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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 | 作家王太贵作品刊发《人民文学》《星火》

发布时间:2024-05-2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王太贵诗歌《秋日下午》等五首发表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5期;散文《疤痕记》发表于《星火》2024年第1期。



作品欣赏



秋日下午

读童话和史诗,荨麻叶织成披甲
战船出海,天空垂下玫瑰红的手指

给我一座果园吧,那里缀满火龙果
黄橙和蜜桔,蜜蜂和蝴蝶在翩飞起舞
心怀甜蜜的人,额头宽阔,聚在一起

树叶将落未落,清洁工手持扫帚
他忘了该干点什么,天突然就黑了
干净的道路,走来一群背书包的孩子

暮色中的芦苇,像马匹抬起头颅
秋风掀开马鬃,骑马的人举着河流奔跑

斗和升

它们的体量是一样的,当它们都
空下来,当目光不再饥饿的时候

有人在田埂点黄豆,田埂像肠胃,又软又长
升端在手里,比端着课本,还要严肃认真

而不远处的新房,斗中的白米像一座小山
新娘坐在床头,她的红盖头还没有掀开

升装在斗里,像儿子依偎在母亲怀里
像一滴水滴,回到一条河流的源头

秤杆插在斗中,看不见的星宿
在悄悄转世,白瓷碗上多出一道青花纹

小石潭记

溪水在消磨石头,有泡沫的地方
溪水在消磨自身。那一年我用竹篮打水
而转眼间,儿子已将几枚鹅卵石
抛向更远处的潭水。波浪冲刷着暗苔
枯枝上的残雪,像极了某个打柴人
留在山中的手套。以前用来握紧柴刀
或者树干,现在它将自己彻底摊开
以便干冷的阳光,从掌心融化

红薯窖

有些炊烟是甜的,熬糖的母亲
正从火中取出糖丝。空空的窖子里
还剩下最后几个红薯,保持着腐烂的模样
当我匍匐于洞口,从父亲手中接过
畚箕里的红薯,我的藏身之地
将变得狭小而拥挤。这里荒草萋萋
不与任何路相通,却是穷日子里
最为可靠的退路


白雪灯笼

不是灯在发光,是无数住在灯笼里的人
在不断发出光芒。天越冷,光线越暗
灯笼的光芒就越璀璨。灯光不问世事
比如此刻的窗外,大雪纷飞,枝柯尽白
湿滑的路面上,快递车在艰难爬行
但灯光又通人情,她把最冷的消息
悄悄凝固,却把最温暖的信札
送给春天的第一只蜜蜂。伫立窗口
在灯光和雪花之间,我既被光看顾
又被轻盈的雪花,亲吻、诘问……



疤痕记(节选)


1

“他的脸上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伤疤:一道灰白的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在小说《刀疤》中,博尔赫斯刻画了一个面带伤疤的人物形象,然而此刀疤不是英雄的象征,却是卑鄙的印记。

当我走在街上,如果也从某人脸上看见一道伤疤,我猜想此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也许会有所遮掩,躲避着逃离众人好奇的目光;也许却无所顾忌,旁若无人的从人群中走过,把伤疤视为荣耀。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其中主人公后背上就有一道疤痕,那道虚构的伤疤,却有若干个原型,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对疤痕情有独钟,甚至有些迷恋。我愿意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身上都有一道疤痕,他们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角的酒馆里喝酒或马黛茶,腰里别着匕首,对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报以微笑。我愿意混进那样的环境,并向他们展示我身上的疤痕,我们碰杯,或许成为兄弟;我们掏出匕首,也可以成为仇人。

十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喝酒闲聚,诗人八零刚刚会说话的儿子也在场,酒局快结束时,这个孩子突然哇哇大哭着从门外进来,原来他淘气不小心把手放到门缝里,夹伤了小拇指。给孩子敷药、包扎之后,孩子依然哭得伤心欲绝。我们开始在饭桌上轮流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疤,以安慰这个哭泣的孩子。轮到我时,我突然为没有可自由展示的伤疤而懊悔,只好空洞地安慰一番。第二天,我坐在理发店的旋转椅上,手持剪刀的理发师说,你的头上有道疤痕。他这一提醒,我才猛然想起头顶这块已经淡忘的伤疤。

这道隐匿在头发里的伤疤是一块石头造成的。

儿时上学,家距学校有六七里蜿蜒山路,每次放学,学校都会根据学生家住址方位,排成好几个路队。马岭、赵岗、前湾和杨树湾等方向的学生属于一个序列,编为一个路队,我是其中一员。麻绳摇响铃铛,值勤老师简单训导几句话,发完邮局送来的信件(信件需要收信人或其邻居家的孩子带回去),然后学生们才能有序离开校园。每个路队都有路队长,路队长选用的重要标准是成绩好、认真心细。我们的路队长是个叫兰豆的女孩,她的容貌和成绩一样出众,深得老师和同学喜爱。可她也有缺点,按照老家方言说是人太“口”,就是太厉害的意思。哪个同学若是插队,或走路践踏了庄稼,她都会及时严厉制止,不听话的她还会把名字记录下来,第二天上报学校老师,毫不留情面,因而我们都有点畏惧她。

有次放学路上,具体啥原因我忘记了,我和兰豆起了纷争,那时候年幼无知,我们似乎动手了。我拽着她的长发,她攥紧我的书包,就这样扭打在一起。别看兰豆是女孩,但她比我大半岁,劲可不小,那次我基本处于下风。她的辫子被我拽散了,这好像惹恼了她,兰豆居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追着我跑了十几米。我虽然跑得迅速,无奈她的飞石又准又快,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的头顶上。

这道疤痕陪伴我一生,即使我偶尔忘记了,它依然默默藏在头发深处,风吹日晒,经年不变,与我的肌理共生。从那道疤痕里长出的头发总是上翘,格外显眼,这也让理发师很头疼。我忘不了这块石头带来的痕迹,那块擦过我头顶的石头,一定还沉睡在放学回家的山路上。

去年春节回老家,我曾独自踏上儿时上学的道路。当年的崎岖山路已被宽阔的水泥路取代,但路边的麦地、青山和竹园依旧葱茏。山坡上的墓碑多出了几座,山脚下的人家少了几户。那条陪伴我成长的小路成了水泥路的路基,永远沉睡在地下。我轻步其上,吹着乍暖还寒的风,想象着那块石头可能落脚的地点。它擦过少年的头皮,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带着血痕急速坠落在路旁的树林里。

头顶留下伤痕的少年,如今到了油腻的中年,而那块石头却浑然不知,它继续沉睡在泥土中。当然,也有可能在第二天、第三天或者一年、十年之后,被另外一个孩子攥在手里,抛向了更远处的麦地,惊飞了一阵麻雀。但我确信,这块石头一定不会像我一样,远离这块脚下的土地,即使它被人挪动了位置,忘记了自己给那个少年带来的伤痕。

我曾为这道隐匿的伤痕,写下了一首题为《我们的伤》的诗歌。


朋友孩子的手受了伤

晚餐时为了安慰这个

刚刚会说话的孩子

我们轮流向他展示身上的伤疤

小刀划的,炮竹炸的

手掌,胳膊,额头

如数家珍,充满自豪


我很揪心和惭愧

因为我没有找到一处

可以安慰孩子的伤疤

几天后,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

年轻的理发师告诉我

你的头顶上有块伤疤

哦,孩子,我现在要郑重对你说

叔叔浓密的头发里

也藏着一块伤疤


兰豆后来因患胆道蛔虫病,不得不提前离开校园,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

我忘不了那块石头,也忘不了兰豆。


2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当然这更多指向隐喻。真正附着在肌体上的伤疤,依然会时时提醒个体,疼痛永远不会消失。正如诗人胡弦写的那样:是的,阑尾是多余的/但疼痛不是。

十二岁的那年秋天,树上的柿子正由青转黄,用红蓼兑清水浸泡后的青柿子,吃起来咯噔咯噔,但其涩味已全然消失,酸甜占据味蕾。黄昏时分,少年从坛子里掏出一枚青柿子,用衣袖擦干水分,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青色柿子皮吐在廊檐下,远远地逆着光看去,几只蚂蚁爬过来,它们只能在柿皮上逗留玩耍,指甲大小的青皮,对它们来说是难以撼动的大山。

少年对柿子最深的记忆将永远停留在那个黄昏。夕阳柔和的光线洒满稻场,他挥动手臂,将手中的柿子核扔了出去。果核砸中黄昏的地心,阳光突然变暗了一些,梧桐树上的蝉已经不再叫了。而疼痛似乎是从树下的阴影蔓延而来,顺着地面上的枯枝、蚂蚁、鸡粪和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少年青葱的腹部。

少年捂着肚子,蜷着腿,在床上翻滚。第一天,疼痛仿佛跟他开玩笑,时疼时不疼,间歇性的。翌日,每次疼痛持续的时间长了许多,他趴在床上,听不见窗外的风声,他感到右腹犹如铅坠。少年一直在反思前几天吃过的食物,红薯、笋干、将军菜,这些都没问题,最后的嫌疑只能落在青柿子身上。红蓼水浸泡青柿子,是少年从别处学来的方法。母亲腌菜的坛子清空后,他从野外拔来几束红蓼,放进坛内,再倒上清冽的井水,塞进青柿子若干枚,一周时间左右,待青柿的生涩味消失殆尽,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少年无比悔恨,母亲背着他去乡村诊所吊水消炎。翻山越岭,一路颠簸,他抱着母亲的脖子,母亲托着他的屁股,他能听见母亲粗重的喘气声,低沉而疲惫,直抵他的心扉。乡村诊所古旧的椅子早已褪了色,油漆斑驳,两旁扶手却无比光滑。在此之前,一位佝偻着腰的白发老人坐在这里,他取走了医生开给他的两副中药,咳嗽着离开了。现在少年枯坐在椅子上,盯着头顶上的吊瓶,仿佛那里暗藏着谜底或答案。输液管里流动的液体近乎凝固,他在心里默数着,希望时间早点过去。他的母亲在简单叮嘱了几句话之后,匆匆去了附近的河沟打猪草。一篮猪草打满了,两瓶水差不多也输完了。

几天时间,树上的柿子红了许多,微风吹过,几枚熟透的柿子从枝头轻盈而落。喜鹊、画眉之类的鸟儿经常出没柿树,把圆润饱满的柿子啄出很多小窟窿。坛子里浸泡的柿子,由于时间过长,有些已经开始变软腐烂,却无人问津。这属于少年的秘密,沉默的坛子不会说话。

少年会在某一刻,把自己的疼痛和那只坛子联系起来,仿佛红蓼清水浸泡出的不是柿子,而是他莫名的疼痛。母亲背着他,走在耀眼的机耕路上,布满砂砾的路面,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初秋正午的天气依然有些燠热,他们需要先乘船过河,再步行六里路才能到达另一处乡村诊所。那六里路,对少年来说无疑是漫长的,路上的风景很单调,起伏的稻田,毫无生机的电线,三三两两的鸡鸭。少年无心观看,他伏在母亲的背后,耷拉着脑袋,有时他会把双拳攥得很紧,如果疼痛加剧时。

诊所的隔壁堆了很多石灰,与诊室有一窄门相连,风一吹,一股呛鼻的味道就会钻进少年干涩的鼻孔。多年后,长大的少年无论走进哪家诊所,总会想起石灰的味道。他躺在石灰旁的凉床上,满面慈祥的胖医生撩开他的衣物,四指并拢在小腹上轻轻按了两下,又拍了两下,问少年是否感到疼痛。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医生将少年的衣物拉扯回原状,回到工作间,圆珠笔在便签上潦草地写上几行字,再次吊水消炎。

那是一块被两个医生都认真勘察过的地带,也是少年每天抚摸无数遍的部位。疼痛能引起更多的注意力,就像农民知道哪块土地肥沃,适合种植庄稼;作家知道哪个素材故事感人,适宜写成绝美的文章。医生们在少年的小腹上作了多次预判,如何在稚嫩的皮肤上镌刻一道疤痕,这是十二岁的少年永远无法想象的。

……


作者简介


王太贵,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参加诗刊社第39届青春诗会。霍邱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发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刊物。有诗作入选《21世纪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等选本。曾获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现代诗金奖、团中央“青年之声”青少年诗歌创作征集活动现代诗金奖、2022年度“新皖军·新创造”安徽文学创作竞赛诗歌类副奖等。长诗曾入选中国作协“百年路·新征程”诗歌创作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