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05-2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戚佳佳短篇小说《鹅鸭成群》发表于2024年第3期《星火》栏目头条;短篇小说《巢》发表于2024年第3期《短篇小说》头条;中篇小说《面包树》发表于2024年第2期《躬耕》头条;短篇小说《纸片人》发表于2024年第3期《雪莲》;短篇小说《小她》发表于2024年第4期《莲池》。
作品欣赏
小 她
戚佳佳
1
那天,天气真好,阳光刺拉拉地戳眼睛。吃过饭,洗了饭盒,要睡午觉的同学去了寝室,爱学习的同学留在了教室。我和几个男同学开始是在教室里疯耍,玩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教室里太安静了,写作业的同学默不作声地奋笔疾书,不写作业的同学趴在课桌上睡觉,空气里飘浮着昏昏欲睡的气息。没有人搭理我们,我们感觉无味,我说要去厕所泻肚里的货,几个同学相跟着,一路小跑,你追我逐地奔进厕所。一会儿,又打闹着奔出厕所,身上似乎还弥漫着露天茅坑里发出的混合臭气。没跑几步,听班里几个同学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像被浇了一层热油,滋啦滋啦地泛着油渍味。我眯缝着眼朝喊声的方向望,想先看到他们的意图,是不是恶作剧。我仔细想过了,不觉得今天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我固执地觉得我的每一天都是平淡无奇的才对。
我其实并不认识小她,也不知道小她叫什么名字。小她来找我时,手中拿着报纸,见人就问,这个张道德是你们班的吗?小她的身边已聚集了好些人,当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小她显得有点激动地指着报纸上的几行诗,一边念,一边让同学们看。同学们并不买账,敷衍着说,早读课老师读过了。
是的,同学们说得没错,当我第一次听唐老师读出那首诗时,我的心都要从肚子里跳出来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诗连同我的名字会一起变成铅字。
小她找来的那天的早读课,新来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唐老师手里拿着报纸走上讲台,我哪里会想到这与自己有关系?我不知好赖地对着书,摇头晃脑地放声读着。一切就像梦一样展开,唐老师先是让我们停下,教室里陆续地没了声音,才打开报纸。她是怎么开始读那首诗的?我在听到她说出诗的题目时,心难以自控地扑腾,仿佛要跳出来,眼前是一片红艳艳的花儿,我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却又感觉什么也看不见。那两片红润的薄嘴唇在早晨的微光中一动又一动,由我组合的文字溪水般流淌出来:
声音像山涧的歌唱,脆脆的,甜甜的,哗啦哗啦流经我的心田。我觉得那不是老师的声音,而是喇叭里飘出的声音,我听得醉了。忽然,教室里安静下来,我怔怔地,恍若在梦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脸火辣辣地滚烫。我呆呆地看着老师,那一刻,我觉得她不是我的老师,而是仙女。老师的脸早红了,火红火红的,像流光的晚霞。她不比我大几岁,人生得小巧,一说话或说到激动时两腮就红。
我听同学们说,唐老师家在乡里,父母早亡,是奶奶带大的她。她是从我们学校考取的中专,本来可以留在县城,却为了照顾年迈的奶奶,申请回来了。我喜欢唐老师朗读诗歌那会儿的样子——似水柔情。我希望她一直能那样,温情脉脉。
2
可惜小她没看见,小她误以为我们班同学对这件事太过冷静,配不上我的那几行诗,为了表示这件事的重要性,小她一脸艳羡,又充满崇敬地提高了音量发出感叹,你们怎么这样?说得轻飘飘的,看看,这可是你们班的大诗人,都上报纸了,多了不起。她把报纸抖得哗哗的,生怕不够响亮似的,又指着周围的同学们说,你们就是一群头发短、见识也短的人。懒得跟你们说,赶紧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
小她说时,脸上犹如抹了胭脂,猩红一片,眼里闪着光。过后,有同学非说是泪光,激动得过头了的泪光。我循着声音跑来,边跑边喊,谁啊谁啊?有几个声音回,小她。我拐过屋山头,以为能看见小她,心里像揣进了一只兔子,一道刺眼的阳光像在我眼睛上撒的辣椒面,我被逼得几乎闭上了眼睛。小她眼睛的光跟随几只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手里扬着的报纸慢慢下垂,脸上堆积的笑容也慢慢凝固,瞪直了大眼看我,再看我。我愣住了,不敢动。小她不相信地用举报纸的手指着我,眼睛看着旁边的同学,结结巴巴地说,他,是,张道德?几个人一齐用力地点头。小她拿报纸的手垂下去,眼睛再次望着我,盯着我的眼睛,声音颤抖地说,我要你亲口说,你,是,张道德?
我羞惭地看着小她的方向,白晶晶的一口小米牙,亮晶晶的眼睛,交织在一片红扑扑的光里,我觉得自己进入了虚幻的空间,要不,怎么会有女孩来找我?还这么好看。这好看给我的不是欣喜,是让我觉得羞愧,无地自容。我想躲,已无处可躲。我想逃,也无处可逃。众目睽睽之下,我蒙了,我忘记了回答小她的方式,嘴半合半张,却发不出声音。我呆呆地看着小她,又什么也看不见。
小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喊道,张道德!
嗯!我习惯性地嗯了一下,阳光扑在我的眼皮上,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小她听我嗯完,“哇”的一声,张嘴大哭,哭着时还说,你怎么可能是张道德。张道德怎么可能是你……攥在她手里的报纸,像一片灰色的布片,落在地上,小她“啊”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我在绚烂的阳光里来不及看清她,小她怕我抓住她似的,只隐约看见两个翘翘的羊角辫在她瘦弱的背影上,剧烈地跳动着,肩膀一抽一抽。我痴痴地站在原地,那些遮盖了我眼睛的光柱在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从我的眼睛上移开,我的身体陷进一片阴影里。我想要知道她是谁?想要看看小她,记住小她。活了这么大,都是上中学的人了,还从未有一个女孩来找我,这么深情地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像风中脆响的银铃,甜糯、柔美。我陡地睁大眼。我的眼睛其实一直都是睁开的,为什么看不清小她?我不知道小她是不是看见我的眼睛了,是睁,是阖?事实上,小她看没看见都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小鼻子小眼,头颅像一根锥子,反竖在细毛竹般的脖子上的小矮个子,我知道我丑,从小就知道。我只是没想到我会那么丑,把小她都吓跑了。我从未像那回那样,对自己心灰意冷。
随着小她的飞奔而去,我的眼前暗淡一片,我看清了小她的背影,红彤彤的花褂子,深蓝色的裤子,一双灯芯绒布鞋。小她朝操场外跑去,似乎很伤心,跑出去很远,也没停止哭泣。小她的身影慢慢变小,在高大的白杨遮蔽下,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我看不见小她了,哄笑声随之响起。我这才注意到,我成了焦点,他们的目光送走了小她,又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感觉有无数根刺向自己扎过来,脸火辣辣的,头低下去,再低下去,腰要弯成一张弓了。脸上有无数个毛毛虫在蠕动,或者穿过唇线,落在地上;或者顺着脖子,钻进衣领。有的同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眼泪都出来了。有的同学笑着,还阴阳怪气地学着小她的腔调,压着嗓子说,你怎么可能是张道德?张道德怎么可能是你……
他们这样说还觉得不过瘾,伸手来推搡我,捏我的脸,说,看这脸,猴子屁股。来,给我们来一个猴子上树。说时,有人来抓我,往操场上的一棵树上推。我用力挣脱,几次想甩开那几只手,都甩不掉,有几分钟里,我觉得那几只手就是刺米薹的藤蔓,把自己裹挟。那些刺毫无遮蔽地扎向我,我觉得浑身疼,疼得冒火,我用指甲去掐那些藤蔓,我听到“嗷嗷”的叫声。我分不清这些叫声来自哪里,这只手松了,那只手又紧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我灰心丧气,腿打软,想瘫在地上,钻进地缝里,就在这时,一阵“叮铃铃”的铃声响起。
作者简介
戚佳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清明》《山东文学》《当代人》《阳光》《四川文学》《延河》《星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