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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递 | 作家朱谱清作品发于《胶东文学》《散文》等刊

发布时间:2025-01-06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近期,我省作家朱谱清散文《向山野》发表于《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雪落在屋顶》发表于《散文》2024年第12期;散文评论《突破散文疆界的无限可能》发表于《文学报》11月14日第2664期。

















作品欣赏




向山野

朱谱清


1


山林一片苍翠,我混沌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马鞍峰寂静,我感觉渐渐与山接近,融入其中,我想成为众多树木中的一片叶子,不知是不是一个白日梦。“好啊——好啊——”一只鸟儿躲在密密的枝条后面,粗生生地吹口哨,热烈而欢快。

“好啊,好啊——”山显然听到了,也在回应。

走出很远,我还能听到山林间回响着那只鸟的歌唱。是问候我还是呼朋引伴,抑或仅仅是它的自我抒情?声音似曾相识,是红嘴蓝鹊的声音,它们隐身在丛林之间,与我捉迷藏。“无数人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分不清哪是榆树哪是枸树,也听不出画眉和山鸟的鸣叫有何不同。”爱尔兰作家罗·林德的话打动了我,这是警醒之言,我承认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对于鸟类的语言,以及很多动植物,我羞愧自己知识贫乏,懂得太少。

很多时候我陷在某城一角,犹如困兽,不知山野的语言和秘密。

我触摸自然的视角,仅仅通过一个极小的窗口。我试图走近一棵行道树、一朵花,甚至是工厂边的零星荒草地,通过一些事物唤醒自己麻木的感官,确认来自四季的消息。春天,观察一些树和叶子,发现一些小欢喜。所有的新叶子仅仅通过一个小窗子,就向我展示了足够新鲜的世界。我凝视路口的女贞树,新生的叶子极其细小,嫩得让人无法描述。工厂的马褂木,个子高大似乎顶到天空,我仰望那嫩绿的小褂子,在风中可爱地摇动。而人行道上的杜英树,落下一地落英。从二月一直开到四月的小野花,非婆婆纳莫属,她是我手机里的霸屏芳邻。酢浆草前一阵儿灿烂登场,现在也还是野生的台柱子,其他如猪秧秧、苦苣荬菜、小蓟……植物芳邻们展现自我的方式各不相同,却生生不息。

当下生活碎片化,手机和大量虚无信息充斥着我们的感官。大面积蓬勃的自然气息,还得去山里寻找。

皖南多山地丘陵,这里是大黄山余脉的绵延伸展之地。眼前的马鞍峰,属于竹峰地界,是本地众多山岭中的一座,离城大约三十分钟车程。此地多山坞,大的、小的、带水塘的、隐在山间的,有塘坞、桃家坞、七星坞、后坑坞……连绵起伏的群山,高高低低,构成大地一道道褶皱。当地人称之为“两山夹一洼”,他们就在这山洼之间劳动生活。我曾经在青龙湾工作六七年,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塘坞,那儿是我与自然发生联系最多的地方。我时常抽空去周边走走,认识植物、鸟类,感知节气的更替,使我内心趋于宁静平和,也渐渐对大地伦理有了新的认识。

谷雨过后的山坞里,山山树树被雨水清洗后,色泽朗润鲜活。沿着石阶向上缓步行走,空山新雨后的意境就在眼前。想象着王维独自漫步的场景,有些恍然出神,刹那间颇有思接古人的奇妙感觉。不过,现代人总有很多的焦虑和不安,所以,心灵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的旷达感,也许是一种奢望。


2


这时节,油桐花该开了。

青龙湾湖边有几棵,四月开放,五瓣白花挂于高枝,中间点缀着丝丝淡红,别有一番山野雅趣。前一阵子心里还念想着桐花,果然在这里又看见了。有着草木之心的人,想着什么就能遇见什么,也算是心有灵犀。不过现在花期接近尾声,大部分成了零落之花。它们坠落在泥地上、岩石上、茶叶间、野蕨上,自有一番向死而生的味道。

油桐树属于乡野树种,城里比较少见。乡人称之为桐梓树,可以榨桐油,现在随着传统木器的消失,油桐树也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回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家里的家具及木器,哪样离得开油桐?木桶、木盆被桐油漆过才好,油亮亮的木材本色,历经时间后泛着岁月的幽光。夏天如若洗澡,澡盆须先用水浸泡一阵,才不至于淅淅沥沥漏水。记得母亲常叮嘱:“木盆渴了,去打一盆水来浸一浸。”木盆也会口渴?后来,我反复咀嚼,觉得识字不多的母亲说出的话简直像一首小诗。

有一年我去青城山,背回一块根雕,因为那上面刻的少女头像,越看越像自己的孪生姐妹。我问父亲如何给这个根雕姑娘上个保护色,父亲想了想说:“刷上桐油吧。”他将这个根雕用桐油刷了两遍,果真这少女像更加古朴静谧,她看着我,恬静地微笑,脸上发出微微的光晕。我特别喜欢,一直挂在书房里保存至今。

除了桐花,山里还有很多野花和植物,不特别注意时很容易忽略它们的存在。

地黄是灿烂而热烈的阿紫姑娘,金樱子是洁白而朴素的小白姑娘。它们在山林,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物我两忘。此外还发现了野生的猕猴桃,白色的山矾花,它们的小花躲在树影之下,各美其美。它们自由自在随风摇曳,也被风霜雨雪击打,是一种普遍的状态。

下山时,刘声喜和我落在后面。我们聊树也聊人。机构改革单位合并之后,许多同事只闻其名不识其人,聊了几句才知也是爱人曾经的同事。我问:“这山上的树基本上都认识?”

“百分之九十吧。”他说,“这是基本功,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考试常拿冬天的叶子来让大家辨认,难度最大的是叶子落在地上的痕迹。现在许多知识都还给老师了。”

他摘了一小枝树叶递给我:“这个叶子有香味。”我抚摩其中一片闻了闻,果真有一股香味儿,淡雅中散发着植物的新鲜气息。在闲聊中我得知,这是山胡椒。我凝视这枝树叶,好像在那里见过,后来猛然想起,这不就是烧菜的作料香叶吗?

原来山胡椒的叶片可以作为香叶,拿来炒肉。牛肉、羊肉、兔肉、鱼肉加上这么一片老棕色的叶子,增香提味,可谓美食的智慧。至于野生动物之类的肉食,从现在起,最好从你的餐桌上走开,你的舌尖拒绝一种诱惑,是尊重自然的方式。


3


自然充满细节,细节构成世界的基础。

走在山道上,深入山林,才能接收到坚实跳动的土地之心。“慢慢走,欣赏啊!”据说阿尔卑斯山谷路旁立着这么的一则标语。我接受了慢慢走的建议,试图感知它的吐故纳新。停下来看树,我特别喜欢那些野树们,或高大或奇峭,不论美丑,没有人嫌弃它们。很多树身长着疤痕或纹路,像是岁月赐予的一双双眼睛。我喜欢凝视那些眼睛,在与那些山林之眼的对视下,我仿佛得到了某种神秘呼应。

我困在城里,不知山野的季节之变和秘密。城市里的树同人一样,它们生长的环境比较局促、逼仄,比起山野的同类,简直是天壤之别。

某日在朋友圈看到同学老廖的一组图片,我怔住了。老廖爱摄影,平时常拍些周遭人与事,每日一记,乐此不疲。仔细一看前后对比图,一棵原本有宽大树池的树,树池已经不见踪影,而大树周身已被浇注了水泥。旁边还竖着水泥砖,防止人踩,显然是新砌的。向同学打听了地点,下班后,我绕到某小区去看。果真,那棵树穿上了水泥衣,几乎没有缝隙供它呼吸,如此被勒住脖子,能不能挺到下一个季节,很难说。那是些无患子树,一共有四棵,它们站在夕阳下。

夕阳照过来,我看着它,有些无奈和悲哀。

孩子高中那几年我们陪读,在学校附近租房住,那个小区有一棵特别老的乌桕树,我认为它是小区的灵魂树。高考结束我搬走后,还时常挂念着那棵树。2024年春节因宣传烟花禁放政策到那里,又特地去看望这棵乌桕树。远远望去,它黑而枯瘦的枝干依然伸向天空,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鸟巢。鸟儿们显然很高兴,从声调可以听出来,叽叽喳喳跳跃着,有乌鸫、白鹡鸰。几个老人和孩子在不远处晒太阳,这是大树带来的自然空间,也构成了一个生活和精神场所。但转到那棵乌桕树下,我觉得它的处境很不妙,以前的大树池缩小了一半,虽说小区局部环境和设施改造了,但留给树的空间反而更小了。


4


人到中年,越来越对草木感到亲切。喜欢接近植物,尤其是山野里生长的,要讲什么原因,倒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植物教给我们的东西,总觉得需要带着耐心去观看,放低身姿去倾听。

又想起了马鞍峰,深秋时节,它们该有不同的模样吧。近几年“皖南川藏线”在长三角地区爆火,这里开辟了南入口进行连接,往马鞍峰、后东路方向去,可以就近欣赏到青龙湖的湖光山色。这是几个部门共同努力的结果,可以带给周边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实惠,各种民宿和农家饭店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使山林下的村庄热闹了不少。

听说青龙湾环湖森林步道在筹建,其中一段已经可以进行徒步穿越。我决心挑战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徒步翻山越岭,徒步走完这12公里路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和秋山来一次亲密接触。那日十几人的先期试走团中,除了吴志辉、长风和紫藤花房子,其他几人并不认识,但登山过程中,感觉大家都是崇尚自然、热爱山野之人。

一路上,山野是默不作声的老师,悄悄地给我上了很多丢失已久的植物课。

那些野栗子从树上坠落,圆锥形的红褐色小巧可爱,紫藤花房子喊我来看,我从地上捡了几颗,拍下它们的样子,然后放回地上。山中野果是鸟兽们的美食。希望遇见松鼠,但没见踪影。植物倒是不少,遇见短柄枹(树干深黑,多裂纹,宛如沧桑老人)、少果吴茱萸(树皮有裂纹)、山合欢、开花的茶树、映山红、蘑菇、胡枝子、藤缠树、苦栎木、盐肤木、化香、胡秃子……按理说映山红开在春天,秋天开花不多见,但此时遇到了几棵满树盛开的,莫非它在等谁?

登山步道就地取材,不用石材铺成台阶状,而用原木制成,与落叶泥土融为一体,使双脚充分与大地接触,行走更舒适。这是长风告诉我的。长风是个户外登山爱好者,对本地森林步道建设颇为上心,身体力行做了不少事情。为了方便人们登山和保证安全,马鞍峰望湖步道沿途设置了编号,箭头指示前进方向,标识牌上有二维码、救援电话,下端书写“感受森林魅力,保护森林与荒野资源”,做得颇为贴心。他对“无痕山野”理念颇为推崇,也在努力实践,我很认同。登山途中不留垃圾、保持环境原有风貌、尊重野生动植物,就是对自然的最大且充分的尊重。

我看到三棵树互相拥抱连为一体,而在根部却形成一个小水池,状如砚台。它接收天地的雨露风霜,建构自己的小小天地。还有枫香树的眼睛,它沉静地注视你。春天的油桐树这时结果了,比苹果略小,青色的果子显然是小伙子,棕色的果实是经历风霜的父亲。

站在某处山顶瞭望台,放眼望去,青龙湖镶嵌在崇山峻岭之中,犹如神殿外一面巨大的镜子。

对着那面天然镜子,不妨找一找灵魂在何处。


5


在山间,能遇见什么全凭机缘。就像人与人的相遇相识。

比如这连片如烟霞的野蓼花,仔细看,与城里的气质不一样,岩壁边青翠蕨类的身影,城里也是少见的。一边拍一边欣赏,我有时蹲着、有时双膝跪地,忘记了时间和自己。由于一路爬山一路拍摄,我总是落在别人后面。长风怕我掉队迷路,就在不远处等着。他说:“看样子你对微小的植物简直太爱了,总在你朋友圈看到野花野草,眼光与别人不一样。”

踏着陈年枯叶和松软的土地,不记得翻过几座山岭,在一处颇为陡峭的山岭上,看见一大片迎风摇曳的芒草。

“快看,这是什么花,太漂亮了。”走在前面的紫藤花房子突然叫起来。

我气喘吁吁紧走慢走穿过芒草丛,几株紫红色的小花出现在眼前。走近一看,杆茎黄褐色,管状的花瓣微微低垂着头,如穿紫裙子的少女,突然想起徐志摩的那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人的形态在植物中找到对应,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往前走,有更多的美丽花朵。它们从芒草的根部长出,倚在高大的芒草下。拨开芒草的长叶片,芒叶用它的小锯齿阻挡我,它以为人要采摘,“刺啦”一下将我的手背划开一道口子。我真想对芒草说,别误会,其实这个人只是将美收录于镜头,不会想着去破坏和占有。

第一次见到这陌生让人心动的植物,我简直要大叫起来。后来得知这是野菰,是列当科植物,常寄生于芒属和甘蔗属等禾草类植物根上。它还是一味中药,可治多种炎症,此外还可以治毒蛇咬伤。自然真是一座奇妙的基因库,花草树木、动物植物都是其中的一份子。走在山林身旁,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除了呼吸畅快,身心忽然通透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看到野菰而兴奋。某日翻鲁迅文集,突然在《辛亥游录》中觅得野菰身影:“潮过雨霁,游步近郊,爰见芦荡中杂野菰,方作紫色华,劚得数本,芦叶伤肤,颇不易致。又得其大者一,欲移植之,然野菰托生芦根,一旦返土壤,不能自为养,必弗活矣。”原来大先生也曾有移植野菰之念,想必那花儿实则是入了心的,不过想它离开了原生的环境不能活,还是打住了念头,先生的可爱可见一斑。

与那些老树相比,野菰的一年期生命是短暂的,可并不妨碍它灿烂的美。不但美,而且实用,可谓两全其美了。

山野顶上,秋天的天空钴蓝,我感到即使是普通的风景,也会发光,只要你往那儿站一站。即使几步之外,也会有许多赏心悦目的物体,只要你的眼睛还未丧失发现。或许普里什文说得没错,“人身上包含大自然所有的因素,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与存在于他身外的一切相呼应。”我走在它们身旁,有种身心被打开的感觉。

在山林里,我努力接收这种感应。而破解山林密码,需要博物学,更需要身体力行地坚持不懈,将身心交给自然,我想到了久居长白山的自然之子胡冬林。在那个树桩作为天然的写字台旁,我多希望他还在那里,在那里写作,观察狐狸的微笑,接收青羊的消息,发出保护自然和动物的呼声……可惜,他已不在了。

凉风吹拂,我想到在外求学的阿澄,给他发了短信,提醒他天凉时注意加衣。

人终究离不开自己周遭的生活。我在山野,亦在俗世。





作者简介
ZUOZHE  JIANJIE

朱谱清,70后,居皖南。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宁国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散文》《胶东文学》《太湖》《奔流》《诗歌月刊》《诗林》《大地文学》等刊,曾获第六届大地文学提名奖,著有散文集《时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