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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作家武稚中篇小说刊发《长城》

发布时间:2023-07-13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日前,我省作家武稚中篇小说《你走你的那个路》发表于《长城》2023年第4期。

作品欣赏


你走你的那个路(节选

武 稚


1


张小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转脸就向右边走廊走去,跨过走廊,右边是一个露天平台,二十多平方米,平台上方搭着棚子,此刻棚子上挂着很多嫩嫩的葫芦。这是单位共同的休息场所,大家工作累了,都会到这个平台上抽支烟,往远处望一望 ,或者接一个在办公室里不便接的电话,在这里消磨一会时光,想一会心事,然后再默不作声地回到办公室去。张小墨踱到平台边缘,平台被半堵墙围着,围墙洁白。她看着地面,这个平台在四层楼高的位置,平台下面一边是大街,这条路永远都是人来人往,平台另一边则是一条小巷,一条小路向深处延伸。张小墨盯着热闹的那一边,心里想,就是这里了。就是这个地方,在人群最密集、最热闹的那一刻,“砰”的一声脆响,跳下。然后就是剧烈的撞击,疼痛,兴奋,和马路上人群的尖叫和奔跑,接着120、110响着警笛来了。

她的脸在发烧,她的头脑也在发涨。她的两个胳膊死死按着那半堵围墙,她的白皙、纤长的十指则紧紧地抓着墙的边缘。她甚至听到指甲断裂的声音,她想象着殷红的血从洁白的指缝间渗出来的样子。她一次又一次到美甲店做指甲,先把指甲涂得银亮,有银子一样的光泽,然后再泅染上淡淡的红晕,那是白凤仙花的底子、再加上红凤仙花的魔幻才做出的颜色。只有她知道,那淡淡的红色,确切地说血,指缝里渗出的淡淡猩红,那淡淡的咸味,才是让她极度陶醉起来的真正原因。这是“醉血”吧,张小墨对突然闯入心扉里的这个词,有点浑身颤抖。

张小墨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十天之前。那天傍晚提了运动衣,她慢慢地向健身房走去。她虽然四十岁了,身材还像三十岁时一样地好,这得益于这么多年健身房的功劳。她走过人群,坐了电梯上到八层楼,健身教练还没来。大厅里已经有人戴着耳机,在跑步机上跑了。有人在运动器械上拉胳膊、伸腰。她站在大玻璃幕墙边,看着窗外,楼下正灯火辉煌,车流如织。

忽然,她的心和街道有了某种链接,那街道像长了大嘴一般,直伸到她的面前、耳边,真真切切地对她说,你来,你来,我给你快乐,你想要的那种快乐!我就是你渴慕的快乐!

她不由自主向玻璃边又走了两步,呼唤一声比一声亲昵、急切,她的心像小兽一样,开始沸腾。

她惊慌地冲向电梯,下楼。下了楼,什么症状也没有了,刚才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在楼下沿街逛了一会,她又坐电梯上了八层楼。刚到大厅站定,她惊慌地发现,刚才不是自己的幻觉,那种感觉又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张小墨心里暗自叫了一声,见鬼了。她再一次提着衣服进了电梯,下楼去了。到了楼下,她像好人一样,站在那里。

今晚她不能健身了,她离开健身房慢慢地向家走去。走了半个小时,再爬上五层楼,也算是锻炼了。

到了黑暗中的家,她拉开灯,那种魔幻的声音再次在窗口响起,张小墨彻底明白了,自己中邪了,中的是要命的邪……

此刻张小墨站在单位的露天平台上。走,让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向那前方,那里有我们期待已久的欢乐。那里有蜜一样的甜。那里有我们永生的家园。这些天来,每每这个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都是那么地清晰有力,同时伴随她的还有微微地兴奋、陶醉。此刻这个声音在她的耳朵里越来越急促。

张小墨转身回到办公室,站在小唐的身边,小唐是她的同事。小唐坐在椅子里,头微微地倾向她,说,“姐,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的脸色很不好。”

张小墨捂着嘴,她竭尽装着没什么事,她一边摆手,一边拿了包弯着腰快步走向门外。她要赶紧回到地面。


2


关键问题是,张小墨发现自己一分为三,变成了三个人。

看得见的自己,是现实中的张小墨,总是围着蓝色的头巾。风风雨雨奔波在上班的路上,在单位里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员工,多次被上级评为先进工作者。有一年,单位进行年终先进评比,眼看就要垫底,领导的脸可难看了。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有人忽然想到张小墨曾获得过省级奖状,加了五分,一下子把单位从垫底升到了前一名,张小墨成为了功臣。在家里,她常对自己说,你一定要过好日子,不要亏待自己,在孩子面前要做一个慈爱的妈妈,在父母面前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你要快快乐乐的,要得活得高贵、自信。

另一个张小墨是看不见的,她是灵魂中的自己,总是围着鲜红的头巾。她常跑出自己的肉体,拖着凤凰一样的尾巴,在天空盘旋,舞蹈,浑身舒爽、轻松。她常站在露天平台上看着地面,很兴奋、很激动,没有恐惧感,直到回到地面时,她才清醒起来,她知道不可以这样做,但是,是什么在怂恿着自己、推动着自己?对,每周还要去做指甲。她不做别的样式,每次都是做成银白透亮,然后再泅上淡淡的红晕,凤仙花的红晕,脸的血色般的红晕。张小墨经常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十指,陶醉于它的洁净美丽,然后她双臂交叉,美丽的十指铰链一样紧紧地搂抱着自己。

第三个张小墨,总是围着黑色的头巾。每到周未她都会在海城出现,海城是张小墨老公工作的地方,多少年了,每到周未她就过来住两天,行使夫妻的义务。这个时候的自己总是围着黑色头巾,她常对张小墨说,我很忧伤、焦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看不清未来,我对未知充满恐惧。我是应该跟老公好好谈一谈吧,还是就此故作镇静,保持着这表面的尊严和平静?哦,如果真的离婚了,我该怎么办,我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孩子怎么办,她可正上高中呢。这个围着墨头巾的人日里夜里索命一样追问张小墨,逼迫着张小墨,张小墨就是她的猎物,她随时想把她吞没。

张小墨觉得这个围着黑头巾的自己很可怕,她不听任何人的话,不论是张小墨,还是那个住在半空的红头巾的自己,都搞不定她。黑头巾的女人说,你们讲的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我就是忧伤,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道理是道理,情绪是情绪。这个黑色的情绪,实在太强大了。

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张小墨到海城七点多,天已经黑了,老公照例不在宿舍里,她一个人做了饭吃,没精打彩地打开电视,木然地盯着屏幕看。

忽然有人敲门,哦,这么早他就吃过了?以往她可是都等三四个小时他才到家。张小墨赶紧站起来,甚至有点欢欣地、三步并做两步去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却不是他老公,是她的婆家的一个远房妹妹。这个妹妹通过招考,在老公的单位上班已经两年了,现在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妹妹的头发染着淡淡的黄色,在脑后随意地挽一个髻,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衣,下身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时尚青春。

张小墨赶紧招呼她进来,说,你哥到外面吃饭,还没回来。

妹妹说,我知道他没回来,我是来找你的,我知道你在。

哦,张小墨更是很意外地看着她,不知道找她能有什么事。

妹妹坐到沙发上,张小墨也坐到另一边,两个人一同盯着电视屏幕看。坐了一会,妹妹说:“嫂子,其实有些话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我也想了好久。她顿了一顿说:你有没有想过,在那边偷偷找一个人,陪着你过?”

张小墨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她问:“什么,你说什么?”

妹妹说:“我是说,你是不是应该在那边找一个人,自己过。”

张小墨张了张嘴说:“你是听到什么了吗,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什么。”

妹妹说:“不,我倒没有听到什么,别人知道也不会告诉我。他也不会让我知道的。”

“那你什么意思……”

“嫂子,我是看你这样跑不忍心,到这里,他还是习惯到外面吃,当然也是工作上的事,有时他也没有办法。”妹妹沉默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是那样的。你这么频繁地跑来跑去,也跑不到什么。不如在那边把自己日子过好、过滋润,只要不让别人知道,不要让我哥知道就好了。”

“你这说的是真心话?他可是你哥,你怎么不向着她,向着我?”张小墨感到十分意外。

“嫂子,这不是向着谁的部分。我是不希望你这样干巴巴地跑来跑去,干巴巴地过这种日子。你快乐吗,你生活有质量吗,你还年轻,你不应该把自己一点一点跑丢了、跑没了。我在年轻时,经常在角落默默地观察着你、仰视你,觉得你漂亮有气质,城里的女人、女职员就是你这样的,你一度还是我的偶像。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再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都看不到你什么了,你期待不到什么了。”

张小墨没有做声,这个文静而娴淑的姑娘,没想到内里却有着如此反骨的思想,让她骇然,目瞪口呆,她作为一个中年女人,她知道这场婚姻已走到尽头,但他们都在煎熬着坚守着,她的心里有点难过,一个女人辛苦维持的面子,轻而易举就被妹妹看穿了,说穿了。张小墨还是很感谢她的,感谢她对自己的同情,感谢她敢于提这样的建议。

“我是劝你找一个,不是劝你离婚,如果劝你离婚,你首先会想到我是在帮我哥出主意。”妹妹接着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知道么,现在的大学生大一大二的时候就在外同居了,这种事早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我现在没有结婚,但我男朋友早知道我不是处女了,我们这一代人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事。”

张小墨的嘴更是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妹妹的一席话,让张小墨沉思了好多天,她总觉得婚姻的天空在变,不过自己身在其中没有觉得到。更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思想这么新潮,路子走得那么宽、野。红色头巾的张小墨、黑色头巾的张小墨、蓝色头巾的张小墨此刻都溶铸在一起,她分不清谁是谁了,三个张小墨此刻如雪人一样融化起来,成为一滩水,然后消失。

又到星期五的下午,张小墨给老公打电话,这个时候打电话一般都是问问,他双休是不是在海城,如果在,她就会去,如果不在,她就不去了。

可是她老公没接电话,再打还是没接,一连十几个都是这样,这有点反常。她是去还是不去?张小墨心里堵着一口气。她终于决定还是去。夜里到了他住的地方,屋里的灯仍黑着。张小墨坐在屋里等他回来,时间长了,她也困了,便上床睡觉。夜里十二点,张小墨模模糊糊听到开门的声音,张小墨躺在床的一侧,裹紧被子,一动也不想动,是的,她想吵,她想闹,可是她也知道,如果这样最先气坏的是她自己。她感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她需要静一静。男人洗漱完毕,在另一侧睡下,一夜也没听到他任何动静。

早晨,张小墨醒来,第一个问题,就是想到,今天终于可以和这个男人摊牌了。男人昨晚回来的晚,还在深睡。张小墨心想,你多睡一会就多睡一会吧,两个人也许是最后一次躺在床上了。起床以后是分是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张小墨起了床,面对镜中自己枯黄的脸、微肿的眼,苦笑一声,唉,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优势啊,人家凭什么多看你一眼。罢罢,就这样罢了吧,你应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中去了。张小墨随后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准备早餐。不论怎么样,早餐还是要吃的,仍像往常一样继续给他准备一份,两个人总得都吃完饭才能解决问题。

十点多男人起床洗漱完毕。两个人都吃得不紧不慢,张小墨心想,吃吧,吃吧,最后的早餐,但愿都能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吃完饭,张小墨正收拾着,男人的司机小马却过来了,他和张小墨也认识。他对男人说,崔总,车辆准备好了,吃完早饭我们就可以去了。

张小墨问,去干什么?

小马说,单位有一个员工办喜事,嫂子一块去。小马说着,就来拉张小墨,张小墨心想,今天是星期六,反正还有一天时间,没头没脑的就被拉到了车上。

在路上,几个人三言两语地聊着天,男人的话里有了许多暗箭,待理不理的,张小墨心中有气,想到他昨天下午的不接电话,回来的又那么晚。这事还没算完,男人接着说,你来干什么呢,你没看到我有多忙吗,哪能像你那么闲,没事找事干……张小墨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中,喘不过来。她捂着胸口,胸口像要炸了一样。她马上敲窗户,对小马说,停,停。她捂着胸口,从车子里跳了下来,她弯着腰,呜咽声终于从口中冲了出来,她含糊不清地对男人嚷道:“我要回去,我知道我们婚姻出了问题,我知道你现在有外心了,我现在就满足你心愿……”张小墨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弯腰,扑倒在草地上。

小马吓得呆呆地,他从驾座上跳下来,想把她从䓍地上拉起来。说,嫂子你可要朝好的方面想,我们崔总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人,他一天到晚忙得屁股不沾板凳。

张小墨泪眼磅礴,乱发粘了一脸,衣衫也不整了,说,我一天也不想过了,我们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张小墨扭着男人不放,男人则骂她神精病。

张小墨说,我就是一个神精病,我就是被你逼的。

小马对男人说,我们找个人来劝劝吧,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是专门做这方面工作的。男人说好好,只有这样了,快去找。他又一把抓住小马说,这事得隐秘,不要让别人知道。小马说,明白,明白,那是的。

他们俩个人硬拉硬拽,把张小墨塞到了车里,张小墨神质恍忽地又抓又挠。

他们俩个人把张小墨送进医院。张小墨扭头看,“神经内科”的牌子跳入她的眼帘,她扭头就跑。男人和小马跟在后面,一左一右抓住了她。

……




作者简介

武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诗集《看见即热爱》《底版》《在光里奔跑》《另一个城》等。诗歌、小说散见《十月》《红岩》《莽原》《清明》《星星》《诗歌月刊》《绿风》《扬子江》《天津文学》等多家刊物,并多次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诗选刊》《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等多种年度小说、散文、诗歌选本选载,受到评论界的关注。获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大奖、安徽省政府社科类文学奖、合肥市十大读书之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