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05-2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王太贵诗歌《秋日下午》等五首发表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5期;散文《疤痕记》发表于《星火》2024年第1期。
作品欣赏
“他的脸上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伤疤:一道灰白的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在小说《刀疤》中,博尔赫斯刻画了一个面带伤疤的人物形象,然而此刀疤不是英雄的象征,却是卑鄙的印记。
当我走在街上,如果也从某人脸上看见一道伤疤,我猜想此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也许会有所遮掩,躲避着逃离众人好奇的目光;也许却无所顾忌,旁若无人的从人群中走过,把伤疤视为荣耀。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其中主人公后背上就有一道疤痕,那道虚构的伤疤,却有若干个原型,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对疤痕情有独钟,甚至有些迷恋。我愿意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身上都有一道疤痕,他们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角的酒馆里喝酒或马黛茶,腰里别着匕首,对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报以微笑。我愿意混进那样的环境,并向他们展示我身上的疤痕,我们碰杯,或许成为兄弟;我们掏出匕首,也可以成为仇人。
十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喝酒闲聚,诗人八零刚刚会说话的儿子也在场,酒局快结束时,这个孩子突然哇哇大哭着从门外进来,原来他淘气不小心把手放到门缝里,夹伤了小拇指。给孩子敷药、包扎之后,孩子依然哭得伤心欲绝。我们开始在饭桌上轮流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疤,以安慰这个哭泣的孩子。轮到我时,我突然为没有可自由展示的伤疤而懊悔,只好空洞地安慰一番。第二天,我坐在理发店的旋转椅上,手持剪刀的理发师说,你的头上有道疤痕。他这一提醒,我才猛然想起头顶这块已经淡忘的伤疤。
这道隐匿在头发里的伤疤是一块石头造成的。
儿时上学,家距学校有六七里蜿蜒山路,每次放学,学校都会根据学生家住址方位,排成好几个路队。马岭、赵岗、前湾和杨树湾等方向的学生属于一个序列,编为一个路队,我是其中一员。麻绳摇响铃铛,值勤老师简单训导几句话,发完邮局送来的信件(信件需要收信人或其邻居家的孩子带回去),然后学生们才能有序离开校园。每个路队都有路队长,路队长选用的重要标准是成绩好、认真心细。我们的路队长是个叫兰豆的女孩,她的容貌和成绩一样出众,深得老师和同学喜爱。可她也有缺点,按照老家方言说是人太“口”,就是太厉害的意思。哪个同学若是插队,或走路践踏了庄稼,她都会及时严厉制止,不听话的她还会把名字记录下来,第二天上报学校老师,毫不留情面,因而我们都有点畏惧她。
有次放学路上,具体啥原因我忘记了,我和兰豆起了纷争,那时候年幼无知,我们似乎动手了。我拽着她的长发,她攥紧我的书包,就这样扭打在一起。别看兰豆是女孩,但她比我大半岁,劲可不小,那次我基本处于下风。她的辫子被我拽散了,这好像惹恼了她,兰豆居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追着我跑了十几米。我虽然跑得迅速,无奈她的飞石又准又快,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的头顶上。
这道疤痕陪伴我一生,即使我偶尔忘记了,它依然默默藏在头发深处,风吹日晒,经年不变,与我的肌理共生。从那道疤痕里长出的头发总是上翘,格外显眼,这也让理发师很头疼。我忘不了这块石头带来的痕迹,那块擦过我头顶的石头,一定还沉睡在放学回家的山路上。
去年春节回老家,我曾独自踏上儿时上学的道路。当年的崎岖山路已被宽阔的水泥路取代,但路边的麦地、青山和竹园依旧葱茏。山坡上的墓碑多出了几座,山脚下的人家少了几户。那条陪伴我成长的小路成了水泥路的路基,永远沉睡在地下。我轻步其上,吹着乍暖还寒的风,想象着那块石头可能落脚的地点。它擦过少年的头皮,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带着血痕急速坠落在路旁的树林里。
头顶留下伤痕的少年,如今到了油腻的中年,而那块石头却浑然不知,它继续沉睡在泥土中。当然,也有可能在第二天、第三天或者一年、十年之后,被另外一个孩子攥在手里,抛向了更远处的麦地,惊飞了一阵麻雀。但我确信,这块石头一定不会像我一样,远离这块脚下的土地,即使它被人挪动了位置,忘记了自己给那个少年带来的伤痕。
我曾为这道隐匿的伤痕,写下了一首题为《我们的伤》的诗歌。
朋友孩子的手受了伤
晚餐时为了安慰这个
刚刚会说话的孩子
我们轮流向他展示身上的伤疤
小刀划的,炮竹炸的
手掌,胳膊,额头
如数家珍,充满自豪
我很揪心和惭愧
因为我没有找到一处
可以安慰孩子的伤疤
几天后,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
年轻的理发师告诉我
你的头顶上有块伤疤
哦,孩子,我现在要郑重对你说
叔叔浓密的头发里
也藏着一块伤疤
兰豆后来因患胆道蛔虫病,不得不提前离开校园,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
我忘不了那块石头,也忘不了兰豆。
2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当然这更多指向隐喻。真正附着在肌体上的伤疤,依然会时时提醒个体,疼痛永远不会消失。正如诗人胡弦写的那样:是的,阑尾是多余的/但疼痛不是。
十二岁的那年秋天,树上的柿子正由青转黄,用红蓼兑清水浸泡后的青柿子,吃起来咯噔咯噔,但其涩味已全然消失,酸甜占据味蕾。黄昏时分,少年从坛子里掏出一枚青柿子,用衣袖擦干水分,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青色柿子皮吐在廊檐下,远远地逆着光看去,几只蚂蚁爬过来,它们只能在柿皮上逗留玩耍,指甲大小的青皮,对它们来说是难以撼动的大山。
少年对柿子最深的记忆将永远停留在那个黄昏。夕阳柔和的光线洒满稻场,他挥动手臂,将手中的柿子核扔了出去。果核砸中黄昏的地心,阳光突然变暗了一些,梧桐树上的蝉已经不再叫了。而疼痛似乎是从树下的阴影蔓延而来,顺着地面上的枯枝、蚂蚁、鸡粪和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少年青葱的腹部。
少年捂着肚子,蜷着腿,在床上翻滚。第一天,疼痛仿佛跟他开玩笑,时疼时不疼,间歇性的。翌日,每次疼痛持续的时间长了许多,他趴在床上,听不见窗外的风声,他感到右腹犹如铅坠。少年一直在反思前几天吃过的食物,红薯、笋干、将军菜,这些都没问题,最后的嫌疑只能落在青柿子身上。红蓼水浸泡青柿子,是少年从别处学来的方法。母亲腌菜的坛子清空后,他从野外拔来几束红蓼,放进坛内,再倒上清冽的井水,塞进青柿子若干枚,一周时间左右,待青柿的生涩味消失殆尽,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少年无比悔恨,母亲背着他去乡村诊所吊水消炎。翻山越岭,一路颠簸,他抱着母亲的脖子,母亲托着他的屁股,他能听见母亲粗重的喘气声,低沉而疲惫,直抵他的心扉。乡村诊所古旧的椅子早已褪了色,油漆斑驳,两旁扶手却无比光滑。在此之前,一位佝偻着腰的白发老人坐在这里,他取走了医生开给他的两副中药,咳嗽着离开了。现在少年枯坐在椅子上,盯着头顶上的吊瓶,仿佛那里暗藏着谜底或答案。输液管里流动的液体近乎凝固,他在心里默数着,希望时间早点过去。他的母亲在简单叮嘱了几句话之后,匆匆去了附近的河沟打猪草。一篮猪草打满了,两瓶水差不多也输完了。
几天时间,树上的柿子红了许多,微风吹过,几枚熟透的柿子从枝头轻盈而落。喜鹊、画眉之类的鸟儿经常出没柿树,把圆润饱满的柿子啄出很多小窟窿。坛子里浸泡的柿子,由于时间过长,有些已经开始变软腐烂,却无人问津。这属于少年的秘密,沉默的坛子不会说话。
少年会在某一刻,把自己的疼痛和那只坛子联系起来,仿佛红蓼清水浸泡出的不是柿子,而是他莫名的疼痛。母亲背着他,走在耀眼的机耕路上,布满砂砾的路面,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初秋正午的天气依然有些燠热,他们需要先乘船过河,再步行六里路才能到达另一处乡村诊所。那六里路,对少年来说无疑是漫长的,路上的风景很单调,起伏的稻田,毫无生机的电线,三三两两的鸡鸭。少年无心观看,他伏在母亲的背后,耷拉着脑袋,有时他会把双拳攥得很紧,如果疼痛加剧时。
诊所的隔壁堆了很多石灰,与诊室有一窄门相连,风一吹,一股呛鼻的味道就会钻进少年干涩的鼻孔。多年后,长大的少年无论走进哪家诊所,总会想起石灰的味道。他躺在石灰旁的凉床上,满面慈祥的胖医生撩开他的衣物,四指并拢在小腹上轻轻按了两下,又拍了两下,问少年是否感到疼痛。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医生将少年的衣物拉扯回原状,回到工作间,圆珠笔在便签上潦草地写上几行字,再次吊水消炎。
那是一块被两个医生都认真勘察过的地带,也是少年每天抚摸无数遍的部位。疼痛能引起更多的注意力,就像农民知道哪块土地肥沃,适合种植庄稼;作家知道哪个素材故事感人,适宜写成绝美的文章。医生们在少年的小腹上作了多次预判,如何在稚嫩的皮肤上镌刻一道疤痕,这是十二岁的少年永远无法想象的。
……
作者简介
王太贵,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参加诗刊社第39届青春诗会。霍邱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发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刊物。有诗作入选《21世纪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等选本。曾获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现代诗金奖、团中央“青年之声”青少年诗歌创作征集活动现代诗金奖、2022年度“新皖军·新创造”安徽文学创作竞赛诗歌类副奖等。长诗曾入选中国作协“百年路·新征程”诗歌创作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