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02-1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者按】为深入贯彻习近平文化思想,落实中央宣传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的《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指导意见》,实施好“文学强基”行动,加强文学评论工作,经省作协七届一次主席团会议研究决定,2025年开展“文学皖军月度评论”活动,特约高校评论工作者、当代文学研究者参与此项活动,现发布“文学皖军月度评论(2025年第一期)”,敬请垂注。
本期重点评论
《将歌唱》:“可以预见的”未来与“未来小说”的叙事诗学
陈振华
据我了解,李凤群并非一个未来主义者,也并非擅长科幻抑或未来之类的小说创作。其创作的现代主义或后现代色彩亦不浓郁,仅有的略带魔幻、荒诞色彩的创作是长篇小说《大望》。李凤群和诸多70后作家一样,置身于历史的过渡时期,是“历史的中间物”,上承大时代的总体性、一体化、阶级叙述、革命话语等诸多余绪,下启私人化、市场逻辑、世俗主义、发展伦理的时代新变。从这个意义上而言,70后作家的精神底色并非是单一的,而是有着复杂的构成与多样的光谱。无论如何,李凤群秉持的是这一代人普遍所具有的启蒙理性、人的尺度、现实主义、历史感、问题意识、命运叙事、辩证逻辑以及残存的理想主义精神。现实主义不仅仅是李凤群的世界观,同时也是李凤群的方法论,也是作家最基本的创作原则。现在需要追问的是,李凤群在《将歌唱》这部“未来小说”中,从题材看,她好像脱离了既往所熟悉的乡土、城市、历史、时代、现实、人心、感情等领域,而是朝向了未来的生存与图景,从表面上看,她的这次创作具有断裂性或自我颠覆性,其实深入内里,你会发现,她对未来图景的审美想象仍然基于对现实的观察、领悟、思考、判断与前瞻。
这是一个从当下出发,可以预见的将来,或者说基于现实的情势与逻辑,可以推测、描绘的未来。因此,小说不是架空的想象,不是天马行空的臆想,不是散乱意绪的拼贴,也不是没来由的穿越,更不是追求奇幻、玄幻、魔幻、游戏等类型小说的虚拟,而是正在到来的未来的艺术呈现。小说中人物的命名,就可以见出未来与现实的衔接关系。父亲名曰蒋正,女儿名唤蒋将,作家在给人物命名的时候,煞费苦心。“正”意在当下、正在与现时,是时间的进行时态。“将”着意于未来、将来与即将,是时间的未来时态。未来已来,“将”在“正”的时间延长线上,正加速向我们奔来,小说以“正”的视角,基于当下现实,对即将发生的未来给予了合理、大胆的审美想象。文本以“未来小说”的面目,呈现的是二十年后可能的世界与生活形貌,它不是科幻小说,尽管充满想象、梦幻、虚拟或臆想,但它的基调仍然是现实主义的,未尝不是一种“未来现实主义”的小说,它直面的未来世界、生活、社会、人的命运仍面临重重问题、困境与挑战。
未来的生活、社会与世界尽管有当下的现实作为参照,不是超验的存在,然而,它毕竟不是现实的镜像,它在当下现实的基础上会有更多的延伸、生长和变化。这些未来的场景、形貌就只能依靠作家合理的想象与合逻辑的审美建构,这就牵涉到“未来小说”的叙事诗学问题,这也是最考验作家的艺术功力与才情的地方。处理得当、恰切、圆融甚至有创新,就会诞生优质的文本,反之则不然。
《将歌唱》一方面体现了李凤群一以贯之的沉实、细腻、绵密、饱满的叙事风貌。李凤群的小说绝不是粗枝大叶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位女性作家,天生具有良好的艺术感受性和敏感细腻的内心,而更在于她对文学创作的理解和后天的写作训练。一个作家要拥有自己独特的辨识度,就必然要具有属己的精神气象与美学风貌,这是作家作为底色的存在,里面包含着作家的天赋、秉性、才情、经历、体悟、习惯以及美学追求等诸多方面。小说里面几个重要的场景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开头莱城的群殴描写,某种程度开启了莱城在科技、智能对人类侵袭所造成的混乱、失序的隐喻。只有把混乱、失序的状况写足、才能在接下来的城市生活中进一步写智能科技所带来的诸多负面影响。由负面影响的无处不在,才过渡到蒋将在莱城的危险与她的母亲抚玲的忧心如焚。每一个环节、每一层演进都需要在细部坐实,后面的跟进才有逻辑可循。O城大停电的描写、蒋将与贾汀的第一次、第二次逃亡的经历与场景都极尽细致、绵密、渲染之能事,尽管这些场景都是作家的虚拟,但它们都是基于现实的想象性建构,体现了文本饱满的形象性与诗性。而这些都见出李凤群深谙小说叙事诗学的一种密钥:环境的场景化。作家、学者刘克认为:“环境如果不场景化,它便是一个虚设的,没法使任何想象停顿。场景化能使我们看清环境中的一些具体细部,因而在这个活动空间里,人与事的行为方式才是脚踏实地的。”①在这篇以想象为基础的“未来小说”中,环境的场景化,场景的场面化、细节化和具体化,再一次呈现了李凤群一贯的叙述风貌,或者说,无论怎样无所羁绊的想象,它仍然落脚于现实的地基,坚实、丰盈、厚重、饱满。
《将歌唱》另一方面,体现了叙述在感性与理性、思辨与修辞、认知与判断、情感与抉择、问题与爱、善念之间的张力、纠葛、交融以及转换。这些叙述经验在李凤群既往的小说中是不多见的,或者说只是偶露峥嵘,并没有大面积地使用。这也是以前的小说题材所决定的,无论是乡土、历史、城市、情感、资本还是心理,它们还用不上如此密集的思辨性话语与修辞。《将歌唱》则与过往的创作有很大的差异,它没有那么强的经历性、体验感与故事性,即便小说设置了蒋将出莱城记、进O城记以及对O城的两次逃离记,但小说的经验性和故事性仍然不是很强。于是,如何处理思想性、话题性、当下性、思辨性很强的主题,是这部小说面临的主要挑战,也构成对李凤群新的叙事考验。小说毕竟不是哲学、不是论文,它里面所蕴涵的深刻思想与理性认知,必须包蕴在感性的外衣之内。小说涉及很多当前与未来社会、世界所面临的诸多深邃、棘手的问题,如科技与伦理、代际冲突、血缘与基因改造、意识转移与生物科技、数据对“人”的掌控、阶层固化、自由与规训、恐惧、焦虑与疗愈……,如何将这些思辨性很强的主题有机地嵌入小说的感性叙事框架之中,将决定这部小说的成败。于是,“思辨性修辞”,成为此类偏思想性小说的重要叙述话语方式与修辞策略。小说中有很多关于后人类社会与生存阶段的精辟议论、观点陈述与类格言警句的表达,它们不是游离于文本叙述之外的存在,而是以叙述“实体”构成叙述本身,而且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人类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把自己的秘密拱手相让”,貌似客观描述,实则批判在大数据时代,人们的秘密将无法像以前一样成为“秘密”。“科技进步之趋和智力下行之势并行,像两条铁轨”,以叙述者的口吻道出了未来社会的存在悖论。“‘视觉沉迷’仍然成为最严重的社会病、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思考’如同发明了计算机之后的珠心算,也有被人类淘汰的风险。”“他们变成了与时代和社会隔绝的人,精神上被控制的人。”,“我们所能左右的比我们以为的少。”……诸如此类的思想性叙述遍及文本各处。这类思辨性的修辞当然不是李凤群的专利,当代作家如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一腔废话》中有很多的应用,不过有点走火入魔,连篇累牍的议论与观念话语的聒噪,多少有点偏离了审美的平衡。韩少功的《暗示》也是偏重于思辨性修辞的文本,思想性话语成为弥漫性的存在,或许韩少功追求的就是思想大于形象的话语修辞策略。《将歌唱》则相对平衡地将这些思想性、观念性、思辨性话语融入小说的“弱故事性”的框架之内,随着主人公的经历、感受逐渐展开,它们散落在文本叙述的进程之中,有的是叙述者的直陈,有的以小说中人物的口吻道出,有的则在人物的对话之中呈现,有的则在概叙中出现,方式不一,但丝毫不显冗余,反而凸显了思想的深度、张力与丰富。它们形成小说中人物的生存土壤、思想氛围与时代语境。这在以前的《颤抖》《良霞》《大江》《大风》《大野》《大望》《月下》《坝上》《象拔蚌》《长夜》《天鹅》中是不多见的。这当然不是说以前的小说创作缺乏深邃的思想,恰恰相反,李凤群的小说主题都比较深邃,而是说,小说的叙述由于题材的变化,其叙述的风貌与诗学观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它在感性与理性、经验与观念、想象与思辨等诸多方面形成了一种审美张力与平衡。
并且,小说采用了类历险记的情节模式与文学体式,也有效地创设了艺术情境与氛围,为文本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历险记”类的文学体式颇受各个时代读者的青睐,《鲁滨逊漂流记》《神秘岛》《汤姆·索亚历险记》等诸多经典作品,充实了世界文学的宝库,也在审美方面丰富了文学的类型、体式与叙事经验。《将歌唱》属于未来小说,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历险的色彩,小说设置了一个历险记的叙事脉络:莱城的混乱、恐惧、孩子的走神但相对自由,出走O城的被保护、监控与规训,之后是清醒后的逃离、冒险。然而,小说并不是真正的历险记题材,它只不过借用了一个历险记的躯壳与体式,完成文本的叙事推动。这样的借用是有意义的创新,一方面拓展了历险记叙事的新空间,一方面藉此体式,极为有效地传达了小说的主题。类似这样的叙事创新,在当下创作中不在少数。比如,东西的《回响》最核心的主题是两性情爱心理的深度勘探,却借用了一个凶杀推理案的叙事外壳,从一个案件的迷局进入了婚恋、人性的迷局。再如,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则以谍战、悬疑的叙事形貌,突破了既往红色叙事的动力学原理,别有意趣,也是其文本引人入胜的法宝。《将歌唱》的历险记则带有一点拟神话的色彩,进入一个乌托邦,一个救渡人类的诺亚方舟,结果发现这里的真相不是真正的救渡,而是监控与规训,所以逃离恶托邦才成为必然的历险与救渡。从这个意义上看,蒋将的历险记,从莱城的历险,到进入乌托邦世界的O城,再到对乌托邦世界的逃离,它完成了一个叙事的闭环——反技术乌托邦的思想性负载于历险记的可读性之上,从而实现了艺术的自洽与自足。
质言之,李凤群是以未来书写当代,小说展现的不是她的科幻世界观,而是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世界观,未来的种种症结、生物伦理失序、算法正义的缺席,在当下的现实中愈演愈烈,其全部的根由都来自于当下正在行进的现实。由此,这部小说的真正思想价值,就体现在以未来的目光对当下人工智能与生物科技为代表的正义伦理的呼吁,它们必须要有“善”的伦理作为价值向导,否则,“人”的存在以及未来的人类社会危矣。——从上述分析不难看出,这部作品以鲜明的突破性、自我超越性必然成为作家写作生涯的标志性文本,也自然是当下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①刘克:《现代小说技巧讲堂》,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93页。
陈振华,男,文学博士,教授,评论家,军队育才奖银奖获得者。现任巢湖学院文传学院中文系教授,兼任合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报告文学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理事等职,多次担任安徽社科奖评委,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争鸣》《小说评论》等报刊发表论文近百篇,著有《小说反讽叙事——基于中国新时期的研究》《升腾与坠落——当代小说审美指向的位移》《当代文学多维勘探与审美批判》《当代安徽文学创作研究》四部专著,参著《安徽作家报告》《安徽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史》《砺剑诗魂》等。曾获2014年度安徽社会科学奖、安徽省文艺评论奖多次,军队专业技术人才津贴获得者,入选军队高端人才数据库,安徽省社科骨干人才。
开采出来的蓝天白云
——老井诗歌及其审美意义
金国泉
美学,特别是中华美学作为诗歌乃至诗学的一个体现,与诗学本质上几乎是等同的,虽然诗学与美学分属于不同学科,但美学与诗学在某些情况下会走到一起来,交织缠绕在一起,在艺术的本质特征及其属性方面,有了那种日常生活中呈现的“心往一处想”的味道。这样一种“心往一处想”的味道无疑标举着诗天然是美的,或者说诗因美而生,并推动美,让美具象化,且使之升华,除非那诗是劣质品以至非诗,而劣质品以至非诗便不在这个家庭中,也无法在这个家庭中生活与生存。
诗与美,本就一直相互交错、参差,并相互转化,且在相互转化中相互展示,甚至还会彼此互鉴。虽时有裂隙,但它们很快就会从这个裂隙中找到它们的共同语言,从而弥合,有时甚至会弥合得如秦晋之好,完美无缺,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与亮度。
美,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诗性的显示,这个诗性当然不是指某个特定的诗歌文本。它们同时行走在一条显赫的路径之上。即便含而不露,有如苏格拉底所言:“美是上帝的微笑。”微笑当然就是微微一笑。这个微微一笑当然会通过人类的直观“蒙娜丽莎”式地呈现出来,而不需要纯粹的逻辑推演(纯粹的逻辑推演理所当然就进入到了美学这个范畴,有了形而上的意味),哪怕“在负八百米地心深处”也要通过“时而仰望顶板,时而俯视巷底/时而启动设备”的方式,“在灰岩黑煤中/开采出蓝天白云”(老井《追逐微亮的梦想》)
我喜欢老井“在灰岩黑煤中”开采出来的别具风骨的“蓝天白云”。当然老井的诗实质上就是开采出来的“蓝天白云”,甚至就是“蓝天白云”本身——“蓝天白云”当然是美的。不过,在老井的笔下,“蓝天白云”不仅只有直观的美,它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美的表达,甚至有了哲学的意味,限于篇幅,这里不作赘述。当然这个开采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而老井“一直以他亲身的体验、敏锐的观察、深刻的思考与鲜明生动的笔墨”(刘斌《深入生命、灵魂与历史生存的诗写》)对此着进行感性加理性的勾兑。凭借着这个感性加理性的勾兑,老井顺理成章地日常处理着并妥善处理好了这个复杂过程中的一系列问题。一系列问题都已化而为诗。
天空如布,从星星凿出的漏洞
里泻出的那点光芒,实在不够用
黑暗如水,无声的大浪一层层涌动
只有在其中穿行
才能感受到它的浮力
自由泳,蛙泳,狗刨
我换着各种姿势,仍然无法保证
自己能浮到黑夜的表面上
实在是筋疲力尽,只好任凭这沉重的肉身
快速地下沉……
每个人都有自己沉重的肉身,这肉身甚至有不可承受之重,并且还会“快速下沉”。怎么让这个不可承受之重的肉身在快速下沉之中找到或者领悟到上浮的意境与韵味呢?换句话来说,就是怎样在其中让它找到或者领悟到美?我可以肯定地回答:老井找到了,而且是从诗的质素,从审美的意义上找到的。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通过《一代人》对一代人的“黑夜”进行了独一无二的思考。由于其独一无二,所以它一直传到了“负八百米以下”的老井及其一群人——我想说的是一代人的心中。凭借着自己的双眼,凭借着“星星凿出的漏洞里泻出的那点光芒”,老井及老井们有了上升的脱胎换骨的浮力,任凭“这沉重的肉身/快速地下沉……”
这浮力是老井的感悟,也是老井的体悟,身体力行地悟出来,然后脱胎换骨地润化于笔端。或许,在老井看来,只有在“负八百米以下”才能找到一颗活泼的诗心,这颗活泼的诗心是“一卷埋藏在岁月底部的乌黑大书”,在这卷乌黑大书中既有“怒涛收敛翅膀”,也有“无数粉碎的落日”,甚至有“掘进机,皮带机,电缆,瓦斯探头”。老井就是在这个充满着丰富的形而下意味,又有着无限生机的本体世界里,考察与建构着他的形而上的美学及诗学。
美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枝,中华美学包含于哲学之中,甚至还包含着道学。当然,道家美学自它诞生之初就具有哲学思辨的特征,深藏曲奥。在老井看来,任何的曲奥都离不开“风钻的利齿、雷管的怒吼和炸药的冲击力”,我始终认为它们一脉相承,它们彼此咬合,咬合着呈现“一条彩虹的蓝图”。
严格来说,老井的这张“蓝天白云”的蓝图绘了三十年,我感觉他还会继续绘制下去,继续探索、挖掘他那负八百米以下神秘而深邃的地心,用“矿灯照耀”,用“铜锤敲打”,因为他“体内有一股明晃晃的力量”(老井《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这股明晃晃的力量里既没有名僵利锁,也没有身份属性,而只有他“内心乌黑的宝”,这“内心乌黑的宝”足可以让他“穿透淮河平原上的黑暗平安地抵达温暖的家”(老井《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的确,煤炭工人是辛苦的,甚至是辛酸的。老井一直亲身经历着,耳濡目染着,他用他那辛苦与辛酸的笔,醮着汗水、雨水,甚至加上带咸带涩的泪水,审视着那个“负八百米以下”的伤口,这个巨大的大地的伤口,也是他及其矿工们的伤口,擘画着他的蓝天白云。人人都仰视的蓝天白云,在我们包括老井在内低头之时也仍然能感受到它高远的风致。
记得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在他的《杜甫评传》中为杜甫诗歌做过一个总结性论述:千锤百炼的艺术造诣和炉火纯青的老成境界。也许把这句话用于对老井诗歌的评判,尚待时日,但我认为老井今年一月份发表于《北京文学》与《诗歌月刊》上的两组诗歌无可辩驳地经过了千锤百炼,我甚至看到了老井诗歌那炉火纯青的境界:
春天来了,一切皆可原谅
我微笑着起身,继续往矿里赶
甚至都没拍打掉头上的杂物
在井下干活时,煤壁果然比平时柔软
我取下了头顶的草种
准备将其撒到最肥沃的黑土层中
在春天里,一切皆可萌芽
没有太阳我用矿灯照耀,没有东风
我就用嘴哈出来
三十年来,老井一直在往矿里赶,“甚至都没(来得及)拍打掉头上的杂物”。在老井的心中,“一切皆可萌芽”。仅从这一点便充分体现出老井及老井们对生活的豁达,对生存的坦然自若,对于诗歌对于美的崇奉。没有太阳,他用矿灯照耀,没有东风,他用嘴哈出东风来。这样一种境界,现今有多少诗人的笔墨,多少诗人的胸襟能够抵达!
美的胸襟创造美的笔墨,美的笔墨产生美的呼唤。“甚至都没拍打掉头上的杂物”无疑是老井诗歌最醒目的审美标记,也是最动人心魄的不同于别款的对美的阐释。由此,我想到了诗人废名在他的小说《桥》中的一句话:“美,也是一种担荷,人生在这里‘忘我’,忘我,斯为美。”老井诗歌的“忘我”之美具有“明晃晃的力量”。就是这“明晃晃的力量”在负八百米以下活泼着老井的诗心与诗歌,使他勇往直前,让我们为之击节,真正具有了“物受其生”(庾信《谢明皇帝赐丝布等启》)的味道。
当然,这里的“物”已由老井化而为诗,是老井地地道道对美的投入与呼唤,穷于负八百米以下的俗谛,达于蓝天白云之上的真谛,
这真谛甚至就是一种涅槃。老井的这种从负八百以下上升起来的涅槃让我感到是一种沉湎,有一种朗阔,体现一种奋不顾身。
在老井的笔下,这朗阔这奋不顾身也是受多种条件限制的,如“构造情况/煤岩层情况,瓦斯情况/水文地貌情况”等,老井还说:“必须要杜绝滚烫的炫目。”拥有金属的内敛,“把漫到嘴边的岩浆狠狠地咽下”。
这真就是一股“明晃晃的力量”。这样一股“明晃晃的力量”开采出来的理所当然是“蓝天白云”。
注:文中引号内除标明出处外,均引自老井两组诗歌《岩洞里的工业彩虹》及《追逐微亮的梦想》。
金国泉,男,安徽望江县屠家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庆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某报专栏作家。诗歌、散文、文艺理论散见于《诗刊》《星星》《人民日报》《文艺报》《天津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清明》《福建文学》《湘江文艺》《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当代人》等。著有诗集《记忆:撒落的麦粒》《我的耳朵是我的一个漏洞》《金国泉诗选》,散文集《大地苍茫》及儿童绘本《黄梢子,出发》等多部。
实处敛影,虚处生姿
——读储劲松《丹灶苍烟记》《苍苍翠微横》
何家荣
读储劲松的散文,总有一种美好的感觉。细究之,大约在于作者能娴熟地处理实与虚的关系,善于实处敛影,虚处生姿,在实与虚之间自由穿越,左右逢源,既给人厚重、结实之感,又给人飘逸、灵动之趣。且以作者近期若干篇散文为例试析之。
《丹灶苍烟记》(载《散文》2052年第1期)的 开篇,除了一个比喻的句子,余下的句句写实,似乎是漫不经心,随意闲聊,但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由实入虚,情景交融,别开生面。
“此中情意温暖如炉火,又自然如兄弟。睡前持一本书,靠在床头似读非读,耳中涧水环佩丁丁,雪子当当敲窗。听久了,以为隔壁有人对雪棋战,又以为有人吱吱踏雪抱琴来。”
再接下去,四个短句,珠联而下,虽不足一行,作者却要另起一段:
“一夕饱眠,梦中无俗人,无俗景,也无俗事。”
梦与现实是并行的,梦中无俗人,无俗景,无俗事,折射现实中亦如之,亦无俗人,无俗景,无俗事。作者之所以要将这几句话另起一段,是因为这几句话奠定了整篇文章的底蕴、底色、腔调。作者之所以来游天柱,作斯文,只因“是日天柱山中有盛会,百余名中外诗人将于湖边论剑,主旨是‘诗的穿透:从山水诗到人工智能’。”既是诗人兴会,当然必无俗人,无俗景,无俗事。
天柱山之大,气象万千;中外诗人雅集,又是大事件,这文该怎么写,该如何出新,不落窠臼,写出自己独特的发现,独特的感悟,独特的情思呢?作者采取的策略是聚焦一点,照应左右,虚实相生。
那个点,在天柱山之一隅,即“炼丹湖畔的左慈炼丹台,也是古潜阳十景之一‘丹灶苍烟’的所在。”1800多年前,东汉著名方士左慈曾在此修道炼丹。
作者“从前每次”“前一日”,都曾绕这炼丹湖左转右转,寻寻觅觅,“今晨”终有所得,如寻宝者觅得了宝藏。但作者收获的不是现实的财宝,而是语言中的一个词——故事。这个似乎一文不值的词,对作者可是无价之宝,因为它像魔术师手中的魔棒,一下点开了作者的文思。于是,接下去,作者就紧扣“故事”二字,以《后汉书·左慈传》为蓝本,演绎方士左慈的“神道”故事,说他做客曹操幕府,如何运用道术,隔空取“吴淞江的鲈鱼”“蜀中的生姜”,又如何在曹操行军途中,官兵饥渴之际,“盗取”附近酒垆中的酒肉等诸多手段。
这一节,足足用了600多字的篇幅,可谓不惜笔墨。原来作者写左慈,不只为了写左慈,而是左慈之修道、炼丹,在作者看来,与文学之士炼字、炼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海内外一众诗人在炼丹湖畔流连、沉思、吟哦,“偌大的炼丹湖,仿佛一只药气缥缈的大丹灶。”朝阳在云雾、山岚的作用下,于炼丹湖上形成光瀑,“似金钟罩水,又似无数架登天的光梯。”恰凛风猎猎,湖面雾岚蒸腾,变幻万千,如气,如烟,与周遭负雪之群峰相辉映,宛若仙境,令作者瞬间产生出幻觉,以为炼丹术士左慈未死,仍在湖边燃炉烧丹。但这“丹灶苍烟”之境,不仅是属于左慈的,也是属于今日行吟湖畔的中外诗人们的,方术之士们的“丹灶”成了文学之士们具象的“灵府”。身处喧嚣躁动的世界,能有这方清净之地“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当有重获新生之感,故所见皆呈瑞象:“众人脸上皆镀了一层吉祥金光,料众人见我亦如是。”
故事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但作者意犹未尽,沉醉于故事之中而不愿醒。于是,下山途中,于车内小憩之际,作者还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与左慈老者作跨时空的对话。梦亦如故事,似真似幻,只作者的一点匠心寓于其中,故不显得突兀和生硬,能引人遐思:左慈不知有李白,李白不知有今之诗人,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作者及山中今日中外诗人之中,他日或亦可成就当今之诗仙李白乎?
《苍苍翠微横》(载《安徽文学》2025年第1期),是四篇散文联袂的组章,章法亦如《丹灶苍烟记》,实处惜墨如金,虚处摇曳生姿。作者从池州之齐山,到滁州之琅琊山,再到家乡舒州岳西之牛草山、太湖之凤凰山,回首经行,心中景象,正是“苍苍翠微横”。
齐山地处池州城南,十余峰,其高相等,故以得名。《齐山高》是这组散文的开篇,也有统领诸篇的作用,故作者以其中“苍苍翠微横陈”一句,借来作了总标题。齐山海拔才80余米,本不算高,作者何以言“齐山高”呢?因其“山峦攒簇,云气出没”,“有崔嵬绵亘之势”,更因杜牧、张祜、包拯、岳飞、朱熹等诸先贤“登览斯山,幽赏烟霞,题诗刻石”,使“齐山文气挹江吞云,直冲九重霄汉,巍乎高哉。”此外呢?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齐山在作者心目中之高。作者从年少于江北岸安庆城读书开始,就不时隔着浩渺之江水“痴望”江对岸的池州,因为李白反复吟哦的秋浦河、杜牧一咏三叹的杏花村,以及平天湖、九华山等诸多名胜,似乎总在热情相召,而齐山就在杏花春雨江南的诸名胜间,作者心仪愈久,愈增其高。
作者与文友们流连翠微等峰峦、岩谷,寻幽览胜,“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不必细言,只说文章收结处,作者对齐山一方摩崖石刻,情有独钟,细细品赏,触动思古之幽情:“思及杜牧在池州、欧阳修在滁州、苏轼在杭州,典郡牧民,减赋理荒,政通人和岁稔人欢之余,与宾客逍遥于山水之间,畅饮啸歌的典故。暗自啧啧叹道:良二千石当如是。”于是,引出“齐山齐山,池州人有齐人之福,登临者当见贤思齐。”戛然收结,恰如《文心》所谓:“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作者写《琅琊星空》,直接的诱因是“故人殷勤相邀”,但深层的动力还是“物色相召”,听到故人的邀约,“滁山滁水滁人滁事”瞬间依次闪现眼帘,令其怦然心动。所以,文章着墨最多的还是滁州的佳山水、诸名胜,直至文章快收尾了,作者才猛然想起,此番来滁州,“是来看星星的”。但也只寥寥数笔,一带而过,而引出一段感想感怀:
“比滁州西涧更高的是滁州城,比滁州城更高的是琅琊阁,比琅琊阁更高的是琅琊山,比琅琊山更高的是天上星辰,比星辰更高的是什么?大概是前贤的高风介节与妙丽诗文吧。凝望星空良久,心间清白如流水,柔软似苔衣。”
这就对了,作者所谓来滁州看星星,不过是个由头,目的是要书写对滁州城、琅琊山的挚爱,对与滁州城、琅琊山有关的历代前贤高风介节与妙丽诗文的仰敬。王禹偁、欧阳修、辛弃疾等历代先贤,恰如历史的星空中一颗颗耀眼的星星。
《牛草山记》写作者在牛草山两日一夜的所见所闻所感,细致入微,散淡自然。细微处,如“天羊山脉的峰群天鹅尖、明山寨、鸡笼尖……一重复一重,一山兼一山,一重更比一重高,一山更比一山黛。”散淡处,则如“山风似有似无,祥云似游似歇。”“我从大别山第二高峰天鹅尖下来,与归云同返山岫,途中遇见几群黄牛、几群山羊、几群无所事事的旅人。”“暮光里的牛草山贞娴美好,月亮像一把银弓,夕阳是一枚蜜桔。”《文心雕龙》有曰:“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作者的这篇文,可不就是对《文心》的生动诠释。
《湖山老》开篇云:“西风禅寺很古,肇建是大唐,寺名也很古,听了生萧逸散淡心。”可谓开宗明义,“萧逸散淡”正是本文意趣所在。西风禅寺在花亭湖畔凤凰山中,“梵音和雅清彻,周遍远闻,闭目听来更觉空寂无尘。道中有亭数座供人憩息,一名闻思亭,亭边小溪隐现于箬竹之间,水细而清。”“至闻思亭,当临流濯面,当闻而思,当有恬豁之怀。”作者深知,西风禅寺是禅宗的道场,故文字间多有禅意,意念间多有禅喜,故又借禅悟自然收结:
西风禅寺,西风禅,西风中坐禅,西风吟啸湖山老,木鱼笃笃袈裟旧,云水禅心,开别一壶天。
何家荣,安徽太湖人,现任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池州学院分中心首席专家,池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专著《李白皖南诗文千年遗响》,在《人民日报》《文艺理论与批评》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发表散文等作品300余篇。