潼漴水系也在此汇合。也是一个天然的渔港,最早是渔民上岸卖鱼卖虾,然后买米买面,买油买盐,自然形成了集市,到了清末,从淮水、浍水过来的不仅是渔船,还有很多商船,甚至小火轮也在这里停靠。粮食、木材、毛竹、柴草、日用百货,都在这里装卸,上船下船,运进运出,从早到晚。和怀远一样,木材和毛竹也是大宗,在那个时代,除了起梁架屋需要竹木外,很多生活日用品:暖瓶壳子、蒸馍列子、打酒打油的端子、镂草的钯子、买菜的篮子、竹床子、竹椅子等等,也都是以竹子为原料。民国初年,受欧洲工业革命的影响,电力、机械进入两淮地区,五河水路四通八达,是皖东北主要的粮食集散地,所以迅速成为上海、广州、天津等外地资本进入的首选目标。面粉厂、榨油厂、米行、粮行多数都集中在顺河街一带,陆路过来需从水路运出的粮食,也都要通过顺河街码头上船。也因此五河民歌在淮河中下游两省十多个县市,流传十分广泛,甚至连山东的有些县市,也会唱《摘石榴》。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计划经济时期,顺河街仍是五河县城主要商业街,建筑和民风都深受徽州和扬州的影响。房屋都是青砖、小瓦、重梁、挂柱,檐口瓦纹饰精美,风火墙砖雕别致,一如徽州的马头墙。当然也和怀远的东河滩、西河滩一样,常有戏班子在顺河街演出,不时传出街上谁谁谁家的女孩儿,偷偷跟着班子里的俊俏后生,下了扬州。


汴水流、泗水流


我读大三那年,第一次去了扬州。

应该是三月,当然是农历三月,细雨蒙蒙,花开似雾,柳漾如烟。“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的千古绝唱,为扬州城做了全球最大的一幅广告。走的是沪陕高速,大约3个小时的车程,而旧时走水路,最快最快也要半个多月,有时甚至是一月,还得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从淮北地区往扬州去,一般都是沿汴水和泗水,当然,是说古时候。

古汴水流经我的出生地淮北市,再往下50公里,流经我妈妈的出生地宿州。说汴水,现在很多人不知道了,实际是隋唐大运河通济渠的一段,唐宋时期称汴河。1999年的春夏之交,淮北市濉溪县泗永公路柳孜段拓宽改造,当推土机推开土层时,泥土中精美的古瓷残片出现了。在随后的大规模考古挖掘中,发现了8艘唐代大型木质沉船和1000多件精美瓷器,古老的运河柳孜码头,穿越1400年历史烟云,露出神秘的微笑。

那时我早已离开淮北,但消息还是第一时间传过来了。经古建专家认定,这是一座宋代货运码头,更重要的是,这是我国大运河遗址的首次发掘。通济渠流经地点和流经路线,一直是一个历史悬案,所以柳孜码头的发现,淮北人可兴奋了。中国的大运河有两个系统,一为京杭大运河,一为隋唐大运河。隋唐大运河全长约2700公里,包括永济渠、漕渠、通济渠、邗沟、江南河五段,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是隋、唐、宋三代南北交通的大动脉。通济渠是隋唐大运河黄河连接淮河的一段,“渠广四十步,河畔筑御道,道旁栽柳树”。通济渠出河南后,经安徽濉溪、宿州、灵壁、泗县,由江苏盱眙入淮河。由于历史上通济渠多次淤塞改道,加上黄河多次泛滥,沿线地貌变化很大,历史文献中关于通济渠的走向以及流经地,一直众说纷纭。柳孜大运河遗址的发掘,证实了通济渠的确切走向和流经地点,它也因此成为隋唐大运河上一个显著坐标。

柳孜又叫柳江口,位于今濉溪县城西南25公里处,自通济渠经由此处后,柳孜即成为运河岸边的商贸重镇,两岸因河而建的铁佛、柳孜、百善、三舖、四舖、五舖六个集镇,自隋唐兴盛至今,河上樯桅如林、舳橹相接,两岸人家密集,柳色如烟。据清光绪《宿州志》记载,明代柳孜有“庙宇九十九座,井百眼”,而当地百姓口口相传,说是有“七十二口井,七十二座庙”。柳孜码头出土的大量瓷器,囊括了隋、唐、五代、宋、辽、金、西夏、元八个朝代上百个窑口,美仑美奂,异彩纷呈,我国著名古瓷专家毛小沪面对它们,连“看明清瓷到故宫,看高古瓷到淮北”这样的煌煌大言,都脱口而出了。

通济渠流经宿州段全长141.5公里,其中94.5公里河道遗址埋于地下,有47公里为有水河道。民间野史,说隋炀帝修建大运河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是为了“扬州一日看琼花”,但实际上他是为了结束南北朝分裂局面,完成隋朝的一统天下。当时的政治军事中心在北方,而经济文化中心却在南方,为了沟通南北,实现大一统,急需要一条交通大通道。开挖通济渠是在大业元年,隋炀帝刚刚登上大宝,100多万民工在沿线同时展开,仅仅用了152天时间,够疯狂的了。不知有多少家庭、多少生命、多少血肉、多少白骨,被埋进了这条河道。但隋唐大运河是世界上开凿最早、航程最长、最雄伟的人工运河,它不仅成全了大唐盛世,还是隋、唐、宋三代王朝的命脉,有专家认为,其作用甚至超过了丝绸之路。

千秋功罪,又有谁能评说。

而且没有大运河,那来的运河沿线繁华城市?哪来的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和杭州?

牵住你的手

相别在黄鹤楼

波涛万里长江水

送你下扬州

真情伴你走

春色为你留

二十四桥明月夜

牵挂在扬州

问题是“无运河,不扬州”,如果没有大运河,我家乡那“昨天挨了一顿打,今天又挨了一顿骂”的小姐姐,跟上那“砍头鬼”的小哥哥,该往哪里走?





作者简介

许含章,女,1984年出生,2007年毕业于安徽建筑大学,艺术设计专业。曾供职于安徽文艺出版社,现为《清明》杂志社编辑、办公室主任,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家在大江东复东》,作品散见于《红豆》《飞天》《莽原》《时代文学》《西部》《青岛文学》《滇池》《广西文学》《南方文学》《青年文学》《湖南文学》《大家》等杂志,散文《或许因为白天、或许因为夜晚》《那一年你到我家》《江南有苦槠》《唐老师》《庞大的岁月》《客从何处来》《天水碧》等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等转载,作品入选《2017年度精短散文》《2018中国精短散文选萃》《2018中国散文年度佳作》。长篇报告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合作)获安徽省第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