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05-22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程绿叶中篇小说《去南方》发表于《延河》2024年第5期。
作品欣赏
去南方(节选)
程绿叶
1
吴庆从法院办完事情回来的时候已过午餐时间。他推开老屋吱呀的木门,母亲就知道是他回来了,问都没问,便颤颤巍巍地去厨房将预留的饭菜又热了一下。这是母亲一直以来的习惯,不管吴庆回不回来吃饭,母亲都将饭菜为儿子留着。
吴庆一进门就一屁股赖在竹椅上,竹椅的呀呀声似在彼此倾诉。这是父亲的父亲留下的老屋,父亲留下的那套大房子在公司没法周转的时候,他就和母亲商量抵押给担保公司了。他承诺以后会赎回来,或者给母亲买套更好的,母亲没说啥,就笑笑。虽然老屋中间有过几次维修,但还是潮湿,风总是在不该来的季节从窗户和瓦缝里挤进来,毫不客气地直往人最怕冷的部位猛钻。老母亲满头的银丝白发像深冬的芦苇花,在风里晃动。满屋子斑驳的家居和漏风的墙壁后面,吴庆擦拭着成熟男人的泪。希望这个冬天尽快过去,至少不要有大雪扑来。再下一场大雪,屋子就有坍塌的危险。熬过冬天,他就可以解决公司危机。
通过一上午的调解,基本上达成协议。近期内货款如果还没有回轮,就是将公司资产变卖。上午的法院、银行和他的三方协谈,就是给他三个月的处理时间。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可以缓口气的。有一家同行企业主动说要来谈高价收购的事宜,给出的条件也很优厚。土地是稀有资源,土地指标越来越难搞,再说,他们公司的设备基本上都是高科技自动化。要是接受对方的条件,他不但能还清公司所有债务,还有部分多余资金足够东山再起。可父亲一手创办的公司,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出手?讲好这几天打款的客户,说不定就能把款子打过来了呢。之前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吴庆还是愿意相信事情总有转机的。
“天不灭无路之人”。母亲一直这样说。
老屋的墙角,从石缝里长出的那棵柿子树,还有一只柿子在风里的枝头依然高高挂起,形成独立的风景。他在心里暗暗励志,他也要像那样的树,结出那样的果。
面对母亲送来的饭菜,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在一旁站着的母亲笑着说慢一点,别噎着,锅里还有一点呢。他含着满口饭菜对着母亲笑笑地点头“嗯”了几声。这是他接手公司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餐饭。母亲不说,但都看在眼里,她背过身子,在屋角偷偷地擦了擦流出的泪水,要是老头子还在,是不会让儿子受这样的苦。
放下碗筷,他就拿着一块老布,从水井里扯出满满一木桶水,来到巷子口。自从拥有了这部车,擦车,就成了吴庆的日常。这部车的首付是萌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兼结婚六周年纪念,虽说是奔驰,其实按揭时的首付还不够全款买一部奇瑞,但这已让他倍感幸福。而他,自从接手公司,就很少送妻子礼物,连家庭生活开支都是妻子在承担,他的每一分钱都是用在企业发展的刀刃上。企业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可以填进去。用女儿的话说,自从爸爸坐上了董事长的位子,就成了铁公鸡,不说一毛不拔吧,至少不会轻易拔毛。当然,吴庆对自己也是省吃俭用。有次妻子帮忙整理衣物时看到他破洞的内裤,调侃他说:
“你是穷到买内裤的钱都没有了,还是故意开着门?嘻嘻……”
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回答着:“哪里那么多怪话,是没时间去买。你这个女人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啰。”
“那也是因为这世上先有了不是什么好人的男人……哈哈。”
吴庆从高于气温的井水里挤出粗布,从车子的前方开始一遍遍认真地擦洗。车牌号是他和妻子名字的拼音第一个字母加上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上牌时,萌看他开心的样子,笑话他像个小男孩,那么容易满足。
其实在一年之前,因公司账户上的数字不够偿还银行利息,又没有任何渠道可筹借。无奈之下,吴庆动了卖车的念头,车子对他来说是唯一可以快速变现的资产。何况,卖了,就不用每个月还要交上千元的按揭。
“别的事情好商量,我也不是爱慕虚荣、蛮不讲理的人。”萌知道丈夫决定卖车的事情时,很是不悦。那晚,她是背对着丈夫,半天才强迫自己睡去的。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买车时,她和丈夫一起,带着女儿小岚,花了好多时间和精力用心挑选,亲自试驾。尤其牌照,找人想办法才拿到。当时,丈夫还说,以后不管车子开到天南海北,都感觉妻子就在身边和他一起。她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牌照,就是我的第三只眼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牢牢盯着你,看你副驾驶上可敢坐着其她女人。”
“不敢,不敢,老婆大人。你原来这么坏,还留着这个小心思啊?”
说着,两个人打闹起来,空气里都是甜蜜的味道。
萌把卖车的情绪带回了娘家,父亲知道后既心疼女儿,又理解女婿,就说他把车子买下来,过户到外孙女的名下,小岚正好马上十六岁生日,也算是送给外孙女的一个成人礼吧。就这样,车子就是小岚的了。由于小岚还在读书,用不上,女儿又心疼父亲没有车子去哪都不方便。于是,车子只更换了一下主人而已,使用权还在吴庆这里。
吴庆细心地擦拭着,近乎小心翼翼,连车牌凹陷的部分都没有忽略,将指头抵住抹布,来回擦拭,不厌其烦。再到倒车镜,有时看到潮湿的镜面略显模糊,他就撩起自己的衣角或衣袖去擦。母亲见状也跑过来帮忙擦洗,他笑着不让:“哪要您老人家动手,这是我们年轻人干的事。”
整部车从头到尾,都被擦得透亮,不染纤尘,他自己也擦得满面红光,擦出了浅笑。看着擦得铮铮亮的车子,他想起了自己给女儿洗澡擦屁股的情景,甜蜜又在反刍——那时,光阴年轻,经济宽裕,前途一片大好,根本不会想到此生还会如此颠簸。
吴庆正在欣赏着自己擦得发亮的车子时,母亲一边唠叨着让他中午要小眯一会儿,一边拿着手机七上八下地走过来,把手机递给了他。
接过电话,那头说是公安局经侦大队的,让吴庆务必明天上午八点准时去他那一趟,其它的问了也没说,就说来了就知道。听得出通电话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语气却严肃老道。他突然有种不祥地预感,多事之秋,也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但又回头一想,自己除了给过困难企业担保,从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但该去的还得要去。
只是去配合一下他们的工作而已,一时半会不就回来了。奇怪的是,临走前,他把床头的充电器也拔了,厨房里的燃气阀也检查了一遍,就连卫生间里的手纸都多放了一些。还将天天不离腕的父亲送的那块手表放进了床头抽屉里,像是一场久别。
吴庆到公安的时候,办案干警和银行领导及市政府有关领导是在楼上会议室讨论如何惩治他们所谓的“逃废债”行为,他就在楼下的接待室等候,一直等到散会,才被他们带到问询室“束手就擒”。他事后回想,如果那天他不去,或者去了见情况不妙就立马走开,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何况,当天他还约了万源公司老总,谈公司之前给他们公司代偿的八百万,对方如何偿还的事宜。
2
坐在特殊椅子上的吴庆,面对干警的询问,没有丝毫的紧张,像巷口的那根老木桩,纹丝不动。但他对自己竟坐在这个他一向认为“耻辱”的位置,父亲引以为豪的“吴庆”两个字也被迫画在拘留通知书上时,他自嘲式地嗤之以鼻。
他将被强行送去拘留所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凭什么要带我走?去哪里?你们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我该回答的,能回答的,也都回答了。”
“去拘留所。”年轻的干警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剁出来的冰块,坚硬而冰冷。
“带走我,至少我要对我妻子说一声吧,不然家里还不知道我出了什么大事……”
在他极力辩驳与抗议下,交涉半天之后,其中一名岁数大点的干警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妻子的电话。因为吴庆刚进问询室时,所有的物品就已被专人“保管”。可干警并没有将拨通的手机递给他,只是对着那头接电话的人严肃地说了句:“我们这里是经侦大队,吴庆我们带走了。”
他听见电话那头妻子的声音,那种紧张焦急意外又无助的腔调像无数的牙签扎在他的心里。
“吴庆怎么啦,你们为什么要带走他……”
“萌,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和妈……我很快就会出来的……”
他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声嘶力竭地叫喊,希望妻子能听见。而电话里的牵挂三五秒钟内就在干警的手中掐断,萌还在那头惊恐得一头雾水地喊。屋顶上的灯绝望地甩了几下,又渐渐无奈地归位。
去拘留所的路上,吴庆无助地看着窗外,道路两边的路灯被雾气笼罩,显得格外潮湿和迷惘。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只有几片冻僵的枯叶被风牵着走。他想着后天就是女儿钢琴十级考试,后面还约了医生给母亲看病。父亲走后,母亲血压一直降不下来,医生说,母亲是不能受任何刺激。一串无助的泪从他貌似坚强的面庞滑落,给这个季节砸出了几许窟窿。
他还是问了一句:“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正在侦察。”
“什么时候能回来?”
“等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也就回来了。肯定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他和干警都是异常冷漠。以前参加市里重要会议时干警和他之间礼貌地会意一笑的温暖,早已消失殆尽。一切又陷入恰似死亡来临前的沉寂。
萌当晚就买了最后一班从北京飞往T城的机票,虽然中途要转机、倒车,还是在天亮之前能够赶到。在T城没有生活过的萌在到达T城之后又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处理,此事更不能让婆婆知道,必须做好伪装。她想到了丈夫的一个同学萧,在科技局工作,之前出差去北京,在一起聚过几次。凭着女人的直觉,从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她的眼神中,就能肯定他会出手相助。电话打通时,对方说他正在外地招商。她只好顺着之前来电的线索找到公安那个打电话的干警,问到底怎么回事,凭啥就把吴庆带走了,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他是那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怎么就被抓起来了呢?
“抓你先生不是我们的意思,是领导的明确指示,我们也不得不从啊。”
干警见眼前这个女人为了丈夫风尘仆仆,眼里布满无助和悲伤,语气平和地说着。然后指着办公室的一角,说那是吴庆的物品,衣服和一个边角泛白的黑色鳄鱼牌手提包。看着丈夫的外套和内衣,萌再也没忍住,眼泪像小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流。她既生丈夫的气,当初接手公司的义无反顾;又心疼丈夫,从小到大都没受过委屈,又怎么熬过那样的时光?
她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像个即将流落街头的人。她把丈夫沉重的黑包套在左边的胳膊上,右手将丈夫的衣服摞起,然后贴着胸口窝在怀里。
“这么冷的天,怎么连衣服不让穿?”
“有规定,带有金属的衣物不可以带进看守所。”对着电脑屏幕的干警,接着对她说:“哦,还有吴庆的手机暂时还不能给你们,我们需要从中查找一些东西。”
“查找东西?我丈夫到底犯了什么罪?”她低头将布满泪水的眼睛在丈夫的衣服上来回摩擦之后,带着哭腔询问,充满浓浓地乞求。
“现在不好说,要不,你还是去找一下营村银行高行长看看吧。”一旁年轻的干警支支吾吾地回答更让萌的心里七上八下。她透过不锈钢密密麻麻的防盗窗缝隙向外望去,灰蒙蒙的天空,像大雪来临前的预兆。
摇摇晃晃的萌终于找到营村银行。她看见个子高挑穿着深蓝色西装工作服的人,立马上前去问:“您是不是高尚高行长?您是高行长,对吗?”她完全失去了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媒体工作人的傲气。她不知道,高行长平时是不穿工作服的。
萌是在一个装饰贵气的办公室里找到了高尚,他正坐在老板椅上,桌上成堆的资料挡住了他的大半头脸。但不难看出他个头不高,腰围超宽,营养过盛的面庞和满头乌黑的头发,在灯光的照射下更加的油光发亮。
“高行长,我丈夫是在你们行有贷款不假,你们也不能说抓人就抓人啊!我们手头实在是没有现金,等卖了资产还给你们可以吗?您大人有大量!……”
“都逾期大半年了!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贷款不还,银行不早就倒闭了?那可是储户的钱!”高尚头也没抬地说着,目光依然埋在手中厚厚一叠的资料里,他此时说出的话都是习惯性语言。每天不知道要面对多少类似这样贷款逾期来求情的客户或客户的家人,还有替客户说情的他的一些熟人、朋友、领导。待他抬起头,目光向着早已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文艺十足,气质高雅的女人看过来时,硬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如果不是萌不啦不啦地说着那些话,还以为是来给他做专访的什么大牌记者过来采访他,而不是为夫求情。她又是谁的妻子?或者自称是谁妻子的女人?他的脑海里出现许多复杂的猜测。
“高行长,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不还的意思,只是恳求您宽限时日,让我丈夫出来想办法,公司具体事情我又不太清楚……我知道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高尚半天才缓过神来,还是很礼节地指着眼前很有质感的牛皮沙发,说:“请坐!你是……?”
“不好意思,您看我这急得都……我是吴庆的妻子。”
萌这一屁股坐下去,疲惫感稍稍减退。还没等她感受这高级沙发的温软,高尚接的一个电话让整栋楼的空气都开始下压。她隐约听见谁在电话那头指责高行长的工作进度:“难搞,难搞也得搞!困难不是理由!听说不少做企业的都有转移资产的可能……”
高尚阴云未散的脸转向了沙发上充满期待的萌。
“没钱开什么豪车,孩子居然还在北京上学!这就是高消费!你们不知道吗?”
“也不算什么豪车吧,再说,卖了也补不了这五百万的窟窿啊。”
“补不了就不补了吗?有人反映你们早就把豪车过户在子女名下,这叫恶意转移资产懂吗!”
接着,一屋子的沉默。失血的灯光让时光陷入尴尬的场景。
孩子在北京上学的事情,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她工作在北京,户口在北京,结婚在北京,不能讲把女儿送到T城来读书吧。何况贷款逾期和女儿在哪上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叫什么逻辑!车子的事情她也不想过多地解释。萌只在心里骂着哪个没良心的造事者:“冤枉好人,肯定不得善终。”看这架势,今天肯定是无法进行有效的沟通了。
“多少钱可以让我丈夫回来?”于是,她干脆直接了当地问。
“就两百万吧,利息可以稍后再谈!”行长说话就是霸气。
“两百万,不就是两百万呗。这要是在经济危机之前,随时可以凑齐。”萌把想说的话痛苦地憋进心里,轻飘飘地起身离开,像窗外被风吹起的那片银杏叶。
高尚目送萌离开时的失望和她骨子里的要强,摇摇头,拉长“吁吁”声之后,又陷入沉思。
作者简介
程绿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8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有诗歌、散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诗选刊》《作家》《扬子江诗刊》《星星诗刊》《诗潮》等各大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