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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 | 徐贵祥:大别山上

发布时间:2025-01-06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大别山上

徐贵祥


鄂豫皖边地区成为革命根据地,首先是因为一座山,山脊横跨湖北、河南和安徽三省,余脉涵盖三千平方公里,冈峦起伏,河流纵横,森林密布。大自然赋予这方土地锦绣盛装,历史却在这里上演了连绵不绝的战争大戏,终于在二十世纪上半页,山河之间掀起红色风暴,改写了这一方水土的历史和未来。



站在大别山主峰,向北偏东方向眺望,约两百公里之外,有一条河,名曰淝河,河岸有一座山,名曰八公山。同它的母亲山相比,八公山简直不能称作山,海拔只有二百四十多公尺;那条被称为淝水的河流似乎也并不宽敞。公元383年,前秦选择在这里进攻东晋,前秦王苻坚轻蔑地说,我的士兵把马鞭投到江里,足以截断水流。

显然,这不是一个开展防御战斗的理想之地。

当时,前秦军队号称百万之众,而东晋军队只有八万,双方对峙于淝河两岸,东晋胜算的概率基本上没有。

但是,这场战役最终以东晋胜利而告结束。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而指挥艺术和战斗精神是至关重要的。

东晋任用的主帅是谢安,此人少年即显露才华,却淡泊名利,内心十分强大;较之谢安,率军来攻的前秦王苻坚则骄横跋扈,这从一句“投鞭断流”的狂言中即可见一斑。东晋备战,广选良将,练兵数年,面对强敌,沉着应战;而前秦穷兵黩武,内部纷争,刚刚被征服的北方少数民族并不太买苻坚的账,同床异梦,很难统一意志。从战略上看,前秦远道征战,师老兵疲,急于速战速决;东晋则从容守土,以逸待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从战术上讲,前秦倚仗人多势众,打的是人海战术,强行推进;东晋虽然弱小,但绝不坐以待毙,一是主动出击,转守为攻,利用敌人集结中的混乱,进行袭扰。二是利用敌人机动的机会,击其半渡,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洛涧一战,东晋将领刘牢之以灵活机动的战术,大败秦军,拉开了淝水之战胜利的序幕。在此后的战役中,东晋更是发动了心理攻势,秦王苻坚看到的八公山草木,皆疑为兵,这就是“草木皆兵”典故的来历。战役进程中,东晋将领朱序、张天锡等人又在秦军阵后制造混乱,大喊“秦军败了,秦军败了!”,仅此一条虚假情报,就导致秦军阵脚大乱,争相逃离战场,就连远处的风声、鹤鸣都被疑为东晋军队追击的声音,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淝水之战是一场实力悬殊巨大的战役,创造了以少胜多、转败为胜的经典战例,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军事文化的内涵。说到底,战争既是金戈铁马的碰撞,也是血肉之躯的对决,既有谋略和胆识的区别,也有人格和精神的较量。

在战争中,奇迹通常是由弱势的一方创造的,背水一战、破釜沉舟、哀兵必胜、绝处逢生……讲的都是这个道理。

在八公山附近找了几圈,旧战场遗址已经荡然无存,只能凭借文友似是而非的介绍进行想象了。不过,在山腰树丛里还能看见一块蓬头垢面的黑色石碑,无言地讲述着沧桑的历史。



同样在这片土地上,又一个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发生在一千五百多年以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别山红色革命风起云涌,新成立的红四方面军先后发起黄安战役、商潢战役,予国民党军以重创。蒋介石调动大军进驻大别山北麓,对红军根据地进行第三次大规模“围剿”。

红四方面军审时度势,敌人的优势在于人多势众,装备精良,补给充分,但这只是外在条件。国民党军派系林立,嫡系与杂牌、杂牌与杂牌之间矛盾重重,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反而忽略战术。加之国民党军上层官僚腐败,下层官兵本身就厌战,兵无斗志,不能吃苦耐劳,这就决定了胜败的基础。

战役前期,红军主动出击,反守为攻。运用围点打援的战术,各个击破。概括地说,所谓围点打援,首先围攻青山店,吸引韩摆渡、苏家埠之敌增援,并在歼敌援兵的过程中趁势包围苏家埠,继而围困韩摆渡,并趁机占领了青山店。

到四月中旬,苏家埠和韩摆渡守敌被围将近一个月了,粮草奇缺,虽然有空投,但是多数落在红军阵地。红军不仅有了主动权,还补充了给养,在阵地上支起大锅,炖肉熬粥。被困的国民党军士兵在浓郁的肉香和“老乡老乡,快快缴枪”的歌声里,哪里还有心思战斗,“携枪投诚者众”。

面对残局,蒋介石下了本钱,任命嫡系第七师师长厉式鼎指挥十五个团、两万余兵力,由合肥出发,增援苏家埠。两军在瓢泼大雨中交战,敌军强渡陡拔河,先头部队和后续部队于大雨中遭遇,双方不明就里,一场混战。红军乘势而上,将敌人包抄分割,红军一部摧毁了设在小华山的敌军指挥部,活捉了厉式鼎。

苏家埠战役历时四十八天,歼敌十九个团,三万多人,击落国民党军飞机一架。厉式鼎被活捉后,苏家埠、韩摆渡守敌很快土崩瓦解了,于五月八日全部缴械投降。

笔者曾经奉命为秦基伟将军整理回忆录,这位参加过苏家埠战役的老红军战士谈笑风生,“说起来,国民党军队的历史毕竟要长些,投降也讲究个礼节,向红军缴枪时,还举行个仪式,在大广场上把枪炮摆得整整齐齐,列队迎接红军。”

2024年4月下旬,在位于横排头村的“苏家埠战役纪念园”,一遍一遍询问战役经过和有关数据,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苏家埠战役中,红军全部不过一万五千人,要围点,要打援,要强攻,要佯攻,这么点兵力,难道国民党军就没有发现可乘之机,国民党军为什么不能趁虚而入呢?

仔细研究《苏家埠战役示意图》和一些老照片,似乎得出一个答案,红军的胜利,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围点打援战术,还得益红军官兵的战斗意志,具体地说,就是红军的双脚。俄国军事家苏沃洛夫有句名言:在战争中,脚才是取得胜利的基本条件,手是辅助的。中国工农红军也有一句名言:再长的路长不过红军的双腿,再高的山高不过红军的脚底板。

这些,是国民党军想不到、也做不到的。

走出纪念园,放眼望去,新中国成立后大别山人民建设的淠史杭水利枢纽尽收眼底,大山腹地,群峰之间,碧波荡漾,白鹭翱翔。好一个人间仙境,以此陪伴牺牲在苏家埠战役的英烈,也算是一种告慰吧。



从安徽省霍山县的磨子潭镇出发,进入湖北省英山县境内,来到陶家河镇。

陶家河是红军最早建立的根据地之一,也是最早同时拥有区、乡、村三级苏维埃政权的地区之一,不仅打土豪、分田地,红军的医院还给苏区群众治病,红军的宣传队还开办夜校,教唱革命歌曲……当地群众对红军和苏维埃政权有充分认识和高度信任。

车子驶近陶家河镇,一帧白底凹槽金字的纪念碑高耸入云,扑面而来,一纵金黄的草书赫然入目:牛背脊战斗纪念碑。

在没有路的路上蜿蜒攀登五百米左右,我登上了海拨997. 6米的牛背脊骨山。这座山位于陶家河街区西北,尾南首北,山形如牛的背脊,脊顶平均宽度20米,是卡在陶家河与西面土门河之间的一堵屏障。1934年10月初,蒋介石加强了“追剿”部队力量,命四十七师、五十四师,总兵力为16个团2万余兵力,“进剿”陶家河根据地和红二十五军。

一场攻防战斗于是在牛背脊骨展开,敌人的飞机大炮对牛背脊骨红军阵地狂轰滥炸,数次集团冲锋,然而神奇地是,兵少枪破的红军阵地却岿然不动,战斗持续了三天两夜,红军才跳出包围圈,开始战略转移。

仔细观察牛背脊骨山的地形,主峰仍有几段残存的战壕,蚯蚓一般爬行在草木之中。据说,当年牛背脊骨和附近的山上,这样的战壕有几公里长,连通各个支撑点,从而在战斗中能够快速、隐蔽地机动。

走在牛背脊骨的战壕边上,仿佛又看见川流不息的红军的脚,有的是赤脚,有的穿着破烂的草鞋,在弹壳和尸骨间奔跑,就在这奔跑中,把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三个人,把一支部队变成两支、三支部队,把一个战场变成了两个、三个战场。

转过身去观察牛背脊骨的反斜面,几乎没有坡度,往下就是深渊。也就是说,在部署牛背脊骨战役兵力的时候,红军指挥员就做了背水一战的准备,除了在战壕里运动作战,没有别的路可走,果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曾经看过一个资料,介绍富金山战役,始知抗日战争时期,大别山区发生过一场规模宏大的山地阻击战。自此以后,“富金山”就悬挂在我的脑海里。

2024年4月下旬,第三次盘旋在河南省固始县的山间公路上,经多方咨询,才在固始县陈淋子乡后山冲村看到一座“抗日英烈纪念塔”,塔座高71厘米,塔高约5米。当地居民说,本世纪初,一对东北老夫妇到固始县境内打听当年富金山战役、祭奠曾经牺牲于此地的父亲,但是战场遗址不复存在,关于富金山战役情况,人们知之甚少。这件事对于当地人触动很大,集资建了这么一座纪念塔。

1938年8月下旬,宋希濂率中国军队71军抵达商城一带,准备阻击日军南下西进。勘察地形的时候,宋希濂发现“富金山有如扇形,靠叶家集很近,在公路南翼,居高临下,是一处良好的作战要地。我当即决定,由两个师在富金山布置阵地…… ”

在中国抗日战争历史上,宋希濂是一个经历特殊的人物,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中,为支援十九路军,身为旅长的宋希濂率本部军官三十余人,乘坐卡车闯进国民政府军政部部长何应钦住宅请愿。后在全国舆论的声援下,国民政府不得不向十九路军增兵,宋希濂遂愿参战,率部激战庙行,强渡蕴藻浜,可谓大显身手。在五年后的八一三淞沪抗战中,已经升任36师师长的宋希濂再展雄风,所部旅长陈瑞河在天宝路攻防战斗中身负重伤;进攻汇山码头之役,宋希濂身先士卒,率部浴血奋战,战功赫赫。

第二次淞沪抗战结束不久,宋希濂升任71军军长,陈瑞河接任36师师长。在富金山战役中,宋希濂将36师配置在首当其冲的位置。

公正地说,71军、特别是36师,确实打得很顽强,打得很艰苦,阵地反复争夺,制高点几度易手,连续10天,阵前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日军未能跨过71军的防线。当时的日本报纸报导:“此役由于受到敌主力部队宋希濂军的顽强抵抗,伤亡盛大,战况毫无进展……”据后冲村老年人回忆,那时夜晚日军发射炮弹产生的火光比烟花还要壮观猛烈。直到今天,当地农民耕作时,还经常会挖出废弃的弹壳和炮壳。

时隔86年,我和当地文友来到了富金山脚下。走在后冲村松软的土地上,目光穿过斑斓的竹海和斑驳的阳光,我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这一仗本来应该打得更好。

毫无疑问,富金山战役战略价值巨大,为武汉会战争取了可贵的时间,并且在此后的抗日战争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对于宋希濂、陈瑞河等抗战将领的爱国精神、战斗意志和参战官兵英勇不屈、壮烈牺牲,我发自内心地敬重。

可是,这一仗为什么打得这样惨烈、如此悲壮?这一仗,为什么让我们回想起来,心情如此沉重?

兵力和装备对比悬殊,是主要的问题,但不是根本的问题。比起红军当年在苏家埠和牛背脊骨展开的防御战斗,在富金山同日军对决的71军,条件好多了。可是,这场战役没有出现奇迹,也算不上精彩。

我反复研究过以富金山主峰(海拔325.6米)为原点、以三十公里为半径的战场地形,作为一个曾经的炮兵,以我有限的军事常识,不能不承认,宋希濂的部署是很高明的。阻击战,不能选择在崇山峻岭,也不能选择一马平川,选择在富金山一带是恰当的,进可攻退可守。宋希濂描述的“扇形”确实存在,弧形两端既可以交替掩护,又可以互为支撑,张弛自如。

问题出在哪里呢?我想到的是,假如指挥富金山战役的是红军的指挥员,假如不是摆开架势死扛,假如抽调部分兵力迂回穿插,假如在敌人西进必经之路淠河和汲河设置一道、二道防线,假如宋希濂的手里有足够的炮兵和工兵……或许,战争会出现另外的情景。

当然,历史不能假设,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错综复杂,不是我们今天能够想象出来的。我们必须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去客观评价历史事件,这是毋庸置疑的。

离开后冲村那座无名山头之前,我向“抗日英烈纪念塔”深深地鞠了一躬,再鞠一躬。



1947年8月上旬,刘邓大军从山东郓城出发,开始了千里跃进大别山的壮举。

什么叫千里跃进,首先是路途遥远,跋山涉水,何止千里。其次要连续作战,一路攻关夺隘。然后是速度,快速集结,快速机动,快速歼灭。

部队一边跃进,一边突击,短短的二十天内,即进入大别山区,邓小平在河南信阳市光山县王大湾组织召开旅以上高级干部会议,进行动员,并重申纪律。这次会议就像一把火,将几万官兵燃烧得热血沸腾,就像脚底板安上了弹簧,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随即,刘邓命令三纵司令员陈锡联“全部在皖西作战”,“放开手脚,一切从实际出发,临机处置”——这同国民党军经常越级指挥、坐在指挥部里闭门造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初,如果宋希濂的自主权再大一点,也许富金山战役会打得更加完美——这是后话了。

陈锡联何许人也,乃大别山之子,红四方面军老战士。抗日战争爆发后,陈锡联任八路军第129师385旅769团团长,1937年10月率部夜袭阳明堡日军机场,炸毁日军战机24架。此次战斗是129师出兵第一仗,一战成名。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战斗,陈锡联率三纵相继解放了皖西9座县城,继而又在张家店与敌人展开激战。最后,敌88师师部及62旅被解放军全部歼灭,歼敌官兵4800多名,缴获各类枪炮数千件。

当年设在张家店涂氏祠堂的三纵指挥部,如今已经成为“张家店战役纪念馆”。徜徉在馆内,一遍一遍地回味战役过程,总觉得心有不甘。坦率地说,这场战役并没有让我有太多的兴奋,较之十几年前两军对决,张家店战役中作战双方,在实力上已是旗鼓相当,在战斗精神层面,我军已经是居高临下了。国民党军已是强弩之末,我军士气正旺,摧枯拉朽势应在意料之中。这场战役之所以名气很大,主要原因在于,它是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以来,在无后方依托的条件下,首次取得消灭敌人一个正规旅以上兵力的重大胜利,也是刘邓大军在大别山站住了、站稳了的“扎根之战”。

浏览张家店战役中三纵指挥员的照片和简介,渐渐地有一个发现:从纵队司令员陈锡联,副司令员刘昌毅和郑国仲,到7旅旅长赵兰田、八旅旅长马忠全、9旅旅长童国贵……可以说,指挥张家店战役的纵队和旅一级指挥员,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几乎全是从大别山走出来的“泥腿子”。他们麾下的部队,也是草根起家,从赤卫队、游击队升级为地方部队、主力部队,到了张家店战役时期,三纵已被誉为“老虎纵队”,同国民党对决,无异于猛虎扑羊。  

不知道张家店战役中的国民党败军有没有想过,对面的军队是怎么强大起来的?

走出纪念馆,我同朋友交流,一支军队由弱到强、由小到大,固然有很多因素,比如信仰、原则、纪律等等,但是就提高作战能力而言,我军还有一个“秘诀”――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打仗好比创作,光靠教不行,还需要悟性。最好的学校是战场,最好的老师是对手,最好的作业是战斗准备。我军在战争年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开诸葛亮会,实行政治民主、军事民主、经济民主,战斗之前要开,集思广益;战后还要开,总结经验。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战士,那些在一线指挥作战的基层指挥员,知己知彼,知远知近,鲜活的思想、确凿的情报、精准的评估、巧妙的战法,汇在一起,就成为指挥员的决心和指挥艺术,那些农民出身的指挥员就是这样成熟的,那些游击队出身的部队就是这样成长的。

战争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学校只能交给我们常识,实践才会提高我们的艺术。当科学插上艺术的翅膀,我们的军队,就能发挥出无往而不胜的战斗力。


——本文原载于《安徽作家》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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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贵祥,著名军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和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曾荣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和全军文艺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仰角》《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英雄山》等,中篇小说《弹道无痕》《决战》《班务会》等,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司令还乡》《将军远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